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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样一种说法。

人在沙漠中迷失自我挣扎求生时，最容易踏入的死亡陷阱恰恰来自其自身。当你以为你在沿着一条直线前进时，人体天生的生理构造却决定了你的方位感总会有些丝毫的偏移，向一个特定的微小角度歪曲。在漫长的旅途中，这让你最终只能不停地在沙漠中绕圈，诓骗你进入走不出的陷阱。

这是一种死亡的螺旋，是一种持续的、不可逆转的、无法控制的自杀行为。这种玩笑般的缺陷充斥在你的日常生活中，不引人注目，却能在让你在麻痹中逐渐失去自我，失去控制力，失去稳定性，最终走向崩溃或破坏。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在不知不觉间走向注定的死局。

Alastor不是容易陷入自我怀疑的人。从生前他决心让自己的双手染上鲜血开始，到坠入地狱，签订契约，筹建客栈，他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无论这些选择是否导向了最好的结果。但事到如今，就连他也不由自主地想：是不是如果早先一些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就不至于沦落到此般田地了呢。

客栈重新装修好的两天后就迎来了新的客人。Charlie很高兴这么快就有人愿意光临曾作为战场前线的客栈，即便她知道有些恶魔只是为了麻烦带给他们，但只要他们愿意改过自新洗心革面——哪怕只有一丁点微弱的可能性，她也永远愿意给所有人第二次机会。

没有什么他们应付不来的。

即便Alastor还带着亚当留下的伤口。但那是极为微不足道的一道伤，尽管天使留下的伤痕不是那么容易愈合，但是没关系，只需要一点小伎俩就能让它隐蔽在得体的衣装和完美的微笑之下。他的手杖在战斗中被折断了，这是个不错的教训，但是他也不是就因此而失去了力量。他仍然强大。

他劫后余生，但他仍然有机会掌握自己的命运。

他们成功抵御了天使的袭击，只要继续努力坚持，有望招揽到更多的客人，吸引更多罪人走上救赎之路。这份纯粹而干净的心愿正在污泥里生根发芽，逐渐成长，或许真的有一天能够开花。

但现实总是不可能万事顺遂。

新兴的地狱领主集团Vees在那场战役之后很快宣布了新的决策，让地狱掀起了新一阵的风波。他们将战争中拍摄到的画面集中播放给整个地狱的罪人们，以向他们展示天使并非不可战胜，而他们已经掌握了杀死天使的技术机密。他们向整个地狱招募自愿者，无论年龄、性别、种族、职业，只要加入他们抵御天堂的军团，他们就会为其免费提供可以抗击天使的反天使装置。

这一决定已经宣布，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没有人愿意选择坐以待毙，这一群亡命之徒会选择最有机会活下去的道路。Vees的势力迅因此速壮大，发布不多久，立马就有恶魔蜂拥而至来到他们大楼的门口，迫不及待地找到他们签下了合同。

仇恨是最容易煽动的情绪，一旦猎物意识到自己有了反抗的能力，那就不可避免地会挑起战火。为了自保，为了生存，他们选择铤而走险，而Vees恰好给了他们这个机会，给了他们一丝希望。仇恨的连锁环环相扣，无可动摇，没有人能阻止——哪怕是Lucifer。

很快，半个地狱的罪人都签署了合约。

Lucifer受邀前去与天堂进行谈判。

他没有回来。

几天后，Charlie消失不见。

天堂开始了对地狱的清洗计划。

Alastor此刻伫立在客栈的顶楼，广播塔之上。地下已经成为了避难所，供客栈的其他成员们躲藏，同时还收留了一部分逃亡过来的食人族。Rosie在最后时刻给他们的指示是，逃向Alastor所在的地方。

天堂的袭击来临时，Angel Dust还待在Valentino的工作室。他在那天晚上没有回来，最后送达的一条消息是杀戮天使行进的位置。Husk久违地向Alastor求助，恳求他借给自己力量，只可惜并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

“他早就失去了对他灵魂的掌控权，从他签下契约的那一刻起。谁都救不了他。”Alastor微笑着对他说，“就像你我都知道的那样。”

于是Husk在第二天凌晨离开了客栈。他没有阻拦。

Vaggie在袭击开始后放弃了寻找Charlie的踪迹，承担起守卫客栈的职责。这是Charlie的心血，是她为之奋斗终生的事业，承载着她们的梦想，她愿意付出生命去守护。那之后她在搏杀中失去了手臂和翅膀，Niffty把她从尖刺围栏上救了下来，和其他罪人们放在一起照顾。

Alastor轻轻拍了拍Niffty的脑袋，她正一边把嘴角咧到耳根一边为Vaggie清理伤口。他站到广播塔上，在接下来的几周时间里承担起了抵御敌袭的职责。

那道横贯胸口的伤痕仍在灼烧着他的灵魂。

一开始，他试着支起那座魔力构筑而成的防护罩，但很快这个办法就行不通了，他的体力和魔力储备经不起这种浪费。因此大部分时间里，他只能依靠影子触手和巫毒魔术去杀死天使们。他用剩下的那些天使钢打造的兵器砍掉天使的翅膀，削去他们的头颅，他的身上不断增添着新鲜的金色血液，同时也不断增添着新的难以愈合的伤痕。

他已经几乎失去了视力。为了实现长时间的战斗，他献祭了自己的鲜血和一部分器官来获取源源不断的力量。他选择用原始的战斗本能和影子传递给它的信息来弥补那部分失去的感官能力。

他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现在是第几天了？他不知道。这场杀戮什么时候才会终止？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已经酿成了大错，让故事导向了错误的方向。他放弃了去思考原因，放弃了去思考后果，只是让自己紧紧抓住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这所客栈，一定还可以利用，一定还有什么办法……在那之前，他还不能放手。

他强迫自己站在这里。微笑，然后厮杀。

在麻木的在战斗中，他突然感知到右后方有人逃了过来，同时还带来了追杀的天使。Alastor下意识地庇护他逃向客栈，伸展触手阻挡来自天使的攻击。但这次他迎战的天使似乎格外强大，他堪堪避过了前两次攻击，就在他打算反击的时候，第三次攻击摧毁了他的立足之处，整个地面像是浪涛般被掀起。他的身体被血浸透，掩埋在了断壁残垣之下。

…………

他失去了意识。

不该是这样的。

他原本有机会阻止这一切发生。

他应该注意到那些新客人们的目的并不单纯，他应该提前去调查好他们的背景，那样他就会明白，万事皆有预兆。他应该在Vox将麻烦扩大之前去阻止他，而不是因事不关己而漠不关心。他有足够的信息，也有谈判的筹码，他知道误解的种子早已埋下，却放任其生根发芽。

这说不定还能追溯到更早之前。

早在他放弃Vox的时候。或者早在他交出自己的灵魂的时候。

——伟大利他的Alastor会为朋友牺牲。

他痛恨这句预言，想方设法逃离，却总是在兜兜转转之后又再次不知不觉地走回这条轨迹上。他在两度的生命中，都那么拼命地去掌控自己的命运，取得了那么辉煌的成就——政府和舆论束缚不了他，良心和道德束缚不了他，罪孽和业果也束缚不了他。

但他却还是被套上了锁链，无能为力地走向毁灭。

他痛恨这一切。

当他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隐约听到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比Niffty生疏，比Vaggie冷静，比食人族们更加粗鲁。

眼前一片漆黑，半凝的血污盖住了大半张脸，他几乎睁不开眼。Alastor用迟钝的思维逻辑努力处理着这个特殊的信号来源。

“……Alastor……Alastor！”

噢。

他想起来了——

Vo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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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x生前曾经历过一段落魄的时期，那是他痛苦又难忘的少年时光。他独自一人在霓虹般的繁华都市打拼，拿着凝结着他心血的计划方案，费尽口舌地向每一位投资人介绍。受尽白眼，被贬低，被嘲笑，将他的理想和烟头一起踩在脚底。但他从未因此气馁。在焦虑和头痛相伴的失眠之夜，他会蜷缩在小出租屋的床上，打开那个跟了他多年的旧收音机，在悠扬的音乐和悦耳的广播声中，从窗户向远处眺望。

城市中彻夜的灯光吞没了星月，但他知道星星永远高悬于夜空的尽头，就像他追求的目标一样，无论是否可见，无论是否可触及，都一定会在道路的尽头等待他。

他知道，他会出人头地，不惜代价，不择手段。他会让所有曾看不起他的人再也高攀不起，让他们后悔，让他们痛苦，让他们知道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哪怕在他下地狱之后，这份想法也没有丝毫改变。

他会开辟崭新的明天。

…………

…………

他搞砸了。

在看到天堂之门洞开的那个瞬间，他就意识到，他们不可能取胜。

为什么——不，不应该是这样……他们并没有计划真的和天堂正面作战，他们追求的只是在地狱里的影响力而已，与天堂之间的战争应该只是一种手段，而不是最终的结果——

Lucifer在哪里？他的那个小畜生呢？天堂怎么会直接发动进攻？

Vox想把监控调到Charlie的客栈那边。但在那之前，一道从天空落下的光束径直击穿了他们的三V塔，将中枢的电力系统和控制系统捣了个稀碎。Vox的控制室里所有的灯光倏地暗了下来，地板猛烈地晃动，让他几乎难以稳住身体，只能用手紧紧抓住桌台的边沿。

“发生什么事了——”Vox经历了几秒短暂的闪屏，他的愤怒和惊慌无处发泄，“该死的，Val——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外面出什么事了？”

他试着用身体内置的系统拨打Valentino的电话，但回应他的只有一阵不自然的高频嗡鸣。他咒骂了一阵，又尝试着呼叫Velvette，她现在应该在秀场拍摄……

“——没有信号？你他妈的在跟我开玩笑吗？！”

在经过几次尝试和检查之后，他发现问题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整个五芒星城的信号都被切断了，现在他从这间小屋子里联系不到任何人，也接收不到任何信息，所有的监控摄像头都会失灵，而更重要的是，他会完全失去对这所城市的控制。但他不能！他需要人们对他的信任，需要人们的追崇，他需要汲取他们的精神作为自己的养分——

噢。他突然意识到。在他们造成了如此不可控的场面之后，在他们引起的如此的恐慌之下，人们不可能再对Vees充满信任了。这不仅仅意味着他们的计划功亏一篑，这意味着……Vox会失去他的力量。他强大的根源，他的能力来源，他所有的一切。

一阵寒意攀上他的脊骨，他逼迫自己重现检查现状，寻找能处理这一切的办法。他能处理好，现状绝对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糟糕，还有办法的，一定还有什么办法……

“Vox！你还在这里待着做什么！”Valentino突然从门外冲了进来，一把拽起几乎瘫坐在椅子上的Vox，“快跑！天哪你真是幸运没被那东西直击，不然你现在已经灰都不剩了！”

Vox盯着Val：“……你在说什么Val，我不能离开这里，我得控制住这一切——”

“你不能！”Valentino揪着他的领子冲他吼道，“你——你没有在街上看到过，你不明白现在你已经无能为力了，我们全都无能为力！”

“我们可以反抗！我们有军队，我们有武器，只要像那个该死的小公主上次做的一样，暂时逼退他们一会儿，我们就可以——”

“这跟上次不一样！”Valentino把Vox直接拖出房间，掰着他的脑袋撞到走廊的玻璃上，“看到了没！用你的那双瞎眼看仔细了，看看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被Valentino这样评价，换做平常他肯定当作一个有趣的笑话记录下来，但不幸的是现在他整个人都完全被恐惧吞没。那些不是一般的杀戮天使，这不是又一次的年度灭绝行动，这是天堂动真格的屠杀。

又一发炮击轰向大楼。Valentino拉着他卧倒，不断地低声咒骂着。Vox能感到大楼里每一块瓦砾都在颤抖，都在摇摇欲坠。

“我们，我们得离开这里。”Vox微弱的声音在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中几不可闻，他加大了音量又喊了一遍，“我们得离开这里，Val！”

“去哪里？！”

“北边，再经过两个街区，有我曾就修建的一个地下室……呃，应该能躲一段时间。”

“好吧，但是Velvette还没回来……我们得先去找到她。”

Valentino皱起眉头。Vox紧紧咬了咬牙，从口袋里摸出便笺条，用指尖的电流在纸上留下焦黑的痕迹，然后递给他。

“你先按这上面写的过去，我来找她，之后和她一起找你们汇合。”

但Vox最终也没能成功找到Velvette。那些看起来就很高级别的天使像是认出了Vox，在见到他的一瞬间就锁定了目标，几乎是一路追杀着他。Vox只能被追逐着在城区间逃亡，如果是正常状态的自己倒是不至于这么狼狈，但如今他的能力被削弱了大半，正面作战完全不是那些怪物天使的对手，只能一边周旋一边设法逃离。

直至绝望。

他的屏幕因为冲击而碎裂了一半，不自然的虹色覆在屏幕边缘，几片还没掉落的碎片粘在上面。他的身躯在不停息的攻击中变得伤痕累累，冰蓝色的冷却液和鲜红的血液混合到了一起，取代被撕裂的衣服，包裹着他的每一道伤口。他的能量储备已经告急了，没有电力补充和休息，他每时每刻都在变得更加虚弱。

他有一种预感……或许自己的第二次生命也即将到此为止了。一个强大的天使还在附近徘徊着搜寻他的影踪，而他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应对下一次战斗了。

最后时刻，他的情绪接替了理性的位置，掌控了他的行动。真是讽刺，在被逼到绝境时，他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的居然是那个人的脸。

那个占据了他生命大半，让他痴迷也让他恨之入骨的家伙。

所以，在这荒谬生命的最后，他做出了最后一个决定——

即便是死，我也一定要拖你下水，Alastor。我一定要拉着你和我一起死在这无人在意的狗屎地狱里。

他癫狂地笑了起来，目光锁定了那个他无数次监视过的方向。

…………

…………

“Alastor……？”

Vox迟疑地开口呼唤着看起来暂时失去了意识的恶魔。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他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没想到Alastor会保护他……为什么？他拼尽全力挣扎着来到Alastor驻守的这所客栈的门前，只是为了在临死前给他最后的报复——他想象着Alastor会用什么眼神看他，是怨恨，愤怒，恐惧还是和他一样的绝望？

但最终什么都没有。Alastor伸展出的触手替他抵挡了天使致命的攻击，随后轻柔但仓促地把他扫进客栈的深处。他甚至什么都来不及说，只能呆呆地看着Alastor和天使在顶层搏杀，在几回合的攻守之后，整座客栈，连同Alastor的广播塔都被一起摧毁。

铺天盖地的粉尘和碎石瓦砾让Vox几乎窒息。

他只能藏匿在阴影中的一个角落，等待天使离去后，小心翼翼地出来寻找Alastor的身影。他面对如今的现状有些不知所措，但他的本能告诉他，要去找到Alastor。

他最终在一块钢筋混凝土的掩埋下找到了破破烂烂的广播恶魔。

他看起来很糟糕，比自己还要糟糕，看起来像是已经死了十好几次了。Vox都不敢确定他现在是不是还活着，他试探着趴在恶魔的胸口，在听到蚊鸣般细微的心跳声后才算松了口气。Alastor身上新伤叠旧伤，有的已经被凝固氧化了的黑色血块覆盖，也有的仍在汩汩流出鲜红血液。他的头发被血和汗打湿成一缕一缕的模样，鹿角断裂，肢体呈现出不自然的弯曲，但即便如此Alastor脸上还仍旧坚持挂着那个恶心的微笑。Vox皱眉看着这幅惨状，小心地拍了拍他的脸，试图唤起他的意识。

Alastor的眼睛没有合上，只是空洞地睁着。在Vox叫了几声他的名字之后，那双暗红的眼睛里开始闪烁像是广播调频一样的电波图形，同时周身开始发出刺耳的静电声。Vox吞咽了一下，他其实还没有想好唤醒Alastor之后该怎么做——他该如何解释自己出现在原因和目的？之后又有什么打算呢？可以说是因为自己的到来才招致了天使对客栈的这次打击，在他明白过来这一点之后会反过来杀了自己吗？

他不知道。他觉得自己脑袋里的电线一定是打结了，才让他现在完全无法思考。他最终选择把这些问题放到之后，俯身伏在Alastor耳边，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他的努力好像有了效果。Alastor的调频趋于稳定，静电声逐渐平息下来。Alastor似乎终于恢复了意识，眼睛变回了平时的样子，缓慢地眨了两下，然后把视线转向Vox。

“嗨，……好久不见？”Vox硬着头皮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Alastor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眯起眼睛盯着他，像是还在整理思绪。突然，他的耳朵弹了两下，紧接着就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哒哒哒的快速跑动声。

“噢操，什么东西？！”Vox立马跳了起来，摆出一副防御性的架势。

“先生，终于找到你了！”从灰尘里穿出来的是一个娇小的身影，伴随着惊喜的女声，“我好高兴你还活着！”她无视了Vox的存在，径直以极快的速度爬到了Alastor身上，抱住了他的脑袋。

“嘿，别这样，他伤得很重。”Vox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嗯？……啊，你是——”Niffty眯起眼盯着Vox，看起来很困惑，好像在思考他是谁。但她很快就放弃了，只是咯咯笑了两声，“——好吧，你看起来是个坏男孩！”

“Niffty，有多少人活了下来？”Alastor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让她从身上下来。

“零！先生！”Niffty轻快地回答着，同时疯狂地大笑了起来，“不过我给你带来了晚餐，我想你一定饿了！”

她又猛地掉头在瓦砾间奔跑，几分钟后拖了一个几倍于她身体的重物回来。看清楚那是什么之后，Vox几乎要当场吐出来，那些是多个恶魔的尸体残肢，被错乱地缝合到了一起，拼合处渗出的血液为这团东西上了色，形成一个骇人的猩红尸球。

“我把完好的部分都挑出来了，留下来的都是上等品，您一定会喜欢的！”

Alastor盯着那堆肉，语调平静：“Niffty，你知道，他们不会回来了。”

女孩儿过分亢奋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大家都是吗，那个白头发的独眼守卫也一样？”

“是的。这所客栈的使命结束了。”

Alastor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浑身的伤口都开始挤出新鲜的血液。Vox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Alastor迈着迟缓虚浮的步伐走向她，跪在她身旁开始拆解那具缝合起来的尸块聚合物。他用尖利的爪子挑断那些细密的缝线，断肢的横截面仍在不断地向外渗出血和其他的分泌物。

“噢……”Niffty眨了眨眼。她那只漂亮的大眼睛看起来有些呆滞，瞳孔逐渐收缩，直至变成针眼大小。她花了一会儿才又重新恢复正常，接着开口道，“那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先生？您会带我走吗？”

“……”Alastor没有马上回答她。他张开嘴，用锋利的牙齿狠狠咬上那条断肢，撕开原本属于某个恶魔的皮肉和脂肪。暗色的血飞溅出来，淋到了其他众多尸体碎片上。他狼吞虎咽地开始进食，口中不停地传来肉块的咀嚼声，咬合声，骨头断裂的脆响，以及类似的其他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恶魔们独特的肌肉纤维在被黄色的尖牙下被齐整地切断，浅色的脂肪在血液映衬下闪闪发光。

Vox立刻回身开始干呕。

Niffty又重新开始冲着Vox笑，“先生，你的吃相太邋遢，都吓到坏男孩了！他看起来很纤细。”

“什么？不是！我只是——呃，我只是觉得有点恶心。”

Alastor在解决完一条胳膊后才慢条斯理地对Vox说话，手上又开始拆解另一条尸腿。在意识到它灰紫色的色泽时，Alastor动作停顿了两秒，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把肉塞进嘴里。“在你饥饿的时候看着别人大快朵颐总是让人难以忍受的，我想这才是原因，Niffty。很可惜，我现在需要这些食物，没法把它们分给你了。”

去死吧。Vox虚弱地在脑海里回击着，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吃你那些猎奇玩意儿的，该死的温迪戈。

Vox扭过头去，降低了自己的功耗等级来保存能量。他努力无视身后传来的湿淋淋的啃咬声。但他其实也知道Alastor必须这么做，如果他猜得没错的话，这么长时间以来Alastor都是独自驻守这座客栈的，要驱逐那些天使不是什么轻松的工作，Alastor一定和自己一样都已精疲力竭，因此才会如此渴望新鲜的养分。

……换句话说，Alastor现在和他一样虚弱。如果趁他进食时偷袭，那Vox得手的机会将会前所未有得大。Vox用手碰了一下腰侧，他在那里藏了一把天使武器，一把防身用的短刃。

他沉默地盯着地面。

也许这不是个好主意。他记得绕着Alastor跑的那个小怪物，上次他疯了似的捅了Adam好几刀，真正了结了他悲惨的生命，Vox敢肯定，如果他现在杀了Alastor，那她肯定也会对他做同样的事情。

何况在现在杀死一个普通的领主根本没有任何意义。Alastor现在没有领地，没有权力，也没有可以掠夺的势力，就和自己一样。Alastor的全部都已经被这所客栈给掏空了，他甚至救下了被天使追杀的自己。理性地想想看，与其毫无意义地杀死他，还不如伸出友好之手，利用一下这只目前看起来还算驯良的小鹿。

……而且Vox也很想知道Alastor现在如何看待自己。他……搞砸了。他的误判导致了天堂对地狱的全面屠杀，他的无能让之前宣传的反抗军团完全成了个笑话，他的卑劣使得Alastor费尽心力想要维护的这所客栈成了一片废墟，让那些他想保护的人成了他的口中餐。一事无成，Vox绝不会承认，但他认为Alastor一定会用这个词形容自己。然而事实是，Alastor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对他做出过任何评价。他花了一些时间接受了最后一个抵达客栈的恶魔居然是Vox的事实，然后就再也没有对他做出什么反应了。

哪怕是无情的唾骂也好，哪怕是辛辣的挖苦也好。说些什么啊。

“谢谢你，Niffty，你做得很好。”Alastor的声音再次响起，他好像终于结束了这场漫长的用餐，愉快地和他的小仆人交谈着，“我们在下个夜晚出发，在那之前我建议你好好休息一下。”

“等一下！”Vox猛地回过头来，大声地用有些失真的声音喊了一声。他注意到地上只剩下了零零散散的一些被啃得烂巴巴的骨头。“我——你，你们准备去哪儿？”

Alastor把脑袋转了一百八十度，面向着Vox：“我想这不关你的事，老朋友。”

Vox被他的这种冷淡的态度刺激到了。于是他露出一个不自然的怪笑，然后一步步逼近着Alastor。

“噢，真的吗？以防你不知道，最后那个天使是我故意引过来准备干掉你的，没想到你居然还能活下来。不妨猜猜看，如果你打算这样不告而别，我会对你们做点什么？”

然而，Alastor仍然没有什么反应。他始终以一种中立的表情平静地注视着Vox，脸上是他惯常挂着的那种微笑，甚至连弧度都没有改变分毫。Vox暗自咬着牙，又上前了几步，带着愤怒的笑容扩大了几分。

“还有，你过时的脑袋可能还没有意识到，就连这场灭绝活动也是由我们引起的。我们向天堂宣战了，天堂派来了专业人士，于是我们爽快地放弃了自己的责任然后躲了起来，让这些地狱里的可怜虫被随意地屠杀。明白吗？这让你的那个救赎项目完全成了个笑话！哈哈，真是悲惨啊Alastor！”

这些话似乎终于触动了Alastor，在平静的湖面上掀起了波澜。Alastor的眼睛睁大了些，嘴唇微微张开，显然很惊讶。片刻后，他终于撕破了那层漠不关心的假面，以一种最夸张的方式开始大笑。

他笑得太过用力，连收音机的过滤都暂时消失了。Niffty也在和他一起笑，两个人歪歪扭扭地靠在一起，笑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你真的觉得是自己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Alastor终于笑够了，他努力平息着颤抖着起伏的胸膛，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我的天哪，我得说我很欣赏你先前保持的沉默，因为如果你从那时开始喋喋不休，那我一定会因为逗笑而被食物噎死的。这么久不见，你还是有那种滑稽的幽默感。”

Vox完全僵在了原地，不知如何是好。Alastor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既是给Vox的，也是给他自己的。

“别那么看得起自己了。毁灭的进程从不因某个人而突然降临，也不会为某个人而突然终止。那是不可阻挡的洪流，你那小小的推波助澜，从来都是可有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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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astor不喜欢他死后出现的一切新科技。如果你要问他为什么的话，他只会送给你一个看不出情绪的微笑，然后回答道，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这些玩意儿让他感到不快，也不值得他特地去了解和学习，因此他就爽快地把这些本来也无关痛痒的科技和潮流从自己的生活里推了出去，就这么简单。

事实上，也确实差不多，只是他省去了一部分情感上的因素。Alastor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处变不惊，他只是善于将情绪压制在笑容之下，让理智永远居于高位，永远表现出一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模样。当然了，他也会被激怒，也会感到恐惧，也会在面对某些特殊情况时开始歇斯底里，他不是什么心理障碍者，他只是能在大多数时候处理得很好，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要好。

但科技的发展无疑是在他完美的面具上敲上了一道裂痕。他讨厌彩色电视机，讨厌花里胡哨的电视节目，讨厌一切高科技的电子产品。有的人会笑说他像个顽固的老头儿一样固执地守着他的收音机，但那是他倾注了心血的真正的、有格调的娱乐，值得人们静下心来去欣赏，没有人有资格用一两句话或是几个钢铁盒子就把它贬的一文不值。他当然知道时代的变迁是一条一去不回的河流，但如果有人想要让Alastor改变自己去迎合那股浪潮，那就让他做梦去吧。他将成为奔腾的河流里屹立不倒的一块绊脚石，没有什么能改变Alastor，他会永远坚持着他所坚持的，他就是那个自由恣意而又无可动摇的标杆。

而Vox就是站在浪尖上的一片叶，却自认为是引领了浪潮的前行。

实在太惹人发笑了，这么多年过去，他的老朋友在这方面还是一成不变。总是急于将一切变化揽到自己身上，无论是好是坏，无论是福是祸，他就像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生怕有哪一步没有跟上，就会迅速被整个世界给抛弃。

哪怕到了现在也是如此。在Vox开口的时候，他眼底漫出的绝望和无助简直要让Alastor心生怜惜了，以至于让他根本控制不了地疯狂大笑了起来。

Vox完全失语了。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几番想要开口却又无话可说。等到Alastor终于笑够了，才又开始处理Vox的问题。

“……啊，不过我现在明白了。既然你这么关心我们的去处，也就是说你现在无处可去，对吧？”

“……”Vox皱着眉，看起来还没组织好语言。

“既然你都如此艰难地存活了下来，那我就热心肠地再给你一个忠告吧。凭你现在的状态，走到哪里去都是死路一条，如果你想活得久一点的话，那就老实躲在这里等待天使撤离或是电力耗尽。”

“……那你打算去哪里？你现在的状态也没有比我好多少吧，”Vox终于开口，语气相较于之前有了明显的收敛和迟疑，“你不打算在这里养好伤再走吗？”

Alastor低声哼了一声，目光从Vox身上离开了：“我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处理。而且至少我不会像某些人那样，没了电和信号就连自保都做不到。”

“那让我跟你一起走吧。”Vox急迫地开口，在Alastor看向他之前又补充了几句，“我的意思是我不能一直待在这——我得去找到Velvette，然后要去和Valentino汇合。城市里大部分的电力系统都瘫痪了这我知道，但是还是有一部分摄像头能正常工作的，我可以通过他们进行监视提供信息，这对你来说也会方便一些吧！”

“……有意思，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能相信你呢？”

“拜托，你救了我的命，我只是想——而且我知道现在继续跟你作对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是想活下去，我们应该都想活下去吧！而且你们有两个人，现在的我肯定不是你们的对手，还是说你觉得我会是个很大的威胁吗？”

Alastor挑起眉，像是在思考Vox的提议。他沉默了一会儿后开口：“你的那个朋友在哪儿？”

“我也不确定，但我想应该不会走得太远，大概就在我们领地附近的区域吧。”

“很好，”Alastor说道，“我拒绝。”

“什——”

“我拒绝，但是我可以给你一个更好的提案。”Alastor打断了Vox气急败坏的喊声，“我之后计划要去Zestial的领地，因此我可以护送你到你的小团伙那边去。作为交换，你要给我提供我需要的信息。同时，作为被保护者，你不能违抗我的意志，我也不会加害于你。在你到了目的地之后，无论你有没有找到你要找的人，都与我无关，我们就此分别。”

Alastor向Vox伸出了手，他的周身瞬间被阴影包围，手边散发出阴森森的绿光。Vox看着这只伸向自己的手，差点下意识地拒绝了——他对Alastor的这种把戏再熟悉不过来了，在他这儿栽了数不清的跟头。但眼下情况不同于以往。他看着Alastor疲惫的眼睛，听到空气中泄露出的无线电杂音。他们现在只是为了生存下去而暂时结盟，Alastor想让自己在交易的约束下行动，想要让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下，这完全说得过去，如果换做Vox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而且都到这一步了，情况还能差到哪儿去呢。说实话，他真的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于是Vox叹了口气，握上了那只手。

绿色的火焰一时间吞没了两人。魔力的强度肉眼可见地远不如从前，但对现在的他们来说，似乎已经足够了。

…………

…………

“所以，你为什么要去找Zestial？”

在休息了一天后，Alastor，Niffty以及Vox趁着夜色离开了已经化作断壁残垣的客栈。地狱的夜空里没有星星，恶魔们抬起头只能看到黑洞洞的深渊以及高悬于天边的两个不知道是地狱和天堂标识还是什么东西。客栈修建于五芒星城的最北边，要走到三V塔那里就需要沿着西侧的街道一路南下，这期间还要尽量避开大规模的天使们。

Alastor让Niffty趴在自己的肩膀上，观察着黑夜里周围的异动。Vox跟在他们身后，话比之前还要密，让Alastor有些不耐烦。

“你可以简单理解成为了食物。”Alastor耐着性子解释道，“Zestial有着最古老的资历，是面对此次大规模屠杀最有可能存活下来的领主。也正因如此，他掌管着地狱里一部分原生的资源，并进一步发展了食品行业。他目前最有希望存活下来，并且很可能有一定的资源储备，与他合作是当下的最优解。”

“噢……”vox沉吟了片刻，“好吧，有道理，不过我还以为你会直接吃这里地上的尸体。”

“他们作为零食会很受欢迎，但是要以补充体力和魔法为目的的话就有些逊色了。”

“我倒是不进食也无所谓，只要有能量补充就可以，电力或者其他的什么……不过现在是什么都没有。”Alastor没有理会Vox在身后的自言自语。过了一会儿，他话锋一转，抬起头看着Alastor的背影，“说起来你那个合伙人小公主呢？怎么一到这种时候就没影了，平常不是整天喊着要保护她的地狱子民吗。她在的话应该能很轻松地弄到更多资源吧。”

Alastor的脊背在听到Vox的话时绷直了。Niffty探出脑袋盯着他的红眼睛。

“……她现在不在这里。”Alastor斟酌了一下用词，“可能是被某个人带走了。”

“谁，Lucifer？他确实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露面了。”

“……Lucifer自从之前被天堂邀请去谈判后就没再回来，就连Charlie都联系不上他。那之后不久Charlie就消失了，找遍了五芒星城都没能找到她的踪迹。”

Vox的眼睛微微睁大：“等一下，那个时候——你说的是意思是……”

Alastor点了点头，继续往下说：“现在看来，那很有可能就是这场屠杀的预兆。天堂方面不想伤害Lucifer和他的血脉，但同时也不希望他们像上次一样干预这次行动，因此秘密将他们带走了。这是很合理的猜测。”

但实际上，Alastor心里隐隐有着另一个猜想。带走Charlie的人也许并不是天堂，而是另一个……他熟悉的人。他强迫自己咽下恐慌感，将注意力集中在四周的环境。

“但是你们为什么什么都不说？！该死，如果这件事能被早点知道的话，也许就不会发展到如今的地步了——”

“为什么要说，给你机会趁虚而入吗？”Alastor笑了，“我们都知道你对权力的痴迷，就算你真的知道了这些，难道不会借着这个空窗更放肆地自作主张吗？”

Vox想反驳他自己没有那么没脑子，但很快又收了脾气。在这里争论一件没发生的事情的可能后果是最没有意义的，他们都已各自做出了选择，共同铸成了恶果。木已成舟，多说无益，现实世界里不存在悔棋。

“看你喋喋不休地问了这么久，现在问够了吗？”Alastor突然侧过身子，拽着Vox的衣领把他拖到墙根后面，贴着墙面半蹲下来，耳朵轻轻颤动聆听着外面的声响。他压低了声音，小声对Vox低语，“提醒你一下，别忘了我们的合约内容。我需要你给我提供我需要的信息。”

Vox一下子紧张起来。

他匆忙应了两声，然后开始调用这片区域的监控系统。由于城里的主要供电已经被切断了，所以想要找到一个还能工作的监控摄像头十分困难……不过他最终还是在离这里有段距离地方找到了几个能用的，虽然因为离得有些远导致画面没那么清楚，不过已经够用了。

“前面的路口那里有几个天使……呃，三个，应该是。最普通的那种驱魔天使，好像在围剿别的恶魔，应该还没发现我们。”

Vox把信息报告给Alastor。不得不说，他对自己的这项能力很满意，充足的信息能使你做出更好的决策，避开那些弯路，具有无与伦比的价值，他有一点点期待Alastor对此的评价。

而Alastor只是沉默地注视着那个方向。

“你能看清被包围的那个恶魔是谁吗？”

Vox有些失望，但还是如实回答着：“不太能看清……但应该不是我们熟识的人，至少不是哪个领主。”

Alastor沉吟了片刻，突然转过身子，闭着眼原地坐了下来。Vox看着Alastor放松地伸展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和手脚，一时愣在了原地，显然摸不着头脑。

“既然如此，那就不用那么急了。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下稍微等一会，聊聊最近发生的趣事吧。比如，你是怎么构思出了这个最终让你们在一天之内迅速溃不成军的精妙计划的？”

“什么？我们没有！——不是，我们完全可以绕路通过这里，我可以给你规划几条路线……”

“不用，我们就从这儿走。”Alastor百无聊赖地看了看自己的指甲，那里面还有残留的碎肉和血渣，“我想听听你们最初的计划，以及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你不相信我？听着，我的风险评估很明确地告诉我，他们很快就会解决掉那个恶魔，如果我们不离开这里去别的路的话，他们很快也会发现我们——”

“我能应付。”Alastor猛地抬头，用一个锐利的目光打断了Vox，“选择权在我手上。现在想想你答应下来的条件吧，别再试图违抗我。你要做的就是告诉我需要的信息，而我现在需要知道你们当时都做了什么。”

“我……”Vox张着口停顿了两秒，知道他没法改变Alastor心血来潮的决定，只好叹了口气，视线游移，“好吧。那可能……会有点长……”

“那就说得简短一点。”

“啊好的好的！你真的会是最让人讨厌的那种合伙人你知道吗？”

Vox烦躁地摸了一下后颈，然后也贴着Alastor靠墙坐了下来。他现在不得不再次撕开那道结了痂的伤口，然后向最不合适的人选倾诉。

…………

…………

在灭绝行动被迫中止的后一天，Vox就以合作商谈的名义去到了Carmilla的领地。在谈判桌上，Vox什么废话都没说，直接开门见山：“我希望你能为我们的新项目提供天使武器。”

Carmilla举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她抬起头，目光狠厉地盯着Vox，像是护巢的猛禽在盯着有威胁的敌人。

“怎么？用这副表情盯着我干什么，难不成你觉得在引起了这么大的骚动之后你的小秘密能藏得住吗？”

Vox哂笑着将一纸合同从桌上滑到Carmilla的面前，她的两个女儿立刻皱着眉上前想要赶走这个失礼的客人，却被她们的母亲无言地拦了下来。Carmilla拿起合同，细细地读过每一条款项，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把合同递了回去。

“抱歉，我不会参与其中。你们想召集反抗力量对抗天堂，我无权干涉，但我要告诉你这些条款上的要求根本是无稽之谈。天使武器来源极为有限，只有每年的大灭绝会有少量武器残余，而且品质无法保证，根本满足不了你们的需求。”

“我知道。但那是以前的情况，对吧？”Vox歪着头，露出一个假笑，“我们都看到了晨星家的小公主在这次大灭绝中的表现有多么出色，那些被杀死的天使以及残留下来的武器数量都是前所未有的。我想这些资源一定都掌握在你的手里，一个头脑精明的武器商一定不会放过这笔财富。”

Carmilla皱起眉头，语气里流露出控制不住的恼怒：“这是他们拼上性命得来的。这些武器在他们手上被用来守护他人，而不是用来制造更多悲剧！”

“……如果不想制造更多悲剧，那你就更应该和我们合作了。”Vox假装心不在焉地看了两眼她的女儿们，“否则这地狱里大部分的恶魔都要手无寸铁地死去了。我们已经签了不少合同，也招募到了不少的志愿者，以防你还不知道。”

在Carmilla吃惊的注视下，Vox用自己的屏幕脑袋投影了一份数据。接着Carmilla的表情开始变得慌乱，明白过来事情并不像她想得那样简单，Vox已经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了。

“慢着，如果你们根本没有天使钢的供应，该如何确保那些恶魔能在天使的袭击下活下来？你们怎么能这么草率地就和他们签下合同？！”

“没关系，不用担心。我们的合同上只说了能帮助他们反抗——但没说一定能成功，对吧？我们掌握了对抗天堂的技术关键与要不要真正用在给他们的装备上是两回事。”Vox敲了敲脑袋，屏幕上又重新出现了那张没有感情的笑脸，“但他们依然草率地签下了合同，而我们则成为了救世主，很荣幸，在民众的拥护下，我们终于掌握了五芒星城的绝对话语权——现在……你的选择是？”

Vox早就知道他最终能迫使Carmilla屈服。哪怕不用这种手段，方法也比比皆是。因为她作为最接近战争的领主，却有着太多的弱点……他的女儿，她的朋友，以及她对客栈众人提供的帮助，这些所有的一切都构成了她的软肋，让Vox得以从中轻松牟利。

脆弱的情感联系是你在走向事业成功的康庄大道上最不需要的东西了。一旦它被别人作为把柄拿捏住，你就随时有可能被抛到失望与痛苦的沼泽之中，从此一蹶不振。Vox明白了这点，然后从泥泞底部爬了起来，重新站到了顶点。

在Carmilla的加盟下，Vees将会成为五芒星城的实质掌权者。接下来只需要等待Lucifer出面，他们就能改写地狱乃至天堂的权力格局。

…………

…………

“失败的领导者，”Alastor听完后平静地评价道，“但至少你不是唯一一个。”

Vox皱着脸，他不知道Alastor具体在讽刺谁，也许是Carmilla，也许是Lucifer——Vox有自信采取行动的根据之一就是Charlie和Alastor在客栈的暴动成功在Lucifer的干预下被化解了，但现在最需要他出面的时候他却消失了。

再或者，是否也有可能指的是Alastor自己？

Vox在内心摇了摇头。别想了，那可是Alastor，他永远不会把自己归类于失败者之列。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途中，Alastor已经悄然起身，大摇大摆地向着街道外走去。Vox注意到这点之后差点没忍住叫出声，连忙伸出手想要把他拉回掩体后方。但Alastor像是蓄谋已久一般，在把自己暴露出来的一瞬间，就召唤了数条触手向着远处的天使了发动了袭击。

“现在，让我们看看另一位处境悲惨的老朋友吧。”

Alastor说着，显然引起了那几个天使的注意，他们一同转向了Alastor，同时露出了他们持续围攻的那个对象——

被各式各样的天使武器贯穿的，红黑相间且带有扑克纹样的翅膀，正勉强地挂在血流不止的残破身躯上，一对深色的耳朵垂头丧气地耷拉着。他手上还夹着几张镀有天使钢的扑克牌，但从他气喘吁吁地半跪在地面上的样子来看，显然这场战斗的胜负已分。Alastor一如既往地冲Husk露出了一个假笑。

“我想，你也许会有兴趣亲自和他聊聊。”

Chapter Text

在那三名驱魔天使反应过来之前，Alastor就迅速用一条触手捆住了离Husk最近的那个天使，同时用另一条触手把另外两个一并拨开。Husk半跪在地上蜷缩着，尽管已经伤痕累累，但仍以最快的速度掷出了手里的扑克，削下了那名被捆住的天使的脑袋。

另外两个天使很快就振作了起来。他们重新评估了形式，将Alastor视作更大的威胁，因而暂时将Husk放到了一边，全神贯注地应对Alastor。其中一个在一声大喝之后举起长矛朝着Alastor冲了过来，一路劈开了Alastor用以阻挡的几条触手，就在即将冲到Alastor面前挥下武器的时候，她的身体却不自然地僵立在了原地——一柄斧头劈开了她的胸膛，连带着内里的内脏都哗啦啦地掉了出来。那是Alastor在她们转过身来之后，在视野死角用触手卷走的那个无头尸体手上的武器，抓住了天使朝着Alastor直线冲过来的时机猛地扔了出来，一击毙命。

仅剩的一名天使丝毫没有因为同伴的死亡而畏缩。也许天使就是这样一种生物，又或许是他们被教导要将屠戮罪人视作高于一切的职责，谁知道呢。她两手握着短刀，展开翅膀从上空接近了Alastor，而Alastor的触手还未收回，无法用它们进行有效的防御，只能迅速地撤身躲闪。短刃的冷光从Alastor的脖颈处闪过，然后擦过他的脸颊，削落了几根发丝。

Alastor灵巧地后跳了好几步试图拉开距离，却在天使的一次振翅加速后被重新逼到近身。驱魔天使面具上带着狞笑，抬起右臂正要将天使短刀插进Alastor的脖子里，却突然被地面突刺出来的黑色影子击中了手腕，突如其来的剧痛打断了她原本的动作，使天使在猝不及防中抖落了手里的武器。

Alastor浅笑了一下，一只手拧住了天使的左臂，脚尖挑起了地上的短刀，用另一只手接住后毫不留情地扎穿了天使的颈动脉。喷涌而出的金色血液飞溅到Alastor脸上，打湿了他的头发，温热黏腻的恶心触感让他愉快地咧开了嘴角，伸出舌头舔食着甘美的养分。Alastor又在天使的心口刺了几刀，在确保怀里已经是一具温热的尸体之后，才终于松开了手，像扔垃圾一样把天使扔到了地上，收起了那些舞动着的的黑色触手。

直到Alastor开始整理领结并闲庭信步地朝伏在地上的Husk走去的时候，Vox才停止了屏息，解放了所有被强迫中止的进程。他的散热风扇几乎是立刻就开始呼呼地转了起来，手心里全是汗，被Alastor这一举措吓得说不出话。

在紧张的心情逐渐平复后，愤怒开始像火焰一般烧遍他的全部线路。他被冲动驱使着冲向Alastor，猛地揪过他的衣领，几乎是把自己的屏幕压到Alastor脸上对他低声咆哮着。

“你以为你在做什么？冒着这样的风险，险些被那些狗屎天使杀死，你疯了吗ALASTOR？！”

Alastor皱起眉看向他，屏幕上不稳定闪烁着的光线晃得他眼睛有些不舒服。他用食指和拇指夹住Vox正扯着他领子的手，有些嫌恶地把他拍到一边。

“注意你的礼貌，老朋友，现在还有他人在场呢。而且我完全不觉得对付这些小家伙们有什么压力，和你不同，这对我来说这连开胃菜都算不上！”

Alastor后退了几步，然后把脑袋掰成九十度直角，看向被Vox挡在身后的Husk。他始终保持着一种游刃有余的语调，Vox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尤其是在十几个小时前还看着他虚弱地啃食同类之后。但Alastor的话多少让他冷静了下来，Vox深吸了一口气，好吧，也许他可以在之后再和Alastor商讨他的这种几乎称得上是取死的冒险行为，他可不想在这趟旅途中总是承担如此高的风险。

绝不是因为他担心Alastor什么的。

见鬼，他想看Alastor死还来不及！……但至少不是现在！这种特殊情况是种例外！

Alastor自然不知道Vox复杂的心理活动，他只是绕开了这个电视脑袋，然后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向了他可怜的猫咪。

“你好呀Husk，很高兴再次见到你！看起来宠物离家后的日子过得很落魄啊。”

Alastor把上半身弯下来，戏谑地盯着被血浸得湿哒哒的Husk，伸出一只手蹭了蹭他的下巴。Husk在他这种事不关己的挑衅中咬紧了牙关，眼中闪过一道愤怒，二话不说就握紧了拳头要往Alastor的笑脸上砸去。

可惜他没能成功。几乎在他抬起手臂的同一时间，不知何时出现在Alastor肩头的Niffty就将小臂长度的钢针送到了Husk颈边，强迫他停下了动作。

“呀，打招呼的方式真是独特啊。”Alastor面不改色地继续笑着，“小时候母亲曾告诉我，猫从来不是种忠心的宠物。告诉我Husk，你也是那种离家后反咬主人一口的家伙吗？”

“——你身上的味道好奇怪，”Niffty则是板着脸直勾勾地盯着Husk，她小巧的身体轻盈地从Alastor的肩膀上一跃来到了Husk的身上，扒着僵硬的猫科恶魔细细地嗅着，“为什么？为什么你离开了我们？我感觉离你好远。”

独眼女孩儿的语气令人毛骨悚然。Husk叹了一口气，卸下武装退后了几步：“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在我离开客栈的那时候，我感觉契约的束缚被解开了。”

他最开始还以为是出了什么意外，在看到Alastor坚守在广播塔顶抵御天使之后才放下心来。当然，这部分他不需要说出来。

“啊——”Niffty猛地抬起头来，“先生？”

“因为我不再需要你了。”Alastor笑眯眯地把Niffty从Husk翅膀上拎起来，“很简单。真正的战争开始后，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将一个不忠心的仆从留在身边。我需要集中精神做好我的本职工作，但显然我们的酒保不这么想。”

Alastor伸手点了点Husk的鼻子，被对方烦躁地拨开了。他笑着继续说：“他看起来有更在意的事情要做。所以我为什么还要费心保留一颗失去了价值的棋子呢？”

他把这件事说得十分无情，但Husk明白无论Alastor是出于怎样的动机，他接受了广播恶魔的恩惠这个事实不会改变。不能说他不对此心怀感激，但他只是不明白，Alastor为什么会给予他这样的恩惠……Husk试着和Alastor对视，探究这个人真实的想法。他想知道事到如今Alastor是否愿意和他坦诚相待。

“但我的契约还在，”Niffty突然咯咯笑了起来，用四肢紧紧扒拉住Alastor拎着她的那只手，“说明我做得还不错，是吧？耶——”

“当然！小家伙，你可比一只半死不活的猫科动物有用多了。”

Alastor对Niffty笑了笑，又扭头转向不知为何在原地站着不动的Vox，伸手示意：“现在，为什么不来和新朋友打个招呼呢？这可不是绅士做派。”

而Vox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没有理会Husk向他投来的充满敌意的视线，相反，他几乎是颤抖着对着Alastor开口道：“我找到Velvette了。”

起初他只是安静地待着看Alastor和他的老仆从叙旧。他对Husk的了解并不多，一些是从Alastor口中得知的，还有一些是他通过情报网络收集得来的，噢，Valentino好像也和他提过一嘴，不过他并没往心里去。这些半是自愿半是被迫地和他人签了灵魂契约的可怜虫们往往都和他们的雇主有着一段复杂的恩怨情仇，他在Valentino和Angel Dust那里已经欣赏得够多了，因此很快就对他们的对话失去了兴致。

然后他突然想到了之前的那个监控摄像头。在这一片狼藉的区域，居然还有没被完全摧毁的建筑设施，甚至还有能够正常运作的监控系统，他试着在后台检索是否还有更多能利用的摄像头，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供他补充能量的备用电源，那样在他下次再遇到需要战斗的情况，不至于只能待在一旁傻站着。

——然后他就看到了。

通过一个安置在某处设施内部的监控摄像头，他看到了隐隐约约的光亮。虽然很模糊，但他还是看清了那个在光源旁喘息着的娇小身躯。她平日里追求的时尚风度不知道去了哪里，浑身都是破破烂烂的，蓬松的头发披散了下来，在肮脏潮湿的地面上滚上了尘土。她受伤了。她在流血。她很痛苦。

Vox在脑中快速地处理着信息，周围发生的一切仿佛都与他无关。直到Alastor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

“我——我必须马上去到她那边，她的状态看上去不太好。我可以定位那里的位置，然后……”

“别着急，你说你看到了Velvette，是吗？如果我没记错，他应该是你的那位女性友人？”Alastor平静地看着Vox，笑容不动声色地扩大了几分，“那么你的另一位朋友呢，他们没在一起吗？”

Vox眨了眨眼。他知道Alastor说的是Valentino。当然，这里显然发生过一场激烈的交战，而且离三V塔很近，Valentino应该能在战斗中找到Velvette，那样的话他现在应该会在那里照顾她。但是当时负责去寻找Vel的应该是Vox，所以Valentino也可能只是暂时还没和她汇合，或许他再走几个街区就能通过摄像头找到Val。

Vox想开口说些什么，但Husk打断了他。

“不用费心了，”Husk冷淡地看向了Vox，依然带着些戒备，“Valentino已经死了。”

Valentino已经死了。

Vox麻木地处理着他接收到的信息。Alastor向他露出了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所以我才建议你亲自和他聊聊。如何，现在你感兴趣了吗？”

Chapter Text

Alastor自称与Husk有多年的老交情，但没人知道那指的是他给Husk戴上镣铐之后，还是在更早之前，抑或是二者皆有。但说到底这也并不重要，毕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提起Husk，那些对广播恶魔有些了解的人们就只会想到那个一脸厌世样地服侍Alastor喝酒的老酒保，作为地狱领主之一的Husk则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被遗忘。

但Husk自己永远不会忘。因此他也曾尝试过反抗Alastor，试图挣脱那根紧紧缠绕着自己灵魂的锁链，结果只是摔进了更加悲惨的泥坑里。自那之后他就无法再以平常的心态去面对Alastor了，他的一个响指，他的一次扭头，他的任何一个小动作都开始让Husk幻视那次惨痛的经历，而Alastor健谈的美好品质也变得不再令人愉快，那些风度翩翩的得体言辞皆是掩饰骗局的糖衣，总是随身播放的爵士乐让Husk忍不住联想起Alastor在广播中向整个地狱播放的惨叫声。谁能保证他不会成为下一个？

于是那些对Alastor仅存的亲近与温和开始变为恐惧与厌恶。他成了Alastor圈养的家宠，失去了往日的风光无限，那就放任自己终日在酒精与赌博之中沉沦。Husk在那段日子里学会了如何不看，不听，不语，把良心丢进下水沟，杀死那个内在的自我，就此与外界隔绝。

他变得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但在见到Angel Dust与自己相似的惨状时，他却还是忍不住去关心了。他看到一个脆弱的灵魂在摧毁自己，也看到了那个坚韧的灵魂在大声呼救，不知为何，他就是无法置之不理。于是他伸出了手。

在天使袭击的那一天，Angel被留在了工作室里，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工作结束后回到客栈，也没有任何信息联络——除了一封标记了天使位置的警示邮件。Husk预感到了恶兆，无法装作无事发生一切安好，他不顾一切地想要去到那只白色蜘蛛的身边，如果Alastor不愿提供帮助，那就自己来，哪怕是冒着被天使消灭灵魂的风险。

他本以为这份陪伴能成为地狱苦海里的一丝慰藉，却没想到这最终酿就了更大的痛苦。

…………

…………

“……你说什么？”

Vox的屏幕周围释放出了细小的静电声。他原本焦急的情绪突然变得平稳下来，表现出一种近乎麻木的冷静。

“Valentino已经死了。我把他杀了。”Husk撇过头去，抹掉了说话时口中溢出的血沫，“那是他应得的，但是如果你要向我复仇，那我也随时奉陪。”

“哈哈，真有趣，我知道你在说谎，”Vox的眼中迸发出黑红色的螺旋，语气却惊人地平和，“Valentino是强大的罪人领主，是Vees的一员，手握无数灵魂。他不可能会被你这样的小猫咪给杀死的，这玩笑可不好笑。现在，帮个忙吧，告诉我，他在哪？”

Husk的喉咙里发出威吓的咆哮，他盯着Vox说道：“别他妈用那种恶心的方式叫我，我说的很清楚，我杀了Valentino，随你信不信，但他就是死了，和这里的所有人一样，没什么不同的。他很强大？也许是吧，领主的身份能让他有资格高高在上，但还不足以让他从死亡中豁免！在有了天使武器后，所有人都同样不堪一击，这不也是托了你们的福吗？”

“啊，请允许我打断一下，因为有人似乎没有注意听我们先前的谈话，”Alastor的声音里带着冰冷的笑意，Vox不想去看他的表情，“在我慷慨的施舍之下，亲爱的Husker重新拥有了自己的灵魂，以及——他原本的力量。虽然现如今他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那种影响力，但与你那位外强中干的好友较量一下？我愿意留在自己身边的不会是无名之辈，别太小看他噢。”

“……不需要你多嘴，我的本意也不是非要杀了那个皮条客。再说一次，那时他应得的，所以，如果你还想——！”

没等Husk说完，Vox就把躯体化作电流瞬间出现在了Husk的身前，扼住他的喉咙迅速将他掼到满是泥土和血污的地面上。

“我给你一分钟的时间解释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Vox眼中看不出情绪，“然后再选择是否杀了你。”

他勒紧的手指在说完这句话后略微松了劲，让Husk能够稍作喘息。猫科恶魔的喉咙在此前与天使的交战中被划了道极深的伤痕，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拉动一只破旧的风箱，漫出来的血染红了皮毛，缓慢地沿着Vox的指尖淌下。Husk仰起脖子，隔着Vox碍事的液晶屏幕看到Alastor正漫不经心地踱步过来，肩上的Niffty只露出了诡异的大眼睛。Alastor会在意他的死活吗？其实怎样都好，因为就连他自己也已经不甚在意了。

他花了几秒钟调整呼吸，然后看向Vox，丝毫没有动摇地开口：“我见到Valentino的时候，他正和你那位女性朋友一起躲在某栋建筑里。袭击的天使包围了他们，而且显然是冲着他们两个来的，所以他把Angel推出去送死好让他们有机会逃走。灵魂契约无法违抗，要活下来就要杀了他解除契约，所以我就那么做了。就这么简单。”

“——那个婊子是Valentino他妈的奴隶！Val持有他的灵魂，不管是想操他还是让他拍一天片子还是去送死那都是他的权力，他想做什么要怎么做都轮不到别人插手！”

Vox的愤怒终于爆发了。Husk暗自权衡着在此刻冷笑出声的代价是否会太大：“所以我选择杀了他，让契约终止，这也不关你什么事。”

“那我现在就立刻杀了你这也和你没关系——”

“但这就关乎到我了，朋友们。”

Alastor在Vox抡下裹满电流的拳头前打了个响指，生生截停了Vox的动作。他仍带有怒气的眼睛转过来瞪着Alastor，看到Alastor周身围绕着契约生效的绿色雾气。

“还记得吗，在到达目的地之前不要想着违抗我的意志。”Alastor微笑着靠近了他，一根一根掰开了Vox握拳的手指，动作轻柔地像在陪孩子做游戏，“现在，我们这是在做什么呢？难不成我们要在地狱因为一个人杀了另外一个而惩罚他吗？黑色幽默，我的朋友！”

“他杀的不是你的人，Alastor，”Vox咬碎了牙一字一句地吐出近似威胁的话语，“别阻止我，否则你会后悔的。”

“哈哈，不。这只老猫仍然是我的娱乐项目，我不能让你就这么把他搞砸了。”

“这个贱种杀了Valentino而你却告诉我什么都不能做？！你以为我是谁，什么宽容大度的慈善家吗？！”

“嗯，那么你那位朋友杀了多少人呢？算了吧，我们都不至于傻到在这里讨论什么公平正义，而你要是因为私人恩怨想要发泄怒气的话，那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这里我说了算，你不能杀他。我对自己投资的娱乐事业总是很宽容，你可以把我看做那个慈善家。”

Vox沉默了下来。在接下来整整一分钟的时间里，他只是不规律地在空气里释放出微小的静电和杂音，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就好像他的时间完全静止在了那一刻。直到Husk开始觉得脖子仰得有些酸的时候，他才终于慢吞吞地站起身来，转向Alastor。

“当然，Alastor，你当然会这么做。”Vox几乎是痛苦地笑着，“看我愤怒又无能为力的样子也让你很愉快吧。你当然不会在乎了，你眼里就只有娱乐娱乐，你——你从来不会有同伴的概念，哪怕是表面上的工作都不屑于去做。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为什么愿意面对亚当舍身保护那家破烂客栈，到底为什么愿意在那里坚持守了近一个月，到底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那个时候救下了我。

你分明不在乎，也分明不理解。似乎所有投向你的感情都不会有回报，无论有多想走进你的心里，付出了多少努力，似乎最终都只能得到同样的结果。离开了他，结识了Valentino和Velvette之后，Vox才终于得到了一些Alastor永远不会给他的东西，信任、支持、情绪价值，或许还有在这地狱里说真不真说假不假的爱，但那个被Alastor戳开的洞却好像永远都填不满，只等着那唯一的一个人来将其缝补好，但他知道他永远等不到。

Vox因为Valentino的死而表现出来的失态只会被Alastor当做笑柄。他只是Alastor的娱乐之一。所有人都只是他的娱乐项目之一。永远没有亲密，没有信赖，没有……爱。

只有短暂的交汇，以及长久的分别。

Vox深吸了一口气，整理好思绪，重新开口：“我明白了。很好。只要我找到Velvette，我们的交易就结束，这比原本约定好的地点还近，我想应该没关系吧。”

“当然！很高兴你这么说。”

“……而你，”Vox忍住不再去看Alastor，瞥向仍然蜷在地上的Husk，“最好不要让我在那之后再见到你。”

Husk低声哼了一声作为敷衍的回应。Vox从他跟前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着目标方向走去，也不管身后是否有人跟上，留下来Alastor和Niffty带着奇异的微笑端详着正呲牙咧嘴地从地上支起身子的Husk。

“他看起来需要一名医生。”Niffty提议。

“不，他需要的是一名入殓师。”Alastor纠正。

Husk没心思参加到他们的恶心笑话中。说实话，他没想到Alastor会想让自己活下去，Husk原以为对他来说，解开了枷锁似乎就意味着此世生死无关，当Husk不再是他的所属品后，无论死在哪个不知名的角落好像都无所谓。

但Alastor却让他活了下来。不仅是阻止了Vox，或许当时莫名解开Husk的束缚也是为了让他能够活下来，因为事实上如果不是取回了那部分力量，他根本无法在天使的围剿中存活，也根本没可能看准时机杀死Valentino。

……这会是Alastor的真心吗，还是说只是又一次的恶趣味？

Husk已经疲于分辨了。

“好了，看看我们的Husker，居然杀了一个领主只为帮助他人解除灵魂契约！不得不说，我很欣赏你的这份气魄和勇气，我也很高兴当时做了正确的选择，让一只野性未祛的小猫回归自然！”Alastor操着他那一如既往高昂而热烈的广播腔调揽上Husk的肩膀，他才刚刚站起身，被Alastor的力道弄得踉跄了一下，“现在，看在我也算是帮你捡回了一条命的份上，能否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呢？”

“……你要做什么？”

“我只是想问，我们那位蜘蛛朋友怎么没和你出现在一起？”

Husk的肢体僵硬了。

“据你所说，你为了他甚至杀害了掌管色情影视行业的领主，那么现在英雄的战利品在哪里呢？”

Alastor的笑容不改。

“——难不成是，尽管做出了英勇的反抗，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却依然像芸芸众生一样殒命于天使的刀下？”

如果是那样的话，跟从你或者是跟从Valentino又有什么区别？

或者，如果当时Angel顺从了Valentino，难道就真的连一线生机都寻不到吗？

与死局已定的现状相比，其他的选择真的会有那么糟糕吗？

他真的改变了什么吗？

“再一次精彩的豪赌，再一次精彩的一败涂地，我亲爱的朋友。”

…………

…………

Alastor跟在Vox身后，沉默的领路人正依靠他内置的定位寻路系统前往他们旅途的终点。

只是“他们”的终点，不是Alastor的。

Alastor从来不是唯结果论者。无论结局如何，在向上攀爬寻求救赎的无望过程中人们所遭受的痛苦，磨难以及不幸都值得细细品尝，他将那视作莫大的娱乐，同样也视作人类的生命所能凝结出的最伟大的甘露。他因此感谢Husk，为他枯燥的生活带来了一抹亮色，他也感谢vox，使他能够，哪怕只是暂时地，远离了那种勒紧喉咙的窒息感。

但在短暂的娱乐过后，他必须继续前进。

无论世界沦落成何种模样，他都不会放弃为自己寻找出路，即使希望渺茫。这几乎成了一种惯性的坚持，他必须保持这种扭曲的偏执与矜持，因为正是这些最终构成了Alastor，构成了人人畏惧的广播恶魔。

在他带着Niffty与Vox一起离开时，他注意到Husk投来了的迟疑的目光，不过他最终没有跟上来。原因可以是多样的，也许他意识到在失去了灵魂绑定后自己就只是个多余的麻烦，也许他只是对Vox的威胁感到了恐惧而畏缩不前。……也或者他多少意识到了Alastor并不希望他参与接下来的旅行，虽然他怀疑老猫的鼻子能否保持如此敏锐的嗅觉，但再怎么说他们也一起消磨了多年的时光，有这种程度的默契也不奇怪，对吧？

无论如何，他很高兴Husk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他的悲惨模样Alastor也稍微有些看厌了，无论哪方面……毕竟镣铐戴久了，连自己原本的模样也会忘记。

“看起来你马上就要到站了，”Alastor对Vox说，“在那之后我希望你就此停步，不要再想着踏足Zestial的领地了。”

Vox没有应答，只是微微侧过头来，等待着Alastor接下来的话。自从经历了与Husk的偶遇之后Vox就变得相当寡言，而Alastor只是欣然接受了他这种突然的转变。

“你迫使Carmilla加盟的事他不会不知道。作为地狱里最古老的罪人领主，Zestial比你想得还要看重他的人际关系，Carmilla是他为数不多的老朋友。天使来袭的时候既然会针对性地对你们发动突袭，就说明他们掌握到的信息不少，没理由会放过身为武器供应商的Carmilla，我想她的下场不会比你们好到哪里去。”

“……他会憎恨我，你的意思是这个吗。”

“我的意思是他会杀了你，就像你要杀了Husk一样。”

Vox在听到这话后漏出了一声嗤笑。Alastor歪了歪头，不置可否。

“那样的话，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Alastor平静地开口，Vox这时才终于愿意转过身来正对他。他的打扮是那样浮夸，花哨，不体面，凸显得他现在浑身破破烂烂地站在这里的形象更加滑稽了，活像是只丧家犬。Alastor不知道自己在他眼中看起来是否也是这样一副不得体的模样。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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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的恶果都萌芽于那些随手种下的微不足道的前因。

Vox，罪孽滔天的邪教教主兼电视主持人，在他死后踏入地狱时也并不会得到什么优待。他就像所有其他的罪人一样，在某一天突然啪唧一声摔到了五芒星城布满呕吐物的路面上，惊恐地发现自己长出了一个电视脑袋并开启了第二次人生。在做了一整天的心理建设之后，他决心在地狱里继续他未竟的事业，说到底对他而言，究竟是作为人类还是恶魔而活，其实也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那时候他远没有现在这么强大，这是自然，没有人会生而强大，一切的伟业都要靠自己的双手去成就，这是Vox在世时的人生信条，在死后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他引以为傲的口才还在，从人世间积累的知识还在，探寻机遇的敏锐嗅觉还在，这就足够了。

他很快就像一个白手起家的创业者一样，开始了为野心而四处奔波的日子，当然了，四处碰壁的情况占绝大多数。想在势力格局已经成型的地狱里打开市场不是件容易事，这里有着名为罪人领主的产业垄断者，他们不仅掌握着无数领地和灵魂，还手握一般恶魔无法匹敌的强大力量，一般的懦夫根本没有胆量去挑战他们。而且更糟糕的是，与人间相比，在地狱里一旦交涉破裂，那你要面临的往往就不是被狠狠揍一顿那么简单的事了，你必须忍受无数次死亡的折磨，然后在煎熬之中一次又一次地从自己的尸体里爬起来。

那天也是同样，他只是一如既往狼狈地从其他商业竞争集团手下逃亡，怀里抱着他的创业计划书，连滚带爬地从城区一路逃到了荒郊野岭，躲进了昏暗潮湿、林木丛生的沼泽地中。他背靠着一棵高大的柏树，裤脚被泥水打湿，浑身从肩膀到脚尖都在打颤，屏幕一阵一阵地花着屏。林间不时传来暴躁的嘶吼声和枪声，他们想要不付出任何代价地拿到Vox的创意方案，因为他们知道这能带来利润，该死——如果自己被发现了，那这段时间以来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打了水漂了。

忽然，沼泽丛林里传出一阵让人不舒服的震颤，在水面上掀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啊，麦克风还开着吗？测试，测试——看起来我们有了一些不受欢迎的新客人造访，难不成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踏入了广播恶魔的领地吗？”

沼泽中央传来了一阵激昂的广播声，在无数林木之中回响。那些嘈杂的声音停顿了一瞬，下一刻就骤变为惊呼声与逃窜的脚步声，几秒后又只剩下肉体被贯穿撕裂的声响以及广播无线电的静电杂音。

然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Vox僵硬地站在原地。

广播恶魔，他听过这个名号。地狱里最强大的领主之一，肆意屠杀其他领主，并且通过广播来播放他们灵魂被撕裂的惨叫声，将恐惧传播到五芒星城的每一个角落。他吞咽了一下，开始计算自己存活下来的几率。现在逃跑无疑只会落得和他们同样的下场……Alastor发现自己了吗？如果就这样在这里躲一会儿，然后再趁他不注意溜走的话……

“看看这是什么，一台电视机，多有趣！我活着的时候还没怎么来得及好好见识见识这种工具呢。”

突然一阵冰凉的触感敲了敲自己的金属外壳。他被吓得跳了起来，字面意思，而且还发出了或许听起来很凄惨的叫声。他什么时候来到自己身边的？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不，还是说Alastor真的没有脚步声？……现在他该怎么办，可恶，或许Vox可以试着对Alastor进行催眠，但这招对于领主这样强大的恶魔是不会有效果的吧……如果诚恳地求饶他会放过自己吗，说不定广播恶魔会是那种享受恭维话的家伙？

但还没等他思考出结果，Alastor就把脸贴了上来，蹭着Vox的屏幕嗅了嗅，毛茸茸的耳朵拍打着他的机顶。Vox一动也不敢动，只能任凭Alastor摆弄，假装自己是一台真正的家电。不知过了多久，在Alastor终于舍得把脸挪远一点时，Vox清晰地听到了劈里啪啦的声响，静电让Alastor蓬松的红头发和耳朵上的绒毛都一缕一缕地炸了起来。

Alastor眨了眨眼，意识到这点后用手轻轻抚了下头顶的毛发，看起来好像并没有很在意。

“我是不是还没有进行自我介绍？Alastor，很高兴认识你，十分荣幸。”他冲着Vox微笑，露出了黄色的牙齿：“灰尘和机械的味道，你是我有史以来见过的闻起来最难吃的罪人恶魔了。

什么叫难吃——是说这家伙刚才是打算吃了他吗？！没有人告诉他广播恶魔还是个食人族！Vox拼命压制住两条腿不受控制地想要立刻逃跑的欲望，他知道现在必须保持冷静才有机会活下去。

但温迪戈看起来心情不错，再次微笑着开口：“虽然时间已经不早了，但是你想来点茶吗？”

Vox很想说，不，谢谢你救了我，但是求你放我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与之相对的，Vox实际上强装镇定微笑着接受了这份邀请。他知道这种场合下一旦露怯就完蛋了，他必须让自己看起来强大且有价值，而不是什么可以随手捏死的苍蝇。Alastor那双盯得人直发毛的眼睛眯了起来，上下打量着Vox，而Vox也鼓起勇气回望了过去。

他发现Alastor的眼神里居然并没有杀意。在那片令人捉摸不透的迷雾之中，流淌出了纯粹的喜乐与好奇，那是Vox已许久未曾见到过的。

然后就这样，就这么简单，他就这么被广播恶魔带进了自己的私人小屋。这是一座被沼泽环绕的小木屋，苔藓和寄生植物沿着木桩爬满了屋子的外墙，对一个有着如此成就的领主来说，这住处未免有些太过简陋了。Alastor在桌子上摆了一个小收音机，型号看起来很古老，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Vox注意到屋里有几间上锁的房间，不断有血从门缝里流出来，渗进木地板的缝隙之间。

“看起来你是人被追杀到这儿来的。你对他们做了什么吗？”Alastor给他们两个倒上了茶水，观察着Vox问道。

“我……我只是想和他们谈一笔合同，但没有谈拢。”Vox局促地笑了笑，“他们觉得直接杀了我来得更方便一些。”

虽然Vox本来也打算在合同里坑他们一把，不过这就暂且不提了。

“合同……我有些好奇那是关于什么的。为什么不和我聊聊你的想法呢？”Alastor盯着Vox手里的资料，“说不定我会感兴趣。”

“——？！……抱歉，失礼了，但我以为领主们不会喜欢新人插手已经建立起来的秩序……就像，这不是会动摇自己的地位吗？”

他不需要特意去打听都能知道领主们的手段，在商界打拼的经验告诉他在位者必然会打压新兴的势力。

“啊，不用担心，我个人对于那些充满热情的娱乐项目总是很慷慨。毕竟这世界本就是个舞台，而舞台正是娱乐的世界。”Alastor手中的茶杯左右晃了两圈，然后被送到了唇边，“你也不必太在意我领主的名分，实际上我对权力并没有那么执着。如果你本身足够强大，那么就没人会来招惹你，也无需特意为自己冠名。”

“……啊，”Vox呆愣地张了张嘴，一时间竟没有挑选出合适的词汇，这是电视主持的失职。Alastor似乎真的与他见到过的任何人都不同，“……所以，你真的愿意听听我的计划？”

“当然！我说得不够清楚吗？”面对一个像他这样一无所有的无名之辈，Alastor表现出的态度出奇的友好，“你的眼神很有趣，我能看到那里激昂着的热情和野心，那是属于永远年轻、永远自我之人的眼神，我欣赏这种人。毕竟，一成不变的秩序有什么意思呢？”

他的野心有这么明显吗？Vox感觉自己好像有些脸红了。在来到地狱后这么长的时间里，甚至包括生前的漫长时间里，他第一次有了一种被人理解的感觉。没错，Alastor能看懂Vox想要什么，能看懂Vox追求什么，他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Alastor会和他是同类。

于是，在广播恶魔的鼓励下，他开始高谈阔论，他开始滔滔不绝，炽热的共鸣让Vox从学生时代的远大理想谈到白手起家的创业历程，从浅尝辄止的初涉罪恶谈到无路可退的万死莫赎，从盛谈到衰，从生谈到死。他谈及了1950年代的技术发展史，谈及了娱乐产业发展变迁的历程，谈及它们是如何影响人又是如何控制人的。他们谈论广播，谈论音乐，谈论悲剧又谈论笑料，当然也会谈论酒。Vox谈到了他是如何掌控万千信众，又是如何操纵权柄，让自己成功跻身名流、脱胎换骨。现在他到了地狱，也要在这里闯出一片天地，成为一方霸主，向上爬，向上爬，不断爬向更高处，直到伸手可及浩瀚星海。

他的频段与Alastor重叠起来，在狭小的木屋里奏出不为人知的乐章。

Alastor一开始只是安静地听着，时不时感兴趣地抖动着耳朵。对Alastor来说他死后的世界仍是一片模糊不清的剪影，Vox为他细细勾勒出轮廓，涂抹上色彩。而随着Vox的情绪逐渐高涨，他似乎也来了兴致，开启了他永远不会枯竭的话匣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面前的红茶变成了威士忌，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场谈话不再是Vox一个人的独角戏。桌子上的收音机里放起了悠扬的爵士乐，Vox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年轻的夜晚，回到了那个一人的出租屋。但这次有Alastor和他一起，鬼魅一般的领主会理解他，会支持他。Alastor的笑容里蕴藏了太多复杂的情绪和秘密，Vox读不出来，但他觉得那样也很好。

等到Vox离开Alastor的小屋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了。他摇摇晃晃地走出沼泽，脸上因兴奋和酒精而闪着光。抬起头，透过高大阴森的树木，他只看得到一片朦胧的天空。地狱里没有星空，但他仍竭力眺望着，就好像在目力穷尽的彼方会藏有他渴望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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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该知道那只是Alastor开的一个过分的玩笑。

Vox把手覆在Velvette的额头上，叹了口气，脑子里的线乱成一团。他和Alastor短暂的合作旅程抵达了终点，彼此作别之后，留给他的只剩下恍惚和荒芜。

他在残破的大楼地下室里找到了受伤的Velvette，她浑身都是天使留下的伤口，血迹斑斑，昏迷不醒。Vox立刻翻遍了大楼残骸，包括附近看起来曾有人居住的区域，搜集来了一些食物和医疗物资。他还在楼里的一个房间里找到了一排备用电源，看起来这就是给附近监控供电的东西了。Vox让自己的插口连接到电源上，吸取了大部分能量，在电流的包裹下，他开始感觉自己身上的伤口开始缓慢地愈合，力量也逐渐恢复。

Vox的身体结构很特殊，他是无机物与血肉的结合体，这让他一开始进入地狱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所适从。但他成长起来后反而开始感谢这种特殊构造提供的便利。他可以自由地选择进食或是直接补充电力，后者是他大多数时候的选择，快捷高效，而且还能在特殊情况下节省为数不多的食物。就像现在。

他切断了Vel房间里昏暗的光源——那大概是为了让Vox能找到她的位置而留的。Vox控制着自己身体里的能量，让周围的温度略微升高，把屏幕调整到不会刺眼的亮度，开始为她处理伤口。也许是因为环境变得温暖的缘故，Velvette不停打颤的身体逐渐平稳了下来，呼吸变得和缓，痛苦的表情也柔和了一些。在一切处理妥当之后，Vox忍不住皱起眉。他控制不住地去想，Valentino原本应该会在这里照顾她的。

他始终无法完全相信Husk和Alastor的说辞，所以在恢复能量后他就把电力接入了这片街区的监控系统，让那些还能工作的摄像头代替他的眼睛去寻找飞蛾恶魔的身影。直到他亲眼看见熟悉的翅膀一片一片地散落在其他恶魔尸体之中，他才终于承认了现实。

但他又能责怪谁呢。

归根结底，是他自己亲手葬送了一切。他的野心太大，运气又太差，现在他失去了所有的控制和权力，他想要控制整座五芒星城的扭曲妄想终究还是破灭了，现在他一无所有，这就是惩罚。

“——唔……”

细弱蚊鸣的声音从身下传来，打断了Vox的思绪，他连忙俯身查看Velvette的情况。她的睫毛颤抖了几下，然后像蝴蝶挣脱蛹壳那般努力睁开了眼睛，散大失焦的瞳孔逐渐缩小，最终将目光锁定了身旁的Vox。

“Velvette，是我，你能认得出来吗？”Vox把语调放到最轻，细声贴近Velvette说道，“这里很安全，你需要什么吗？”

他们的洋娃娃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忍着痛苦坚决地摇了摇头。Velvette闭上了眼睛，用了几分钟时间让自己还未完全苏醒的身体适应现状，然后用沙哑的声音开口：“Valentino在哪儿？”

Vox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好几次话滚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他清楚地知道Velvette现在刚刚醒过来，状态还不稳定，他该随便扯个谎先糊弄过去，等到她恢复好了之后再告诉她真相也不迟。可他面对Velvette，偏偏又不想这么做，这种虚情假意的体贴不应该被用在Velvette身上，那对她来说就像是一种贬低。

因此Vox如实相告：“Val被杀死了，我确认了他的尸体。……抱歉。”

“噢……”velvette的神色黯淡了几分，但并没有太多Vox想象中的崩溃情绪。不如说，她表现得比Vox还要冷静。

“你……还好吗？”

“……我没事。”Velvette摇了摇头，“我能来点水吗？”

Vox把水杯递给她，Velvette捧着杯子小口啜饮，表情像是陷入了短暂的沉思。片刻后她再次开口：“我真的没事，你不用这样看着我，Vox。”

“……有那么明显吗？”

“算是吧，你瞒不过我，Vox，我了解你。”她笑了笑，“没什么的，既然天堂降下了这样的判罚，那我们随时都有可能死去，我又不傻。只是，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甚至没有意识，连参与其中的资格都没有，我对此觉得有些可耻。”

“……你想为Val报仇吗？”

“当然。如果那人在我面前，我一定会立马动手。”她爽快地回答，“但现在想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真正害死他的不是某个特定的人，而是这场灾难，是天堂的审判。”

“而我们促成了这场审判。”Vox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腿根，“我们真的搞砸了，对吧。”

Velvette迟疑了一下，侧过身体面向Vox：“……Vox，你会不会对此觉得有罪恶感？就像，我们手上都不怎么干净，但这次的后果多少有些超出想象，跟搞成了世界大战似的。”

罪恶感，这个词汇有些新颖，Vox想到Velvette事实上是众多地狱领主中最年轻的那一位，她的地下生活才开始没有几十年。

她的灵魂中是否还保留着人类脆弱的部分？

但Velvette没有等他回复就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我一开始没怎么思考这些问题，我不喜欢优柔寡断。但在失去意识之前，我突然被一种特殊的情绪攫住了——那跟我死前的瞬间很像，在求生本能之下不由自主地对自己犯下的过错忏悔乞怜。在那个瞬间里我觉得自己真的就是个等待审判的罪人。”

“抱歉Velvette……我已经不太记得我死的时候的事情了。那应该很难受吧。”

“我不是在让你可怜我，Vox！”Velvette撇了撇嘴，瞪了他一眼，“我是想说这一切就是胡扯！我们早在活着的时候就被定下罪名了，死后也只是被简单地扔进了地狱里等死，在这里没有什么是能握在自己手里的，哪怕是自己的生命。我们才不是什么罪魁祸首，这里所有人早都是贴上标签等待销毁的废品了，什么时候死也只是看那群老混蛋们的脸色而已。”

这番话似乎和Vox想象的有些不太一样，他不禁愣住了，看着Velvette眨了眨眼。这个身材娇小的年轻恶魔体内仿佛藏着无穷的力量，如此坚强，如此鲜明，总是能让人眼前一亮。但她的话里又好像还藏有什么别的东西，在不经意间触动着Vox的神经。

“……所以Valentino的死不是你的错，Vox，这不是我们的错……然后，我很高兴你还活着。真的。”

这就是了。

让他痛苦的东西。

Vox很想嗤笑一声然后嘲笑Velvette多余的关心，他可不会这么想，别太瞧不起他了。但他做不到。

他还是无法释怀。

他还是无法原谅自已因为鲁莽行事而葬送了一切。现在他承认，他的控制欲就是比所有人都强，需要把一切放在眼底，需要别人仰慕他、憧憬他，需要盲从的信众、忠诚的家犬。在冷漠理性的精英皮囊下，他每次都会因失败而焦虑，因他人的抛弃而不安。他无法原谅自己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权力从自己手中滑走，然后任凭自己最亲密的盟友惨死在这场闹剧之中。

他和Valentino互相分享掌控欲，分享贪欲，分享情欲，是称不上伴侣的伴侣。Valentino乖戾，自我，个性顽劣，但他知道vox需要什么，也乐意给予，他们从合作伙伴一路走来，结成了难以用三言两语说清的关系。就像是那种各自外出打拼的家人，没那么多关心照顾，谁都不会把彼此放在高于自己的位置上，甚至有时相处久了难免相看两厌，但无论是谁都乐意在困难时拉对方一把，谁也不会任凭他人欺凌到对方头上去。

这就是Vees，他在离开Alastor后寻求到的最大慰藉，他们几乎就像是家人。

……他真该学习一下如何克制住不要让自己流露苦闷的神色，他本意绝非如此——真是，被一个不知道和自己差了多少岁数的小姑娘宽慰的感觉太尴尬了。虽然这实际上非常有效。

Vox让自己扬起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看着Velvette的眼睛。

“……谢谢你，Velvette……这意义重大。”

…………

…………

“说起来，Vox，你还没跟我讲讲发生了什么呢。”Velvette声音响起从身后响起，Vox转身看着她小心地起身活动，“这一个月来你经历了什么？”

距离她醒来已经又过去了三四天。在Vox的照料下她很快就恢复了精神，现在已经能够正常活动了，声音也不再像之前那么嘶哑。不过Vox其实没什么照顾人的经验，大部分时间里他只是一边被骂一边听Vel使唤而已。

“啊，也没什么有意思的……都是些狼狈的故事罢了。”

“得了吧，少跟我装蒜了。”她的眼神透亮，带着探究精神，“你脸上一幅有心事的表情，说吧，你是在路上碰见什么人了吗？”

说真的，他的表情真的有那么明显吗？

不过都事到如今了，他也不准备继续跟Velvette扯谎了。Vox叹了口气。

“……我遇见了Alastor。”

“……噢。”她恍然大悟，“难怪你心理问题看起来比平时还严重。”

“但这说起来……有些复杂。我原本是想找他报复的，但是——总之，最后我们勉强一起待了一小段时间，利用他找到你之后就分开了。就这样，其实也没什么。”

Velvette用手支起下巴：“说实话，你从没和我讲过你们之间的恩怨，我们结盟之后你对广播恶魔就一直是一副念念不忘的模样，好像一直没从那段关系走出来过。看起来他真的对你来说意义非凡？”

“——我们本来也没有什么关系！也许以前聊过几次吧，但之后我看清了他的真实面目之后就没有往来了。……而且我现在也已经放下了，这种情况下连之后有没有机会再见面都说不准，所以——已经没关系了。”

“…………”Velvette只是皱起眉看着他，“你确定不打算和我讲讲你们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我打赌我能给你一些更好的建议。”

“……不会再有什么更好的建议了。”

Vox没有直视她的眼睛，自顾自地走到窗户边看向了窗外。他和Alastor的故事说来其实也很简单，但他就是不想告诉其他人，之前他用过的理由是这有损他的荣誉和尊严，也有损他们完美的品牌形象。然而现在他的品牌已经和他的荣誉一起成了一滩烂泥了，他却仍旧不想和别人谈论这些。

Vox擅长讲故事，通过循循善诱的话术操纵人心是他最大的魅力之一，但在这件事上他却坚决地认定了语言无法承载起它的分量，他人也不可能理解他的心情。真是可恶，似乎一旦牵扯到Alastor，事情就总会变得特殊起来。

……大概是因为Alastor就是特殊的吧。

他期望和Alastor建立起来的联系究竟是怎么样的呢。在几十年前的那个夜晚这大概很容易想象，但如今却变得模糊不清。像他和Valentino那样的关系？——不，不可能。他并不希求能与alastor建立性上的联系，或者说，即便能够与Alastor建立起性上的联系也没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他可以短暂地占有他，让刺激感冲刷脑海，然后呢？一切都没有改变。Alastor依然会让他疼痛，依然像根扎在心尖的刺一样宣示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他渴求的是更深刻的东西，情感，价值，灵魂，他甚至不知道要怎样做才能补上他缺失的那部分。

时至今日，每当他陷入情绪低谷时，他仍然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被Alastor带进沼泽小屋的那个夜晚。从那时起，Alastor就偷偷地在他的胸腔里挖了个填不满的洞，让他在接下来的百年间永远饥饿，永远焦渴，永远欲壑难填。

那份欲望名为Alastor，他再清楚不过。

他想恨他，他想爱他，他想占有他，但每一次的尝试都浮于表面，好似隔靴搔痒，那种悸动始终难以抹平。

他能做的就只有不停地想着alastor，不停地想着——

也许他根本不想要放下。

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看着窗外的阴霾，只有一片漆黑和弥散在空中的血雾。原来在这里居住的恶魔基本上全死光了，在这片区域游荡的天使数量似乎也因此有所减少。或许他们就快撑过去了。

距离和Alastor的分别也已经过去了许久。如果一切能按Alastor的预想进行，那他现在大概已经到了Zestial的领地安顿下来了吧，当然也有可能在半路上被驱魔天使给杀死，后者的可能性甚至更大一些。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像Alastor当时说的，那大概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Vox也是时候——

“等一下Vox，不对劲，”Velvette突然压低声音警惕地开口，让Vox回神，“有脚步声！”

Vox几乎是立刻就上前将Velvette护在身后，然后集中起全部精力应对可能到来的敌人。Velvette很敏锐，的确有脚步声在从远处靠近，只是那脚步声很轻，而且很细碎，频率很快……

Vox觉得心脏漏跳了半拍。这脚步声听起来……有些，太过熟悉了？

几乎就在下一刻，一个粉红色的身影从墙上的破洞里钻了出来。她不自然地睁大她那只独眼，视线转了一圈后锁定了Vox，然后咯咯笑了起来。

Vox哑口无言：“你——你不是跟着Alastor的那个清洁工吗？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疯狂的笑声没有停下，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来钻到了Vox的身上——那种细瘦的肢体在身上移动的感觉十分诡异，就好像被竹节虫掠过皮肤一样让人发毛——然后扒着他的屏幕开口：“我记得来这里的路！您带我们走过一遍的，所以我只要沿着路上的标志物就能找回来了，这是识路技巧！”

“我不是在问这个——”Vox一边试图把她从身上赶下来，一边伸手示意阻止了Velvette的马上要发动的攻击击，“Alastor没和你在一起？你们不是要去Zestial的领地的吗？”

“噢是的，我们到了，很顺利！先生现在应该还在那里。”

“那你回来做什么——是Alastor命令你过来的吗？”

“算是吧，”Niffty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块儿小抹布，开始认真地擦拭Vox屏幕上的灰尘，“他给我的指示是让我找个地方藏起来，离他越远越好。我想您的身边应该从各种意义上都符合条件！”

而Vox甚至没来得及细究这句话里的弦外之意。他莫名感到一阵寒意，接着问道：“Alastor……原因，他让你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小女仆摇了摇头：“他没有告诉我。”

“什——”

“他不需要告诉我原因，只需要吩咐好指示，我照做就好。这是女仆的职责！”

她的语气突然加剧了几分，然后更用力地擦拭着屏幕。就在Vox感觉自己的脸要被她摁裂了的时候，Velvette出现在身后把她从Vox的身上拎了下来。

Vox松了一口气，然后意识到自己应该要说点什么，清了清嗓子：“这是Alastor的其中一个仆从，之前也和我们在一起。”

“我记得她，那个捅穿了亚当的小清洁工。” Velvette挑起了一边的眉毛，“但她会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Alastor那边出什么状况了吧——Vox，你打算怎么办？”

“…………我们没理由留下她，她会是个威胁……”

“好说。”Velvette顺势就要将她从窗户里扔出去。

“——但是先等一下！我们可以从她身上套出点情报——”

“从这小疯子身上？”Velvette拎着Niffty转过身来，带着好笑的表情看着Vox，“你知道可以和我说实话的，Vox。”

“我……”

Vox张了张嘴，然后又闭上。

如果他诚实的话，他得说在刚才那个瞬间他的想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想见Alastor。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那么做。

他根本没有理由去见他。他们早就分道扬镳了，多年来都相互憎恨，短暂的合作也已经宣告终结，Alastor变成什么样根本就和他毫无瓜葛。而且他现在还需要照顾Velvette，等到她再恢复一些，还得去找新的物资和避难所……

“如果我有迫切想做的事，那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抛下你们去行动，然后带着丰硕的战果回来。敢想敢做，这才是Vees。”

Velvette再次开口。

“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也不是你的束缚。少自作多情了你这电视脑袋，我不是你的女儿或者妹妹，别总想着需要为我负什么责任。”

Vox皱起眉来，看到Velvette把Niffty整个人倒了过来，然后像是倒垃圾那样从她身上抖落了一大堆的钢针和刀具。

“我来处理这个小家伙——别太看不起我了，我可是Vees的中坚！然后听着Vox，那个广播恶魔绝对还藏着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秘密，说不定他知道一些天堂的内幕，或者有什么能彻底改变局势的秘密武器。他会让这个清洁工回来就说明他准备行动了，你得想办法参一脚，然后把东西带回来。”

“我——”Vox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叹了口气，“你确定吗，Velvette？”

“嗯哼，我是团队的智囊，相信我的判断。”

Vox带着些许迟疑，最后看了她一眼：“……我不敢保证自己能很快回来。”

“别担心。”Velvette露出了像往常一样骄傲的笑容，“我会记得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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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astor能嗅到风暴将至的味道。

路易斯安那的新奥尔良是一座具有独特魅力的城市。每年的六月到十月，飓风都会如期光临，随之而来的还有猛烈的暴雨。Alastor很熟悉飓风来临前的那种气味，当他从广播站走出来时，闷热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天边的云层渐密渐低，你会感受到气压逐渐降低，呼吸中掺杂进雨水的湿气，逐渐变得沉重、粘腻。

这是风暴迫近的预兆。每到这个时候，城镇的居民们就会提前收拾好东西，早早地回家关好门窗守着炉火，祈祷飓风快点过去。

但Alastor却会特意挑这个时候出门。他走到大街上，狂风刮过脸颊，骤雨打在肩上，Alastor矗立于风暴之中，享受着风雨的摧残和蹂躏，却依旧保持着完美的微笑。他的衬衣湿漉漉地粘在皮肤上，头发被一缕一缕地卷成风的形状，瘦高的身体好像随时会被飓风带走，而他只是不为所动地站在那里。

这是他最喜欢的几种娱乐形式之一。每到这时，偌大的城市中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人，独自被雨水和湿气吞没，听树叶在风中哗啦啦地摇动着，感受着前所未有的自在。此时此刻，作为一个纯粹的人类，他单枪匹马与天灾对抗，但就连自然都无法摧毁他。他是如此自由，无拘无束，肆意妄为，他在疼痛与窒息之中像个疯子似的只是笑着，苦涩的雨水灌进他的喉咙，让他品尝飓风的滋味，Alastor却欣然接受，甘之如饴。

他亲吻着雨水，携狂风起舞，他因折磨而欢喜，如孩童那般沉浸在只属于自己的世界里。

……那是多么遥远的过去啊。

如今风暴已至，他能嗅到的只有锁链与血水的铁锈味。

…………

…………

与Vox分开之后，Alastor一路向南，来到了Zestial的领地。这是一段不算轻松的旅程，但总之，略过他们在路上遇到过的无数大大小小的袭击不谈，他们终究还是顺利抵达了终点。

以往热闹的街道上如今空无一人，只留下一片死寂和腐败的臭味。Alastor在一扇大门前停住了脚步，他理了理领结和衣摆，然后谦恭地小幅度鞠了一躬。片刻后，大门无声地向他敞开——门里并未见到有其他人的身影，只有黑洞洞的一片迷雾。Alastor顿了顿，然后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

“别来无恙，Alastor。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

走进门口后，氛围迅速发生了改变——某种结界笼罩了这里的建筑，显而易见，这位古老的领主对于躲避天使袭击有自己的一套办法。Alastor粗略地用余光扫视了一遍周遭的环境，然后看向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恶魔领主。这里面和从外侧见到的构造截然不同，比起避难所，更像是某种产业园区，不仅内部空间扩大了数倍，而且具备完善的产业设施，有充足的能源供应和可再生资源。走进这里就像是跳进了爱丽丝的兔子洞，Alastor在内心暗自评估，着实是令人惊叹的障眼法。

Alastor眯起了眼睛，微笑着给予回应：“希望您不介意我这次唐突的来访，Zestial。事实上，我希望能就目前五芒星城的现状进行一些商讨，不知您意下如何？”

鬼影一般细长的蜘蛛恶魔偏了偏头，喉咙里发出不知情绪的笑声，诡异地回荡在四周，仿佛幽灵的低吟。

“当然，Alastor，有一位像你这样强大智慧的领主加入可谓是一件幸事。不过想必此行一定颇为劳顿，还请随我来，我会命人备好茶水招待。”

Alastor维持着标准的笑容，有些不自在地跟上了Zestial的步伐。远处传来了机器运作的咔哒声和发电机的嗡鸣，看起来仍然有恶魔在为Zestial工作，Alastor的猜测不错，这位领主有能力在清剿中保留自己的产业和资源，是如今最合适的投资对象。他跟着Zestial来到了一处较为偏远的空地，里面有一座小庭院，圆桌上规矩地摆放着两人份的茶具。庭院的四周环绕着未经打理的花圃，里面的地狱原生植物肆意地生长着，侵吞着四周的土地。Zestial回过头来看了看Alastor，问道：“容我确认一下，你的同伴是否也需一并前往？”

Alastor随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去，一路上紧紧跟在Alastor脚边的Niffty也睁大眼睛抬头望他。说来，即便他没有特意嘱咐，Niffty也很自觉地在这一路上都保持着安静——Alastor常常觉得或许她能在某些方面感受到自己的影响。在Niffty不可以制造响动的时候，她其实并不容易引人注意，先天的小体型让她可以悄无声息地接近任何人而不被发现……然而这里的主人似乎不吃这一套。Alastor沉吟片刻，弯下腰对她说：“你就先留在这里，哪里都别去，等我回来。”

然后他抬头看向Zestial：“不知您是否准许？”

领主低笑了两声，颔首默许，然后领着Alastor一并前往庭院深处。

“距离此次天堂的清洗行动已过去了一个月。此番屠戮规模之大前所未有，生灵涂炭，疮痍满目，作为地狱中罪人灵魂的代行管理者，我等如今更应和衷共济。”Zestial悠然落座，端起茶杯挑起了话头。杯中蒸腾的热气盘旋而上，让Alastor难以分辨出他真实的神情，“我很欢迎你的到来，Alastor。但以防万一，我还是要加以确认——你不辞劳苦惠临此地，是否意味着你愿意作为盟友援之以手？”

“……当然，我很乐意提供帮助！针对眼下的状况，多一个人的力量就是多一分胜算，我相信合作会是更好的出路。”

“呵……这番话从你口中说出，真是难得。”Zestial歪头笑了笑，“既已达成共识，那我想我们可以从交换信息开始——烦请告知，你对本次袭击的了解有多少？”

“……”Alastor垂着眼，不动声色地将茶杯递到嘴边抿了一小口，润了润干涩的喉咙。自从这场谈话开始，他就一直能感受到Zestial强烈的视线窥探着自己，这名足以与活化石相提并论的领主首席有着远超其他人的智识与洞察力，每次与他单独进行谈话都有种被刺探心绪的不宁。Alastor知道，一旦露出破绽，就会被读取出那些他掩埋在最深处的秘密。“我在前往这里的途中恰巧遇到了Vox，并从他口中得知了一些消息。他和他的同盟们的鲁莽举动没有得到很好的控制和限制，加上我们已经掌握了如何伤害与反抗驱魔天使，这些失控也许进一步激怒了天堂，让他们决意进行更为彻底的清洗以防止地狱起义。”

“Vox。Vees的领导者，”Zestial眯起眼睛笑着看向Alastor，“他在战前曾要挟Carmilla加入他的阵营，你是否知晓此事？”

“——我在几天前刚从他口中得知。是的，他为了获得大批量的武器供应利用了Carmine女士。……如果您期望和他就此事进行详谈，我恰巧知道他如今的藏身地点。”

“不，不必如此，很高兴你有如此好意。……不过如今，比起那些小辈们，我更好奇你在这段时期的行动。”

“……我不太清楚您具体是指的什么？”

“自开战以来，你应当是一直驻守于那所势孤力穷的客栈之中。诚然，孤军奋战的胆识令人赞叹——但此等鲁莽之举实在不像是你会采取的举措。”

“哈哈。为什么不呢？人性之所以令人着迷就在于其多面立体，我知道这也许超出了大家的预料，但我仍然热衷于我亲自投资的这个项目！更何况我也只是帮了一些举手之劳的小忙，我不认为需要这样大惊小怪。”

“噢？那么究竟是你真的热衷于此，还是因为你迫不得已呢？”Zestial放下了茶具，瓷器碰撞的清晰声响引得Alastor抖了下耳朵，“向前追溯，你们在地狱之主的帮助下击退了亚当率领的驱魔军团，我想战役之后不会一直安适如常。那时，你们与天堂可有过直接接触？”

“啊——。您担心这是Lucifer又一次与天堂签署了不负责任的合约所造成的灾难性后果，并怀疑我参与其中。”Alastor露出一个笑容，也放下茶杯，把双手交叉架在桌上，“但我需要进行澄清，我对此毫不知情。请见谅，我并非刻意隐瞒，Lucifer确实在战后前往天堂进行交涉，但他在那之后就未曾回来过，我对谈判结果也一无所知。”

“……你是说陛下自离开后直至现今都未曾归来，而是滞留于天堂……。似乎这也足以解释为何他这一个月以来迟迟没有露面，听起来很合理。”

Zestial对Alastor的说辞陷入沉思。他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沉默，复又抬起头来：“那么想必公主也失去音讯了？”

“目前来说，是的。就在开战前夕。”

“告诉我，Alastor，这一切是否在你的预料之中？”

“哈哈哈，”Alastor发出了几声戏剧化的干笑，“为什么？我不会谋划这种对我来说毫无好处的事情。我也只是被牵连的无辜人士之一，仅此而已。”

“是吗？但这难道不矛盾吗，Alastor？”Zestial也笑了笑，但语调却更为阴沉，“你这一年来似乎有不少称得上是损己利人的善举，Alastor，你身上分明有什么已悄然改变了——自七年的消失之后。”

Alastor的广播声中唐突掺杂进了一声尖锐的杂音。他抬起猩红的眼睛，正对上Zestial闪着诡谲绿光的细长蛛眼。

“七年前，你毫无理由地销声匿迹，与此同时，女王也消失在了大众视野之中。有传言说她失踪了，连公主也联系不到她，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知道你一直对这七年间的故事缄口不言，对于离去的原因也总是闪烁其词。我无意与你交恶，也欣赏你的高深莫测，Alastor，秘密总是令人着迷。但如今引线已经烧到了尽头，这一切的走向都太过火了。”

“继续隐瞒或是开诚布公，我希望你能选择后者，Alastor。”

Zestial缓慢地站起身，他展开膜翼，高达三米有余的身躯遮挡了光源，在Alastor身上投下一片阴影。气氛在一瞬间被扭转，空气变得沉重起来，Zestial仿佛一个黑洞，将周围的光线尽数吸收，只剩下一片昏暗。庭院周围响起了叮叮当当的铁具交错声，Alastor斜睨着四周，看向那些不知何时包围在附近的无数持有天使武器的恶魔。

其中有两个走近了Zestial的身边，分别站到了他的两侧——Alastor对这两位罪人有印象，他们在领主会议上打过多次照面……那是Carmilla的两名女儿。

Alastor平静地看向他。身后围成一圈的恶魔进一步逼近，将尖锐的利刃抵在Alastor的背后。他可以考虑杀了他们然后逃离，但这显然违背了Alastor最初的目的。但是，如果他此时没能给出具有足够说服力的回答，那些神圣金属就会直接洞穿他的身体吧，Alastor对此毫不怀疑。

“我出售了自己的灵魂，”Alastor面色不改，微笑维持在恰到好处的弧度，“仅此而已，我并非有意策划了那场失踪。”

他承认了。

事到如今，他不需要再通过隐瞒这个惨烈的失败来维护自己的体面了。事情早已走上他不曾设想过的道路，一切都脱离了掌控，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如此。过期的筹码没有价值，同样，过期的把柄也不再是威胁，他输掉了自己的灵魂这件事，在此刻却是最为微不足道的坦白。

“Lilith出于自己的目的和我做了交易，我将自己的灵魂出售给了她，因此也会按照她的想法行事。但很可惜，我们的女王是个聪明人，她绝不会对我泄露她的想法，我对她的计划也毫无头绪。”

他只是她的众多棋子之一，而且即将成为弃子。

哈！多么有趣！惯于操纵棋盘的棋手终究把自己困在了棋局之中。

Alastor努力不让自己的笑容变得苦涩。他已经扯开了被缝好了细密针脚的伤口，剜出了血肉展示自己的诚意，那么现在就该轮到他来实现目的了：“而且我想，有些事您或许比我知道的更多。请告诉我，自天使袭击以来，您是否感受到了某些异样？”

这是并无根据的猜测，但Alastor却对此深信不疑：这场闹剧从始至终都是Lilith手中的游戏。Alastor是她最初的傀儡，但随着游戏的逐渐深入，她找到了更好的取胜方式，为此她将爽快地舍弃手中的全部手牌。如果真的是这样——那Alastor将永远没有机会再取得自由。

Zestial微微眯着眼，像是伏在蛛网上的蜘蛛死死锁定着自己的猎物那样，紧盯着Alastor，挖掘着他面具之下更深层的情绪。他们各自维持着笑容，在僵持了几分钟后，Zestial蓦地收起了架势，同时伸手示意他的属下们收起武器，从Alastor身边退下。

“……如果真是如你所说，陛下在前往天堂之后再未返程的话，”高大的领主恢复了平时的氛围，周遭沉重的压迫感烟消云散，“那么，确实有些异状。”

Zestial重新端起茶杯，却只在手中摇晃了几下。他思考了片刻后开口：“我在地狱中司掌的产业——食品，及其相关的衍生产业，会涉及许多地狱的原生资源。在死后的漫长生命中我共它们朝夕相处，也比任何人都了解它们的习性。它们大多由来自地狱本源的混沌能量孕育而生，汲取着地下世界最原始的力量，没有固定的存在形式，也因此其形态变化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能量的波动起伏。……在个别情况下，这种变化会变得极为特殊。”

“……这与皇室的存在有关？”

“Lucifer和Lilith，地狱里名义上的领导者，他们的存在无疑会干扰地狱中的生态。虽只是由观察得来的推测……他们的异常举动有时会使由纯粹能量凝聚的造物行为失序，像是这里的植物。”Zestial的视线环绕着花圃，肆虐的杂草字面意义上地张牙舞爪，相较于平时与人间的草木相仿的形态，已然变成了某些更具地域特色的东西，“根据你提供的时间节点，如果Lucifer陛下目前仍身处天堂，那么一定有类似的存在降临了地狱。”

“…………”

“你自称将灵魂售给了Lilith——我不会刨根究底，但如果Lilith拥有你的灵魂，莫非你对此丝毫无从察觉？”

“显然她不想我让我有所察觉，”Alastor假笑道，“这对女王来说好像不是什么难事。”

一股久违的焦虑席卷了Alastor。不，一切还不能就这么结束。他必须想办法弄清楚她的意图，一定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尝试，一定还有什么漏洞可以利用……他还没有取得自由，他必须为自己谋取出路，他不能只是在别人的操控下像只实验老鼠那样默默无闻地死去。

Zestial偏过头，看了看Alastor，然后叹了口气。

“好了，既然诸项事宜都已商谈恰妥，今日就暂且到此为止。你可以在此地安顿下来，如有任何需要，请无须顾虑地尽管开口，我会尽我所能进行提供。”

“感谢您的慷慨，这真是座不错的庭院。”

Alastor敷衍地说着恭维话，而Zestial却因为这简单的一句而动摇了神色。

“……这里曾是我与老友Carmilla小聚的地点。”他听到Zestial轻声道，“如今也已闲置了下来。”

…………

…………

Alastor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潜藏在林间，注意着不发出任何声响。

连环杀手的分量大多集中在连环两字上，如何在警方的重重追捕下逃出生天是每个人都必须学习的一门必修课。在几次行凶后，他的名声在民众之中传得沸沸扬扬，警方和政府似乎也终于意识到他不是什么好对付的小角色，为了安抚民心，出动抓捕他的警力越来越多，规模也越来越大。Alastor不屑地扬起笑容，他可不会就这样简单地抓住。

但至少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还不赖，Alastor对此很满意。

嘈杂的喊声和犬吠声此起彼伏，但Alastor丝毫不感到畏惧。他的夜视能力优秀，在无光的黑夜也能很好地观察周围的环境，早已在心里规划好了逃脱路线，等待着时机——

突然，不远处响起的枪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夜间狩猎的猎人还在猎鹿，Alastor啧了一声，得想办法绕开他们。他的目光转而追踪着林间的猎物，他可不想冒险走到猎人的枪线下成为这些林间精灵们的替死鬼。

但当他看清那猎物的模样时，却不由自主地睁大了双眼。

那不是鹿。

那是……

那是他最熟悉不过的身影——

“母亲……！”

Alastor几乎惊叫出声。

“——你知道，你本可以站在她身边的。”

突然，一个陌生却熟悉的女声在他耳后响起。

Alastor猛地一个激灵，扭头要转身去看，却被不知何时缠到脖子上的锁链扼住了喉咙，被迫直视着前方跪了下来，像狗一样趴伏在地面上。

“但你现在已经失去机会了。”

“我不再需要你了。”

“……愿你安息，我的朋友。”

贴近他的耳畔的那道声音消失了，但她留下的禁锢却依然存在，将他拘束在地面上动弹不得。他拼尽全身气力试图挣脱，却只是徒劳。林间远远地传来了犬吠声，Alastor动作一顿，接着在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后发疯般挣扎起来，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流下，浸透了单薄的衬衣。猎犬包围了他，那些粗重的喘息逐渐逼近，垂着涎水、令人作呕的恶心生物被血腥味吸引了过来，准备享用这块毫无反抗能力的鲜肉。

Alastor感到喉咙发紧，看不见的枷锁仍然牢牢扣紧了他的四肢和脖颈。他的肉被利齿撕咬，鲜血喷涌而出，Alastor发狂般大笑着，直到他能够用来发声的喉管也被啃食殆尽。那些猎犬的形象在晕眩中变得模糊起来，每一只都像是被安上了人面，他用仅剩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些可恨的人面狗，努力辨识着，誓要将他们的模样刻进脑海——他的父亲，同学，种族主义的同事和上司，贪婪的商人，自私的政治家，该死的猎鹿人，愚蠢的电视机和他的观众们，带着面具的天使，Lilith，然后还有他自己。

他像一只被捕获的鹿，等待着被分食。

然后悲哀地死去。

“——！”

Alastor猛地惊醒，险些从椅子上跌落下来。他呼吸急促，手指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他紧紧地扣住自己的胸口，在短暂的无意识中，他让自己的本能占了上风，耳朵警惕地立起来不断抖动着聆听周围的声响，眼珠焦躁地四处游动。

很快他意识到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

这是不可理喻的。自从他死后，Alastor就并不真正需要睡眠了，更遑论做梦。他无法容忍要将自己的身体机能降低到休眠状态，这只会留给他人趁虚而入的机会，作为人类时的脆弱本能不应当被继承下来，他已经成了恶魔，便不再需要这份安逸了。……然而他的身体却违背了自己的意志，陷入了睡梦之中。

他的身体在对末世环境做出适应。这里很安全，有充足的能量来源，是一个优秀的避难所，因此他的身体迫切地抓住了这来之不易的机会进行恢复，尽可能地休息，节省体力和精力以提高存活几率。

他已经被逼到了如此地步。意识到这点的Alastor咬着牙咧开笑容，用指甲恶狠狠地抓着桌面，留下深深的划痕。

开什么玩笑。

他又回想起梦中那个萦绕不去的声音，那个牵制着他灵魂的恶魔。Lilith，罪人们的女王，他的主人。

他不会是任人宰割的家畜，他需要再见她一面，让她知道他们的交易还在继续。Alastor仍然可以参与她的计划，他只是需要知道一切，然后修正他们的交易条款……他会想出办法的，他必须要有办法……

“——先生，你醒了！我刚刚还在想该什么时候叫你起来呢！”

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Alastor看向钻进房间的Niffty。现在应当还是凌晨，但她已经梳妆完毕，准备好了要开始新一天的工作。她向来是个尽职尽责的女仆。

Alastor沉默地看着她，开口问道：“我睡了多久？”

“我不太清楚，但我早上醒过来的时候你似乎就已经在发呆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您睡觉的样子呢，先生！”

“……新鲜感也是很有必要的，只要它能为枯燥的生活添色。”Alastor微笑着耸了耸肩，“我不排斥偶尔尝试一次，但我必须得说这感觉并没有那么好，所以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明白了！”Niffty像个好学生似的举起一只手，“那么您今天有什么打算呢？”

“让我想想……。”Alastor闭上眼，双腿交叠，用指节在膝上打着节拍，“这样好了，Niffty，我需要你完成一个指示。”

“噢噢，什么什么！我一定会好好完成的！”

“我们要离开这里。我会继续向南走，前往五芒星城的边界处，同时我需要你沿着相反的方向，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藏匿起来。记住，你要离我越远越好，明白了吗？”

“就像七年前那样？”

“就像七年前那样。”

“明白了！”Niffty丝毫没有提出质疑，干脆地点了点头，“但是我想问一个问题。”

“是什么？”

“您这次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这很重要吗？”

“不是的，只是——只是没有一个期限的话，那段等待的日子就会变得格外无聊……和孤独？”

他Alastor长久地注视着Niffty。这个小怪物，小疯子，早就被自己套上了锁链拖来拽去却毫不在意。她的思维逻辑怪异，扭曲，却意外地纯粹有趣，让Alastor乐意去花很多时间和她待在一起。“你没有想过离开我吗？”

她歪了歪头：“什么？”

“不，没什么。”Alastor笑了笑，“我不会给你一个确定的时间，你只要按我说的做就好。明白了吗？”

“噢，”她眨了眨眼，“好的。”

Chapter Text

Vox在找到Alastor的那一个瞬间就认定了，他的宿敌要完蛋了。

开什么玩笑。他一路上煞费苦心地规划路线避开游荡的天使、小心翼翼地在Zestial的眼线下绕过他的领地，同时还要时时刻刻紧盯着手上为数不多的几个监控去看附近有没有Alastor的身影，使出了浑身解数才得以在荒郊野岭外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那头红鹿，可不是为了就这么看着他在天使的围剿中死去的——更别提Alastor看上去显然没有要避战的意思，他几乎是大摇大摆地把自己暴露在敌人面前，等着人家来收割掉他的脑袋。

Vox屏住了呼吸——虽然从技术层面讲这只能说是他在紧张状态下处理器的一种工作模式，但是管他的呢——他只是对Alastor的处境感到惊心。

这里位于傲慢环的最边缘，以往人迹罕至，如今却有不少亡命徒在天堂的扫荡中绝望地逃窜至此，他们的尸体被碾作浆糊铺了满地，鲜血汇成蜿蜒的血河。Vox的视线顺着血污向上爬，芜杂的山岭被劈开一道巨大的裂隙，筋络般的豁口攀附着粗糙的地面，岩层在冲击和挤压下不自然地凸起，粘稠的酸液从地底漫了上来，涌入那些坑洞之中，泛起白色的雾气。

Alastor屹立在山坡的最高处。几条影子触手像附肢一样将他高高托起，让他直面迎上从天穹挥下屠刀的驱魔天使。他不知在这里战斗了多久，肢体干瘪，皮肤惨白，几乎榨干了身体里的每一滴血——Alastor将生命力作为贡品献祭给神灵以换取力量，他周身围绕着无数闪烁的巫毒符文，那既是恩赐也是祸祟，既是庇佑也是诅咒。他召出的使魔已经随着无休无止的战斗而烟消云散，现在的他已经没有耗费精力去躲避天使的攻击，只能机械地承受着可以致死的伤害，毫无章法地在身前挥舞着持有天使武器的触手。

为什么？

Vox小心地走进这片险象环生的区域，用高耸的岩块作为掩体，想要靠近Alastor。他知道有什么不对劲。Alastor近乎求死的行动一定有一个特殊的缘由——虽然Vox无法确定，但他隐约感知到Alastor正在不断地发射出某种特殊信号，这个过于招摇的举动同时也在吸引着天使们的注意，使她们源源不断地涌向这里。

他会死的。在Alastor达成自己的诉求之前，他就会死在天使的乱刀之下，Vox很确信。

如果在一个月之前，他说不定会对着这幅景象拍手称快。

但现在——现在不行。Vox费尽千辛万苦才再次找到了他，绝不是想就这么看着他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Vox咬着牙，调用存储的电能，让自己的身形化作一道闪着蓝色火花的电光，在又一柄利刃刺中Alastor的前一秒钟截下了它，趁着它的主人没反应过来的间隙，直接扭断了那只手腕，夺取武器后在她脖子上抹了道十厘米深的豁口。紧接着Vox不带丝毫迟疑地转身扑向Alastor，摁着他的脸放出电击——他没敢用上太高的功率，Vox实在不确定Alastor现在离死亡到底还有几步路——但即便如此似乎也已经足够了，Alastor如收音机指针一般摆动着的瞳孔在荧蓝的电光下停止了转动，似要条件反射进行反击的身体也一下子瘫软了下去。

支撑着他的那些触手也随之消散，Vox抓住了Alastor的肩膀，两人在惯性的作用下开始从半空中向下坠落。

哈哈，看看你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还需要我亲自来搭救——Vox很想对着Alastor挖苦几句，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其余的天使很快反应过来这里出现了新的敌人，扇动着翅膀以极高的速度逼近了他们，最近的一位几乎已经将矛尖挑到了Vox的颈侧——瞬息之间，Vox猛地抬头盯住天使面具下的双眼，他的左眼漾起波纹状的霓虹闪光，炫目的光彩如同强电般击中了天使的意识，在那瞬间将其禁锢在了信息流构筑成的精神牢笼之中。Vox抓住了天使挣脱前的这半秒空档，将自己和Alastor一起包裹在电流之中，瞬身到了一处隐蔽的背坡，暂时逃离了天使们的视线。

总算是得以稍事喘息，Vox松了一口气，将失去意识的Alastor安顿下来，在确认了他的生命体征后，又贴近掩体去观察那些正因失去了攻击目标而陷入暴怒之中的天使集群。好消息是至少现在他们的数量不会再增加了，坏消息是Alastor和他绝对没办法从这群家伙的眼皮底下逃走了。

Vox忍不住低头看向Alastor。他看起来真是糟糕透顶，整个人都被血和泥弄得脏兮兮的，而Vox居然有幸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见到广播恶魔如此狼狈的样子，两次——只不过上一次是Alastor把自己从天使的追杀中救了下来，而这一次则是轮到Vox要把他救出去。

……我绝对会救你出去的。

Vox伸手抹去Alastor面颊上沾着的血肉。哪怕是失去意识的濒死时刻，Alastor也仍然微笑着。看着那个标志性的丑陋笑脸，Vox也莫名其妙地想笑。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Vox一直被一股杀死Alastor的冲动所驱使着。想要伤害你，侮辱你，要你记住我留给你的痛苦……这份执着并不是虚假的，但奇怪的是，如今由它转化而来的想要拯救的心情也同样真实。极端到两极的热烈情感居然能够如此顺畅地转化，就好像它们本就是属于Vox的一体两面。

剖开恨意的果实，才发现它本就萌发于绝望的不甘和不知所措的遗憾，从一开始就是如此暧昧不清的东西，现在再想仔细分辨早已为时过晚。Vox唯一能确信的就是，如果在此时抽身放手，那他只会继续后悔，让那些纠缠着他的遗憾继续抽枝拔节，筑起没有出口的牢笼。所以——不如摊牌吧，在这场闹剧的最后，只想把所有错过了的和还没来得及开口的都对你坦白清楚。

反正都已经走到末路了，无论答案如何都无所谓了。

Vox深吸了一口气，眼瞳中霎时迸发出猩红的杀意。

他指尖缠绕着电流，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移动到几个天使的背后，用电流拧结的锁链箍住了她们的翅膀。电击在一瞬间麻痹了天使的动作，Vox就趁着这个间隙将数把天使武器一并刺进她们的心口。

他的突袭引起了在附近游荡的天使群的注意。她们很快锁定了目标，向着Vox的位置扑了过来。Vox将输出功率不断拉高至过载，化作一道蓝色的闪电穿梭在试图攻击他的天使之中，通过精密计算过的路径不动声色地引导着的天使们的行动，将其逼向一个他能掌控的范围，并一路借机回收了丢出的天使武器。

是时候了。Vox在心里提醒自己，集中全部注意力，确认好所有天使的距离后马上移动到了火力最中心的位置，将自己的剩余能量迅速引爆——电光猛烈地爆发出来，伴随着火与热，天使金属在能量的激荡之下被削片融化，在爆炸中像弹片那样四面飞溅出去，携着巨大的冲击嵌进天使的躯体，炸穿她们的内脏。Vox以近乎自毁的方式将自己剩余的生存能源进行了极致压缩和释放来完成这一场爆炸，在此之前他从未尝试过如此冒险的做法，也不知道成功的几率有多少，但他认为这值得一试。

他把躯体当作一颗破片手雷，用自己的性命作引线，在爆裂和轰鸣中结束了这场战斗。

作为代价，Vox自己也像残骸一般跌落下来，被破碎飞溅的金属烧到遍体鳞伤，四肢上刻着一道道骇人的裂口。他的身体同时包含了血肉和无机物，剥开外层的皮肉后，裸露出来的线路结构正滋滋地冒着电火花，塑胶燃烧的焦糊味模糊地传入他的传感器系统。过热的处理器不停地向他发出故障警告，告诉他自己的身体已经因为这一超负荷的自杀式攻击达到了临界极限。

除此以外，只剩一片死寂。

他在一段时间里经历了完全的死机——也就等同于一般人类的晕厥。当他再次启动系统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血肉模糊的尸体堆之间，红色与金色的血溅了满身，到处是肉块和内脏，他被淹没在其中动弹不得。

他的大部分身体机能还没有恢复，四肢仍处于过热的状态，Vox叹了口气，放弃了站起来的想法。或许就这样歇息一会儿也不错。他感受到身上沾满了来源不明的粘稠浆体和黏膜状的物质，半截肠子还挂在屏幕前，遮住了他的一部分视线，恶心的黏腻触感和冲鼻的恶臭气味几乎让Vox产生了一种掉进粪坑的错觉。

Vox不知道在原地待了多久，直到远处传来的一阵脚步声唤醒了他的时间观念。

战场上还萦绕着未散去的硝烟，空气中弥散着尘埃、余烬和人体组织的颗粒。Vox努力抬起头，透过朦胧的血雾，看到一个红色的影子正踉踉跄跄地拖着脚步走向这里。

Alastor。

Vox的眼睛睁大了些。

他不确定Alastor是否已经恢复了意识，他的电子屏仍在不规律地频闪，在有限的视野里，他只能模糊地看到那抹红色一点点靠近，行动迟缓，却直直地朝着自己走来。Alastor的眼里已经失去了神采，正呆滞地盯着Vox。

不知何故，被尸体簇拥着的Vox似乎成为了他眼中唯一的目标。

Vox突然被一种莫名的满足感击中了，但他知道现在不是该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

“Alastor？”他试着呼唤Alastor的名字，“你听得到吗？”

但Alastor丝毫不为所动。Alastor摇摇晃晃地贴近了Vox，屈身跪在Vox身前，他眯起眼睛贴近Vox的屏幕，瞳孔仍然没有焦距，处于迷蒙的恍惚之中。Vox心里暗道不妙，意识到如果Alastor处于神智不清的状态，很有可能会将自己当作敌人。

还没来得及挣扎，Vox就被Alastor用手掐住了屏幕，看到他面对着自己露出了獠牙。——他难道把自己当作了食物吗？Vox脑海中浮现出Alastor囫囵进食的景象，紧张地绷紧了身体。

然而Alastor却只是伸出舌头，开始舔食粘连在vox屏幕上的血肉。

Vox如遭雷击般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盯着Alastor。他的动作就像是被放慢了一般，极为缓慢，又极为轻柔，一点点舔去屏幕上的血污和异物，温和得几乎像是一头成年的鹿在舔舐自己的孩子，让Vox一下子不知该如何是好。或许是Alastor的伤势严重到让他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能依靠本能寻找进食，但他从未想过会是以这样的方式。他的舌尖缓慢地在Vox的屏幕上游移，掠过他的唇角，湿热的触感通过敏感的传感器被记录到数据中心进行解析，过于陌生的信号引起了Vox一次激烈的心跳。

Alastor毫无察觉地将全部的重量都压在Vox的胸口，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着，沿着金属外壳的卡扣留下抓痕。他的血液滴落到Vox脸上，瘦长的双腿慢吞吞地向他贴近，直到整个人都跪坐在Vox身上。

然后就失去意识，倒了下去。

只留下Vox呆呆地愣在原地。

Chapter Text

Alastor努力将意识从混沌中挣脱出来，睁开已经被干涸的血液粘连起来的眼皮。

但也仅仅只是在生理本能的控制下机械地执行了这个动作而已。即便睁开了眼睛，如今他也没办法看见任何东西了，Alastor的双眼已经在无止尽的战斗中失去了功能性。至于究竟是在天使的攻势下受伤损坏，还是成为了肆无忌惮献祭的牺牲品，他没办法区分，也没有区分的必要。

Alastor并不感到惊讶，他早已习惯了将身体当做可消耗品去使用，也没什么好可惜的。只是——有些事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Alastor转了转耳朵——所幸他的听觉还保留了一部分，让他不至于毫无知觉地留在原地等死——对着附近微弱的电流声转过了身。

“Alastor？天啊，你醒了，太好——呃，”另一个人的声音先是高昂，随后强行控制自己生硬地转低，“……你感觉怎么样，能听到我说话吗？总之，我想和你谈谈——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Vox。

那个自认精明却十分好懂的盒子脑袋……为什么，又是他。

Alastor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开口询问：“这是哪里？”

他的嗓音还有些嘶哑，喉咙里好像被砂纸刮了一层皮。他只能暗自祈祷Vox没有察觉到这点。

“啊……因为你完全没有恢复意识，我也没办法拖着你走太远，所以只能临时找到这么个地方避难了，”那个声音忽远忽近地移动着，Alastor不知道他在四处乱走什么，明明开口之前还一直很安静，“这里应该是之前被轰出来的坑洞吧……石块砸得到处都是，倒是正好形成了一个三角区，也算是个不错的藏匿处了。……至少比直接把自己暴露在外面强多了吧，毕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有天使过来。”

“是你把我带过来的？……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Alastor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说话方式，好让自己能更加顺畅地发出声音。他现在无法视物，只能通过Vox的说辞和自己的其他感官推断出，他们现在应该正停留在离战场不远的废墟处，而且暂时还安全。

“如果我说我只是来找你的，你会相信吗？”

“当然，为什么不呢？或者我换个问法吧，你来这里找我有什么目的？”

“我只是——”

Vox在Alastor的质问下噤了声，一时间找不到恰当的词句来为自己辩护，就好像他真的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目的。但Alastor实际上只是在迁怒罢了。他知道Vox不会蠢到分不清局势，也不可能会把Alastor当作救命稻草，而且即便Vox是想从他身上索取什么，也有无数种更有效率也更安全的方法，而不必像这样什么都不做地等待Alastor苏醒成为一个新的威胁。

……那么，他又到底为什么要如此谨小慎微。

Alastor不禁心生烦躁。一切都在脱离他的掌控——不论是自己，还是天堂，又或是Vox。

“……Alastor，你还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甚至直到Vox终于在一段时间后再度开口，也依然没有给予一个明确的答复。

“一部分吧，”Alastor试着支起身子，伤口撕裂的剧痛让他的动作变得有些僵硬。他听到Vox朝这边靠近了几步，但最后还是很识趣地没有尝试去碰他，“我在和天使战斗的途中……应该是，你来插手了吧。”

完全在他的计划之外。

Alastor原本已经决意，无论最后的挣扎是失败还是成功，无论是隐秘地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还是在之后携着新的生机神秘现身，广播恶魔都只会向他人展示最后的结果，而这条道路上所有的波折崎岖都将与那些无用的情绪一起被Alastor埋葬在不为人知的某处。

这是他的底线。自从降临地狱的那天起，Alastor就已然化身为恐惧的代名词，是强大残酷又令人捉摸不透、无人胆敢挑衅的存在，无论是受人牵制也好，死里逃生也罢，哪怕是沦落到一无所有的境地，在某一天突然消失了踪迹，他也一定会化作一道挥之不去的梦魇，将深邃的阴影深植于人们脑中——而绝不会将脆弱可悲的一面暴露给任何人。

他的警告还不够明显吗？

为何Vox一定要越过那条界限呢。

“你——你知道这样自己很有可能也会死的吧，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什么，”Alastor侧过头，“……硬要说的话，这也只是一个小实验罢了。但这都与你无关，Vox。”

“与我无关？！”Vox的语调变得有些急促，“Alastor，那时候可是我把你救了下来——”

“不好意思，你能再说一遍吗？”

Alastor突兀地打断了他。Vox紧接着沉默了片刻，才再度开口：“……我不是那个意思。”

“哈哈，”Alastor朝着Vox声音的方向转过头去，干笑了两声，“为什么要这么拘束呢，我的老朋友？你到底想要什么，不妨直接说出来吧——因为无论你为何而来，恐怕都要失望了。我不会给你带来任何东西。”

“…………”

Vox没有立刻回话。Alastor等了一会儿，就在他要开始觉得不耐烦的时候，Vox带着电流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你真的很讨厌我，是吗？……不过我不知道这能不能算得上是恨，对我来说，恨意应该还要再沉重一些吧。”他的声音变得很轻，“你说得对，我大概会一无所获，那也是早就料想到的结果了。但是——即便如此我还是来了，Alastor，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Alastor的耳朵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不知为何，他的直觉告诉自己，他不会想听到接下来的话的。

但他却没有阻止，而是任由Vox继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些话其实不该在这种情形下说的，说实话，我甚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但我只是觉得很不甘心。反正已经落魄到这个地步了，我不想直到最后一刻还一直和你站在错位的两端——

“你知道吗？Alastor，我注视你已经太久了。我只是想靠近你。”

Alastor浑身像是过电般震颤了一下。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看我的，可能……我们注定不会走上相同的道路，毕竟我们有着如此不同的理念，对吧？但是，我还是没办法对你视而不见……我无法接受你就那样死去。我救下你绝对不是出于怜悯或是要挟，只是……只是我需要这么做，为了我自己，仅此而已。

“我真的恨你，Alastor。但我想那绝不是我对你唯一的感情——否则我也不会那么期望能和你携手了。我憎恨你对我的轻视和绝情，但又不自觉地模仿着你，想要成为你、取代你的位置。现在想来，你就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模样——强大神秘、独一无二、不可阻挡，随心所欲地玩弄人心、操纵交易。即便是在我们背道而驰之后，我也无比想要站到那个曾经属于你的位置上……以至于在我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生命中就已经刻满了你的痕迹。

“我无法抹去你的存在，哪怕你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七年，所有人都认为你早已死去，我也仍然无法忘记你。你就像是程式里无法销毁的底层代码，在那之上才得以筑起自我，只有时刻铭记才能继续前进，但每次触碰那段回忆却又会带来阵痛。但你一定无法理解这种痛苦。你始终不曾真正认可我，无论是我的存在还是我的事业，Alastor，你对我来说是特别的，但我对你来说确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你不觉得很不公平吗？……不过像这样幼稚的偏执，你一定也理解不了吧。”

Vox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地敲在他的耳膜上。

Alastor分辨不清为什么往日里如同噪音一般的声音，此刻却使他懒倦地泵着血的心脏突然恢复了活力。他感到耳边嗡嗡作响，咚、咚、咚，血管里像是奔涌着沸腾的岩浆。

那是什么？

从枯朽的心脏深处蔓延出来的恐惧是什么？

“但我还是想要得到你的视线，无论如何，都想离你再近一点。……就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当时自己在临死前满脑子想的居然都是‘就算死也要拉你一起下水’——至少这份嫉恨是你亲手为我栽下的，Alastor，这几乎是你与我缔结的唯一联系了。”

Alastor有些扭曲地咧开了嘴角。

Vox此刻会是什么表情呢，他尚不知道Alastor已经完全失去了视力，或许还在艰难地控制着表情，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歇斯底里。Alastor还记得Vox在难堪时下意识做出的那些小动作，明明有着机械结构，却充满了人类所拥有的弱点——喜欢虚张声势、没有安全感、容易局促慌乱，也因此Alastor总能将他的想法一眼看穿。Vox是花了多大的勇气才战胜了脆弱的精神来向Alastor坦白这些呢，他的声音平静稳定，好像这只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谈话，但空气中充斥的静电声却出卖了他——大概他碎裂的屏幕正在不稳定地闪烁着，呲出火花，暴露出Vox最真实的情绪。

令人头晕目眩。

“现在……我已经受够了这一切。你要嘲笑我也好杀了我也罢，我都要把所有想说的话说出来——时至今日，我依然恨你，Alastor——我恨你塑造了这样的我。”

“那样就好。”

Alastor突然开口，音调很高，带着按捺不住的急切。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如何，是不是还在微笑，是不是依然从容。或许他已经变得不再像是他自己了，但那都无所谓了，他一边定位着Vox的方向，一边继续开口道：“那再好不过了。就继续恨我吧，Vox——”

然后，永远不要移开视线。

Alastor知道心底传来的那份战栗来自何处——他有些害怕Vox了，因为他此时已经拥有了Alastor最需要的东西。有求于他人对Alastor来讲是最危险不过的威胁了，这让Vox第一次成为一个如此无法被忽视的敌人。

一个在荒漠中迷失了方向的人，将难以再以自己的力量走出去，因为人类生来就是缺陷品，你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值得信任。你的本能会欺骗你，你的情绪会扰乱你，你的欲望会误导你，自人类诞生于伊甸园的那天起，就注定无法尽善尽美。所以当自身内部的平衡器出现失调时，人类只能将监视自己的职能交予外界，成为你在外界的辅助定位器，代替你来感知，代替你来注视，代替你重新找回自己的位置。

Alastor不信任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也绝不容许自己走上这样的道路。但当绝境将他逼入悬崖边缘，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一切。

他可以允许Vox成为舞台下唯一的那名观众吗？

如果Vox能知道Alastor已经失去了他的视力，说不定会暗自松一口气，庆幸于终于不再需要时时提防以防被看穿心思，也终于不用再绷紧表情将炽热的心情藏起。

但他不知道Alastor已经见过Vox的那双眼睛了。

在血泊尸山中，他的眼睛是如此特殊。Alastor严重损毁的双眼前方弥漫着阴影和尘雾，天地间只剩模糊的黑白，却有一道蓝色的荧光撕破了灰布映入狭窄的视野，令Alastor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

那样热烈，那样执着，从Vox眼神中倾泻出来的复杂情感淹没了他。Alastor混沌的意识在那一个瞬间恢复了短暂的清明，他想，原来是你，Vox。

或许是作为对他失去了两只眼睛的补偿，他收获了另一双恒久注视着自己的双眼。Vox看向他的眼神自始至终都不曾改变，无论Alastor身处什么位置，沦落到何种境地，那里永远都藏着相同的渴望。在那双眼睛倒映出的景象里，Alastor窥见了自我的一隅——他最为真实的、自由又肆意的自我，吸引着他情不自禁地向前凑得更近、更近，汲取他的目光和关注作为养料，将这一切都纳入脑海。

——Vox也在以Alastor的存在作为自己的锚点。

在他的陈述过后，Alastor终于得以确信。

任凭生死或兴衰，Vox的双眼中都会留下Alastor最辉煌的演出。或许这就是所谓因果命运。让Vox变得如此特殊的恰恰是Alastor自己，是他主动与Vox缔结了联系，那些两人一同经历的过往最终让Vox拥有了Alastor的一部分，也让他成为了Alastor的一部分。

他突然感到饥饿难耐。

Vox作为食物一定不会美味，Alastor几乎能想象出他的皮肉里那些电解液和塑胶的酸臭。但是在他血肉以下的更深处，似乎隐藏着值得品尝的一餐，让Alastor想要吞下他，吃下那些他所需要的骄傲、强大、任情恣性，用Vox的存在来将自己填补完整。这种无端的想象最终混合成一种比食欲更甚的渴求，将Alastor从内到外彻底引燃。

“让我吃掉你吧，Vox。”

然后让一切本应存在的和已经消逝的重新归于一体，让最原始的本能吞没所有的爱恨与纠缠。

Alastor的触手贯穿了Vox的胸膛，空气里嗡鸣的躁动戛然而止，Alastor伸出手接住了那具颓然倒下的躯体。

温热的、沉重的、鼓动着的躯体。

Alastor咬上他的侧颈，埋藏着电路的塑胶质感的血肉在他的牙齿下被撕裂，充盈到满溢的激情几乎要将Alastor击倒。他从后方伸手扣住Vox的电子屏幕，指腹摩挲着金属外壳上大小不一的缺口与凹陷，感受这个与众不同的机械造物在流亡中经受的磕绊。有液体顺着Alastor的唇边滑下来，他伸出舌头卷入口中，那是与动物的甜腥血液截然不同的味道，防冻液的甘甜和消毒剂的辛辣混合在一起冲进喉咙，让Alastor不得不伏下身子无声地干咳。

他感受到自己的影子围成了一个圈，将他和Vox包裹在一起。Alastor笑了笑，抹去嘴边咳出的鲜血，继续料理这具新鲜的食材。锐利的指尖沿着Vox的锁骨向下剖开，顺着肋骨划出优美的弧线，然后一根根向外折断。Alastor贴上他的胸腔啃食，这些肉被润滑油脂散发出苦涩臭味浸染，又硬又韧，咬起来简直像是在嚼橡胶，但Alastor依然面色不改地吞咽着Vox的肉块，饮下他的血水。

他的身体上记录着时代前进的年轮。每当有任何新的科技问世，Vox都会将身体的一部分替换下来，在无数次的改造后，他身上还留有属于Alastor那个时代的部件吗？不知道。距离那个Vox每次更新都会来向Alastor夸耀的时候已经过去太久了。

太久了。久到那些可以供他们相互倾泻恶意的权力名利都已全部化作了尘埃。

Alastor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子，从干呕中回过神来。那些无法被消化机械零件稀稀落落散了一地。他的食道和脏器内壁如今都脆弱得像张纸，但他的灵魂却仍不满足，仿佛在他的身体之外还有另外一个正在不断蠕动着的胃袋，叫嚣着想要进食更多。

他将双手伸向Vox裸露着骨骼的半具残躯，扒开断裂的肌肉束和电缆，想要寻找更多能满足饥饿感的食物。然后，在他的手指碰到某个金属物体的时候，他的动作停下了。

那是一枚机械心脏。

Alastor将它从湿淋淋的胸腔里拾起，用指尖勾勒出它的形状。

他回想着上次见到这个小物件是什么时候。大概是在Vox的商业帝国尚未成型的建设时期，那时尽管有Alastor为他提供支持，也依然会被许多觊觎他产业与财富的帮派给盯上，偶尔也会暴毙于郊野——毕竟Vox本身并不精于战斗，而Alastor有时又会出于恶劣的喜好刻意迟到一小会儿。只是在一次Alastor在收拾掉残党来给他收尸的时候，偶然间发现有什么东西正在夜色中闪闪发光。Alastor被这个他从未见过的、结构精巧奇异的小东西吸引了视线，跪坐在血泊中捧起这颗机械心脏把玩了许久。

Alastor回忆起那时的触感，到现在也依然没有改变，许多年前的那些划痕在现在也依然安稳地待在它们该在的地方。

带着的淋漓的血液搏动至今。

Chapter Text

“…………Alastor？”

“嗯。”

“嗯什么啊……”Vox的屏幕亮起又熄灭，一闪一闪地试图开机，“你这个混、蛋，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呃，你不会真把我吃掉了吧？”

“没错。好吧，虽然我认为似乎应该就此事向你道个歉……但是考虑到你都大费周章特地来到了我身边，我想这种程度而已的小意外应该也在你的预料之中吧。”

谁会预料得到啊。Vox暗自叹了口气，他确实有考虑到Alastor直接杀死自己的可能性，但肯定也不会是像现在这样。

自己这次重生花了多久？……上一次死亡好像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自从他作为Voxtek的总裁在地狱里站稳脚跟之后，就很少再亲自露面参与各种纠纷，通常来说，他更愿意做一位舞台幕后的操盘手——当然和Alastor相关的事务除外——这就导致很少有人能找到机会杀死他，他甚至已经不记得重塑肉体是什么感觉了。

说到底，在傲慢环这种罪人们可以无数次重生的地方，这样的死亡根本不算什么。重要的其实是一次死亡所需要你付出的代价，在你毫无反抗能力、字面意义上地成为了一坨烂肉的时候，别人就可以利用这段空档去摧毁你的一切，尤其是在现在这样的特殊时期，一次死亡可以意味着被限制行动，被当作筹码拿去交易，也可以意味着真正的陨灭。

Vox的内置计时钟彻底损坏了，但他大概可以想象得到，这次重生耗费的时间不可能会短……毕竟他现在不仅仅是能源不足，就连自己的魔力的一大重要来源——信仰与盲从，也早已分崩离析。所以是三四天还是一周，或者更久？

“噢，不用担心，Vox。我在你重新组装的过程中帮了点小忙，现在只过去了不到一天而已，现在这里还很安全。”

Vox终于完成了重启。他眨了眨眼，看着在自己周围蹦蹦跳跳地举着针线和螺丝刀的影子人偶。所以Alastor没有想要真的杀了他，也没有想把他送给Zestial来换取居住证，也没有想看他像个婴儿那样被天使们撕碎。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话头在舌尖滚了几圈还是咽了下去。他抬头看向Alastor，对方依然是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正安静地闭目坐在一旁。

“怎么了？”Alastor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连声音里都带着笑腔，“你好像还有什么话想说？”

“……我——”我想知道为什么你要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你对我之前的那番话是什么感想，你到底是怎么看待我的——但Vox又突然觉得没有问这些的必要。他犹豫了一下，再次开口，“我尝起来怎么样？”

Alastor在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耳朵晃了一下，似乎倍感意外地笑出了声。他终于睁开了双眼，稍微散大的圆形瞳孔正对着Vox。

“说实话，很难吃。大概是我吃过的最难以下咽的一餐了，你想听我给你详细描述一下吗？”

“……那就不必了。身体构成是电子元件真是抱歉啊！”

真让人火大，也不是我非要逼你吃的吧！吃都吃了，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

Alastor笑着挥了挥手：“不过，我还是很感激你的无私奉献！本着珍惜食物的原则，已经把能吃的部分都吃掉了，没有浪费，放心吧。”

Vox沉默了一会，然后闷闷地应了一声。明明说难以下咽，但还是全部吃掉了吗。他有些别扭地调整了下坐姿，身体关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干涩声响，疼得他有些呲牙咧嘴。

说实话，现在让任何一个仍保有正常理智的人来判断，都应该对这个随时随地可能袭击你的食人魔感到恐惧，并且应该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着想立刻远离。但是很遗憾，Vox只是不争气地感到有些被满足了——毕竟被一个挑剔的温迪戈完整吃掉似乎也是某种另类的认可，对吧？

可恶的家伙，真擅长惹人心烦意乱。Vox故作不经意地用余光去瞥对面端坐着的恶魔，想试着从他的表情里也找出些破绽，作为某种情绪上的补偿。

“……？Alastor？”

“哈，你看起来似乎很活跃，真是意外。还有什么问题吗？”

“不……呃，”Vox有些犹豫地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其实从之前Alastor刚醒过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的眼神跟以往比起来似乎显得呆滞了些，Vox起初以为是虚弱导致的……但似乎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一现象并没有得到好转，那双血红的眼睛此刻依然空洞，“你的眼睛怎么了？”

“……嗯，敏锐的观察力，值得褒奖。”Alastor沉默了片刻，然后笑得更加灿烂了，“如你所见，我现在是失明状态。”

“——？！”

“不过没关系！视力对于生存的作用并没有那么显著。你知道，大部分鹿科的视力都不是那么出色，但它们依然机敏，足以从那些不熟练的猎人枪口下逃脱。”

“……Alastor。”

“嗯？”

“你想……和我谈谈吗？”

Vox紧张地盯着他。最终他还是将决定这段关系的选择权交到了Alastor手上，这是最后一次了，如果Alastor仍然拒绝，那这就是一切的终点。但无论如何，至少他终于能得到一个结果，即便无法释怀，也可以接受了。

Alastor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猛地挑眼看向了Vox，让后者被惊得一颤。

“别着急，老朋友。你知道自己的电流声很吵吗？”Alastor朝他露出一个微笑，“我只是在想该从哪里开始讲起。”

……好吧。

Vox也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些什么。

在这个该死的地狱里，在他的所有伟业和计划都全部破产、失去了所有的影响力和掌控权、变得一无所有落魄屈辱之后，仅仅是和他最痛恨的仇敌一起缩在战局的一角，为什么就会让他感到解脱呢。

Alastor告诉了他很多事情。包括他与莉莉丝之间的契约，他七年间消失的原因，又谈到了小公主的客栈和为什么Alastor不得不协助这项计划。Vox此时仿佛才刚刚开始真正认识自己的宿敌。他口中的是真相还是谎言，或者这会是Alastor的又一次预谋吗？向自己暴露弱点来让自己放松警惕，然后通过出卖自己来换取生存的机会？……或许没有安全感这个评价并非空口无凭。

但他选择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到脑后——至少一无所有让他敢于孤注一掷。

“……也就是说，你认为这次清洗行动是莉莉丝的计划。”Vox有些艰难地得出这个结论，“地狱的女王要毁灭自己的王国。”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王国，只是一个流放罪人的垃圾场。”Alastor皱起眉，“能悄无声息带走地狱公主的只会是她，否则公主的骑士不可能那样毫无察觉。我们的女王既不像路西法一样甘于堕落，也没有Charlie那样天真无知，她才是真正有自己野心的人。如果说有谁会真正颠覆天堂，那就只可能是莉莉丝了。”

“你对她的评价很高。”

“毕竟她是少数比我更会操弄交易的人。”Alastor干笑了两声，“所以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别那么看得起自己。”

“……”

“不过我也无意嘲笑你，毕竟我也是同样，将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如何夺回自己的灵魂、重获自由上面，反而忽视了那些象征着变故到来的预兆。”

“那你……之前来这里是想再次找到她吗？”

“……可以这么说。我想事情的发展应该也并不是如她所想的那样一帆风顺，或许也是在各种变故的叠加效应下，使得她最终改变了计划，甚至于找到了一条更好的道路，让她不再需要这些曾经的弃子了。对我来说，唯一可能实行的方法就是再次联络上莉莉丝，只要能想办法得知她接下来的计划和目的，就有机会再次说服她让我进行协助，这样至少还有周旋的余地。不过，就结果来说，应该是失败了。”

Vox又回想起Alastor战斗时血淋淋的微笑，忍不住看向他没有焦距的瞳孔。如果自己没能在那时找到他，Alastor真的会在求生的沼泽里走向毁灭。

或许这就是地狱。

一个流放罪人的垃圾场，一座破灭与绝望的监牢。

无论你在这里取得了什么，最终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从指缝里滑走。赌徒在这里得到权力与金钱，但最终会输尽所有的筹码；出卖自己身体的人获得了短暂的关注与宠爱，结果却成了性与欺骗的空壳。守护者身后城墙倾焚，爱在地狱也只是殉葬品，玩弄交易者永远失去了自己的灵魂和自由，而想要控制一切的人也只能变成任人摆弄的一粒尘埃。

他们都想将地狱当作狂欢的乐园，待到回过神来，才发现毁灭早已开始，如同雪崩一样不可逆转。罪人们失去了自由，也失去了控制，将引以为傲的自我生生剥离，被自己的欲望啃噬着走向绝路。

地狱里没有星空。

然后他突然听到Alastor发出了两声轻笑：“不得不说，仅限当下的情况，你好像也没有那么讨人厌。”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因为至少能看到你从塔顶跌落泥潭的狼狈样子，你知道，他人的苦痛总是格外甜蜜。你的声音听上去真的很失落呀，感到绝望吗？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成了徒劳，放弃挣扎了吗？哈哈，别担心，至少你现在还能为我提供一些情绪价值嘛。”

“就只是这样吗。”

Vox盯着Alastor，没有说出口：你自己现在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但Alastor依然抿嘴笑着，只是笑意似乎稍微敛去了些，“除此以外，你还希望我说些什么？”

不知道。

他总是想从Alastor身上获得点什么，但真到了现在他好像又不知道了。

“既然如此，”Vox含糊不清地说着，“就别再去那边了。跟我走吧，Alastor。”

——来我这边吧。

他像是脑袋突然短路了一样，说出些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的话来。

“和我一起去找Velvette，去找你的清洁女工。她们现在一定在某个安全的地方。等我们找到她们，就去那些天使发现不了的地方建一个庇护所，然后等一切结束。”

Alastor的眼睛睁大了些，抖了抖耳朵，大声笑了起来：“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Vox没办法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说到底，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都不一定能活着走出这片废墟，就算能找到Velvette，这种连结盟都算不上的合流又能带来什么好处呢，他们的立场会有什么改变吗，以前的那些恩怨仇恨难道就能一笔勾销了吗。毫无意义，毫无意义，一切早已积重难返。但他在听到Alastor的嘲笑声后还是条件反射般地炸起了静电，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炸起了浑身的猫一样，带着些气急败坏的语气反驳着：“有什么好笑的啊、我还不是因为——那你倒是说说现在还能做什么啊！反正不管做什么都是一样的吧！”

而Alastor像是真的被他逗乐了一样，一直笑到咳嗽，甚至直不起身子。等到他终于笑够了，单片眼镜向下滑落，喘息变成了从喉咙里发出的嘶嘶气音，才再次用那双失去了神采的红色眼睛看向了Vox。

“……你之前给我唱过的那首歌，还记得吗？”

“……？什么歌？”

“那首加了电子合成器的，乱七八糟的不入流歌曲，叫什么来着……Video killed the radio star，应该是这个名字吧？”

“啊——那首歌怎么了？”Vox有些心虚地挪开了视线，“你不是很讨厌它吗。”

“再唱一遍吧。”

“什么——不是，什么意思，你是认真的吗，为什么？”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Alastor歪了歪头，“你要是拒绝的话就算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Vox感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到最后还是泄了气，“现在全城的网络设备都被摧毁了，我没办法联网。而且这首曲子其实也没有你想的那么……严厉，如果你是想激励自己的话……好吧，我不确定。”

“当然得是由你来亲自唱了，你不是自诩节目主持人吗，这还是能做到的吧。“

Alastor语气很平淡，仿佛他根本不觉得这是个奇怪的要求。而Vox事到如今也已经没办法再说出自己其实早就把这首歌下载到存储器里了。

这首歌第一次被带到地狱里来的时候，五芒星城里的媒体霸主还是Alastor，他对于这首歌的评价自然也很差。不过Vox估计他可能一次也没有完整听完过，毕竟Alastor就是货真价实的广播明星，其时也恰逢视频录像产业发展迅速的时期，说不定那时他已经隐隐有了危机感。但Vox不同，他在生前就是电视节目的主持人，广播行业的衰退和电视录影的崛起在他看来其实本就顺理成章。在第一次听过这首歌之后，Vox就再也无法忘记，即便在决裂之后他曾多次用这个旋律去挑衅Alastor，他也无法否认这首歌在他心里唤起过的共鸣。

……但是在Alastor的面前正经献唱又是另一回事了。

在他面前这样做，又与剖开心脏展示有什么不同呢。

52年我在广播里听到你的声音

夜不能寐调频只为找到你

若我依然年轻，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

因为这是Alastor所不知的秘密。

人们总是不知悔改地苦苦追寻着那些自己求而不得的遗憾，对Vox来说，这个执念或许可以追溯至他落入地狱之前，在广播里听到那道模糊而又高昂的声音开始。他曾无数次因Alastor的广播夜不能寐，无论是在人间的那间小出租屋里，还是在地狱不起眼的角落，无论他怀抱着怎样截然不同的情绪，都不愿错过与这位广播明星在无线电里的短暂相聚。

他花了很久才将那些一点一点偏离着他人生轨道的碎片拼凑起来，但到最后他还是发现有一些碎片已经永久遗失在他缺席的那几年岁月中。短短几年的时间，却成为了他们世纪相隔的罅隙。

他们把你的第二交响乐据为己有

动用新的设备和技术重新谱写

图像的出现正中你的死穴。

他认为自己看到了未来，于是向Alastor伸出了橄榄枝，邀请他加入自己的团队。他相信Alastor绝不会仅仅只是广播明星，他们都充满了不可预知的潜力，如果有更广阔的平台，Alastor一定会更为闪耀，而不是随着时代不可抗拒的洪流中在广播的无线电中逐渐黯淡。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Alastor迂腐、过时的老调想法将他推向了自己的对立面，年复一年地承受着来自Vox的怨恨。他一方情愿的怨恨。

我们在一个荒废的工作室见面了

我们听着录音回放，感觉那是很遥远的过去

你还记得以前的顺口溜

……你是第一个人，你是最后一个人

多么应景的说法。

和落寞的广播明星一起在落幕前反刍鲜丽的过去，只不过Vox也不再是冉冉升起的电视新星，而是也将与他一同陨落。

那段决裂此时也显得无比遥远了。电视明星和广播明星现在都是狼狈地聚在一起，在前程已经难以避免地蒙上了一层灰朦朦的薄纱之后，他们终于可以自由地谈论过去。

电视终结了广播明星

在我的脑海和车里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而一切都已经走得太远了。

电视终结了广播明星

电视终结了广播明星

——你是广播明星

……。

他们都已经走得太远了。

Vox最终还是磕磕绊绊地唱完了整首歌，甚至故意在某些段落唱得生硬机械了些，以此掩盖自己曾无数次在深夜反刍这首歌的事实。为了缓解尴尬，他还故作姿态地在唱完后清了清嗓子。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Alastor都一言不发。Vox有些紧张地去偷瞄他的表情，想要从其中看出一些端倪。可笑的是即便知道Alastor现在看不见他的表情，Vox依然不敢直接和他对视，好像Alastor的眼睛里还藏着什么东西会将他击垮。此刻唯一可以确信的是，Vox的心跳正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跳动得愈发剧烈。

直到Alastor突然笑了出来：“——不，算了吧，果然还是很糟糕。”

Vox的眼角不禁猛地抽动了一下，紧接着就是一股因为被人玩弄而羞愤难当的热气逼上脸来，他忍不住大声喊道：“你在拿我开玩笑吗这个混蛋——！老古董！你就是接受不了新科技取代广播吧！”

“不，我指的不是这个，Vox。其实你唱得不错。”他的笑容还残留在嘴角，尚留余温没有褪去， “不过……好吧，我得告诉你你错了，Vox，广播不会被取代。我的老朋友，你愿意帮我一个忙吗？”

Vox这次警惕了起来：“……你还要让我做什么？“

“让你来欣赏一下货真价实的音乐。”

Alastor打了个响指，一段悠扬的爵士乐便从他身旁自然地流淌出来，温柔地环绕着两人。

钢琴、贝斯、小号和萨克斯，欢快又高昂的曲调突然间将Vox重新带回到那个黄金年代——那个奇迹的时代，艺术的时代，人人挥霍着欲望与野心的时代，让Vox一时间有些恍神。

在和谐的节奏与旋律中，他看到Alastor闭着眼朝自己伸出了一只手，Vox眨了眨眼，在短暂的犹豫后，还是伸手搭了上去。

Alastor的魔力以一种半引导式的方式在他的手心中游弋，Vox便顺从地循着他魔力流动的方向放开了控制，让自己的力量随着Alastor的牵引起舞。这份触感有些似曾相识。就像许久以前Alastor教会他如何掌控自己的电力，这次他也轻车熟路地借用Vox连通了整座城市的电网，接着，那些零星散落在五芒星城里的号角喇叭也开始流出带有广播噪音的爵士乐，如同幽灵的低吟一般，回荡于无垠的焦土与废墟之上。

遥远的乐声，正如同遥远的回忆，孤零零地飘荡在城市上空，叩击着Vox的心口。他沉默地凝视着Alastor，后者仍然闭着眼，神态却显得很放松，身体随着音乐的节奏轻微地晃动着。Vox不自觉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将两人的手握的更紧了些。

“……而且就算是糟糕透顶，相较而言，或许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吧。”

他隐约间听到Alastor的喃喃自语。

Chapter Text

Vox被空气中微弱的噪音吵醒了。

Alastor的爵士乐就好像是有什么魔力一样，让他一下子卸了力气，迷迷糊糊地进入了休眠模式。不过想来也正常，这一个月以来他们都一直在生与死的边界线上挣扎，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的负荷都早已超过了阈值，所以一旦松懈下来，疲惫的身体便立刻要求休息。

但现在，伴随着意识的苏醒，却有一阵强烈的心慌Vox袭来。他睁开双眼，猛地直起身子，眼珠飞快地转动着——

Alastor不见了。

…………

…………

如果那个时候能留住Charlie就好了。

Alastor错乱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他的喉咙在锁链粗暴的拖拽下被勒紧，窒息感压迫着神经，口中呛入鲜血。

明明为了应对这种情况，还特意和她做了交易用作把柄……但现在Charlie应该已经被带去天堂了吧，他留的底牌也都无用武之地了。……如果，能更早一步做出行动的话——

拴着他脖子的锁链再次向前施力，Alastor猝不及防地趔趄了一下，险些跪倒在地。

“真希望你能更加配合一些，Alastor，毕竟我没有折磨人的癖好。来吧，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平白给自己增添痛苦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阵轻柔却不容置喙的女声由上而下传入Alastor的耳中。

Alastor竭力抑制住身体本能的颤抖，露出一个还算得体的微笑：“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既然已经是最后了，向我透露一点您的想法又何妨呢？我想此时应该大局已定了吧。”

“……唉，看来我还是没有猜错。”Lilith发出一声叹息。她背对着Alastor，周身被阴影包裹，Alastor听到她如同叙述他人故事那般用平淡的语气开口，“自作聪明只会令你作茧自缚，所以，别再探寻那些你不该知道的事情了。不过，既然如此，我也开始有些好奇……既然你仍旧禀性难移，又是什么令你突然间改变了想法呢。”

“抱歉，什么？”

“原本你应该会在天使的兵刃下无谓地死去……不是吗，我知道你会这么做的，如果在绝境中为你垂下一根可以救命的蛛丝，那你就绝对不会放手，哪怕被它绞断喉咙。”

“……哈，”Alastor有些狰狞地咧开嘴角，“原来您是打算看我自取灭亡吗？”

“别在意，我没有在贬低你，只不过这确实是个清理棋盘的便利手段。”锁链的主人漫不经心地评论着，“你有些自命不凡，当然，无论是作为罪人还是棋子，这都是个不错的特质，所以我原本以为你的行动应该不会偏离我的预期。”

“如果您不想让我活下去，又何必这么麻烦。我的挣扎也没有精彩到如此地步，值得您在一个月的观摩之后特地大驾光临吧？”

“你的措辞很有趣，一如既往。不过我这次并非专程为你而来，只是因为这里有一部分遗留问题需要我来处理罢了，期间却意外地发现你的情况似乎与我所期望的有些不同。真有意思，这种改变源自什么呢，是受到了他人的影响吧？”

Alastor，地狱领主、广播恶魔，如今仍然幸存的原因，被认为是受到了他人的影响。这可以算得上是一种侮辱，他本该感到愤怒或是难堪，但Alastor混沌的脑内却在这时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了Vox的影像——那个愚蠢的、荒谬的、浮夸的图片盒子——以至于他居然没有在第一时间想着开口反驳。他想到自己被契约束缚，离开庇护所的时候，Vox甚至还在毫无防备地睡着，风扇转动的声音平稳而安定，就像是机器的呼吸声一样。如果他在醒来后发现Alastor再次消失不见，会做出什么反应呢？

会不会就像七年前那样，怀抱着被戏耍的恨意度过余生？

那样就好。Alastor低声喟叹，他其实早就隐隐有了预感，一切终结的日子或许即将迫近。那么，至少他要在最后给Vox留下些什么——痛苦或者愤怒，困惑或是遗憾，无论那是什么，只要能够在他的心中扎根，让他再也无法遗忘就好。他最后为整篇五芒星城呈上的那场爵士演出，其中包含了太多难以言说的东西，就连Alastor自己也有些分辨不清——某种宣言，某种警告，对于Lilith及天堂的挑衅……但或许他更多的是希望能够使其成为Vox培育恨意的温床，成为他难以忘却的幻影。

这本该是毫无意义的事，Alastor本不该为此费心。或许这也是来自Vox的报复，他看向Alastor的那道视线最终让Alastor偏离了原本的航向，让本该分离的轨道再次交错。无论有多么不愿意承认这一事实，他也无法再将Vox视作一个随处可见、不值一提的“他人”。

Lilith轻笑了一声——或许是嘲笑。她依然没有转身，只是伸出手拽了拽链条：“不想打断你的沉思，但如果你在思考的时候能不停下脚步的话就更好了。我还有其他事要忙，没办法花太多时间在你身上。”

Alastor只是沉默着，向着链条的反方向后退了一步。

“哈……我并不欣赏顽固的性格，但我原谅你，你只是还没有做好准备。或许我应该做出一些适当的妥协。”Lilith笑了笑，慷慨地提案道，“那么好吧，Alastor，为了能让你安心入睡，我就告诉你一些事吧。你不必担心自己被当作没有利用价值的弃子，恰恰相反，你的灵魂也会成为珍贵的祭品之一。”

Alastor的身体僵硬了一瞬：“你说，祭品？”

“祭品，地狱反攻的祭品。说来，还是多亏了你们引起的一系列骚动，让天使们感到了威胁，我才得以与天堂的高层签订了协议。为了维护天堂的根基，他们需要我的协助以便彻底清扫地狱——不过，我想你应该也能够明白这个道理，在交易中有所求的那一方总是更容易出现纰漏。”Lilith背过手，语气从容地向前走去，“我设法在这场交易中得到了这部分灵魂的控制权。”

Alastor僵硬地跟上她的步伐：“你的意思是，你会获得那些死在天使手下的灵魂。”

“无需担心，我不会令自己的子民白白遭受屠戮，所有被杀死的灵魂都不会白白消散，他们将铸起复仇之剑。今天将会进行最后的一次收割，天堂需要确保在此之后地狱将彻底失去反抗的力量，而我需要在此之前消除所有的隐患，确保一切都在朝着正确的方向进行。现在，Alastor，你准备好将这个秘密带入坟墓了吗？”

Lilith在密谋筹集反叛天堂的力量，因此Alastor作为曾经代替她干涉地狱的傀儡，无论如何都是必须抹消掉的痕迹。

Lilith微笑着问道，而Alastor却几乎要维持不住自己的笑容了。说这是正确的方向，开什么玩笑，这可是将整个地狱当作牺牲品，以换取颠覆天堂的契机。Lilith远比他想象中还要疯狂。但他知道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选择的余地了，Lilith的愿望是如此强烈，为了这份坚持和信念，没有什么能令她动摇。

Alastor沉默了半晌，然后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开口：“——那么差不多到这里就可以了。没有人会来打扰的。”

“你确定吗？”

“……他不会那么快就找过来的。”

“好吧，那就如你所愿。”

Lilith终于停下了脚步，缓缓转身，面向着Alastor。Alastor的耳朵随着锁链叮当的声响微微晃动，他没办法看到地狱女王此刻的神情，但那对他来说或许算得上是件好事——Lilith绸缎般的金色长发被山风吹动着，那双蛇瞳凝望着Alastor，眼神里既没有杀意也没有乐趣，只有单纯的淡漠与决然。

“我亲爱的子民，可靠的帮手，Alastor——我在此赐予你解脱。”她抬手，一柄金色的匕首浮现在Alastor面前，溢出灿烂的辉光，“就请自行了断，解放你的灵魂吧。”

…………

…………

真奇怪，地狱里是没有星星的。

Vox跑过五芒星城郊外荒瘠的山坡，筋疲力尽连气都喘不上来，却仍忍不住仰头看向天空。地狱红黑色的穹顶中，竟然浮现出星星点点闪耀着的光斑，彼此映照，辉光灿烂，简直如同浩瀚星河。他不合时宜地想起故乡的河畔，那里可是看星星的好地方，流水、夏夜、林木，以及触手可及的星——只可惜他此时有更为要紧的事要做，实在提不起观星的兴趣。

更何况是那些由天使军团们组成的致命星海。

Vox只在天堂实行清剿的初期见识过这种规模的袭击，就是三V塔被摧毁的时候，而这似乎比那次还要声势浩大。Alastor究竟去了哪里，他会与这次突然的袭击有关吗？他还活着吗，还是只是像七年前一样再次消失不见？他的心脏跳得很快——疲劳，缺氧，或者随便什么原因，他可以给自己找到很多借口，但他心里却很清楚，这份搏动来自于强烈的不安。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一种无限逼近于绝望的情绪压抑在心口，每一秒钟都将他向恐惧的悬崖更加推近一分。

腰侧的天使短刃硌在他尚未痊愈的伤口上，仿佛正隐隐发烫。

他能做的就只有继续奔跑。他不知道Alastor会在哪里，唯有在广袤的荒野中继续漫无目的地寻找，用损坏的声音不断地叫喊着Alastor的名字。

而他似乎终于再次被幸运女神眷顾了。

“……Alastor，看来你的判断再一次出现了错误。”

Vox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叹息。他来不及顾虑太多，在听到那个熟悉名字的一瞬间，他的脊椎掠过滚烫的电流，几乎要出现应激反应。他向山坡的上方望去，一道黑色的剪影高高矗立着，天空的五芒星阵和密密麻麻的光点在她身后闪烁，却并不能照亮天空，只使得那片阴影更加浓重。

“A——lastor——”他的嗓音扭曲到几乎无法分辨。他太累了，太过拼命，濒临损坏，却仍然无法停下脚步，踏着碎石径直冲上前去，“给我——”

Vox实在发不出声音来了，剩下的音节被吞没在凛冽的风中。

但Vox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原本打算说些什么。他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行动，脱口而出——也许是“给我站住”，也许是“给我解释清楚”，也许只是……“给我回来”。

他跑上山坡，视线逐渐变得开阔，然后迅速聚焦到唯一的光源上。Alastor正半跪在泥土中，颤抖的双手握着匕首抵在自己的喉头，紧紧地咬着牙齿，血和汗混杂在一起，顺着面颊的轮廓滴落到地面上。

“——！”

“他现在很忙噢，没有多余的心力分给你了。”悠然的女声从Vox身后传来，他浑身一颤，猛地转过头来，“现在请你忘记这一切，离开这里吧。”

然后Vox迟钝的意识才苏醒过来，提醒着他刚刚的那个身影来自何人——洋红色的双角，金属般的眼瞳，最初造访人间的旅者之一——Lilith。Vox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脚下却没有动作，只是带着警惕与敌意盯着对面高挑的女性。

“啊——我明白了。”Lilith沉吟了片刻，再度抬眼看向Alastor， “但你已无法改变什么了。尽管他现在还在试图抵抗——但来自灵魂契约的命令是无法抗拒的，无论你打算做些什么，他最终都会死去。”

Vox用余光瞥向Alastor，看到那把天使匕首终于扎进喉咙，血液顺着刃尖滴落。

“就如同你看到的这样。我真诚地建议你马上离开，罪人。否则我将不得不连同你一起——”

呲——

Vox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的电压不稳定地摇摆着，四肢麻木，思考模块完全停摆，就连Lilith的声音也逐渐远去。

他只是必须这么做。

Vox紧紧盯着刺穿Alastor心脏的短刃，用颤抖的手将其拔出，复又再次深深地插进他的胸口。

如果Alastor一定要在这里死去的话，他至少应该死在自己的手上。

像是在宣泄那些与恨意掺杂在一起的感情，Vox一次又一次地将刀刃捅进Alastor的心脏，机械地、麻木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直至抬不不起手臂，直至鲜红的血液浸染了土地和Vox的衣角。

Alastor要作为自己的对手死去。

作为电视与广播之争的战利品。

而不是一只被猎人赐予死亡的林鹿。

Vox跪坐在地上，周身还围绕着传送时尚未散去的静电。他不愿去看Alastor此时的表情，却希望Alastor能再次看向自己，给他一个憎恨的眼神，不甘，或是其他什么都好，他想让Alastor看到，那双眼睛，他要那双眼睛醒过来，看清楚此刻是Vox在杀死他，是Vox正在——

但一股柔软温热抚上了他的屏幕。

Vox的动作停顿了一瞬，睁大了眼。

Alastor无法聚焦的双眼颤抖着游移。他带着试探地搭上的手在接触到屏幕的一瞬间放松了下来，连带着那个紧绷又勉强的笑容也一并松了劲。Vox依然看不穿那模糊的眼神里到底蕴藏着什么，Alastor的那副表情中分明藏着话，而Vox却读不出，Vox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也发不出声。

——你想要告诉我什么？

但随即那张脸上的表情便归于空白，Alastor的手脱力地掉了下去，他的灵魂和心脏一同破碎。Vox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见到Alastor变成这副姿态，不再是那个他熟悉的总是游刃有余的样子，而是如此接近人类，好像他真的要就这样死去了。

手中的短刃不知何时划伤了Vox的手掌，让他的掌心发烫，血流下来，和Alastor的混在一起，让他分辨不清，正如他现在也无法分清楚这份热度究竟是来自于伤口还是Alastor残留下来的温度。

如此温热，如此迷幻，如此不真实。

“他已经死去了。”

Lilith不知何时走到了Vox的身后，舔了舔嘴角，平静地开口。Vox没有回头。

“我要带把他带走。”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扭曲变形，但Lilith似乎能听懂他想要说的话。

“失去了灵魂的尸体很快就会腐烂消失的。”

“那是……我要处理的问题。他是死在我手上的，我应当有权进行处置。”

Lilith用手支着下巴，看起来并未因Vox的言辞感到冒犯：“……我可以认为，你是想与我做一笔交易吗？”

“不是。这是我的要求。既然Alastor灵魂已死，他的尸体对您来说应该也没有用处了，我想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请求——”Vox停顿了一下，他还是没有回身。他不知道如果再次看到Lilith的眼神，他是否会畏缩，但现在他只是不想动作，“当然，如果您不同意的话，就在这里杀死我好了。”

反正他也没有反抗的资本。

其实，从见到Lilith的那一瞬间开始，他就随时面临着死亡的风险，Vox十分清楚这一点。

“……我不会杀你，”但Lilith并没有选择这么做。她沉默片刻，用锐利的眼神剥开Vox的层层外壳，微笑着说道，“亲爱的罪人，我并非你的敌人，更何况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我也应该感谢你呢。所以，离开吧。”

Vox眼睛微微睁大。

Lilith没有必要在这里留下自己的痕迹。无论Alastor是自我了断还是被其他人所杀，她都不关心，只要抹除掉他们之间的联系就好。而Vox作为挑起战火的罪人领主，在此刻却与其他那些无能为力的罪人恶魔没有什么不同，最后一轮清洗行动即将降临，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和其他人一样，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死去。

“愿你好运。”

她只是平淡地留下了最后一句赠语。

…………

…………

Vox将Alastor的尸体带回了他们用于避难的临时庇护所。

失去了灵魂的尸体似乎和普通人类没有什么区别，冰冷、沉重、腐臭，不会再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再生重构。如果放着不管的话，大概其中的皮肉很快就会烂完，露出内里的白骨，再在经年累月中化作尘土，掩埋在土地深处，成为这片地狱的一部分。

那样的话也太糟糕了。Vox有些重心不稳地架着Alastor摔倒在地上，他凑近Alastor的脸，手指在他的两颊上虚浮地比划了几下，想要试着将那个笑容重新撑起来，却又因为突然感到厌烦而放弃。

他的双手沿着Alastor的身体向下移动，最后停在了Alastor的胸口，抚摸着那道由自己制造出的伤口，然后挖出了Alastor湿漉漉的心脏。

那上面坑坑洼洼，满是Vox留下的创口，几乎是惨不忍睹。Vox小心地将其整个托起，沉默地注视着这颗已经不再工作的器官，动作轻柔地将它含进了口中，艰难地想要吞咽。Vox还不习惯这种进食，从身体本能到中央系统都在排斥这团肉块进入食道，他的胃袋在战栗，皮肤在颤抖，于是只好用两只手死死捂着嘴，在不停的干呕中将不属于自己的血与肉一并吞下。

他一定是疯了。

Vox差点被滑腻的恶心触感逼出来泪水，伏在Alastor的尸体上大口地喘气。吃下这种东西，到底是哪里取悦到了你？至少Vox能感受到的只有痛苦。

空气中的噪音逐渐扩大，Vox透过裂石的缝隙向上望去，只看到无数金灿的光点。他又弯下双手，捧起Alastor的鲜血，迎着天使的阵列高高地举了起来。那些突兀出现在深色地狱里的千万颗发光体在Vox的视野里扭曲、拉伸，就像蒙了一层磨砂玻璃一样模糊不清。鲜血淅淅沥沥地从他的指缝中渗出，Vox将掌心微微倾斜，黏腻的血液便流进他的口中。腥臭、甜腻、铁锈般的液体，却滚烫得像岩浆一样，几乎要让Vox的身躯熔毁。

你说——希望我能一直恨你。

但我不再恨你了。

那根扎进我身体里的，年复一年折磨着我的，被叫做“憎恨”的尖刺，在你死去的那个瞬间便轻易地消散了，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缺口。为了填补那部分空缺，只好吃下你的肉，喝下你的血，然后让你成为我的一部分，与我融为一体。

你将存在于我的生命里。

Vox的意识恍然间又回到了那个与Alastor畅谈的午夜，悠扬的爵士乐在耳旁响起，夹杂着零碎的笑声和失真的杂音。

然后是更早之前，他独自一人，瑟缩在狭小的出租屋里，与老旧的收音机作伴，彻夜难眠。

更早，更早之前，他也曾漫步于在故乡的星空河畔。

Vox沉默地仰头，将手中属于Alastor的血一饮而尽。

他将这血敬给没有明天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