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Hong K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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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隻巨獸襲擊那年,Charles 十三歲。他在晚間新聞看見這個消息,畫面上,一隻龐然大物以排山倒海之姿,摧毀了與牠一樣高大的舊金山大橋。鋼索四處飛舞,車輛如同他五歲時向玩伴借來的火柴盒小汽車,沿著傾斜的橋面一路滑向斷橋口,一台一台墜入汪洋之中。路面上到處是起火的載具。比起新聞畫面,看起來更像電影情節,只除了這一切都是真的,竄逃的人們、不斷發射子彈掃射的戰鬥機⋯⋯
隔天在學校,所有人討論的話題都是「你有看到美國的那隻怪物嗎?」
他們花了六天,動用三枚戰術核子飛彈才終於制服牠。整整六天,三座城市被毀,死傷人員無數,災害損失難以估計。
他們本以為這是偶發性事件,直到第二起怪獸攻擊發生,然後是第三起、第四起⋯⋯他們意識到,人類和這些巨獸之間的戰爭,可能會演變為一種常態。
他們給了這些造物一個稱呼:Kaiju,日文裡的「怪獸」。很傳神,因為牠看起來就像那些怪獸電影裡的怪物。
聯合國成立了一支聯合部隊,專門針對 Kaiju 入侵進行作戰部署。人類開始打造屬於自己的巨獸。2015 年,Kaiju 首次入侵將近三年後,人類第一次以 Jaeger 機甲,一種由泛太平洋防禦部隊建造的巨型人形機具,擋下了 Kaiju 的肆虐。這一次,戰役持續不到幾個小時。沒有料到會出現體型與自己旗鼓相當的敵手,有著宛如外星人般巨大腦袋的 Kaiju 笨拙、吃力地試圖對抗從天而降的對手。然而,從來沒有遭遇過如此強大火力,在連吃好幾記飛彈、被掐住脖子狠狠爆揍一頓以後,Kaiju Karloff 只有不甘倒下的份。
自此,人類開始取得勝利。
無數孩子都夢想成為機甲駕駛,去對抗外來入侵者,守護全人類。
捷報頻傳,人們終於不再懼怕 Kaiju,因為他們知道,威脅會被擋下,危險會被撲滅。
「好險我們隔壁不是太平洋,」Charles 的爸爸坐在沙發上,一邊看著電視,一邊喝著啤酒評論,「不然哪天倒楣怪獸入侵的就是我們家。」
但英國政府並沒有因此置身事外。新聞畫面上,再次得勝的機甲駕駛身著白色笨重的駕駛裝備,帶著羞澀含蓄的微笑,在基地裡接受所有人的歡呼,標題上寫道:「來自英國的人民英雄、最年輕的機甲駕駛」。少年精實的身形幾乎被興奮的人群淹沒,他懷裡抱著白色頭盔,背挺得筆直,姿態優雅得像極剛奪牌的擊劍冠軍,青澀的臉龐洋溢著喜悅;他的搭檔在他隔壁,同樣年少,比 Charles 大不了幾歲,驕傲地抬起手迎向眾人的喝采。
我也想成為他們, Charles 想, 駕駛機甲對付兇猛巨獸,保護所有人。
要瞞著雙親,存夠前往阿拉斯加的旅費並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當他終於達成這個目標,他在自己床上留下一封給母親的信,告知她自己的志向,離開這座他原生了十九年的家,從此再也沒有回頭。一度,他感覺自己好像在飛翔,遠離出生的土地,越過一整座海洋,在另一片大陸落腳,準備展開全新的生活,然後──
他在香港,二十五歲,全副身家只比當年離開英國遠赴阿拉斯加時多了一千美元。
超過三百呎高的庫棚,充斥著無窮無盡的機械運轉噪音回音,空氣裡懸浮的金屬味與粉塵,Charles 幾乎感覺自己像回到了家。已經有幾個月他沒能再見到這些龐然大物,聆聽器械運作的尖銳高頻聲,欣賞焊接時四濺的火花。蓋圍牆就只是建模、灌漿、拆模,潮濕的石灰味和一陳不變的施作。
「我聽說你也是最後一屆獵人學院的學員?」
沒有太多餘裕能欣賞幾呎之外機甲與技師們,他加緊腳步跟上前方的女人。
他抵達基地的時候,Jenny Green 就已經在入口等待著他。她介紹自己為基地的首席工程師,確認過 Charles 的身分以後就直接叫 Charles 跟上。每個人看見 Jenny Green 的第一眼,絕對會放在她頸部的黑色蝴蝶刺青。那枚紋身就像她本人一樣,恣意綻放,毫無遮掩,昭示著「接受,不然又就滾蛋」。
Charles 花了一點力氣才將他的目光才從刺青移開,他很少見到如此繁複細碎的花紋,很難不多加欣賞。
Green 女士的個子高䠷纖細,一舉一動卻都俐落又充滿力道。她的步伐飛快,要不是 Charles 的腿夠長,很可能會需要小跑起來才能追得上她。她的眼睛自他們開始移動後就沒有從 Charles 的履歷上移開過。她一邊翻閱一邊向他投擲問題,遊刃有餘地在機庫內穿梭,聆聽 Charles 的回應,腳步沒有慢下過任何一秒,頭也從來沒抬起過。碎頂基地向來是個非常繁忙的地方,Charles 完全可以理解。
「是的,」他回答,習慣性地揚起最好的微笑,希望能帶給他未來的上司夠好的印象,儘管他知道 Green 女士大概根本沒有注意到,「雖然沒能完成訓練,但我在離開學院之後,還有在洛杉磯基地工作過幾年,維修機甲對我來說不是問題。」
「洛杉磯基地⋯⋯如果我沒記錯,Twilight Anger 最早就是派駐在那。」首席工程師手裡的筆反覆敲打著夾板,在她落下決定時,她的步伐和筆尖同時戛然而止,「那麼你就跟著 Crystal 吧,我們一共有五個小組,分別負責五台機甲的修理與維護,各組之間會互相支援,你有在洛杉磯的經驗,Mark-3 系列你應該很熟,很快就能上手。時間很趕,我們迫切需要人手幫忙。」她低下頭,再次檢閱 Charles 的履歷,「上頭說你有住宿需求。我們有兩間值班室專門供應維修技術員使用,另外也有幾間宿舍提供給外地員工,不過數量不多。你很走運,男生宿舍剛好剩下最後一個床位,等等我會請 Crystal 帶你過去。薪水扣除保險以後會在每個月第一日匯入你的戶頭。還有什麼問題嗎?」她終於看向 Charles。
「沒有了,女士。」
「『女士』個鬼,Jenny 就好。不想被小沒幾歲的小子喊老。跟我來。」
在 Jenny 手下的五個小組中,Crystal 帶領的 delta 組負責 Phantom Force 機甲的復原工作。Phantom Force 和 Charles 照顧過的 Twilight Anger 一樣,屬於 Mark-3 系列,在 2017 年生產。當具備能保護駕駛減除輻射暴露的數位技術的 Mark-4 系列被研發出來以後,Mark-3 系列很快就被取代。除了 Twilight Anger 以外,Charles 相當意外香港基地還有其他 Mark-3 系列的機甲。大部分的 Mark-3 機甲都在歷年的戰鬥之中被催毀,無法再服役了。
他們在機庫底端找到 Crystal,Jenny 用手比畫著 Charles:「你這組的菜鳥。」
Crystal Surname Von Hovercraft 身高只有五吋二,一頭棕色的鬈髮被盤起,紮成了方便工作的兩個包頭,有幾根挑染的紫色髮絲夾雜在其中;即使是灰撲撲的維修技師連身服也無法折損她精緻的五官。她把手套塞進口袋,對他們揚起微笑,和一旁的笨重的機具形成強烈對比。
Jenny 把夾板夾進腋下,對著 Crystal 指示:「男生宿舍的最後一個位置是他的了,你再帶他過去。我知道你們是舊識,所以什麼『好好照顧他』之類的廢話我就省了。帶他參觀基礎設施,然後盡快上工,時間緊迫。」
「遵命,長官!跟我來,Rowland。」沒把 Jenny 的白眼當一回事,收起上司遞過來的鑰匙,Crystal 領著 Charles 走進基地通道。她拉下連身服的拉鍊,將上半身部分褪至腰際露出內部的白色背心,把兩隻袖子拉至身前打了個結,與此同時她的步伐堅定而平穩,而她腳下的靴子鞋底厚度至少有兩吋。
「相較於昨晚我們見面時,你是不是又長高了?」
「滾開啦 Rowland。」她笑著推了他一把,「這是我的工作靴,如果我不穿底夠厚的靴子,踩到釘子時,血肯定會流滿我整隻鞋好嗎!你都在洛杉磯基地幹這麼多年了,怎麼可能會連這點都不懂?」
Charles 微微傾過身,調笑底勾起嘴角:「因為我們在洛杉磯配給的靴子,鞋底只有一吋?」成功換得 Crystal 半心半意的一句「噢閉嘴啦」。
在完全陌生的地方,能有一張熟面孔是件好事。
他是在獵人學院裡認識 Crystal 的,女孩直來直往的作風迅速在他腦海留下深刻印象。在天寒地凍的阿拉斯加,人們更容易傾向找尋溫暖。短暫交往過一陣以後,他們很快就發現彼此當朋友比當情人合適。沒過多久,學院解散,不願意放棄為部隊工作的 Charles 南下到了洛杉磯,一頭栽入基地內的機甲維修工作,而 Crystal 則決定返回紐約,接續自己未完成的學業,中間幾年他們都沒怎麼再聯絡。直到幾個月前,Charles 在午休時的電視新聞看見 Kaiju 再度襲擊雪梨,所幸很快被部署在巴布亞紐幾內亞外海的兩台 Jaeger 給攔截;隔天他就接到 Crystal 打來的電話,問他還有沒有興趣再次為部隊效力。他立刻丟下洛杉磯防禦長城的建築工作,用所剩不多的存款買了一張機票,帶著所有家當,飛過太平洋抵達香港。他們約好在一家酒吧見面。見到他時,Crystal 給了他一個足以彌補多年份量的超大擁抱。他們坐在吧台旁邊聊了一陣,簡單交換了彼此近況。Charle 很高興看到 Crystal 依然神采奕奕,和當年一樣明亮動人。臨走前,Crystal 帶走了他的履歷和應徵表格,叫他明天八點準時出現在基地報到。
作為第一間啟用的碎頂基地,香港基地的腹地比其他基地大上好幾倍,六個港灣合併能容納超過三十台機甲。這裡曾經輝煌一時,但隨著獵人計畫結束,其他基地紛紛關閉,香港現存的人員也僅殘當年的一半不到,這甚至已經是在聚集所有能用資源的情況下了。
「我們只剩下五台機甲,」Crystal 一邊解釋一邊帶著他在蜿蜒複雜的連接通道內左彎右拐,「現在剩四台,Midnight Striker 上週在雪梨犧牲了,主結構直接被撕成廢鐵,頭部駕駛艙整個被扯掉,根本沒救,混帳 Kaiju。走這邊。」她又轉了一個彎,Charles 在聆聽她說話的同時努力在腦袋裡記下路線。這地方簡直跟迷宮一樣。
「你在這裡怎麼不會迷路?」他忍不住問。
「兩年多來的訓練。別擔心,不用多久你就能記住了。」她信誓旦旦地揮了揮手,接著又繞回原來的話題,「本來負責維修 Midnight Striker 的人員會被重新分派到其他小組,不過他們大多只懂數位驅動的機甲,沒辦法過來幫我們一把。我們到了。」
她在通道最末端的一扇門前停下腳步,敲了兩下門;沒有人回應,她從口袋裡掏出鑰匙,開門,示意 Charles 先進去。房裡只有兩張上下舖、四個置物櫃,就已經壅擠得塞不下其他多餘的東西了。看來 Charles 得和其他三個人共享一個空間。之前他在洛杉磯的宿舍還是六人一間呢,所以沒什麼好抱怨的。
「菜鳥睡上鋪。」Crystal 指著唯一一張看起來像空床的床位說,「睡覺的時候最好嘴巴不要張開,難保不會有什麼東西從通風管漏出來滴進去。」
「感謝提醒齁。」
Charles 走過去,把他的行囊塞進唯一沒上鎖的櫃子:「好了。我們走吧。」
Crystal 盤著手靠在門邊好奇地問:「不用給你一點時間整理一下嗎?」
「不吶。你剛聽到 Jenny 說的了,『時間緊迫』。」他揚起燦爛笑容,「再說,我也餓了。」
Crystal 的回應是不置可否地翻了個白眼。
在碎頂基地工作的好處之一,是永遠不愁沒飯吃。
在基地,二十四小時都有大量人員在勞動。為了確保每位值班人員都有足夠的力氣作業,在固定的供餐時段之外,廚房也會留下一定份量的點心和宵夜,提供休息或下班的技術人員填飽肚子。
Charles 還蠻自豪自己在洛杉磯時,廚工們都算蠻喜歡他。有的時候當他太晚下班,或是剛值完一整晚的大夜班,累得半死可廚房已經收了,只要當班的廚師還在,他們都會願意再順手弄點什麼餵飽他。年紀可以作他母親的 Gracie 老是嫌棄他太瘦,西英夾雜地數落他吃進去的東西八成都從毛細孔蒸發了,不然怎麼會怎麼吃都長不出肉。Charles 總是會笑著回說他從小就是這個樣子,吃多吃少都差不多,他母親也對他懷有同樣的困惑。
不過倒不是說他童年有吃的多飽就是。
香港基地的食堂則比洛杉磯的更大,幾乎是後者的兩倍,用餐的長桌多了整整三排。由於現在並非用餐時段,食堂裡人並不多。
他們裝了一盤餅乾,泡了兩杯茶,在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在食堂入口上方的橫樑,有一個巨大的電子時鐘就架在正中央,每一個進入或離開食堂的人都會從它下方經過,然而鐘面上顯示的並不是當前時間,而是作為某種計時器使用。
「那是什麼?」Charles 朝著時鐘揚揚下巴。Crystal 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了過去。
「戰爭鐘。」她回答,「洛杉磯基地沒有嗎?」
「沒有。那是做什麼的?」
「它會記錄 Kaiju 攻擊的時間。每一次襲擊都會清零,然後從頭開始計算,直到下一次攻擊。所以距離上次攻擊──就是雪梨那次──的時間是⋯⋯四天一小時又三十七分。」Crystal 將手包覆在馬克杯壁上,「它讓我們保持動力,警惕我們下一次攻擊很快就會出現,在那之前我們必須做好準備。有點嚇人,其實⋯⋯在我剛來這裡時,我見過戰爭鐘上顯示最久的數字是一百四十八天又五小時,然而現在我們幾乎不會看見它超過五十天。」
「襲擊的間隔縮短了。」Charles 說,一邊將餅乾塞進嘴裡。
「是的,表示機甲折損得更快,能維修的時間變短,可是我們的人手並沒有增加。」Crystal 往她的茶面吹了幾口氣,一次喝下半杯以後才又接續,「所以你可以理解,我們非常欠缺人手。」
「『時間緊迫』。」
「這也是為什麼,當你吃完這盤餅乾,喝完這杯茶,我們就該走了。到今天下午五點以前,你得跟著我學習白班的工作,用過晚餐,晚上八點跟著 Lin 熟悉夜班業務,然後你就成為正式人力了。」
行程滿檔,不過 Charles應付得來。基地大部分的維修工作他都駕輕就熟,再說,修理機甲遠比蓋城牆有意義多了,也更有挑戰性。沒有要冒犯專業的意思,不過他從來就不覺得那些防禦長城在 Kaiju 之前能佔多少機會,要不是基地關閉以後他急需收入維持生計,他也不會加入建築工人的行列;事實證明,他沒看錯。上週的雪梨襲擊,防禦長城在 Kaiju 面前不堪一擊,要不是兩台機甲及時趕到,只怕整個澳洲東岸的城市都要淪陷。
「我們極度缺乏夜班值班人力。」Crystal 告訴他,「Emily 懷孕了。早在三週以前我們就該讓她從夜班下來了,但 Min-Ho 才剛受傷,醫生囑咐他服藥期間不能操作重機械,而 Jeremy 和我也才剛回到早班,在那之前我們已經超值了三個月。」
Charles 重重點頭:「我會盡力跟上大家。」
「謝了,你不知道你願意加入幫了我們多大的忙。」Crystal 真誠地說,她對 Charles 露出感激笑意,Charles 報以微笑。
「還有什麼是我需要知道的嗎?需要格外留心的人或事情?」他問,在正式上工以前多打聽一點消息總是有備無患。
「喔對了,」Crystal 端起她的杯子又喝了一口,「聽說香港基地鬧鬼。」
Chapter 2: The Ghost of the Shatterdo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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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win 驚醒在漆黑的房間內。確認過是在自己床上以後,他又躺了回去,強迫自己收縮的四肢放鬆。心臟在胸口內狂跳,依然驚魂未定。吸氣,吐氣。
你沒事,是在基地,他告訴自己。你沒事。
舉起手腕,他對著手錶上刺眼的白光微微瞇起眼睛。睡了三個多小時,不錯了。凌晨四點,如果走到基地外,能看見向東的天際正由深藍轉紫,準備變亮。香港的日出很準時,即使在冬天,也頂多只晚一個多小時,不像倫敦甚至安克拉治,七點了夜色仍黑如濃墨。
他不認為自己還睡得回去。用手耙過輕微汗濕的頭髮,他起身下床,迅速盥洗,平復心情後走向衣櫃著衣。如果抓緊時間,在夜班結束與早班交接以前,他還有快三個小時可以使用。
黎明時分的基地沒有太多人活動,大部分的值班人員都聚集在機庫,通道內空無一人。Edwin 快步經過走廊,搭電梯,轉進通往任務控制室的長廊,在最底倒數兩間前的模擬室前停下,朝門上的電子鎖輸入密碼。
門唰地開啟後他迅速鑽了進去。除了第一次 Niko 教他操作時他們有開燈,在那之後,他獨自前來時都避免點亮燈光。即使這個時間不太會有人經過,但保險起見,越少人會注意到他越好;面板上螢幕和指示燈的光源已經夠用。他熟練地操作按鍵,調整旋鈕,強迫系統設定為模擬單人駕駛模式,按掉不下五次系統警告,將時長設定在五分鐘。
系統準備就緒,他走向設備櫃,戴上頭盔,從收納盒中取出中樞鉗。通常中樞鉗需要技術員幫忙安裝,但他已經摸索出一套方法,不用依賴他人就能自行著裝。他反手取出持續處於啟動狀態的中樞鉗,靠著手腕施力,讓形如蜈蚣的儀器一口氣越過肩頭,活動中的鉗足流暢地由頸椎一路往下逐節攀附上他後背。探針扎進戰鬥服內的孔洞時他尖銳地倒吸一口氣。不管幾次,他都還是沒有習慣中樞鉗附上脊背的刺痛感。安克拉治之後,醫生告訴他,他脊樑附近的痛覺因為過強的脈衝能量而被過度活化,會持續對人工中樞的電磁訊號產生過敏反應,沒有辦法恢復,也沒有藥物可以協助,唯一的辦法是他永遠都不要再駕駛。
不切實際。他不可能放棄駕駛,至少在完全消滅 Kaiju 以前都不可能。
他拖著活動遙控面板走回模擬器旁,將傳輸線接上戰鬥服,到踏板上就定位,按下遙控按鈕。他開始浮動。
五分鐘,通過。七分鐘,通過。九分鐘,通過。設定十二分鐘,可當時間進入第十分鐘後,他開始感覺意識渙散。儘管他努力集中注意力,可注意力卻如同沙粒,不斷從他意識的縫隙間溜走,他奮力去撈卻撈不回來。忽然,他失去了視線。再睜眼,Edwin 發現自己再一次回到現實,他的雙腳脫離了踏板,臉朝下趴在地上。模擬室的時鐘顯示距離模擬結束已經過了十分鐘。
又來了。
他爬起來再試一次。又一次。再一次。失敗、失敗、失敗。好似有一道隱形的牆阻擋在那裡,無論他怎麼推,就是無法通過那道牆,即使他已經從最開始的五分鐘,逐步推進至十分鐘,然而光是這,樣就已經耗費了他幾個月的時間。可十分鐘在戰鬥裡遠遠不夠。從部屬到戰鬥結束返航基地,他最快的一次記錄是三小時又四十五分鐘,如果他沒打算出戰即戰死,他至少得和 Jaeger 穩定連結三個半小時。
Edwin 咬咬牙,再次進入浮動。
當他終於超過十二分鐘,回到現實之後,他發現鼻下湧出一股濕意。他沒理它,直到進入十三分鐘,那股濕意不斷累積,漫延流淌到他再也無法忍受時,他才摘下頭盔,提手去抹,才發現是血。他垂首一看,戰鬥服和胸頸處遍佈殷紅。該死。他連忙脫下戰鬥服開始清理。在他好不容易大致除去戰鬥服上的血跡後,時間已經所剩無幾,無法再模擬一次了。Edwin 只得挫敗地將設備歸位,溜出模擬室。
沒想到才剛走出門就撞見了正要前往控制室的 Niko。
「早安,Edwin!」她揚起明亮笑容,卻在瞥見 Edwin 領口時被擔憂取而代之,「發生什麼事了?你的衣服⋯⋯」
「沒什麼。」Edwin 揮揮手,企圖揮散對方的擔心,「換件衣服就好。」
Niko的眉頭皺得更深,「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衣服,我指的是你。你還好嗎?」
「只是在模擬室出了一點小狀況,但都已經解決了。我向你保證。」
「Edwin⋯⋯」
「得先回房間一趟,所以請容我失陪了, Niko。還有,早安。」
不待對方回應,Edwin 快步離去。他的時間有限,得趕回自己的單人宿舍換上乾淨的襯衫,並在會議開始之前趕回控制室。
他在最後一刻趕上會議。自他進門的那刻起,Niko 就不時朝他投來目光。若不是礙於會議正在進行,女孩肯定早已飛奔來他身邊。Edwin 知道對方在擔心自己。自從 Niko 教導他操作模擬機後,她就一直覺得自己對 Edwin 抱有責任;Edwin 感謝對方的關心,可他不可能因為對方擔憂就調整模擬進度,畢竟他已經大幅落後預定進度。
根據任務指揮官 Nurse 的報告,下一次攻擊預計會發生在三到四週後,可能地點包含東京、釜山和高雄,這就表示,他們至少需要三台機甲提前部屬,最好還能有一台原地待命,以備機動調度──所以 Edwin 絕對不可能慢下進度。
「謝謝你,Nurse 女士。」基地總指揮官說,她沉吟片刻,回過身子請在控制台的 Niko 調出投影地圖,她抱著雙肘注視著地圖:「倘若 Kaiju 要襲擊釜山,最有可能的進攻途徑會經過東京,而東京與釜山之間的距離落在直升機的航行範圍內,所以我們最好的策略,是著重部屬於東京,這樣無論 Kaiju 選擇攻擊釜山或是東京,都能及時調度;高雄距離香港較近,偵測到破裂口活動時立即出動,也能來得及支援。我希望一場戰鬥最少能有兩台機甲出戰。目前 Kaiju 已經熟悉 Jaeger 的戰鬥模式,我們必須仰賴人數優勢,才能將傷害和犧牲減到最低。」
基地總指揮官身材纖瘦嬌小,總是穿著一襲典雅的鴿灰色套裝,襯著筆挺的酒紅色襯衫,儀態從容而鎮定,說話輕聲細語,不亢不卑,可玄妙的是,不管室內有多少人、人聲有多吵雜,她的聲音永遠能完整傳遞到在場每個人耳裡。作為獵人計畫的發起人之一, Principal 從計畫之初即擔任主持人至今,也曾駕駛過初代機甲。在圍牆派開始攻擊獵人計畫所費不貲,成本遠大於成效時,是她在泛太平洋防禦會議裡獨排眾議,力挺獵人計畫,向聯合國高層據理力爭戰爭不可能只仰賴被動防禦。
「前任英國首相 Churchill 曾經說過:『必須放棄躲在混凝土工事或自然障礙物後方抵抗敵軍的念頭,也必須了解到,唯有透過猛烈與毫不留情的攻擊,才能重新取得戰場優勢。』」她指出,「我們不可能一味防守,期待敵人會自動放棄或撤退。牠們不會停止攻擊,除非我們消滅源頭。」
可惜聯合國最終依然決議終止獵人計畫。
不過,時間也還給了 Principal 公道,證明她的論點是正確的,所謂的防禦牆在 Kaiju 面前不堪一擊,軍事部隊的火力根本擋不住怪獸。若不是 Principal 未雨綢繆,提前將 Deadly Lion 和 Midnight Striker 部屬在南太平洋,整個東岸甚至半個澳洲大陸,都有可能一併淪陷。
如果沒有 Principal 在計畫被取消後,依然堅持不放棄整合各基地資源,他們不會還能及時現身雪梨一役,並成功扳回一城。Edwin 由衷敬佩她。
圍牆派在雪梨之戰後注定失勢,現在是他們爭取人民支持的最好時機,只可惜時間太過緊迫,Kaiju 的進攻愈來愈密集,Edwin 也無法確定他們還有多少時間能重啟計畫,打造新機甲與培訓新駕駛。在戰爭中,他們只能且戰且走。
「Deadly Lion 的維修情形如何,Green 女士?」Principan 轉向首席工程師問道。
「我們把原本負責 Midnight Striker 的 gamma 小組和其他小組重新整合,所以能有更多人手修復 Deadly Lion,預計最快兩週後能恢復至可以出勤的狀態。」
Principal 點點頭:「若情況允許,我們會需要第四台機甲坐鎮香港,好應付突發狀況。Phantom Force 的修復進度如何?」
Jenny 翻了翻手中的板夾:「我們剛招募了新人手,晚班人數能提升一倍,所以維修速度有希望加快,我想最快三週後可以進行第一階段測試。」
「太好了。Nurse 女士,你有可能在三週以內,為我們找到 Phantom Force 的新駕駛嗎?」
Thomas 和 Niko 的目光在長官們提及駕駛話題的瞬間雙雙鋒利地射向 Edwin,後者只是挺直身姿,假裝沒注意。
「我可以於近期再舉辦一次駕駛配對測試,」Nurse 回答,她的蘇格蘭口音在她情緒緊繃時益發明顯,「不過我無法保證能找到合適的配對。」
「我感激你的盡力協助。」
宣布散會以後,Edwin 立刻朝指揮官的方向迎上前。注意到他的身影,Principal 停住腳步。
「有什麼事情嗎,Payne 先生?」
「長官,請恕我冒昧,但我想自薦擔任 Phantom Force 的駕駛。」他說,繃緊了肩膀,試著不把緊張表現出來。
Principal 盯著他。
「我一直都在自我訓練,學習獨自駕駛──」
「Payne 先生。」Principal 直接打斷他,「我理解你想上戰場的心切,不過,我想你也很清楚,Phantom Force 屬於 Mark-3,是設計作為雙人駕駛操控的。我們不可能為了你而修改設計,再者,歷年來的種種證據已經顯示,Jaeger 必須由雙人駕駛,以分攤神經脈衝壓力,我不可能為了阻擋一次 Kaiju 攻擊,就犧牲掉我麾下駕駛員的健康、性命,甚至危及整座城市市民的安全。」她的目光堅定不移地直視著 Edwin。
「但長官,」Edwin 沒有放棄,「你我都很清楚,在基地裡要找到相容度夠高的配對簡直不可能!現在學院已經關閉,不會再有新人加入,而有駕駛經驗的人員幾乎都因傷退役,還在服役中的──」
「Payne 先生,我已經說的很清楚,如果你對於擔任駕駛有興趣,可以參加 Nurse 女士即將舉辦的配對測試徵選。」
「但──」
「我已經聲明了我的立場,而且不會改變我的決定。現在,還有其他問題嗎?」
Edwin 收緊下頷,「⋯⋯沒有。」
「很好。我們之後戰略室會議再見。」Principal 一點頭,加入不遠處在等候著她的 Nurse 女士,留下 Edwin 挫敗地站在原地。吸氣,吐氣。
Niko 小心翼翼地靠近時,他立刻抬起手阻止對方:「拜託,請別說任何一句。很抱歉,我現在無法討論這件事。」他搖搖頭,轉朝戰略室的方向快步離去。
戰略室的自動門滑開時他仍渾身怒意。一方面他明白 Principal 作為總指揮官的顧慮,她需要對整個基地甚至環太平洋沿岸每座城市的居民負責,然而,找不到駕駛,Jaeger 就形同虛設。再說,Mark-3 Jaeger 可以只由單人操作,他本人在阿拉斯加的經歷正是最好的佐證,即使他完全沒有印象自己當時是怎麼辦到的,可既然曾經成功過,就代表還有辦法再一次實行。他只是需要再繼續鍛鍊,提高神經的耐受度而已。
「有人很生氣哦。」一個聲音說道。Edwin 站住腳步,往聲音的方向看去。當然了,除了 Thomas King 還能有誰。他沒有回應,怕自己一開口就沒好話,快步向前,回到自己的工作檯邊。
見他不回,Thomas 笑笑:「當然了,要眼睜睜看自己以前駕駛過的機甲拱手讓人,心裡頭一定不是滋味吧。不過別太擔心,這年頭 Jaeger 駕駛難找。全世界還有能力駕駛機甲的人,基本上都在這個基地裡了。」他停頓,像在等待 Edwin 的反應,而 Edwin 刻意逕自工作不看向對方,不讓他如願。等不到回應,Thomas 聳肩接續:「然而大家也都心知肚明,要從我們之中找到兩個相容性夠高、能夠配合的人馬,還不如期待破裂口自行關閉比較快。」
但難不成找不到就擺爛嗎?Kaiju 危機還沒解除,少一台 Jaeger 上戰場,他們獲勝的機率就大幅降低,人類的存亡就更加迫切!
Edwin 強壓下怒氣,扭頭似笑非笑地問:「不然你和我再嘗試一次?」
「噢,親愛的,我並不覺得我們有機會成功。無意冒犯,但按照你目前的狀態,我不認為你適合和任何人一起浮動。」
Edwin 別開視線。他曉得 Thomas 說的是對的。不過要看著其他人駕駛 Phantom Force,他難免有些疙瘩,可若現實所趨,他也不得不服;至少她比自己多了一次機會,還能重返戰場。
「那你和其他人搭檔呢?」
「哇嗚,感激你對我的信賴,居然願意將 Phantom Force 託付給我,」Thomas 故作驚喜,按著胸膛咧嘴一笑,Edwin 為此翻了一個白眼,「不過,老實說,我沒有想要讓這個基地裡的隨便哪個人進入我的大腦欸。沒有隱私,沒有掩護,沒有偽裝,太赤裸了,不能讓隨便什麼人亂翻我的記憶,對吧?萬一他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怎麼辦?」
大部分人對駕駛 Jaeger 卻步的主要原因,就是他們難以對另一個人完全的坦白。沒有祕密,沒有謊言,一人所思即為另一人所知,清清楚楚,透明無窒。必須完全接納彼此,才能維持浮動的穩定,維持自己與機甲同步。曾經他和 Simon 也是這樣的親密搭檔,合作無間,沒有任何隱瞞。
直到安克拉治。
Edwin 感覺到自己的意識又即將再度滑開。吸氣,吐氣。吸氣,吐氣。吸氣,吐氣。他強迫自己的靈魂留在體內,不要失去對身體的控制。你沒事,他告訴自己,你在基地裡,你沒事。
然後,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說:「但沒有了駕駛,她不過就只是一具空殼。」
Thomas 只是聳了聳肩。「也許會有其他機甲的駕駛過來接手,誰知道呢?」
當晚,Edwin 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他爬起來,做了一百下伏地挺身,一百下仰臥起坐,三十下引體向上。他稍微感受得到身體的疲憊,可他的思緒依然不願意停下。浮躁感充斥四肢,在體內橫衝直撞,他靜不下心。在自我爭辯了幾分鐘以後,他敗陣下來,推門離開了宿舍,穿過長長的走廊,再一次溜進了模擬室。
Phatom Force 必須要有駕駛,不管是交由一組新任搭檔,或自己單槍上陣,無論如何,她都得再次重返戰場。
Edwin 走至操作面板前,熟練俐落地設定系統。單人駕駛。取消警告。取消警告。取消警告。模擬時間設定半小時,然後──
「Edwin!」一個嬌小的身影飛速擠進他身邊,白色的長髮隨著她的動作飄盪,Niko 雙手在面板上飛舞,迅速取消了所有設定,她的速度太快,Edwin 根本來不及阻止。
她轉過身來面對他:「我以為我們說好不會這樣對待『Archie』的。」皺起的眉頭寫滿了不贊同,「你不應該一口氣把時間設定到三十分鐘。」
「Niko,」Edwin 壓下煩躁往後退開幾步,遠離擋在他和機器之間的女孩,「倘若不加緊腳步,我不會來得及趕上修復!不假時日,Phantom Force 就能恢復到能重返戰場,可整座基地卻沒有一個人能夠駕馭她,這種情況不應該發生──」
「那也不該做這麼危險的事呀。」Niko 癟起嘴,「巨大的脈衝力道會把你的神經壓的像果醬一樣,爛爛的!」
「但我必須要可以啊!」Edwin 瞪大眼睛,不自覺地抬高音量,「這麼久以來,這些復健、練習、模擬,不就是為了這一刻嗎?在她準備好的時候就能即刻讓她重回戰場!她需要有人駕駛!她需要再投入戰鬥,因為那就是她的意義,不是嗎!」他注意到自己的聲音愈拔愈尖,他應該去控制,可他控制不住,「她沒有時間再蹉跎了!多留在庫房一秒,就是多浪費一刻她的生命!那不是──她不是──我,她不應該──她不是外在完好但內心斷垣殘壁──」他吞下哽咽,強迫自己深吸一口氣,抑制住雙唇的顫抖,「她可以、可以去保護其他人,那是她存在的目的,她的意義──她不是我,她不應該像我⋯⋯」
Edwin 垂下臉。或許他已經沒救了。嘗試這麼多次都以失敗告終,說不定就是在告訴他,訓練不會有任何效果,不會達到他期待的目標。努力沒有意義。繼續沒有意義⋯⋯
「Edwin⋯⋯」Niko 往前踏了一步又停下,像是不知道該不該上前碰觸、安慰頹喪的他,「我很遺憾 Principal 沒有同意讓你單獨駕駛,但你知道她是對的,對吧?在所有人之中,她是最理解其中風險的。」她半傾下身姿,試圖對上他低垂的視線,「而且⋯⋯我真的不想再失去一位朋友了。」
Edwin 閉上眼睛。他一直都知道 Niko 為了偷偷教授自己操作模擬器,承擔了多少風險,被抓到她絕對會被嚴厲懲戒,更甚之,被開除,然而她依然心軟地這麼做了,就只是因為她無法眼睜睜看著 Edwin 在基地裡如同行屍走肉一般徘徊。她一直都惴惴不安,憂心 Edwin 的身體會在頻繁模擬的神經脈衝之下崩潰,時時刻刻都在注意他的情況,為他提心吊膽。今晚他的衝動行事,幾乎等同於背叛了她的信任,甚至還有可能危及她的職權。
他太過自私了。
安克拉治之後,他一直感覺有一大塊的他,在浮動中連同連結一起被挖走了。殘餘的部分,就只是個破了洞的布娃娃。所到之處都被不斷洩出的棉絮污染。他不再完整。當他越是用力抓緊自己的四肢軀幹,內裡就從那個洞中流失得越多。他知道 Niko 已經盡力,只可惜縫補破洞遠超出她的能力範圍,無論是她,還是 Edwin,都沒有辦法讓他自己再回歸完整。
有時候 Edwin 會想,這種破敗的身體,不如放一把火燒掉算了。
他重重閉起眼睛:「我很⋯⋯我很抱歉,我不應該衝著你吼,把自己的挫折轉嫁到你身上。你是對的,我太急躁了,沒有考慮清楚⋯⋯」
Niko 走了過來,牽起他的一隻手,闔進自己交疊的掌心裡。
「沒關係的,Edwin。」他聽見她說,但他不敢抬眼去瞅他聽見的點綴在對方唇邊,那抹小小的、安慰的微笑,「我知道你很累了。」
「是的,可我依然⋯⋯我不認為自己還睡得著,至少,今晚不行。」他垂下雙肩,「但我答應你,今夜我不會再嘗試模擬了。你應當回房休息,夜已經很深,你想必也累了。」他試探性地朝 Niko 淺投一眼,發現對方並沒有生氣,於是努力擠了一點小小的微笑試圖展現更多善意,「我想去看一眼 Phantom Force,就會回去宿舍了。」
Niko 看上去很想相信 Edwin,卻依然有點不放心:「你保證?」她朝他伸出小指。Edwin 盯著她纖細的指頭,長吐一口氣,伸出小指勾住了對方。
「我保證。」他點點頭。
Niko 靠過來摟了他一下時他略為敷衍地輕拍了一下對方肩膀,不過他知道對方並不介意。
他同意和 Niko 並行一小段路,直到他們在通往機庫的交叉口前不得不分手。
「替我跟她說晚安。」Niko 對他說。
Edwin 微微頷首,目送女孩轉進升降梯。電梯門合上以後,他轉往通往維修空橋的方向。
在最近的半年內,不知不覺他已經養成了避開庫房的習慣,特別是在 Phantom Force 被運送來香港以後,他的潛意識似乎特別抗拒再見到她。
他不太意外為什麼,有鑒於前幾次他強迫自己踏入機庫,下場都不太順利。可他心知肚明,如果想要再一次走進駕駛艙,他就必須做到。
懸空的維修高架通道遠處傳來打磨機高速運轉的聲響。Edwin 走至中央,一手扶上欄杆。即便站得這麼遠,他都能聞到她身上夾帶的厚重金屬與機油氣味。
她就如同他第一次見到她時一般美麗。
兩百六十英尺,她超越凡間。她是智慧與科技的結晶,人造的半神,居高臨下,俯瞰眾生。她機甲上的金屬光澤,在雷霆之下仍熠熠生輝。飄搖風雨中她是最後一道防線,守望生命,拯救人們。她是一座燈塔,在黑暗之中矗立不搖的光。她──
Edwin 感覺到自己的靈魂正在遠離。他收緊手指,卻什麼也沒有感受到。雪地、風霜,皚皚大地與結冰的海又回到了他身邊,他的四肢被凍結,他奮力想取回控制卻沒有辦法。他聽見尖叫聲。是他自己的尖叫聲。在腦海裡,很遠。他的意識轉眼又要被禁錮在他不想要的某個角落──
他陷落。
Chapter 3: The Haunted Catwalk
Chapter Text
融入對 Charles 來說從來不是一件難事。
在很小的時候,他就察覺到一件事,有點像當你走進人群,所有人的目光一下集中到你身上,忽然,你就成為了焦點,成為那個「不一樣」。不一樣,所以立刻就會被辨識出來,被疏遠、冷落、排除在圈子之外,變成最後一位被選進隊伍的小孩。
於是他學會了必須在隊長開始挑人以前搶先證明自己的價值,證明自己能把球控得比別人好,跑得比別人快,防守比別人更嚴密,射門比別人準。他需要花費上比其他人更多的努力,去爭取、證明自己對他人的價值,證明自己是有用的,好爭取到他們的認同,允許他留在隊伍裡,留在整個圈子中。
而且必須用最短的時間完成這件事,否則要不了多久就有可能會被踢出去。
證明自己對 J-Tech 團隊有用並不是件難事。人力缺乏導致維修小組有大量缺口待補,Charles 非常樂意補上那些班。為什麼不?他能更快證明自己,能幫上更多忙,而且也會讓成員更快接納他,何樂不為?
的確,Crystal 在確認班表時對他懷疑地挑起眉頭,但 Charles 認為班表沒有問題;他只需要確保在連值三個班之後,自己能有一個班的休息時間就夠了,他撐得住。再說,其他人都已經在崗位上奮鬥這麼久了,值得去休息一陣,放鬆片刻,好好睡上一覺,或者去食堂不用再囫圇吞棗,而是悠悠哉哉地安心享用一頓餐點。
一想到食物,Charles 覺得自己又瞬間恢復了動力。
食物絕對是香港的一大優勢。他不懂食堂裡的廚工們是怎麼辦到的,但餐廳裡食物供應似乎永遠源源不絕。腸粉、燒賣、蒸餃、炒飯、叉燒包、瘦肉粥,Charles 從沒想過水煮青菜再淋上蠔油也能這麼美味。
在香港短短不到三週的時間,幾乎每一頓飯他都能嘗試新菜色。東亞的烹調方式和他過往熟悉的香料調味截然不同,更保守,後韻也更綿長。偶爾他想念母親的時候也會來一點咖哩雞,滋味比起他母親的手藝還是差了一點點,不過很接近了。大概是少數被同一母國殖民過的好處。
入基地後沒多久的某天晚上,或許是他太過興奮想嘗試不同的菜餚,一直到坐下來,將第一口食物送進嘴裡,Charles 才發現自己要了牛肉。肉被切成細絲,裹上一層薄薄的粉漿,又被外層嫩黃色的蛋液包裹,他才沒注意到這是牛肉。
他的母親不吃牛。
他一直到六歲左右才注意到這件事。如果家裡當天晚上吃牛排,他和爸爸的盤子裡會裝著煎的恰到好處的牛排,切成塊的馬鈴薯和用奶油炒過的蘑菇,而媽媽的盤子裡則全都是蔬菜。他以為是肉不夠,所以媽媽讓給他和爸爸,於是他切了一塊想分給母親,卻被母親婉拒。
「你吃就好。」媽媽微笑著對他點頭。整頓晚餐,爸爸只是沉默。
幾次以後,Charles 就發現了不是肉不夠,而是母親不吃。
Charles 不懂,如果媽媽不吃的話,為什麼不買所有人都能吃的食物呢?
這個問題他思考了很久。他不知道是否是因為他的母親不想剝奪掉兒子所能擁有的機會?他所能攝取的養分、體驗,以及文化選擇。她希望他能擁有比自己更多的選項,更多自由。
如果他選擇了不吃,是否就糟蹋了母親的用心良苦?
於是,他決定,只要是出現在家裡餐桌上,Charles 會乖乖將餐點全都掃進肚子,不過在外頭,如果他能有所選擇,都會盡可能避開牛肉,因為那總會令他想起他的母親、當晚她面前的那一盤蔬菜,以及她身後她為他選擇放棄的文化。
不過,此刻牛肉已經出現在餐盤裡,比起不吃,他母親更在意的是 Charles 絕對不能浪費食物。Charles 呼出一口氣,再次舀了一口送進嘴裡。
天哪,這真是驚為天人的好吃!他瞪著餐盤裡的那格牛柳。蛋體綿密,滑順入口,濃郁柔嫩的牛肉夾雜其中,配上白飯,好吃到不敢置信!他心情複雜地再吃了一口。然後是一口,又一口。
盤子空了以後,他握著湯匙,對著餐盤發呆。一位廚工推著打掃推車走到了他身邊,他才回過神。對方指著他的空盤,比出一個 OK 的詢問手勢。
「噢,對,呃,是的,謝謝⋯⋯」他將盤子交給對方。對方接過盤子後,比了一個拇指。Charles 頓了一下。
「噢,是!很好吃!牛肉,好吃!」他跟著豎起大拇指。對方夾在帽套和口罩之間的雙眼睛笑瞇了起來,有幾綹銀髮從她的帽裡洩露出來。她點點頭,將盤子放入推車中,推著推車離開了。Charles 注視著對方的背影,心情微妙地有些複雜。
兩天後,Charles 又遇見了那位廚工。對方顯然記得他,在 Charles 的餐盤剩下最後一處空格時,比劃著滑蛋牛柳無聲地詢問他要不要來一點。面對對方笑瞇的眼睛,Charles 發現自己根本不忍心拒絕。
後來他得知,那名廚工叫做 Joyce,英文不太好,除非是和其他基地的香港員工交流,否則幾乎很少說話。
她看起來和他母親差不多年紀。
每次,Joyce 在食堂排隊的人中間看見他,都會開心地打招呼,往他的盤子裡添入比普通分量還多的食物。不管他的盤子上被舀進了多少菜,Charles 都會確保自己把盤子掃空,好在 Joyce 來收拾時還給她一個被清的一乾二淨的餐盤。看見對方臉上浮現富有成就感的開心笑容,Charles 就感覺自己好像做對了某件事。
每週二和四晚上,Joyce 會偷偷保留一份甜點給 Charles, 冰在食堂的公共冰箱裡,用紙盒裝著,上頭寫著他的名字 Rowland。第一次她告訴他這件事時,她興奮得像個準備要惡作劇的孩子,悄悄給他看她預備要來裝甜點的紙盒,比手畫腳地告訴他他下班以後記得來食堂拿。一根食指豎在口罩前——這是他們約定好的秘密——她的眼角因為笑容浮現皺紋,彷彿被撒了亮粉。
所以,沒錯,一週裡 Charles 最期待的兩天,就是週三和週五早上,剛結束夜班,來到食堂打開紙盒,看看 Joyce 又留了什麼好東西給他當早餐。
完成 Phantom Force 右肩上方的電路板替換,確認過右肩以下的所有迴路都暢通無阻——提醒一下,這件事做起來可是比說起來難多了——發現當天的預定進度都已經完成,還有一點時間能再幫白班多解決幾件小雜事,Charles 的心情放鬆下來,準備一會寫完交班以後就要去食堂享用 Joyce 幫他保留的甜點。就在此時,他發現維修空橋上出現了奇怪人影。
怪了,這個時間點理論上不會有其他人出現在這裡,他非常確定 Alfie 此時還在下方打磨機甲右腳左側剛安裝好的鋼板,所以絕對不會是他。難不成是來巡視的基地高層?但這人不合規定,已經進入工作區卻沒戴安全帽,萬一什麼東西掉下來砸到他,後果可不堪設想。
「嘿!」Charles 呼喚,試圖引起對方的注意,一面走向對方,「夥計,你不該在這裡。入口處架上所有的安全帽全都被偷走了是嗎?」
那人沒有任何動靜。Charles 小跑起來。現在可是他當的班,要是出了什麼岔子,Alfie 作為資深組員可逃不了要被究責,而 Crystal 肯定又會為了要寫五頁安全報告而唸爆他的耳朵。
「嘿!夥計!」
待他終於跑近,他發現對方既不是基地高層,也不是維修人員。他不曾在基地裡見過這人。他很肯定自己要是見過的話一定會對這麼好看的人留下印象。那是一名和他年紀差不多的青年,身高也差不多,只稍微比自己矮了一點,合身的衣衫底下身形瘦削但還算結實。對方的五官清俊,讓 Charles 想起學校美術教室裡會陳設的半身石膏像——除了他沒見過臉色這麼慘烈的石膏像。
「嘿,」走至對方身邊的 Charles 放柔了聲音,「夥計,你還好嗎?」
對方沒有回答,彷彿沒有聽見 Charles。他的目光越過空橋,定在遠處的機甲上,雙手緊緊掐著走道的圍欄,渾身肌肉都緊繃著。
不大對勁。
「嘿⋯⋯」Charles 又試了一次,「你還好嗎?需要幫忙嗎?」
沒有回答。毫無動靜。Charles 改繞至對方斜前側,好讓自己能出現在對方視野內。青年臉色蒼白,沒有看他,眼神很遠,似乎在前方遠處又不真的在前方。緊抓著欄杆的一雙手指節泛白,呼吸又短又淺,像要吸卻吸不到空氣,胸膛起伏的節奏斷裂又急促。
直覺告訴他,此刻隨意接近對方可能很危險。他見過太多次人在緊繃邊緣,因為一點小事就爆炸。有一半的他,內心正警鈴大作,警告他迅速逃離此人,可另外一半的他,卻在深處不斷低語著:「他需要幫助,需要幫助,需要幫助⋯⋯」
事情是這樣的,Charles 這個人啊,從小到大就被他老頭教訓,說心軟的跟個女人沒兩樣。男子漢大丈夫,管好自己的事就好,那些人有種摔倒,就要有種自己爬起來。
不過被教訓歸被教訓,Charles 也從來沒因此收手遠離那些明顯需要幫助的人。又不是說他真的有辦法放著他們不管,對吧?
然而,Charles 猜想,此時如果把手放到對方手腕附近,雖然可能可以引起對方的反應,卻也有可能驚嚇到對方,刺激對方反射性防衛攻擊自己,所以他必須盡量放緩動作,確認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對方的視線範圍中,盡可能將對方受驚的機率減至最低。
打定主意,他輕聲說道:「聽得到嗎?沒事的。」抬起右手,張開掌心向外,示意自己沒有敵意,也預防對方在受驚出擊時能及時保護自己。他的目光緊鎖著對方雙眼,舉起左手,以非常緩慢、確定對方能看見自己動作的速度,將左手手掌輕輕擱上對方手背。
那人的眼神閃爍了一下。
「嘿⋯⋯聽得見我嗎?」他又呼喚了一次。青年的眼神焦點在飄移幾次後終於收回,落至 Charles 身上,彷彿總算注意到有個人在自己身前。Charles 微笑。「很好⋯⋯」他的視線落向對方急促起伏的胸膛,轉而對對方說:「可以的話,照著我說的做,好嗎?我們一起吸一口氣,然後用嘴巴吐出來。我跟你一起,吸氣——嘴巴吐。很好,再來一次。吸氣——嘴巴吐。很好,再一次。吸氣——吐——這才是好小夥。做得好。再一起做一次好嗎?吸氣——」
青年跟隨著 Charles 深呼吸,一次兩次三次。到了四、五次之後,青年緊握欄杆的手終於放鬆了。他顫抖地收回前臂,才倒退一步就踉蹌了一下,Charles 立刻上前扶住對方,攙扶著他,讓他慢慢坐下。
「不用著急著站起來,可以先坐一會。」確認對方能自己坐好以後,Charles 才收回雙手,維持蹲跪的姿勢在對方身邊確認對方狀態。青年的臉色還是不太好,不過至少眼神比剛才清明許多。
「謝⋯⋯」對方似乎想道謝,可呼吸仍然吃力,似乎連說完一句話都有點困難,Charles 連忙打斷,不想讓對方費太多力氣。
「小事。你慢慢來,如果還很難受,可以再深呼吸幾次。」Charles 告訴他,「深呼吸緩解緊張很有效果。是我的板球教練教我的。」
那人緩慢地轉頭,微微抬臉看向 Charles,還有一點茫然脆弱的眼中充滿感激。Charles 點頭,安撫地微笑。
趁著對方專注換氣的片刻,Charles 就近打量這名青年。不確定對方為什麼會在這個時間點出現在這裡,又是什麼身分,不過,礙於對方當前情況,他也不太好多過問,反正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至少對方人現在看上去暫時沒事了。
「要喝點水之類的嗎?」Charles 挺起身子,左右張望了維修空橋的兩端。他記得最近的飲水機要到休息室。他是有隨身攜帶一瓶水,不過不確定對方會不會介意使用自己的水壺。而且他們也不適合在這裡待太久,空橋上畢竟屬於施工作業區域,比較保險的作法是他們一起移動到休息室,那裡有椅子,只是他不確定對方目前能不能走。
青年搖了搖頭。「不⋯⋯」說話斷斷續續,沒什麼力氣,「⋯⋯再坐一下即可。」
熟悉的口音,但是不熟悉的階級。看來是個富家少爺。Charles 的思緒在腦袋轉了一圈,不放心讓對方一個人待著,但反正他也沒什麼緊急的事,乾脆就留在原地,陪一下對方,也以防對方需要什麼。
過了五分鐘,少爺伸出一隻手,往上抓住欄杆,似乎是想站起來但動作依然不是十分敏捷。Charles 趕忙起身幫忙,卻被對方掙脫開。
「我可以⋯⋯自己⋯⋯謝謝。」那人好不容易站穩身子,再一次深呼吸後,彷彿終於取回對身體的完整控制,「你該回去繼續工作。我很感激⋯⋯你的幫助。」他對 Charles 一點頭,扶著欄杆,背挺得和他的氣色完全不符地直,緩慢地邁開腳步。Charles 注視著對方的背影沿著空橋欄杆平緩地前進,步伐稱不上俐落,不過還算平穩,不到一分鐘,就消失在空橋盡頭 Charles 的視線範圍外。
多麼奇怪的人啊。Charles 搔了搔頭。當他一邊享用著 Joyce 留給他的椰奶果凍糕,那人的身影還在他腦中揮之不去。他衷心希望對方沒事,好好休息之後就能恢復。
可惜兩天之後,他又在空橋上撿到了對方。那人的狀態似乎沒有改善,同樣以驚人的力道抓著欄杆,十個指節全都泛白,呼吸短淺而急促。
「嘿,你聽得見我嗎?」Charles 將工具箱留在一旁,小跑來到對方身邊,沒作多想就將手搭上對方前臂——
他聽見啪地一響,鼻子炸裂地痛了起來。他摀住鼻子,看著眼前跌坐在地上的對方,驚慌寫滿那張俊秀蒼白的臉。一時之間,四眼惶惶相覷。
「嘿,夥計——」他還沒來得及說完,對方慌亂地轉身,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手腳並用掙扎著試圖爬起來,往反方向連滾帶爬地逃走。
「嘿,沒關係的!夥計!」Charles 朝對方的背影喊道,聲音因為鼻子被摀著還有點模糊,「我不會傷⋯⋯」那人越跑越遠,很快就超出了聽覺範圍,「⋯⋯害你。」
他沮喪地按著鼻子,注視著對方逃離的方向好一會,才想到要放下手查看掌心。沒流血,還好,小事,痛一下就過了。只不過⋯⋯他望向對方身影最後消失的地方,衷心希望那人也沒事才好。
只不過,該說是對方還是自己運氣欠佳?應該是對方,因為三天之後,他再一次在空橋上發現對方的身影。
這一次他立刻小跑起來,途中順手將工具箱擱到地上,來到對方左前,切進對方視野側緣。上次他過於大意,忘記先預告提示對方就直接介入了,導致對方受到驚嚇而反應過度,這一次他告誡自己,絕對不能再犯相同錯誤。
「聽得到的話,給我一點提示好嗎?眨眼或是點頭,什麼都好。」沒有回應。或許他還是得再試一次肢體接觸,而動手以前一定先預告。「我現在要碰你了喔,好嗎?不要嚇一跳。」第一次時他成功過,所以或許第一次的經驗是可行的。Charles 伸手,用記憶中和第一次一樣徐緩的速度,將手掌放至對方左側手腕。對方沒有立刻反應,幸好,也沒有受到驚嚇的跡象。Charles 小心地控制自己的呼吸,不想嚇到對方,謹慎而耐心地等待,直到終於那人的視線開始閃爍,左右跳動一陣,最後落到自己臉上。他漾起微笑:「你回來啦。跟第一次一樣,我們一起做深呼吸好嗎?像之前那樣,吸氣,然後用嘴巴吐。跟我一起喔,吸氣——吐——對,很棒,再一次,吸氣——吐——很好,再一次。吸氣——嘴巴吐——太棒了,再一次。吸氣——吐——你做的很棒。再一次。吸——吐——」
這次,當對方一鬆開手,Charles 立刻扶上對方背心,支撐住對方的重量協助對方坐下。
「這就對了。沒事了,你現在沒事了喔。」他說,感覺掌下對方的軀體仍因為先前的用力過度而顫動,「要來點水嗎?全新的喔。」他從腰間取下 Crystal 下班前塞給他的、沒開封過的礦泉水,照她的說法是民眾捐贈的物資,而 Charles 看起來非常需要補充水分。對於 Crystal 在說些什麼他毫無頭緒,不過這瓶瓶裝水的確是派上用場了。
他扭開瓶蓋,放進對方擱在懷裡仍微微顫抖但敞開的雙手。青年的手指包裹上水瓶,低喃了一聲「謝謝」。
「不謝,你慢慢來。」
Charles 在對方身邊坐下。對於他的一屁股就地落坐,對方要嘛沒有力氣,要嘛就是不在意他坐在自己身邊,並沒有出聲反抗。第三次遇到對方,Charles 不得不承認,自己除了不太放心,也還有一點好奇。這人為何接二連三出現在這裡,每一次都是同樣的狀態。他至今還沒弄清對方身分,不過他也不想表現得太緊迫盯人。基地門禁森嚴,大多數員工都認得彼此,所以也不太會有陌生人潛入還不被發現的情況,更何況如果是小偷或是惡意份子,三番兩次闖進來卻都僵持在原地無法動彈仍執意要偷,那也太蠢,所以這人大概是基地自己人沒錯。只是⋯⋯
Charles 張望四周,再假裝不經意地往青年的方向偷覷一眼。對方拿起水瓶,喝了一小口,看上去比前幾分鐘和緩許多,不再那麼緊繃,這倒是讓 Charles 的心放下了一點。
他還是想知道對方怎麼了,只是他不認為眼下時機合適,或者自己有開口詢問的權利。也許此刻對方需要的,就只是安靜的陪伴。
不過,安靜只支撐了幾秒,Charles 就忍不住打破沉默:「我不太常上來這裡,其實。」他說,對於明明有個人在旁邊卻沒有一個人說話的處境,他向來沒辦法忍受太久,「只不過是恰好這兩週工作會需要經過這,不然大部分時間都只能待在下面。不是說下面不好啦,只是偶爾可以上來也不錯,你知道的,上面的空氣比較清新。」他辦了個鬼臉,「這座空橋還蠻讚的,坦白說,不覺得嗎?可以從這麼高的地方看下去。」他環顧四處,感受著空橋在空中小幅度的輕微擺動,「這個高度,差不多快要跟駕駛艙一樣高了。你覺得這就是駕駛機甲的感覺嗎?居高臨下,在世界之上,其他一切所有事物都在自己腳下,變得渺小而脆弱。這應該會使人感覺自己變強大,像是無所不能吧。」
「⋯⋯那是個很危險的想法。」
Charles 立刻扭頭望向青年。他自說自話習慣了,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會想加入他的話題。反正只是想填補一下沉默,沒期待過有人會接話。不喜歡沒有聲音的空白,只是因為那通常意味著山雨欲來。他真沒有預期對方會回,特別還是一個出身明顯比自己優越的富家公子。
就 Charles 的印象,這類人通常不太搭理和他們不同階級的同儕。看來眼前的這名青年並不屬於那種人。
「怎麼說?」他壓抑不住上揚的嘴角。
「感覺自己無所不能,是非常無知、狂妄的想法。沒有什麼是真正無所不能、無堅不摧的,所有事物都有弱點,再強大者也無法例外;自負只會加速暴露出弱點,讓危機趁虛而入。」像忽然意識到什麼似,對方很快別下臉,切斷原本緊瞅著 Charles 的視線,轉盯著自己手裡的水瓶,而不是繼續看向 Charles,「抱歉,我不小心又過頭了。」
所以少爺是個害羞的人啊,哈!
「用不著覺得抱歉啊。」Charles 微笑著緩和,「從來沒想過這個觀點,很有趣。我一直覺得,Jaeger 就像從天而降的守護神,保護人類,對抗 Kaiju 的侵襲。」
「可它們並不是天神,它們是由人類操縱的。」像被應允了許可,青年抬起頭,接續對話,聲音還算平穩清晰,帶著一份 Charles 無法形容的優雅,顯然又恢復了更多,Charles 不由得微笑起來。
「是啊,不過,是由好人操縱的,不是嗎?」他說,希望能鼓勵對方繼續,不要中斷對話,「至少在我心裡是,這些人都是值得尊敬的好人,在做正確的事情。」
「按照你的邏輯,他們就是一群凡人,在其他凡人打造的機器裡,妄想成為天神。」
「如果他們是在做好的事情,有何不可?」
「但他們就不是神,他們有缺點,有弱點。」青年說,語氣意外篤定,像在爭奪辯論比賽冠軍,沒有退讓的餘地,「有弱點,所以會被擊破,會戰敗。」
「所以那就是該我們上場的時候了,不是嗎?」Charles 揚起笑容,「修補破洞,焊上補強。那就是我們在做的事,我們維修小組。」他說,「天神與否,在這座基地裡,沒有人會是真的單打獨鬥。我們是一個團隊,整座基地。我們彼此幫助。」
聽完這話,青年怔住了,愣愣望著 Charles,好片刻以後垂下腦袋。
「我感覺好多了。多謝你。」對方伸出手扶住欄杆,施力將自己的身軀從地上拖起。Charles 看著對方,依然有些不放心。
「你的宿舍在哪?需要我送你回去嗎?」
那人搖頭。「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回去。十分感激有你的幫忙。還有⋯⋯上次我⋯⋯深感抱歉。」對方說道,態度遠比力氣堅定。Charles 也不好再多堅持,只能任由對方沿著欄杆緩慢地移動身子,離開空橋,消失在轉角。
所以,就這樣了,他們的相遇。他知道應該不要再掛記對方,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等待他處理,一堆維修進度要趕,他應該要把注意力全神灌注在工作上,然而,那人所說的話、離去的身影,和凝望著 Charles、似乎藏著千言萬語的眼神,不停縈繞著他的腦海,以至於隔日在他上工以前,難得能和 Crystal 一起吃晚餐也依然心不在焉。
「地球呼叫 Rowland,收到請回答。」
Charles 眨了眨眼,注意力終於回到現實。
「你怪怪的,難得看你連飯都吃這麼慢。」Crystal 用下巴點了一下他的餐盤。 Charles 低頭看向自己盤裡還剩下一大半的晚餐,吐出一口長氣後放下餐具。
「我遇見了一個人。」
「哦?這麼快?即便我們小組每個人每天忙到累得像條狗,我們的大情聖 Charles Rowland 依然可以找到空檔豔遇。真有你的。」
「不是那樣,Crystal。」Charles 皺著眉反駁,「我遇見了一個⋯⋯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需要幫助的人嗎?不是說他本人認為自己需要幫助就是⋯⋯」Charles 氣餒地抓了抓頭,「但總之,就,他身上有某種特質,我沒辦法⋯⋯」他找不到正確的詞彙來形容,對方蒼白的肌膚、憂傷的神韻,好像有無數個想法但都被壓抑在身軀裡說不出口,「如果我沒經過,不曉得他會在那裡站上多久。」
「你說站多久是什麼意思?」
「我遇到的這個人,他會抓著空橋的欄杆定格不動,」Charles 抬起雙手示範那人的動作,「像觸電了一樣,但不是真的觸電,就只是——凍結了。」他回想著那十個泛白的指節,「好像他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身體不要出力。他會一直緊緊掐著欄杆,肌肉緊繃到彷彿隨時會斷掉那樣。而且他沒辦法好好呼吸,像快溺水,吸不到空氣。」
「你說你是什麼時候遇見他的來著?」
「凌晨,大約四點左右?可能更晚一點,接近我值班尾聲了,而且重點是不只一次。」
「在維修空橋上?」Crystal 問,有種她好像知道什麼了的語氣,卻還藏著不告訴他。Charles 不是很喜歡這種感覺。
「是,在空橋上。空橋中段,就在 Phatom Force 的胸甲前。你知道這個人是嗎?」
「我當然認識這個人!」Crystal 不敢置信地舉高雙手,「他就是『基地的幽靈』啊!」
「『幽靈』?」Charles 皺起眉頭。
「還記得之前我跟你說的嗎?基地鬧鬼的事。」
「我記得,但我以為你只是隨便講講,想嚇我而已。再說,他不可能是幽靈。他有實體的,我很確定。」
「你怎麼知道?」
「唔,我就——我碰了他。」Charles 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臉紅,面對 Cyrstal 起疑的眼神,他發現這樣好像越描越黑,急忙澄清,「不是那種奇怪的亂摸!我碰他是因為,他看起來需要一些肢體接觸,好把他的注意力帶回現實!當他一動不動的時候,他的眼神看起來非常不對,好像很遙遠,彷彿完全不在這個世界,他——」Charles 吞了口唾沫,「他看起來很痛苦。」
Crystal 收回前傾的身姿,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喔。」她說,微微垂下臉,目光游向了桌面,「他有可能、我不是說我的猜測一定是正確的,但我猜,他有可能是⋯⋯他可能是解離了。」
「解離?」
Crystal 在空中擺了擺手。「說了我的猜測不一定正確,只是隨便推測而已,你聽聽就好。只是,他的表現聽起來很像解離。就是,被困在自己的腦袋裡。」
Charles 看著 Crystal 抬起臉。她看上去沒什麼異狀,如果 Charlse 幾年前沒有迷戀上她,和她密切相處過好一陣,他可能會漏掉她刻意撐起的面無表情底下所隱藏的憂傷。
「被困在自己的腦袋裡。」他重述。
「是啊。」
「那聽起來爛斃了。」
「沒錯。」Crystal 說,「所以,如果你又恰好再遇見他,要是你能——我不是說你必須,不過要是你剛好有空,陪他一下,我想他應該會蠻感激的。」
從對方前幾次的反應看起來,的確是這樣沒錯。
「好,當然。又不是說我知道了有人需要幫忙,還有辦法站在旁邊袖手旁觀。」Charles 贊同地點頭,Crystal 漾起一抹苦笑。
「是啊,你從來就都辦不到。」
Chapter Text
Edwin 知道這樣做並不健康,但是他的袖子裡已經沒有其他牌可打了。他以為反覆將自己暴露在機甲之前,或許能夠強迫自己突破困境,然而他實在太小看自身身體的軟弱了。
自從被 Niko 勸退,不再過度使用模擬機後,他抵禦神經脈衝的能力進展就銳減到令人髮指的地步,更別提他看見 Phantom Force 就無法動彈的狀況,發作頻繁程度比英國的天氣還要歇斯底里。按照這種速度,恐怕 Kaiju 已經摧毀香港、轉攻深圳了他都還沒辦法進入駕駛艙。
他不相信自己克服不了。沒有什麼是克服不了的,只有還不夠努力、試不夠多次。學習語言如是,強迫自己的身體動起來亦如是。
「說真的,我們得停止以這種方式見面了,夥計。」
回過神,穿進他耳裡的第一句話就令他僵在原地。他該停下嗎?他不能再這麼做了嗎?他應該停下嗎?他認得這個聲音,這個會讓他想起肉桂、可可還有英國的聲音。它說他該停止了。他知道自己該停止,他並不喜歡這些,無法動彈、失去掌控,這一切——心理醫生的用詞是「觸發創傷」——一點都稱不上愉快,可是他不能不做,不得不做。他沒有辦法,沒有其他選擇。
「不是說我覺得很困擾還是什麼。我只是有點擔心⋯⋯」
他正在造成別人的困擾了。沒有人喜歡麻煩鬼。沒有人喜歡照顧一個麻煩。他正在製造麻煩。上一次還動手打人,甚至沒道歉就逃走。他就是個麻煩。人人討厭的麻煩。
「⋯⋯抱歉。」
「不不不不,不需要道歉!」
動不了的感覺很可怕。每一次發生都還是很可怕。糟透了,他痛恨無法控制,痛恨身體變得不屬於自己,可是他沒有其他選擇,他就是得做。那些持續了不曉得多久的顫抖、茫然、噁心感,他並不喜歡,一點都不。但是有肉桂和可可出現時,就好多了。像凍僵的手指摸到溫熱的馬克杯。即使身體其他部位還是很冷,但至少有一處溫暖。像在混亂的暴風雨中忽然看見一道光。只是美好的事物總是不長久,對嗎?例如母親從花園裡摘下的鮮花,例如六歲時他收到的那隻兔子,例如一杯加了香料的溫熱可可。早該習慣了,不是嗎?那些舒服的、美好的、讓人安心的存在,很快就會消失。所以不要產生眷戀,不要依賴,不要對任何人事流連,因為他們很快就會消失。會不見。又只剩下他一個人,承受孤獨更劇烈的反噬。不要踏進綠洲,因為當你必須重返沙漠,酷熱會更加難耐。
「你可以和其他人一樣,當作沒看見就好⋯⋯」大家都是這麼做的。所有人都是。當作沒看見,就可以了。沒看見,就不存在。沒有問題。他習慣了,不被看見,當一個隱形人。他本就不想被看見,才會選擇這些時段行動。沒有人經過,就不會有人出沒卻選擇無視他。本來就該這樣,這才是他選這個時段的用意。
「不!那不是我的意思!我是說,再過兩天我的班就會結束了,到時候——你知道嗎?別在意,當我沒說過。」
Edwin 皺起眉頭。他弄不懂對方的意思。他努力將渙散的視線集中到對方臉上。那名維修技師曲著雙腿坐著,一隻手耙抓過頂上捲曲的黑色髮絲,表情有一點挫敗,但沒有生氣的跡象。他有一雙圓潤的榛色眼眸,英挺的鼻樑,和飽滿的嘴唇。那是一副極具親和力的五官,與 Edwin 自己的是雲泥之別。
「為什麼你要來這裡?我的意思是,你是有⋯⋯失眠症之類的嗎?半夜睡不著?」技師問道。Edwin 猶豫了,不確定自己該坦白多少。
「是的。」他回答。他不想欺騙對方,這也不算欺騙對方,他的確難以入睡。
「所以才來機庫⋯⋯散步?」
「是的。」
「那你知道,你走到這裡的時候,就會⋯⋯」技師的手在空中揮了揮。
「是的。」
「那你為什麼、我是說,你都是怎麼⋯⋯我想說的是,如果我沒有恰好經過,你都是怎麼⋯⋯處理?」
⋯⋯怎麼處理?
「我等待,直到它結束。」
「那通常需要多久的時間?」
「我並未計時。」Edwin 從來沒想到要計時,他早該這麼做的,才能確定自己是真的在進步。他怎麼會沒想到?
「抱歉,你說的沒錯,我犯傻了,沒有人在發生這種事的時候還能夠做其他的事。」
「有些人可以。這是辦得到的。」
技師瞪大雙眼,原本就已經圓潤非凡的眼眸此刻看起來更加動人。「真的嗎?哇噢,他們想必很堅強。」
Edwin 垂下臉。
「喔不,夥計,我不是在說你很弱。沒有人在這種狀態底下還能做多少事情,至少我就絕對不可能。」
Edwin 沒有回話。此刻,在他背過的身後,Phantom Force 的存在感更強烈了。他絕不能再轉身直視機甲,無論她如何招喚他、誘惑他,想要驅使他再次轉身,證明他並不軟弱。
「她怎麼樣了?」他轉而問道,聲音比預想的沙啞,彷彿被砂紙磨過,「你在維修的機甲。」
「你是說 Phantom Force?維修差不多告一段落了,預計三天後能進行第一次模擬運轉測試。」技師咧開嘴自豪地笑著,「我還蠻驕傲我們能提早一天完成進度的!要不了多久,她就會和新的一樣!」
被對方的雀躍感染,Edwin 也忍不住勾起嘴角。
「謝謝你。」他誠心地說道。
「謝什麼?這是我們的職責,拿了薪水就該做的事。」
「是的,儘管如此。倘若她的餘生都只能被掩埋在雪地,她會非常寂寞。」Edwin 隱約還記得,漫天霜雪裡,他搖晃的雙腳勉強支撐著自己,寒冷從駕駛服破裂的縫隙鑽入,他平生從未感覺過的冰冷。
「這個嘛,不用擔心,很快她就能再站上戰場了!」不確定對方是否是因為察覺到 Edwin 的消沉,他說話時語氣興致勃勃,有效提振、感染了氣氛,像雪地裡忽現朝陽,「我敢保證,她可以再砍下至少十隻 Kaiju 的腦袋都不成問題。」
Edwin 板住臉,假裝正經地回道:「我衷心希望在十隻 Kaiju 抵達地球以前,實驗室那裡就已經找到終結突破點的方法了,否則你可能會需要幫她打磨她的軍刀。」
技師綻開笑容:「那有什麼問題,她斬一隻我就磨一次!」
這一次 Edwin 沒有再忍住笑意。這是否就是待在太陽身邊的感覺?不間斷地被感受著溫暖,感受日光照拂。他多希望能待在這裡久一點,可他知道自己不能耽溺。在極地裡,你無法仰仗永晝能持久。
他再坐了十分鐘,感覺自己準備好之後,伸手抓住欄杆,將自己自地上拉起。技師立刻跟著站起,迎上來,似乎又想幫忙攙扶。Edwin 再一次婉拒對方。
「你幫助了我許多。」他告訴對方,「這段時間以來你的善意,我不勝感激。還請留步,我們就此別過。」
對方面對他的堅持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踏了一步,又收了回去,沒有出言攔阻。Edwin 拖著雙足,聽見自己拖沓的腳步聲沿著空橋鋼構響起,迴盪在機庫高空中,感覺技師目送的視線始終黏在自己背上,在背脊邊緣流連徘徊,久久不散。
人總是眷戀奢逸,他的父親如是說。我們得用紀律管教自己,知道什麼可為、什麼不可。安逸容易上癮,只要碰過,哪怕只是淺嚐,都會不斷貪戀回首,再也吃不了苦。
即便父親與他在許多面向都意見相左,但 Edwin 不得不承認,在自律這點上,他和父親確實看法一致。
他遇見那人不過幾次,知曉今夜對方不會出現,在踏出寢室的霎那,胸口依然掩不住失落。
去期待或依賴他人,是不切實際的。他人總有一天會離去或消逝,放縱自己去依靠只會導致軟弱。他不能任由自己沉溺在他人提供的陪伴。這件事,他得自己做;旁人皆會消失,責任則永存。
踏出電梯,轉向空橋。他的心臟在胸腔中愈跳愈快,緊張在腹部灼燒,要他轉身離開。可他不行。他得去做。在遇見對方以前他也是這樣過的,不是嗎?就只是,會需要更多時間找回意識、回到現實,花更久時間坐在地上,等待四肢不受控制的震顫消卻,針刺一般的呼吸恢復正常——深呼吸就好了,對嗎?只要深呼吸就可以了,他做得到的。像那位技師教他的,深呼吸就好——
「嘿,夥計!沒想到又在這裡遇到你!」
Edwin 聞聲僵住,倏然回身,看見他想念了一整天的人就站在他眼前幾公尺外。是幻覺嗎?他還沒有過幻覺,至少沒有在他還能感受到四肢的情況下出現過⋯⋯
「又睡不著了嗎?」
Edwin 下意識地收起一隻手護在胸前,搓揉著指頭。他不確定自己為什麼要這麼緊張,像做壞事被抓到。他沒有做壞事,他正在做該做的事。「我⋯⋯」為什麼他需要為自己辯解?這是幻覺嗎?他出現了幻覺,來折磨他的幻覺。又或者這不是幻覺?不是幻覺可為什麼對方會在這裡?那人不是說他的班已經結束,不會再上來了嗎?
「這麼巧,我也是耶。」技師走了過來,Edwin 勉強支撐著不要倒退,「宿舍空調爛斃了,還有,這件事我們倆知道就好,」他微微傾身,靠向 Edwin,壓低了聲音彷彿要透露秘密。Edwin 幾乎可以聞見對方身上傳來的檸檬草香氣。「Lee 的鼾聲簡直可以把整條街都吵醒。」
「這個嘛,也是⋯⋯」他還沒想到要回些什麼,對方又退了回去,揚起明亮的笑容,讓 Edwin 一瞬間忘記自己原本正要去做什麼。對了,他該進去機庫,再去測試,自己能不能撐過——
「我有個主意,」對方輕快的聲音打斷了 Edwin 的思緒,「他們說消耗體力有助於入睡,對嗎?」
Edwin 疑惑地眨眼,不確定對方想做什麼。
「恰好,我們有兩個人,你和我。不如這樣吧,我知道一個地方,可以快速、大量消耗體力,不過會需要兩個人才行。跟我一道去嗎?」
「我、我不確定⋯⋯」
「好嘛,拜託?」對方瞪大了眼睛,榛果可可色的雙眸又圓又深邃,「要不然我可能會醒著看日出了——」
「好、好的。」Edwin 吞了一口唾沫,頷首,「我跟你去。」就一次吧。他沒有辦法在明知對方在場的情況下還闖進空橋,當著對方的面誘使自己發作。他不應該交由對方收拾殘局。沒有人有義務收拾自己製造的殘局。
他跟著對方經過空蕩蕩的走廊,偶爾他們和一些晚班人員錯身,技師都會亮起微笑,和對方點頭低聲打招呼,好像所有人都認識他。Edwin 安靜地跟在對方身後,好奇對方到基地多久了,才能認識這麼多人。
「我們到了。」技師說。他開門讓 Edwin 先進去,隨後點亮了燈光。武館裡,練習用的長棍一支一支分列在架上,平靜地佇立在旁。
Edwin 已經有一陣子沒碰過長棍了。棍類對於他而言過於冗長也過於笨重;武器裡他最擅使的還是軍刀,輕巧銳利,可刺可劈。
「你用過長棍嗎?」技師用腳將鞋子甩到一旁,Edwin 才注意到對方今天穿的是一雙深棕色的樂福鞋,而非平時那雙工用短靴,「沒有的話,我可以示範給你看。」
「我知道如何使用長棍。」他盡可能讓自己聽上去不像是被汙辱了,然而對方還是輕笑起來。
「當然了,夥計,我的錯,不該擅自假設的。」
Edwin 脫下鞋襪,整齊地擱在地墊邊緣,赤著腳走向武器架,取下一把長棍。至少武館採用的是木棍,他喜愛木質在掌心下的圓潤觸感,粗細得宜,環指恰好能握。
技師來到他隔壁,同樣也從架裡抽出一支。「很久沒玩了。」他笑著告訴 Edwin,低頭一邊審視手裡的木棍,嘗試性地揮舞幾下,一邊走回中央地墊。
Edwin 站到場地的另一側,技師對面。他感受到腳掌之下,地墊因為他的重量微微陷下,柔軟卻平穩地托住他。上一次他和另一人站在這裡,已經是好幾個月以前,Phatom Force 最後的一次駕駛配對測試,他和 Thomas King。Thomas 的棍法就和他本人一樣,刁鑽毒辣,變化難測,要頻頻接招,對 Edwin 來說會過於吃力,所以他以攻代守,用頻繁的出擊來迫使 Thomas 放棄出招。效果絕佳。他們最終的結果是九比十三,Nurse 女士並不滿意這個比數,可她也明白,基地裡沒有其他組合能超越這個成績。
只可惜後續的模擬是災難一場。
Thomas 並未如同其他候選人一般,甫下機器就嘔吐,但據說也是臉色慘白了好一陣,並且堅決不肯再連回模擬機進行下一輪測試。
所以 Edwin 註定只能一個人駕駛。要麼獨自翱翔,要麼就此殞落。
他收緊十指,舉棍如劍。在他對面,技師微笑起來,彷彿十分樂見對手擺出架式。他執起長棍如竿,左手在前,後跨一步,作略蹲姿。
他們沒有喊開始,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發起動作。彷彿有某種不需言說的默契,他們之間自然地交由 Edwin 先攻後守。幾招之後,Edwin 發現,對方也在測試自己的程度。技師的棍法以他的身分來說意外成熟,明顯接受過幾年訓練——或者沒有,Edwin 無法斷定。比起技術,對方在接招、出招似乎更多是憑靠直覺,然而他絕對受過一部分的訓練,至少從某些施力方式與步法看得出專業指點的痕跡,只不過他攻擊的模式和 Edwin 所習慣的截然不同。
無論是在學校或獵人學院,有一部分的學員,比起進攻更偏好防守,然而這樣的學員很快就會被教練要求出擊得更積極。大部分的教練和軍官都篤信攻擊就是最好的防禦,包含他的父親。
Simon 也是這一流派的信徒,他對教練的指導近乎虔誠。Edwin 猜想他曾能和 Simon 那麼契合,有部份也是因為他們的作戰思路類似,求快、求狠、求準。
可眼前的技師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他持棍的手法輕鬆寫意,長棍在他手上好似有了生命,能預知 Edwin 棍首下一秒的位置,準確格擋下每一次進攻,或者順著 Edwin 出手的態勢化解攻勢。他完全不著急進攻,彷彿他正在蓄積能量,等待在合適的某一刻爆發。
的確,當 Edwin 顧著進攻左側,卻意外露出右路破綻的那一刻,技師擋下了攻擊,反手一記側劈奪下他的腰身。長棍驟停在距離 Edwin 腰際一吋之外。
「一比零。」對方說,得意地咧開嘴。
Edwin 反手格開對方的棍,三下連擊殺進對方左腿。
「一比一。」他不甘示弱。
技師笑得更開懷,一個回身,直取他右肩。
「二比一。」
Edwin 燃起了熊熊勝負欲,兩招之後再度追平對手。他們一來一往,相互得分。在熟悉了之後,Edwin 發現,其實技師的戰鬥策略並不會太難懂,雖然看似隨性漫無章法,實際上內在自有一套邏輯,就像迷宮再錯綜複雜,只要有地圖在手,就能按圖索驥。然而,即便理解了對方的思路,要得分也並非那麼容易。技師的身法俐落,身姿柔軟,能在進攻和格擋之間流暢切換,即便 Edwin 擋下了對方的攻擊,也未必能成功擊中對方要害。一往一來、一進一退,雙人落入的節奏讓 Edwin 感覺他們正在跳某種新的舞步。他們是唯一的舞者,只有他們才懂彼此的韻律。
這很讓人滿足,找到一位理解自己的對手,一位搭檔,一位夥伴。他開始享受迎接對方的進攻,欣賞對方的防守。已經好久沒這麼愉快了,他幾乎忘記上一次感受到這種單純的快樂是什麼時候,知道自己會被接住,也知道自己可以接住對方——
「二十一比二十二!」技師舉起雙手,放掉手裡的長棍,任憑木棍落到地墊上彈跳幾下之後滾開至不遠處,「我投降!」
Edwin 收回攻擊姿態,喘著氣,將棍子抵至地面。他感覺自己渾身汗水淋漓,肌肉微微發痠,精神卻是久違的澄清。
「你太出色了,夥計!」技師四肢大開地躺到地墊上,臉上的笑容明亮照人,「很久沒打得這麼暢快了!」
「是的,」Edwin 同意,跟著盤腿坐下,將木棍放在一旁,「我也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沒有遇見旗鼓相當的對手。」
技師轉過腦袋,Edwin 才注意到對方左耳下方垂墜著一枚金色的耳環,此刻正貼在上下顎的交界,距離和角度讓他看不清楚樣式。「這我絕對相信。你比我遇見的所有對手都還難纏。」他的笑容同時讓 Edwin 想繼續盯著又不確定該不該繼續盯著,「曾經在課堂上對戰過不少人,但沒有一個像你一樣這麼難拿下。」
Edwin 很難不面露得意,畢竟他曾經被指派為擊劍隊的錨1,不過,「課堂?」他好奇地問。
「是啊,武術課。在課堂上老師會要求我們兩兩一組,分開練習。」技師又轉了回去,目光直視著天花板,「大部分的對戰我都贏了,只不過,老師不喜歡我採用的方式,不夠積極,不夠兇猛。他們認為這樣在戰鬥中會露出破綻,讓對手有機可趁,一直希望我改正。我知道他們是為了我好,但可能我真的太笨,實在改不過來。」
「如果要我說一件能確定的事,那就是笨蛋是沒辦法和我對打這麼久的。」Edwin 認真地說。雖然他和對方相處的經驗不算太多,但對方感覺上並非腦袋不靈光之人,所以很有可能只是老師教法錯誤、缺乏耐心,或者標準特別刁鑽,「我從八歲開始學習劍術,交手過無數對手後得出一個結論:沒有一套方式能適用所有敵人。戰鬥效率固然重要,但最終追求的還是結果。若能達成目標,即使無法第一時間取勝,也依然是有效、可行的方法,未必非得依循正統。」
技師轉了回來,笑得瞇彎雙眼。
「謝啦,夥計。但老實說,我有點羨慕你。你的風格就是老師叫我學習的那種,優雅又俐落,我怎樣都學不起來。」
「我以為你說你和同學比劃都能得勝?」
「是啊,但⋯⋯怎麼說,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只是走運,全靠直覺才贏的。但你不一樣,你和我之前遇過的那些對手都不一樣,更像是⋯⋯你明確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在哪?往哪裡移動,要從哪個角度往哪個部位進攻,而且你的每一次出擊都充滿自信。就好像你都已經算好了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哪怕我擋下攻擊也在你的意料之中。」
「可你依舊有擋下來。」Edwin 提醒對方。
「是啊,但就,還是會覺得嚇人。嚇人,同時又覺得很漂亮,會讓我想:『要是能和這人搭檔,一定超棒的!而且我絕對、絕對不會想站在他的對立面』。」
Edwin 即使低下頭,也無法遮掩住揚起的羞澀笑意。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能被用漂亮形容。然而上揚的嘴角很快在意識到某件事後又落下。
「這樣是否代表我們不會再有下一場切磋了?」
還來不及失望,Edwin 就聽見對方回答:「你是指,我要不要再半夜睡不著覺,去找你多踢幾次我的屁股好幫助睡眠嗎,夥計?」技師瞪大的可可色雙眼好像有蜂蜜融化在其中,「當然要啊!」
對方綻放笑靨,令 Edwin 瞬間想起倫敦上空的跨年煙火,在漆黑夜空中明亮而絢爛,短暫卻觸動人心,讓人捨不得移開視線一秒。他的胸口溫溫脹脹的,彷彿自對方那分來了一小團花火。他不曉得還能怎麼應付,只能回報以同樣熱絡的笑容。
他不太喜歡在踏出宿舍房間後流露出太多情緒,對工作或人際往往只有負面影響,雖說大部分時候,他也沒多少情緒需要隱藏,不過今早他顯然做得格外失敗,因為 Niko 一看見他就立刻眼睛一亮,用分外輕快的語氣向他打招呼。
「早安,Edwin!」
「早安,Niko。」Edwin 回應,同時試著收斂表情,好讓自己看起來莊重一點。這很不像他,把心情都寫在臉上。
「我看得出你今天心情很好,是發生了什麼好事嗎?安詳地睡了一夜好眠?」飄揚的語調讓女孩聽起來像黃鶯在唱歌,她的雙手背在背後,輕飄飄地靠近 Edwin,如同一隻與他並行的小鳥。
「事實上,並非如此,我昨晚仍舊失眠了。」Edwin 微微揚起下頷。他思索著該向 Niko 透露多少。他既不希望對方擔心,又希望能和對方分享自己久違的欣喜,「我遇到了一個人,一位善良、仁慈的紳士。」
Niko 的眼睛立刻放光:「噢——快跟我說,你們是怎麼認識的?他很迷人嗎?是基地裡的人嗎?」
「不是你以為的那種對象。」面對女孩發亮的眼神,Edwin 認為自己有必要澄清一下,以免對方又陷入了不著邊際的彩虹色幻想,「是,是基地裡的人,他曾經幫助過我幾次。昨晚我們都恰好睡不著,在走廊上巧遇,他邀請我到武館小練身手。我們比劃了幾招,而我得承認,我已經有好幾年沒有這麼痛快地和人過招了。」
「你找到了喜歡的對手?那真是太好了,Edwin!」
「是的,二十一比二十二,我加入學院以後還尚未看過這麼高的比數,而且還是對方先主動喊停,否則我想還能再更高。」Edwin 滿意地點頭。
「二十一比二十二!」Niko 驚呼,「這比當初你跟Si——」她突兀地收聲,露出咬到舌頭的表情。即使過了這麼久,他的朋友依然體貼地將那個名字視為禁忌,但事實上 Edwin 並不忌諱提起前任搭檔。比起迴避房間裡的大象,Edwin 向來更偏好直面牠。
「是的,比當初我和 Simon 的配對成績還高。」他寬容地為她補完,「所以你可以想見,昨晚我對戰時有多快活。能找到和自己一較高下的對手,是多麼地不容易。」
「沒想到基地裡還有這樣的高手。」Niko 微笑,「我以為基地裡懂武術的人,你全都交手過了。」
「我也這麼以為。」
「不知道他是在哪裡學習格鬥的,居然能追得上你的程度。」Niko 托著下巴,歪著腦袋好奇地喃喃。
「他說他上過武術課。不過,比起老師指導的招式,我感覺更多是靠他自己摸索而來。」
「你說他也在基地工作對嗎?是哪個部門的?」
「似乎隸屬於機甲維修部門,負責 Phantom Force 的小組。」
「所以是 Crystal 小組的人囉!叫什麼名字?」
被這樣一問,Edwin 愣住。對喔,他怎麼從來沒想過詢問對方姓名?大概是每一次邂逅時,Edwin 的狀態都沒好到能正常對話,而唯一良好的一次是昨晚,可他全程只顧著欣賞對方在決鬥時流暢、俐落的身姿。
「我⋯⋯從來沒想過要問。」此刻回想起來其實自己相當失禮,不期而遇那麼多次,Edwin 卻依舊不知道對方姓名,也沒讓對方通曉他的。
「沒關係,我再跟 Crystal 打聽一下就好了。」女孩安慰他。不知怎麼,Edwin 略感不妙,覺得自己應該阻止對方。
「Niko⋯⋯」
「只是問問而已,Edwin。我沒有其他企圖,別擔心!」女孩說道,「再說,這應該算是除了我之外,你在基地裡交到第一個朋友?我真的很想會會他!」
Edwin 很想再說些什麼勸她打消念頭,可他知道 Niko 在這類事情上向來熱心,而且一旦打定主意就很難再動搖,不管說什麼都不會有用,無奈之下,只得任由對方去。
整個上午他都試著不要去想當 Niko 看見對方時,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他知道女孩懂得禮儀,然而 Niko 有時會被興奮沖昏腦袋,特別是當她有滿腹的好奇正蠢蠢欲動,渴望被滿足。他同樣也擔心技師在得知 Niko 是因為 Edwin 才找上對方時,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老天,對方會不會覺得很煩躁,不過是萍水相逢,順手多幫了一位不認識的同事幾次,就被扯進新的社交圈裡,要應付陌生人好奇的探詢。會不會覺得早知道就別幫忙 Edwin,和其他那些人一樣,當作沒看見那個雕像一般、一動不動的──
「嗨,Edwin!」Niko 在他對面放下餐盤,流暢地取下夾在腋下的粉紅色資料夾,滑入座位當中,將資料夾擱在腿上。Edwin 的視線由消失在桌面下方的資料夾上移至對方盈滿笑容的臉龐,絲毫不敢動彈,沒有意識到自己屏住了呼吸。
他淺吸一口氣,謹慎小聲地說道:「嗨,Niko。」
「我趁早會前的空檔找到了 Crystal。」女孩輕快地說道,Edwin 的心開始往下沉,「她超棒的,我一說她立刻就知道我在找誰,給了我他的名字。」
所以 Niko 得知了對方的姓名,真有一套。Edwin 乾巴巴地想,然而他並不確定自己想不想在此刻就得知對方姓名。他渴望將那張友善的臉配上一個名字,但同時又希望自己是從對方口中親自獲得這份榮幸和許可,而非來自他人的告知。
「所以呢,我就利用這個名字,去查了一下他的資料──我知道,別念我,我濫用權限,但你也一定很好奇他的身分,對吧,Edwin?想知道他到底是從哪裡學到這麼好的功夫。所以──看我發現了什麼。」
Niko 取出那枚資料夾,放到桌上,橫陳在兩人的餐盤中央。
Edwin 瞪著那枚資料夾。
他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資格踰越對方的隱私。技師沒有告訴他他的故事,想必有他的理由,甚至也不需要理由,就算單純只是不想,Edwin 也絕對尊重。
「Niko。」他希望女孩聽得懂自己沒說出來的意思,能自動把那枚資料夾收回去。可 Niko 要嘛沒領略到他的意思,要嘛就是不同意。
「Edwin,」Edwin 幾乎可以聽見 Niko 的嘆息,「我知道你擔心侵犯對方的隱私,但我保證我沒有查得太深,只是想讓你看一下他在進入基地以前的學經歷。」她的手指在資料夾上點了點,見 Edwin 依舊沒有動作,Niko 索性用說的:「他上過獵人學院。」
「那又如何?基地裡有超過四成的人都曾經在那裡受訓過。」這完全不能構成他們破壞對方隱私的理由。
「他受過駕駛訓練。」
噢。Edwin 的嘴張開又闔上,隔了幾秒後又再度張開:「他⋯⋯」
「他沒有完成訓練。在第二十週的時候因故轉換主修。就學院的說法,似乎是說他的某些人格特質不適合成為駕駛候選人。」
Edwin 給了自己幾秒鐘沉澱資訊。所以,對方曾經提及的老師,其實就是學院的教練。Edwin 的教練。而他們認為對方不適合擔任駕駛⋯⋯就 Edwin 和對方有過的幾次相處經驗,他完全沒有感覺對方有任何不適任駕駛之處。如果像 Thomas King 之流的學員都能完成訓練,沒道理技師不夠資格。
「你有沒有查到校方以外的說法?」Edwin 問。
「我以為你不會希望我查得太深入,所以就沒有多追下去⋯⋯或許,你可以問他本人看看?」Niko 滿懷希望地建議。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說不定⋯⋯他能成為你的新任搭檔?」
這個想法讓 Edwin 的胸口一緊,心跳漏了一拍,但很快他就推翻了這個念頭。
「這太荒謬了 Niko。」他不可能還能夠再有一位搭檔,別再痴心妄想了,Edwin Payne。
「怎麼會?你自己都說了,你們的比數是二十一比二十二,比你和 Simon 當年都高!甚至還可能更高!」
「是的,我很清楚這點,Niko,但那並不代表他和我之間有可能!沒有人能熬過──」他咬斷自己的話頭,因為其實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其他人在浮動連結中看見了什麼。想必非常不堪入目,否則他們不會一個個在退出連結以後都對 Edwin 退避三舍。「我不能──他沒辦法──」他壓低的聲音也遮掩不住他的絕望。
「Edwin。」Niko 同情地看他,Edwin 討厭這種目光,「我知道你可能會覺得,我沒有和別人一起浮動過,所以無法理解那種感覺,可是,」女孩試著鼓勵地微笑,「和這麼多駕駛一起共事,讓我學到一件事,那就是『兼容』並不只是動作和思想能夠同步。『兼容』更代表著『在乎』。」她說得那麼篤定,彷彿她自己都相信了,「他很關心你,Edwin。」
Edwin 緊張地皺起眉頭,試著不要拔高音量:「什麼?那是什麼意思?你怎麼知道──」
「是的,我和他談過了,很抱歉。」Niko 面露愧疚,「但我需要先確認一下他是什麼樣的人。他很喜歡你,Edwin,而且重點是,我感覺他真的很在乎你。」Niko 傾身向前,她直順的黑色長髮幾乎要碰觸到桌面。
「你怎麼可能、你怎麼⋯⋯」Edwin 不曉得自己該不該生氣。他一方面對於 Niko 背著自己直接和對方交流感到背叛,但另一方面他也知道女孩都是為了自己,「可是,那又如何?即使他對我的確比其他人都友善,但那也不代表他能從和我的浮動中倖存。你看過之前那些人的反應了!他們一個個都像見到鬼一樣,我要怎麼保證他在看見了那些畫面以後還能沒事?我要怎麼保證他即使在看見那些畫面以後,還願意、還願意──」不離開。Edwin 不想要對方離開,不想要對方因此離開。他不知道浮動裡有什麼可怖的景象,在看見之後每個人都崩潰倉惶逃竄。沒有人能熬過那場惡夢。他不期待有人能熬過那場惡夢。他不敢期待能有人熬過那場惡夢。想到對方在見過那麼不堪的場景之後,就會和其他人一樣躲得遠遠,Edwin 就感覺──他不覺得自己有辦法承受對方對自己變得冷漠,變得疏離,那雙原本友善圓潤的榛色眼睛,眼神變得好像在看一頭怪物,一灘他所無法忍受的汙穢,最後殘酷地轉身離開。
他無法承受這個。
「我辦不到,Niko⋯⋯」
「Edwin,」Niko 伸出手掌,握住 Edwin 依然緊抓著叉子的左手,他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手指掐得太緊,指甲都陷入了掌心,「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困難,但這可能是你唯一的機會了。他在乎你,光是這一點,就讓他極度有別於其他候選人了。他在乎你,所以你們的兼容度才能這麼高。而同樣的,你也在乎他,不是嗎?」Niko 鼓勵道,「你在乎他在經歷浮動之後,還會不會安好、是否會受傷⋯⋯而我覺得,浮動也知道這點。它知道這點,所以它會幫助你們,讓你們撐過去的。」
「浮動連結並不是這樣運作的。」Edwin 說。
「我知道學理上來說不是,但在我的感受裡,它是。」
Niko 是 Edwin 遇見過最聰穎的人之一,她有著清晰卓越的大腦,卻有一個非常柔軟的靈魂。在他人眼中,他們看見一個思想怪誕、行為奇特、格格不入的天才少女,然而 Edwin 看見的,是她曖曖含光的心靈。她充滿比其他人都要多的決心和好奇心,在回到香港,進入基地以後,找到了屬於她的軌道,發光發熱比以往都更加旺盛。
某種程度上,Edwin 能共鳴她孤單寂寞的童年,被斷落的語言和文化困住,像一座對外絕聯的孤島,不知道要怎麼搭建橋梁讓他人進來,或者讓自己出去。他很欣慰現在的 Niko 找到了屬於她的位置,她的經歷讓她成為國際成員與當地工作者銜接的橋梁,成為以前的她所沒有辦法獲得的寶藏。
在 Niko 眼中,所有科技都有生命,這在 Edwin 看來相當荒誕不經,卻又異常綺麗浪漫。她的柔軟照亮了這個世界一絲,不再只是渾然的灰暗無光。這一點點彌足珍貴的光,Edwin 不捨得扼殺。
「就⋯⋯拜託至少考慮一下,好嗎?」她的拇指輕輕揉搓著 Edwin 的手腕內側,繞著安撫的圓圈。
看著對方期待的眼神,Edwin 難以狠下心拒絕,只能在數秒之後,沉默地點了點頭。
Notes:
1指 anchor,擊劍隊中最強的隊員,通常擔任先發和收尾。



C_biscuit on Chapter 1 Fri 25 Jul 2025 09:35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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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eechlessG on Chapter 1 Wed 10 Sep 2025 11:43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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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eamsoda_dawn on Chapter 1 Thu 14 Aug 2025 05:47AM UTC
Last Edited Thu 14 Aug 2025 05:47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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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eechlessG on Chapter 1 Wed 10 Sep 2025 11:47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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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eamsoda_dawn on Chapter 2 Fri 24 Oct 2025 03:15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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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eechlessG on Chapter 2 Tue 18 Nov 2025 02:00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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