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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乔还记得自己人生中第一回真正感到害怕的时刻。
当男孩匍匐爬过层层叠叠的枯叶，历经艰辛，终于抱起心爱的足球时，失而复得的喜悦转瞬即逝。来路早已湮没。循着视线放眼四周，他才意识到天色渐晚，而自己正深陷于田野的核心。微风扶摇中，暮色中的玉米杆宛若无数巨人的臂膀，向天伸展，抑或一圈围着他翩翩起舞的异教徒，形状斑驳的叶片摩擦着彼此，邪恶地嘶嘶低语。男孩打了个冷颤，紧紧搂着足球，向后退去。玉米叶割着他柔嫩的脸颊，没几步他的脊背就撞到了一圈坚韧的茎杆，无法再移动分毫。天色愈来愈沉，黑暗一寸寸向地面压来。他屏住呼吸，惊恐地盯着眼前晃动消蚀的草叶剪影，感觉整个世界在面前越来越庞大，丑陋地扭曲、变形，仿佛要一拥而下，将自己吞噬——
“乔。”他的祖父重复道。并非人类的那位祖父。乔-艾尔亮蓝的眼中闪烁着一点疯狂——这令男孩不由自主想要逃开。但祖父恍若未察，盯着他，直直伸出手来。僵硬虬结如枯木。
“我希望能获得这个荣幸，乔，作为祖父，带我的孙子进行一次短期星际旅行。”
男孩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爸爸——但克拉克——卡尔-艾尔，沐浴在阳光中，望向他的眼神只有慈爱和欣慰。爸爸不觉得有问题。他高兴于自己的孩子，能与氪星的遗产建立更多联系。妈妈呢？他慌忙转头。她怎么看？
妈妈盯着他，观察着他的表情。她神态严肃，但内里透着宽容。他知道，只要自己开口说不——
“只是短途旅行，乔。带你看看外面的世界。我不是已经向你解释好几次了吗？我会保证你的安全。不会有事的。”
安全的星际旅行听起来真的很酷。除去形形色色的绑架和穿越事件，在此之前，他只飞上过月亮。D——达米安到过哪里？天启星？或许等他造访过那里，他们可以交流感想？可是——
乔捏紧了披风下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犹豫。他早已不是那个尚未觉醒能力的孩子了。超级小子能飞，能透视，能用热视线和冷冻呼吸对抗成群的敌人，还能跑得像子弹般快，顺带扛下一道闪电。还能有什么危险的事，会发生在他身上呢？
“乔？你怎么看？”
2
“你杀了那只猫。”罗宾的声音沉闷地传来。“我还是认为你很危险。”
极光如梦似幻，淌落歌利亚于高空舒展的膜翼，寒风呼啸过他们紧偎的身躯间隙，罗宾说话时吐出一团酽白的雾，朦胧了面容，令他失神片刻才给予回应。
“你说什么？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想控制好热视线……我真的很喜欢那只……”
“Tt，控制力量是你与生俱来的责任，超级小子——或许在掌握能力之前，你不该把这个‘S’放在自己胸前。”达米安伸出手指戳着他的鼻尖，呼出挑衅的白气，一字一顿。“乔纳森·塞缪尔·肯特，你很危险！”
“你怎么知道我的中间名？”他在电光火石间恍然。“你又在跟踪我！”
“这叫黑客技术！”罗宾傲慢地抱起双臂。“我根本不用跟踪你，不如说是顺手为之的监视，氪星宝宝。只需要骇入某些市政系统，加上特供的蝙蝠科技系统，我就能掌握你的所有资料，全球卫星定位，动态更新——远比我父亲给你建的档案详尽。我在每个罗宾洞里都有备份。”
“你的……什么？罗宾洞？就像蝙蝠洞那样？”他笑到中途，蓦地被灌进喉咙的冷空气呛住，引得达米安不满地竖起眉毛。“笑什么？你以为你父亲的孤独堡垒很好听吗？”
“至少我爸爸不会成天缩在某个洞里偷窥别人的隐私！”
“你才不值得我用一整天去监视！”恶魔男孩似乎终于气结了，“阿卡姆和黑门监狱里有无数对哥谭来说致命的威胁，而你不过是个、是个热视线用得一塌糊涂，飞也飞不起来的小学生！”
“我就快上初中了！”
“Tt，我十岁就拿到博士文凭了。”罗宾竖起手指，仿佛在示意他闭嘴。“简而言之，假如我要偶尔赏光监视一下你，你应该为自己被认定为‘能对蝙蝠侠造成威胁’感到荣幸。”
“你不是罗宾吗？”乔心直口快地困惑。
达米安彻底炸了毛，一把揪过他的领口，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儿般瞪着他。“我会成为蝙蝠侠的！”
“但你之前还说，你不想变得像你父亲那么老……”
“我比他更谨慎，更聪明！”哥谭的黑猫眸中绿火燃烧，拱起小小的强韧身躯，朝他咆哮。“譬如，我现在就要提高监视你的优先等级！”
3
“我……我在想……”乔迟疑了，“一定要今天出发吗，爷爷？”
这个称呼在他嘴里生涩地停留。无法习惯。意识到自己有异星血脉是一回事，但亲眼见到一位外星家人不得不另当别论。他还记得根除者有多恨自己。“不纯的氪星血脉”……他此生从未亲眼见过氪星，也不会说祖父的语言——父母在文字方面的才能并未给予他学习语言的天赋，达米安总是取笑他糟糕的西语选修成绩。倘若蝙蝠侠会说氪星语，罗宾肯定也……倘若，达米安在这里……
“怎么了，乔？你之前不是很想去吗？”妈妈俯下身来，担忧地端详他。“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会请假来陪你的，不用担心。你想哪一天走都行。”
“我……觉得我或许没有准备好。”乔脱口而出，继续紧张地捏着衣角。“我不知道要带什么……”
“你需要的东西在飞船上应有尽有。”爷爷打断了他。“至于手机和游戏机这些东西，等你上船就会发现，它们只是累赘……我们在深空无法与地球网络建立稳定的链接，而你想要认识新世界，而不是赖在这颗星球上，不是吗？我的孙子。”
“我们不能和地球联系吗？”妈妈猛然抬起头来。爷爷对此只是微微摇头。
“露易丝，”他说。“我们沿途会沿着固定的星系贸易路线停下来的，到时你们自可用星际通讯频道联系卡尔。”
“好吧，我可以接受。”妈妈双手抱臂，与爸爸交换了一下眼神，点了点头。乔抬头看过去。她似乎又被说服了。
“所以，乔？”
4
“J！”
罗宾的一声怒喝令超级小子猝然清醒。乔抖掉盖在脸颊上的书本，倏地从座位上蹿了起来。“什么？D！”
达米安显然对这个恶作剧心满意足。罗宾拽了拽他因浮空露出的制服下摆，得意地指示他落回座椅。“别这么一惊一乍的，超级小子。”他轻巧地蹲在乔的桌上，手腕一转，将黑色的小方块拍到覆盖着“S”的胸前。“拿着。”
不出所料，超级小子果然睁大了眼睛，满脸期待地接过。“这是什么，达米安？”
“我们专属的通讯器！”罗宾从腰带里摸出另一枚完全相同的电子制品，“看见没，上面还刻了我们的标志——我用父亲的机器偷偷打印的。”
“太棒了，D！不过我们是不是已经有好几个……”乔摘下眼镜，眸中冷光闪动，“你为什么在某些隔层用了铅外壳？”
“那是技术机密。”罗宾在他的审视下面无愧色地抱起双臂。
然而超级小子早已熟悉搭档神情的细微变化。“你又安了追踪装置！”乔举起通讯器控诉道。“你明明保证过……”
面对他施加的压力，达米安眯起眼睛，耸了耸肩。“我没承诺过不会继续监视你，氪星宝宝。”
“但你至少不能在巡逻之后继续追踪搭档的位置，D！我们要对彼此保有隐私！”
“你随时都能光靠听觉从哥谭几百万人中辨认出我的心跳！”罗宾戳着他的胸口，“你的超能力简直是作弊！换个角度，如果我要找你，就不会有那么容易了……怎么了，J？你为什么有点……脸红？”
乔被顿悟攫住了呼吸，回望过来的蓝眼睛顿时闪闪发亮。罗宾仿佛感受到了这强烈的光芒，不由自主往后挪了挪。“换个角度，达米安……”
“什么？”
“你要找我的话，直接出声叫我就好了啊！”超级小子恍然大悟，情不自禁地飘起来，就要朝搭档抱过去。“D，你是害羞吗？或者担心暴露身份？那就……我们再起一个专用代号……”
“停！你给我起的乱七八糟的昵称已经够多了！”达米安足够警惕，提早一把攥住乔的肩膀，打断了来自超级小子的世纪拥抱。罗宾别过脸去，仿佛意欲掩饰面具下的泛红。“乔，问题不是在你健康的时候呼叫你，好吗？假如有什么突发事件，你失去了意识，或者被敌人用什么手段困住了，我得及时找到你……”
“我不会的！”超级小子捧起搭档的双手，大声承诺道——直到被死亡凝视到中途，才讪讪自觉失言。“呃……D，我的意思是……我会努力不这样做的……”
“这不是你尽力就能控制的事！”罗宾挣了一下，没能摆脱搭档的手掌，只好抬起头，直面那双闪亮的氪星蓝眼睛，“乔纳森……算了，J，总之，带着这个通讯器好吗？你知道我没有超能力……”乔低下头，看着达米安主动伸出手，与他十指相扣，把小方块塞进彼此相贴的掌心。罗宾又低下头去了，因此即使超级小子的听力也只能捕捉到朦朦胧胧的一句坦白。
“……所以，这就是我能为你做的全部了。”
5
“我……我不知道……抱歉，爷爷，我没有考虑清楚……”男孩垂下头去，退后一步，目光在父母与祖父间逡巡，“只是……少年泰坦的事让我一直很难过。所以我想……可能答应你，暑假去换个地方散散心会有帮助？因为待在大都会……我走到哪里都很伤心。最近我甚至没和达米安一起夜巡了……”
““噢，乔……”妈妈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想要把他揽进怀里。“我的小男子汉……等你再长大一点，以后还有机会的。这次你已经尽力了……”
“不！”乔下意识一缩，在最后一刻收敛力度，推开了她的手臂。男孩喘着气，犹如困兽般抬起头，环顾家族中每一个比自己更年长的成员。“我……”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心中压抑的这种情感。少年泰坦拒绝自己的加入，因为自己的太阳耀斑，因为未来的提姆·德雷克牺牲在所有人面前……因为未来的自己即使成年接过披风，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能力——那种连爸爸……连超人也闻所未闻的，不稳定的、破坏性的力量……他抬头看着爸爸，又望向妈妈，他们的目光中蕴藏着爱与担忧，但是……乔攥紧拳头，又无力地慢慢松开。
他的父母，乃至祖父，分属于两个完整而泾渭分明的世界。在他的家族中，无人能理解悬于世界缝隙间的感觉，比起桥梁，他身体中流淌的两股血脉，更像一根摇摇欲坠的绞索，时刻撕扯着他在这世间唯一的立足之地。达米安……是怎样挺过来的？乔竭力回忆天台夜风中掉落的那些只言片语，罗宾总会在谈论时慢慢拉上兜帽，最终只留给他一个黑色剪影。那双为绿色护甲包裹的手，就搭在他身旁不足厘米的地方，但陷入过去时，达米安显得那么遥远，那么…… 孤独。所以乔才想牵起那双手，攥住那只小小的……从不属于他的知更鸟。不要飞走，D……那一刻，极大的恐惧涌上了他心头。罗宾难道不是超级小子的独家搭档吗？但显然超级小子并非罗宾的唯一。达米安有蝙蝠侠和阿尔弗雷德，有夜翼，甚至有少年泰坦——而乔纳森·塞缪尔·肯特有什么？超级小子是超人的儿子，是氪星和人类的混血，然而，乔迷失了——他在这颗蓝色的星球上找不到那个能定义自己的，唯一而精确的词，所以他才寄希望于遥远的星空之中。
但，现在想来……
“乔。”他的祖父加重了语气，令他下意识瑟缩，想要捂住双耳。“当你答应在旅行中接受训练时，我还以为你是可教之材。艾尔家族的使命从不止于一颗行星上的琐碎事务，我必须确保你成年后能在宇宙中成为——”
“我不姓艾尔！”不属于任何一个世界的男孩仰天大喊。乔双手握拳，紧闭上眼，竭力忍住近乎决堤的泪水。“而且我…… 我才十岁……”敏锐的感官令他能察觉到气流的细微流动，温度差的变化，父亲正伸出安抚的手，母亲投来担忧的目光，但他不管不顾，背身甩开一切无济于事的慰藉，踉跄着冲出房间，撕开衬衫，朝窗外高楼大厦的反光海洋一跃而下。
日照直射下酷烈的风剥离了他的泪水，令它们如珍珠般成串升起，溶入缥缈的云雾深处。乔缓慢眨动朦胧一片的视线，才意识到自己径直冲进了云层里。受热凝结的水汽沾湿了面颊，缕缕淌下，最终无法再分清与眼泪的区别。男孩漂浮在空中，小心地蜷起双腿，紧紧抱着膝盖，将头埋进手臂间，暗自希望自己的身形能再小一些，最终融入这片茫白之中。“我……”他喉头哽咽，茫然地盯着眼前的昏暗，失去了自言自语的勇气。“我想……”
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6
“乔！”
“超级……小子！”
“乔纳森·肯特！”
“Tt，真是让人不省心…… J！快醒醒！”
男孩猛然抽了口气，迷蒙地睁开水汽氤氲的眼睛。原本由手臂构筑的牢笼被粗暴地摇散了架，面前紧攥着他肩膀的重影晃动半天，才重新叠合为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D……达米安？你怎么会在这……”
“嘘。”罗宾示意他噤声，随后低头，开始仔细调整身上滑翔机的喷口。“J，你还能不能飞？”
乔循着达米安游移的视线，辨认出了云雾远方隐绰的黑沉轮廓。“D，你……把蝙蝠机开出来了吗？”
“都说了别出声！”罗宾这回按住了他的嘴唇，蜻蜓点水般一触，又迅速收回。“既然你还能飘着，就说明细胞储存的阳光辐射仍然足够，但以防万一，跟我来。”
乔近乎盲从地回握住了达米安的手。那一刻，他敢肯定，罗宾的嘴角微微扬起了毫厘。特制气体于身后瞬间加热为澄红的火流，推曳着他们前进。乔不由得睁大了双眼——目之所及，云雾中冻结的冰晶此刻受热融化，反射出万千虹彩。而他望向达米安。于是朦胧的环状光晕宛若圣像，徐徐洒落于罗宾头顶，折射出救赎般的辉芒。
“D，我……”乔屏住了呼吸，甚至不知道自己准备说什么，仅仅被开口的冲动驱使着，“我在想……”
然而，达米安对此无知无觉。“到了。”罗宾轻巧地跳上蝙蝠机侧翼，收起滑翔翼，伸手去摸索腰带中的遥控器，舱盖徐徐在他们面前升起。像是困惑于他的无动于衷，滑进驾驶座前，达米安再度用力拽了拽他的胳膊。“乔！”
“对……对不起！”乔滑进座位，系好安全带。这时他才鼓起勇气，直视了身旁人的面容。罗宾的眉峰比过往都蹙得更深，双手紧紧攥着蝙蝠机的方向盘。“达米安……D。”他垂下头，小声呼唤。“对不起……没事了，你已经找到我了。”
余光中，他能瞥见罗宾暗自咬紧了牙关。“你很抱歉？”达米安目视前方，但嗓音难掩生硬。“超级小子，这就是你要说的？”
“别那样……”郁结一气涌上来，卡在他喉头。“D，别那样叫我！”
“那我应该叫你什么？农场爱哭鬼？氪星宝宝？”面具滑落下来，达米安置若罔闻，嘴上不饶人，与此同时继续操作蝙蝠机的转向。“乔，你知道你这样做有多危险吗！”
“我到底做什么了！”
“你从未远离过地球，所以没有像你爸爸那样亲身体验过——但我的父……但蝙蝠侠专门做过研究，氪星细胞吸收的黄太阳能量是会耗尽的。而你！”罗宾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放弃了维持冷静，一拳砸在方向盘上。“你把自己关在根本得不到阳光照射的积雨云深处里！”
乔不由得震动了一下，面对罗宾的斥责，男孩低下头，只觉得委屈翻涌着卷土重来。“我没待那么久……”
“四小时五十一分。”达米安叹了口气，回答。
“什么？”
“现在已经快入夜了，乔。”蝙蝠机正盘旋着下降，罗宾抬手指向舷窗外暮色浸染的都市天际线。“你有想过吗？在爆发式滥用能力，以及长时间隔绝能量来源之后，你会不会某一刻就从空中直挺挺地摔下来？”
“达米安，我……”
“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J？”
“对不起……爸爸又去哥谭向你们求助了吗……”
“什么？”
“什么……”乔困惑地盯着达米安，片刻后惊愕转为了欣喜，“你没有！原来不是因为他们……”
“我一发现你的定位信号不对劲，就偷了蝙蝠机跑出来。”罗宾将手搭上方向盘，平静地忏悔。“或许父亲现在已经知情了……但我是瞒着他们所有人离开的。”
乔垂下头，指尖缓缓摩挲制服内袋中的小方块。“抱歉，D……我之前还觉得……”
“都不重要了。接入蝙蝠机系统时，我们的秘密通讯频道就暴露了，这个通讯器已经作废。”达米安果断地回答，不再与他视线相接，重新攥住方向盘。“至少……它真的帮我找到了你。”
乔缓慢眨了眨眼。有一瞬间，男孩感觉眼泪险些夺眶而出。他想立即牵起达米安的手，又无法理解这股毫无由来的冲动，最终只是小心地抬起手，贴在距离罗宾最近的仪表盘旁。
“谢谢你……D。”
7
“拿着。”
一只棕褐色的纸袋随着达米安的声音，重新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乔接过来，迅速眼前一亮，撕开封口。尽管冷却后的油炸食品诱惑力早已大打折扣，但熟悉的香气仍令他肚子不由自主地呜咽起来。达米安抖了抖披风，挨着他肩膀径直坐下，毫不客气地从中先拈出一块炸鸡——随后迸出不满的“tt”，又粗暴地塞回纸袋里。
“D，你不饿吗？谢谢你还记得我最喜欢哥谭的哪家店……”在此期间，乔已经飞速往嘴里塞了好几块凉透的鸡米花，此刻正努力咀嚼着满嘴的食物，睁大蓝眼睛，无辜地注视着罗宾。“但我记得你也……搜寻了我好几个小时……咳、咳咳！”
达米安转头闪避着他热情的视线，叹了口气，不知从披风底下的何处又端出一杯可乐。“慢点吃吧，农场小子。”
乔如获至宝地接过去，抿住了吸管，仍旧热切地望过来。“达米安……你不喝吗？我可以加热这个！”
“可乐加热就不好喝了！”眼见乔要把可乐重新递到自己面前，罗宾赶忙挥手拍开，“我不喝……上面……有你的口水！”
“哦，对……”乔怏怏垂下头去，越来越低，在达米安视线中只留下一簇翘起的卷发。罗宾扶住额头，深深叹了口气。“你拿过来，我吃。”
男孩的脑袋立即抬了起来，卷发随之飞扬。达米安还没来得及反应，乔就蹭了过来，双手奉上外卖纸袋。“D……你也饿了吧？抱歉，我跑出来的时候没带钱……不然或许可以飞去帮你买新鲜的……”
罗宾闻言只是撇了撇嘴，倨傲地接过他上贡的纸袋。“是我的错。我早就向父亲提议在蝙蝠机上安装外卖加热装置，但从未说服成功过。”
“这么说起来……”乔转头望向掩映在林间残阳中的崎岖黑影。“我们要怎么回去呢？”
“我留了一张假字条，还破坏了蝙蝠机上的定位装置，所以距离父亲动员所有情报网络，找到我们还有一段时间。”达米安眯起眼睛神情严肃地拈起一根冷透的薯条，往袋装番茄酱的小口上蘸了蘸，随后像武士握剑般举起它，迎向天边那半如血的日轮。“真正的问题是，J——”他缩回手，转头望着乔，眉锋蹙紧，“我们先得谈谈，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崩溃到突然出走？”
“我……”似曾相识的窒息感翻涌而来，攫住乔的呼吸。他下意识抱紧了双臂，抬头看向罗宾。“我……还在因为少年泰坦的事难过。但是我……我这样想是不是很自私，D？”
出乎他的意料，达米安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尽管声音仍旧坚硬，但罗宾轻拍后背的动作却柔和得不可思议。“说重点，超级小子。别在意根本不需要由你承担的错。”
“不……不要这样叫我……”乔试图再次小小地蜷缩起来，但身旁达米安的存在最终稳定住了他的心神，令他重又放松下来。“我的……我的爷爷，乔-艾尔……D，你知道的，氪星的那位——他提议，如果我受不了这些地球的事的话，他可以在暑假的余下时间带我去宇宙里旅行。”
乔能感觉到罗宾的身躯刹那间绷紧了。“然后呢？他还说了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我当时希望有你在，达米安。”男孩低下头，承认道，感觉眼泪又快夺眶而出。“我很害怕……爷爷最后暴露了……他坚持认为我不该只待在地球上，我必须去宇宙里，必须为艾尔家族做点什么。但我只有一半氪星血统，他不会明白……甚至连爸爸妈妈也无法理解我……因为爸爸只是氪星人，而妈妈只是人类。而我……我不知道……未来的提姆说我做不到，他是对的，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清楚我的混血意味着什么……我的超能力也……就连少年泰坦都不愿意接受我……”
“那不是因为你，乔。少年泰坦……在你来之前， 我们内部就积累了许多问题，他们只是想休息一段时间，自我反省。”达米安此刻俯身搂住了他，任由披风垂下，在暮间渐凉的晚风中裹住了他们。“而你的祖父——”罗宾宛若警惕的野兽，紧紧拱卫着自己在意的存在，他的吐字变得咬牙切齿，每个词都比前一个发音更重。“我觉得他……越过了那条应有的界限。”
“但我想过……要不要答应他。”乔低声承认，羞愧和惶恐的泪水在他眼眶中打转，令视线模糊，“D，我想……或许偷偷一走了之比较好。我当时想……宇宙旅行或许很酷，这会是地球上任何人都没有的经历，哪怕少年泰坦也不会有……但是爷爷……只把我当做艾尔家族的孩子看待……这甚至不是他的错，而是他只能从那样的角度看问题，爸爸和妈妈也一样……我希望……宇宙那么大，或许有人能理解我，给我答案，但在出发前我就发现这是不可能的……而且……”眼泪终究决堤而出。“对不起……我甚至不打算告诉你我要离开……”
达米安搂着他，深深叹了口气。“J……”乔颤抖着等待，但罗宾没再说一句话，只是收紧了手臂，就那样牢牢把他按在怀抱里。乔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渗入知更鸟制服柔软的表面，他能闻到织物深处无法洗净的烟雾弹与火药的气味，但透出的洗衣粉和草木清香同样明显。赶来之前，达米安肯定在花园里和提图斯玩了很久的捡球游戏。日光的依稀温度唤醒了他原以为模糊的童年回忆。他想念汉密尔顿，想念他成长的农场，想念猫咪、奶牛和马儿……外面的世界却是如此浩渺、黑暗、孤独，无数双手朝他伸来，像是要困住他，又像是要攫取他的一切。他抬起双臂，用力回抱着达米安，哽咽得喘不过气来。“我不知道我是谁……D。更不知道……我去哪里能获得答案。”
“那就……”罗宾蓦地打破了沉默，低下头回望过来，搂着他的双臂微微颤抖。“那就留下……乔。不要突然随便离开。”
“D？”
仿佛难以启齿般，达米安转过头去，避开视线，深深呼吸片刻，才重新与他对视。不知何时，罗宾早已摘下面具，此刻深绿的眸中映出他眼里闪烁的泪光，令乔有一瞬恍惚，无法分辨究竟是自己，还是面前的达米安在哭泣。但罗宾俯身攥紧了他的肩膀，执着地望着他，令相交的视线中只余彼此的面庞。
“乔纳森·塞缪尔·肯特……留下来。至少我们可以一起寻找答案，不是吗？我们还有很多时间……能够一起慢慢长大。”
“D，我……”乔感觉视线再度被泪水盈满了。他小心翼翼地擦去眼泪，抬起头，追随着勇气，紧握住达米安的手。“我很乐意……”
“不，说你会的，说你不会随便离开。”罗宾攥住他的手在颤抖。乔的心绞紧了。他之前考虑过达米安的感受吗？他真的有想过完全抛下达米安，独自离开地球吗？当他以为自己被少年泰坦拒绝时，他却同样在不断拒绝罗宾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和我保证，乔……我们会一起长大。”
“当然了……”这一回流下的是喜悦的泪水。超级小子仰起身，蓦地紧紧将搭档拥入怀中。“达米安，达米安，D……”莫名的释然流过心头，他不顾兜帽的阻碍，将头埋在罗宾脖颈里，呼唤着来回磨蹭，“对不起，我保证……”而遭受他突然袭击的搭档——毫无疑问地失掉了全部形象，猫儿般挥舞着爪子，在他悬空的强制拥抱里又蹬又踢。“肯特！乔纳森·肯特！不要蹭了！放我下来！”
两人在踢打间终于旋转着落地，乔松开手，不好意思地笑了，抬起头来望着达米安。失掉面具的保护，罗宾终究抵御不住他的目光，认命地露出一丝笑意。“怎么了，农场男孩？”
“只是……”乔珍而重之地牵起搭档的手，注视着对方。“我想起来了。至少……在少年泰坦里，我有你的一票。”
“当然。”达米安轻描淡写地移开目光，但超级小子不再允许罗宾略过这一页。“达米安。”他声音严肃。“我要向你保证，所以我希望你知道……是你给我了留在少年泰坦的一票……所以我并非不被接受，至少你接纳了我……我们承诺过守护彼此，你希望在我生命危险时能及时找到我，而我也不想……孤独地在你无法触及的远方受伤，让你担心……所以，所以……哪怕我对未来一无所知……或许冲进无垠的宇宙里去寻找答案，未必就是好主意……因为我完全忽略了……身边就有一个无比清晰的起点。”
乔低头，遵循着本能，亲吻了最初罗宾制止他开口的指尖。只是这一次，超级小子有非说不可的话， 需要告诉世间于他而言，最独一无二的人——
“D，我想留在你身边。你就是……我留下的理由。”
——在找到自身存在的答案之前，他早已获得了同样宝贵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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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还记得，自己人生中第一回真正不再感到恐惧的时刻。
夜色深暗，但达米安紧紧回抱着他，罗宾温暖的呼吸像一只知更鸟，轻盈地擦过他耳际。
“我也是，J。”这一刻，世界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物能够拆散他们——乔如此坚信，因为达米安说——
“你永远会是我……奔向这里的理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