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疯了。
金发少年正视镜头,温和且坚定。
如果这是一部主题明快的好莱坞运动题材电影,像《飞鹰艾迪》或者《鲁迪》那样,观众一定会在电影院中面带微笑,起立鼓掌,安心地享受这个光明且美满的大结局。
但这是现实。
法国,格勒诺布尔,距离那不勒斯最近的一站大奖赛分站。波洛苏德冰场在暖白色的LED灯明亮如夏日的白昼。福葛沿着冰场的最外圈,重心在左右双足之间摆动,同组高速滑行的对手从身后逼近,在他的视线内跳出一个顺畅的三周跳,他无动于衷。乔鲁诺一周前在中国杯赛后采访的声音每每在脑海中回想,福葛心烦意乱,只觉得他大概和布加拉提他们一样,都疯了。
“各位选手,你们的赛前六分钟练习还剩下最后一分钟。”
解说的法语女声回荡在冰场挑高的钢梁下,几道声音重叠在一起,在冷空气中模糊不清。暖场的当下流行歌曲还在放,福葛横过冰刀,刹停在挡板边上。作为意大利运动员,他虽然不处在闹剧的风口浪尖,观众那些或是好奇或是试探的眼神和低语依旧让他感到厌烦。
之前他一直以为阿帕基和布加拉提应该是成熟的人。
没有教练陪同,福葛把脱下的外套扔向护栏后面。视野边缘隐约看到与他同组出场的纳兰迦。男孩在确认4 Toeloop,起跳时高高飞起,落冰时因为周数不足一个趔趄。福葛抓起放在那里的矿泉水瓶,拧开后没有喝的心情。
纳兰迦是Lagoon目前四位男单选手中训练最努力的。但努力和成功之间从来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时机,或者说,运气——福葛的手指施加在水瓶上的力量太大了,以至于浅蓝色的薄塑料外壳在挤压下变形。
乔鲁诺的面容又开始挥之不去了。
日本选手包揽领奖台已久,东欧体系的选手虎视眈眈,而西欧无论在男单、女单还是双人滑上,都青黄不接很多年。乔鲁诺,在这样一个最需要革新者的时刻,在他最好的年龄出现了。更不用提他那谜团一样的出身——是真是假并不重要。身体里一半是天使,一半残留着魔鬼的血脉,媒体需要这样自带话题的选手,观众爱看这样的选手……
况且他除了运气之外,还有常人望尘莫及的天赋。
水漫出瓶口,浸湿了福葛的手套。
乔鲁诺,他已经获得了其他人或许倾尽一生都难触碰到的东西,接下来的几年里,即便他不再进步,只要保持住现在的状态,他将会获得荣誉、鲜花、掌声、一切。
“各位选手,你们的六分钟练习时间已经结束,离开冰面。”
“福葛你怎么了?”
纳兰迦紧皱眉头蹿到面前,福葛烦躁地转身。一道熟悉又陌生的残影闪现,像躲在眼底视觉盲区的鬼魅。但当他再次扫过观众席时,那里除了拥挤的观众之外,什么都没有出现。
***
观众席上的伊鲁索在卫衣的兜帽下翻了个白眼。
幸好没被发现。
从那个忽然获得“自由”的黄昏算起,离开Hitman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
前花滑选手最先像电影里那些逃出问题家庭试图闯荡天涯的青少年,或是传记文学里背包客那样,怀揣着不多的积蓄住进了最便宜的青年旅社。很快,四处充当小时工的生活陌生得让他措手不及。他习惯了再夜间训练后拖着疲惫的身躯迅速进去睡眠,所以从前,留在他在夜深人静时思考未来计划的时间总是少得可怜。
他本该不这么窘迫的,但在他又一次搞砸了工作,青年旅社的床费都续不起的时候,他只能在寻找下一个避难所的途中像游民一样短暂地睡在公园长椅的后面,然后理所应当地遭遇了几个游民的抢劫。
对方显然没有料到,蜷缩在报纸下的“长发姑娘”是个健硕且高大,且声音低沉浑厚的男人。那几个混小子在发现自己连跑也跑不过他们的下手目标时,叫骂着逃远。伊鲁索一路捡起从背包里掉落的物品,霍尔马吉欧硬要塞给他的信封被遗弃在路灯杆下。太阳升起前的几个小时里,他找了个24小时快餐店坐下,见店员已经开始打盹,室内和橱窗外都无人经过,抱着最后的希望极不情愿地把牛皮纸撕开一角。
竟然真的是钞票。
伊鲁索低着头,手指颤抖着清点500欧元面值的紫色纸张。光滑到有塑料质感的纸币中,一个不和谐的,几乎发毛的边缘剐蹭到了他的指尖。他又把手往桌下伸了伸,把那张格格不入的纸片抽出来。
是一张袖珍的世界地图。
那张纸片在快餐段浑浊的空气里迅速沾染了湿气,得益于折痕上和四边仔细贴好的细胶带,几经翻折后还勉强可以支撑。那上面的地球被印刷成饱和的深蓝色,一些小叉和少许批注落在上面:赫尔辛基,冰场暖气太差,没带衣服差点冻死;波士顿, 冰面硬,好多选手的旋转都要跟拍;巴塞罗那,这次没能去大阪拍里兹和帕特,真是没办法啊……但是赛方的员工餐味道不错,嘿嘿。
七扭八歪的手写体,随意到有些丑陋了,显然来自那时候还做体育转播满世界乱跑的霍尔马吉欧。伊鲁索嫌弃地把地图放在桌面上摊平,在迷蒙的暗黄色氛围灯下仔细辨认着那些地标附近的文字。
小半个地球上的冰场都长着叉号,唯一的一颗星星标记没有任何批注,却像宝藏真正的所在地一样显眼。
爱沙尼亚,塔林。
这是2016年,16岁的自己得到冬青奥金牌的地方。
意识到指尖已经在不自觉中轻轻触到了那颗星星,伊鲁索猛然回过神,触电一样缩回了手。一种不真实的迷茫无征兆地扩散开来。这颗星星在这张奇怪的地图上显得像全世界唯一的首都,或是他的整个职业生涯里唯一的金牌那样,显眼得可笑。
身边又一次突如其来炸响的掌声将伊鲁索从神游中震醒。他坐在场馆西侧,被挤在一大群也是从意大利过来观赛的观众中间。周遭的几个年轻人兴奋地窃窃私语知乎,纷纷屏息凝神,紧盯起高悬的大屏幕。
什么啊,只是纳兰迦上场了而已。
伊鲁索托着下巴。
他从没料到这个“童子军”竟然如此受欢迎。
三年前忽然从南意冒出来的野小子,可以说是在加丘之前,整个意大利最快蹦出四周跳的家伙。但已经升组两年,还在滑被用烂了的《马戏之王》,有没有一点点自己的音乐口味和个人风格。
不过冰场上的男孩听不见伊鲁索在内心的挖苦。在深色紧身表演服的包裹下,纳兰迦像一根柔韧的弦。第一个4Toeloop发生在眨眼之间——就好像是被马戏开场时热烈的氛围给托起来的一样,点冰溅起的碎屑几乎可以忽略。
执行分4.15……看着男孩借助滑出的速度做着空中飞人的振臂动作,伊鲁索望着大屏幕,手指把发辫勾得紧了些。
那是当然咯,他愤愤然地腹诽。小个子、轻体重、不需要什么力量,就能“飞”起来:就像那些看起弱柳扶风,却能和男单同台竞技的东欧小女孩那样。
不过,这小子一直有个坏毛病。长辫子高大青年弓着脊椎,眯着眼睛盯住了纳兰迦的脚下:直线向后进入,接下来应该是计划中的3Lutz+3Toeloop连跳。
啧,果然。
“提前转体,助滑足错刃,点冰足踩刃,偷周。”
改不过来的,一塌糊涂的Lutz跳技术。
“啊?!你这人在说什么啊?”
突然透过兜帽传来的,来者不善的质问让伊鲁索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他刚刚大概忘了这不是在Hitman的舞蹈室,不小心念出了声。
“喂,不懂能闭嘴吗?” 不等伊鲁索作出像样的回应,身边一个看上去和纳兰迦年龄相仿的男孩语气强烈,“我刚高中就开始追纳兰迦的比赛了。而且动作好不好,你看不懂小分表吗?你能比裁判还懂?”
“你行你自己上去滑啊,纳兰迦能跳四周,凭你,你能跳陆地两周吗?” 和男孩同行的朋友们也纷纷跟上,不依不饶。
“你抛你家的枕头也能轻松转四周,那是因为他轻!我——”
前排终于有几人不满地回头,伊鲁索迅速闭上嘴,躲闪的视线只注意到有一人盯着自己多看了几秒,却很快露出自我怀疑的表情,瑟缩着转了回去。
梳着长辫子的青年紧抱手肘,兜帽挡住了他翻白眼的表情,只露出半张气得咬紧嘴唇的脸。
我跳不出陆地两周?我看不懂怎么打分?我被普罗修特拿着小分表追着骂!
伊鲁索赌气般地将头埋进臂弯,任由杂耍般的音乐合着欢呼声回荡在耳畔。
“嘿,纳兰迦干得漂亮!个人最佳,完全从上赛季的失误里走出来了。”
“看来还是裁判比较懂怎么判分。”
“他全锦赛选拔真的好可惜。福葛在欧锦赛的表现真的……如果是纳兰迦去,说不定今年我们就有3个名额了。”
“诶,我其实不太喜欢福葛,总觉得他冷冰冰的,啊,他来了。”
身边刻意提高了声调的对话仿佛在耀武扬威,伊鲁索感受着织物在鼻息下逐渐温暖湿润,皱起眉头。而对话中出现的那个名字,更是如同指甲刮蹭黑板一样,让他觉得脑袋里“嗡”得一阵锐响。
福葛。
高大的青年最终选择再一次抬起头,望向面前空阔冰面上,自己耿耿于怀的对手。
其实来到法国站,即便不想承认,很大的一部分原因,就是想看看那位曾经和自己被相提并论的“天才”。去年的美国站、全国锦标赛,这位在青年组永远无法与自己匹敌的那不勒斯人,一次次把摔倒的自己踩在脚下。他站在领奖台的最高处,在胸前胸前闪烁的金牌的见证下,平静到令人讨厌地接过世锦赛的名额。
这种被国家冰协寄予厚望的“天才”,理应一路顺遂。就像很多年前,那些观众们对他的期望一样。
但福葛在欧锦赛摔下了神坛,当着无数人的面,丢掉了头上短暂的王冠。
伊鲁索望着不断绕着冰场正中滑出同心圆,小心翼翼检查着冰层状况的那不勒斯人,一股夹杂着不甘和羡慕的情绪仿佛碎裂的镜片,细细碎碎地扎在他的喉咙,顺着血液的猛烈涌动,病毒似的朝着已经因为紧张而悬浮的心脏奔去。
前天的公开练习,当广播中又一次响起福葛上赛季的短节目音乐《秋叶》时,这种感觉就已经压过了在脑海中排演过无数遍的不屑、轻蔑和厌恶,攥住了他的神经。
除非是遭遇严重伤病、赛程变故或是技术瓶颈,升入成年组的一线选手们几乎都不会沿用上赛季的旧节目。观众和裁判的审美是会逐渐疲劳的,而且这也是潜意识里的认输:承认了在保持技术动作稳定的基础上,自己已经没有精力、好奇心和好胜心,去学习全新的编排了。
潘纳科特·福葛。
伊鲁索眯起眼睛,不知何时已经垂落的手指捏紧了袖口。
沿用旧节目,百分之七八十,是选手们从领奖台坠落,最终“沉湖”的前兆。
别这样。
你有着系统扎实的基本功,有比纳兰迦,甚至乔鲁诺,都更加标准的用刃技巧。
你至少曾经彻底击败过我。
钢琴声终于响起,压住了场内窸窸窣窣的低语。
立在冰面正中央的福葛深呼吸,开始了滑行。
小心翼翼地,精心控制地,压抑着情绪地倾侧刀刃,那不勒斯青年在流淌的琶音中,在湿滑的冰面上铲出一片晶莹的冰花。
一贯漂亮的滑行技巧,像钢琴家在黑白键盘间上下翻飞的手指。
伊鲁索将双手合十,手指交叉,让凸出的关节抵住鼻尖。
音乐缓缓走进了主旋律,落叶随风飘落,金黄或是鲜红。福葛压低重心,向后滑行,左脚刀刃向内倾侧,右脚用方向的力矩,带动身体弹向空中。
一个3 Salchow!
但赛前的计划表里,第一个跳跃难道不应该是四周跳吗?
第一个跳跃就比有竞争力的选手损失了大约五分多。看台上高大的青年咬住嘴唇,感受着鼻尖随着手指加重的压力而疼痛。心脏仿佛也随着福葛下落的身体,在体验着失重的感觉。
没事,稳住接下来的3 Axel。
唰。
落冰时冰刀剧烈颤抖,没有顺畅滑出。实时执行分显示-3,并且还在持续下降,结合肉眼观察,大概率是周数不足。
太紧了啊。
“福葛……去年他真的是运气太好了,可惜欧锦赛能拿牌的机会没能抓住,给普罗修特捡了便宜。”
不是这样的。
伊鲁索觉得自己已经不适合再听见身边的任何声音了,也不知道在为那句话中的哪半句生气,或者每个字眼都让他生气。合并在一起的双手掌冒出冷汗,他从未像现在一样,希望曾经的宿敌能够找回状态。
至少让那些信口开河的人看看、看看你能做到什么啊,福葛!
音乐中,低沉的男声唱出变奏,秋叶即将凋零,我的世界中将很快充斥着冬日的老歌。福葛完成了一组中规中矩的蹲转,然后接入编排步法……
距离节目结束的时间在一秒秒减少,伊鲁索的呼吸愈发急促。
终于,福葛进入了绵长快速的准备滑行。
连跳要来了吗?敢把连跳放在后半部分,说明他还没有完全丧失斗志。倘若这是一个完美的4+3连跳,那比赛就还有悬念可言。
冰面中央浅发色的少年感受不到看台上几千双眼睛中,那束来自他曾经对手的视线。他调整重心,深呼吸。
起跳。
一切都在0.5秒钟之内发生,伊鲁索的心像空难一样猛烈下坠。左脚刀刃向外倾侧,这是Lutz跳的进入方式,而福葛他并不会4 Lutz……难道只准备用3+3的跳跃结束短节目吗?
说不定他在休赛期练出了4 Lutz,因此才没有时间重新编排节目……至少比起纳兰迦他们最标准的lutz起跳方法……
但仅存的渺茫希望也被打破了。在伊鲁索的眼中,福葛在空中身体,一点点倾侧着。这个从起跳开始,就倾注了太多压力的跳跃,正在以愈发不可控制的角度,扭曲着。
调整!调整!快调整啊!
伊鲁索几乎要把拳头捏碎,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冲上冰面,去扶正福葛仄歪的身体。
不要现在就放弃啊!
但他除了愤怒和失望地远观,什么都做不到。
右侧髋骨落冰。
3 Lutz,摔倒。
闷响和观众们的惊呼声同时响起时,伊鲁索将交握的指节狠狠沿着鼻梁推了上去。一阵有些陌生,但又清晰无比的幻痛也出现在了他身上相同的地方。
完了。
短节目中规定必须完成一组连跳,否则整个动作均判无效。
音乐很快结束。
看台上的伊鲁索,和冰面上孤独的影子一样痛苦又恍惚。
“为什么他连3lutz都跳不稳了啊?”
“这个技术分,明天要掉到第一组出场了吧。”
“这……真的是一线选手吗?”
“是不是在比假赛啊……”
成片的叹惋声中,远处依稀响起的刺耳句子仿佛白雪中漆黑的墨痕。
不是这样的。
你们懂什么啊!
伊鲁索猛得起身,在身后观众不悦的抱怨声中,转身从走道尽头的防火通道逃了出去。
夜晚是浓墨一般的黑色,伊鲁索扎进室外湿冷的空气中,他懊丧地用指腹和手掌揉乱头发,但脑中福葛最后木然地站在冰面中央的画面,和霍尔马吉欧那混蛋“花滑世界地图上”那颗可笑的星星重叠在一起,嗡嗡乱蹿。
这里是米兰以北,只有四小时车程的格勒诺布尔赛场。
高大的青年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异国他乡的街头,最终推开了24小时营业的网吧的门。
***
“福葛?你还好吗?”
那不勒斯湾的渔火在风声里燃尽了。
月光悄无声息地穿梭在老城区错综复杂的小巷,攀上砖瓦,渗进亚麻布窗帘的缝隙。木质小桌摆在窗边,一只玻璃杯压着摊开的草稿纸。水还剩半杯,浸着一片粗柠檬皮,台灯的光亮被散射开,一片涣散。
特里休盯着手机屏幕,发往福葛那边的信息旁显示着一个红叉,和之前的五六条消息一样。半小时前,法国站的媒体传来福葛在短节目失常发挥后选择直接退赛的消息。女孩难以置信地拿起手机,没想好如何措辞,福葛抢先发来了一个记录着她两套节目编排细节的压缩包,随后就拉黑删除了她。乔鲁诺、米斯达、布加拉提、阿帕基,甚至是纳兰迦那边,也是同样的情况。
特里休把后背靠上椅背,短暂地闭上眼睛。桌上的笔记本因为使用时间过长已经开始发烫,排风扇的白噪音逐渐增大,特里休无意识地用指关节揉了揉干涩的眼角,网页下方,44分39秒的进度条走到尽头,视频中的黑板还留着繁杂的演算步骤,加载下一个视频的缓冲图标在屏幕中央转悠。
草稿纸上一排错误的答案被划去,铅笔磨圆了头。
电子钟又向前跳了一格。
凌晨一点整了。
训练和学习,压在不断摇摆的天平两端,几乎构成了16岁女孩生活的全部。
白天,她站在寒冷且明亮的冰面上,对手是那6种跳跃,3组旋转,还有必须卡着音乐节奏的接续步;结束陆地训练回到家,则要在夜幕降临后顶着肌肉和骨骼延后的酸痛,追赶同龄人在学校里应当完成的进度。从初中开始,特里休就不再是学校的熟面孔,“同学”的概念也日趋模糊。每周去学校两次,领取作业和补考,然后凭借能找到的资料,靠自学和答疑跟上进度:活得像个透明人。
即使跌跌撞撞在初中毕业会考上取得了3个A的成绩,毕业舞会和露营的合照里却没有特里休的身影。
舍弃大部分社交,忍受孤独,已经是成为职业运动员的道路上最微不足道的牺牲。
然而在九月份正式升入高中后,一切都在变得前所未有地艰难。
平常她是不爱熬夜的,与其说是不爱,不如说没有体力在后半夜的寂静中挑灯夜战——双重的疲倦总让这位青少年一旦躺进被子,就几乎能立刻陷入昏迷式的睡眠。
或许是今天训练的暂停,让无处发泄的体力和某些郁结的心事都转化成了燥热。她虽然感到了倦意,却久久无法入眠。
啪嗒。
当卧室门外的黑暗中冷不丁传来金属磕碰瓷砖的响声时,特里休正打算暂时放下手中迟迟无法攻克的代数,看几段艺术史的补充阅读。
女孩瞬间警觉起来。
家里应该只有她一个人才对。
妈妈为了照顾她的训练和学习,一直是自由职业者——其实谈不上任何“自由”可言,这意味着可能一个季度接不到工作,也可能忙碌到一星期只有三小时安稳的睡眠。昨天下午,多娜泰拉被新签约的品牌商邀请去了罗马,启程前,她像所有不得不将孩子留在家里的普通母亲一样,锁紧了所有门窗。
特里休弯下腰,不动声色地攥紧桌上的玻璃杯,把已经输入了112报警电话的手机屏幕调到最暗,塞进口袋,沿着墙边潜入黑暗。
虽然谁都不希望意外发生,妈妈还是教过她要如何在独自一人时面对可能到来的不速之客。
走廊像是被黑暗的半流体淹没了。
母女两人一起拼贴的照片墙上,只有相框中间的玻璃反着淡淡的光,那些照片里,自己的母亲的面孔都看不真切。卧室的灯在几秒前被全部关上,灯光的形状却还烙在眼底:每次合上双眼,眼前似乎都有玫红色和绿色的光斑,交缠在一起,蠕动着。
特里休甚至不敢过多地眨眼。
和母亲一起慢慢打造的家,铺着桌布的方桌、插着花的白瓷花瓶、褪了色的木头矮凳、墙上带着画框的水彩画、门背后挂着的薰衣草干花……
心脏疯狂地跳动,汗湿的手指颤抖着贴近拨通电话的绿色按键。除了剪影,什么都看不清,四周仿佛潜伏着什么无脸的怪物正注视着自己,所熟悉的一切都显得阴森可怖。
却再也没有一丝声音了。
女孩屏住呼吸,从沙发的阴影下缓缓爬出来,拉开了客厅的灯。
白亮的灯光下,空荡无人。
她继续缓缓朝方才噪声传出的地方走去。
卫生间的木门被推开一条缝隙。
那什么都没有。
只是晾晒着表演服的金属衣架,已经从晾杆上滑落,正躺在瓷砖地板上。
——一场虚惊。
女孩咬着嘴唇,拧紧有些滴水的水龙头,几乎瘫倒在浴缸边。
她早该料到是这样的。
如果真的有人闯入,妈妈和自己一起装好的报警系统应该会立刻发出蜂鸣。
特里休拾起还有些微微潮湿的表演服,感受着微凉的轻纱几乎没有重量地从手心里滑过。深红色的裙摆掀起一角,露出只有在跳跃和旋转中才会显现出来的,层层叠叠的,几乎是墨色却镶嵌着碎钻衬布。这件踩着最后时限从米兰邮寄过来,只在正赛里穿过一次的裙子,那件曾经让他感到欣喜、饱含着希望的裙子,此刻像一朵开败了的花,凌乱地散开。
用高强度的训练和学习压制住的失落,在此刻如同后半夜的涨潮一样,猛烈地溢了出来。
从测试赛回到那不勒斯后的两周,她努力地在布加拉提先生面前故作镇定地继续按照计划,合着音乐的节奏练习。仿佛那个在长途电话中,和乔鲁诺失态地控诉自己难看的分数的女孩从未存在过。
在地区测试赛里都难夺冠,放到全国级别的比赛将很难走上领奖台,也就拿不到国际赛的资格。
这是规则。
而帮助自己的人们。阿帕基和布加拉提明面上被捧为敢于揭露真想的英雄,回到赛场后却被暗暗扣掉节目内容分;福葛从夏天开始就心神不宁,他用前所未有的训练量要求自己,一遍遍重复练习跳跃,却也……
为什么明明大家都在努力做正确的事情,却没有变好。
自己的到来,给所有人都招致厄运了吗。
金属的衣架在手心被焐热,滑过轻纱,把裙子小心地撑好。特里休踮起脚,轻轻将它挂回晾杆上,转身想要离开。
但镜中,自己的侧影让特里休停了下来。
和她们家熟识的人都说,她继承了母亲多娜泰拉的样貌,一双杏眼,鼻梁微翘。但多娜泰拉有着南意女人标志的栗色头发和眼眸,而自己过于鲜明饱和的发色,还有翠绿色的虹膜,则来自她的父亲。
特里休对于父亲几乎没有记忆。母亲说,在2006都灵冬奥周期,他曾经是也是一位花滑运动员。在特里休两岁时,他们因为家庭不和睦离婚。现在他在哪里、现状如何,母女二人一概不知。
母亲一贯开明且包容,唯一可以算作要求的,就是希望她能够在从事竞技体育的同时,尽量不要放弃学业,就算没有时间像同龄人一样社交,也试着要在冰场和大家成为朋友。特里休很明白,妈妈害怕孤注一掷带来的恶果。花滑女单运动员的职业生涯普遍短暂,充满伤病,盛花期大约只在15到18岁之间。当退出竞技场,面临未来的各种选择时,身为女性的她们更是处于弱势的一方。多一些选择,就多一些未来。
特里休让双手撑在微凉的洗手台边缘。她没有抬头,因为暂时不想再看到自己的样貌。
她懂事之后,就向妈妈保证过,无论如何,都绝不会像那个男人一样离开她。即使是做职业运动员,只要努力,将家庭看做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也一定能拥有和普通人无异的人生。她踏上冰面后的人生从未脱离过这句誓言的约束。
但现在呢……滑冰,学业,家庭,朋友。
都是无底洞。
她感到恨,又感到非常委屈,内心深处却又让她羞愧地幻想过,假如那个男人依旧是在乎我的,如果他突然出现……
像别的父亲一样,在我在冰场上摔倒时牵住我的手。你也是花滑运动员吧,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到底应该怎么做,你一定知道要怎样做的。
特里希松开绷紧的肩膀。
女孩最终关掉了所有的灯,回到卧室。她不断在深呼吸中说服自己,或许是这些压力让自己有些神经质了。她轻轻掩上被漆成乳白色的木门,把窗帘的缝隙拉紧了些——现在她应该去休息,借着夜灯灯的微光睡一觉。
女孩的指腹轻触开关。
但手机和电脑的屏幕,突然同时在黑暗中亮了起来。
是福葛吗?
特里休微皱眉头,点开新邮件的弹窗,屏幕幽幽的蓝光照亮她的面庞,垂落在脸颊两侧的发丝呈现出怪异的紫色。
转账记录?
过去的16年里,父亲每个月会给母亲转离婚时规定的抚养费,签发的银行账户定期更换,妈妈一开始也心生疑虑,但十几年相安无事,也就不再深究了。
几周前,她和妈妈一起去办理了一个单独的账户,开始慢慢将存款转入,为之后自己的大学学费做准备。
这个账户,只有妈妈,和她自己知道。
女孩强忍住背脊发冷的恐惧感,将邮件继续往下滑。
备注栏里,是一条清晰的算式。
是过去很多年中,每月转账明细上熟悉的金额,但减去了……
227.85欧元。
报名两周前参加测试赛的手续费用。
仿佛突然被冰水从头到脚浇透。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任何杂音,但特里休却在发抖。
那种被黑暗中无脸的怪物紧盯着的感觉。
仿佛有人凑在耳边,用压低的气声说:
“从现在开始,你的行动,将会决定你和母亲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