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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盖多·米斯达坐在等分区。
自由滑结束后,观众掷下的鲜花和玩偶几乎把他埋起来。他挥挥手致意,但眼神飘忽,心不在焉。
冰场上方循环着暖场的口水歌,裁判席上却骇人得寂静。米斯达有些焦躁地把指甲扣进手心,双拳落在膝盖上,薄薄的一层布料被攥出明显的皱纹。他的目光在场馆正中央的分数显示屏和另一头的选手通道间摇摆,直到观众席上发出爆炸般的欢呼。他回过神来,从广播冰冷的女声中捕捉到了自己方才自由滑的成绩。
“刷新个人最佳……”
还行,还行,还不错。
“总排名……暂列第四。”
米斯达轻轻啐了一口,妈的。
不过他还有希望。
最后一位选手,乔鲁诺·乔巴拿,他的lucky boy,即将出场。
这是改变排名的最后机会。
这是所有人的最后机会。
一定要冲上领奖台啊,乔鲁诺。
米斯达望向黑暗的通道,眯起眼睛。
* * *
加丘从消防楼梯爬上观众席的最后一排。
他花了几秒平复呼吸,手掌覆上安全出口处合金门板的把手,却又猛地松开。在冰场上很少用感情思考的他此刻却觉得万千思绪在翻滚,冰凉的金属似乎带着火焰的温度,灼烧着他的手心。
烦死了!
他粗暴地踹开门,手重重地锤在水泥墙上,发出一声令人心碎的巨响。但四周的目光全都聚焦在冰场中央,只有几个人狐疑地回头望了一眼,并没有多少观众注意到这位穿着灰色卫衣,紧紧裹着兜帽的少年。
加丘掏出眼镜,红色镜框架在他的鼻梁上,成为全身上下唯一的一抹暖色。他皱着眉头,靠在身后的门框上,侧过头看向选手通道尽头那个模糊的人影。一身黑衣,显眼的金发。
切。
他紧紧揪住了卫衣下摆,咬紧牙关。
乔鲁诺·乔巴拿。
你要是敢输,我就把你杀了。
* * *
简·皮耶尔·波鲁那雷夫坐在冰场外的酒馆里,望着窗外蒙特利尔纷纷扬扬的大雪。
橡木桌面的两端放着两杯分别喝了几口的冰啤酒,凝集的水气顺着玻璃杯外壁滑下来,在桌面上晕开几圈水迹。一副双拐静静搭在皮质卡座边缘。
波鲁那雷夫举起酒杯,对着暖橙色的灯光望向里面冒着气泡的液体。他朝卡座对面身着白衣的男人做了个敬酒的动作,仰头把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
“JOJO,你家那小子真不错啊,跳跃有你当年的感觉。”
白衣男人压了压帽檐,晃了晃酒杯当做回敬,低头喝了一口。
“真是够了……仗助需要磨练,他还年轻。你的学生是下一位吧。他的儿子。”
波鲁那雷夫侧身望了望吧台旁闪着白光的电视机,摇摇头,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确实。但我觉得他更像当年的你。”
一样的一腔孤勇。
所以我希望他能赢。
你要赢,乔鲁诺·乔巴拿。
* * *
福葛翘了课。
他想了很久自己应该去哪里看那场比赛,最终决定躲回琴房。
手机被放在钢琴黑色的谱架上。为了播放通畅。他断开了学校的网络,连上了自己的流量。
他其实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看到这场比赛。曾经冰场上的同伴,纳兰迦和布加拉提他们,此时此刻也一定和他一样注视着屏幕。
退役之后的几个月,他曾刻意避免观看任何花滑比赛。他收起自己的冰鞋和训练服,有时候甚至害怕注视脚踝上的茧。命运也曾向他伸出手,但最后他还是选择拒绝。于是白鸟飞走,他独自留在原点。
他为自己的懦弱感到悲伤和羞愧。
抱歉,大家。
他缓缓从掩面的双手中抬起头来。
* * *
“布加拉提!阿帕基!快快快!下一个就是了……唔!”
纳兰迦半躺在病床上挥着手,腰后被贴心地塞了一个枕头。他骨折的右脚挂在牵引带上,环绕脚踝的固定石膏和他有些瘦小的身材相比,显得异常突兀。房间里高大的白发男人皱着眉,把手里的最后一瓣橘子塞进不知忧虑为何物的纳兰迦嘴里。
那不勒斯从昨晚开始下雨,阿帕基的眼神在墙面上25英寸的电视屏幕和被风吹起的窗帘之间移动,手指无意间抠紧了铁床架上冰冷的凹槽。
“那小子……”
“雷欧,相信他。”
阿帕基转过头去,迎上病房门口的布加拉提。本说要去买水的男人现在两手空空,他对上搭档询问的目光,尴尬地摊开手:“楼下所有自动售货机都坏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纳兰迦已经不渴了,他再吃个苹果也行,”白发男人见布加拉提要去拿刀,抢先站起来,“没事,我来削。”
* * *
寒风卷着落叶穿过冰场后方堆满垃圾的暗巷,将几片湿漉漉的叶子黏在布满涂鸦的路灯杆上。灯杆的旁边是一扇常年虚掩的锈铁门,和一间毫不起眼的小建筑。
二楼挤得可笑的办公室里已经坐满了人。霍尔马吉欧抱着遥控器;没扎头发的伊鲁索坐在落地镜下的地毯上;索尔贝和杰拉德难得地端正地靠在属于他们两人的单人沙发上;贝西看不懂打分明细,依旧紧张到过度呼吸;梅洛尼低头缝着演出服半成品,针脚拆拆补补,还停在今早他刚来时的位置。
老式电视屏幕正对的地方不寻常得空着两把椅子。其中一把属于里苏特,他现在具体位置不明。而另一把的主人一大早说要“自己待一会儿”便一去不返,留下那个没人问出口的问题。
普罗修特去哪了?
普罗修特正从Hitman俱乐部冰场的后门走出来,身上还带着机油和点点冰花。
他们的器材太老了,冰面上一直覆盖着一层无法完全冰冻的凉水。过去几年里,搞定这些破铜烂铁是里苏特除了训练他们、让冰场盈利、养活这么多张嘴之外的另一项附加工作。里苏特不在的这段时间,融水逐渐有漫出的趋势。世锦赛男单自由滑这天,霍尔马吉欧自作主张地把冰场关了。普罗修特试着自己修了一下冷泵,耗费的时间比预料中更多。生锈的螺母在扳手下碎成几片时,他挫败地意识到晚上还要再来一趟。
早知道这样不如和他们一起看比赛……
本来还步履匆匆的普罗修特停下,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花时间修这种要被淘汰的破玩意儿。
早该换个新的。
* * *
乔鲁诺·乔巴拿站在选手通道中。
不远处嘈杂的人声倒灌进狭窄的走廊,风卷着冷空气,让他的肺部轻微刺痛。黑暗尽头闪烁着光,那里的塑胶地板上映出一片倾斜的亮白。
他金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发尾安静地垂在黑色的训练服上。
差不多到时间了。
金发少年握紧拳头,又松开。他深呼吸,绿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
套着冰刀鞘的刀刃踩上塑胶地板,发出轻不可闻的摩擦声,他的脚步义无反顾地朝光亮延伸。
红蓝双色的塑料刀鞘中,正藏着金色的锋芒。
2019年11月。
乔鲁诺·乔巴拿斜挎着洗掉了色的运动背包,边袋的拉链坏了,毛巾一角从里面探出来。
他穿过在冰场入口处排队的人群,无视身后两位中年人“去他妈的别插队”的叫嚷,朝已经快睡着的门卫点点头,扔过去半包香烟。门卫眯起眼睛挥手,示意他赶紧滚进去,别在人群前招摇。
刚开门的冰场人还不多,升起的太阳把光芒从穹顶的玻璃天窗照进来,在鲜有划痕的薄冰上洒下一片碎金。
乔鲁诺从应急通道挤进冰场侧门,找了个看台上的空座位换鞋。他小心地解开包裹在冰刀上的白毛巾,捧起冰鞋的鞋帮,对着光仔细端详了一番。
和预料中一样,右脚的冰刀因为过度使用有点倾斜。几度的偏差,对业余选手来说几乎感觉不到。但一旦需要进行跳跃,落冰时压迫胫骨的巨大力量总让他的小腿疼痛不已。乔鲁诺没那么多钱隔三差五换新鞋,只能将就着用这双继续训练。但在过去的一个月里疼痛逐渐加剧,有时候他甚至需要消炎药的帮助才能入睡,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需要钱,不少钱,把这双已经用了快一年的冰鞋淘汰掉。
所以现在该认真工作了。
乔鲁诺活动了一下肩膀,弯腰快速系好鞋带,又从包里掏出宽胶布把鞋帮裹严实,防止滑行时脚踝晃动扭伤。这双冰鞋是米白色的,皮面,鞋带穿孔处已经微微磨损,在一溜深色系的男用冰鞋中显得格格不入。几年前他的第一双专业冰鞋就是这个型号,是当时一位退役的运动员送他的礼物。
乔鲁诺搭着护栏往挡板缺口走,随手把深蓝色外套拉下半截,露出里面解开了最上面两颗纽扣的旧衬衫。他顺了顺发尾,一个小跳落在冰面上,围着椭圆形的冰场快速滑了两圈热身,眼神则一直盯着入口处不断涌入的游客们。
两位明显是新手的女孩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二人穿戴护膝手套,名牌运动裤外包裹着织有银葱丝的袜套,妆容精致,发型考究。她们手牵着手复习着几种入门步法,一小会便没了新招,扶着护栏闲谈。
年轻女性,教养良好,生活富足的短期滑冰课程结业者。
乔鲁诺的嘴角微微上扬。
他在冰场转角处一个加速,用难度步法滑入一个阿克塞尔三周跳,左脚踩刃用力,随即一个轻盈的腾空,稳稳落在那两位年轻姑娘面前。
两个女孩被飞到半空中的冰花惊得下意识后退,差点没站稳。乔鲁诺“赶忙”欠身,轻轻握住她们的小臂,帮她们找回了平衡。
“真的十分抱歉,两位小姐,”他“诚恳”地为自己起跳时的冒失道歉,“让二位受惊吓了。”
他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显得有些腼腆,又十分狡黠的笑容。阳光洒满他金色的头发,几缕透过发丝的光芒轻轻落在敞开的领口间,薄薄一层旧衬衫下的皮肤若隐若现。两个女孩瞪大眼睛,几秒后才反映出自己的失礼,望着彼此染上一层红晕的脸,有些尴尬地轻笑。
上钩了。
乔鲁诺礼貌地朝女孩们鞠了一躬:“是我刚才没有注意到你们站在挡板边。我平时就在这块冰场训练,如果你们是初学者,我可以教你们一些进步的小技巧。”
“啊……”女孩们有些为难,似乎意识到了乔鲁诺话中有话,“我们还是去找冰场的教练好了。”
“没关系的,小姐们,”乔鲁诺丝毫没有慌张,十分自然地道出已经说了几百遍的谎话,“你们每小时要付给冰场30欧元,只有不到5欧元能进教练的口袋。我之前也和冰场签过协定,但让冰场这样捞油水实在是不公平,这才决定自己单干。这样吧,弥补刚才的冒犯,我50欧元带二位滑一上午,可以吗?”
金发青年歪过头,稍微抿起嘴,右手食指和拇指轻轻捻着下巴。他望着她们中一位有着栗色眼睛的姑娘。
她看上去更好说话。
“而且冰场的其他教练可不会教你们这个,”见她们还在迟疑,乔鲁诺蹬起冰鞋,身体在冰面上轻盈地滑动,他用左刀齿轻快地点冰,轻而易举就完成了一个优雅的半周阿克塞尔跳,“华尔兹跳,虽然教练们都不会教初学者,但它实际上没有那么困难。”
永远不要背教学大纲和专业术语,讲顾客们爱听的话就好。教他们看上去厉害的动作,即使那可能并不适合初学者。
乔鲁诺滑回来,把一半的体重靠在身后的挡板上,微笑着望着她们,绿眼睛里映照着闪烁的阳光。
永远不要强势,要装作很绅士。
两个姑娘明显动了心,互相打趣着,完全放下防备,跟在了这位在冰场上“偶遇”的金发青年身后。
两小时后,乔鲁诺倚靠在安全通道水泥墙面上,借着昏暗的灯光清点刚才收到的现金。两个姑娘被他哄地服服帖帖,不仅给了他谈妥的50欧元,每人还各加上了10欧元额外的小费。
前半个星期他已经赚到了不少,只要下午再接两到三个学生,换鞋的钱就差不多凑够了。
乔鲁诺小心地把钱塞进外套内侧的口袋里,并没有注意到楼梯拐角的阴影中,有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正盯着他。
* * *
那不勒斯的Lagoon冰场,是Passione俱乐部旗下的分冰场之一,始建于2006年,2号厅于2007年开始向公众开放。2014年索契冬奥会后,冰场翻新整修,拆除了原有的顶棚,在钢梁上铺设了玻璃穹顶,吸引了大量冰雪运动爱好者和慕名而来的游客打卡拍照。
而冰场上除了自由滑行的游人,还有一批想赚些辛苦钱的教练,其中八成是退役的运动员——滑行和刹停还带着青年时期驰骋赛程的影子,但生活终归是要落回地面的。
在Lagoon干活不算辛苦,但要遵守三个规则。
不结仇。
不说谎。
抱敬畏。
你永远别想背着路卡先生干私活。
路卡退役之前是小有名气的冰球手,曾经在北方一个A级的俱乐部司职翼锋。职业顶点时,他在国家队打过替补,不过高光之后迅速落寞。做运动员时他就手段狠厉,几次在场上场下和对手大打出手,有一次被对方的冰刀砸中眼角,留下了上冰即流泪的病根。
Passione管那不勒斯这块的小老板对他这种行事作风颇具赏识,让他镇场子。久而久之,教练之间就有了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在这里带学生的,都要把自己每日所得分出五成给路卡,违逆者无一例外,都没能再出现在冰场上。
显然这个星期才和门卫搞好关系的乔鲁诺并不知情。
天色渐暗,乔鲁诺坐在冰场门外的遮阳伞下,就着一杯热咖啡吃中午剩下的三明治。装冰鞋的包还没拉上,被随意地摆在长椅上,轻轻靠着他的腰。11月的那不勒斯被包裹在自海洋吹来的西风中,潮湿的空气里泛着新萌发的冷意,乔鲁诺捧住尚且还冒着热气的廉价咖啡,让蒸腾的白雾熏着他额头上鬈曲的刘海。
“喂,小鬼,”对面的座椅被拉开,来者猛地推了一下塑料圆桌,插在圆桌中心的阳伞抖了抖,刚喝了几口的咖啡泼出了一小半,“听说你最近在冰场赚了不少啊?我的那份呢?”
乔鲁诺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伸手把洒到外套上的几滴咖啡擦干净:“对不起路卡先生,我已经付过了场地费,现在没有钱可以给你。”
在风中摇晃的塑料圆桌被轰得一下推倒。
“再说一遍?是付给门口那个废物了吗?我的那份呢?”
完全倾覆的咖啡杯在桌面上翻滚,褐色的液体从杯口流出,顺着塑料桌面上的划痕滴淌下来,水珠断断续续地击打在乔鲁诺身旁的运动背包上,在尼龙布面上积下一汪深色的小水洼。
“路卡先生,同样的话请别让我重复第二遍,”乔鲁诺低头,咖啡从背包敞开的拉链边缘流进去,把包裹着冰刀的白色毛巾氤出一团浅褐色的污渍,他在桌下握紧拳头,“我已经付过场地费了,现在没有钱。”
“哦?是吗,”路卡站起来,轻笑着绕过仄歪的餐桌,来到乔鲁诺身边,他抬腿,用脚尖踢了踢那个已经有些泛白的玫红色背包,仿佛在碾地上的一包垃圾,“听说你很厉害,十五岁?能自己练出4种四周跳?不过那又怎么样呢?”
冰鞋从翻到的背包中滚出来,和地板上滴洒的番茄酱,踩扁的披萨边和陈年口香糖躺在一起,包裹冰刀的毛巾已经松了,擦拭得亮白的刀刃在橘色的夕阳下反射出明亮锐利的冷光。
“世青赛去过吗?大奖赛分站?哦,你不在Passione的选手名单里,连B级赛都拿不到。”路卡大笑出声,居高临下地投来近乎可以称作为悲悯的眼神,并没有注意到乔鲁诺掩藏在被夕阳拉长的建筑物阴影中的面容。
路卡绕着他走了半圈,摇摇头,望着那双摔在地上的冰鞋:“切,什么运动员。到最后还不是要靠那点上不了台面的小本事骗点钱过活。所以小子,识相的话就把我的那份钱交来。”
他抬起脚,想朝着被擦得干净的白色鞋帮上踩,腹部突然传来的一阵翻搅让他一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胃液翻涌而上的呕吐感过后,是仿佛要击穿内脏的酸痛。
“别动我的冰鞋。”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乔鲁诺握紧的拳头。金发青年的眼睛浸在锈红色的夕阳中,绿色虹膜中的深色瞳孔在黑暗中放大,凝滞的井水一般。
“他妈的!”路卡被十五岁毛头小子的目中无人彻底激怒了,一个直拳冲向乔鲁诺的鼻梁。乔鲁诺侧身闪过,拳头擦过他的嘴角,他眯起眼睛,顺着转身闪躲的轨道,毫不留情地朝路卡那只会在冰上流泪的眼睛回敬了一拳。凸出的指骨撞在脆弱的眼眶,仿佛能听见关节挤压时轻微的咔嚓。
西沉的太阳和最后的光线洒向小巷,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咚。
路卡倒地,后脑勺砸在一罐打开的黑豆罐头上,脱力的肢体搭在从冰场咖啡厅后厨丢出来的几包垃圾上。
乔鲁诺静静站立着,平复方才瞬间加快的呼吸。肾上腺素逐渐减退,他才感受到嘴角擦伤的灼烧感和手指的钝痛。
阳光已经完全沉入地平线,天空呈现出橘红和绛紫的渐变,乔鲁诺在建筑物之间黛色的阴影中叹了口气。
他蹲下,拾起滚落到地上的冰鞋,把被咖啡浸透了一小块的白色毛巾翻了一面,重新裹回冰刀上。玫红色的运动背包被重新斜跨回肩上,他迈着步子离开即将陷入黑暗的小巷,没有朝身后看一眼,仿佛倒地的家伙和他身边的垃圾无异。
* * *
“喂,福葛,” Lagoon并不向普通游客开放的1号冰场里依然灯火通明,顶灯把冰面映照出一片炫目的亮白,“路卡,那个路卡,终于被人收拾了!”
“数你的节拍,纳兰迦。八五拍,重音在哪里,想清楚。”
身着红色外套的青年没有理会,优雅地按下扩音器喇叭的按钮,冰场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啊……” 和同龄人相比显得有些瘦小的黑发男孩瞬间蔫了,懊丧地坐在冰面上,扒着手指头,“在…………”
“八分音符是一拍,一小节多少拍?”
“五?”
“好样的纳兰迦!我知道你能行!那多少拍一次重音?”
“十……十三拍?”
“我拿冰刀削了你!”
两人瞬时间扭打在一起,双双在湿滑的冰面上滑到。乱挥动的冰鞋把傍晚刚浇好的平滑冰层摩擦出几道令人心碎的划痕。
“诶诶诶诶福葛住手!纳兰迦你刚才说什么,路卡终于给人揍了啊?哈哈哈哈哈!”
正在冰场另一端练习步法的黑发青年看热闹不嫌事大,横过冰刀,一个急刹,用平地摔的姿势挡在已经要互相掐喉咙的二人中间。被铲起的冰花溅在他脸颊麦色的皮肤上,被温热的体温焐成几串小水珠。毛线帽在滑行中被撞歪了,微卷的黑发从鬓角露出来。
“对啊对啊,我晚饭的时候刚听他们说的……哇福葛你别掐我!”
“你再说一遍,十三拍?!?”
一群无聊的小鬼。
远处的白发男人皱着眉头,注视着冰场上日常的打闹。他摘下耳机,朝着挡板外正坐在长椅上换鞋的搭档转身。
“真的要去找那小子吗?”
“2号冰场上的人说他15岁就自己练出了四种四周跳。”
“布加拉提,我不相信。”
“说实话我也不。但我也想见一见,到底是什么人把路卡一拳打进了医院。”
暂时脱下冰鞋的黑发男人抬起头,蓝眼睛在灯光下明亮深邃。他起身,把两侧的鞋带缠在手掌上,提起冰鞋,悄无声息地从暗处的通道离去。
Notes:
微调:
1. 冰鞋的使用年限和更换频率。
2. 泪眼卢卡曾经的职业。觉得冰球手更符合他的形象一些。(也和下面文中的另一位冰球选手呼应一下~
3. 注意,阿克塞尔半周跳(华尔兹跳)其实不是新手可以掌握的。但我们的老师可是乔鲁诺!乔鲁诺肯定能一下子就教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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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冰场会暂时关闭半小时浇冰保养。经过一下午摧残的冰面会被涂上薄薄一层清水,渗入冰刀划痕的水会逐渐冰冻,填补那些触目惊心的裂缝。
玻璃穹顶上的天幕呈现出深蓝,顶灯被全部打开,雾气在亮白的人造灯光下蒸腾。大部分游客此刻已经尽兴,排着长队向前台归还租赁的冰鞋和护具。
乔鲁诺从早晨那条消防通道走回冰场。靠着水泥墙壁吃简易晚餐的教练员们远远望见他,纷纷退后,缩在一起窃窃私语。男孩用手背抹了抹嘴角开始结痂的擦伤,礼貌地向各位前辈颔首。刚才他去便利店买了一卷绷带,把右手指关节的伤口裹了起来。现在鞋带勒在两层纱布上,稍不留意就会沿着指缝滑落,所以他必须攥紧拳头。
冰场上只有寥寥无几的游客在练习,乔鲁诺穿好鞋,猛得蹬冰,享受着迎面呼啸的冷风。这才是属于他的时刻。在冰场上遛弯总让他想起古早的电脑游戏,三维弹球,洁白的冰面是面板,他是一颗小小的玻璃珠。但和游戏不同,控制他行进路线的并非四周的挡板,而是他自己的技巧和力量。
速度在一圈圈热身中增加,他一个侧身擦过前方发呆的游客,直接进入弯道时身体因为向心力与冰面倾侧成六十度。
Lagoon有全那不勒斯最接近标准花滑比赛场地的民用冰场。长60米,宽30米,不至于一个跳跃就飞出挡板;每天清冰3次,不会刀刀卡到冰槽;据说隔壁的1号场地有职业运动员在训练,偶遇的概率不大,但也不是没有。
Passione俱乐部垄断了意大利花样滑冰的整条产业链。教练、编舞、医疗、比赛名额……全部在其掌控之下。虽然路卡是个混蛋,但他说的没错:闯不进Passione的视线,即使他在训练中出了4种四周跳又如何,他连B级赛都分不到。
被右侧冰鞋压迫的小腿开始酸胀。乔鲁诺逐渐减慢速度,开始为练习跳跃做准备。右腿肌肉难以承受点冰跳瞬时的发力,他选择从保险的后内结环三周开始练起。
这是个向后起跳的跳跃,左后内刃发力,靠着悬空右腿的带动,让身体在离开冰面后旋转。乔鲁诺的金发在风中飘散,几根发丝从鬓角滑下,缠绕在他的鼻尖。跳跃已经是一种肌肉记忆,身体本能,他听着脚下冰刀划过冰面时顺滑的刃声,左脚脚跟发力,向下压,准备把自己朝后方弹射出去。
然而就在他即将起跳的一瞬间,一道影子从冰场内侧飞过。太快了,快到乔鲁诺只觉得一道白光从自己眼前晃过,那人用熟练的弧线压步和Bracket转在2秒钟之内就穿越了整个冰场的短边。乔鲁诺惊得脸颊一阵冷汗,但脚下已经发力,跳跃无法停止,原本计划的后内结环三周空成两周,落冰时一个趔趄,冰刀擦出半人高的冰屑。
太危险了。
乔鲁诺甚至能感觉到方才两人擦肩而过时触觉的残留。他根本不知道那人是从什么地方出现的,刚才就像凭空在他周围冰面上冒出来一样。
或许只是意外。
他伸手把散落的几缕头发重新别到耳后,深呼吸,准备重新尝试这个跳跃。只是个三周跳,也不用右脚点冰,靠着感觉完成就好。乔鲁诺用一组前后压步把自己带到冰场的长边,目力所及之处没有游客,这次应该能不受干扰顺利完成了。
左脚后跟下压,刀刃嵌入冰面浅层的阻力让他觉得安心。转身,起跳,刀刃离并,转体。
又一次!
又是那个身影。他几乎是用一组复杂到乔鲁诺无法理解的组合步法,在短短几秒钟内滑过标准冰场60米的长边,贴到已经离开冰面30厘米的乔鲁诺身边。
不能停下,如果无法成功落冰,他的右脚就要报废了——这是不被允许发生的状况。
乔鲁诺咬着牙,强迫自己无视这次刻意的干扰。空中身体轴线稳定,转速正常,达到抛物线顶端后,重力开始拉着他的身体向下。
眼前仿佛慢动作一般,冰面在一点点接近,他的瞳孔因为完全的集中而放大。离冰面还有30厘米。
20厘米。
10厘米。
哗!
稳稳落冰的右后外刃在冰面上,倾斜滑出的刀刃在冰面上留下顺滑而完美的圆弧。
后内结环三周,成功。
乔鲁诺调整两只冰刀的角度,让自己从高速滑行中缓慢减速,轻盈地在离挡板几公分处停下。他搭着齐腰高的塑料扶手,胸口微微起伏,视线穿过升起阵阵雾气的冰场,那位一再拦截他的“不速之客”也随着他的减速横过冰刀,同时停在冰面上。
刚才的那种速度,技巧。
这绝不是普通的游客。
乔鲁诺眯起眼睛,打量冰场另一端的男人。乌发,身材高挑,训练服下是匀称的肌肉线条,脚上的冰鞋并非冰场租借的便宜货,银白色的冰刀在人造光线下反射着令人炫目的光芒。
那是他的利刃。
乔鲁诺微微松开扶着挡板的右手,心底涌起一种压抑已久的异样快感。他转过身,直直望进那人的眼睛,那人也同样朝他投来同样的目光。那是一双湛蓝色的眼睛,让他想起夏日那不勒斯湾的水波,玻璃橱窗里黄金首饰上镶嵌的松石,和酒精燃烧时跳跃的火焰。
一滴汗水顺着乔鲁诺的脸颊滑下。对方的视线中带着与其平静外表不甚符合的威严,像是草丛中潜伏的掠食者。
但这让他感到兴奋。
绝对是职业选手。
终于等到了。
乔鲁诺压低重心,一记蹬冰,猛得朝冰场另一端冲去。对方先是愣了一瞬,随即用行动迅速回应乔鲁诺的挑战,沿着冰场最外圈滑出。乔鲁诺眯着眼睛,抵御着高速滑行时切割面颊的狂风,用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朝那个正在远去的身影追去。
他从没在日常生活里见过这样快速和顺畅的滑行。括弧,内勾,转3,外勾,双乔克塔,接莫霍克滑出,那人在冰面上画着连续而流畅的圆弧,用刃深而稳,步法衔接中根本看不出停顿。
这是什么非人的滑行技巧。
乔鲁诺不断把重心下压,减少空气的阻力,用最简单的前压步追赶他。但那人太快了,如果把他的滑行比作轻松拉开衣服上的拉链,乔鲁诺现在简直就是在笨拙地解纽扣。那人的身影越来越远,已经领先他大半圈有余。
乔鲁诺咬紧牙关,靠滑行速度追上无望,那肯定有别的办法。
他重新恢复正常的重心,目测着自己与对方的距离。那人已经领先了他快有四分之三圈,此刻两人分别占据了冰场的两条长边,如果径直从中线逼近,接近30米的距离自己要花大约4秒才能滑完,是根本不可能堵住对方的。
但如果不用滑行呢?
乔鲁诺握紧拳头,感受着绷带摩擦手指的粗粝感,绷紧腰腹和腿部的肌肉,心中无比清明。
滑不过去,就跳过去。
他重新蹬冰,让自己滑行起来,但此时已经不再是竞速,他要为跳跃做准备。他要做一个后外点冰四周跳,一个他最为熟练的四周跳。
左前内刀刃用力,在冰面上用“3”字步完成前后转体,积蓄起跳后旋转需要的动能。乔鲁诺感受着敲击着鼓膜的风声,耳边的世界仿佛被一层茧裹住,听力和视力在起跳的那一瞬间模糊,与此同时,肌肉的拉伸感和脚下的压力被无限放大。
右脚先用力,把身体朝后方推出,速度达到最大时,伸出左脚用冰刀前端的刀齿点冰。瞬时的爆发力几乎要在冰面上凿出一个坑,腿部和腰部继续的弹力一下子释放,乔鲁诺在空中收紧身体,在高速旋转中保持中轴的稳定。
360度。
720度。
1080度。
还有最后一圈。
乔鲁诺屏住呼吸,对面的挡板近在眼前,他需要成功落冰,顺畅滑出,方可赶在对方到达弯道之前截获他。
身体在快要落冰时速度达到最大,四周跳落冰时瞬时速度可以达到25千米每小时以上,如果不弯曲膝盖减震,无异于经历一场小型车祸。
乔鲁诺感受着身体的旋转,很好,这个跳跃在落冰之前已经足周,不需要另外扭转脚踝稳定姿势。他打开在最高处收紧的身体,提前伸出会在落冰时保持平衡的左腿。
右侧冰刀贴到冰面的那一刻,他立刻顺着整条右后外刃碾向冰面的惯性弯曲右膝,身体越压越低,以大到不可思议的倾角完美滑出。
成功了。
那人距离转角还有10米,乔鲁诺一个转身缓缓减速,朝后方用压步继续保持滑行,他可不想一个急刹,然后被对方撞出挡板。现在领先的人是他,所以他可以调整自己的速度,通过挡住对方的必经之路逼迫其减速。
果然,那人横过冰刀,通过逐渐增加摩擦力一点点减慢自己的速度。这绝对是个把刃用到极致的选手。两人靠着剩余的惯性一起滑到下一处转角,双双扶住挡板,喘着粗气停下。
乔鲁诺望着眼前的黑发男人,胸口因为方才剧烈的运动上下起伏。那人也精疲力尽,弯着腰扶住挡板。他缓缓抬头,蓝色眼睛里倒映着穹顶两侧的灯光,他的视线扫过乔鲁诺顺着脸颊滑落的汗珠,然后勾起嘴角,笑了。
乔鲁诺几乎要把拳头攥碎,他感到自己的指甲仿佛要抠进手心的皮肉中,但他只觉得难以言喻的兴奋。刚才的追逐让他肾上腺素狂飙,强烈的紧张,跳跃的失重感,和落冰时击打在身体上实实在在的力量,都让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
他必须跟着这个男人走。
内心里有无数个这样的声音在大声叫嚣着。
“先生,我叫乔鲁诺·乔巴拿,”他还在平复自己的呼吸,顾不上擦汗,直接朝对面的黑发男人伸出自己的手,“请让我加入Passione。
“我有一个梦想,需要那里的机会去实现它。”
他注视着金发的年轻人。这个少年冷绿色的眼睛明亮通透,却像两团冰面上静静燃烧的火焰。他能感觉到那灼热的温度被视线传导,将他焊在原地。
他说,他有一个梦想。
一时间没有回复,突然显得寂静的空间里,黑发男人渐渐平缓的呼吸在乔鲁诺听来,也像重锤摩擦在铁面上一样令人心焦。
“惊艳的跳跃,了不起的判断力,令人印象深刻,”黑发男人恢复了他的威严,挺直身体,向前一步,微微俯视着乔鲁诺,“我是布鲁诺·布加拉提,冰舞选手,在1号冰场训练。”
他伸出手,握住对方已经在半空中停留多时的手掌。
“明天午休的时候,和大家说说你的梦想吧。乔鲁诺·乔巴拿。”
Chapter Text
连接Lagoon两个冰场的通道藏在观众席下方,两人并肩有余,三人同行则嫌挤;天花板挑得很高,头顶上的节能灯每隔两米就有一盏,塑胶地板上米白色的光圈模模糊糊晕在一起。
好像在过隧道。
这是乔鲁诺走过那条通道时的所有感受。
昨晚他回到勉强能称作为家的住所,擦干净冰刀,从药瓶中倒出两颗布洛芬就着水壶里的凉水吃下。房间静谧,楼下老头的狗在吠叫,楼上的男人在打老婆,隔着一条马路的酒吧传来混杂着叫骂的摇滚乐。他枕着这些动静躺下,却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两腿的肌肉都酸痛得厉害。
Passione,
Passione。
他闭上眼睛,反复默念着这个名字。他想起那场冰上追逐,那个叫布鲁诺·布加拉提的男人,Passione,职业运动员……
乔鲁诺知道这一天一定会到来,但现在他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平静。可能是已经过了情绪外露的年龄,也可能是自己的大脑早已习惯接受跳跃和滑行时大剂量的多巴胺,执念达成时小小的神经脉冲与其相比,不过是巨涛面前的涟漪。
但不兴奋是不可能的。他拉起旧毛毯盖在身上,望着窗外的霓虹灯和远处若隐若现的月亮,手指尖在黑暗中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有时候你的身体会比大脑更清楚你的感受。
第二天早晨,乔鲁诺照样走进Lagoon的2号冰场,丢给保安半包香烟,钓容易上钩的学生,教他们简单的“华尔兹跳“。昨晚发生的事情像是梦一样,只有还在酸痛的肌肉和仿佛进一步倾侧的右侧冰刀告诉他,这一切真实发生过。
午休清冰,一切如常。乔鲁诺坐在观众席下方的阴影中啃从家里带来的午饭——两片脆皮拖鞋面包夹番茄,生菜,火腿片和奶酪,没有酱料。刚吞完最后一口,包裹三明治的油纸还捏在手中,身后的墙壁突然“凹陷”了进去,让他一个后仰差点摔倒。
他皱着眉转身,却惊讶的发现身后常年紧闭的铁门被向内打开了。布加拉提从里面探出小半个身子,朝他微微招手。
布加拉提的神色比昨晚柔和了不少,还穿着一样的短外套,冰鞋没脱,冰刀上套了塑料刀鞘,白色的,上面点缀着黑色雨滴。乔鲁诺朝四下望了望:2号冰场里只有几个游客坐在观众席上闲谈,没有人注意到这里。他微微欠身,跟着布加拉提走进那条意想不到的通道。
布加拉提待他走进通道后,轻轻把身后的铁门关上。外界的噪音被隔绝,只能听见二人的呼吸,冰鞋摩擦地板的轻微吱呀,和灯丝通电时颤抖的声音。
“就在前面,”布加拉提从乔鲁诺身边绕过,朝走廊尽头一扇上了清漆的木门走去,“大家中午都在,你可以认识一下他们。”
乔鲁诺平视着那扇门,门板中间嵌着两扇毛玻璃封成的小窗,光线从里面透出来。不同于走廊里惨白的灯光,从玻璃后透过的光芒带着一丝鹅黄色,真正的阳光一样。
他离那扇门越来越近。
布加拉提的手搭上门把,手腕下压,朝前用力。
这一连串动作在乔鲁诺眼中变得很慢,一帧帧播放似的。门被推开,先是一条细缝,然后变成一个狭长的光条,随后是长方形,最后完全敞开。
光线倾泻进来。
乔鲁诺屏息。
面前是巨大的冰场,光洁得像镜子,2号场地和游客区的规格应该相同,但此刻乔鲁诺觉得自己仿佛面对着一片无边的雪原。
“欢迎加入,”布加拉提走进冰场,扶着挡板摘下冰刀鞘。他柔和地回头望了望还站在原地的乔鲁诺,露出一个微笑,“上来滑一滑。”
乔鲁诺深吸一口气,弯腰抽下两支金黄色的塑料刀鞘。刀尖轻轻碰上湿滑的冰面,随后是整条刀身,膝盖用力,则缓缓滑行。
他小心,又坚定地滑出第一步,就像几年前他第一次穿上冰鞋时一样。
* * *
训练用的Lagoon1号场中见不到多余的装饰。挡板是和冰面一样的纯白,上面没有花花绿绿的广告;没有玻璃穹顶,抬头望见的是高而黑的天花板,钢梁交错,冷白色和鹅黄色的光源散落在其间。
乔鲁诺跟在布加拉提身后熟悉冰场。刻意放缓了滑行速度的布加拉提侧过身,一直与他保持着礼貌的视线接触,鬓角的发丝随着时不时的回头微微散开。现在的布加拉提只是在冰上散步,他的冰刀几乎是贴着冰面上那层水雾前行的,安静地听不到声音,这反而让乔鲁诺感到有些不适应。
1号厅的温度更低,冰面更硬,踩上去时的那股压力仿佛是薄薄的冰层在和你抗衡。现在依然是午休时间,冰场上只有他和布加拉提两人。那条从2号厅通往这里的走廊仿佛不是唯一的入口,乔鲁诺抬头打量观众席,在楼梯顶端发现了一扇双开的深色木门。
门不一会儿就被推开了,接连走进来三人。个头最小的男孩深色头发,绑了橙色的发带;稍高一些的另一个男孩松松垮垮地披着红色的外套;最高的男人一头白发,双手插在口袋里。
乔鲁诺认识他们:前年升组的纳兰迦·吉尔卡,刚在大奖赛美国分站夺银的潘纳科特·福葛,和布加拉提的搭档雷欧·阿帕基。
前两位他一直当做潜在的竞争对手关注着,二人都是有至少两种四周跳在手,完美发挥时自由滑技术分能到85分以上的一线选手。
冰舞不是乔鲁诺日常关注的项目,他对阿帕基了解不多。昨晚在网页上翻了翻,阿帕基是布加拉提的第二任搭档,转项冰舞前滑过一段时间双人滑。阿帕基的上肢力量优秀,托举很稳妥,脚下基本功扎实,用刃干净利落,深且绵长。
纳兰迦换上冰鞋,一个小跳从他们身边擦过,手掌搭在额头中央,朝布加拉提行了一个类似于童子军的礼;福葛跟在他后面,向布加拉提点点头,往冰场另一端滑去;阿帕基直接从他和布加拉提中间穿过,用力地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可以理解。
虽然即将在同一个冰场上训练,福葛和纳兰迦与自己本质上还是竞争对手的关系。而阿帕基,乔鲁诺把那阵明显是冲着自己来的低气压归结于冰舞选手对于自己搭档的“领地意识”。他远离了布加拉提两步,阿帕基瞥了他一眼,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哼”。
乔鲁诺收回被晾在半空中的手,思索着要如何结束这样的沉默。木门发出的又一声“吱呀”。冰场上最后一位常驻选手走了进来。
那人还没换好鞋,鞋带捏在右手手心里,手腕处青经微微凸起,明晃晃的冰刀在顶灯下摇晃闪烁。他没有披外套,蓝色毛衣和红色运动裤搭配,状似缩水的毛衣没能遮住腰腹处的一小截麦色肌肤。一顶毛线帽随意地扣在他头上,几缕黑色鬈发从鬓角露出来。
盖多·米斯达。
乔鲁诺也知道他,一位技术路线与普通选手与众不同的运动员。米斯达没有四周跳的储备,但能把高级三周和各种连跳玩到出神入化,网上有观众专门总结的米斯达三周落冰剪辑,他翻了翻,无论是多么吊诡的角度,那人都能顺利落冰。
“嘿,你好啊,我是米斯达,你感觉怎么样?”他坐在观众席第一排换鞋,抬起头很自然地和乔鲁诺搭话,挑挑眉,视线指了指自己的那群队友。乔鲁诺被那双含笑的漆黑眼睛盯得怔了一下,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回了一句“你好,米斯达”,就静静地看着他吹着口哨,不紧不慢地换鞋。
米斯达的冰鞋和他自己的那双很像,是男选手中罕见的白鞋。米斯达不跳四周,冰鞋的款式在设计上比其他人看起来纤长一些,搭配白色护踝后,裹住了小腿最下方的一截。黑发的选手慢吞吞侧过身,望着自己的双脚摇摇头,把食指伸进护踝和小腿之间的缝隙里,整理纠成一团的裤腿。他的手指不纤细,有些笨拙地在那条窄窄的缝隙中前后滑动,指腹贴在薄薄运动裤上,勾勒出布料下结实的肌肉线条,小麦色的手指和奶白色的鞋帮形成鲜明的色彩对比。
将腿部打理服帖后,米斯达满意地打了个弹舌,长舒一口气。
乔鲁诺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米斯达撑着膝盖站起来,丢开冰刀鞘,从他身边滑过,几乎没有什么助滑,从冰面上干拔出一个阿克塞尔三周接后外结环三周连跳,高远飘,稳稳地落在阿帕基旁边。阿帕基没有退后,只是皱眉,瞄了一眼自己被溅了一裤脚冰花的右腿。米斯达见他如此反应忍不住笑出声,摇着头拍拍他的后背。
乔鲁诺环顾四周,目光轻轻扫过身边五人。米斯达绝对是这个冰场里除了布加拉提以外,和阿帕基关系最好的人了。
米斯达刚才的跳跃又一次浮现在他脑海中,阿克塞尔三周起跳几乎没有犹豫,简直就是顺着右侧刀刃的方向飞出去的,后面的那个后外结环三周更是轻盈有力,触冰时间短到眨眼就会错过。
这种组合很少见,事实上,在正赛上他从没见人用过:会四周跳的选手有更加划算稳妥的跳跃配置。但对于只会三周跳的米斯达,3A+3Lo连跳显然是潜在的刷分法宝。
只会三周跳的选手在我面前跳难度这么高的连跳,正赛上还从未使用过……
乔鲁诺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他抬头,望向米斯达,却恰好和旁边的阿帕基对上视线。
“喂,小鬼。”
他的思绪被有些粗鲁地打断。阿帕基推开米斯达的手,一个蹬冰,径直朝他冲来。刀刃用力时的起始速度快到吓人,乔鲁诺下意识想退后,但阿帕基横过冰刀,一个急刹,精准地停在了离他不到两公分的地方。
“你就是那个新人吧。” 高大的白发男人居高临下俯视着乔鲁诺,眯起的眼睛漂亮又刻薄。
他稍微顿了顿,视线越过乔鲁诺肩膀,望向他的身后。
那是布加拉提站着的地方。
“刚才你已经看过米斯达最难的跳跃组合了,以后都是自己人,”阿帕基把视线迅速收回,又一次聚焦在乔鲁诺的脸上,“布加拉提告诉我,你可以跳出4种4周,难道不给我们看看你的难度上限吗。”
并不是征询,而是命令,没有商量的余地。
四下里响起窃窃私语声。乔鲁诺听见了纳兰迦捂着嘴嘟囔“完了新人刚来就要吃冰了”,被福葛一记重拳打断。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米斯达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无意间的练习被当了枪使,转瞬即逝的惊讶后,换上一副幸灾乐祸又懊丧至极的表情,摊着手,耸耸肩膀。而自己身后的布加拉提并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行吧。
乔鲁诺朝后滑了一步,把自己的距离和阿帕基拉远。
“那我就不收敛了。抱歉,各位。”
倾斜的刀刃挤压着他的脚底,一旦用力点冰,被老旧冰鞋包裹的脚踝就会一阵刺痛。但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顾忌。他从不害怕在别人面前展示自己,不害怕让别人知道自己的极限,更不害怕疼痛。他唯一担忧的,是丢掉加入Passione,留在这里训练的机会。
乔鲁诺一个深呼吸,沿着冰场的半场滑了三圈热身。他不打算有所隐瞒,目前他能掌握的最难连跳就是后内点冰四周加后外点冰三周了。后内点冰四周,4Flip,是一个标准的点冰跳,助滑时左脚走内刃,速度达到起跳要求后完全借助右脚点冰发力把身体弹向空中,难度仅次于勾手跳。
他盯着前方的冰面,用力蹬踩冰面,细窄的冰刀与冰面的接触点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以至于坚冰都能暂时融化成柔滑的水面。
感觉不错。
力量逐渐被压到左脚内刃上,侧过的双足斜着削切冰面,铲出一溜小小的冰花。向身后延伸的笔直滑行路线让加速变得很容易,只要稍微压低重心,倾侧身体,很快就能积累到可以支持四周跳完成的动能。
风掀起了乔鲁诺的领口,把束在身后的金色发辫扯开几缕,贴在他颈脖的皮肤上。
就是现在。
右脚毫不迟疑得抬起,收紧的肌肉在一瞬间释放,脚尖朝冰面上果断而坚决地敲击。
腾空。
脚踝的疼痛此刻完全被仿佛飞翔一般刺激抵消。乔鲁诺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高而远的弧线,到达最高点处给人以滞空的错觉,随即抛物线开始下降,他紧盯着冰面,计算着落冰的角度和时间。
哗!
右脚稳稳地落在冰面上。
4Flip,成功。
但还没完。
乔鲁诺咬紧嘴唇,下面是一个后外点冰三周,左脚点冰发力,他的右脚踝终于可以稍事休息。趁着落冰的巨大动力还没有消失,他在落冰的弧线划出一半时,弯曲左侧膝盖,感受着小腿肌肉的收紧,再瞬间释放。
他又一次将自己从冰面上弹起,第二跳的速度和力量都远小于方才的第一跳,但已经足够让他完成在空中三周的旋转。
一层冰屑飞起半人高。
3Toeloop,成功。
乔鲁诺继续滑行了一段,好让自己从完成跳跃的心跳加速中平复下来。右脚脚踝因为方才巨大的压力一阵阵抽痛,他缓缓跪下来,握住右侧冰鞋的鞋帮。
1号冰场常驻训练的5人都愣住了,包括已经目睹乔鲁诺完成了一次成功的四周跳的布加拉提。冰场上一片寂静,乔鲁诺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以及冷泵工作的轰隆声在脚底作响。
乔鲁诺望着冰面,喘着气,双手撑在方才被自己划出的满地冰屑上。他的后背和头发逐渐被汗水浸透,脚踝的疼痛因为贴紧冰面的冷空气稍事减轻。
几串冰刀划过冰面的“沙沙”声从远处穿来。乔鲁诺没有抬头,只是望着自己的汗水滴在眼前半透明的冰层上,逐渐被同化为坚冰的一体。
布加拉提停在他面前,朝他伸出手。乔鲁诺感激地点点头,握着他的手掌把自己稍微撑起来一些,从几乎蜷缩的姿态中支起背部。
“我劝你不要沾沾自喜,”阿帕基的冰刀横对,在乔鲁诺周围画出一个近乎标准的圆,最后停在了布加拉提身边,“不想一个月后就滚蛋,就给我好好纠正你的滑行。”
乔鲁诺只能看到阿帕基黑色冰鞋的鞋跟,估计他并不想看到自己,索性放弃了抬头。
“乔鲁诺!你怎么做到的!可以教我跳吗?”纳兰迦瞪大眼睛,几乎要跳起来为他欢呼。他很单纯,崇拜强者。福葛缓缓跟在他身后,因为他的过于激动朝他的后脑勺一记暴栗。
米斯达是最先靠近他身边,却是最后一个滑到他面前的。乔鲁诺望了望自己面前滑过的那双白色冰鞋,米斯达一个缓刹停在他面前,撑着膝盖蹲下来。
乔鲁诺逐渐把视线往上移。
冰刀,白鞋,塞着运动裤的鞋帮,腰腹露出的一小截皮肤,喉头,嘴唇,然后是那双黑眼睛。
最后他们平视着对方的眼睛。
“干的不错嘛。”米斯达笑了,露出一小排白牙。
* * *
更衣室里的顶灯开了一盏,橘色的灯光模糊地笼罩在铁质衣柜粗糙的表面上。
乔鲁诺和布加拉提并排坐在长凳上,脱下脚上的冰鞋。
“我想登上领奖台,成为花滑男单世界冠军。”
当他在几小时前说出这句话时,冰场里霎时间安静到骇人。
“就凭你这个滑行?还是先去青年组吃两年冰吧。”
阿帕基喉头滑出“呵”的气声,踢了一脚挡板,调头走进更衣室。纳兰迦“噗嗤”一声笑出来,又赶紧用手捂住嘴巴。福葛站在最后,被垂下的发丝挡住的眼睛中看不出多余的情绪。米斯达望着阿帕基远去的背影耸了耸肩膀。布加拉提的目光平静地扫向冰面的尽头。
有的轻蔑,有的嘲讽,有的觉得难以置信,有的干脆不予理会。
和普通人的反应差不多。
但他们与普通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笑完骂完之后,会认真地帮你想办法。
“……赛季中间插入成年组的可能性不大,”布加拉提把鞋带卷好,塞进鞋筒,从包里拿出干布擦拭沾着水的冰刀和鞋帮,浅咖色的冰鞋在灯光下泛出一层鹅黄,“但青年组B级赛和国内选拔赛还有剩余的名额。”
乔鲁诺已经把冰鞋收好,微微侧身坐着,静默地倾听布加拉提的建议。整个下午,冰场上都因为新成员的到来笼罩着难得的兴奋和焦躁,大家训练效果都不好,布加拉提干脆提前解散了其他队员,让每个人独自调整好心态。
“你有短节目和自由滑的音乐吗?”
“我自己剪辑过。”
“编排呢?”
“自己尝试过。”
布加拉提低下头,手指捏着下巴。赛季过半,俱乐部的编舞不可能重新为乔鲁诺编排两套新节目。而且世青赛的国内选拔在1月中旬就会进行,短短两个月的时间……
“你先按照原先的编排练习,争取多上难度,编排的事情我会帮你想办法。”
布加拉提起身,把冰鞋放进鞋柜。向外打开的铅灰色铁门在暖色调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发棕,乔鲁诺瞥见门内侧的凹陷处,整齐地贴着几张照片。有些照片已经泛黄,边角用胶带仔细修补过,人像非常小,背景上隐约能看到峭壁和远处维苏威火山的拱顶。
那不勒斯湾?还是苏莲托?
没等他看清楚,门就被轻轻关上。布加拉提侧身从他与乔鲁诺之前的走道上迈过,走出更衣室。他没把门关紧,为还坐在里面的乔鲁诺留了一束光线。
两个月。
乔鲁诺望着手心。
还剩下60多天。
隐隐的压力悬在了他的头上。在没有正式加入Passione之前,他可以尽情编排,练习,花一整个晚上只练习一种跳跃;但现在一切都有了目的,有了时限,需要的是高效和精确。
他不得不让自己陷入沉思。
然而独自思索的静谧很快就被门口的一阵脚步声打断。木门被敲了两下,乔鲁诺抬头,发现米斯达倚在门框上,歪着头朝他眨了眨眼睛。
“欢迎哦,”米斯达搓搓手,手腕处的骨节被门外的光线镀上一层浅色的光晕,“布加拉提要我带带你。下个月荷兰有个B级赛,我们一起去,你去青年组试水,我比成年组刷积分。”
“对了,下午没有正式介绍。我是米斯达,你那个四周真是漂亮。”
“乔鲁诺·乔巴拿。”
乔鲁诺起身,二人手掌相握。白皙和麦色的皮肤贴在一起,乔鲁诺觉得对方的手心带着点未干的汗水,温呼呼的。
“那收拾好了跟我走吧!”
米斯达甩了甩斜跨在一侧肩膀上的双肩包,扯了一下头上有些歪的毛线帽,稍微收起下巴,好直视乔鲁诺的眼睛。
“去什么地方?”墙上的钟滴滴答答地走着,时针指向7。
“带你去换鞋啊,”米斯达把自己从门框上撑起来,完全站直后比方才慵懒的时候高了两厘米,黑色眼睛逆着光,原本的玩笑劲一扫而空,“你的冰刀都歪成那样了,小心断腿。”
Chapter Text
米斯达哼着歌,走在闪着路灯的小巷里。
乔鲁诺在他身边,提着那个玫红色的帆布背包,布料的凹陷处隐隐能看到冰鞋的轮廓。雨刚停,黄砖铺成的人行道上湿漉漉的,垃圾桶被野猫推翻,餐巾纸的碎屑融化在泥水中,散落在几小撮厨余垃圾中。
米斯达觉得浑身不自在。
一路上他都想找些话语好打破沉默,但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这太奇怪了。
走在道路外侧的金发男孩成熟得让他发慌,永远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礼貌和距离。他真的是一拳把路卡打成脑震荡的混混吗?他真的是下午那个顶着高压跳出4Flip+3Toeloop的超人吗?
米斯达偷偷望向男孩绿色的眼睛,又赶紧把视线收回,一股翻涌而上的尊敬,或许还混这些愧疚,让他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但他能怎么做呢,握住乔鲁诺的手大喊,今天下午你做得太棒啦!为难你全都是阿帕基那个混蛋一个人的……诶他也不是混蛋他只是——
米斯达深吸了一口小巷里混着霉味的空气,举起双臂,环绕在脑后,抬起头望向两侧小楼屋檐之间的一方天空。余光里依然飘着乔鲁诺的金发,那些纤细的发丝在晚风中晃动,挂在他的耳廓上,像是黑夜中闪闪发光的金线。
眼前晃过下午在冰场的一幕幕。束在脑后的金色长发,随着他坚决的起跳,在空中甩动,映衬在被冰刀铲起的冰屑中。鹅黄色灯光映照在他的眼眸中,第一跳落冰的那一刻,米斯达得以直直地望进那一汪明艳的翠绿,乔鲁诺的眼睛里倒影的灯影像是火光,让他甚至可以幻听到壁炉中木材噼里啪啦燃烧的爆裂声。
滑过冰场上方的抛物线,流畅而高远。他是不是在飞?米斯达曾经在国际赛场上见过一些来自东方的选手,比起标准的西欧运动员,乔鲁诺的身材更像是那些亚裔,或是介于两者之间。
但那种力量感……但他不是才15岁吗?看似纤弱的少年在肌肉下掩藏着几乎令人颤抖的爆发力,脑子里也装着常人无法匹敌的冷静和果敢。
我之后要和这种选手一起训练?一起比赛?
米斯达咽了咽口水。
弥漫心头的敬佩下又涌起一发对自己排名的担忧。
“你还好吗?”乔鲁诺侧过身,望着目光呆滞的米斯达。
“啊啊啊只是在过我的编排步法。”米斯达惊醒,手忙脚乱地比划着,肩膀上挂的包带差点滑下来。
他们拐过了又一个街角。道路两侧的汽车随意地停着,有些已经报废很久,轮子被人卸,车架子落在泛灰的柏油马路上,剥脱的漆皮下是一块块锈红色。道路中中央,有个小店还两着半盏灯,招牌看不清楚,在风中遥遥晃晃。
终于到了,谢天谢地。
米斯达仿佛找到了救星,朝乔鲁诺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两人站在小店的木门前,透过门上镶嵌的毛玻璃朝里面望。门把手上已经挂上了“已经打烊”的塑料牌,但米斯达还是毫不犹豫地压在门把,跨了进去,门后的风铃一阵响动。
乔鲁诺跟在米斯达身后,慢慢迈进店面。入口处的地板上铺着一块粉红和深棕的拼布地毯,他特地在台阶上蹭干净鞋底的污水,试图不在这块可爱的小地毯上留下一串狰狞的脚印。店面中的光线很昏暗,他要眯起眼睛才能看清楚,房间很狭窄,四周的墙面上……
乔鲁诺瞪大眼睛。
从地板到天花板,一层层的隔板和架子上,层层叠叠的,全部都是,冰鞋和崭新的冰刀。
米斯达看着乔鲁诺微微张开双唇,露出了仿佛孩子看到橱窗里糖果的神色,一直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
嗨,不过也只是个小孩而已。
“哈哈,你可以随便挑自己喜欢的……啊!”
然而米斯达话音未落,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黑暗中伸出的一杆扫帚不轻不重地打在他小腿上,他吃痛,像被踩住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
“我们打烊了,请明天才来。”
披着白色连体护衣的身影从几乎被冰鞋盒子堆满走廊里挤出来。那是个女孩,浅绿色的眼睛,短发是罕见的粉红色,微微颤动的发旋落在额头上,随着她手中挥舞的扫把微微颤动。这是个娇俏可爱的女孩,但此刻她的眼神里除了“请你们离开”,没有其他感情。
“我们有预约,贝利克罗先生呢?”
米斯达皱起眉头,挺直腰板,微微前倾身体。女孩不甘示弱,举起扫把,重重地往地板上敲了一下,高粱穗编成的扫帚头竖在半空中,在离米斯达下巴一公分的地方晃动。
“我们是Passione的运动员,在Lagoon冰场训练。很抱歉今晚打扰,但我们确实和店主有过电话预约。”乔鲁诺放下肩上的背包,上前一步,站在了米斯达身边。
“是的哦。如果你喜欢的话,下次可以来冰场找我们玩!”米斯达看见下午才捉弄过的乔鲁诺竟然站出来为自己撑腰,立刻自信心猛增,朝着面前这位看似轻盈娇弱的女孩眨眨眼睛。
但这句话,仿佛触发了她的什么禁忌。
“我就算死,也不去Passione滑冰,”女孩眯起眼睛,虹膜的浅绿色变得凝滞,仿佛一只发怒的掠食动物,“所以现在,无论你们是谁,滚出去。”
扫把被换了个方向,坚硬的木头手柄“咔哒”一声,贴着米斯达的脚尖重重敲在地板上。
永远都不要用花滑远动员的脚威胁他们。
米斯达难以理解,搞不懂自己到底怎么就惹了她了,但保护双脚的意识让他来不及多想,赶紧后退。
他完全忘记了乔鲁诺此刻正站在他身后。
肩胛撞击到乔鲁诺下巴的那一刻,米斯达感觉到自己,和身后可怜的乔鲁诺,都因为失去平衡朝后倒去。地球的引力不会偏袒任何人,他感觉到后脑勺传来一阵诡异的失重感。
不,不,不。
米斯达用尽在冰上跳3A的力气,拼命想转身,但时间不允许。冰鞋架子,天花板,吊扇,顶灯……这些影像刷拉一下从他眼前滑过,提醒他自己正在以仰躺的姿势迅速滑倒。
他闭上了眼睛。
砰!
上过蜡的木质地板发出一声令人心碎不已的巨响,不大的店面抖了几下。米斯达重新睁开眼睛,预料中的剧痛没有传来。他感觉自己的后背垫在了什么有些软的东西上,胸前似乎也……
是乔鲁诺。
不。
乔鲁诺在摔倒之时,下意识地将两只手圈在米斯达的胸前,整个人此刻被他重重压在地板上。米斯达惊慌失措地想爬起来,但乔鲁诺也被摔懵了,环绕在他身上的双手迟迟不肯松开。米斯达艰难地在他怀里调了个方向,试图双手撑地,好慢慢“挣脱”乔鲁诺热情的“拥抱”,然而他只转了半圈,就卡着动不了了,乔鲁诺的呼吸喷在他的侧颈上,让他觉得好痒。
“乔鲁诺,乔鲁诺,你没事吧?”
完了,别摔傻了。
“嗯……有点,头晕……”
乔鲁诺的脑袋枕在方才进门时看到的拼布地毯上,身后的发辫完全散开,摊在地毯上金灿灿的一大片。米斯达的帽子在他的剧烈挣扎中滑了下来,落在他胸口。乔鲁诺微微抬头,脖子好疼,但应该没事。他瞥见了米斯达被黑色鬈发覆盖的后脑勺,发尾被蹭得微微翘起,毛茸茸的,像是某种小动物。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把紧扣的双手松开。
他害怕米斯达摔出去,抱紧他是下意识的举动。今天下午那个3A+3Lo的完成度实在是漂亮,米斯达的脚上仿佛有弹簧,怎么有人能把连跳的loop完成地那样干净?他可不希望这样一位选手在台阶上磕成傻子。
就在他们互相纠缠时,小小店面里的灯被吧嗒一声打开。
“发生什么事了,孩子?”
一个拄着拐杖白发老者缓缓从储藏室里挪出来。他的手指弯曲着,轻轻搭在老式开关上。他有些眼花了,眯起眼睛,把视线聚焦在了一诡异姿势倒在自己店面门口的两个男孩身上。
“……米斯达?”
米斯达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艰难地在乔鲁诺肚皮上一个翻身。他抬起头,仿佛看见了救星。
“贝利克罗先生!布加拉提说他打过电话给你了啊!”
被称呼为贝利克罗的老人捋了捋自己的胡须,恍然大悟地叹了口气。他敲了敲拐杖,望向站在门边的女孩。那女孩听到布加拉提的名字,瞳孔一阵收缩。
“抱歉,忘了通知你了。快起来吧,孩子们。”
* * *
乔鲁诺坐在房间中央的矮凳上,脱了袜子,垂下光裸的双足。
米斯达的冰刀只需要磨一磨,不需要脱鞋量尺寸,所以他此刻斜靠着墙休息。平时有些懒散的他在遇到和花滑有关的事情时,都会认真起来。
那个用扫把好好“迎接”了他们一顿的女孩单手把地板上快10千克重的铸铁磨鞋架搬上了半人高的操作台,两个男孩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银色的冰刀被磨出一簇簇火花,金属轮旋转的“嘶嘶”声成为了夜晚中的白噪音。
贝利克罗先生搬了一个小凳子,坐着测量乔鲁诺的脚。从来都别指望花滑运动员拥有一双好看的脚,你会失望的。15岁少年的双足上布满了淤青,脚趾因为原先的冰鞋太挤磨损破皮,即使有创可贴包裹,指甲缝中的血痂依然清晰可见;两只脚踝上都有水泡,右侧肿得更严重,隆起一个浅浅的粉色鼓包。老者望着这双脚,叹了口气。米斯达的眼神阴郁了一下,看不出情绪。
“你应该早点换鞋,”他指了指乔鲁诺包里那双鞋帮处还裹着胶带的旧冰鞋,“我已经几年没见过式样这么老旧的鞋了。 布加拉提跟我说,你需要能支持你完成四周跳的鞋,试试这个。”
他从身旁的架子上翻出了一个鞋盒,米白色的ECEA-piano,鞋帮的厚度和硬度一看就与他的旧鞋有些天壤之别。
“穿上看看,合不合脚,合适的话待会儿来选冰刀。”
贝利克罗摇摇头,望着穿鞋的乔鲁诺,又看了看旁边的米斯达。
“你不能继续这样练习了。必须等到右脚的疼痛完全消失之后才能进行勾手跳和后内点冰的训练,这段时间四周跳最多偶尔尝试后外点冰和后内结环。旧刀的内刃磨损比外刃严重很多,这说明你的滑行很有问题,让布加拉提他们教你,米斯达也可以。”
米斯达朝着他郑重地点点头。
乔鲁诺惊讶于这位老者对于跳跃和用刃的熟悉。他摸了摸自己的右脚踝,皱起眉头:“如果继续练习会……”
“会应力性骨折,和我在青年组的时候一样。”
米斯达把体重从身旁的墙面上挪开,望着乔鲁诺的眼睛。
房间里一时间陷入寂静,只有磨刀的声音嘶嘶作响。
“好了,起来吧,你习惯用碳纤的还是传统刀?四周跳用碳纤刀会轻松点,但有很多人不太习惯,觉得重的更有质感。”白发老者起身,绕过操作台,取出几对崭新的冰刀,让乔鲁诺自己先掂量,他转身,朝米斯达那边走去,“米斯达最近训练顺利吗?”
“还行,我拿到的那站分站比得不错,但感觉靠表演分稳住排名不是很稳。打算上难度。福葛纳兰迦他们,还有这小子,都在身后咬着我呢。”
“上3A+3Lo吗。”
“是,”米斯达揉揉鼻尖,“感觉成功率可以,可以放进成套了。”
果然是为了正赛而练习的储备难度动作。乔鲁诺低着头,对比着左右手两根冰刀细微的重量差别,听着米斯达和这位老者的谈话。显然贝利克罗先生和Lagoon的各位有着密切的关系。
正把冰刀从磨刀架上取下的女孩也在默默听着。听到3A+3Lo这组罕见的连跳时,她抬头,望了米斯达一眼。没有之前的愤怒和轻蔑,此时全都是尊敬。
“布加拉提他们……”贝利克罗结果乔鲁诺递来的冰刀,点点头表示可以使用,继续和米斯达闲聊,“怎么样?听说美国站的旋转托举只定了2级。”
“嗨,别提了。”
尴尬的沉默。
乔鲁诺眯着眼睛,试图消化这组对话中庞大的信息量。布加拉提和阿帕基吗?乔鲁诺知道,索契冬奥之后老将退役,目前他们是意大利冰舞的一号组合,上周末的大奖赛美国站,他们在选站占有极大优势的情况下,只比第四名高了0.35分,惊险地站上领奖台。其中一个规定的托举只定了2级,至少损失了2分,这在以精细入微著称的冰舞比赛中,是灾难性的失误。发挥失常吗?
“瓶颈期,会有的,冰舞都要慢慢熬的,”贝利克罗示意站在磨刀架边的女孩让开,他要亲自给这双新鞋钉上冰刀,“波尔波最近对你们还行吧。”
米斯达笑了,摇摇头。
“我们基本上见不到他,训练都是布加拉提在负责。”
老人叹了口气。
“乔鲁诺,你明天应该会去波尔波那边签合同,”贝利克罗专心测量冰刀和鞋底的角度时,米斯达转向乔鲁诺,伸手把头上的毛线帽正了正,“注意别搞砸了,晚上打个电话和布加拉提商量一下。”
乔鲁诺轻轻咬了咬嘴唇。
看来他还有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冰鞋很快就调整好了,乔鲁诺穿上鞋,扶着墙面试着在试鞋垫上走了两步,脚下久违的平衡感让他心安许多;鞋帮短而硬,牢牢地护住脚踝,在发力的一瞬间提供保障;鞋头的挤压感终于消失,酸胀的脚趾此刻正放松地舒展着。
米斯达兴奋地吹了个口哨,朝他鼓了鼓掌。
两人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冰刀店时,已经快十点整了。
“等等,”米斯达突然拉住就要出门的乔鲁诺,“你是不是没有裹冰刀的软套?”
“我一般用干毛巾把冰刀裹起来。”乔鲁诺坦白。
“要不要用这个?”米斯达在门口放冰鞋配件的篮子里拎出两根毛茸茸,金灿灿的软套。防止冰刀碰撞和锈蚀的软套乖乖地躺在他手心,乔鲁诺侧过头,接过,像是在摸两只小动物。
“有点可爱。”
他抬头,朝米斯达笑了一下。
米斯达望着金发少年勾起的嘴角,和映照在暖色灯光中的瞳仁,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阵仿佛刚才摔倒那一瞬间的失重感。
诶。
他也朝着乔鲁诺笑了笑,笑得有点傻。
* * *
粉色头发的女孩站在门口,脱下白色罩衫,露出原本十分时髦的吊带裙装。但她和那不勒斯湾海滩上随处可见的,纤细瘦弱的比基尼女孩们不一样。她的肩胛宽阔舒展,手臂上明显可以看见肌肉的线条;腿部并非笔直如木棍,小腿后群肌紧致而强韧;跟腱灵活,脚踝四周积累着一圈薄茧。
这不是日常节食健身就能达到的结果。
她是一位运动员。
女孩的脸颊贴在玻璃上,望着两个男孩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街角。她转了个身靠住只有毛玻璃的门。
“特里休,”贝利克罗给地上的磨刀架罩上一层轻薄的布料防止落灰,“你这样在青年组耗着不是办法,要不要试试看转组或者转籍?你可以为瑞士和西班牙的国家队滑冰。”
被唤为特里休的女孩背靠着门板,眼神望向远处的墙面。
“这个比较难,”贝利克罗整理了一下下颌的胡须,从工作台的抽屉中翻出两本小册子,都不是用意大利语写的,“但并不是不可以操作。”
特里休捏紧双拳。
“我不会逃跑。我就要在这里,在意大利滑冰。”
Chapter Text
唰。
两只冰刀破开冰面,留下两条相聚不过五厘米的平行刀痕。冰面上飞驰的两个男人一人身着高领黑衣,白色长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高马尾,另一人则是白色背心,齐肩的黑色短发在风中散着。
冰场正上方的钢梁上悬挂着扩音喇叭。此刻Donde Estas Yolanda间奏中的鼓点和萨克斯回荡在冰面上空,四拍子音乐把明显过剩的热情空洒向穹顶下方的冷空气,因为无人回应而显得苍白而尴尬。
Tus ojos me miraron
你的双眼注视着我
Tus labios me besaron
你的双唇亲吻着我
Con ese fuego ardiente
如燃烧的火焰一般
西班牙语歌词中明显的弹舌被冰刀倾斜着掠过冰面的声音掩盖。布加拉提和阿帕基皱着眉头感受着这套步法的繁复与别扭,但只能继续往下滑。
两人同时侧身,换刃,向后方进入同捻旋转,顺时针4周,换足,调转方向,逆时针5周。
如果完成出色,这会是个能在正赛上执行分能加到近乎满分的同捻旋转。
但二人刚开始完美的同步率并没有保持到这组技术动作的最后。从第二组旋转开始,布加拉提明显滞后一步,本应该浮起的右脚也开始微微触冰。阿帕基用余光捕捉到了这一幕,脚跟用力,压下了自己旋转的速度,好让两人以同一角度滑出,使这个完全不同步的同捻旋转看上去没有那么糟糕。
Si un dia te encontrara
如果有一天能找到你
No se que puedo hacer
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No se me vuelvo loco
我真的是要疯了
Si ya no te vuelvo a ver
如果你还不回来看看
我才是真的要疯了。阿帕基咬着牙,努力屏蔽背景音乐中一遍遍重复的Yolanda~Yolanda~Yolanda。他已经觉得浑身上下都要脱力了,布加拉提也是,过于复杂炫技的节目安排让他们精疲力尽。但他们还有最后一个托举要完成。
那个在美国站定级失败的旋转托举。
小跳进入旋转。阿帕基咬着牙把布加拉提翻上自己的肩膀,尽量避免直接挤压他上赛季遗留下来的腰伤。在音乐结尾声嘶力竭的女声中,他举着布加拉提在滑行中快速旋转。
妈的,布加拉提又不是女人。
阿帕基在心中暗骂,深吸一口气,好控制住自己手部的力量好不让布加拉提被直接甩出去。他觉得自己的肩膀要碎裂了,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钻进他的骨头,又顺着神经一路爬进大脑,狠狠戳刺掌管痛觉的那一块一样。
布加拉提几乎是从他肩膀上摔下来的。两人的冰刀重重地在冰面上击打出一串窟窿。结束姿势解除后,两人双双弯腰,撑在膝盖上喘着气。
这甚至还不如上次那个2级的托举。
冰舞选手们不跳跃,不抛接,被戏称为低配版的双人滑。他们穿着缀满亮片和丝绸的服装,永远随着音乐保持着戏剧化的表情,看上去如此轻松自如,以至于观众经常会忘了,这是项对体力、控制力和精神力都有着严苛要求的运动。
本赛季韵律舞规定动作芬兰快步本身就极度复杂,这套节目又密集地编入了各种衔接,布加拉提和阿帕基在最后一分钟里,都完全精疲力尽了。
但他们没有任何时间休息。
扩音喇叭上传来了一个拖长的,粘腻的中年男声。
“……还不够快!不够壮观!布加拉提,这个赛季你状态很差……”
什么都不懂就他妈的给我闭嘴。
阿帕基暗骂,平复呼吸,伸手顺了顺布加拉提的后背,抬起头,望向Lagoon1号冰场观众席第二层中间的一个玻璃建筑物。巨大的建筑物嵌在水泥幕墙中,把自由延伸的观众座椅劈成两半,装着反光的落地玻璃窗。
里面的人看的见他们,他们却看不透里面。
里面的人可以随意评论、指使、挖苦、批评,但他们的声音从来传不到上面。
玻璃建筑里坐着的,是意大利冰协前裁判长,波尔波。波尔波主判单人滑和双人滑,掌管意大利主办的花滑赛事数十年,新规则出台后抱着个“荣誉裁判”的名号向冰协辞职。恰逢2017年Lagoon原本的教练贝利克罗先生退休,波尔波成为了冰场经营主管,顺便接任了他的位置,而这里真正总教练的位置则成为了真空。
波尔波上任后大搞建设,把原先的屋顶全部掀翻,加盖了壮丽的玻璃穹顶。进入冰场的门票钱也随之上涨,Lagoon失去了不少忠实顾客,但总有图新鲜的游客愿意乖乖把钱奉上,把这里当做景点打卡。
好精明的商人。
每周三,他都会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里,高高在上地检阅各位队员的训练情况。他的声音时不时从头顶的扩音喇叭传出,这样被暗中监视的感觉让人难以言喻的压迫。
“可以了,把中间那个……步法做一遍。然后再来一遍自由舞。最后的那个托举,要快,要更高……”
阿帕基握住布加拉提的手。
他望向那面反光的玻璃,这蠢货难道不知道冰舞的托举高度不能超过头顶吗。
“这周末的法国站不能再失误,至少上领奖台,这不难做到吧。”
吧嗒。
麦克风断开。
冰面上立刻又被轰隆隆的音乐声笼罩。
布加拉提的呼吸稍微平复了一些,他伸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朝着阿帕基点点头,示意可以继续练习。
“要不要再休息几分钟?”
“没事,刚才那一遍我太紧张了。”
他们再次滑到冰场中央。卡好节奏,进入芬兰快步的图案舞规定步伐。
音乐热情似火。
阿帕基充满担忧。
* * *
乔鲁诺早早到了冰场,坐在更衣室里换鞋,耳畔的鼓点和萨克斯声已经连续响了半个多小时。他本想在这儿等一会儿,等现在上冰训练的选手结束训练再进去, 但这音乐根本没有结束的意思。
他摘下毛茸茸的冰刀软套子,在手里捏了几下,然后换上塑料刀鞘往冰场走去。一推开门,不远处的挡板后,阿帕基正带着布加拉提飞速掠过。
他们正要进入一个托举。阿帕基的汗水已经让他鬓角的几缕头发贴在了他的脸颊上,布加拉提明显是在用最大的努力跟上音乐的节奏。进入托举的步法异常复杂,完成之后二人几乎都已经是走冰的姿态,整套动作的速度很慢,根本没有应有的果断和爽利。
“别提了。”
乔鲁诺皱起眉头,回想起昨晚贝利克罗先生和米斯达的对话。
技术瓶颈?
不,是音乐有问题。
Donde Estas Yolanda节奏并不算快,但如果要强行插入复杂的编排步法,就一定要把原先的一拍打散成两拍,甚至三拍。强行赶节奏免不了手忙脚乱,即使是世界最顶尖的冰舞选手也不一定能应付地过来。
然而穹顶上的扩音器里,还是时不时传来一个低沉的,拖长的男声,指挥他们更快,更快,更快。
乔鲁诺眯起眼睛。
“谁允许你看我们训练的!”
音乐声终于被掐断,还沉浸在思考中的乔鲁诺被一阵大声的呵斥惊醒。阿帕基解开束起头发用的皮筋,一个上步滑到挡板边,揪住乔鲁诺的领口,几乎要把他提溜起来。
“别以为你分到个储物柜,就可以大摇大摆把自己当成这里的主人。”
除了难以消散的成见,他明显把刚才训练遗留的愤怒夹杂了进来。
“阿帕基,”布加拉提跟在他身后,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背,“算了。”
布加拉提把手掌撑在后背上,缓缓给冰刀套上塑料刀鞘。一旁的阿帕基从乔鲁诺身上挪开视线,眉头紧锁地望着他。
“波尔波就在上面,好好表现,别出太多错。记住你有求于他。”
布加拉提望着他点点头,随即就和自己的搭档缓缓走向了走廊尽头。
乔鲁诺望着此时空无一人的冰场,和视野上方那堵反光玻璃建成的墙,握紧双拳,朝冰面中央滑去。
冰鞋是昨天新配的,穿在脚上还有些不习惯。冰刀变轻了,起跳时反而难以控制,前两个跳跃的落冰都不够完美。
“看来布加拉提对我说了谎,你就这点本事吗?”
耳畔猝不及防响起经过扩音器拉长放大的声音,乔鲁诺觉得肩膀一紧。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但身边除了洁白的冰面什么人影都没有。
“给我看看你能做到什么,我这里不养闲人。”
乔鲁诺的喉头上下滚动,他感觉一双无形的眼睛正紧紧盯在他的背后。他抬头,望着面前观众席中间那堵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玻璃幕墙。
那个人,波尔波,难道就在那里吗?
然而他却什么也看不见。
“你在赛场上也这么优柔寡断吗,小子?”
又是那一阵声音。乔鲁诺觉得自己头皮发麻,他甚至都没见过波尔波本人,却觉得他的眼睛此刻就藏在钢梁投在冰面上的黑色阴影中,无形地注视着他,在他起跳时扯住他的双脚。
他有点明白为什么阿帕基训练完心情会那么差了。
乔鲁诺平视着面前的冰面,缓缓加速。冰面的硬度,冰鞋的重量,质感,已经慢慢在他脑海中熟悉。他适应冰场上的变化一向很快,这要感谢他从小在不同冰场蹭免费开放时间,穿不合脚的冰鞋的经历。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拼命适应。
朝前起跳,身体腾空,一个漂亮的阿克塞尔三周。
头顶上的扩音器里没有传出什么声音,乔鲁诺稍微松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的脚稍微有些热了起来,感觉回来了。再次滑出,加上简单的衔接,直接进入后内结环三周。
再次成功。
冰场上响起了一声难以置信的“哦?”,乔鲁诺没有理会,径自又跳出了所有5种3周跳。那阵漂浮在他耳边的声音仿佛没有刚才那样使人厌烦了,但还是有一阵目光聚焦在他身上。看台上的那人,带着玩味的,像是在观赏马戏表演中的某只动物一样观看着他。
这让他感觉非常不悦。
“听说你会跳四周?跳一个给我看看。”
又是这种语气。就像趴在动物园栏杆上的小孩,对着里面的猴子说,翻个跟头玩玩。
乔鲁诺深吸一口气,想起了布加拉提的忠告,“记住你有求于他”。金发青年沿着冰场绕大圈,感受着双足之间微妙的平衡感,他特意瞄准了冰场上方横梁投射在冰面正中央的一条黑色阴影,奋力起跳。
后外点冰四周。
干净的触冰,刀刃带起一条飞溅的冰花,影子里深色的冰面上留下了一串晶莹的痕迹。
乔鲁诺缓缓减速,沿着冰场绕了个小圆,稳稳停住。他仰起头,望着那扇不透光的玻璃幕墙,虽然他无法看见其后的人影,但他的目光却似乎可以将那层薄薄的,近乎自欺欺人的掩护撕破。
“不错,不错,很让我高兴。你从那边的楼梯上来吧。”
乔鲁诺眨眨眼睛。
通往楼上的扶梯旋转着,越往上走越狭窄,越黑暗。推开楼梯尽头的那扇防火门,眼前是一条闪着冷白色光芒的走廊。
走廊并不长,尽头的木门有着繁复的雕花,把手上缀着紫色的天鹅绒,很那想象在那不勒斯闹市区,一座冰场局促狭窄的阁楼上,还藏着这样一方天地。
乔鲁诺微微颔首,朝着那扇装饰过分的大门走去。门没有锁,留着一条细缝,他轻轻敲了3下,里面传出的慵懒的声音带着玩味。
“请进。”
厚重的门扇被缓缓推开。
乔鲁诺差点被眼前的阵阵闪光刺痛眼睛。房间角落的玻璃柜里摆放着证书和奖杯,其中最大的一张仔细装裱过,隐约能看见“意大利花样滑冰协会裁判长”的字样。
而除了这个看上去已经很久无人打理的玻璃柜,房间里似乎再也没有能和这样运动牵扯上关系的物件了。深色的木制桌上,散落着装过美酒的高脚杯和喝空的酒瓶。桌面之后,坐着一位小山一样的肥胖男人。他被包裹在一件金色的丝绸衬衫里,西裤的扣子绷得很紧,马上就会炸开一样。波尔波没转过身来,侧坐着,依然透过落地玻璃窗扫视着下方的冰场。
“你好,波尔波先生。我,乔鲁诺·乔巴拿,愿意尽全力为Passione俱乐部取得荣誉。”
金发少年把双手背在身后,绞紧手指。
这不像是一位了解且珍视他管理的这项体育运动的人。
尴尬的沉默在房间里停留了数秒后,波尔波稍微动了动肩膀,把身体挪正了一些,好斜着眼睛瞥见乔鲁诺。他从手边的一打文件里翻找出一张,捏住钢笔在上面草草划了几道,似乎并不太关心面前的男孩到底是什么来历,直接递过去:“我希望你明白,我,Passione,不是慈善家。我希望你能带给我相应回报,不然我有权力终止投资及时止损。诺,合同,懂我的意思就把名字签上去。”
乔鲁诺眯起眼睛,比想象中草率太多。他扫过其中的几条。
“……不得恶意损害俱乐部名誉
不得因为个人原因拒绝服从俱乐部赛事、训练等安排……
……当选手未能达到俱乐部培养目标时,俱乐部有权解除经济资助……
如违反上述规则,拒不执行,选手将会被要求按合约赔偿违约金。”
怪不得波尔波草率,运动员在这张合同中是弱势中的弱势。理智和情感都告诉他,在这份几乎是俱乐部拥有单方面解释权的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是后患无穷的。但现在他没有金钱和资本来买“自由”。为了所谓“梦想”,为了登顶,他没有其他选择。
“很好,很好,你该比青年组对吧,”波尔波接过乔鲁诺递来的合同,塞进抽屉中,落锁,“赛季中间没有人会给你编节目。”
“我自己有——”
波尔波烦躁地挥挥手,示意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闭嘴。
“你也还不值得俱乐部给你特地编排节目。短节目滑《再会诺尼诺》,长节目《罗密欧与朱丽叶》,都是经常滑的曲子,编排都是现成的,改改跳跃组成就行。不会出错,就这样吧。”
随便滑滑,随便编排,这不重要。
金发青年的冷绿色瞳孔深邃起来。
他没有再反驳,鞠了一躬,推门离开。
乔鲁诺站在楼梯间里,漆黑的阴影斜劈过他的脸颊。他此时终于可以感同身受,为何上午的阿帕基,会有如此的怒气。
* * *
“喂,急着走吗?要不要一起练滑行。纳兰迦和福葛弄完配乐也来。”
乔鲁诺沉默的在更衣室里收拾自己的毛巾和外套。刚上冰训练完的米斯达晃悠进来,摘下头上的毛线帽,用挂在衣柜里的毛巾擦干净发梢上将要滴下的汗珠。
“准备去别的冰场滑一会儿。”
“嗨,别傻了,波尔波早就走了。他一般只在周三早晨待一两个小时,你还指望他坐在那里盯着你?”
米斯达走到他身边,脱下身上汗湿的黑色训练服,取出储物柜里的高领毛衣套上。
乔鲁诺已经在拉上背包拉链的右手突然停下,又朝着相反的方向把拉链拉开。
“波尔波为难你了?”米斯达看着身边的乔鲁诺面色平静到没有波澜,动作却暴露出了内心的不爽,大约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事,“给你签那该死的合同了?”
“是。”
“恭喜你,今后就要为Passione卖命了。要不是我在青年组把腿摔断了,我也不会求着Passione到现在,”米斯达看着眼前那一脸凝重的金发男孩,有点想揉揉他的脑袋,前后思量后还是选择把伸出一半的手收回,“选曲怎么说啊。”
“《再会,诺尼诺》和《罗密欧与朱丽叶》。”
所谓的已经滑烂的曲子。
米斯达搓搓手,虽然很惨,但他好想笑。
“放轻松,这里的所有人第一个赛季为了求稳,都用了至少一首俱乐部安排的曲子。《天方夜谭》《红磨坊》《歌剧魅影》……你猜纳兰迦滑过什么?《天使爱美丽》!等你从青年组滑出来了,就能选自己的配乐了。”
乔鲁诺摇摇头,自己都忍不住勾起嘴角苦笑了一下。他重新抽出已经被塞好的冰鞋,穿上,准备系好鞋带。
“我看了历年青年组表演分的中位数,如果想在节目内容不被看好的情况下夺冠,我需要多上一个四周跳。短节目放1个,自由滑3个,”金发男孩从包里拿出之前计算技术分时写下的草稿,“或许还要在后半段放上夹心跳。”
米斯达微微睁大眼睛。
青年组这个难度,他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吗。
乔鲁诺平静地抬起头,眼神里没有退缩。他仿佛在说,我觉得我能做到,而且我会做到。
“对了,布加拉提和阿帕基他们呢?下午怎么没看见。”
“他们啊……要先接受采访,晚上先去巴黎,再转飞机去格勒诺布尔,赶这周末的大奖赛分站。”米斯达很满意自己的那套蓝色毛衣,对着镜子活动肩膀,对于这样紧凑的日程习以为常。
“我早晨看见他们练习……”
“不太顺利,对吧。上赛季布加拉提那边出了点事,状态受影响了,之后你就知道了。”
乔鲁诺没有再问。
他侧过身,望着此时正在自己身边按摩紧绷的小腿肚的米斯达。米斯达把那顶毛线帽夹在腋窝下,小腿翘在长凳上,冰刀轻轻搭着漆皮已经微微剥脱的凳子边缘,白色冰鞋的鞋帮紧紧裹住脚踝。
乔鲁诺挪开视线,专心地收好自己新冰鞋尚且还有些紧的鞋带。
“嘿,米斯达。”
“怎么了?”
“你为什么……这么热心地帮我?”
米斯达刚把左脚放下来,准备继续按摩自己的右腿。听到乔鲁诺这样一句话,挺起腰背,摇摇头。
“因为你是布加拉提托付给我的呗。我有自己得分的方法,不怕你升组以后把我怎么样,”米斯达的手掌搭在储物柜的门上,把铰链推得吱呀作响,“而且作为运动员,如果要靠着不让别人进步来捍卫自己的排名,那也太逊了点吧。”
其实冰场里的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布加拉提,阿帕基,纳兰迦,福葛,和他自己,选择运动员这条道路,都有各自的原因。有时候在压抑的竞争中生活久了,感觉双脚离地,像活在真空里一样不真实。
在这种时候,看到一个无所畏惧的年轻竞争对手,反而让他心中的火花燃起。
他望着乔鲁诺微微抬起的脸庞,两人的视线交汇。明澈又平静的绿眼睛啊,米斯达这样想。他之前从未见过乔鲁诺,但这比自己还小3岁的男孩,总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信赖感。
脑海里浮现出了昨天冰场上那个可以用一腔孤勇形容的4周加3周连跳。
米斯达承认自己并不是那种会为了滑冰拼尽全力上难度的人。比起尝试4周跳,节目失误,摔断腿,他选择把所有3周跳发挥到极致。
但他足够尊敬敢于那样做的强者。
你望着乔鲁诺,就会相信他能做到自己想要达到的一切事情,他是独一无二的。
乔鲁诺的鞋带已经牢地收紧,两个绳结美观地收在鞋舌两侧。
“来吧,”米斯达朝更衣室门口走去,逆着光望着从长椅上站起来的乔鲁诺,“我今天要在冰上把你遛趴下为止。”
Chapter Text
“米斯达,还滑吗?”
“不滑了不滑了,我要死了。”
米斯达仰面躺在冰场中央,艰难地呼吸着。他睁开被汗水黏住的眼皮,从上方直射下来的灯光被乔鲁诺前倾的身体挡住。金发男孩朝他凑近了一些,垂落的发辫轻轻扫在他胸口,绿眼睛无辜地眨巴。
米斯达又一次绝望地闭上眼睛,把手掌盖在额头上。
他回忆起两小时前“我今天要在冰上把你遛趴下为止”的豪言壮语,现在只想扇自己一巴掌。
才上冰的时候,乔鲁诺显得特别乖,脚尖轻轻在冰面上前后滑动。米斯达昂首挺胸,把他甩得老远。
“看到了吗乔鲁诺,注意我的脚,”米斯达张开双臂,一副要起飞的陶醉表情,“把力量分到冰刀的外侧,不要总是依赖内刃,那样的滑行姿态不好看,速度也上不来。”
米斯达快速绕场一周,一个斜度极大的转弯,然后在乔鲁诺面前急刹。
“握着我的手,我带你飞。”这听起来有点像撩妹的惯用套路,但现在他可是在认真地传授重要技巧。乔鲁诺望着突然凑上来的米斯达,愣了一下,握住了他的右手,有些犹豫。
米斯达拉着他开始加速,一个转身滑到乔鲁诺外侧,好让他看清楚自己的脚步。微微弯曲的膝盖轻轻朝外侧“推”,冰面给予的反作用力就让他们顺畅地前行,这种速度在商业冰场虐虐满场子乱飞的小屁孩是够的,但拿到赛场上只有被裁判另眼相看的待遇。
“注意哦,要拐弯了,像这样,斜过来,”米斯达侧过脸颊,望了望比自己稍微矮一些的乔鲁诺,他学得很快,已经调整好了节奏让两人脚下的步伐一致,“然后想象你的刀刃,倾斜再倾斜,一步切进冰面里。”
刷拉。
转弯时速度极快,两个人几乎肩膀靠肩膀。乔鲁诺屏住呼吸,努力不让自己的冰刀因为力量不够而打滑,他铲起的冰屑溅起,洒在米斯达的小腿上,亮闪闪的一片。
这次转弯比他以往的任何一次更快,倾角也更大,几乎与冰面呈现出四十五度。
“干得漂亮乔鲁诺!”米斯达在恢复正常的直线滑行后,几乎要为他们第一次成功的尝试欢呼雀跃。乔鲁诺也笑了,并不与米斯达相握的左手轻轻握拳,伸到他们中间。
米斯达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伸出自己放在还在乱挥的右手。
他们轻轻碰拳。
“卧槽米斯达,你们在干什么?”观众席上传来惊呼,纳兰迦把刚脱下的外套捧在手中,嘴巴张得老大,“我差点以为阿帕基他们还没走!你们要转行滑冰舞?”
“闭嘴!我这是在传授技术!”
又一个转弯。
米斯达看都没看纳兰迦那小子,几乎是吼出来。乔鲁诺学得特别快,才第二个转弯,他的脚下就不再飘忽。刀刃深深嵌入冰层,把他的身体牢牢“抓”在光滑的冰面上。
“哈哈哈哈你还技术,你有本事让乔鲁诺教教你四周跳!”纳兰迦一个跳跃翻进挡板,几个上步追上他们,把手背在身后,摇头晃脑地咯咯笑,“是不是啊乔鲁诺!拯救米斯达的技术分就靠你了!”
“屁!老子不跳四周!”米斯达咽了咽口水,乔鲁诺的发辫时不时被迎面的强风吹起来,金色的碎发糊得他满脸都是,“我教得肯定比福葛好,我才教乔鲁诺几分钟他就会了,福葛教你一百遍你都数不清楚节拍。”
“喂!”
刚推开门走进冰场的福葛站在门边,听着冰场上正疯狂速滑三人的对话,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米斯达,可以帮我改改括弧步吗?”乔鲁诺勾起嘴角,轻轻笑了笑。他姑且认为米斯达方才也是在变相表扬自己是个“聪明学生”,既然是好学生,那他当然需要老师教他更多。
“嗯……布加拉提教得更好,但我也可以。”米斯达觉得自己的背上有些出汗了,额头也有些湿,但他依然充满自信。
“数到三,”米斯达眯起眼睛,盯着面前的冰面,稍微松开两人握紧的手,“跟着我,一,二,三!现在换刃,转身,然后回来!”
乔鲁诺显然还没有适应在高速下完成步法中的元素,脚下有些滑,一个轻微的趔趄。
“乔鲁诺加油啊!”纳兰迦滑到冰场中央,望着围着场地绕大圈的两人,像是在看两只在滚轮上跑步的仓鼠。
事实证明,乔鲁诺确实是个聪明学生。
过了一小时。
米斯达已经不知道在冰面上兜了多少圈,他觉得大腿有些酸痛了。乔鲁诺前前后后把几个接续步的重要组成都练得差不多,但此时还没有一点疲惫的迹象,蹬着他的新冰鞋在冰面上自由自在地溜达。
米斯达则从之前的领先,变成了几乎是被乔鲁诺拖着在前进。
纳兰迦干脆在冰场中心坐下了,盘着腿,撑着膝盖,看米斯达被新来的厉害队友牵着“遛”。
福葛并没有冒着被这两位撞死的危险突破外场进入冰场内侧,戴上耳机,独自练习陆地跳跃,安静地当一个客观的旁观者。
又过了一个小时。
靠。
米斯达暗骂。
两小时啊,乔鲁诺这小子难道不会累的吗。
他认输了。乔鲁诺简直就像一只刚钉上马掌的小马驹,肆无忌惮地飞奔,根本没有什么“疲惫”一说。而他,此刻就是小马驹身后快散架的破马车。
“不滑了,我要死了。”
米斯达举手投降。
已经纠正了所有基本步法的金发男孩望着他,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
“你别高兴得太早,”米斯达喘着气把自己从冰面上撑起来,“一会儿我滑我的短节目给你看,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技术。”
* * *
“睁大你的眼睛看好。”米斯达把乔鲁诺带到裁判席,踢开一张板凳,摁着他的肩膀,示意他乖乖落坐。乔鲁诺愣了几秒,然后满腹狐疑地坐下。
“纳兰迦,准备给我放音乐。”
纳兰迦望着腰从更衣室拖出一个大功率收音机,插在观众席最后排的接线口上。现在还没到规定的合乐时间,所以只能用这个收音机凑合着放一下音乐。
福葛坐在最后一排,望着陪纳兰迦一阵瞎捣鼓。他戴上自己的耳机,调高音量,把自己包裹在肖邦的升C小调夜曲中。
米斯达扶住挡板,压了压肩膀,把那顶毛线帽摘了,随手扔到乔鲁诺面前的桌面上,此刻他头顶的黑发有些凌乱地卷在一起。
乔鲁诺望着米斯达从容地滑到冰场中央,音乐未响,就略微伸出右脚,左手轻轻搭在腰侧,下颌收起,眼神却带着调皮的笑意扫向裁判席。
已经进入状态了。
米斯达望向只坐着一个人的裁判席。金发男孩用一只手拖着下巴,轻轻咬着嘴唇,也望着他。
“还有3秒,米斯达准备!”
音乐的开头是清脆的拍手声,随后是充满韵味的女声清唱。米斯达的短节目选曲Mr. Sandman是一首发行于上世界五十年代的节奏布鲁斯,节奏轻快明亮,背景里是活泼的小鼓点。
米斯达是用一组轻快的刀齿步开场的。完成一个跳跃后,就滑到前场,一组捻转步快速从裁判席前飘过,离开时还一个侧身,留下一个伴随着眨眼的笑容。
“米斯达又撩裁判,他的惯用伎俩了。”纳兰迦不知何时已经从最后一排跑了下来,搭在乔鲁诺椅背上,掏出一颗口香糖,眯着眼睛跟着音乐节奏咀嚼,顺便朝乔鲁诺手心里也倒了一颗。
Mr. Sandman, bring me a dream
睡魔大人,给我带来个梦中情人吧
Make him the cutest that I’ve ever seen
比我之前见过的男孩都更可爱
Give him two lips like roses and clover
他有玫瑰般粉红和苜蓿般清新的双唇
Then tell him that his lonesome nights are over
再告诉他那些孤独寂寞的夜晚都将结束
乔鲁诺把那颗热带水果味的糖果塞进嘴里,酸甜的味道立刻在他口中爆炸。 米斯达此刻正在场上愉快地溜达,朝着另一端观众席上此时并不存在的观众们飞吻,又用一个大一字跳跃蹦回赛场中央。
金发男孩用手指拨弄了几下有些翘起的眼睫毛,看到米斯达脚下的冰随着几个轻快的小跳步溅得到处都是,忍不住笑起来。
米斯达在冰面上的状态很让人着迷。
他逐渐有些明白了,这位只会三周跳的选手为什么能凭借着优秀的表演分在竞争日益激烈的男单排名中稳稳占有一席之地。
米斯达有用自己感染别人,让全场的观众都一起快乐起来的能力。
Mr. Sandman, someone to hold
睡魔大人,把心爱的人拥入怀中
Would be so peachy before we’re too old
这种事情简直甜到冒泡!当然要趁着青春年少
So please turn on your magic beams
请你打开你充满魔力的安眠曲吧
Mr. Sandman bring us, please, please, please
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Bring us a dream!
快给我们带来个美梦吧!
米斯达的动作随着音乐结尾渐弱的拍手声戛然而止。
他停在冰场中心,在头顶洒下的浅米色灯光中,双手手掌轻轻贴合,缓缓枕在侧过来的脸颊旁,一副已然进入香甜梦境的样子。
乔鲁诺又眨了眨眼睛。
冰场上的风把他的脸颊吹得红红的。
* * *
在米斯达滑到一半的时候,福葛就换好了冰鞋,从观众席的最后一排缓缓走了下来。
纳兰迦待会儿也想合乐,他得看着。
不看着,纳兰迦就会把自己弄伤。
纳兰迦是福葛捡回冰场的,当时因为逃票被Lagoon2号场几个看门的堵在小巷子里,眼眶下面都是淤青,还护着怀里的冰鞋。
把纳兰迦带回训练用的冰场后,福葛才发现自己捡了个大麻烦回来。自学滑冰的纳兰迦是罕见的顺时针选手,进入跳跃的旋转的方向和平常人完全相反。上冰练习大家都要刻意躲着他,但他却没有自知之明,滑着滑着就要和福葛靠到一起,像是有磁铁在吸他一样。
然后就是日常的相撞,吵架,打架,和好,如此循环往复。
纳兰迦这赛季自由滑选曲是《放牛班的春天》中的《风筝》和《海面上的清风》,被米斯达打趣到是为了激发中年裁判的母爱。
他的表演很灵动,但体力和技术隐患都是不容忽略的大问题。开场使的几个跳跃完全没有问题,纳兰迦身体轻小,跳跃又高又远,像是要飞起来一样。
福葛看到他在进入编排步伐时脚下一滑,眉头一皱。
要开始了。
他咬住嘴唇,食指下意识地摩擦着袖口。
果然,但到了后半段,纳兰迦整个人开始处于缺氧状态。先是迷迷糊糊丢了一个连跳,下一个单跳也是错刃起跳。
福葛趴在挡板前愤怒地大喊:“勾手跳又错刃!说了你多少遍了!”
标准的勾手跳应该是深外刃起跳,纳兰迦小时候没系统学习过技术,滑到尽兴时什么野路子都跑出来。他习惯用内刃扭出去,那样一旦落冰时周数不理想,脚踝就很容易受伤。
纳兰迦被吼得浑身一抖,满脸通红,再一次起跳。这次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脚下的压刃上,结果身体上又没了跳跃的感觉,生生把3周跳空成了1周。
福葛甩下外套,挡板被他砸凹下去一块。他咆哮着冲进场内,揪住想要滑走的纳兰迦,把他摁在冰面上痛殴。
连用正确的技术保护自己都做不到,你这种低能儿滑什么冰!
激烈的打斗持续了大约三分钟,以米斯达跑来劝架作结。福葛被纳兰迦往肩膀重重锤了一拳,纳兰迦被摁住脑袋被迫啃了一大口冰。
“几岁了,还幼儿园一样,要不要回去儿童组?”阿帕基和布加拉提外出比赛,场上只剩下米斯达年龄最大,他扯开幼猫一样缠斗在一起的二人,让他们各自坐在观众席的两侧。
“别吵,让乔鲁诺合一下音乐试试看。”米斯达坐在二人中间,双手如同母鸡一样张开,防止他们只是互相望着,就控制不住自己再次打起来。
乔鲁诺这赛季的两套节目都是上面派发下来的,新人没有选择权,步法图和配乐剪辑都已经敲定,美其名曰“致敬经典”,其实就是用几套经典编排的碎片拼凑出的成品节目。这样的节目极其稳妥,即使不容易出彩,但放在青年组也不会太难看。俱乐部用这样的手段把风险最小化,其实可以理解。
短节目选用的《再会,诺尼诺》是皮亚佐拉的探戈名曲,钢琴、小提琴和手风琴互相争艳,又互相衬托,这种明艳,甚至有些妩媚的风格女选手用的比较多。
福葛已经冷静下来,眯起眼睛,他想看看乔鲁诺会怎么处理这套节目。
乔鲁诺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似乎天生对这套阿根廷探戈有着莫名的熟悉,好像梦里滑过一样。节奏看似复杂,但其实找对切分音即可,3个跳跃都卡着钢琴重音。
4T+3T,3A,3Lz,全部干净落冰。
福葛皱起眉头。
最后的小提琴高潮中,乔鲁诺模糊得勾勒出步法的轮廓,进入旋转。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甚至想试着做提刀的贝尔曼,虽然没摸到刀,但这个柔韧度已经可以给这个旋转至少+3的执行分了。
乔鲁诺·乔巴拿。
那个刚来到冰场,和自己同样15岁,但却叫嚣着世青赛和世锦赛,仿佛能闪闪发光的小子。
天才。
福葛难以描述自己对他的感觉。
乔鲁诺有着令人惊讶,甚至是惊恐的天赋。一套新的编排步法,乔鲁诺花了两个小时基本摸索清楚,而他在专业教练的指导下也打磨了近一个月;乔鲁诺能把高级四周跳看似毫不费力地安排进连跳,自己尝试了两个赛季,依旧没有信心能在正赛上稳定输出;乔鲁诺作为一个没有受过系统性音乐和舞蹈训练的业余运动员,居然能轻易地把皮亚佐拉的探戈滑出根本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质感……
银发少年表情依旧平静,但他微微弯曲遮在袖口中的手指,指尖轻轻敲击在掌心,弹琴一样,速度愈发急促。
我在担心排名动摇吗?我难道在害怕吗?
从昨天开始,他就静静地观察着这个天才。乔鲁诺从不在起跳前犹豫,他摔倒、爬起、再次起跳,然后成功,冷静地向上攀升,企图到达所谓“顶峰”。换做是他,他就不会。为花样滑冰献出一切,这对他来说太……太不能理解了。
他和乔鲁诺在本质上差别太大了。
乔鲁诺和纳兰迦也不一样。
纳兰迦的心思和技术都很单纯,他可以一眼看透。但乔鲁诺,他在无法理解的前提下保持着警惕。
他看不清对方的心,而人的恐惧往往来自于未知。
因此福葛选择继续保持旁观者的身份。
音乐停止,扩音喇叭自动跳开。乔鲁诺朝着空观众席谢幕,米斯达和纳兰迦簇拥上前,把乔鲁诺夹在中间,三人并排挤在狭窄的楼梯道上。
福葛望着纳兰迦摇摇头,食指搓碾着外套袖口的布料。
乔鲁诺被布加拉提带来的当晚,米斯达就兴致高昂地跟他拍板,说自己一定会助乔鲁诺一臂之力,因为他相信乔鲁诺,打赌他什么时候能在A级赛拿牌子吧。当时福葛以为米斯达疯了,没想到现在连纳兰迦也跟着他一起疯。
他们叽叽喳喳不知道在讲些什么,福葛坐在长凳的另一端,勉强捕捉到了“乔鲁诺没有服装怎么办”“难道要穿训练服去比吗”这样零碎的句子。
“我借你。”
福葛跨过长凳,朝楼梯下走了两步,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倒不是为了要“帮”乔鲁诺,他只是好奇,乔鲁诺到底能在这片深不可测的海洋中敲打出多大的水花。
Chapter Text
飞机在周四凌晨降落在法国格勒诺布尔。
落地后五分钟,密集的雨水就从铅灰色的云层中倾泻下来。西欧的深秋带着苦涩的寒意,潮湿的空气在舱门打开的一瞬间弥漫开。阿帕基拖着放冰鞋的登机箱,滚轮在撞击在防滑塑胶垫凸起的纹路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布加拉提走在他身边,把外套拢了拢,双肩包没有背起,而是提在手上。
布加拉提的腰从赛季初就开始隐隐作痛。两周前的大奖赛美国站,他们顶着伤势保住一枚铜牌。这周以来,疼痛加剧。
理性告诉阿帕基,这是布加拉提从职业生涯开始就埋下的祸根,与那场强度不及平日训练十分之一的,和乔鲁诺·乔巴拿的冰上追逐没有直接关联。
但他忍不住,只要一想到那小子就咬牙切齿。
他最恨那些自以为是的小鬼。
自己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不知天高地厚,带着近乎是幼稚的乐观。后果就是他在18岁那年葬送了自己的双人滑生涯,毁了搭档的下半生。
雨幕冲刷着机场的玻璃幕墙,掩藏着其后无边的夜幕,阿帕基无声地向机场出口走,很多思绪在他脑中沉沉浮浮。
从巴黎飞往格勒诺布尔的途中,布加拉提睡着了。这是从早晨6点半上冰训练开始,他今天第一次休息。布加拉提不敢弯腰,背靠着调低的椅背,头微微朝阿帕基那边侧着,半边脸浸在前排阅读灯的微光里,另外一侧则落在座椅之间的阴影中。
阿帕基一直醒着,他睡不着,隔着一层薄毛毯靠着布加拉提的手。他在整机舱内此起彼伏的鼾声中听着引擎的响动,皱着眉,感觉这赛季所有的沉闷和别扭都在机舱外深色的云朵中翻搅。
距离布加拉提的父亲去世,已经过去一年多了。
这一年里,阿帕基愈发察觉到自己与搭档四年的布加拉提之间的距离感。并不是他们变得疏远,而是原先就存在的距离感被“重新发现”。
他们练习着上面派发下来的新节目,Donde Estas Yolanda,一个欢快而吵闹的曲子。他们牵手,拥抱,把彼此的距离缩小到0,演绎着3分钟荒诞又愚蠢的爱情故事。
韵律舞的表演分已经卡在33分的瓶颈上整整两个赛季了。波尔波认为他们需要跳出一贯的抒情风格,滑一些更热烈奔放的曲子,于是就有了这套穿插着复杂的,连接的步法和惊心动魄的托举的节目。
阿帕基被要求扮演这个节目中绝对的主导,欢快的节奏中,布加拉提尽职尽责地依附于他。他会紧贴着阿帕基的胸膛,鼻息喷洒在他的颈脖,蓝色的眼睛微微向上抬,知道他们的目光相撞。这原本应是个痴情女人和绝情浪子的故事,他们用尽百分之两百的情绪,却总演不出那种纠缠燃烧的爱与欲望。
音乐结束,布加拉提会变回原本的样子,在难缠的上司、穷追不舍的媒体、一群需要照顾的屁孩和自己的心事之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威严和礼貌。
常有传闻,冰舞选手们在冰上冰下性格差别很大,没人天生愿意这样,只是冰上那种需要大量精力去维系的角色表演游戏不知不觉就耗光了日常生活中的正常情绪。
不训练的时候,阿帕基通常会隔着一小段距离望着自己的搭档。布加拉提会坐在场边的长凳上啃一块冷掉的披萨,会对着更衣室的镜子给自己的腰侧贴上胶布,18年1月份他父亲出事后,他会在晚上训练结束后独自去海边散心。但自己作为搭档不能多说,最多提醒一句“注意安全”。
“阿帕基?”
两人都没有托运行李,他们无声的绕过行李转盘边昏昏欲睡的旅客。布加拉提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前面,声音中透露和往常一样的着关切。他推开机场出口处的玻璃门,侧身为自己的搭档撑住。阿帕基慌忙把自己从纠缠的思绪中揪出来,快步跟上。
布加拉提的脊背永远是笔直的,即使他早已伤痕累累。
接机的人来晚了,现在是凌晨两点半。他们站在机舱门口的停车岛上,在一小片屋檐下躲着倾泻而下的大雨。远处是隐约可见的田野,此刻和深色的天空连为一体,目力所及之处偶尔有丝柏树高耸的影子。
阿帕基有种说不出的预感,不好的预感。现在的布加拉提仿佛一根被外力绷紧的弦,他害怕这根弦会折断。
一辆开着远光灯的计程车从远处的道路尽头缓缓驶来。车轮在雨水中刹停,浑浊的泥水溅到路牙上。很快,这辆车就行驶在了南法一望无际的农田之间。接机的小伙看来早已在来时的路上睡饱,此刻喋喋不休地说着蹩脚的意大利语。
阿帕基和布加拉提坐在后座。两人各靠在一边的车窗上,静默无声,各自有各自的心事。
* * *
大雨下着不停。
周五的正式比赛开始之前,主办方会开放冰场轮流给选手们合乐和适应冰面。法国站的冰面湿而硬,冻结的冰层上方浮着薄薄的一层水雾,不好用力,容易打滑。
布加拉提和阿帕基刚刚合完乐。他们是冰舞选手中最后一组上冰的,脚下的冰面确实和平时的差别不小,两人为了保险都滑得很收敛。总体而言,合乐还算顺利,托举和同捻旋转的定级基本上没有大问题;表演分,就要看比赛当天的状态了。
他们坐在场边的长凳上,用包里的干毛巾擦汗。浇冰车已经绕场行驶了一周,准备接下来上冰的几组双人滑选手在场边紧张地热身。
用来暖场的口水歌戛然而止。冰场顶端的报幕声响起,虽然只是练习,但全场霎时间肃穆异常。
第一对合乐的是两位非常年轻的小选手。都是18岁,这赛季刚刚升组,法国站是他们的第一场A级赛。男伴个头很高,浅色的短发,肉眼可见地兴奋和紧张;女伴很娇小,依偎在她的搭档身边。
阿帕基皱起眉头。
音乐响起。两个孩子手牵着手滑出,第一个技术动作是单人跳跃,3T+2T+2T的连跳。男孩稍微有些打滑,落冰的时候一个翻身,大概是不熟悉冰面的缘故。
第二个动作是捻转三周。双人滑中的捻转和冰舞中的同捻旋转听起来像,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动作。前者需要男伴把女伴旋转着抛向高空,后者是同步率较高的双人单足旋转步法。在冰舞中失误了,最常见的结果大概就是扭伤;但在双人滑中,任何一个失误都可能是危险,甚至是致命的。
男孩咬着牙,把女孩举过肩膀,用力旋转着抛向头顶。
不对。这感觉不对。
血液中残留的职业本能让阿帕基下意识地揪住了手中的毛巾。
这个动作失误了。
眨眼之间,两人就双双倒在了又硬又湿的冰面上。还好这个抛出本来就不高,女孩坠落时没有太大的冲击力。两个孩子在冰上滑出了几米远,全都摔懵了,坐在冰面上,缓了两秒才想起音乐尚未结束,赶紧撑起来拉着对方继续滑下去。
阿帕基深呼吸,闭上眼睛。他扔下毛巾,选择走进消防通道自己一个人静静。
消防通道里的声控灯随着来者的脚步声“吧嗒”亮起。阿帕基靠着背后冰凉的水泥墙,一言不发,冷白色的灯光在一分钟后又随着一声“吧嗒”熄灭,黑暗中只剩下了“安全出口”指示牌莹莹的绿光。
阿帕基回想起了自己的18岁。
那时候他还是个双人滑选手,刚和搭档拿下青年组全国锦标赛的奖牌,捧着人生中第一个国际比赛资格。他们想赢,太想赢了,自作主张地把对体力要求极大的捻转安排在了节目后半段。
迎接他们的不是荣光,而是惨烈的比赛事故。
场馆上空回荡的警报声,观众席上的尖叫,冰面上因为重击留下的坑洼,还有和冰屑混合在一起的鲜血……当时的一幕幕像慢动作一样被烙在他脑海中,他甚至可以看见颗粒分明的冰碴,搭档散开的发髻和她因为惊恐和疼痛剧烈收缩的瞳孔。
阿帕基侥幸逃过一劫,他只伤到了肩膀和上臂,伤势甚至不及一些年长运动员常年训练留下的旧伤。他的搭档却为他的幼稚和无知承受了所有后果:颈椎受伤的她右侧肢体麻痹,可能会在轮椅上度过下半生。
巨大的自责和愧疚像黑夜一样包裹住了他,让他夜不能寐,几乎溺毙。他砸烂了自己的冰鞋,扔掉了所有的表演服装,把自己锁在运动员公寓里,希望酒精能帮助自己摆脱冰场上的噩梦。
阿帕基知道自己完了。
在挣扎了3个月之后,他决定逃避。他收拾好了自己短暂职业生涯的所有遗物,零碎的小东西加起来刚好装满一个纸盒,然后走出冰场的大门,没有回头,不敢回头。
他再也不可能滑冰了。
他完了。
那天晚上下着暴雨。本来去意已决的他被卡在冰场的屋檐下,无法前进,也无路可退。阿帕基任由迎面吹来的雨水把他浑身上下浇透,放在脚边的纸盒在积水中逐渐化为松散的纸屑,里面的几枚奖牌在污泥中黯淡无光。
他像个丧家之犬一样蜷伏在那不勒斯微冷的雨夜中。
布加拉提救了他。
布加拉提和前搭档当时正处在排名上升期,加上原先的冰舞一号杰拉德和索尔贝深陷俱乐部丑闻,他们有望在平昌奥运周期上位。但布加拉提的女伴已经26岁,本不是很大的年龄,但在权衡利弊后,她选择放弃赛场回归家庭。
Passione给了18岁的布加拉提两个选择,找新的搭档,或者转项单人滑。
于是他把手伸向了几乎被俱乐部抛弃的阿帕基。
阿帕基的记忆力一向很好,但关于那个雨夜他所能记得的细节却寥寥无几。四周的雨幕让他视线模糊,声音也听不真切,一切都像隔着一层薄纱,只有布加拉提是清晰而鲜活的。
布加拉提刚外训结束回到那不勒斯,还拖着行李箱。他穿着白色外套,头发披散着,手中雨伞深蓝色的伞面和夜色并无二致。布加拉提站在冰场入口处的台阶下,仰望着他,眼神中却是不庸置疑的坚决和威严。
雨水从伞边缘滴下来,打在已经被浸透的花岗岩地砖上。布加拉提缓缓走上台阶,阿帕基望着逐渐靠近自己的白色身影,第一反应是想逃。
他觉得自己配不上。
阿帕基试图用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以入耳的脏话喝退眼前这位误入泥泞雨夜的白衣少年,但布加拉提没有停下脚步。阿帕基低头,避免与他视线相对,耳边一阵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他的肩膀上多了一件白色外套。
他最终还是跟着布加拉提走了。那天的后半夜,他把自己锁在布加拉提的浴室里,在充满热水的浴缸里神游了两个小时。洗好烘干的衣服被偷偷从门缝里塞进来,他迟疑地穿好,光着脚走进狭窄的客厅,在短绒地毯上留下一串浅浅的水迹。
布加拉提斜靠在沙发上,低着头。
一双冰鞋躺在他的膝盖上。
浅咖色的皮料,鞋带处因为常年使用有些磨损,但冰刀依然被擦得锃亮,银色的刀刃比常见的冰刀更窄,更短。
这是冰舞的冰刀。
“雷欧·阿帕基,”布加拉提抬起头,客厅里落地灯昏黄的光芒映照在他蓝色的虹膜上,“请试试看和我成为搭档。我有必须坚持的理由,你也不应该轻易辜负的你的天赋。”
目光相碰的那一刻,阿帕基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拒绝布加拉提了。
他接纳了自己,像是灯塔驯服呜咽的海水。
第二天布加拉提陪他一起配了新的冰鞋,纯黑色鞋面是有些粗粝的布料,对他而言轻巧细腻到不熟悉的短冰刀牢牢钉在鞋底。
他跟着布加拉提一起上冰,布加拉提牵着他,先是轻柔地踩着冰面,然后缓缓加快,冷风刮蹭着他们的脸颊,布加拉提的黑发被微微撩起。阿帕基有些笨拙地适应脚下的变化,突然觉得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庆幸。
沉寂一年的转型期是痛苦的。布加拉提从7岁开始滑的一直都是冰舞的男步,阿帕基是有事故在案的前双人滑选手,都是彼此的第二任搭档,所有的技术全部都要推翻重来。
冰舞和阿帕基熟悉的双人滑非常不同。需要极致的速度,极致的热情,却同时也需要极致的克制。在双人滑中,你起跳,抛出,完成技术动作,继续;在冰舞中,一切都是严谨的,细腻的,若即若离的。
他和布加拉提在冰上滑行,双手相握。有时候规定舞步里,阿帕基要扶着布加拉提的腰,手掌隔着一层训练服贴在他的皮肤上,感受着略微汗湿的布料下鲜活的体温和紧绷的肌肉线条。
正式搭档3个月之后,阿帕基才放下心结,开始尝试托举。他的手绷得笔直,指尖却在颤抖。
布加拉提是温暖的,柔韧的,强大的。
阿帕基咬着牙,近乎是用尽所有的虔诚把他举上肩膀。
他再也不能允许自己因为失误,让自己的搭档,让布加拉提受伤了。
阿帕基和布加拉提的搭档关系从4年前的那个雨夜一直持续到现在。在赛场上,他像机器一样精准地执行着脚下的步法,用自己的身体充当布加拉提的后盾。
他知道布加拉提的所有所有,他反复发作的腰伤,他动过手术的左臂,他父亲的,他的上一任搭档,他不得不坚持的理由,他目睹的不为人知的……
出于搭档的本能,即使在场下,阿帕基也会偶尔萌生诸如“保护他”“支持他”这样幼稚的念头。但布加拉提不会给他机会,他不会给任何人机会,布加拉提会用一贯的强大把所有的伤痛独自消化。
布加拉提永远是完美的。
比如现在。
整理好思绪的阿帕基深呼吸,然后推开消防通道的木门。
布加拉提还坐在刚才他们并排休息的座位上。他从面前的背包里拿出水瓶,很自然地仰起头,却在拉伸后背时不自然地僵住了。
“怎么了?后背的伤吗?”
这个极其短暂的停顿没有逃过阿帕基的眼睛。
“没关系,可能是场上太冷,有点抽筋。”
布加拉提把水瓶丢回包里,笑着摇摇头,撑住后背时轻不可闻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阿帕基在沉默中攥紧了落在身侧的拳头。
* * *
当谢幕时腰部传来剧烈的疼痛时,布加拉提并没有惊讶。他很平静,甚至有些庆幸。
那时候他在韵律舞最后一个托举的最高处。一开始并不痛,他只是听见一声清脆的,类似于芹菜撇断时的声音。谢幕时他试图鞠躬,但背后一阵异样的燥热,接着是肌肉剧烈收缩的紧张感,最后才是从脊椎骨一路攀升的疼痛。
仿佛有人把一根长钉敲进了他的骨头。
布加拉提“嘶”得吸了一口冰场上的冷空气。他把重心压在右脚上,咬着嘴唇,微笑着接过冰童们送来的鲜花。
他觉得脚下发飘,眼前闪过阵阵光影。观众的欢呼声依然没有停,但听起来显得遥远又模糊。痛觉最终在他的脑海中爆炸了,让他觉得整个人像是被抛到了半空中。
“布鲁诺,这是你的第一次比赛,什么都可能发生,你可能会拿最后一名,也可能是第一名。爸爸没办法陪着你,但答应爸爸,放轻松好吗?”
飞来法国的路上,布加拉提久违地梦见了爸爸,这是过去10个月来的第一次。梦里发生什么他记不真切,四周是朦胧的深蓝,他被困在7岁的自己的身体中,觉得头很重。
父亲从一望无际的蓝色中缓缓走过来,蹲在他面前。
那片蓝色大约是海水。
布加拉提有时候觉得,当一位职业运动员和做父亲那样的渔民有很多相似之处。
伤病、出海的风险……做出选择,就无法避免。这是代价,是责任,你需要接受和承担。
过去的几个月里,自己的痛觉日趋麻木。原本尖锐的胀痛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描述的“空洞”,仿佛后背和腰侧的肌肉正在被一点点啃噬,最后只留下脆弱的空腔。
这让已经和伤病相伴近十年的他感到有些不熟悉。
感受不到疼痛并不是好事。没有痛觉,就无法趋利避害,保护自己。而随之而来的僵硬麻木对于要靠精细的滑行得分的冰舞运动员来说,无疑是相当致命的。
所以久违的疼痛反而让他心安。
他在医务室躺了半个小时,疼痛才稍微缓解。他被面朝下放在床上,床单被套上浓烈的消毒水味冲进鼻腔,阿帕基把刚才收到的鲜花放在了他身边。布加拉提侧过脸,仔细端详着近在咫尺的花朵。
并非是花店里常见的品种,更像是观众自己采集的。花瓣呈黄色,大约是西欧田野中的某个品种。天气已经转凉,能依然倔强地开放的花朵实属珍惜。
窗外下了几天的大雨终于停了,毛玻璃外的天空呈现出浅浅的铅灰色。隔开检查室和医务室大厅的帘子也是灰色的,比天色更深,阿帕基和医生的剪影淡淡地打在上面。
当时他几乎是被阿帕基架着下场的。他轻轻拍拍搭档的腰侧,身材高大的白发男人皱着眉,手臂牢牢地环住他的肩胛上,手掌却不敢用力。
阿帕基看起来比他自己还要紧张。
医务室在比赛场馆的二楼,和冰场出口以一个不算平坦的楼梯相连。阿帕基抬头,目测了一下楼梯的高度,蹲下,托着他的膝窝和腋下,侧过身抱着他缓缓爬上一级级台阶。
当时他愣住了。换做平时,他肯定会拒绝,但今天他默许了。他的腰已经僵硬得像木头,在这种时候逞强没有任何好处。
床帘被缓缓拉开,两位医生神色凝重地围到他身边,阿帕基没有跟来,站在房间的一角远远望着。
在被告知,他需要去更大的医院以进一步确诊时,布加拉提才逐渐意识到,这次的伤情可能比普通的扭伤和筋膜炎更严重。
他被阿帕基胁迫着去了医院。
他的搭档陪着他,在医院的走廊里等待了半天。两人并排坐着,布加拉提能感受到具象化的焦虑从阿帕基的身上流淌下来。他试着安抚阿帕基,“没事的”,“之前也遇到过”,但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安慰显得苍白无力。
空气里弥漫着湿气,气压低到让人难以顺畅地呼吸。布加拉提用余光望着阿帕基,他皱着眉,双拳攥紧。阿帕基的担忧有那么多,仿佛怎么淌都淌不完。
时间在流逝,布加拉提望着手中的那束小花。手心的汗水把花的茎干焐得热乎乎的,花瓣有些蔫了,他一时不知道该把它们放才哪儿。阿帕基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他的手上,他沉默地接过了那一小束植物,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于是布加拉提的双手终于得以暂时休息。
急诊处的医生赶在下班之前给了他们检查的结果。
是第五节腰椎的椎弓根,疑似疲劳性骨折。他需要立刻停赛,静养,也许还要手术。
布加拉提接过检查报告,平静到让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在那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有点如释重负。
坐在他身旁的阿帕基十指交缠在一起,拇指绷紧,相互摩挲。白发男人短促地叹了口气,抬起从下午到医院开始就一直低垂的头,走廊上冷色的灯光打在他原本就略微苍白的皮肤上。
“我们退赛,然后申请休赛一个赛季。布加拉提,不能这样下去了。”
布加拉提用点头代替了回答。
他回想起4年前,2014年。当时他和阿帕基刚刚组队, 两个人都是18岁出头,满身用不完的力气。
那时候应该也是11月,他们在莫斯科,窗外飘的不是秋雨,而是鹅毛一样的大雪。当时他们已经在两周前拿到了法国站的铜牌,只需要再拿下一枚铜牌,就能够晋级大竞赛总决赛。
韵律舞结束后他们排在第四名,和第三名的差距咬咬牙就能追上,但他的腰伤犯了。他原打算带伤坚持比完第二天的自由舞,但是被阿帕基发现。阿帕基几乎是强硬地逼迫他在最后一刻退赛。
他从不知道阿帕基会对自己如此强势。那一次,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朝阿帕基大发脾气,回程的飞机上,他们没说一句话。
有些事情阿帕基是不会明白的。当时他急得几乎坐立不安,他需要奖牌,需要奖金,不能休赛。如果比不了赛他的爸爸要怎么办?他没有后路,不能停下,不被允许停下,只能一直朝前跑。
但现在不一样了。从今年1月开始,他的银行卡上不再有那笔每月的固定支出,他再也不需要在训练后往医院跑了。
生活中的原先的重心一下子消失,他艰难地适应。从那不勒斯湾做观光车到苏莲托需要大约45分钟,他偶尔会在休息日挤在一群观光客中,透过窗户玻璃望着深蓝色的那不勒斯湾,希望能在远处的海平面上捕捉到父亲小小渔船的影子。
在他陷入思绪的短短时间里,阿帕基已经给组委会打去了电话。他们从冰场出发去医院时走得匆忙,记者们也都蹲守着下一场的女单短节目,所以现在并没有举着话筒的家伙在医院的走廊上围堵他们。
阿帕基结束通话。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望了望走廊尽头灯光。
下面是最难的部分了,他们需要打电话给波尔波说明情况。
布加拉提本想亲自致电,但阿帕基执意让他来。阿帕基朝走廊另一端走了走,推开通往建筑外的玻璃门,拐了出去。
玻璃门隔音很差,即使虚掩着,布加拉提靠着墙面,也依然能隐约捕捉到阿帕基的声音。
“是的,我们已经退赛了。”
“不能,布加拉提这个赛季不可能再比赛了。”
“我们接受。”
“不可能。”
长时间的静默后,传来拳头猛砸墙面的声响。阿帕基眯着眼睛深呼吸,踢开玻璃门走进来,指关节上带着几片新碰出的淤青。
太阳坠入了地平线,雨又开始下,淅淅沥沥地敲打在金属门框上。玻璃上逐渐沾满了雨水,门外的路灯缓缓亮起,走廊上映出一块倾斜模糊的灯影。
布加拉提轻轻把后背靠在冰凉的椅背上。他在黑暗中闭上眼睛,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的。下午还鲜活的花朵此刻已经萎蔫了一大半,无精打采地垂在靠椅的金属扶手上。
“阿帕基。”
有些话酝酿了很久,终于在在这个沉默的雨夜中褪去掩饰。
“我觉得这段时间很累。”
Chapter Text
阿帕基抬头望了望电子显示屏。
飞往那不勒斯的航班依旧延误,加粗的红字和屏幕深蓝的底色上来回滚动。
他叹了口气,低头望向布加拉提。他的搭档此刻正把一本旅游杂志摊在膝盖上,饶有兴趣地翻看里面的插图。
返程时戴高乐机场闹罢工,他们已经被困在候机大厅里几乎一整天了。
如果是以前,他们肯定会因为耽误了训练的时间和后续紧凑的安排着急到坐立不安,俱乐部上面的人估计也会想方设法把他们从别的机场弄回意大利。但现在休赛已成为定局,没人在乎他们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他们反倒像两个普通游客一样,在赛季中享受了一番难得的清闲。
布加拉提的疼痛感在止痛药的作用下明显减轻,比赛的压力也被卸下,他看上去比刚到法国时精神了不少。阿帕基担心他一直坐着太沉闷,就在机场借了个轮椅,推着他在航站楼之间的纪念品商店里逛一逛。
搭档的4年中,他们每个赛季都要经过巴黎。戴高乐机场就像一个跳板,让他们在世界各地高强度的比赛中往返。路过无数次,他们却没什么机会在这座城市顺路游览一番,这次能在机场里闲逛,对二人来说已经是难得的体验。
阿帕基把重心压在轮椅的把手上,轮椅在白色的石质地板上推起来有些打滑。布加拉提抱着自己装冰鞋的背包,另一只手扶着阿帕基的登机箱。两人不紧不慢地晃悠,不知不觉中已经把2号航站楼从头到尾走了个遍,但布加拉提仍时不时朝路两侧张望。
阿帕基捕捉到了那双蓝色眼睛中忽然闪过的光亮,弯腰询问布加拉提要不要去那边转一转,顺便帮他整理了一下卡在轮椅椅背上的一缕头发。
循着在空气中若隐若现的烘焙面粉和黄油的香气,阿帕基推着布加拉提朝拐角处一家亮着暖黄色灯光的蛋糕店走去。罢工一整天的机场里已经很难找到冒着热气的食物,玻璃柜台里散落着零星的糕点。布加拉提并不介意,侧过头望着银白色托盘上五颜六色的甜食。
阿帕基的视线在下意识中微微下垂,眼神恰好落在布加拉提映在玻璃橱窗的倒影上。
受伤后的布加拉提变得柔软了许多。
并非是平日里的布加拉提不温柔。残酷的竞技体育迫使他在赛场上保持冷静和隐忍,这种由克制和理性构成的责任感,就是对于搭档最大的温柔。
但此刻,他暂时放松了紧绷的神经,那双蓝色的眼睛中闪着久违的兴奋和好奇,就像个普通的,刚满22岁的青年一样。
阿帕基怔了几秒,抿了抿嘴唇。
而且布加拉提开始依靠我了。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昨天的画面。他抱着布加拉提爬上狭窄的楼梯道,布加拉提靠在他的胸前,体温略高,仿佛一团低温的火焰。
其实他们每天都在冰面上牵手,拥抱,亲密接触,但布加拉提的肌肉在那些时候都是柔韧而紧绷的。他之前从不曾完全把体重依靠在自己的搭档身上。
阿帕基轻不可闻地叹息。
他在夏天休赛期排练新节目时就感受到了布加拉提的精神和身体上双重的紧张和疲惫。他其实希望布加拉提能暂时休息,毕竟他们也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并非没有感情的钢铁之躯。
只是没想到这次长假,却是因为伤病。
阿帕基眯起眼睛,望向布加拉提轮椅的椅背。
腰椎椎弓根疲劳性骨折。
潮涌一般的自责和愧疚让他在失眠中度过昨晚。他在黑夜中辗转,眼前不断浮现出检查报告上,写在一大串法语下的一小行英文单词。阿帕基的英文很勉强,但那28个字母此刻就像刻在了脑海中一样。
布加拉提在赛场上毫无保留地信任和支持着他,而他却不能通过日常训练中小小的异样,察觉到自己的搭档竟默默忍受着这样的病痛。
我真是个糟糕透顶的搭档。
“阿帕基?”
感受到来自身后的目光,布加拉提疑惑地回头。
阿帕基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挪开视线。
在柜台后停留了好一会儿的两位运动员决定偶尔破戒。布加拉提从阿帕基手中接过用油纸袋子包裹好的长条状点心——缀满了巧克力酱的闪电泡芙,虽然已经微凉变软,烤成金黄色的酥皮却依然能在手指的轻微揉捏下发出诱人的脆响。
阿帕基皱着眉望了望不断从身边滑过的嘈杂人流,准备把轮椅推到稍微安静一点的角落。滑轮碾过减速带,布加拉提的头发随着微微颠簸翘起。掠过他的发梢,阿帕基能看见他正望着手中的甜食,有些无所适从。
布加拉提大概已经许多年都没有碰过这样甜蜜的诱惑了。
阿帕基很明白这样的感受。他自己从12岁开始走职业运动员这条道路,从那时开始,每天的日程就是睡觉,训练,重复,每一天。教练们像对待成年人一样对待他,苛刻地“雕刻”着他的身体,制定着他的食谱和作息,在他一次次精疲力竭后把他赶回冰场。
训练,训练,训练,比赛,比赛,比赛,冰鞋,冰刀,疼痛。
这就是他每天思考的全部。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聊的人,他简直不敢相信他竟然对自己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但他至少还有家人可以去倾诉,他的母亲会在休息日偷偷给他烤千层酥和焦糖苹果派,他的父亲会在下雨时开车到冰场门口接他,他曾经有条棕色的拉布拉多犬,会安静地蜷缩在他脚边。
布加拉提什么都没有。
油纸边缘的巧克力在指腹的温度下有些融化,褐色的液体沾在了布加拉提的指尖上,颜色比他小麦色的皮肤更深。
布加拉提小心地把长条形的泡芙从中间掰成两半,满溢的香草奶油馅心从酥皮的边缘流下来。他侧过头,想递给阿帕基一半,银发男人慌忙弯腰接过,避免身体的扭转进一步伤到他的后背和腰。
“太甜了,”布加拉提咬了一口,嘴角蹭了一点粘稠的巧克力酱汁,他顺着头顶的光线打量着手中的点心,露出孩子一般调皮的微笑,“馅心里面真的有香草粒,看上去像我冰刀鞘上黑色雨滴的花纹。”
阿帕基静默无声地咀嚼着嘴里的受潮面皮和黏糊糊的糖浆。已经冷到室温的馅心黏在他的上颚,面糊卡在他的牙槽,他只感觉甜到齁。
但既然布加拉提很喜欢,那就足够了。
“阿帕基。” 咀嚼声被一阵折叠油纸的窸窸窣窣取代,布加拉提伸手推了推轮椅的转向杆,好让自己和阿帕基面对面。
阿帕基从方才的神游中惊醒,加紧吞咽掉嘴里的最后一口食物。他下意识地想蹲下来,好让布加拉提平视自己,但又不想以一种“与孩子说话”的姿态对待自己的搭档,最后他坐在了花坛冰凉的石质围栏上。
“突然感觉这有点像……”布加拉提用拇指搓碾的手中已经被折成一个小方块的包装纸,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
“感觉自己就像已经退役了一样。”
阿帕基愣住了。
退役。
一阵类似于失重的感觉瞬间袭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拉扯着他的心脏迅速往下坠落。
退役。
这个词在这种时候被提起……
对他而言太突然了。
在转项冰舞,和布加拉提搭档之后,阿帕基从未思考过“退役”这件事情。他的职业生涯本该在4年前那场事故后立刻画上句号,现在他能在冰上多待的每一秒,都是因为布加拉提向他伸出了手。
退役后要做什么,如果不滑冰,我一个人能做什么。
他没想过,没时间想,也不敢想。
在未来的一天里,他会和布加拉提停止合作,双双退下冰场……
这种潜在的,在未来的某一天里也必然成为现实的可能性,使阿帕基在一瞬间陷入了一种近乎是来源于恐慌的战栗中。他攥紧拳头,用指甲重重地掐了掐自己的手心,迫使自己收回思绪。
这一年来确实不顺。布加拉提遭遇家庭变故,上面安排的愚蠢无比的节目,技术和表演上的双重瓶颈,还有反复发作的腰伤……
阿帕基并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但他在此刻选择深呼吸。
他们都是职业运动员,赛季的起伏,精神和情绪上过山车一般的翻滚,那些波动,那些怀疑,都是正常的。感到疲惫,困乏,迷茫,也都是正常的。
至于伤病,布加拉提腰部的疲劳性骨折不是轻微到咬牙就能挺过去的小伤,但也并非罕见而难以治愈。法国的医生建议他们回到意大利后先静养一段时间,然后接受手术,如果恢复得理想,大概半年后就能恢复冰上训练了。
“没关系的,布加拉提。”
阿帕基长呼出那口从方才就憋在胸腔中的气,把手掌搭在了布加拉提的肩膀上。他咬着牙,纵身跳入布加拉提湖蓝色的双眸中。
我会等着你好起来,然后我们一起回到冰场。无论是半年,一整个赛季,两个赛季,我都会等着你,像你当初等待我一样。然后我们会一起,把错过的比赛和积分都追回来。
阿帕基实在无法想象,如果他身边的搭档不再是布加拉提,他将会怎样。
“所以别再给自己太大压力了,布加拉提,”阿帕基用掌心轻轻摩挲布加拉提外套光滑的面料,随后他摇摇头,把那只手轻轻抽离,“你只要好好休息就行了。”
布加拉提没有回答。他咬着嘴唇,低垂眼睫,朝自己的搭档点了点头。
* * *
乔鲁诺撑住挡板,猛烈地喘息着。
短节目《再会,诺尼诺》对他而言不难摸清楚。3个跳跃,3个旋转,1组步法的配置,全部干净完成后甚至尚有余力去注意合乐和表演的细节。但自由滑完全不一样。长达4分20秒的时间中,3个旋转的配置不变,步法增加为2套,还要密集地完成7组跳跃。
刚才他第一次尝试跟着音乐滑完整场自由滑。《罗密欧与朱丽叶》恢弘悲壮的交响乐在耳边轰鸣,滑到最后20秒,他眼前全是闪烁的黑影,脚重得抬不起来。最后一个蹲转结束后他直接趴在冰上——实在是没有任何力气站起来了。
乔鲁诺擦了擦额角滑落的汗水,抽了几张餐巾纸,擦了擦冻红的鼻尖。
分别完成滑行、跳跃、旋转和在一套节目中自然地串联这些元素是完全不一样的概念。即使乔鲁诺能在冰场上连续撒欢两小时脸不红心不跳,这样爆发性的体力需求和比赛时高度紧张的精神状态,都会毫不留情地榨干他身体中的每一丝力量。
这种感觉非常糟糕。
乔鲁诺几乎是全程扶着挡板挪到场边的。昨天还被他嘲笑“体能差”的米斯达一脸无奈,把冰刀鞘递给他,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只是第一次合乐,能滑下来就已经不错了”。
乔鲁诺微微颔首,没有回答。
裁判不会因为这是他的“第一次合乐”就手下留情。
晚上回到自己的住处后,乔鲁诺倒出两颗布洛芬吞下防止炎症复发。他盘腿坐在床头,用小冰袋敷着脚踝,冰凉酥麻的触感让他倒抽一口凉气。
街灯从搬开的窗户间透进来,将铺满杂物的桌面照亮一小块。乔鲁诺没开灯,从半开的抽屉里抽出一本半旧的日历,捏着铅笔头在上面勾画。
体能是大问题,对节目也不够熟悉。旋转和步法的定级都有损失,这些滴水成多的失分足以拉低他用高难度跳跃垫起的难度系数。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但这种压力是正向的。
体能,旋转,步法,跳跃稳定。
各项训练的缩写被一个个填进日历上空白的日期格。
乔鲁诺摸摸下颌,用夹在指尖的铅笔轻轻敲击铁床架子,路灯灰黄色的微光映出他睫毛模糊的倒影。
差不多了。
一份未来不到两个月里的训练安排表逐渐形成。
竞技体育总是充满了未知性,能让自己心安的只有倾尽所能准备和练习。
第二天清晨,他顶着熬夜的倦意,绕着冰场外围跑了5公里,特地提早一小时来到更衣室,却发现平时到中午才会打开的灯似乎已经被点亮。走廊上漆黑一片,有光从尽头虚掩的门缝里流淌出来。
乔鲁诺放轻脚步。
侧身,耳朵贴上门板,并没有交谈的声音。
他缓缓推开门,米斯达、纳兰价和福葛三个人都在。铰链一声吱呀,三人纷纷抬头望着他。
他们围成一个紧凑的小圈,衣柜和长凳在顶灯投下的光线中映出侧次不齐的倒影。中间的一部手机亮着荧光,在他们脸上照出不正常的苍白。
房间里弥漫着不同于往日的,压抑到极点的沉默。
有什么事情不妙。
乔鲁没有直接开口问。
“布加拉提受伤退赛了。”
福葛选择第一个站起来,平静地向自己的新队友宣布这个事实。他望了望正站在门口的乔鲁诺因为惊讶而微微收缩的瞳仁,提着自己的冰鞋从他身旁擦过,斜靠在门边的储物柜上。
乔鲁诺站在逆光的阴影中,消化着方才福葛话语中的每个字。
想着5天前还和用高超的滑行技巧堵截自己的布加拉提,他觉得这个消息有些难以接受。
“确实是这样的,”米斯达挪了个姿势,把原先翘在长凳上的腿放下去,揉了揉身边的纳兰迦的发顶,“只能接受事实好好休息。”
纳兰迦发出一声很轻的叹息。
“关键是,”米斯达顿了顿,现在他在这4人中最年长,有些事情需要由他向乔鲁诺解释清楚,“现在阿帕基和布加拉提丢了一站分站的领奖台,总决赛和世锦赛也肯定去不了了。但波尔波,要求我们在这赛季至少拿到5块A级赛的奖牌。”
“我有一块。美国站的银牌。”福葛倚着墙舒展了一下后背。
“我和米斯达都有一块铜牌,现在有三块了。” 纳兰迦把双脚抬到长凳上,伸出手抱住膝盖,背靠着墙壁和储物柜围成的一角。
“布加拉提他们也有一块铜牌。但他们这赛季之后都会休赛。”
“所以说,现在还需要一块奖牌,对吗。”
乔鲁诺无意间把声线压得很低。
波尔波是什么货色他已经见识过,他很明白倘若完不成这个所谓的“指标”,大家大概会有怎样的后果。
三人朝他点点头。
“接下来的欧锦和世锦想上领奖台,对我们而言,非常难。能在国内选拔赛中拿到名额都很不容易,”米斯达摊手,有些话他们需要提前摊开来讲明白,“所以乔鲁诺,这里应该只有你还有剩余的,有取胜可能性的A级赛了。”
乔鲁诺把拳头攥紧了一些。
“你得在世青赛上争取一下。”
话音落下,大家纷纷解散。
当天的训练继续,Lagon的运动员们没有太多时间为自己受伤的队友唏嘘。并非他们对同伴冷酷无情。失去冰场精神领袖的压力笼罩在每个人头上,面对突然变得难以完成的赛季“指标”,停滞不全完全是死路一条。况且在场的每个人也都带着不同程度的新伤旧伤,大家也都明白,既然选择了职业运动员这条道路,就要做好与伤病同行的心理准备。
乔鲁诺顺着冰场滑起来,微微弯曲膝盖回忆之前学会的正确滑行方式。他环顾四周,在内场的米斯达正专注地抠几个不稳定的跳跃。他在训练时并非是赛场上那个“不摔之人”,集中精力单跳没问题,但放进节目里,加上衔接,基本上就是花式摔倒大赏了。乔鲁诺望着他一次次在落冰时翻身,或者直接在第一跳后就摔倒,但还是咬着牙一遍遍爬起来。
从来都不存在什么“从来都不会摔倒”的运动员。
乔鲁诺屏息,估测着自己和挡板的距离,跳出一个干净的后外点冰四周。冰刀斜着刮蹭冰面的声音让他感觉耳边一阵爽利的酥麻,但他知道这还远远不够。
要拿下世青赛。
他的心仿佛被一股力量攥紧了。
次日乔鲁诺早晨七点未到就回到了冰场。七点到九点本应该是布加拉提和阿帕基上冰训练的时间段,此时冰面空置,所以他决定给自己增加训练的时间。更衣室里的那台收音机他看过纳兰迦操作过几遍,基本上能摸索着使用,除了音质稍差,声音略小之外,这个临时的播放器此时已经足够可靠。
开场的音乐就十分宏大。配合着人声合唱的管弦乐排山倒海袭来,只有极其舒展又有力的肢体语言才不会输给那种磅礴的气势。乔鲁诺卡着节拍完成了前两个四周跳,落冰稍微有些不稳,但两跳应该都已经足周。
他深吸一口气,在连接两端音乐的串联步法中稍事休息。接下来他准备完成这套节目中的第三个四周跳。
起跳时的状态明显不如前面两跳,腿部力量不足,滞空时间不够,让他必须在周数还没有完全转满之前就咬着牙落冰。在冰面上拧转的右脚踝传来关节挤压的咔哒声,万幸的是没有尖锐的痛感。
进入到节目后半段,缺氧的大脑使乔鲁诺只能在完成技术动作和完美合乐中选择一项。又是那种感觉,所有血液都往头上涌,手臂和脚踝都抬不起来……
他久违地体会到了重大失误的滋味。这里本应该有一个连跳,但他做不到,腿太重了,落冰的瞬间一个分神,右腿就无法像之前一样支持顺畅的滑出。乔鲁诺觉得重心在偏离,转眼之间,他先是双手扶冰,随后是臀部和大腿猛得砸在坚硬的冰面上,被铲起的冰花溅了他一脸。
非常疼。这种猛烈撞击导致的疼痛渗透肌肉,一路钻进骨头中。
如果这就是正赛,他不仅得不到原先计划的基础分,还会收到一个代表摔倒的鲜红色的-1。
乔鲁诺掐着自己的掌心逼迫自己爬起来。
正在播放的音乐却随着收音机播放键弹起的“咔哒”声戛然而止。
“谁允许你在青年组就上3个四周跳的!”
乔鲁诺不再需要借助自己的力气支撑自己了。观众席边漆黑过道中突然传出的怒喝让毫无防备的他以及打了个寒颤。随即,一个推开挡板,几乎是“飞”到他面前的黑影,揪着他的领口,把他从冰面上生生拖拽了起来。
视线因为方才的剧烈消耗有些模糊不清。乔鲁诺努力平复胸口的起伏,眯起眼睛试图在昏暗的灯光下对焦。瞳孔艰难地放大,高大白发男人的身影映入他的眼中。
“阿帕……”
话音未落,那只紧紧抓住他领口的手突然松开,乔鲁诺又一个后仰跌回冰面上。
刚从法国赶回来的阿帕基怒视着自己面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他还没来得及回家,把布加拉提安顿好就赶来了冰场,两个行李箱此刻随意地丢在场边的过道上。廉价的红眼航班让他看上去很憔悴,头发散乱地披着,眼睑上沾染着淡淡的青黑。
“如果我是裁判,”阿帕基望着自己眼前试图扶着挡板站起来的金发小鬼,咬紧后槽牙,“我会给你刚才的步法判1级,因为没有0级可以给你。”
乔鲁诺抿着嘴唇,撑住身边的挡板。
你还是在青年组吃两年冰再说吧。
耳畔回响着阿帕基的声音。
金发少年拍干净身上的雪水和冰渣。
他不服气,在这种情况下依然低头的人是懦夫。但他要忍住,他有求于自己面前的男人。
“抱歉,”乔鲁诺抬头,好让自己的眼神与这个比自己高了将近一个头的男人相碰,“请你指导我应当如何纠正刚才的那套步法。”
阿帕基挪开眼神,弯下腰把还包裹着冰刀的塑料刀鞘取下,随手丢在观众席第一排的空座上。
“听好了,我在这里,是因为布加拉提要我帮你。”
他特别把“布加拉提”的名字咬得特别重。
随即,阿帕基就一个蹬冰“飞”了出去。
乔鲁诺在原地愣了两秒,明白发生了什么后,赶紧拖着脚步有些笨拙地跟上。
笼罩在冰场穹顶下方的冷风迎面拂过,让方才因为充血而滚烫的脸颊逐渐平复到微凉的温度。
谢谢你们。
* * *
还有最后20秒。
乔鲁诺屏住呼吸。
方才舒展的左脚被缓缓收起,紧贴身体。在旋转中承受身体重量的右脚随着音乐最后的渐强弯曲,从方才的燕式旋转过渡到蹲转。
重心越收紧,承重足冰刀的压强越大,旋转的速度就越快。乔鲁诺低着头,眼前只有纯白的冰面。自己的冰刀在上面划出一圈圈圆弧,飞溅的冰花因为高速旋转泼洒出去。
他觉得头晕,胸口因为缺氧微微酸痛,视野中的一切都是扭曲的。
再坚持最后几秒钟。
从蹲转中直起身,完成最后的谢幕动作后,乔鲁诺几乎觉得自己的脑袋要因为充血而裂开。他咬着牙,朝着现在几乎没有人的观众席和评委席鞠躬致意,然后撑着膝盖大口呼吸。
视线逐渐清明,金发少年活动肩膀,整理了一下额头垂下的发丝,拖着冰鞋朝场下滑去。方才躲在控制室里播放音乐的米斯达和纳兰迦从门后钻出来,在观众席最后一排朝他奋力鼓掌。
这是他出发比赛之前最后一场模拟自由滑。
这次从濒临力竭的状态恢复,大概只用了10秒。
已经比一个月前刚开始训练时好太多了。
而且阿帕基难得地没有在音乐结束之后立刻骂他,这让他有些如释重负。
乔鲁诺深吸一口气,朝比自己还兴奋的米斯达和纳兰迦挥了挥手,点头示意自己感觉还不错。
阿帕基坐在评委席上,撑着下巴,笔杆静静地躺在面前的桌面上。他身边的福葛正低头计算着这次模拟自由滑的小分表。
“这次表面上没有失误,我加了一下,技术分大概有90分左右,”福葛在小分表上圈出了总分,“后半段的连跳可能会有被抓周数不足的风险,但不太影响总得分。”
两人都心知肚明,这是个完全能在青年组“屠城”的技术分。
况且这还远不是乔鲁诺的极限。
“你准备给他打多高的表演分?”福葛把手中的小分表递给阿帕基。
“80分不能再多。”
“你可真严格。”
阿帕基揉了揉紧锁的眉头,给布加拉提发了条短信,让他对乔鲁诺的状态放心。布加拉提彻底放下负担卧床静养之前,曾经嘱咐他尽力帮乔鲁诺打磨技术和节目。
这小子确实有些灵气。只要正常发挥,短节目自由滑的总分有望打上250分。
但乔鲁诺自己还不知道。阿帕基刻意在组内训练的时候把他的分数压了15分左右。
新人还是谨慎谦虚些好。
这个月里,那个混小子听从自己的“建议”把四周跳减少到了两个。平昌奥运之后的新规则下,挑战更高难度的配置风险极大,只要失误,单个元素的分值有折半的可能性。在这种情况下沉下心,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旋转和步法上,力求稳妥才是更好的方案。
至于旋转和步法,虽然目前乔鲁诺离刷到满级还有一些距离,但基本也有3级兜底。
阿帕基反复编辑手中关于乔鲁诺的信息,在最后一行打上了“你放心休息就行”,然后按出了发送。
乔鲁诺正坐在场边的长凳上喝水。他微微侧身,偷偷望了一眼貌似正在沉思的阿帕基。
其实阿帕基并不愿意和他多说一句废话,只要开口必定是毫不留情的责骂。但那些听起来像是挑刺一般的责骂,却又字字都敲在症结上。
而且他自己都能感受到这30天里他的滑行技巧上明显的提高。阿帕基带他滑的步法衔接都能刷到四级,他跟起来很困难,但现在已经给可以不再拖总分的后腿。
这次比赛回来依然要硬着头皮找他继续纠正旋转和步法。
乔鲁诺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眨了眨眼睛。
“喂,小罗密欧,别发呆了!”米斯达从观众席后排快速翻下,一个十分潇洒的姿势横卧在乔鲁诺面前空无一人的观众席上,“赶紧回去洗个澡,收拾好东西,下午我们就得出发了。”
被戏称为“小罗密欧”的金发少年对这个外号露出了些许鄙夷的神色,作俑者看到他这样一幅表情,拍着挡板上包裹的泡沫塑料保护壳大笑。
明天就是12月1日了。
2018年的最后一个月对于此刻在Lagon冰场上训练的每一个人都至关重要。
福葛和纳兰迦会去克罗地亚参加Golden Spin of Zagreb,一个广受欧洲选手欢迎的B级排名赛。这场比赛的结果会直接影响1个月后意大利全国锦标赛上裁判对他们的印象。而全国锦标赛的排名,则决定了他们能否拿到去欧锦赛和世锦赛的门票。
阿帕基会留在那不勒斯陪着布加拉提,养伤也是运动员战斗的一部分。布加拉提的伤势控制地非常好,预计在12月5号进行手术,如果一切顺利,再休息2到3个月就可以恢复冰上训练。
而米斯达和乔鲁诺,会在12月2日抵达匈牙利的布达佩斯,准备两天之后的Santa Claus Cup。米斯达要刷高排名,保住去年全国锦标赛前三的名额,然后拼尽全力争取在欧锦赛夺得一枚奖牌以完成波尔波给他们定下的“指标”。
米斯达不会把压力透露给旁人。他望着比赛日程表,跟乔鲁诺开玩笑:“你看你第一站国际比赛就这么可爱,Santa Claus Cup,圣诞老人杯!”
乔鲁诺并不觉得这个名字有那么的可爱。
这将会是他的第一场国际B级赛。
职业生涯能否顺利开始,是否能继续,裁判对他印象如何,是否能拿到世青赛资格,这样的水平能否在世青赛上站上领奖台……
乔鲁诺咬住嘴唇。
要做的只是好好滑冰而已。
他望着比赛会标上那个有些肥胖可爱的,踩着冰刀的红色卡通人物, 若有所思。
请多指教了,圣诞老人。
Chapter Text
狭长的选手通道沉浸在深灰色的阴影中。
没有人说话,四下是完全的静默。
乔鲁诺排在队伍的最后。
他试图抬头,寻找通道尽头闪烁的微光,但面前两位选手仿佛山峦一般的身躯几乎完全阻截了他的视线。光线透不过来,他被困在一方漆黑的阴霾中。
身边“安全出口”的提示牌散发着淡绿色的荧光。乔鲁诺眯起眼睛,借着这仅有的光亮,扫过面前两位选手运动服右臂上贴着的刺绣国旗。
浅褐色头发的应该是罗马尼亚人。旁边那个更高大,一直抿着嘴唇的,则是东欧花滑大国俄罗斯的运动员。
斯拉夫人种高大健壮的身材本身就带着一股无法言说的压迫。
在来到布达佩斯之前,乔鲁诺就知道这次的比赛将会是一场恶战。
原定于11月28日到11月30日在法国奥尔良进行的 Petits Prodiges et Legendes被临时取消。各国冰协为了让本国顶尖选手有刷到积分的机会,纷纷更改参加紧随其后的Santa Claus Cup的选手名单。原本准备来来试水的选手大部分都被换下,这场本来相对轻松的B级赛立刻被一流选手挤得近乎饱和。
什么都看不清。
乔鲁诺干脆闭上眼睛。
依然没有人交谈。耳畔的通风管道隆隆作响,偶尔有其他选手衣摆摩擦和轻轻喘息的声音。自己的冰刀鞘点在塑胶地板上,拖动时会发出轻不可闻的吱呀。
乔鲁诺伸出手,抚摸着身边冰冷的墙壁。指腹贴在瓷砖上,凉意从肢体末端的皮肤钻进来,但他却依然觉得从腰部到后背涌起一阵阵潮热。
那是静默之下蛰伏着躁动的血液。
他深吸一口气。
温热的空气中仿佛有火药味。
这种氛围让他感到难以描述的激动。
啪。
灯光被点亮。
“下面有请,男子单人滑青年组第一组选手上场,进行比赛前的六分钟热身练习!”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乔鲁诺兴奋得打了个哆嗦。
报幕的女声的英语带着浓烈的匈牙利口音,一连串饱满的元音如同子弹般噼里啪啦倾泻出来,语速快到令人难以捉摸。
回荡的声响,鲜明的色彩,翻涌的燥热……方才被暂时阻断的感官瞬间重新连接。
终于开始了。
冰面在顶灯的照耀下一片刺目的洁白。开赛前五分钟冰场刚被保养过,低吼的浇冰车抚平了上一场比赛带来的伤痕和沟壑,此刻光滑冰面上积着一层薄薄的清水,亮得能反射出高耸的穹顶和四周的观众席。
乔鲁诺活动着肩膀,脚下保持着刚才热身时的小跳。
身体依然温暖,脚踝也轻巧灵活,膝盖弯曲自如,没有滞涩的异物感……
这很好。
乔鲁诺紧跟着自己前方的几位选手挤过挡板的缺口,跳上冰面,踩下冰刀,大胆地滑了出去。
冰刀触及冰面的刹那,他感到一股熟悉的,却又久违的安心。
锐利,高速,流畅……
方才的阴霾被无情地撕破。
他总能在滑冰时找到这种原始的自由。
第一组上场的六位选手们迅速在场上散开。赛前的6分钟练习旨在让选手在正赛前充分活动关节,适应脚下的冰面,检查跳跃和技术动作的状态。Santa Claus Cup把正赛之前的合乐练习安排在场馆的附冰场,所以这宝贵的6分钟将会是每位选手适应正式场地的唯一机会。
几阵短暂的电流声之后,场馆上空回荡起本年度流行的屠榜歌曲。动感的鼓点敲击在乔鲁诺的耳膜上,和身边呼啸的风声夹杂在一起。方才报幕的女声并未就此停下,继续向观众依次介绍场上的每一位选手。
报幕员用极富渲染力的,有些拖长的尾音念出每一位运动员的名字。现场的氛围几乎要沸腾,一些狂热的观众甚至已经站了起来,尖叫着挥舞着手中的海报和手幅,为自己喜爱的选手呐喊助威。
乔鲁诺的英语一般,他从一连串不太清楚的单词中捕捉到了“Italia”。
或许介绍到他了。
在到达布达佩斯的这两天里,他的耳畔一直都回荡着他完全听不懂的匈牙利语。比赛主办方和负责人员偶尔会用带着口音的英语艰难地和他交流,但最终起作用的通常还是他们手舞足蹈的比划。
语言的隔阂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就像他和周围的人明明能看见彼此,却不在一个维度上一样。自己的喜怒哀乐,他们都无法感受到。
上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应该还是自己5岁时从日本来到意大利的时候。
他的母亲是日本人,他生在那个遥远的东方岛国。所以准确来说,意大利语并非他的母语,亚平宁半岛也算不上他真正的故乡。然而幼时时的记忆已经遥远到不清晰,他有时候望着自己的绿眼和金发,都会怀疑脑海里深埋的片段仅仅是来自于某些梦境。
唯一清晰的,是贯穿童年的极致孤独。
乔鲁诺等待了几秒,身边的其余五位运动员都没有对刚才这句介绍有所反应。他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朝人影稀疏观众席鞠躬致意。不出所料,回应他的是断断续续的掌声。
没有人认识这位首次参加国际比赛的少年。
但这没关系,他已经习惯这种感觉了。
他本就是个漂泊无依之人。
冰场才是他的归属。
乔鲁诺耸耸肩,灵巧地侧身躲过身边一位正在测试连跳的选手。他蹭了蹭被冻得微微发红的鼻尖,侧过冰刀刀刃,围绕着冰场的外围加速。迎面吹来的冷风从比赛服装的领口和袖口倒灌进来,贴着他的胸脯和后背乱窜。
剧烈运动带来的热度一点点从脚底攀上,新生的小藤蔓一样,绕着他的小腿,支持着他的后背,让他觉得麻酥酥的。他横过刀刃,在绕场第三周时选择减速,进入冰场内部。
是时候测试跳跃的状态了。
布达佩斯的冰面偏硬,比那不勒斯的还要坚实,冰刀划过时没有那种软而有韧性的触感,反而像是在切割什么东西。刚刚保养过的冰层还有些湿,冰刀抬起时甚至可以带起肉眼可见的滑腻融水。
坚硬湿滑的冰面会让起跳蹬冰时的略难发力。
乔鲁诺在心里为自己敲响了警钟。
他刚这样想着,耳畔不远处一声闷响,随即观众席上爆发出惊呼。在冰场另一端练习跳跃的一位选手失误摔倒,似乎是起跳有问题,轴在半空中就歪了,落冰后直接磕在了挡板上。
场上的所有人都提起一口气,但没有人停止自己的练习。那位摔倒的选手喘着气,咬牙抵御着疼痛,扶着挡板站了起来。他向观众们示意自己没有问题,又爬起来继续滑下去。
观众席上传来掌声和欢呼。
支持者的欢呼声貌似起到了作用,那位从冰面上爬起的选手重新调整进入跳跃的路线,完成了一组干净漂亮的连跳。几乎所有选手都有一批忠实的粉丝。再不济的,也有教练或者编舞在场边陪着,帮忙拿着外套和水杯,时不时给上几句严厉又关切的指导。
乔鲁诺没有支持者,没有教练,也没有编舞。
他咬咬牙,一个难度进入的3A落冰成功,干净利落的起跳,优美的滑出弧线,却鲜少有人为他呐喊助威。他的身边只有挡板上围绕冰场一周的圣诞老人logo。穿着冰鞋的红衣胖老头和善地笑着,沉默地为他加油。
成名前的默默无闻和无尽孤独啊。
但这反而让他感到坚定和轻松。
“各位选手,你们的练习时间还有最后1分钟”。
广播里又传来了那阵语速快到难以置信的女声。乔鲁诺从一整句话中捕捉到模糊的“last one minute”,他知道自己需要用这一分钟完成节目后半段3lz+3t连跳最后的练习。
他沉下心,微微侧身确认滑行轨道上没有其他选手经过,把身体的重心压在左脚上,感受着深深嵌入冰面的刀齿飞速地把坚硬的固体冰压成细腻的流水。
冰面好硬,好滑。
他收紧腿部的肌肉,倾斜左脚,刻意地把整个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压在冰刀的外刃上。
清晰的外刃起跳是lz评分的标准之一,约等于90度的平刃,或者和纳兰迦那样错误的内刃都有可能会得到技术裁判不同程度的判罚。
乔鲁诺深知自己的lz跳并不标准,所以他需要在起跳时格外注意。起跳状态好时是浅外刃,但如果稍不注意,就会变成平刃,甚至浅内刃。
这是他从小靠自己摸索训练的遗毒。
阿帕基在这个月里试图帮他纠正过,但改技术并非一朝一夕的事。他其实搞不懂,为什么把左脚拧向和旋转完全相反的方向能够给自己提供跳跃的动能。
但为了拿到有竞争力的基础分,他必须选择这个跳跃。
差不多该起跳了。
乔鲁诺把精神都击中在左脚冰刀紧贴着冰面的外侧刀刃上。左膝盖缓缓弯曲,右脚于此同时迅速抬起,落下,刀齿点冰。
从肌腱弹性势能和脚下动能转化而来的重力势能让他高高地被抛到半空中。
第一跳落冰。
很可惜,不太稳。
触冰的右脚没有在湿润坚硬的冰面上站稳,整条冰刀轻微地摆动了一下。
糟糕。
太紧了。
但乔鲁诺没时间去考虑这些,他还有第二跳需要接。
他命令自己收紧身体,在第二跳滞空时拼命校准轴心。
这是一个低空的3t。
落冰很危险。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刀刃在触冰时明显地扭转了一下,冰面上被磕出一个扇形的痕迹。
显然没有足周,大概率会被判罚。
刚才他太注意压刃,忽略了跳跃的整体性。
他太想做好了,反而适得其反。
一阵隐隐的,微小却不可忽略的紧张感突然漫上心头。
如果他声称自己的心态并没有被这次小小的失误影响,那么他就是在说谎。
练习时间还剩不到30秒。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没有时间再次测试这个跳跃,只能在内心默默祈祷,希望在接下来的比赛中不要出像现在这样的问题。
乔鲁诺插住腰,努力平复呼吸。
身边的其他选手纷纷在遇到小失误后滑到场边,接受随行教练的指导。他们接过毛巾擦汗,仰起头凑上递到嘴边的水杯,自然地把脱下的外套甩到自己“坚强后盾”们的手中。
乔鲁诺很清楚,他只能靠自己。
平静下来,平静下来,快平静下来。
他低头,望着冰鞋的微微上翘的鞋头,感受着随着深呼吸从鼻腔滑入喉头的冷空气。
心脏依然在猛烈地跳动。
“乔鲁诺!”
突然,从冰场另一端远远地传来一个他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很大,喊得几乎声嘶力竭,以至于观众席上传来几声惊讶的“啊”。
不是带着匈牙利口音的英语,礼貌地称他为“乔鲁诺·乔巴拿选手”。也不是什么他听不懂的斯拉夫语。
那是他所熟悉的意大利语。
有人喊他“乔鲁诺”。
他猛得抬头。
是米斯达。
米斯达气喘吁吁地从另一端的选手通道里跑到冰场边缘,一个急刹挂在挡板边上。乔鲁诺这位黑发黑眼的队友似乎刚从新闻发布会里逃出来,外套松垮地耷拉在一侧的手臂上,臂弯里还夹着用塑料纸包裹着的鲜花。
Santa Claus Cup青年组和成年组的比赛是错开进行的,米斯达的比赛上午就结束了。但除了比赛,运动员们还要在下场后接受记者们刁钻的盘问,配合比赛和个人赞助商进行宣传,这样一番折腾,基本上半天也结束了。
米斯达比赛时,乔鲁诺正在附冰场进行最后的合乐练习,没能亲自在场边目睹。 但他很快得知,米斯达这场的发挥出奇地好,而他的两位最大竞争对手却都在四周跳上出现了重大失误。
靠着只有三周跳的节目拿到短节目排名第一并非前无古人的事,但也少见到值得媒体大加宣扬一番了。官方排名一更新,米斯达就被大波大波的记者簇拥着离开冰场,以至于整个下午乔鲁诺连他的影子都没见到。
乔鲁诺根本没有想过,米斯达会专程跑来陪他比赛。
“各位选手,你们的赛前6分钟练习已经结束,请离开冰面。”
刚才还十分拥挤的冰面在几秒内恢复了平静和空旷。选手们纷纷滑向有些挡板有些狭小的出口处,套上刀鞘批好外套,静候自己的再次出场。
乔鲁诺没有下场,而是朝场馆中心滑去。
昨天的赛前抽签,他抽到了短节目第一组第一位,无须下场,静候音乐响起即可。
本场比赛之前,查无此人的金发少年缓缓停在了穹顶正下方的冰场中央。
观众席上响起窃窃私语。
他到底是谁?
“乔鲁诺,放开滑!跟你训练的时候一样!”
米斯达的嘶吼再一次回荡在场馆上空。
乔鲁诺站定,抬头,眼神刚好撞进米斯达漆黑的眼眸中。
他的队友此刻正站在教练等候区,黑色的鬈发已经汗湿,从毛线帽下方露出几缕。米斯达撑在挡板上,双臂紧绷,牙关紧咬,朝他点点头。
放开滑。
乔鲁诺飞快地抽离自己与米斯达相触的视线。他觉得心脏依然在疯狂跳动着,像是一只振翅欲翔的小鸟即将冲破自己的胸腔。
观众低声的交谈逐渐淡去,冰场上只有冷风吹拂的呼呼。
他望着脚尖前方的一面冰面,眼睫微微下垂。
钢琴声响起。
抬头,挥手,少年绿色的眼睛里仿佛有熊熊的火光。
* * *
米斯达被暂时位列第二和第三的两位运动员夹在中间。三人从会议室的前门列队进入,依次坐在了铺好了红色绒布的长桌后。那两位运动员分别来自俄罗斯和西班牙,都比米斯达年长。米斯达特意等待他们落座后才拉开椅子,坐在了长桌正中那个属于第一名的座位上。
保持谦逊,注意细节,你的一言一行都会影响你在公众和裁判面前的形象。
这是布加拉提告诉他的。
记者们陆续从后门进入,比赛组委会依然在调试话筒。米斯达有些心不在焉,环顾四周,趁着大家都还在准备,眼神偷偷往桌下瞄。
被摁亮的手机被他平放在大腿上,屏幕上的时间缓缓跳动着。
还有40分钟,来得及。
他缓缓舒了一口气,在运动裤的布面上擦了擦掌心的汗。
希望没人注意到。
离开那不勒斯前的那个下午,他趁着乔鲁诺收拾行李的空挡去医院看望了布加拉提。阿帕基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搞到了一个单间。米斯达推门进去的时候,布加拉提正倚靠着被调高的床头,对着面前小桌板上的笔记本电脑办公。
“嗨,布加拉提,”他把路上买的一小束洋甘菊插进床头的花瓶,据说这种东西能镇静消炎,他朝卖花的姑娘打听了好久,以至于对方误以为自己在和她调情,“工作的事情丢给阿帕基啊,你抓紧时间多休息。”
布加拉提的肩膀耸了一下,米斯达隐约注意到他关上了一个表格窗口。
“你们晚上出发吗?”
布加拉提合上笔记本,略微侧身,望着站在床边的米斯达。
“七点多的飞机,过半小时和乔鲁诺汇合去机场。”
窗外扑棱过几只信鸽。展翅的鸟儿从树木深色的剪影中挣脱,朝着远处的天空飞去,翅膀上洒着暖色的夕阳余晖。
米斯达似乎注意到,布加拉提的眼神短暂地黯淡了一下。
“这场比赛你放松去滑,”布加拉提很快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和平静,就像他惯常的,在午休时处理队内事务时的态度。他抬起头,望向米斯达的眼睛,“可能强手会比较多,但用你喜欢的方式滑冰,不要过度在意技术分的基础分差。”
米斯达松开刚才无意识间攥紧的拳头。
布加拉提一眼看穿了他的顾虑。他总是有这样的能力,就像是高速飞行的海鸥总能看穿海面浮光里的鱼影。
你可以用完美发挥的3周套赢大部分选手。
脑海中回响起刚加入Passione时,布加拉提对他说过的话。
布加拉提,他的队长,总能让他无比安心。
“另外,”短暂的沉默后,布加拉提再次开口,“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希望你能在乔鲁诺比赛时陪着他。”
只要和自己的比赛不冲突,布加拉提都会在场边陪着自己的队员。
他很少这样请求别人。
米斯达挺直腰背,向他振重地点头。
就算布加拉提不这样要求,他也会那么做的。
“短节目新闻发布会现在开始,请记者们举手提问——”
麦克风刺耳的破音声把米斯达拉回现实。他手忙脚乱地把险些从膝盖上滑落的手机捞回来,塞进口袋,朝着滑过他面前的摄像头摆出一个露出牙齿,但又不显得过于张扬的,新闻发布会专用微笑。
已经有记者开始举手了。
“盖多·米斯达选手你好,本次短节目你因为两位竞争对手纷纷出现失误而暂列第一,你对自己的表现有什么评价?明天的自由滑有什么计划吗?”
一个操着明显东欧口音的中年记者举着录音笔,拖着腮,并没有在提出问题时直视米斯达。
场下的几十双眼睛一瞬间齐刷刷地望向了他。他甚至能感受到两侧空气的流动产生了些许变化。
这可不是个非常礼貌的问题。
显然那位记者是在为本国选手的失利而打抱不平。
“感谢你的提问。”如果是在平常,米斯达觉得自己可能会对这样不友善且自以为是的家伙破口大骂,但现在是新闻发布会,他不能这么做。
“我很享受今天的比赛。我发挥出了自己目前的最好状态,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不要评价其他运动员,把话题引向你自己。
布加拉提这样教过他。
米斯达挺直后背。这是个保险又圆滑的回答,他明显看到那位记者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失望。
“我很享受在布达佩斯比赛。感谢支持者送给我的鲜花,”还没等记者们反映过来,米斯达就笑着挥了挥手中浅粉色的捧花,还凑上前轻轻嗅了一下,“匈牙利的天竺葵很漂亮,和送我花的那位小姐一样美丽。有可能是它给了我今天的好运。”
学会缓解气氛,让记者觉得你友善又幽默。
这是布加拉提告诉他的第二招。
会场中终于冒出几声笑声,后排甚至响起了掌声。显然来自比赛主办国的记者们对这样的回答感到十分满意。
奏效了……
米斯达在心中长舒了一口气。
记者们摩拳擦掌,准备把矛头指向第二名和第三名。排名第二的那位俄罗斯选手沉默寡言,对于每个回答都惜字如金。但越是这样的选手,记者们就越想从他嘴里挖出些不得了的东西。
这样一来一回,仅仅是一个记者的几轮提问就要花去三五分钟。
米斯达装作整理自己的外套,实则借机偷偷把口袋里的手机重新拿出来。他摁亮屏幕,垂下眼睫。
只有20分钟了。
米斯达烦躁地活动着闷在运动鞋里的脚指头。
但干着急也没用,在新闻发布会上提前离场,别做梦了。如果真的那样做,明天的体育版上就会铺天盖地满是对他“目中无人”责骂。
他叹了口气,用舌头舔了舔上颌让自己冷静。接着缓缓弯曲手臂,用极小的幅度把手机塞回口袋里,眼神无焦点地望房间的尽头。
乔鲁诺。
米斯达默念着那个让自己,让布加拉提如此牵挂的男孩的名字。
他才15岁。
15岁的时候我在干什么?
当时的他自己正拄着拐杖,捏着退役申请书,试图结束自己的运动员生涯,盘算着要一天在夜店里跳几个小时的脱衣舞才能还清身上的巨额债务。
刚升到成年组的他遭到了一场飞来横祸。
大奖赛拉斯维加斯站的赛前六练中,他和另一位选手意外相撞。当时他在场内正常滑行,那位选手却以至少三十公里的时速试图进入一个连跳。那人显然错误估算了自己的滑行路线,跳跃尚未落冰,就和他重重撞在了一起。
米斯达当场就摔到了冰面上。他听到了自己脚背折断的声音。声音出奇地清脆,仿佛在撇断一块梳打饼干。
检查结果是跖骨应力性骨折。
应力性骨折是由于慢性反复损伤形成的。也就是说,骨折和事故没有因果关系,只是碰巧发生在了同一时间,骨折的直接原因是他在之前的高强度训练中“没有注重运动损伤的养护”。
保险公司以此为由,拒绝赔付。
米斯达认命了:行吧,也不是第一次受伤了。我自认倒霉好好养伤。
然而还没完。
与他相撞的那位选手给他发来了一封事故鉴定书和一张传票。那人控诉他“恶意阻碍他人正常训练”,想要获得一笔巨额赔偿金。
米斯达申诉了几次,皆以失败告终。对方貌似请了叫得上名号的律师,他越是强调“自己只是在正常滑行,没有注意到对方”,就越没有人相信他的说辞。
怎么凑够赔偿金,自己的断脚还能不能支撑之后的训练和比赛,就算能,如何挽回自己“恶意影响对手”的恶名……
怎么会有我这样倒霉的人。
米斯达一向自诩乐观,但这个单纯热爱这样运动的普通人是真的绝望了。
那天他已经把打印好,签好名的退役申请书捏在了手中。他一瘸一拐地朝意大利冰协办公区灰色的小楼走去,站进了那间被擦地锃亮的电梯,按下按钮,红色的荧光微弱地跳动着。
已经关上一半的门被一只手拦住了。
“盖多·米斯达?”
尚未看见对方的相貌,他就被这个声音击中。
被陌生人直呼其名是很怪异的,有一秒种,他甚至以为那人是来找自己催债的。
但他知道不是。那是个平静、坚定又……
怎么形容好呢?
那是个值得人信赖的声音。
那个男人就是布加拉提。
“你值得新的机会,请不要辜负自己的天赋。加入Passione,为我们滑冰,好好养伤,其余的事情让我们去解决。”
之后他签下了合同,因为除此以外他没有任何办法。一星期后,医疗账单被付清,网上铺天盖地的恶评一条条消失,那位与他相撞的选手收回了传票……
米斯达终于明白了意大利花滑工厂Passione的厉害。
布加拉提带他去了Lagoon 1号冰场。他逐渐得知,波尔波并不关心运动员们的具体事务,已经退休毫无实权的贝利克罗先生是他们实际上的技术指导,而布加拉提,他们的队长,才是真正的精神领袖。
布加拉提会监督他们训练,为组员安排理疗,在赛季中就开始着手准备第二年的节目和选曲,帮他们纾解焦虑。
他会从自己已经被比赛和商演排满的时间表中挤出空闲,在队员们比赛时站在场边陪伴他们。
伤势略微恢复后,米斯达拄着拐杖看着他们训练。
“纳兰迦,注意用刃。先练2周跳,小心受伤。”
“福葛,你需要慢下来,控制好你自己的身体。”
“阿帕基,你已经训练了3小时,你应该适当休息。”
布加拉提的平静的声音里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这个人的存在透过皮肤,骨骼,连接着冰场上所有人精神里的一小部分。
你不会想在这种人面前有任何隐藏。
所以,当天晚上,米斯达在思考良久后向布加拉提坦白。基于自己的身体状况,他之后并不想继续加大难度,只想保持现有的三周跳。他以为布加拉提会因为担心成绩刷不上去而严词拒绝,至少不会答应得那么轻松。
但布加拉提沉思了一会儿,朝他点点头。
“你可以用完美发挥的3周套赢大部分选手。”
“俱乐部上面我会解释。”
“先成为让自己认可的人,米斯达。”
他清楚地记得那种鼻子发酸的感觉,在及时闭上眼后更胜一筹,但如果继续睁着眼他可能会哭。
米斯达切实地体会到布加拉提身上那种特殊的温柔。和Passione内部冷血的,高压的,“要么赢要么滚”的信条不同,布加拉提不仅仅把他们当做一个个刷分机器。
在他的眼中,他们每个人在成为运动员之前,都先是活生生的,有情绪的,有血有肉的人。
当晚,米斯达坚定了要回到赛场上,他要继续滑下去的决心。一半是为了自己,一半是为了布加拉提。
投身复健,恢复原先的水平大约花了他半年时间。在那六个月里,他无时无刻都渴望着能早一些重回赛场。但在受伤后恢复原先的技术不仅仅是和自己的身体斗争,更是和脑海里的恐惧和未知拉锯。
他无法放下戒备,让全身的力量落在曾经受过伤的右脚上。有段时间,他的每一次起跳几乎都以摔倒结束。
即使是再乐观的选手,都无法避免情绪上过山车般的翻滚。有时候他相信自己,有时候又陷入绝望和怀疑。反复袭来的纠结和焦虑让他像是抱着一块巨石急速下坠。
他很想停下,让自己冷静,但他自己一个人做不到。
布加拉提帮他做到了。
“你的右脚正在恢复,只要小心谨慎,你的身体足够承担落冰的冲击。”
“试着再把身体收紧一些,然后落右脚。相信自己的身体,不要想太多,放开滑。”
“回想自己第一次跳跃成功时的感觉。回想那时候你的冷静、勇气、兴奋和喜悦。”
“然后放空,什么都不要想,跳出去。”
那个下午,布加拉提站在Lagon1号冰场的挡板边,朝就差90度即可足周落冰的他点头。太阳已经西沉,昏暗的光线从气窗里溜进来,在布加拉提的发丝周围镀上一圈浅浅的金色。这让整幅画面看起来稍许有了些宗教意味,但这样想也无妨,因为布加拉提总是在他即将在自我厌弃中坠亡的前一秒,重新为他注入勇气。
米斯达擦了擦汗,决定再一次尝试。
放开滑,放开滑,放开滑。
他重新起跳,感受着自己的速度减慢,到达最高点,又被重力拽着往下坠。
如果这次他的脚真的又断了,那就让它断了吧。
他咬着牙,放下迟迟不敢触冰的右脚。落冰时的震动从脚踝往上爬。
但是,脚面没有传来半年前噩梦一般的疼痛。
他知道,他消失已久的3A回来了。
那天他疯了一样趴在冰上狂笑,布加拉提在挡板外静静望着他,在他带着满身冰屑滑到场边时,笑着递给他外套和水杯。
那个下午,总会不受控制地牵动米斯达的嘴角。
只有拥有这样的经历,你才会发现在竞技运动员极度孤独又危险的职业生涯中,拥有坚强的后盾和精神的支持,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情。而现在,布加拉提正在和伤病战斗,就像之前的他自己一样。所以他感到有义务接替布加拉提的使命和责任。
而乔鲁诺……
他很明白,那个15岁的少年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比自己强大很多。但如果乔鲁诺需要,他会倾尽所能给予他无条件的支持。
“感谢各位参加本次记者提问,让我们再次给各位运动员以掌声,祝他们在明天的自由滑中继续取得好成绩。”
惊雷般的掌声让如梦初醒的米斯达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终于结束了。
事实上主持人宣布可以离场后,他小跑出会议室,笑着送走了最后一位试图继续采访他的匈牙利记者,弯着腰接过了另一束更大的天竺葵,然后趁着走廊里暂时没人一下子钻入了防火通道里。
前两天合乐训练时他已经提前探索过,从这里走可以最快地从附冰场赶到比赛场地,而且还不会被什么人发现。
米斯达三步并作两步跨下楼梯,来到平坦的走廊时,他望了望手机上的时间。
从3:39跳到了3:40。
乔鲁诺他们应该还在赛前练习,快一点,再快一点,还赶得上。
米斯达迈开步子奔跑起来,花束在他怀里上下颠簸,粉红色的花瓣时不时蹭着他的胸口和下巴。
撞开应急通道的双开门门,他朝着吃了一惊,正要把他叉出去的安保人员们晃了晃脖子上挂着的选手证。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他就收起证件朝着挡板的缺口处跑去。
那是教练站的地方。
是布加拉提每次望着他们的地方。
耳畔依旧回荡着的口水歌告诉米斯达他赛前六分钟练习尚未结束,他赶上了。
来不及平复呼吸,整理头发,米斯达一眼就看见了场上6位选手之中顶着一头金发的乔鲁诺。
3lz+3t。
落冰不好,肉眼可见地存周了。
乔鲁诺的滑速减慢了,米斯达远远望见他的胸口在起伏。
他着急了。
但米斯达比他更着急。
赛前练习的小失误很正常,第一次参赛难免会思虑,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
“回想自己第一次跳跃成功时的感觉。回想那时候你的冷静、勇气、兴奋和喜悦。”
“然后放空,什么都不要想,跳出去。”
这是布加拉提曾经对他说过的话。米斯达也很想对乔鲁诺这样说。
可惜他们离得太远,而他也没有布加拉提那样的成熟稳重,有能让自己的队友瞬间安心的魔力。
米斯达皱起眉头,双手下意识地把捧花攥紧。
他有很多话想说,但所有语言涌上喉头,变成了一句声嘶力竭的呐喊。
“ 乔鲁诺!稳住啊!已经很好了!正赛放开滑!”
放开滑吧,乔鲁诺!
他朝着那位金发少年,那位他相信可以创造奇迹的少年大喊。
Chapter 10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米斯达不敢呼吸。
他的上半身前倾着,如果没有那道齐腰深的挡板,他可能会一个跟头扑进冰场。他的感觉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搏动,胃部因为寒冷和激动收缩着,大腿因为刚才奔跑时的拉伸微微颤抖。
我到底在干什么。
他自己问自己。
找不出合适的回答。
此刻,乔鲁诺正站在离他大约20米不到的冰场中央。这是个让他觉得十分奇妙的距离,不像他们在训练时那样近,以至于可以时不时擦肩而过;也不像在看台上那样远,只能捕捉过一个模糊的残影。
金发少年身着一袭黑衣。
那件黑色的收腰衬衫是他们一起向福葛借来的。整件衣服只有左侧胸口缀着红色的暗花,据说绣的是石榴的图案,但他总觉远看时那更像是被摔碎的红宝石,像心脏里涌出的血滴。
这套衣服对乔鲁诺而言稍大。当他静默地停在冰面上时,缀着荷叶边的袖口安静地垂下,遮住他的小半个手掌。
如果不是他的几缕金发随着冰面上扰动的空气轻轻吹起,米斯达会觉得时间仿佛都凝固了。
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
他从未觉得从选手站定,到播放音乐的这几秒钟如此漫长。
观众席上一片静谧,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屏息凝神,望着这位本场比赛前查无此人的少年。
一串不协和音阶滑过。
钢琴独奏声击破仿佛要在冷空气中凝固的沉默。
开始了。
乔鲁诺随着渐强的上行音阶抬起方才轻轻垂下的眼睫。
冰刀以站立点为中心,在脚下的冰面上滑出连续而顺畅的圆弧,他一个轻巧的蹬冰面调整方向,面朝裁判席抬起左手,手肘看似随意地弯曲,手腕到指尖却有力地绷紧。
小拇指,无名指,中指,接着是食指。
手指依次朝着手心勾起,刚好合上一串轻快的小琶音。
米斯达倒吸一口凉气。
他在……看我吗?
他看不清乔鲁诺的眼睛,只能瞥见那一抹闪烁的翠绿,但他却觉得那道目光稳稳地落在自己眼底。
米斯达下意识地把手指抠进面前的泡沫挡板,包裹着柔软内芯的塑料外皮被抠出几个深浅不一的指痕。
音乐的节奏继续加快,装饰音在不协和的音程关系间快速窜动。
乔鲁诺随着音乐进入旋转。身体在沿着轴心舒展开时,黑色衬衫在他静止时略显宽松的袖口随风飘飞,胸口暗红色的绣花在旋转速度继续加快时连成模糊的一片。
钢琴声愈发高亢,最高音域处交替跳动的和弦像清脆的春雷声,让人从头顶到脚尖劈过一阵兴奋和酥麻。
转速还略欠火候,最后一个姿势只维持了三圈,这是一个三级封顶的联合旋转。
作为一个运动员,用技术角度看每场比赛的习惯迫使米斯达在第一时间做出了这样的判断。这个宛若自然发生的想法在一瞬间就滑出了他的脑海。
但这是个与音乐配合完美的,充满力量的,美的旋转。
此刻他想丢掉所有的运动员本能,去他妈的技术。
他现在只想当个观众,好好欣赏乔鲁诺的表演。
班多钮风琴艳丽的音色在钢琴前奏归于平静后响起。手风琴簧片演奏出明亮和谐的主旋律,琴箱挤压,发出叹息般拖长的尾音。
乔鲁诺张开双臂像极了某种新生的枝丫,柔软的,坚韧的,迎着滑行时带来的强风舒展。挥臂,转动身体,弯曲膝盖这样的小细节被穿插在每个乐句的最高点,音阶下行时又快速收回。
情绪爆发过后,内敛地试探。
是阿根廷探戈的味道。
米斯达觉得自己的心脏在疯狂下坠。
此时此刻,冰上的金发少年举手投足间都带着随着音乐散发出的热情和妩媚。他可能还是有些紧张,滑行和舞蹈动作衔接时能看出15岁少年的青涩。
但这放在青年组恰到好处。
米斯达微张着双唇,并不在意自己直接吸入了场边冰冷的空气。他盯着乔鲁诺的身影,少年的肩膀不宽,后背漆黑如夜的哑光布料在越来越快的滑行中鼓动着,转身时则会露出胸前熠熠闪光的暗红色绣花。
压住脚下的刀刃,转体积蓄动能。
米斯达甚至没注意到这个跳跃的进入过程,回过神来时乔鲁诺就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弹向了空中。
收紧和身体和起跳时激起的冰花同时抛出优美的弧线。
啪。
4S落冰的脆响击打在手风琴渐强的尾音上。
观众席爆发出惊呼。
竖琴的弹拨声仿佛是从远方传来的,紧接着,弦乐和浅浅的打击乐全都加入了这场狂欢。愈发厚重的主旋律被推向高潮,观众席上逐渐传来压抑不住的惊叹声,有人带头鼓掌打起节拍,冰场上空微凉的空气逐渐跟随着躁动升温。
乔鲁诺像是正处在另一个维度,四下的喝彩与他无关。卡着切分音的节拍,他屏息,跳出一个仿佛直接从空气中冒出的3A。
太高了,这让这个看似不可能的连跳仿佛是被精灵完成:乔鲁诺仿佛长着一对看不见的鳞翅目翅膀,连跳中途的点冰只是空中舞蹈的一部分
米斯达在乔鲁诺落冰的一瞬间掐紧了自己的手心。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还有最后一个跳跃,是那个3Lz+3T的连跳,在6练发生失误的连跳。
米斯达缓缓吐出堵在胸口的一团气,双手合十。
远处的乔鲁诺胸口起伏了一下,他在深呼吸。
一个小跳更换到向后滑行的姿势,音乐声也突然轻缓起来,为最后情绪的爆发做着准备。全身的重量压在左脚的外刃上,斜插入冰面的刀刃使他保持着快速的滑行。重心在一点点下降,小提琴和手风琴的滑音在逐渐加速和渐强。
他向挤压弹簧一样压低自己的身体。
就是现在。
起跳。
没有犹豫,右脚的刀尖点在冰面上,一个漂亮的弧线,他仿佛是飞出去的。
干净落冰,音乐还在渐强,继续接第二跳。
米斯达把手心掐得全是白印。他不敢眨眼睛,视线中的这个跳跃仿佛被放了慢动作,他望着乔鲁诺在空中转体,一周,两周,三周,舒展右脚。
足尖,刀身,刀尾。
稳稳落冰。
米斯达掐着自己的大腿跳了起来。
手风琴沿着一条节奏奔放自由的和弦攀上了最后的高峰。所有乐器在一瞬间回到了相同的主旋律上,观众席的尖叫和欢呼几乎要把整个冰场全部淹没。
最后的旋转中,节目进入了尾声。
乔鲁诺随着钢琴的独奏,在洁白冰面的正中央站定,下颌微微抬起,眼神平视着面前的评委席。
场馆上空飘过几秒钟的沉静。
随后是海潮般的掌声。
这和六练时的乔鲁诺判若两人。
这次正赛的状态,比之前的每一次上冰练习都更好。
米斯达在乔鲁诺缓缓滑向场边时依然沉浸在方才的微微眩晕中。他试图把冰刀鞘递给乔鲁诺,却在对方尚未接到时,就一个松手让它们摔在了面前的塑胶地板上。
“米斯达,别紧张。”
胸口尚有微微起伏的金发少年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给了他一个轻轻的拥抱。米斯达把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感受着乔鲁诺轻抚他的后背。
“我很好,米斯达,放轻松。”
乔鲁诺似乎笑了,划过喉头的气声传进了米斯达耳中。
这太奇怪了。
明明比赛的是乔鲁诺,我却比他还紧张。
米斯达咽了咽口水,随后几乎是被乔鲁诺拖向等分区的。
全场恢复了静默,每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屏幕,等待着这位有着惊人表现的开场者,会得到裁判怎样的评价。
打分用了比预计更久的时间。
米斯达心中涌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打分时间长说明裁判们无法确定比赛的实时计分。他们在回看,挑出技术错误,对其进行判罚。
乔鲁诺没有任何大赛经验,而且抽中了第一位出场。无论是执行分,还是节目内容分,可能都会受到一定的压制。
毕竟如果给了第一位出场的选手高分,倘若后面的选手都完美发挥,整场比赛的分数就会失控。
压分在预料之中,但具体压多少,他们就无从得知了。
他很不安,为乔鲁诺感到不安。
“米斯达,你在发抖。”
乔鲁诺把手搭在米斯达从刚才开始就在颤抖的手背上。
妈的。
米斯达恨不得立刻掉头跑进观众席。
太丢人了。
他作为陪队伍中新手参赛的前辈,只看了一个短节目就在等分区紧张到几乎失态。相比而言,乔鲁诺冷静成熟到让他害怕。
“乔鲁诺·乔巴拿选手的短节目得分是……”
乔鲁诺眨了眨眼睛,手指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们都盯着场馆中央的显示屏。
“技术分45.73分,节目内容分32.33分,总分78.06分。这是他的本赛季最好成绩,目前暂列第一。”
两人双双松了一口气。
“我觉得lz被抓了,刃不够深,我没办法在这么短时间里改过来。旋转定级应该也不理想,可能2个旋转都没有满级。步法肯定是3级,最后一组乔克塔我来不及做了。节目内容……我觉得还不错?但我能做得更好。”
乔鲁诺朝着观众席上再次送来掌声的观众们致意。他被吵得有些听不清,特地放大了声音。
刚刚才想和他击掌的米斯达愣住了。
他对于自己的表现比谁都清楚。
但乔鲁诺,你知道这个分数在青年组是什么概念吗?
现行的规则下,你可以排进青年组短节目世界记录的前十。
他对自己的表现比谁都更严格。
掌声渐渐平息。接下来,乔鲁诺需要坐到为实时前三名单独准备的等候区,米斯达无法继续站在他身边。
他目送着那个金发少年缓缓走向属于自己的,排在三个座位最中间的位置。
不愧是乔鲁诺。
米斯达扬起头,望着冰场漆黑的穹顶苦笑着叹了口气。
“嗨,米斯达。”
本来已经准备沿着退场通道离开的他在听到身后的呼唤声后,有些疑惑地回过头。
“谢谢你能来陪我。”
已经坐在第一名坐席上的乔鲁诺探出身来,咧开嘴笑着,眼睛弯成初春的嫩叶。他像个真正的15岁孩子一样,朝这里挥了挥手。
* * *
乔鲁诺刷开酒店的房门。
厚重的木门缓缓关上,弹簧锁扣上时传出一声清脆的咔哒。装着冰鞋和训练服的单肩帆布包被小心地靠床放好,随后他面朝床垫,猛地把自己砸进洁白的被褥里。
浑身酸痛。
那套时长2分40秒的短节目还不足以让他身心俱疲。真正抽干他身体里精力的,是冰场穹顶下层层交叠的人声和新闻发布会上聚焦在他身上的眼神。
他随手解开编成一束的长发,翻了个身,从帆布包里拔出了包裹在一堆衣服毛巾里的冰鞋。拆掉塑料刀鞘,擦干刀身上剩余的水汽,然后套上软套。
一个月前,米斯达帮他挑选的金黄色冰刀保护套此刻乖巧地扒在锋利的刀刃外。他望着那团小动物似的绒毛,轻轻笑了。
正赛里连跳成功,有米斯达的功劳。
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被支持着,被注视着的感觉了。
金发少年轻叹一声,抱着自己的冰鞋蜷缩在床铺中央。软套毛绒绒的触感蹭着他的胸口和下巴。
这真是精神紧绷的比赛日里最难得的温暖。
他翻了个身,决定放纵自己在面前柔软的布料中趴了一小会儿。
静默的室内只能听见挂钟秒针跳动的滴答声。
乔鲁诺的睡眠一向很浅。在闹市区的破公寓住久了,背景的轻微杂音对他而言如同能助眠的白噪音。
他迷迷糊糊做了个梦。
梦中的一切都是白色的。那片苍白起初只是很小的一块,碎玻璃一般铺散在他面前,但只要他试图靠近,那片白就往四周扩散。
流沙一般,先是包裹住他的脚底,随后漫上他的脚踝,一瞬间,远处的地平线都被这片疯狂蔓延的苍白淹没。
《再会,诺尼诺》开头的那串不协和音阶凭空响起,流动的白色瞬间冻结成了坚硬的冰面。
一个人影远远地朝他走来。
红的,血一样,像极了黑色衬衫胸口的那片暗花。
人影越来越近。
是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一样的金发,略显单薄的身材。
“GioGio。”
少年勾起嘴角,两片薄唇中吹出轻柔的音节。
乐曲直接跳过中间那段和谐美好的主旋律,冲撞着进入最后的疯狂。手风琴、小提琴和钢琴同时在高音域猛地发力,像极了人在尖叫。
少年睁开眼睛。
深琥珀色的,像凝固血浆一样的颜色。
乔鲁诺猛地从床上翻起。
坠入梦境前的平静和安适荡然无存。
他瞪着面前的黑暗喘着粗气,胸口明显的压迫感尚未消除,心跳快得吓人,空气中仿佛还弥漫着方才梦境中要把他溺毙的诡异感。
睡意全无。
扭开床头灯,橙色的灯光从塑料灯罩顶端的圆形小洞里逃逸出去,在天花板上映出一个圆形的光晕。
乔鲁诺用了一段时间让背后的冷汗在暖气的熏蒸下缓缓干透。
有人说梦境来源于现实。
堵塞在胸腔的胀痛逐渐褪去。他舒了口气,揉了揉依然在跳动的太阳穴。短暂地思索后,他决定摸下床,从背包里抽出了笔记本。
网页的最后浏览记录停留在今天上午。1985年花滑世青赛的老视频被暂停在弹出的网页上。
模糊到看不清人脸的画质,只能注意到画面中那位少年暗红的衣服和耀眼的金发。
来自曾经的传奇选手迪奥·布兰度,那是他15岁时在世青赛上的演绎。这大概是最早的,选用《再会,诺尼诺》作背景音乐的花滑节目了。
乔鲁诺有自己打磨节目内容的方法:没有受过系统的音乐和舞蹈训练,就从曾经别人的影像记录里截取拼接有用的片段,再糅合转化成自己的——从小他就这样生活。过去的一个月里他参考了许多运动员对这首曲子的理解,但这套来自于35年前的短节目最让他体会到厚重的,澎湃的情感。
也最让他觉得压抑和邪性。
他每看一次,试图模仿一次,就觉得一种熟悉的,又怪异的情绪慢慢涌入自己的血液。
乔鲁诺盯着播放器中央半透明的暂停图标,沉思了一会儿,果断地按下了左上角的红叉。
他把刚才那个不正常的梦境归结于第一次参赛的紧张和疲惫。
现在是时候集中精神,着手准备明天自由滑的战斗了。
短节目第一名的位置乔鲁诺没能坐到比赛最后。第二组最后一位出场的日本选手以79.19的赛季个人最佳把他从等分区正中间的宝座上挤了下来。
诚实的说,当这个身高还不到160厘米的选手滑到冰场中央站定时,乔鲁诺根本没有把他看做威胁。
他看上去太紧张了,肩膀和髋部都是僵硬的,整个人战战兢兢,气场很弱。
控制不了冰面的人,就会被冰面控制。
乔鲁诺捋了捋耳边有些散落的碎发,觉得自己的位置已经坐稳了。
然而音乐响起,他就被迫收回了之前的所有评价。
短节目选曲Great Spirit,一首电音印第安语Remix。背景中的鼓点动感十足,加上异域风格的唱词和吟诵,光是背景音乐就能将观众“洗脑”。
那位日本选手几乎像一支箭一样“飞”出去。
乔鲁诺瞪大眼睛。
这个状态,和赛前……
日本选手大多以滑行优美著称……但怎么会有这么流畅有力的滑行。
接下来的跳跃和旋转更让他屏住呼吸。
这位选手很聪明,没有用自己相对而言略显矮小的身材强行挑战高远飘的跳跃。他的秘诀是高转速和稳健的落冰。
乔鲁诺想象不出,那具身体中居然蕴藏着那么强大的爆发力。他的落冰时,身边的重力仿佛都被翻倍了,冰刀刀刃深深嵌入脚下的冰面,冰花被成片地削起,沿着长而饱满的滑出曲线洒出。
那是一种别样的壮观。
不仅如此,这套节目的编排绝对是一流的。看似杂乱躁动的音乐被精妙地分隔成情绪递进的小单元,技术动作几乎无缝穿插其中。特意编进串联部分的舞蹈动作像极了狩猎和张弓,完美呼应音乐中印第安民族“伟大精神”的主题,被演绎地丝毫没有违和感。
当那位选手谢幕时,乔鲁诺就明白,自己的位置危险了。
他的感觉是对的。
裁判给了他高达34的节目内容分,填补了技术上落后乔鲁诺的1.45分。
日本选手登上了短节目后第一位。
回酒店的路上,米斯达为他打抱不平。说如果他多一点大赛经验,把世界排名刷高,能一开始就在第二组出场,说不定节目内容分就不会落后这么多了。
这么说是有道理的。花滑比赛为了方便裁判定档打分,会按照世界排名把选手从低到高分组。排名低的先出场,排名高的则在后,然后再组内抽签决定具体上场顺序。
倘若一出场就被裁判先入为主地认为是“一组选手”的水平,节目内容分和技术执行分通常来说都会略打折扣。
但乔鲁诺觉得自己输得心服口服。
不过排位的问题明天就不会存在了。短节目的良好发挥让他在自由滑轻松进入第二组,日本选手抽中第五位,而他抽中了第六,最后一位出场。
到时候就是硬碰硬了。
Koichi Hirose
那个名字回荡在他耳边。
花样滑冰本质上是运动员自己与自己战斗, 但这位选手依然激起了他的兴趣。乔鲁诺迫切地想知道自己对手的来历,想知道他在哪里训练,是谁的学生。
他在搜索栏里敲下那串字母。
皱起眉头。
可能是因为还在青年组的原因,对方的信息少得可怜。
换成日语试试看?
来到意大利后,他的母亲极力避免在生活中使用母语,但这10年中,他还是拼拼凑凑地学会了日语的基本发音和词法。
乔鲁诺搓了搓手指,按照比赛名单上的罗马音,用食指在手心中划下几组比较可能的片假名。
広瀨康一。
在搜索栏里输入这个名字时,网页上终于跳出了他的详细资料。
乔鲁诺眯起眼睛,随后勾起嘴角,握紧拳头。
广濑康一,16岁,出生于仙台。于2017年开始在葡萄丘俱乐部训练。
葡萄丘俱乐部。
乔鲁诺觉得自己的后槽牙在兴奋地打颤。
那是今年刚升组,就狂刷成年组世界纪录的日本小将东方仗助训练的俱乐部。
也是2002年盐湖城冬奥会冠军,空条承太郎先生执教的俱乐部。
一股电流一般的温热感从乔鲁诺的脚底蹿到头顶。
这是劲敌。
想要走上世界顶端,广濑康一也好,东方仗助也好,他必须把他们一个个打败。
几分钟前还让给他难以呼吸的噩梦此刻被抛之脑后。
我想赢。
少年的眼眸在黑暗中呈现出深不见底的浓绿。
我一定会赢。
* * *
乔鲁诺没有料到,在他房间的正上方,广濑康一也正和他做着同样的事情。
广濑康一坐在写字台前,颤抖着手指在键盘上敲出Giorno Giovanna,但无论换了多少搜索引擎,得到的信息都少得可怜。
没有任何关于其运动员生涯的报道。
他又去国际滑联的运动员名单里翻找。
曾获荣誉,空白。
转会信息,空白。
历史最高分,曾用节目配乐,参赛年限,全部都是空白。
难道是第一次参赛的新手?
他把网页拉到最底端,看了一眼运动员信息的最后编辑时间,是一个月前。
还真是。
康一强迫自己深呼吸,然后双手抱头,望着面前笔记本电脑微微发亮的屏幕。
这位乔鲁诺·乔巴拿出场时,还在准备热身的他几乎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位金发少年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迪奥·布兰度,花样滑冰历史上的最伟大的运动员之一,也是最大的人渣。
2002年盐湖城,承太郎先生和迪奥那场的史诗级金牌争夺他们看了不下一百遍。尽管承太郎先生并不支持他们探究那场比赛中选手们,特别是他的最大对手迪奥的底细,葡萄丘的青少年们还是抑制不住旺盛的好奇心,通过万能的互联网一点点深挖了下去。
这一挖,就挖到了1985年。
刚训练完,浑身带着汗臭的几个男孩挤在没开灯的更衣室,望着横屏手机上画质感人音质都十分有年代感的视频。
1983年是迪奥·布兰多的青年组首战,那个跳动着像素点的视频混杂在当年所有选手的比赛合集中,甚至没有署名。
但只要细看,就不难发现伴随迪奥运动生涯的那种邪性妖媚的气质早在他15岁时就显露出了端倪。
所以今天,当他在冰场上看到一位金发少年,滑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再会,诺尼诺》时,他几乎傻了。
康一知道迪奥是个32岁依然能在自由滑中上3个四周跳的怪物,但并不知道他还能返老还童。
太像了。
不仅仅是外貌,更是风格、情绪和表演时的举手投足。
他惊慌地朝陪自己的比赛的编舞露伴老师比划,后者显然不能从他支离破碎的描述中提炼出什么。
所以他思前想后,决定拨通打往法国马赛的国际长途。
承太郎先生此时正陪着仗助和亿泰备战两天后的大奖赛总决赛。
“承太郎先生,我是康一!”
他站在窗帘后,明知不会有人听见,却依然把声音压得很低。
“是康一吗,你已经比完短节目了啊。”
电话另一端的背景音非常嘈杂,时不时有刮冰声响起。显然承太郎先生正在冰场边。
“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但我……这样吧我先说’结果’,我在青年组遇到了一个novice,叫乔鲁诺·乔巴拿,”康一望着手中的草稿纸,又觉得这事情的混乱程度完全不是简单的逻辑链能概括的,“他,他和迪奥,完全一样。”
电话两端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明天好好比自由滑,康一,不要思虑太多。”
通话结束。
1394千米外的马赛,正在冰场上勾肩搭背的的东方仗助和虹村亿泰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教练短暂地从场边离开了几分钟。
身着白色长风衣的高大男人推开冰场的侧门,从防火梯走上屋顶的天台。他静静地点燃一根香烟。
承太郎隐约记得,在2010年温哥华奥运前夕,日本有一位女士爆出自己曾和迪奥育有一私生子。那位女士显然想要与那位前世界冠军搏得鱼死网破,但这个亦真亦假的消息很快沉默在了不断翻新的花边新闻里。
当时他没在意。一来是自己早已退役,二来他和迪奥只是冰场上的对手,对方的私生活与自己无关。
他只觉得那样的流言非常无趣。
但现在,他望着国际滑联于傍晚刚更新的比赛相册上的那位金发少年,觉得8年前的小道消息十有八九并非虚构。
他们的时代早就过去了,接下来的奥运周期属于仗助他们那样的年轻血液。倘若这位乔鲁诺·乔巴拿在2022年之前升组,他相信那位少年肯定也会这样做,那京张奥运会肯定少不了一场毫不亚于2002年盐湖城的恶战。
承太郎缓缓吐出一口烟。
“这是我们的宿命。”
耳畔回响起自己的教练,仗助的生父乔瑟夫·乔斯达的话语。
真是麻烦啊。
他把摁灭的烟蒂扔进落灰的垃圾桶。
Notes:
从这章开始一些小伏笔就变了!
重修之前和牡蛎太太、阿燃太太讨论过,感觉茸一直不知道/不怀疑,或者观众们丝毫没有往dio就是茸爹那方面想不太可能,所以不如在这里就点开,下文的矛盾就可以集中在打击屑老板那里了!
Chapter Text
布达佩斯的街道笼罩在深蓝色的雾霭中。雨从入夜后断断续续地下,露水在人行道的砖石中间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鹅黄色路灯的微光。
米斯达裹在被单里翻了个身。
房间里的暖气开得有些足,他迷迷糊糊觉得燥得慌,皱着眉头从垫被下伸出一只脚。
因为第二天还有比赛,昨晚他很早就躺下了。关上灯,倒在床上,在场边观看乔鲁诺第一场比赛时疯狂分泌的肾上腺素逐渐褪去,他需要面对自己的紧张。
米斯达非常清楚,短节目结束后虽然自己暂时领先,但他与位列第二和第三的选手分差并不大。参赛的12位选手除了他,其余11位在自由滑中都有四周跳的配置。这意味着光看基础分,他就将落后于本场的顶尖选手20分左右。
要保住登上领奖台的可能性,他需要做到零失误。
所谓零失误,不仅指他绝不能像其他选手一样出现跳空、摔倒这样的错误,还意味着他的每一个技术元素都要精准到近乎完美。他必须拿到可观的执行分,把基础分的落后补上。
这是他为自己选择的道路,是他独特的战斗方法。
但面对这样的高压,即便可以在记者和对手面前装作轻松自如,私下里没有一丝紧张是不可能的。
米斯达睡得很浅,一整晚都沉浸在亦真亦幻的梦境中。
天竺葵的清香包裹着他。毛绒绒的,掌状的深绿色叶片托着浅粉色的花朵,层层叠叠,像是要把他埋起来。
原本被卷在捧花中的柔弱植物此刻重重压在他的胸口和肩膀上。他觉得周身燥热,难以呼吸,只能伸出手臂拨开眼前的草木,迈开步伐朝远方跑。
他低着头拼命跑,累得几乎抬不起腿,直到视野尽头的亮白中出现了一个浅浅的人影。
他隐约看见了对方披散的金发。
是乔鲁诺吗?
那位少年背对着他,忽然被什么声音吸引了似的,转过身,稍微歪过头,抿着的嘴唇露出笑意。
是的,是乔鲁诺。
米斯达在梦境中深吸一口气。身边的花海在一点点褪去,让原先被簇拥其中的乔鲁诺显得更加鲜活可爱。
他觉得微凉的空气缓缓涌入他的肺部,他又可以呼吸了。
“嗨,米斯达。”
乔鲁诺轻轻挥手,声线清澈而坚定。
“谢谢你来陪我。”
一瞬间,一股异样的、酥麻的、轻柔的、温暖的触觉仿佛新生的藤蔓般疯狂生长,攀上他的心脏,攥紧他的脉搏。
轰隆。
低沉的雷声响起。
米斯达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
依然漆黑的窗外闪过几道亮白的光芒,又是几阵雷声滚过,随后雨点敲击在窗框上,发出轻微的滴答声。
黑发青年靠着床头坐起来,胸口依然因为方才的梦境上下起伏。他眨了眨惺忪的睡眼,瞄向床头柜的方向。
深色的木质柜台上放着两个玻璃杯,昨天收到的鲜花被他养了起来。把收到的捧花养起来是米斯达的习惯。虽然大概率不能把它们带回那不勒斯,他还是希望这些柔弱的植物能在生命的最后阶段绽放美丽,而不是直接和厨余垃圾躺在一起。
几片花瓣已经脱落,轻柔地落在他的枕边。
可能就是这些花让他做了一晚上奇怪的梦吧。
他伸手,拨开挡在眼前的草叶和花瓣,侧过身去看靠着墙壁的电子钟。
浅绿色的荧光悠悠闪烁。
5:27
米斯达略微懊丧地叹了口气,还有3分钟他自己定的闹钟就会响。
他没有立刻关掉即将嗡嗡作响的闹铃,而是倒回身后的床垫,睁大眼睛望着雪白的天花板。今天并不是个赖床的好日子,但他需要用这3分钟静一会儿。
方才的梦境似乎还缠绕着他。
米斯达并不经常做梦,高强度的训练会让他连做梦的力气都不剩下;他也不喜欢做梦,睡眠时过分兴奋的脑部活动往往使他在清醒后疲惫不堪。
但今天不太一样。
梦的前半部分确实非常压抑,可能还是潜意识里对比赛感到紧张的写照。
然而后半段……
花瓣绸缎般的触感,草叶带着露水的清香,还有远处少年的脸庞……
米斯达的黑眼睛划过一点光。
他梦见了乔鲁诺。那个少年让他在翻涌的燥热中感受到的真实的宁静和安适,以至于他甚至有些不想醒来。
他眨眨眼睛,掐着自己的手腕深呼吸。
梦见自己的未成年队友真的正常……
尖锐的闹铃适时响起,把即将陷入无休止的道德辩论中的米斯达解救了出来。
5:30
房间内的气氛瞬间从懒散的赖床模式切换到紧张的比赛节奏中。
米斯达快速地从床上翻下来,脱下T恤随手扔在纠成一团的被单上,径直朝淋浴间走去。
在比赛日的清晨,他需要冷水让自己快速恢复清醒。
想想你今天的比赛,想想难度配置和衔接,想想下午的发布会……
他迎着从头浇到脚的水流眯起眼睛,刚睡醒时关节和肌肉的酸痛肿胀被冰凉的暂时抚慰。米斯达稍微把水稳调热了一些,摸索着,试图去摁墙壁上沐浴露和洗发水的按钮。
只挤了一泵,他就有些后悔了。
匈牙利人显然对于自己的国花充满了特殊情结,免费的洗发水也带着一股浓郁的天竺葵味。轻微的粘腻感顺着水流,从脖颈流淌到脚踝,他越搓揉,带着花香的泡沫就愈发放肆地飘飞。
草草冲干净头发,米斯达关水。
好了,现在浑身上下都沾满梦里的那股味道。
但也不赖,至少梦里除了要把他活活憋死的花朵,还有乔鲁诺。
米斯达嘟囔一声,踢开已经被浸湿的一次性拖鞋,随手戳了一条毛巾,擦了擦滴水的头发后裹在腰间。
卫生间空调的开关面板上显示现在已经是五点四十五分了,他需要抓紧。
黑发青年咳嗽两声,故作镇静,在沾满水汽的镜面上抹开一块,眯着眼睛刮下颌冒出来的胡茬,并没有在意自己光裸的上半身正若隐若现地倒映在镜子中。
他望了望镜中自己的脸,低头凑近水龙头洗漱。薄荷味的牙膏沫顺着水流从嘴角溢出,沾到刚刮过胡须的皮肤时传来一阵凉飕飕的刺痛。
米斯达,你要冷静。
那阵介于痒和痛之间的感觉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梦到乔鲁诺并不奇怪,他是个好孩子。裁判,观众和布加拉提都喜欢他。
米斯达这样想着,并未停下自己手中的动作。他举起吹风机,把黑色的鬈发吹到半干,熟练地戴上那顶毛线帽,用拇指揩去嘴角的牙膏渍。
演出服和冰鞋在昨晚睡下之前就收拾好了,就装在搭在床边的双肩包里。他套上干净的训练服,活动了一下肩膀,对着衣柜边的落地镜,一只手扣皮带,另一只手把背包甩上肩膀。
说实话,昨天乔鲁诺的表现让他感到了隐性的压力。
与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同组训练,就像把后背暴露在猫科动物的视线中一样。15岁的乔鲁诺已经有了放到成年组都毫不逊色的技术。不仅如此,他还有许多选手从出道到退役都未曾拥有的东西——艺术感。而且他依然在成长,每天都是。
明年,最多后年,他们就不得不在成年组的赛场上相见了。那可不像用逗猫棒陪幼猫玩耍一样轻松愉快。
但同时,乔鲁诺的冷静和坚定也让他感到了一种纯粹的,“想要赢”的决心。
在优胜劣汰的环境下待久了,很多时候他们并不是“想要赢”,而是“害怕输”。老选手一批批退役,新队员一批批涌现,整个Passione像是一个高速运转的流水线,没有什么人情味可言。
作为其中渺小的一员,即便经常自称“快乐滑冰选手”,米斯达也很清楚,自己大多数时候不过是在战战兢兢地比赛。
但乔鲁诺不一样。昨天他的眼里仿佛闪耀的火光,那是一种源自于自信的,近乎原始的勇敢。
这让他很敬佩,也很羡慕。
所以至少也要做到自己的极限才说的过去啊。
米斯达望着镜中自己的倒影,攥紧了拳头。
“完美”发挥是他的唯一选择,因此在比赛日,他会选择五点半就起床,提前解决早饭,然后开始热身,找到最合适的状态。
他望了望房间里的挂钟,还没到六点整。昨天青年组赛后的采访很晚才结束,乔鲁诺今天上午没有比赛,只有十点半左右的一场公开练习。米斯达回忆了一下自己青年组时的第一场比赛,那种兴奋和紧张过后如山崩般的疲惫依然近在昨日一般,所以他估计乔鲁诺现在应该还沉浸在梦乡里。
事实上,米斯达觉得除了他,很少会有选手这么早醒来。
所以,他深吸一口气,没什么大不了的。
无论是比赛,还是乔鲁诺,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会用这半天时间全身心投入自己的比赛,再在下午假装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场边,以一个成熟稳重前辈的形象陪在乔鲁诺身边。
稳住,稳住,比赛而已。
拔出房卡,摁下把手。
弹簧锁弹开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
他猛地推开门,然后愣在了原地。
天还没亮,幽暗的走廊里亮着昏黄的灯光。正对着他的,近在咫尺的一扇房门大开着。
已经梳洗完毕,穿戴整齐的乔鲁诺斜跨着帆布包站在门口,碧绿色的眼眸中闪过些许惊讶。
“米斯达,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米斯达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失重一般急速下坠。
20分钟后,他和乔鲁诺面对面坐在酒店二楼的餐厅中。天色稍微亮了起来,从落地窗玻璃望出去,一圈浅蓝色的光圈从街道上充满年代感的建筑后透出来。雨水暂时停歇,乳白色的雾气弥漫在路灯中间,看起来像牛奶中漂浮着几粒麦片。
米斯达吃掉了最后一口面包。他需要大量的碳水和糖分为接下来几小时内的高强度运动提供直接有效的能量。他望着乔鲁诺,面前的金发少年拨弄着盘子里的炒蛋,叉起一个番茄放进嘴里。
“你还好吗,米斯达?”
乔鲁诺把嘴里的番茄缓缓咽下,抬起眼睛望着他。
米斯达迅速挪开视线,想从面前的盘中拿出些什么啃上,好掩饰方才的尴尬。但刚才他已经解决了最后的一点面包边,此刻的白色瓷盘中只有散落的几滴碎屑。
更尴尬了。
他恨不得立刻提起包逃走,即便他自己也不明白从刚才开始他到底在紧张什么。
“在担心今天的比赛吗?”
乔鲁诺轻轻放下餐叉,金属的手柄轻轻碰到瓷盘的边缘,发出轻微的,叹息一般的摩擦声。
米斯达望着他的眼睛。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点头,又摇头。总不能光明正大地告诉乔鲁诺,是的我确实对接下来的比赛很紧张,而且我昨晚梦见了你,所以现在和你坐在一起吃早饭让我更紧张。
乔鲁诺望着他无厘头的肢体语言,用食指弯曲的指节蹭了蹭下巴。过了一小会儿,他弯腰提起放在桌边的那个帆布单肩包,拉开拉链,似乎在翻找着什么东西。
“这个给你。”
一双金灿灿的,毛绒绒的冰刀软套被递到了米斯达眼前。
黑发青年惊讶地抬起头。
这不是……一个月前配冰鞋的时候他随手帮乔鲁诺挑的吗?
迎接他疑惑神情的是乔鲁诺平静的,但带着笑意的绿色眼睛。
和梦里的一样。
“上午你比赛的时候我应该在公开练习,所以没办法到冰场边陪着你。”
米斯达瞪大眼睛。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带上它们,希望能给你带来好运。”
他伸出手,接过比自己小3岁的队友递过来的冰刀软套。他们的手指似乎轻轻碰触到了对方,米斯达感受到了对方指尖不符年龄的粗糙。
金色的,柔软的布料静静卧在手心,像是中欧阴雨连绵的冬季中一抹宝贵的阳光。
他感到一股温呼呼,湿漉漉的情绪突然漫上来。
就像梦里一样。
* * *
米斯达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餐厅出口,乔鲁诺远远望着他,仿佛在看一只被踩中了尾巴的小动物。
金发少年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滑动着白色瓷盘光滑圆润的边缘,然后忍不住在空无一人的餐厅中笑了起来。
昨天傍晚,米斯达连表演服都来不及换,只是披了一件外套就执意要陪他到采访结束。他试图拒绝,却被米斯达“教训”了一通。
“之前布加拉提也会陪我们的,跟自己人没必要客套,这点精力还是留着对付记者吧!”
黑发青年逆着光走在他前方,侧身回望时自信地用大拇指碰了碰自己的胸口。米斯达咧嘴笑着,熟褐色的眼睛眯起来,鼻尖还因为冰场上寒冷的空气微微泛红。
他却觉得这轻松如说笑般的话语十分沉重。
之前布加拉提会充当教练的角色,所以这次……应该也是米斯达第一次一个人比赛吧。
米斯达已经在成年组里摸爬滚打3个赛季,无论是经验还是心态,都不会比他弱。 但此刻无论是作为这个队伍新晋的一员,亦或是他自己,他都想为米斯达也做些什么。
这种“承担责任”的欲望,在他打开房门,却意外地发现了已经起床,准备独自一人进行训练的米斯达时,瞬间攀升到了顶峰。
他看得出米斯达心里有事情,米斯达在紧张。
他也想陪在米斯达身边。
所以他选择把自己来到Lagon1号冰场训练后,就一直随身携带的那双冰刀软套交给了对方。
这本质上和你昨天来场边陪我没有区别,为什么要紧张呢,米斯达?
乔鲁诺将目光投向在米斯达近乎落荒而逃之后空荡荡的走廊,轻咬住下嘴唇,好让自己上扬的嘴角稍微收敛些。
不过这样也好。
有些手忙脚乱却又充满干劲,才是平日里米斯达的样子。
乔鲁诺眯着眼睛望向窗外,天边已经泛起浅淡的水色,屋檐下缀着缓慢滴淌的水珠。
终于要雨过天晴了。
一束阳光越过街对面低矮建筑的尖顶。光线斜透过窗玻璃射进房间,鹅黄色的光斑映在乔鲁诺的手指间,撞在刀叉光滑的表面上,白瓷盘上被映出一粒粒碎金。
即使是微弱的阳光,也总带着摄人心魄的瑰丽。
初升的太阳撕破云雾,这让他觉得安心。
昨晚他没睡好。从那个诡异的梦境中惊醒后,他望着漆黑的房间,听着秒针跳动的滴答声难以入眠。辗转反侧,打开自由滑的音乐寻找比赛的感觉,却也因为心中莫名的浮躁没有什么效果。
短节目《再会,诺尼诺》中,班多钮风琴的高潮在脑海中反复回荡,如同带着刺的锯条切割他着他的神经。
他从床上坐起来,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有时候面对未知和恐惧的方法可能就是去直面它。
那个来自1983年的《再会,诺尼诺》重新被打开,荧光的笔记本屏幕在房间中闪烁着。过去的一个月里,他一直在试图模仿那个35年前的少年手臂延伸的姿态,学习他滑行时膝盖弯曲的弧度,体会他的神情和情绪。
进度条缓缓前景,乔鲁诺从未觉得2分40秒有这么漫长。屏幕中的金发少年似乎有跨越时间和空间操纵别人心魄的能力,这一次他甚至没有跟着音乐活动一根手指,却依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
平复呼吸,凝视着视频最后的定格。
似乎有什么东西逐渐明朗起来。
这确实是情感厚重的表演。
但这不是他的,乔鲁诺·乔巴拿的表演。
他一直试图模仿对方,仿佛潜意识中就认定了对方才是标准和模板。因此每一次活动肢体,他都觉得正在使用着一具并不属于自己的肉体,灵魂像是被困在了一个错误的躯壳中一般。
而现在,想要获得真正的自由,为他自己而滑冰,就必须停止这样的行为,即便他们真的很像,裁判也对这样的表演充满褒奖。
乔鲁诺决定冒一个险。
上午的合乐练习在十点半准时在附冰场开始。他绕着冰场外围热身,小心地避开正在场地中间合乐的其他选手。各式各样的配乐在冰场的穹顶下循环播放,但他的脑海里只有一首《罗密欧与朱丽叶》。今天的练习显然更加从容,短节目上不错的成绩让乔鲁诺深知只要心态正常,他的技术,特别是跳跃,还是非常稳定的。所以他决定用宝贵的合乐时间去调整自己对音乐的理解,他要思考如何才能滑出只属于他的,乔鲁诺·乔巴拿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他才十五岁,没有经历过什么刻骨铭心的爱情。自己的身边……他想起自己的母亲,素未谋面的生父,形同虚设的养父……生活里似乎只有纠缠不清的欲望,精确到一分一毫的利益交换,没有这样触动心灵的,不会随着时间腐朽的伟大爱情。
但他知道应该怎么做。
下午米斯达如约而至。匆忙赶来的黑发青年依然没换下表演服,这次甚至连背包的拉链都没来及拉上,胸口还挂着刚刚赢来的银牌就跑到了场边。训练间隙乔鲁诺留心了一下成年组的比赛结果,米斯达的自由滑和往常一样完成地干净漂亮,但总分不敌昨天排名第二的俄罗斯选手。照片里举着银牌和捧花的米斯达看起来对自己的排名挺满意,咧着嘴笑,露出一排白牙。
此时只有19岁的他被挤在一群以中年大叔为主的教练团队中间,导播充满好奇地将镜头定在这位与周边格格不入的青年脸上,场上的观众也都发出疑惑的哄笑。米斯达倒是毫无惧色,挺直腰板,一副“我来陪我的青年组队友比赛,有什么问题”的自信模样,完全让人想不到今天早晨他仅仅因为接过一双冰刀软套就“落荒而逃”。
乔鲁诺横过冰刀减速,准备结束自己的赛前六分钟练习。米斯达的身影离他越来越近,让他突然觉得因为要在正赛上冒险而忐忑不安的心情舒缓下来了。
“乔鲁诺?你早晨的练习在干什么?”
这次他不需要第一个上场了,轮到他之前他会有很多和米斯达在场下单独相处的时间。米斯达警惕地朝四周张望,确定没有镜头对着他们之后才握住他的手腕焦急地询问。
看来不明事实的米斯达比他自己还要紧张。
乔鲁诺接过递来的外套穿上,低头思考要怎么组织语言和米斯达解释这件事情。 确实,他在赛前公开练习上的表现在常人看来十分反常,他甚至没有跟着音乐练习比赛中将会出现的跳跃,只是用几个一周跳标记了一下该出现跳跃的节点。在4分20秒的音乐中,他一直在调整诸如手臂动作,合乐节拍那样看似细枝末节的元素。
但这对他来说很重要。
他不愿意假扮成“别人”完成这套节目。
他要做他自己。
“米斯达,”他把双手搭上米斯达的肩膀,望着他的眼睛好告诉他没事,“我可能要在自由滑里冒一个险,解释起来需要些时间,但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米斯达深褐色的眼睛眨了一下,里面依旧闪烁着疑惑。
“相信我,米斯达。”
乔鲁诺压低声线,朝着他郑重地点点头。
米斯达的肩膀逐渐放松下来。
两人并肩站着,没有再说话。
自由滑第二组的比赛有条不紊地进行,但选手们今天的发挥似乎都不理想,至今都没有一位选手能做到零失误地滑完整套节目。其实在花样滑冰,特别是男单自由滑的比赛中,花式失误、翻身和摔倒才是常态,能做到干净地执行完整套节目甚至可以说是罕见的“奇迹”。这也就是为什么米斯达只要稳住三周跳,保证不失误,通常情况下也能在B级赛和分站赛中争取到领奖台。
倒数第二位出厂的广濑康一也没有逃脱自由滑跳跃失误的“宿命”。开场的第一个四周跳腾空后,旋转轴就已经发生偏移,但他依然凭借稳定的落冰略加挽救,单手扶冰,仅仅是执行分打折,没有被判摔倒。节目后半部分的跳跃和定级他都正常发挥,自由滑分数打上了150,远超一众摔得东倒西歪的选手,目前总分排名第一。
全场的眼光都聚焦在了即将最后一位出场的乔鲁诺身上。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期待着这位横空出世的选手能再一次给他们带来惊喜。
乔鲁诺摘下塑料刀鞘,在冰面上溜了个半场,绕回到米斯达身边。两个人都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轻轻碰了一下彼此的额头。
我不会让你,让布加拉提,让大家失望的。
我也不会让我自己失望的。
睁开眼,乔鲁诺推开面前的挡板,靠着反作用力滑向冰场中央。
惊雷一般的鼓点回荡在冰场漆黑的穹顶下方。
应声而起的弦乐和人声像是命运不屈的呐喊和呜咽,凄凉的基调似乎已经奠定了这个故事注定悲剧的结局。
乔鲁诺并没有在初中接受过正统的古典文学教育,那种私立学校的精英才会研究的东西对他来说太遥不可及了,他也不在乎。他不会分析古英语,但他觉得《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情感并不难理解。这是一个爱情悲剧,但这个悲剧不仅仅局限于“爱而不得”。这其实更是男女主人公奋力反抗命运,却被命运无情玩弄的悲剧,是对于命运的“求之不得”。
反抗命运。
这正是他一直在做的事情。
三轮鼓点,一轮比一轮更强,把愈发高亢的和声推向顶峰。
乔鲁诺咬着牙,卡着重拍,一个决绝的跳跃。
完美落冰。
观众席上传来几乎要压过背景音乐的尖叫和掌声。
乔鲁诺没有刻意理会。
沉下心。
他对自己说。
最难的跳跃已经结束,接下来需要沉浸其中,用自己的所有力量和情感去诠释音乐。
恢弘的交响乐在到达顶峰后迅速渐弱,直到在背景音中消失不见。钢琴的舒缓的倾诉响起,配合着弦乐温柔的低吟,罗密欧轻轻推开厚重的雕花大门,和他的朱丽叶相见了。
乔鲁诺感受着自己平静外表下疯狂加速的心跳。
第一次推开门,和花滑结缘是在8岁的时候。
他的童年一直都是孤单而绝望的。寒冷饥饿的夜晚是回忆的基调,后来他远离故乡,语言不通,被同龄人嘲讽,被亲生母亲憎恶。他知道没有人会爱他,只有无缘无故的怨恨。
甚至不知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
直到他从冰场后门的那条小巷里捡起了那双米白色的冰鞋。
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可能仅仅是觉得那样美好的事物不应该和污秽不堪的垃圾躺在一起。后来那个职业选手找到了他,教会了他滑冰,让他第一次知道了在冰面上“飞翔”是一种什么感觉。
当你学会了飞翔, 你就再也不想用双脚缓慢地行走了。
他相信这是命运的指引,所以无论是母亲得知他“居然和那个男人一样”去滑冰时疯狂的尖叫和踢打,养父的耳光,都没有让他停下脚步。
他,乔鲁诺·乔巴拿选择穿上冰鞋,绝不是为了模仿谁,而是因为他是他自己。
只是在跟随着自己的心滑冰而已。
背景中的钢琴声逐渐加快,和越发饱满的弦乐相互纠缠烘托,音调越来越高。他熟练地按照上午练习中新构建的编排,串联起一个个跳跃,没有犹豫,只有无比的坚决。
观众席已经完全沸腾了,或者说,疯狂了。送给上一个完美技术动作的掌声尚未完全消退,新一轮疯狂的呐喊就再次响起。
但乔鲁诺觉得这些声音他全都听不到。
What is a youth? Impetuous fire.
何为少年?熊熊燃烧的烈火
What is a maid? Ice and desire
何为少女?冰霜与欲望的结合
The world wags on
年华终将逝去
A rose will bloom, it then will fade
玫瑰盛开,而后凋萎
乔鲁诺似乎听到了自己跟着音乐哼唱的声音,也可能他出现了幻听,这只是他内心的歌声。 节目后半段的疲惫如同潮水一样袭来,临时更改的节目编排他的身体尚不适应,他感觉好累,累得连脚都抬不起来。氧气正在被一点点挤出胸腔,他觉得胸口胀痛,喉头不断泛起甜腥,眼前开始走马灯般模糊。
他咬着牙,还有最后的一个步法,一个跳跃,一个旋转。
“乔鲁诺,继续滑下去啊!”
已经开始涣散的意识突然被场边一声熟悉的呐喊荡起波澜,就好比一粒石子从高空砸入水面,扬起一圈圈涟漪一样。全场喧闹的欢呼和掌声中,搜集只有这一个声音是真切而响亮的。
哈,是米斯达。
队友的名字在一瞬间滑过他的脑海,又流水一样消失不见。
金发少年扬起嘴角,笑了一下。
但这已经足够了。
继续滑起来啊!
他听见自己的一声呐喊划破身边的空气。用尽全身最后的力量,仿佛要把脚下的冰面切割到底,脚踝几乎是靠着毅力在运作,他奋力向前方滑行。
罗密欧看到了最后一丝希望,用尽一切,挣扎着奔向自己的爱人。
但他的爱人已经冰冷,嘴角挂着甘甜的毒药。
希望被命运摔得粉碎。
最后罗密欧拔剑,在爱人的坟墓边自尽。
音乐戛然而止。
全场起立鼓掌,鲜花随着海潮一样的欢呼声被抛向场馆中央。
乔鲁诺撑着自己的膝盖艰难地呼吸。
他知道,挑战命运的罗密欧死去了,但他活了下来。
事实上,他从未像今天一样,如此鲜活地活着。
他捡起脚边的一束花,插着正在因为岔气刺痛的腰腹,朝观众们挥手鞠躬致意,然后一步步穿过粉色花朵连成的海洋,朝着挡板的缺口挪去。
他本想把那束花朵送给陪伴自己的米斯达,但他还没来得及伸出手,米斯达就扑了上来。
比他年长的队友此刻和欢呼的观众们一样沉浸在节目的余韵中。他的眼睛里湿漉漉的,让乔鲁诺情不自禁想起了某些乖巧的犬科动物。两人的胸膛因为过于亲密的拥抱紧紧贴合在一起,米斯达把下巴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脸颊温热的皮肤贴在他下颌骨的曲线上。
“乔鲁诺你做的太棒了……”
被搂得紧紧的乔鲁诺如释重负地笑了,轻轻抚平米斯达起伏的喘息。那束花被夹在两人中间,估计已经被挤扁。
但都没关系了。
他突然觉得非常感动和圆满。这是他至此,人生前15年中最为重要的一天,他很高兴有人帮他见证了这个珍贵的时刻。
他很高兴,这个见证者是米斯达。
Chapter Text
米斯达拖着行李箱,从缓缓打开的电梯移门里挤出来。肩上装着冰鞋的背包貌似正在往下滑,但他腾不出手去扶,只能在铺着短绒地毯的电梯间里上下小跳,试图把背包给颠回去。
他空出的另一只手上捏着两个用牛皮纸和红色缎带包好的三明治,据说里面夹的是红椒烤火鸡肉,但此刻他只觉得像是在握着冰凉的石头。
这已经是他在酒店餐厅里能找到的,有肉的,最便宜的食物了。
Santa Claus Cup随着下午青年组男单自由滑比赛的结束正式落下帷幕。作为本场自由滑唯一一位零失误的选手,乔鲁诺无悬念夺冠。颁奖典礼上,所有观众起立鼓掌,簇拥着新的王者登上领奖台最高处。意大利国歌在场馆上空回荡,月桂叶和鲜花编织的花环落在乔鲁诺的金发上。少年凝视着缓缓升起的绿白红三色旗,反射在冰面上的灯光给他镀上一圈月白色的光辉。
米斯达站在场边的阴影中目睹了全程。
少年依然在成长的身体上同时呈现出美和力量,让他联想到那些来自古罗马的大理石雕塑。
这甚至比自己登上领奖台更激动人心,以至于他在唱国歌时觉得鼻头一阵酸楚。
好消息还远不止这一个。
颁奖典礼结束后不久,在萨格勒布举办的Golden Spin也公布了各项比赛的选手排名。
Lagoon的几位选手们早有约定,为了不影响彼此,比赛期间禁止私下通报成绩,要看就自己去官网上刷。他屏住呼吸戳开链接,从第二页最底下往前翻,滚动条滑到最顶端了,却迟迟不见福葛和纳兰迦的名字。
看来比得还不错?
他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折磨,直接点进第一页。再也没有从下慢慢往上数的耐心了,米斯达干脆一口气拉到顶,眯起眼睛确定没看错之后兴奋得差点把手机扔出去:
两人分别抱回来一银一铜。
他们四个居然都得了牌子,这是什么十年一遇好日子。
观众们全部离场后,大巴把运动员们一批批从冰场运回酒店。雨过天晴后高速公路边,宁静的乡野景色飞速向身后滑去,他和乔鲁诺挤在最后一排,顶着强烈颠簸带来的眩晕,期待着一通来自那不勒斯的长途电话。
终于,在大巴倒车入库时,布加拉提的声音从听筒另一端传来:手术很成功,修养3个与就可以重新上冰训练了。
他们双双放下心头绷紧的最后一根弦。
米斯达简直不敢相信,一天之间居然能有这么多好事情发生。
久违的狂喜让他觉得浑身轻飘飘,特别不真实,以至于在收拾行李时他不止一次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莫名地傻笑。直到傍晚,他的腹部终于因为饥饿发出一声拖长的“咕噜”时,他才意识到,兴奋和喜悦并不能当饭吃。
行李箱已经用了太久,滚轮都掉了一个。米斯达转身走出电梯间,三个轮子咕噜咕噜地在大理石地板上碾过,因为受力不均衡发出一阵阵怪声。
乔鲁诺已经在大厅里等着他了。少年正立在落地玻璃窗前,望着远处夕阳下马加什教堂高耸的尖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喂,乔鲁诺,”米斯达扭转行李箱的把手,用仅剩的三个轮子完成了一个完美的刹车,“别发呆了,接着你的晚饭。”
听到他的声音,乔鲁诺的肩膀轻微地耸了一下,随即灵活地侧身,伸手接过突然抛向自己的三明治。手上硬邦邦、湿漉漉的质感让他有点怀疑这层油纸里到底包了什么。
“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像只猫科动物般凑近闻了闻后,乔鲁诺忍不住打了个小喷嚏。
“正宗的红椒粉,匈牙利特产。你信吗?这两个玩意儿加上小费花了我快10欧元。”
米斯达无奈地朝他打了个弹舌,在沙发上找了个空座瘫下来。他抽掉那根并不会让食物变得更好吃,却能让价钱翻一番的红绸带,闭上眼睛对准手中的三明治咬了一大口。
一股介于辛辣和温和之间的诡异味道,还带着难以言喻的酸和甜,粘住他的喉咙和上颌。他想大声咳嗽,但冰凉粗糙的烤火鸡肉硬生生把这股感觉强压下去。
什么玩意儿。
龇牙咧嘴地抬起头,他皱着眉头望向乔鲁诺。
乔鲁诺的吃相显然比他好看许多。
全麦面包上留下了一个半圆形的牙印。被门牙切断的米白色鸡肉旁边沾着一圈鲜红色粉末,不仔细看会以为这位15岁的少年正饱受牙龈出血的困扰。
“为什么今天我们不能继续在餐厅吃饭了?”
乔鲁诺似乎没什么胃口,把三明治重新包好,放在面前的茶几上。那条红绸带比食物更能引起他的注意,被他穿在指间把玩。
“嗨,”米斯达又埋头啃了啃,艰难地咽下满嘴的生菜和面包,使了个眼色示意乔鲁诺望望四周,“这只是个B级赛。波尔波连一晚上房钱都不肯多付,你还指望他会给我们多余的饭钱?”
面对现实吧。瞧瞧你身边,还有谁像我们一样,刚比完赛就要退房,然后不仅要赶后半夜的廉价航空,还要再转一趟火车才能回家?
没有。
乘着最后一班大巴回到酒店的运动员们才刚刚下车,他们推开大厅的旋转玻璃门,谈笑着走进来。虽然听不懂他们都在说些什么,但米斯达觉得他们大概是在规划一个先好好吃一顿,再蒸个桑拿放松的美好夜晚。
乔鲁诺眨着眼睛,把摩挲着红绸带光滑纹理的右手轻轻垂了下来:“其他俱乐部会给自己的选手报销食宿?”
“对啊,俱乐部基本都管吃管住,拿着运动员名牌就能在酒店畅行无阻。毕竟冰协拨下来的工资和比赛奖金有四成左右都要上交。Passione要求我们交将近五成,但波尔波啊,嗨,我都无话可说了。”
如果背包里装的不是冰刀,米斯达可能会允许自己把怀中的这件重物砸进沙发泄愤。但此刻他只是稍微活动了一下肩膀,放任自己朝两个抱枕间又陷了陷。
酒店大堂的挂钟指向五点整。他和乔鲁诺需要继续在这里啃着冷三明治,大眼瞪小眼地等到九点半,坐上晚班车,颠到机场。
俱乐部只负责把你快速运到比赛场地,保证你在完成比赛之前能吃得饱。一旦比赛结束,你就得自生自灭。
金牌选手也好,功勋运动员也罢,这就是Passione的规矩。谁叫他们当初被捡回来时都只是一帮默默无闻的二流选手,哪里轮得到他们和俱乐部谈条件。
“来坐一会儿吧,” 想到这儿,米斯达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挪出身边的一小块地方给乔鲁诺休息,“回到那不勒斯我们再去好好吃一顿。”
他本想就此打住,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
“把纳兰迦和福葛也喊上。再叫上阿帕基,给布加拉提也带点过去。”
这样就……正常多了。
Lagoon冰场旁边就有一家不错的餐馆,披萨和海鲜饭廉价又美味,老板人也很好,之前他们经常去小聚。乔鲁诺加入以后就赶着练习,布加拉提也一直住院,他们六个人还从来没找到机会坐在一起好好吃一顿。
太阳不断西沉,带着蓝紫色调的橙色光芒斜射在乔鲁诺脸上,将他侧颜的轮廓融在浅浅的阴影中。听闻米斯达的提议,他只是点点头,没有回话,似乎正在默默盘算着什么。
“你确定他们的食宿开销是算在俱乐部头上的?”
乔鲁诺安静地等待着,看到大厅里的选手走了一小半,才缓缓转过身。
“额,” 被那双绿眼睛打量着,米斯达手忙脚乱地把恢复到一开始还算是端正的坐姿,“大部分都那样吧……至少日本人,那个葡萄丘俱乐部,每次都报销,网上有关于他们的纪录片,纳兰迦一看到就羡慕得要命。”
“好。”
听到“葡萄丘”这个名字时,乔鲁诺的眼睛忽然闪过一道亮光。
“帮我看一下包。”
装着冰鞋的单肩帆布包被轻轻放在了米斯达的膝盖上。
“喂,乔鲁诺,”被突然托付了重要物品的米斯达瞪大眼睛,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不祥预感,“你要干什么……喂,回来啊!”
乔鲁诺转身朝旋转玻璃们的方向走去,朝他摆摆手,只留下一个极为潇洒决绝的背影。
* * *
刚走下大巴的广濑康一独自一人站在旋转玻璃门边。
下午获得的银牌还静静地躺在口袋中,凉冰冰地贴着他的手心。
输了Santa Claus Cup这场B级赛其实很出乎他的意料。
不是他没输过,输不起。
他并非所谓的天赋型选手,小时候滑冰完全是因为父母希望身体虚弱的他能够健康一些。后来他开始参赛,几乎场场都在十名左右徘徊。当时他觉得自己或许就是那种很平庸的选手,注定只能是一流运动员身边的陪衬。
后来的路是他咬着牙一路摔出来的。
从仙台市的小比赛,到宫城县选手权,再到东北地区选手权,然后是全日青;从亚洲公开赛,到青年大奖赛,世青赛……国内外的比赛,只要是能想到的,他几乎每场都摔过。刚开始他一紧张就只能跳出一周跳,后来慢慢稳住了两周跳,到现在能够熟练掌握三周跳、四周跳,能站上领奖台,甚至到达领奖台最高处……
他的登顶之路基本上就是被各路选手“虐打”的道路。
别人用一年走完的路他可能要花两年,甚至三年。但即使是渺小的步伐,也能让他离葡萄丘的大家和承太郎先生更近。
他知道自己也可以赢。
所以他根本不怕暂时落败。
然而乔鲁诺的突然出现还在是太令人意外了。
有些选手,一旦出场就有着能镇压整个冰场上气氛的能力。那些人是天生就属于冰面的,和他们比较,如同骑着自行车追赶高速行驶的新干线。
从乔鲁诺干净地完成了第一个跳跃开始,康一就知道即使自己的跳跃没有出现失误,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如果说昨天的短节目里他看见的乔鲁诺还披着1985年迪奥的影子,那今天的乔鲁诺就已经完全脱胎换骨了。有很多选手都滑过《罗密欧与朱丽叶》,但能这样把所有的爱和炽热都凝聚在4分20秒里,把故事中少年的爱恨挣扎演绎得淋漓尽致的,只能说是凤毛麟角。
冰场中的乔鲁诺似乎把每一步都踩在了流虹的尾巴上,每一次用刃,那道拖长的痕迹都像是印刻在每一位观众的心尖。
那时候他曾有一瞬间希望自己和乔鲁诺不是对手。
作为旁观者,只要沉下心来欣赏节目中纯粹的力量和美即可;但作为乔鲁诺的对手,作为一位运动员,他依然需要在这种绝对的,技术和美学上的压制下寻找击败对方的方法。
这种感觉让他短暂地体会到了久违的挫败。
等待颁奖典礼开始的那半个小时,他回到了更衣室,想自己安静一会儿。涌入脑海的第一个冲动是给还在法国马赛的承太郎先生拨一通电话,但看到通话记录上清一色的同一个号码,他选择默默关掉了拨号界面。
从15岁遇见承太郎先生,被仗助拉进葡萄丘俱乐部一起训练的两年中,在遇到比赛和生活上的磕绊时,寻找他们的帮助似乎已经是解决问题的常态。
他回想起公开练习时独自一人练习的乔鲁诺。比自己还小一岁的金发少年没有教练和编舞全程跟着,自己修改节目构成,调整跳跃细节,到了真正比赛时,似乎也只有一个在成年组的队友会在场边陪着。
为什么他就可以那么冷静啊!
康一懊丧地叹了口气,打开刚才比赛的回放,那股不甘逼迫他重新打起精神。他得仔细看一遍自己刚才的自由滑,第一个跳跃落冰不稳似乎在最近这段时间反复出现,现在技术指导承太郎先生不在身边,他需要尝试着自己找到原因。
当看到自由滑后的慢动作回放时,他彻底愣住了。
在第一个四周跳落冰失误后,导播并没有像往常把镜头转向在场边观赛的露伴老师,而是十分戏剧性地把画面切给了正在等待下一位出场的乔鲁诺。
一个跳跃从起跳到完成只有1秒左右的时间,落冰在旁观者眼中几乎仅仅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在这样短的时间里,人们通常无法掩饰内心深处的情绪和想法。
康一在青年组比了3年,看过许多选手目睹对手失误时的反应。他偶尔见到过在别人摔倒后如释重负,甚至窃喜的,毕竟在花滑比赛中失误等于白送给对手赶超的机会;最常见的还是置之事外,一副“与我无关”的表情,这完全可以理解,马上就要比赛,自己肯定都紧张得不得了,哪里还有精力去管对手呢?
但就在他因为重心不稳仄歪向冰面时,乔鲁诺却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紧皱眉头,侧过头移开视线。镜头拉得很近,近到康一能看到他明显地咬紧嘴唇,仿佛因为失误而忍受着落冰时疼痛的人就是他自己一般。
那是发自于内心的担忧,是装不出来的。同为运动员,只有彼此懂得那种无奈和痛楚。
上一个对他露出这种表情的人是仗助。
一瞬间,那个仅仅和自己在冰场上交手过两次的金发少年突然拥有了更为复杂和立体的形象。康一甚至觉得昨晚先入为主地把乔鲁诺和迪奥对比,去不负责任地猜测他身世的行为令自己异常羞愧。
他本来想在颁奖仪式后再和乔鲁诺好好聊聊,但乔鲁诺貌似已经和自己的队友赶前几班回酒店的大巴离开了。露伴老师想在布达佩斯的街道里随便逛逛,积攒一些编节目的素材,也没有和他一起回来。现在他独自一人站在酒店大堂,失去了露伴老师的翻译,周围选手们说的话他没有一句能听懂,这让他在这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刻感到一丝孤独。
然而身后突然有个声音,叫他“广濑君”。
康一几乎要怀疑自己因为连续比赛带来的高度疲惫产生了幻听。但身后的那个声音越来越近,口音略微别扭,但词尾却加上了敬称的后缀。
回头寻找声音的来源,他惊讶地发现居然是乔鲁诺在向他挥手。
“啊,乔巴拿选手,”他赶紧迎上去,礼貌性地伸出右手和乔鲁诺相握,“很……很高兴能在这儿见到你,叫我康一就好了。”
康一自认为自己的英语水平很一般。刚才乔鲁诺那个“广濑君”的称呼更让他产生了“我们到底在说什么语言”的奇妙错觉。
“康一,”金发少年朝他笑,嘴角上扬,露出几颗牙齿,“叫我乔鲁诺就好。刚才……很冒昧地称呼你的姓名,我母亲是日本人,所以在这里能见到你真的很亲切。”
康一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母亲是日本人……这是不是能侧面证明他确实可能就是迪奥的那个私生子?但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之前两天的比赛让他对这个只存在于传闻中的男孩有了全新的认识。
无论他到底是不是迪奥的儿子,是也好,不是也好……他在自己心里就是乔鲁诺而已。
“我很喜欢康一你的……用刃。” 乔鲁诺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起来,典型的东方人特征。接下来的词汇已经超出了他们能熟练掌握的范围,乔鲁诺干脆并起手掌,模仿康一Flip跳时干净利落的浅内刃。
这招显然很有用,在异国他乡遇到友善又强大的对手,对方竟然还和自己算得上是“同胞”,康一把萦绕在心头的那一小团阴霾完全抛之脑后。两个人面对面,用着英语日语和手语混杂的方法滑稽,却有效地交流。
“真的很高兴能遇到你,康一。”乔鲁诺给了他一个极其温暖,甚至有些过于温暖的拥抱,还轻轻吻了吻他的面颊。
在冰场下有些腼腆胆小的日本男孩显然被热情如火的意大利习俗吓到了,但康一觉得这简直是他来到布达佩斯后最快乐的一瞬。
他回抱了乔鲁诺。
“世青赛再见,那时候我可不会像今天一样让你这么轻松地获胜。”
“康一君说笑了,和你比赛我一点都不轻松,”乔鲁诺收起笑容,望向康一的眼睛,“等着世青赛与你再会。”
随即,金发少年朝自己的强劲对手深深鞠了一躬,挥挥手,走回了不远处的队友身边。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康一无法平复自己疯狂加速的心跳。他感到了一阵难以压抑的兴奋,恨不得立刻飞回日本继续训练,加大难度,打磨节目,然后马上就去参加世青赛。
当他意识到这种兴奋劲不能当饭吃,想去酒店的餐厅饱食一顿时,他却望着胸前挂着的选手名牌愣住了。
他的胸前只有一条蓝色系带,银白色的金属扣上空荡荡。
本应牢牢扣在上面的塑料卡套和里面的选手名牌早就不翼而飞。
* * *
“米斯达,你还想吃什么?菜单上实在找不到你要的草莓蛋糕。”
乔鲁诺托着腮,望着坐在自己对面,正用刀叉铲起盘中最后一点香烤河鲈的米斯达,把侍者刚刚端上来的水果卷往他那里推了推。深红色的酸樱桃酱缓缓从面皮上往下淌,这是菜单上为数不多和“蛋糕”沾边的点心。
“够了够了。这绝对是我这半年里,吃得最好的一顿。”
米斯达咽下嘴里的鱼肉,一边小心地用小叉切下水果卷的一角,一边示意乔鲁诺多吃一些放在自己面前的匈牙利布丁。这种布丁里面居然加了细面条和酸奶一起烘烤,咬在嘴里黏糊糊软绵绵。他吃不惯,但乔鲁诺貌似十分喜欢。
说实话,乔鲁诺如此简单粗暴地直接顺走其他选手名牌让他略微有些吃惊。但仔细想想,似乎也不奇怪。可能是看惯了乔鲁诺在训练场上谦逊有礼的样子,他差点都忘了这小子在加入他们前曾经是几拳把路卡打进医院的混混。
在面对着散发着热腾腾香气的匈牙利牛肉汤和香煎河鲈时,米斯达终于鼓气勇气暂时放下心中的愧疚感。
他深吸一口气,催眠自己。
我们其实没做错什么,我们只是摊上了一个抠门的老板。
而且我们真的很饿。
很饿很饿。
广濑康一,你是个好选手,一定能理解我们的。
米斯达低下头,缓缓把盘中的蛋糕切成小块。交叉的3刀,切成六块,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来到Lagoon之前,食物需要和家人分享;成为职业运动员后,要提防纳兰迦的偷食。
刀叉碰到瓷盘,发出一声脆响。米斯达挑了挑眉毛,决定停止这个无聊的固定性行为。
他一抬头,眼神就抑制不住地往桌子对面的乔鲁诺那里飘。
乔鲁诺已经吃完,此刻正坐在摇曳的烛光间,捏着钢笔,低头在酒店印花的信笺上写着什么。顶楼餐厅和Lagoon2号冰场一样,都有着几乎透明的玻璃屋顶。天已经完全黑了,隐约闪烁的星光似乎就悬在他们头顶上,远处多瑙河上的渔人堡也已经点灯,灯影在流动的水波中摇曳。
“在写什么?”
米斯达刻意压低声音。隔壁桌有一对恋人正在眉目传情,他可不想打搅了他们的好事。
事实上,坐在这间餐厅里的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并不在意旁边的这两位年轻人正在用意大利语嘟囔着什么。
“给康一留的字条。”
乔鲁诺稍微把手挪开一些,并不介意米斯达露出好奇的眼神凑近他。
米斯达眯起眼睛,试图阅读金色烫金信纸上用蓝墨水写出的那些奇怪的符号。然后他放弃了,根本看不懂,感觉像是图画。
“这是什么……日语吗?”
“不全是,”乔鲁诺侧过头,用手指点了点信纸上半部分的,“有些词实在记不得,就用英语写了。我需要向康一说清楚,这顿饭的钱我之后一定会还清。”
“你怎么学会写这种东西的?”
米斯达的瞪大眼睛,望着乔鲁诺写写画画。他愈发觉得这位15岁的队友仿佛会什么魔法,总能办到他们做不到的事情。
“没有特意去学,”乔鲁诺点上最后一个句号,通读一遍后在信纸的右下方署名,“我母亲是日本人,小时候在那里住过,所以还记得一些。”
“之后是全家一起搬来意大利了吗?”
米斯达恍然大悟地打量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金发男孩,一个月前刚见面时的猜想终于被证实。
怪不得他的身材比普通的西欧或者南欧人轻巧得多,跳跃技术也像极了亚裔选手。
乔鲁诺小心地用指腹沾了沾新写上的字迹,确认墨水干透后小心地把信纸对折,动作中透露出一种骨子里的优雅自如。
“没有,只有我母亲和我。我5岁的时候她和一个意大利人结婚了。”
这句话让听得饶有趣味的米斯达微微皱起眉头。
错综复杂的婚姻和情感关系在他们这儿不少见,但在那么小的年龄从几乎是地球的另一端……他为乔鲁诺感到有些抱歉。
“该走了,米斯达,”乔鲁诺及时打断了这个话题,叠好餐巾,把放在脚边的帆布包提起来,“差不多是时候去等车了,不然挤不上座位。”
两人从烛光边缘的黑暗中悄然离开,坐着观光电梯缓缓下行。
他们仿佛坠入海面,不断下沉。广阔的视野中闪烁的星光随着失重感逐渐消失,眼前的景象被长着苔藓的砖石街道替代。
酒店大厅已经没有了傍晚时的热闹,被仔细拖过的大理石地板反射着吊顶洒下的冷光。那张写好的信笺,连同傍晚“偷”来的名牌一起,被乔鲁诺轻轻放在了酒店前台的失物招领处。
接下来就是漫漫的归程了。
能容纳20人的小型巴士缓缓驶出市区,在乡野的高度公路上飞驰。天很阴沉,似乎要间隔很久才能看得到路灯,从车窗望出去,是急速朝汽车前进相反方向飞去的灌木丛。
米斯达和乔鲁诺依然和回酒店时一样,挤在最后一排。乔鲁诺靠着窗,米斯达靠着他。
车轮摩擦在柏油马路上,发出有节奏的白噪音。米斯达把装着冰鞋的背包抱在怀中,用余光瞥向乔鲁诺那边。
一路上,乔鲁诺都很安静,侧着身望向窗外。
原野上一片漆黑,道路开始变得有些蜿蜒。风声在两旁的树丛中摇晃着,没有光,车厢内的事物仿佛都失去了原有的色彩。米斯达在黑暗中睁着他深色的眼睛,这样的沉默让他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是不是晚饭时候自己问了些不该问的?
他这样想着,不止过了多久,一阵明晃晃的清辉突然从窗玻璃间洒进来。汽车继续行驶,枝叶清晰的影子在积着灰尘的地板上快速跳动。
月亮出来了。
白亮的光芒轻柔地洒在他们前进的道路上。米斯达再也忍不住了,转向乔鲁诺,却发现他的额头轻轻靠着随着车身颠簸的玻璃窗,眼睫毛微微抖动着。
乔鲁诺睡着了。
一瞬间,一种异样的情绪,轻柔地,安静地爬上来。像是睡梦中天竺葵似有似无的香气,像是缓慢攀升上他心间的绿色藤蔓,像是乔鲁诺那双毛绒绒的冰刀软套的触感。
米斯达感受着乔鲁诺与自己肩膀相连之处的温暖。
这是乔鲁诺的第一场比赛,连续两天,他几乎没有一刻能完全放松。也许当时高度紧绷的神经能让他时刻保持十足的干劲,但现在……
让他睡一会儿吧。
米斯达叹了口气,望了一眼乔鲁诺浸在月光中的脸庞。晚餐时他有意无意见透露的身世让自己愈发好奇。
这个15岁的男孩身上似乎汇聚了过多的矛盾。米斯达能清晰得感受到那种从社会底层摸爬滚打沾染的脾气,那种只有在街头野猫野狗身上才能看到的眼神,那种“只要我想要,我就会拿到”的狠劲;但于此同时,他也能看见发自内心的优雅、灵性和美,仿佛乔鲁诺注定就是为了冰场而生。
而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此刻在乔鲁诺身上协调地共存着。
一向有些吵闹的米斯达在剩余的路程攻罕见地陷入沉思,他倾听着乔鲁诺熟睡时的呼吸,突然觉得自己内心也久违的平静。
小型巴士缓缓在机场的下客处停下时,已经将近12点整了。
急刹车让睡了一个多小时的乔鲁诺猛得惊醒。他迅速恢复了往常的冷静,提着需要需要随身携带的那个红色帆布包,清醒地置办着登机手续,仿佛刚才月光下安然入睡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后半夜的机场只能听见偶尔响起的报时声和身边滞留乘客轻声的呼噜。登机闸口开放通行时,米斯达望了一眼荧光屏幕,已经快两点了。
所有人都蹑手蹑脚得排进登机的队伍,好不打破身边疲惫旅客们浅浅的睡眠。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登机的时候,米斯达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几十双眼睛聚集在了他的身上,米斯达清晰地听到有人小声咒骂。
他赶紧调低铃声音量,亮起的屏幕上,来电显示是阿帕基的名字。
乔鲁诺凑过来,两人朝彼此使了个眼色。
感觉不妙。
“阿帕基吗?”
米斯达接通电话,捂着嘴小声问道。对面没有人回答,只有呼呼的风声,偶尔传来几声听不清具体内容的胡乱嘟囔。
“阿帕基,你喝酒了?”
米斯达瞪大眼睛,他确定自己听到了一声类似于干呕的噪声。
乔鲁诺警惕地朝米斯达眨眨眼。后者强装镇静,对他摆了摆手,示意这种事情之前也发生过,先不要慌张。
“布加拉提怎么样……”
两人屏息凝神。
“他一切都好?真的?当真?”
稍微松了口气。
米斯达还想继续问,但电话被猛得隔断,只剩下了一连串忙音。
Chapter Text
从冰场走到医院,需要经过三个十字路口,两次穿越行车道,拐过五个转角,其中两次向左,三次向右,全程大约要花17分钟。
阿帕基穿过尚未从疯狂的夜生活后恢复活力的街区,脚步碾过砖石上散落的烟蒂和包装纸。几个踢易拉罐玩的小孩纷纷躲进街角窃窃私语,望着这个快步而过的高大男人。
医院土黄色的外墙掩映在一排棕榈树和错杂的电线中。从人行道走进大门,要向上跨15级台阶,再穿过一道圆弧形的门拱。门拱上摆放着一尊小小的圣母像,大理石料常年暴露在风雨和日光中,圣母的衣褶上沾染了深褐色的污垢。但自然之力的风华侵蚀,却让她的五官呈现出更加温柔的曲线。
阿帕基在门前短暂地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圣母低垂的眼睫。随后,他掀开塑料门帘,迈步时几乎不再需要思考,沿着刻入记忆的路线匆匆地从大厅拐进医院的裙楼。
经验告诉他,电梯通常会卡在第二层迟迟不下来,所以他选择直接走楼梯。径直爬上三层,推开楼梯口的那扇防火门,刺鼻的消毒水和石灰粉气味扑面而来,耳畔由远到近传来老者的呻吟和小孩子夸张的尖叫和啼哭。
他皱着眉头继续向前走,却觉得脚步似乎被黏在了地板上,每当他试图向前,都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捆绑着他的双腿,把他向身后拉扯。
这不是什么新鲜的感觉了。
布加拉提手术的日子进入一周倒计时以来,每当他走进这条走廊,一种难以描述的窒息感就会扼住他的喉咙。
迫切想结束倒计时的煎熬,却又害怕时间尽头未知的结果。
走廊两侧的墙壁被粉刷成介于橙色和粉色之间的暖色调,与脚下是深灰色的塑胶地板形成鲜明的对比。骨科病房的房门大多半敞着,不难窥见其中的景象。
左侧房间里股骨骨折的老妇治疗并不顺利,在昨天被护工推回家中,护士正在重新铺床;右手第二间病房里的小男孩是两个星期前住进来的,踢足球时把小腿摔断,隔两天就有一堆小孩叽叽喳喳围在他的病床前;新住进来的中年人大腿上打着石膏,正百无聊赖地看着娱乐杂志;拄着双拐的女孩对着玻璃上的反光整理衣领和发髻……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阿帕基把通往骨科住院部的这条路反复走了许多遍。身边的每一个小房间中似乎都是人生某一片段的剪辑,年轻的、年长的、满是希望的、充斥着绝望和死亡的,一段段拼凑在一起,电影一般呈现在他这个旁观者面前。
无论是谁,在这里都将把自己最谦卑,最无助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阿帕基以为自己把那些片段全看完了,看透了,貌似心中已经并没有什么波澜了,但在推开走廊尽头那扇连通着自己和布加拉提命运的门之前,他依然会感到一丝无处安放的无助和迷茫。
他在那扇虚掩的木门前停下脚步。
搭上把手,手腕用力的一刹那,阳光随着门缝的缓慢敞开一丝丝涌出来。
每当他这样做时,时间仿佛都在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流体一般从他身边淌过。视野像是慢动作一样缓缓张开,越来越亮,把他包裹在一片炫目的亮白中。
然后一切都会在他看见布加拉提的那个瞬间恢复短暂的正常。
今天也没有什么不同。
“早安,阿帕基。”
倚靠在调高的床头上的布加拉提听见门口的响动,微笑着朝刚踏进房间的阿帕基点点头,就像他们通常在清晨的冰场碰面时那样。今天布加拉提难得没有在办公,笔记本电脑放在床头柜上的花瓶旁边,前几天米斯达带来的洋甘菊依然盛开着,墙壁上摇曳着枝叶柔韧茎秆的影子。
“早。”
初升的阳光有些过于刺眼,阿帕基注意到方才布加拉提一直眯着眼睛。他向窗边走去,顺手把百叶窗的窗叶朝下掰了掰。
室内的亮度减了一半,光线从倾斜窗叶的缝隙间落下来,在窗边的小桌上投射下光影交错的斑纹。通常阿帕基会把烤好的面包和热腾腾的浓缩咖啡放在那张桌子上,等着它们晾凉后再递到布加拉提手中。
事实上,这是这个月里他第一次没有给布加拉提带早餐和水果,右手貌似已经习惯了那种被牛皮纸袋的把手勒到稍稍麻木的感觉,今天他竟然有点不适应。
两人享受着南欧冬日短暂的温暖和宁静,在这看似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的清晨感受着彼此的陪伴,很默契地没有点破空气中的那点微妙而紧张的气氛。
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即将在接下来的两小时中进行的那场手术将会决定他们的职业生涯是否会划上句号,甚至改写他们的下半生。
最终,还是布加拉提选择去打破房间内的沉默。
“昨天我看了比赛的转播,”他把右侧膝盖稍稍弯曲,盖在腿上的薄被被顶起一块,“福葛和纳兰迦发挥都正常。今天的自由滑福葛抽中了纳兰迦的下一位。我担心万一纳兰迦比得太好,他看到分数以后心态会出问题。”
“这是他自己应该学会调整的,你不可能永远帮他。”
阿帕基撩起风衣的下摆,在正对着病床的一张折叠凳上坐了下来。他忍不住望着布加拉提,看他掩盖在松垮病号服下依然强韧的躯体。布加拉提的眼神中大多数时间都透露着波澜不惊的老成,有时甚至会让人忘记他其实只有22岁。
这也并不奇怪。运动员的职业生涯高度压缩,22岁也应该把普通人可能一生都经历不到的起伏、悲喜和病痛都尝遍了。
“Santa Claus Cup我也断断续续看了点,”布加拉提放下蜷曲的右膝盖,换到另一边继续放松有些酸麻的左腿,“米斯达状态很好,一贯得好。”
两人视线相交,双双叹了口气。米斯达在平常训练时有多不靠谱,正赛时就有多稳,唯一的问题就是他小伤不断。
伤病啊。
想到这个词,阿帕基觉得心中一阵急速失重的错觉,无意识中轻轻地搓碾衣摆的布料。
“嗯,我会注意提醒,争取不让他受伤。”
“乔鲁诺是意外的惊喜。如果他在第二组出场,分数还能往上走5到10分左右。如果今天没手术……其实我很想看看今天他自由滑的直播。”
布加拉提无奈地望了望正躺在床头柜上的笔记本电脑,并没有过度在意阿帕基瞬间阴沉下去的脸色。
“他应该多吃点苦头,这种自以为是的小鬼通常下场都不会太好。”
阿帕基攥紧拳头站起来,强忍住脾气,走到窗边。他试图通过望向街道上逐渐密集的人流来平复那股有些毫无来由的怒气,但遥远的喧闹声只能让他更加心烦意乱。
他承认乔鲁诺确实很有天赋。但和他一样有天赋的选手多得很,每年的世界冠军却只有一位。
还在比青年组就叫嚣着要拿到世界冠军?经历过成绩起伏、技术瓶颈、裁判成见和反复伤病吗?见过俱乐部和国内赛的内幕和计谋吗?经历过这些的成年组的选手,随便拉下来几位,都可以用强大的心态把他压在冰场上打。
所以他倒希望有人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泼一瓢冷水。
而且布加拉提,在关心那个小鬼之前,为什么不先关心一下你自己的身体呢?
太阳在缓缓向上爬,光线褪去了原先的残红,逐渐演变成干净的米白。但从高处射下的阳光却无法继续钻过百叶窗倾斜的叶片,室内的光线反而阴暗起来。
又一阵吱呀的推门声,快要淹没整个房间的尴尬气氛终于从门缝中溜出一些。
“布加拉提先生,啊,这位先生你也在……”
这次来的是查房医生和两位护士。他们对阿帕基这位病房常客的出现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只是朝他点点头,就径直走向布加拉提身边。
依旧面朝窗外的阿帕基抿着嘴唇,静静听着他们关于布加拉提身体状况的例行提问。布加拉提每天需要吃的那些药,他之前一概搞不清楚,现在却因为听了一遍又一遍连作用机理都牢记于心。
“能选择一下现在的疼痛指数吗?”
直到听到这一句时,阿帕基才微微侧过身,把余光投回布加拉提身边。
医生手中尺子一样的长条状物上有着十个有些夸张的脸谱,从大笑,到失去笑容,到大哭,十分直观地对应着从无痛到剧痛的十个等级。
他悄悄地看着,布加拉提眯起眼睛,在3级和4级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把食指指向了4级那个似笑非笑的脸谱上。
果然还是在疼吗。
为了不影响之后的药检结果,几种最高效但被严格禁止的止痛药和消炎药已经被早早地从布加拉提的处方上划除。即便如此,布加拉提依然要求医生在可接受的范围内把用药的剂量减到最小。
阿帕基把指甲掐进自己的手心。
“可以了。如果没有问题的话,请仔细阅读之后签字,手术的麻醉将会在9:30分开始。”
病房里一时间陷入了连续几秒的寂静,只有风吹动花瓶中洋甘菊的沙沙声,几片花瓣安静地滑落进地板上的几道阳光中。
“好。”
布加拉提接过递到他手边的写字板,先是翻了翻钉在一起的几页纸张, 然后回到第一页平静地逐条阅读那些有些吓人的手术风险提示。
阿帕基无法继续掩藏自己的目光,他转过身,侧倚在墙面上。布加拉提提起笔,笔尖悬在离纸面不到半英寸的地方,顺着视线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游走。他读得很仔细,让阿帕基想起自己在小学时阅读某些优美文章时的样子。
但这上面可不是什么愉悦心灵的美好故事。
大量出血、伤口感染或不愈合、伤及周围组织器官、麻醉意外……
即使被一再告知手术的风险其实很小,在看到这样的字眼时,正常人都会倒吸一口凉气。
但布加拉提没有。
笔尖停在了最后一行文字的末端。
“我准备好了。”
他在纸张的右下角签下自己的名字,没有迟疑。
半小时后,两位医生推着布加拉提的病床穿过已经开始喧闹的病房走廊。阿帕基跟在旁边,第一次觉得自己快要一米八的搭档裹在医用被单里看起来并没有那么高大。有一瞬间,他很想握住布加拉提的手,但他克制住自己,并没有那样做。
病床下的滚轮在深灰色的地板上摩擦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从住院部到手术室的路程并不短,戴着口罩的护士好奇地打量着身边这个修长英俊,却眉头紧锁的家伙,问道:
“你和布加拉提先生是什么关系?亲属,还是伴侣?”
“都不是。”
这个问题让阿帕基一时间难以继续回答。
“是同事关系。”
最终,他在护士似乎已经失去兴趣后,找到了这个最为稳妥的回答。
“同事也太疏远了,我们是搭档。”
躺在病床上的布加拉提把盖到下巴的被单扯了扯,纠正了阿帕基的答案。
送到麻醉室门口,陪护的人员就不能继续前行了。阿帕基望着布加拉提的病床被推远,两扇厚重的大门在他眼前缓缓合上。双开门顶端的红灯亮起,嵌在门上的两块毛玻璃后连移动的人影都看不清。
四周终于陷入了极致的寂静。
阿帕基试着在走廊旁边冰冷的不锈钢座椅上坐下,但只要一停下,他的心就在一股不断漫上的忧虑中砰砰狂跳。他又试着在门口来回踱步,但只要一瞥见毛玻璃中的灯光,他就觉得胃部一阵剧烈的收缩,甚至传来被击中的幻痛。
这个场景在之前的一个月里他已经模拟了无数次,但当布加拉提真的被推入手术室,和自己的身体进行那场无声的战斗时,他依然无法压抑那股强烈的担忧。
他知道自己暂时不能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
阿帕基匆忙地迈开步伐,沿着熟悉的线路,穿过那条隐藏着世像的走廊,走下幽暗的楼梯,拐入医院的大厅,推开塑料门帘,让自己暴露在高悬的太阳之下。
他迎着阳光,眯着眼睛,望向医院大门弯曲的圆拱。
面对着来来往往,亦或是忍受着病痛,亦或者忧心忡忡的人们,那尊小小的圣母像依然低垂着眼睑,把永恒的悲悯和慈爱投向他们。
阿帕基闭上眼睛,双手相握。
在包围着我们的黑暗中,请为我们指出正道,慈悲的母亲,我们谦卑恳求你,请从各种疾病困苦中,释放我们。
请庇佑布加拉提平安,他曾给予我救赎。我不在乎他何时能回到赛场,无论多久我都愿意等待。
只是不要再让他受到病痛的困扰了。
这是自18岁的那场事故之后,他第一次虔诚地祈祷。
* * *
布加拉提缓缓睁开双眼。
眼前是深绿色的床单,亮白的灯影从床单褶皱的边缘滑下来,刺得眼睛有些痛。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然后去感受下肢的存在。无论怎么动,都觉得手脚的位置十分别扭,后来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正俯卧在床上。
麻醉药的药效还没完全退,后背依然是一股麻木迟钝的触感。房间里太安静了,把脸埋进枕头时,仿佛能感受到后背的血管中有血液在缓缓涌动。每当心脏收缩一次,都能感受到腰侧一阵非常浅的阵痛。
“你醒了。”
一个轻柔而小心的男声,随即是从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一抹蓝绿色从眼前滑过,是手术室护士罩衫的颜色。
这位护士显然不是推他进麻醉室的那两位女士中的一个。
他试图回想手术的过程,但记忆在麻醉室里就中断了。唯一能记得的是两管药被缓缓推入他的血管,纠缠自己一个月的疼痛感第一次完全消失,然后他就在瞬间失去意识,坠入了仿佛深海般的睡眠中。
那位护士半蹲下,好和他视线向平。年轻的小伙子眉目间带了一抹难以抑制的欣喜,这让他对接下来对话的内容有了乐观的预期。
“布加拉提先生,你的手术结束了。很顺利,等麻醉过了,我们就可以送你回病房了。”
原来已经结束了。
过去一个月里横在心头的那股压力像从气球中溢出的空气般一丝丝溜走。
“请问现在几点了?”
布加拉提对着面前的被单和枕巾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他把肩颈的角度稍微调整了一下,好和那位依然耐心地蹲在自己身边的护士四目相视。
“快下午两点了。”
护士替他抬头望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他依然要保持俯卧的姿势,原本能轻易看到的挂钟此刻正处于视觉盲区中,以至于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房间里还有钟在走动。
居然已经过去四个多小时了。
时间这种无形的东西难以衡量,决定其状态的往往是人对其的感知。越是注意,越是觉得度秒如年;陷入无意识后,时间却会在不知不觉中飞速流淌。
这让他莫名联系到自己的运动员生涯。开始系统训练时自己7岁,有很多细节甚至因为年龄太小记不真切;现在自己22岁,正值冰舞运动员们通常的成绩上升期。
跌跌撞撞,竟然已经过去了15年。
这种感觉很微妙。
那位护士没有再说话,他们在房间里等了大约半小时,也可能更久。直到下半身麻木的感觉终于逐渐消失,能清晰感受到腰侧疼痛来源于一个类似长条形的切口时,护士才终于打开大门,将他推到了门外连接手术室和住院部的走廊上。
南欧的冬日里,大约在六点左右才会看到夕阳西沉,但此刻的日光却已经显得疲惫不堪。太阳不复早晨时的明亮,映照在脸上时,已经不用眯起眼睛阻挡强光。棕榈树的影子被拖得很长,平时他一直没有注意,此刻俯卧在床上,那些切断一整条亮白的阴影一道道地,有节奏地从眼前滑过。
护士推着床在有些狭窄的楼道中拐弯。他们乘上电梯,等得比往常更久。事实上,这一路上布加拉提都有一种时间被拉长了的错觉,可能是来自于尚有余劲的麻醉药,也可能映照出了自己的内心。
病房的大门被缓缓推开。
阿帕基在里面。
现在的姿势让他无法看到阿帕基的全身,只能瞥见长风衣后的系带。
他依然站在窗边,朝下面的街道望着,就和早晨时一样。如果不是他曾在手术开始前把自己送到麻醉室门口,布加拉提可能会以为他已经这样站了整整四个小时。
听到门被推开时铰链滞涩的声音,阿帕基几乎是有些慌张地转过身来,快步迈到病床边。
“布加拉提,感觉怎么样?”
这是他和阿帕基搭档4年以来,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略微颤抖。
“感觉正在恢复。”
话音未落,布加拉提听见了一阵拖长的,如释重负的叹息。
他抬起手臂,示意阿帕基无需担心。
一小时后,主刀医生带着一群年轻的医生护士来到了病房。头发有些花白的老医生从怀中掏出小锤,敲击布加拉提的左脚、右脚,问他有没有感觉,让他移动特定的脚趾头,他耐心地按照指示完成。明明只是简单的动作,每当他完成时,却能获得了满屋人惊叹一般的赞扬。
阿帕基一直没有离开病房,站在墙角默默望着。从俯卧的角度,布加拉提刚好能看见他下垂在身侧的手掌。每当那群年轻医生发出赞叹的呼声,他都会把手攥紧,直到指关节发白为止。
他们是冰舞运动员,他们在冰面上以每小时三十千米的最高速度滑行,完成在陆地上都难以执行的旋转和托举,用最为细致的用刃描绘出规定步法,才能得到观众的掌声和裁判的认可。而现在,仅仅是简单的移动,便被视为了不起的成就一般。
对自尊心强的选手来说,简直是耻辱。
但他们又能怎么办?
受伤了就是受伤了。
“一切都好。今天的手术也很顺利,切开后里面的情况没有想象中糟糕。安心休养,过三个月应该就可以恢复之前的运动强度了。”
这样的煎熬持续了几分钟后,他们终于听到了一整天中最好的一个消息。
主刀医生满意地收起那只小锤,在床头的护理注意事项上添了几笔。医生们跟着彼此挤出房门,嘈杂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后,病房内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
“阿帕基?”
布加拉提从被单里再次伸出手,朝背后阿帕基站立的方向摆了摆。
“我在。”
病床轻微地晃动了几下。大约是阿帕基走上前时握住了床尾的护栏。
“你能帮我去弄点东西吃吗?水也行。”
在搭档的4年中,布加拉提很少在生活琐事上拜托阿帕基。他也很清楚,刚进行完手术,尚未从麻醉中恢复蠕动的肠胃不能摄入任何食物和水分。但他可能需要阿帕基短暂地离开一下,给他一些独处的时间。
阿帕基“嗯”了一声,径直走出了病房,轻轻把房门虚掩上。
他通常都会用行动代替低效的回答。
房间里终于只剩下布加拉提一个人了。
还有些事情等着他处理。
有些艰难地伸出右手,摸向床头柜第一层抽屉的把手。用食指勾住微凉的金属扣,因为身体尚不能剧烈活动只能用手腕的力气把抽屉拉开。布加拉提凭着记忆捞出今天早晨充好电后房间抽屉角落里的手机,摁亮屏幕。
Santa Claus Cup和Golden Spin的比赛应该都已经结束了。他先后拨通了米斯达和福葛的电话,告诉他们自己这里一切都很顺利。两个男孩显然都对自己和队友的表现非常满意,即使隔着跨国长途的电波,也能听出几乎要满溢出的喜悦。
尤其是米斯达,嚷嚷着“乔鲁诺拿了个金牌啊,金牌”,完全比自己登上领奖台时还要兴奋。
布加拉提搁下电话。
Lagoon的其他队员并不比自己小太多,但每当看到他们身上仿佛无穷无尽的精力和源源不断的希望时,他都会在感叹之余自己的心态相比而言简直是日渐苍老。
他凝视着斜射进房间的阳光在墙面上投下的树影。
接下来的事情比起倾听队员们的好消息,大概要沉重很多。
受伤以来的一个月给了他机会静下心来思考。连续半年的状态不稳,重大比赛失利,让他不得不开始思考自己作为一个运动员身体和精神的极限。
这个念头浮现在脑海中时,他其实自己都惊讶到了,但想了想,下意识中冒出的感受往往来自于内心。
无关现在的伤病,无关接下来的荣誉,也无关俱乐部可能给出的刁难。
他唯一放不下的是冰场上的其他四位运动员,米斯达、纳兰迦、福葛和乔鲁诺。
还有自己的搭档阿帕基。
阿帕基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运动员。很难想象,如果是自己在17岁,职业刚开始出现起色时出现了那样重大的赛场事故,自己会以怎样的态度面对。
但阿帕基选择了坚持。
他在转项后推翻所有旧技术重新开始,成为了一位精确、稳定又可靠的搭档。
所以自己不能,也做不到对阿帕基有所隐瞒。
想到这里,布加拉提把手机丢到床头柜上,沉默地等待着房门被推开的那声“吱呀”。
阿帕基回来时刻意把脚步放得很轻,鞋底蹭在医院走廊的深灰色塑胶垫上,发出几阵由远到近的摩擦声。
“布加拉提,我回来了,”推开门的动作也比往日更轻柔,木门刮蹭着地板转开时,声音仿佛有人在叹气,“我买了玉米糊和热汤,要不要先喝一点?理疗需要的药物我也向医疗顾问报告了,批准应该很快就能下来——”
“阿帕基。”
“怎么了?”
接下来的一句话已经在过去的一个月中在心里演练了无数次。布加拉提知道自己本该用平静的,陈述的语气讲述。
但此时此刻,太难了。
“阿帕基,”他顿了顿,“我想好好准备,全力准备下赛季的比赛。”
“嗯,然后呢?”
阿帕基把装着玉米糊和热汤的塑料盒从牛皮纸袋中掏出来,在靠窗的小桌上放凉。布加拉提的那句话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无论如何他们都会认真备赛,这就是他们一直在做的事情。
“比完下个赛季后,我会退役。”
啪嗒。
布加拉提听到了塑料汤勺摔落在地板上的脆响。
Chapter Text
回忆第一次踏上冰场的情形,布加拉提眼前浮现出的是新年夜缀满彩灯的街道,飘洒在头发上的人工降雪和父亲母亲温暖的手掌。
那是2004年的最后一天,7岁的布加拉提从睡梦中睁开双眼,窗外的天空翻出浅淡的水色,永不停息的涛声低吟着。他光着脚踩在因为老化而微微翘起的地板上,推开卧室的木门。咸腥的海风在房屋建成后就一直腐蚀着铝合金的窗框,暖烘烘的海水味从屋外淌进屋内,让家中的所有东西摸起来都带着一层粘腻。
客厅的茶几上还放着已经反复加热很多次的烤火鸡和摔碎了的姜饼人,褪了色的冬青叶装饰物耷在衣帽架上。那棵小圣诞树已经用了许多年,此时需要倚靠在墙上才能勉强站立。几枚礼物装饰落在地上,用金线扎好的彩色纸剥落,露出里面白色的泡沫塑料。
刚过去的那个圣诞节并不是非常美好。
沙发上的毛毯还没有叠好。从6月份开始,沙发就成了爸爸的床铺。布加拉提伸手摸了摸揪成一团的毛毯,是凉的。
他又悄悄推开妈妈的卧室,床上没人,被单已经被整齐地铺好。窗帘拉开一半,熹微的晨光照亮梳妆台上的花瓶。他记得爸爸之前去城里的集市上贩卖打捞来的海货时,都会顺路带各种各样的鲜花给妈妈,但这个习惯从半年前开始戛然而止,花瓶已经空了很久。
他们都已经出门了。
布加拉提对清晨就空荡荡的家习以为常。他关紧窗户,洗漱完毕,就着冰箱里的牛奶吃完了碎成几块的姜饼人。
7年前,1997年的秋天,布加拉提出生在那不勒斯郊外的这个村庄里。他的父亲是普通的渔夫,有艘自己的小渔船和一辆二手的破皮卡。靠着大海吃饭的生活充满变数和风险。每周父亲会出海两三次,天气好时会带回满仓的鱼,甚至还会捞到八爪鱼,螃蟹和龙虾,温饱不在话下;风向突变,洋流反常时,也可能会连续一个月空手而归。
记忆中,父亲很少笑。刚三十出头的男人有着因为海风和烈日反复侵蚀而粗糙黝黑的皮肤,在喜怒无常的大海面前讨生活久了,眼神中总糅合着刚毅和谦卑。
布加拉提明白,看上去不擅与人交往的父亲对家人有着融入到行为中的柔情。他讲不出什么甜蜜的话语,不会从身后变出新奇的小玩意儿,但他是在冬日炖热腾腾的杂鱼汤的人,也是在暴雨之夜爬上屋顶加固瓦片的人。
母亲和他不一样。
她是个很温柔的妈妈。和渔村里别的女人一样,她会干净利落地处理活蹦乱跳的鲜鱼,会坐在家门口修补渔网,也会用贝壳和海螺串成风铃。但布加拉提觉得母亲和她们都有些不同:她带着一种精致的,却也有些孤高的美。
布加拉提记得,母亲的梳妆台旁放着一只盒子。木质的盒子上了漆,透明的漆皮下有用金色颜料仔细描绘的玫瑰图案。盒子落了锁,不常被打开,却一直被小心地爱护着。
事实上,他只见过母亲打开过那个盒子一次。褐色的盖子被掀开,母亲小心地抽掉一层墨绿色的天鹅绒,露出了下面仿佛泛着星光的粉红色缎带和绣花棉线。然后她从盒子底部捧出几双已经穿旧了的芭蕾舞鞋,对着窗口的光线望着鞋底凹陷的曲线,就像在看什么宝物。
后来隔壁的阿姨告诉他,他母亲在出嫁之前,曾经在那不勒斯城里的一个舞团里做几年群舞演员。那几双鞋是在她在最后一周的演出中穿过的,被她一直收藏着,作为对舞台的留恋。
年轻的舞者和渔夫相爱了,就像飞鸟爱上了鱼。这样的结合多少带着些年少时与世为敌的叛逆意味,但当男孩和女孩变成了父亲母亲,生活的背景变成了渔村中日复一日的涨潮退潮后,燃烧的火花逐渐开始熄灭。
这段婚姻维持了10年,在布加拉提7岁那年的夏天出现了无法挽回的裂缝。他们并不争吵,只是从某一天开始,父亲就默默地搬出了卧室,母亲会时常望向窗外,视线投向遥远的地方。
布加拉提并不怪他们,也并不对此感到奇怪,他知道爸爸妈妈都是很好的人,也都很爱自己。但即使当时的他尚不明白婚姻和爱情的全部意义,他也能感受到父母之间气氛的尴尬:就好比一条鲸鱼被困在了水族馆中,前进不是,后退也不是。
2007年的圣诞节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度过的。父亲和母亲的关系降到了冰点,一家三口分别坐在餐桌的一边,还有一边空着。火鸡和姜饼人是从超市中直接买来的,被放在塑料盘中端上来。布加拉提的父亲和母亲没有和彼此说话,只是都不停地嘱咐他多吃些。
沉默一直持续到12月31日下午。
天色已经逐渐暗下去,布加拉提收起摊在窗台上的作业本,点亮餐厅里橘黄色的吊灯,冰箱里有现成的面包和菠菜叶,可以直接夹成三明治做晚餐。
他做好了爸爸妈妈都会很晚回来的准备,但门口却传来了钥匙转动的轻响。他有些紧张地从厨房跑出来,惊讶地发现父亲和母亲一起站在家门口。
“布鲁诺,是爸爸妈妈不好。” 父亲依旧把后背挺得笔直,垂在身侧的双手摩擦着牛仔裤的裤缝线。
“今天妈妈带你去城里玩好不好?我们不吃这个了,”母亲蹲下来,望着他手中干瘪的三明治,眼睛红红的,“我们一起去吃好的,然后开开心心的,好不好?”
爸爸妈妈和好了吗?
布加拉提没来得及多想,就被爸爸妈妈簇拥着,登上了开往那不勒斯城区的巴士。
那天晚上,来自渔村的小男孩走在市中心嘈杂的街道上。圣诞节的装饰尚未撤去,新年的彩灯就被高高挂上,闪烁在夜空中仿佛真正的星星。
晚餐三人坐在圆桌边吃了烤猪肉卷和洋蓟,父亲和母亲都喝了一点气泡酒;父亲重新给母亲买了鲜花,水仙花和风信子被包裹在染成浅蓝色的牛皮纸中,映在餐桌的烛光后。他们请路人给他们拍了照片,既有一家三口的合照,也有父亲和母亲两个人靠在一起的相片。
从6月份开始,布加拉提就没有见过父亲和母亲如此亲密过。
“布鲁诺,爸爸妈妈决定再给自己一次机会,我们会好好经营这个家。”
妈妈的脸庞因为酒精的原因有些泛红,眼睛里倒映着彩灯的光芒。她的手心热乎乎的,覆盖在布加拉提的手腕上。
布加拉提点点头,望向爸爸。中年男人放下酒杯,露出一个不常能见到的笑容。
7岁的布加拉提不能完全明白,他有些担忧爸爸妈妈之间的关系,但也觉得这是好事。
吃完晚饭后,到街上准备迎接新年到来的人群愈发拥挤。游行队伍吹着小号,敲着行军鼓从小巷中穿过,原本走在一起的一家三口险些被挤散。父亲本能地伸出双臂护着自己的妻儿,走在道路外侧,母亲拉着布加拉提的手,微微欠身询问。
“布鲁诺还想玩什么?有什么特别想要的?”
其实当时他什么都不想要。在身旁脚步匆匆的人流中,得以和自己的家人依偎在一起,已经是最好的新年礼物。
“诶,布鲁诺你看,前面那个是……冰场吗?”
母亲的脚步突然停下。
布加拉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前方不远的十字路口处,一栋比周围房屋都庞大的建筑伫立在飘飘扬扬的雪花中。屋顶巨大的霓虹灯牌拼凑成“Passione”的字样,灯光是红色的,把从屋顶飞出的白雪映照成浅浅的粉红色。
那不勒斯几乎不会下雪。一家三口朝那座看上去有些像剧院的建筑走去,才发现落在他们头发上的“雪花”其实是造雪机打出的白色泡沫。这确实是个冰场,透过和街道连通的落地玻璃可以看见室内巨大,半透明的冰面。
这是布加拉提除了在冰箱和渔船上保存鱼类的冰冻仓里,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冰”。此时冰场刚刚完成一次清冰,被上一批游客用冰刀划出的痕迹被抚平,冰面像镜子一样光滑可爱。
“想进去玩一会儿吗?”
布加拉提望着蹲下来好与自己视线向平的妈妈。他试图思考,但已经下意识地说出了“想去”。冰雪在一瞬间吸引了他,就像吸引着其他不曾经历过真正冬天的南意人一样。
用冰刀站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布加拉提给自己绑好鞋带,用两只刀刃站立在换鞋区的塑胶软垫上。比他身材高大许多的爸爸妈妈反而因为重心太高,还没走上冰面就开始东倒西歪。
踏入冰场时,爸爸牵着他的左手,妈妈牵着他的右手。三人都是第一次尝试溜真冰,冰刀小心翼翼地贴着光滑的冰面向前蹭,但却因为用力方向不对时不时就要失去平衡。他们只能靠在一起,扶着挡板颤颤巍巍地朝前挪动。
布加拉提感受着自己两只手上不同的触感。父亲的手很大,掌纹很深,像是独木舟外侧经过海风和海水反复侵蚀的,已经布满缝隙的木材;母亲的手上也有薄薄一层茧,但掌心依然是柔软的,带着点因为紧张分泌的汗水。
微风随着缓慢的滑行迎面拂来,他觉得鼻尖和耳朵有些冷,但一股热流却从脚底逐渐攀上来。
那是一种遥远的,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很快,他就可以松开父母的手单独滑行了。脚下滞涩的感觉在缓缓消失,只要小心地把握重心微调的幅度,就可以顺畅地向前,甚至不用提起脚下的冰刀。
如果轻微摆动刀刃,是不是可以转起来?
仿佛有什么声音正在呼唤着他,布加拉提弯曲膝盖,压低重心,来到冰场中央游客较少的冰面上。左脚向前用力,右脚放松,把全身的力量压在刀刃前端……
他按照自己的直觉控制着脚下打滑的冰鞋。
身体居然真的一顿一顿地转动起来了。
他兴奋地想要朝正在场边远远望着自己的爸爸妈妈挥手,结果高兴地太早,重心不稳,向后一个趔趄,猛得跌坐在了冰面上。
冰很硬,很凉,摔倒的瞬间一阵钝痛从尾椎骨蹿上额头。
但除了疼,他还感受到了一种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兴奋。
他喜欢这种感觉。
布加拉提其实不能确定自己是单纯地喜爱滑冰,还是和父母在一起滑冰。但他知道,在用冰刀踩上明镜一般的冰面时,心中的某块地方完整了,就像出生在水族馆里的海豚终于回到了无垠的大海故乡中一样。
如果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该多好。
一家人一直滑到午夜冰场清场。有些疲惫的母亲挽着父亲的臂弯,布加拉提走在他们身边。从来时的走廊返回时,他注意到了一张贴在玻璃移门上的广告。
新成立的Passione俱乐部在招募少年组和青年组的初级选手作为储备队员。只要和俱乐部签订协约,训练费用将会减半。
练滑冰的花销对于一个渔民家庭来说并不便宜,但价格折半后也不是不能承担。
“布鲁诺?”
母亲注意到了布加拉提盯在海报上的目光。
“真的想去的话,可以试试看,我们支持你。”
父亲也停下脚步,朝他点点头。
加下来的一年里,布加拉提参加了Passione的试训。周一到周五他在渔村旁的小学上课,用课余时间争分夺秒地完成课业和家务后,他会在周六的清晨踏上去那不勒斯城区的班车,在Passione的冰场上训练两天,再赶周日晚上的末班车回家。
从小跟随父亲出海打渔的经历给了布加拉提成为一个优秀花滑运动员的基础。习惯了在风浪中稳稳地踩住颠簸的甲板,他的下肢力量和平衡感都远优于一起训练的同龄人。
陆上和冰上基本功的练习对于成年人来说都十分枯燥,不少孩子根本没办法按照要求坚持到最后,但布加拉提会超额完成。有时候教练看着他摔倒在冰面上后立刻爬起来,都会怀疑这孩子是不是根本感受不到疼痛。
除了体能和毅力,布加拉提还有另一项更加可贵的天赋:芭蕾舞演员出身的母亲给了他修长的四肢和协调的身体比例,还有良好的乐感,他依然对节奏和旋律表现出了强烈的敏锐性,在合乐上甚至做得比一些从小受正规训练的队友们还轻松自如。
难能可贵的灵气和极其顽强的毅力让他在短短半年里就掌握了所有基本步法和3种两周跳,滑行基本上已经能和青年组的选手齐平。冰场的教练们知道这个孩子前途无量,都劝他早些确定方向。
当时的布加拉提就快满8岁,但身高却比一起训练的同龄人高了不少。典型的花滑男单选手为了保证跳跃时的轻盈和重心的稳定,大多都是中等,甚至有些矮小的身材。教练们不敢在一个孩子成长的速度上下赌注,便把目光放到了他最擅长的“滑行”技巧上,劝他直接转项到冰舞。
冰舞中没有跳跃的技术元素,却对用刃的准确、细致和快速有着严苛的规定。布加拉提听从了教练的建议,和一位比他小一岁的女孩搭档进行系统的练习。原先的周末两天训练被延长为三天,两人搭档后进步神速,6个月后就达到了能参加初级比赛的水平。
所有人都认为这个成绩直线飙升,并且还有无尽提高空间的孩子应该走职业运动员的道路。但此时布加拉提的家庭生活却远不如冰场上那样顺利。
他的父母终究没能把握住“最后一次机会”挽救他们婚姻。经过一年辗转反复的痛苦后,两人决定离婚。
布加拉提记得很清楚,那是在他和搭档填好明年少年组比赛报名表之后的休息日。父母的一通电话让他来不及放松,冰鞋都没放来及保养,就跳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家门口的花坛已经很久没有被打理,挂在门头上的贝壳风铃也已经在过去一周的风暴中被毁坏,棉线纠缠在一起,几片贝壳的碎片散落在褪色的脚垫上。
糟糕的天气让父亲的前两次出海不仅空手而归,还扯坏了两幅渔网。餐桌上没有了新鲜的杂鱼汤,母亲用罐头沙丁鱼夹了简单的三明治。
“布鲁诺,爸爸和妈妈没有办法继续在一起了。我们需要你做一个选择。”
并没有人动餐桌上的饭菜。母亲大约在他回家之前哭过了,眼睛里带着血丝。父亲不说话,靠在厨房的操作台边点亮了一只烟,并不抽,任由烟灰落在鞋头上。
“布鲁诺是愿意和妈妈去城里,还是留下来呢?妈妈可以带着你去米兰,那里有最好的冰舞教练,你能和更多同龄的孩子们一起滑冰。”
布加拉提望着妈妈。
为了和自己平视,她依然保留着蹲下说话的习惯,就像一年前他们第一次去冰场时那样。但过去的一年中,他长高了不少,此刻她需要微微抬头才能和自己对上视线。
这对于一个刚满8岁的孩子而言,无疑是艰难的抉择。布加拉提其实也有过父亲和母亲依然能在一起的幻想,但他很清楚,那样只会让两个爱着自己的人更加痛苦。
“我想和爸爸在一起。”
母亲是个坚强的人,即使一个人也能活得很精彩;但沉默寡言,把一切情感都放在心中的父亲,会更需要他。
那天晚上母亲因为这个令她难以置信回答抱着他哭了很久。布加拉提轻轻抚摸她因为抽噎而起伏的后背,没有流眼泪。
除了要面对父母的分离,他还有另外的思想斗争要做:独自一人生活的父亲将会面对比之前大得多的压力,而职业运动员高昂到普通中产家庭难以承担的花销……
他选择放弃滑冰。
接下来的一周,他和父亲目送母亲登上了去米兰的列车。母亲带走了那个放着旧芭蕾舞鞋的木盒子,也带走了去年新年夜的所有照片。
布加拉提去参加了最后一次训练,对自己的教练和搭档郑重道歉,然后提着冰鞋回到了家中。
“布鲁诺,人应该坚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房屋在母亲搬走后愈发空旷,父亲站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眼底沾着因为睡眠不足带上的青黑。 他走上前,把粗糙的手掌搭在自己儿子的肩膀上。
“我会想办法,用自己的双手赚够你训练的费用。你回冰场去,但只要你想回家,这里随时都欢迎你回来。”
父亲极少表露情绪,然而这次布加拉提是被父亲的目光“逼”上返程的大巴的。车在通往那不勒斯城区颠簸的公路上缓缓行驶,车厢里没有人注意到有个孩子正背对着自己“家”的方向默默流泪。
几年后,布加拉提才知道,父亲卖掉了那辆旧车和他们唯一的房产,只留下了一条渔船。
其实那时候他已经没有家可以回了。
布加拉提搬进了那不勒斯市区,为了方便每天训练早出晚归,他就住在冰场旁边最便宜的单间里。
他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可以浪费,最终还是告别了之前搭档半年的女伴。新找的搭档比他年长8岁,这样只要他年满15岁,他们就可以立刻参加青年组的比赛,获得比少年组可观得多的奖金。
职业运动员的训练和之前的完全是两个概念。布加拉提彻底告别了普通小学的作息时间,每天早晨他需要五点半起床,开始训练冰舞中托举和步法需要的耐力和力量。吃完早饭后匆忙赶往舞蹈房和搭档汇合,上午和下午各上冰一次,晚上是体能练习。功课也是要做的,但只能放在每晚十点回到住所之后。
这样的训练每周进行6次,周一只需要完成体能练习就可以得到宝贵的半天假期。布加拉提和爸爸约定直接在码头见面,两人会在渔船上度过一个下午,傍晚回到上船的码头。
离婚后,父亲为了凑足布加拉提训练的费用,除了自己出海,也会带游客去海上垂钓,时常会往返于那不勒斯和周边的景点之间。布加拉提休息时二人没有去处,便会走一走父亲时常航行的线路,到苏莲托和卡普里岛周边转一转。
那是布加拉提最快乐的时候。
和父亲在一起,他们可以一路上都不言语。他能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把训练和比赛都抛之于脑后,欠身去抚摸微凉的海水,用鱼竿钓一两条鲭鱼和狐鲣。
偶尔沉默寡言的父亲也会在温暖的日光下开口哼几句民歌。他最喜欢是《重归苏莲托》,每当二人的小船驶向苏莲托海岸变高耸的峭壁,这位质朴的渔夫都会小声唱道:
看,这山坡旁的果园,长满黄金般的蜜柑!到处散发着清芬,到处充满温暖。
但是,你向我说“再见”,从此远离我的身旁,离开你可爱的家乡,永远留在远方,你真忍心不归?
重归苏莲托,你回来吧!
布加拉提不确定这首歌是否是父亲唱给远在米兰的母亲的。母亲在离婚两年后,和那里的一位男士再婚,而且回到了日思夜想的舞台。这对于母亲而言,是最好的结局,而唱歌的父亲也亦是充满了释然。
《重归苏莲托》的旋律陪伴布加拉提度过了升到青年组并崭露头角之前默默无闻的几年。在此期间,他和父亲一直在渔船上见面,只有他第一次参加国内的选拔赛时,父亲在赛前来到了冰场外。
“布鲁诺,这是你的第一次比赛,什么都可能发生,你可能会拿最后一名,也可能是第一名。爸爸没办法陪着你,但答应爸爸,放轻松好吗?”
放轻松去滑冰。
布加拉提望着父亲的眼睛,握紧了他的手。
第一次在意大利全国青年锦标赛摘得冰舞金牌,是在布加拉提14岁的时候。当时的Passione尚未拥有垄断全国花滑产业的能力,那场比赛的出色发挥让7年前为他支付过训练费用的俱乐部终于把目光聚焦到了这位少年身上。
培养职业运动员和减免初学者的学习费用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俱乐部像是挑选物品一样考察这对组合的各项指标,布加拉提和搭档胆战心惊地度过了半个赛季,不敢失误,更不敢受伤,知道最后他们登上了世青赛的领奖台,Passione才仿佛施舍一般地允许他们签下了那封并不平等的合同。
俱乐部将会支付之后他们训练的一切费用,但冰协薪资、比赛奖金和商品代言的收入将被抽走将近五成。
布加拉提已经对这样的结果表示不胜感激了。他仔细地计算了一下每月剩下的可支配收入,父亲再也不用冒着风浪一周出海6天,他们可以买回房产,过上安定的生活。
但就在那封合同签署完不到一个月,布加拉提的父亲就在一次出海中遭遇了事故。
出事的时候布加拉提和搭档正在拉脱维亚准备那年大奖赛他们第一个分站赛。第一天的韵律舞尚未开始,来自医院的电话就直接打到了布加拉提的手机上。
直到完赛回来,他的父亲依然在重症监护室里沉睡。突如其来的巨浪让他不甚翻到撞击到了桅杆,被一起出海的另一艘渔船送到医院时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医生开颅取出了血肿,但能够醒来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
14岁的少年坐在医院的走廊里,大脑一片空白。他这样坐了一整晚,选择回到冰场。
布加拉提突然觉得有些庆幸,成为职业运动员让他有能力在14岁就能靠奖金和国家队的薪资填补上父亲的医药开销;但假如自己当初没有选择走这条路,而是像其他同龄人一样完成学业,考取中学,父亲会不会安然无恙呢?
有时候命运的车轮就是如此无情。没有什么“假如”,更没有时间悲伤和绝望。
他会好好保护爸爸的。
他卖掉了父亲最后的财产——那艘渔船,又借了一笔钱填上了抢救费用的窟窿。接下来的治疗费,就需要他一笔笔去赚了。
从此以后,面对比赛的压力逐渐超过了滑冰带来的单纯的快乐。每一次胜利都至关重要:大奖赛分站赛金牌等于15000美元,欧锦赛冠军等于21000美元,世锦赛第一名等于90000美元。
他不能输。
那段时间,搭档对他表示百分之一百的支持。有训练安排的日子里,两人几乎是没日没夜地练习,在任何能赚到奖金的比赛和商演之间奔波。年长布加拉提8岁的搭档在那段时间里的角色有些像姐姐,又有些像母亲,在场上成熟稳重地带领着二人的节奏。
但回到场下,她却发现自己走不进身边这位少年的内心。布加拉提永远和她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不会把自己身上的不幸和压力透露分毫。只有十几岁的少年表现出了令人心痛的老练,她甚至希望自己的搭档能崩溃一次,大哭一场,但布加拉提没有。
每次的医疗费用都会在卡着最后的节点付上,看起来像无底洞一般的债务被一点点填平。原先和父亲一起出海的休息日一去不复返,布加拉提新的目的地是医院病房。
父亲已经从重症监护室转移到了普通病房,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他已经没有家了,父亲在哪儿,哪儿就是他的家。
布加拉提会握着他因为长期卧床干枯的双手,感受着他微弱的,但依然在努力跳动的脉搏,祈祷着奇迹的出现。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4年,变数却比奇迹更早来临。
布加拉提18岁时,他的搭档已经26岁了。在都灵比赛时,她遇到了另一位男单运动员,两人坠入爱河,成婚后再三思考,决定共同孕育一个孩子。
对于一些女运动员来说,怀孕生子带来的身体和心态上的变化,可能意味着职业生涯的彻底结束。对于布加拉提而言,他更不可能休赛1年,只为了等待搭档的复出的可能性。
他们都清楚,与彼此作为搭档的时间已经走到了尽头。
“布加拉提,我很抱歉。我已经失去了太多像个正常的同龄人一样去生活的机会,过去的十年里我几乎没有自己的生活,也没有恋爱……我现在不想再错过。我希望你的父亲一切都好,我真的很抱歉。”
布加拉提当然没有理由迁怒于自己的搭档,他感谢过去4年中对方为了自己的付出,衷心祝福她冰场下的人生能够顺利幸福。
但他依然不能停下,维持父亲生命的机器吞噬着到手后已经少得可怜的薪资,他需要新的搭档,然后迅速投入新赛季中。
他找到了阿帕基。
阿帕基和他一样,也是个遭遇过命运捉弄的选手。那个高大的银发男人不仅没有对那份在旁人看来简直是发了疯的比赛安排说半个不,也不介意在短时间里通过高强度训练学会几乎是全新的技术。
布加拉提从没见过练习起来如此拼命的选手。阿帕基对自己的要求严苛到了残忍的地步,每一个动作,从膝盖弯曲的弧度到手臂延伸的角度,都被精确地分解开。他一遍遍执行规定好的步法和动作,每一次的误差小到肉体根本感受不到。
阿帕基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搭档因为他的失误摔倒或受伤。他的托举稳定而有力,让人感受到自己正“被保护着”。
他是那种,可以把自己的弱点全数托付的搭档。
这也是布加拉提第一次和男选手合作。
他们在教练贝利克罗先生的要求下抛开传统男女搭档之间分明的强弱关系,去尝试全新的诠释二者之间平衡的方法。
没有必要强装阴柔,或者故作阳刚。事实上,所有的选手都应该用这种跳出性别成见的方式思考自己与搭档的关系。布加拉提尝试着和阿帕基相互制衡,寻找那种二者力量融合又制约的微妙感觉。
裁判显然对这样的风格十分喜爱,二人合作的第一个赛季就在全国锦标赛中打败之前Hitman俱乐部的冰舞一号。获得更多A级赛的机会后,这对原本默默无闻的组合一路爆发,世界排名迅速上升到前16。
但保持一样的风格是不可能在看中艺术表现力的冰舞表演中成为常胜将军的。
Passione上层大换血后,冰场新的主教练波尔波要求他们有更多“成年人”的情绪:要有爱,要有挣扎,要有性张力。
布加拉提发现自己做不到了。
2018年年初,他和阿帕基拿着奥运会冰舞项目的门票来到了韩国平昌。整个赛季二人都挣扎在艺术表现力的瓶颈之中,作为运动员,能在冬奥会上出场已经能不抱遗憾,他们本打算趁着重要比赛放开束缚,探索新的可能性。
但就在比赛正在进行时,布加拉提卧床七年的父亲,因为并发症去世。
奇迹最终没有发生。
布加拉提没能赶上父亲的葬礼。俱乐部不允许他完赛后直接回国,而是将他和阿帕基立刻派往了下一场世锦赛的赛场。父亲生前打渔时结交的两位挚友将他的遗体安葬,当布加拉提在三月中旬回到那不勒斯时,只看见了新立起的墓碑。
那本是个万物开始复苏的季节。墓园里的雏菊开得正盛,绣球一样的粉红色花朵远远地连城一片。那种从白色中演变出的粉红色让他想起了7岁时,第一次来到Passione的冰场时,那些被霓虹映照的人工降雪。
布加拉提置身其中,望着面前光滑崭新的墓碑,感觉心中有一块血肉被生生挖去了。
从14岁开始时支持他滑冰的动力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疲惫。
当父亲离开人世,他真的无家可归了。
新赛季他依然选择坚持,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阿帕基。因为个人原因抛下搭档并不是他的作风,但腰部的伤病的发作不得不让他重新思考。
是真的开始感到力不从心了,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再这样下去只会拖累阿帕基。
他放心不下的是冰场上的其他选手们,特别是乔鲁诺。
选择帮助这些孩子,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能在他们身上看见自己童年和青年的影子。从那段最为艰难的时间走过,布加拉提知道,经济上的支持,能让从事体育和艺术的孩子们充分发挥自己的灵性和想象力,少吃些不必要的苦头。
Passione的势力在近几年里也越来越强,选手与俱乐部之间不成文的规定让竞技体育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单纯。他不愿意看到乔鲁诺的才华在显现之前就被埋没。
他想陪着这个有天赋和野心的孩子平安走过第一个成年赛季后再退役。
另外就是阿帕基。
阿帕基是成为职业运动员后,除了恩师贝利克罗先生外他最为尊敬的人。阿帕基需要时间来消化自己即将退役的事实,也需要时间来寻找和适应新的搭档。
等待手术的一个月里,布加拉提联系了意大利境内所有正在寻找搭档的冰舞选手。他在笔记本电脑的桌面上存了一个简单的表格,里面记满了技术、身材和性格可能和阿帕基相配的选手的基本信息。
布加拉提含蓄地发邮件询过那些选手是否愿意和一位年轻且有才华的冰舞运动员重新组队。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在退出赛场前,让阿帕基得以顺利地进行接下来的职业道路。
当然,最后一个赛季也是为了给自己的运动员生涯画上正式的句号。
试着找到当初滑冰时的感觉吧。
布加拉提回想起15年前的冬夜,眼前浮现出新年夜缀满彩灯的街道,飘洒在头发上的人工降雪和父亲母亲温暖的手掌,感到一阵唏嘘。
Chapter Text
“阿帕基,你在里面吗?喂!再不回话我要踹门了!”
乔鲁诺望着正对着面前那扇白色木门拳打脚踢的米斯达。他其实想上去帮忙,但米斯达颇有警告意味地眯起眼,告诉他“如果阿帕基在门上发现你的脚印,他一定会用冰刀把你剁成肉块”,所以他决定先站在楼梯间观望。
阿帕基凌晨那通没头没尾的电话把两人从困倦中硬生生地揪了出来。乔鲁诺对Lagoon队内的关系尚未完全摸清,但从米斯达的只言片语中不难推断,“阿帕基喝醉了”在这个仅有6人的小团队中,完全是可以和“核战争爆发了”相提并论的恐怖事件。
布加拉提的手术刚刚成功,纳兰迦和福葛还要在克罗地亚待上一天,能处理这件事情的只剩下了他和米斯达。连续几小时的飞行变得无比难熬,即便身体已经因为过去两天的比赛疲惫不堪,与地面失联的焦躁还是让他们在鼾声大作的乘客中间瞪大眼睛。
飞机降落在罗马后,米斯达掏出已经电量不足的手机试图回拨,另一端短促的“嘟嘟”告诉他阿帕基已经关机。
不能再等了。
他们拖着行李,背着冰鞋,小跑着穿过凌晨的菲乌米奇诺机场。普通摆渡车和机场专线已经停止工作,想要用最快的速度赶到罗马中心火车站需要乘坐大巴。有轻微啤酒肚的司机瘫在驾驶座上,狐疑且不耐烦地看着这两个灰头土脸的,正在从口袋和背包夹层中翻找零钱的年轻人。有个西装革履的家伙坐在前排座位上,显然对着两个耽误了自己时间的家伙颇不满意,嘴里嘟囔着念念有词。
在米斯达数着硬币买票时,乔鲁诺提着两人的冰鞋包,朝车厢后方挪动。西装男瞄了一眼这位看似纤弱的金发少年,整理了一下领带,昂起他那颗已经秃成地中海的脑袋,故意把皮鞋往过道中间伸。
乔鲁诺面色不改,直接踩着那只脚走了过去。
“先生,请把你的脚放好。”
静谧的车厢里响起一声清脆的“咔哒”,脚面上出乎意料的重量让那男人痛得想开口大叫,但他却被那双在黑暗中绿幽幽的眼睛瞪得连话都不敢说。
米斯达挥动着两张车票,穿过走廊坐到乔鲁诺身边。他并没有注意到,那个西装男在他经过时非常识相地抱住公文包,瑟缩到了车窗旁边。
大巴把一路上捡起的乘客们像扔垃圾一样丢在了终点站——罗马中心火车站,那里有直接到那不勒斯的早班车。乔鲁诺和米斯达跨过候车大厅里疲惫的旅客和东倒西歪的流浪汉,面对着昏昏欲睡的票务员,把原本中午才会出发的车票改签了。
列车七点半准时出发,抵达那不勒斯之前还需要1小时33分。一路上米斯达依然尝试着给阿帕基打电话,但对方依然关机,打到最后他自己的手机也耗光了电量。
好在那不勒斯火车站的那个出租车司机是个难得一见的老实人,没有绕远路,只是多收了他们几欧元就把他们送到了阿帕基公寓的楼底下。
那是幢设计简洁干净的单人公寓,灰黑色的外墙,就在冰场旁不远处。租金价格并不便宜,但能给租户良好的治安和安静的环境。
乔鲁诺跟着米斯达走进大厅。保安显然认识米斯达了,挥了挥手就放他们俩进了楼梯间。米斯达熟练地取下挂在防火门上的挂锁,带着乔鲁诺径直爬上了阿帕基的楼层。
“不行。乔鲁诺,来帮我,只能把门踹开了。”
连续敲了几分钟门的米斯达终于放弃。
他摘下已经汗湿的毛线帽,朝楼梯间的另一端走去,短暂的助跑,顺势抬起腿狠狠揣在门板上。白色的木门抖了抖,上面赫然出现一个黑黢黢的脚印,锁孔却依然没有松弛的迹象。
“用这个,” 乔鲁诺拍了拍已经急得团团转的米斯达,环顾四周后搬起了放在楼道拐角的一瓶灭火器,“米斯达你退后,让我来。”
哐当。
灭火器底部的红油漆在碰到金属门把手时被蹭掉了一小块。固定在门框上的弹簧锁在重击下开始稍稍变形。
乔鲁诺哼了一声,对刚才那一锤的效果表示满意,把灭火器换了个角度,准备继续往门锁上撞。但就在这时,房间里却传来了金属摩擦的刺耳声音,整扇门开始剧烈抖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想要破门而出一样。
吱呀。
大门被从内向外猛得推开。
门锁经过刚才的轮番折腾,现在已经完全报废。从木门框折断处掉落的木屑洒在门口深紫色的脚垫上,积了薄薄一层。
“你们他妈的在干什么?”
阿帕基皱着眉头,咬牙切齿地望着正疯狂破坏自家房门的两个队友。
他是被仿佛楼房拆迁一般的噪音轰醒的,宿醉带来的头晕让他几乎没办法站直,只能下意识地去扶身边的门板,但只是轻轻一掰,整扇门就直接脱离门框掉了出来。
知道大祸临头的乔鲁诺咽了咽口水,弯下腰,轻轻地把手中的灭火器放在脚边,然后挺直腰背,试图用一个较为礼貌的姿势站好。
“操。”
阿帕基鞥了几秒,意识到刚才一切的罪魁祸首就站在自己面前,气得几乎要昏过去。他一个跨步迈上去,毫不在意自己光裸的脚掌正踩在脚垫上的那层木屑中间。他攥住乔鲁诺的衣领,迫使他与自己视线平齐。
“喂喂喂阿帕基,别,你冷静……”
米斯达已经被面前的阵仗吓坏了,手忙脚乱地冲上来,摇着头掰住阿帕基紧绷的手臂,试图挡在他和乔鲁诺之间,却不慎把灭火器踢翻。圆柱形的灭火器滑下楼梯,又弄出了一连串巨响。
阿帕基确实偶尔会脾气不好,但他从未见过对方发这么大的脾气。这种情况应该只有几种原因:要么是阿帕基喝醉了,要么是阿帕基遇到破事了,二者兼有也有非常可能。
可千万别是最后一种。
他望了望阿帕基,又望了望乔鲁诺,感到一阵不妙。
此刻,阿帕基感到额头的青筋正随着窜上来的怒火跳动。被他提着领口的乔鲁诺踮着脚,姿势很狼狈。但那双与他相对的绿眼睛出奇地冷静,目光中没有一丝慌张和愧疚。
你小子觉得这很无所谓吗?
过去的一个月里阿帕基一直试图劝说自己,不应该仅凭第一印象对乔鲁诺有太多成见。但事实证明,那小子不仅每次都能在完美地踩中自己的雷区,甚至还能在雷区上翩翩起舞。
想到这里,宿醉带来的头痛和恶心又一次袭来。阿帕基感到太阳穴胀痛地厉害,胃部也一阵抽搐,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翻涌搅动着。
呵,算你今天走运了。
他猛得松开握紧乔鲁诺领口的右手,转身朝屋内的卫生间跑去。
* * *
“嗨,阿帕基,你慢点……我的天你到底喝了多少啊?”
逃过一劫的乔鲁诺站在洗手池边。米斯达岔开腿蹲在他面前,伸手轻拍阿帕基的后背。刚才还气势汹汹仿佛马上就要冲着自己来上一拳的男人此刻正趴在马桶边干呕,脚踝突出的骨节贴着冰凉的瓷砖,浅色的长发凌乱地散在后背。
“你滚。”
阿帕基喘着气推开米斯达的手臂示意自己没事。他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转过身来,咬着牙瞪着正倚靠在白瓷洗手台上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小鬼。
这样的表情让乔鲁诺联想到被捕兽夹钳住的却依然露出犬齿的野兽。
米斯达朝乔鲁诺无奈地耸了耸肩膀,眼神瞟向门外。金发少年得到信号后识趣地走出这间对于三个人而言有些狭小的洗手间,体贴地为他们虚掩上门。
洗手间里的声音变得有些让人听不真切,像是隔了层棉花。站在门口的乔鲁诺无意去偷听他们的谈话,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沾满泥水的鞋底。
或许自己应该踮着脚跑到门口,鞋柜里可能有塑料鞋套或者备用拖鞋……如果阿帕基平日比较热情好客的话……
还是算了。
乔鲁诺直接把鞋脱下,鞋底朝上靠在墙边,穿着袜子踩上了触感并不柔软的短绒地毯。
阿帕基的住所是个宽敞的单间公寓,没开灯,窗帘也紧闭着。从现在站立的地方看,房间笼罩在阴影中,除了一张床铺、一架正对着空白墙面的投影仪、一台音响和几个简单的储物柜之外没有多余的陈设。
这些简单的家具基本上都是金属材质的,在昏暗的室内散发着一股阴冷又不近人情的气息。靠近大门的储物柜上放着一排CD,包裹在塑料外壳里的碟片被按照发型年份依次排列好,仿佛一列待命的士兵。
整个房间里,此刻只有床铺与四周的整洁格格不入。床单还没有整理,深蓝色的枕巾和床笠趿拉着拖在地板上。几个喝空的酒瓶东倒西歪得倚靠在床脚,其中一瓶已经倒了,灰色的地毯上沾染了一小片深红色的污渍。
乔鲁诺朝洗手间的方向望了望,米斯达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和几阵马桶冲水声传来。
看来他们还需要一点时间。
金发少年放下心,在房间里踱步起来。
他绕过那张床铺,顺手把翻倒的酒瓶扶正。面朝这幢公寓楼南面的窗户被两扇厚重的落地窗帘遮住。伸出手,试图掀起一角,窗外已经高悬的太阳立刻让他下意识地眯上眼睛,撇过头去。
视线无意扫过房间一角时,他停住了。
在被窗帘掩盖住的转角处,一个白色木质架子沐浴在阳光中。
好奇心让他继续拨开厚重的窗帘,挤进遮光布和内衬之间的夹层,去打量架子上到底有些什么。
实木隔板总共有三层,被白色的油漆仔细粉刷过,用指腹轻轻擦过,摸不到灰尘。东西不多,蹲下后,与视线相平的那层放了一本厚厚的,书本一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
乔鲁诺侧身,探出把他紧紧裹住的布料,卫生间的门依然保持着方才虚掩的样子。
他钻回去,翻开那本“书”。
一本相册。
乔鲁诺有些迷惑地皱起眉头。现在已经快2020年了,谁还会把相片一张张洗出来装订成册的年轻人估计屈指可数。可能阿帕基比较喜欢复古风情?
他的目光定在了第一张照片上。
嵌在塑料封套的照片像素不高。一个短发男孩和一个个头不高的女孩站在一片雪白中央。两人都捧着花,胸前挂着奖牌,背景里挡板上的广告都是清一色用意大利语,应该只是个普通的国内赛。
如果不是那头在南意罕见的浅色头发,乔鲁诺觉得自己可能会认不出那男孩就是阿帕基。
照片中的阿帕基尚未拥有成熟而硬朗的五官,鼻梁和下颌的线条依然带着些稚嫩。他把头发剪得非常短,很像某些小动物顺滑的皮毛。
那时候的阿帕基大概和现在的自己同岁吧。
旁边的那个女孩是谁?在布加拉提之前,他还有一任搭档吗?为什么自己从未听说过呢?
乔鲁诺眯着眼睛,想凑近些仔细看看照片上咧着嘴微笑的“小阿帕基”。
刷拉。
耳边突然响起一阵金属摩擦的刺耳噪音,随即倾泻入房间的刺目阳光让他不由地抬起手臂遮挡。
糟了。
心中警铃大作,他飞快地合上相册,塞回它原先摆放的地方,然后闭上眼等待着劈头盖脸的咒骂和可能传来的疼痛。
但几秒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
缓慢睁开眼睛,站在他面前的是米斯达。
“我还在想你跑到哪儿去了,躲在窗帘后面干什么,快出来。”
黑发青年扯着窗帘的一角,弯着腰,有些疑惑地看着沾了一头灰的乔鲁诺。他本想开窗通风,却发现自己的队友正紧闭着眼睛蜷缩在两层布料的夹层中。
“哈哈哈,是我,乔鲁诺,是我,不是阿帕基,我可不会揍你,快起来。”
愣了几秒后,米斯达恍然大悟。他大笑着拍了拍乔鲁诺死死护在头顶的小臂,顺手揉乱那团已经有些松散的金发。乔鲁诺撇撇嘴,眨巴着泪汪汪的双眼,拽住他的手臂缓缓站了起来。
“我让阿帕基去洗了个澡,”米斯达在裤子上把还带着些水珠的双手擦干,“现在我们需要收拾一下残局,然后为了你的生命安全在他走出浴室之前开溜。”
乔鲁诺尚未缓过神来,就被迎面丢了一块干净抹布。米斯达哼着小曲,把两扇窗帘全部系好,推开排气窗,任由冬日的阳光斜射进房间内。原本氤氲在空气中的酒腥味随着冷空气的涌入逐渐消散,房间里的温度在缓缓上升。
“阿帕基真的没事吗?”
乔鲁诺在开放式厨房的水槽中沾湿手中的的那块小方巾,又蹭了点洗涤剂,一边小心地去摩擦地毯上的那块红酒渍,一边抬头问正在清扫床头柜的米斯达。
“他啊,你不用担心,”米斯达耸耸肩,“他说他只是最近压力太大了,毕竟自己的搭档动了这么大的手术。那家伙可是个硬汉,没什么能打倒他,除非布加拉提要和他分手。”
“你说什么?”
乔鲁诺停下手中的动作,怀疑自己听错了。
“哈哈哈哈哈我开玩笑的,这是假的,但你居然不知道,”米斯达大笑着坐上床垫,硬到出乎意料的床板让他龇了龇牙,他故作玄虚地压低声线,“他们一直自称只是同事关系。但推上有狂热粉丝专门建的话题,就是为了催他们结婚。不信你去问纳兰迦他们,那话怎么说的……”
米斯达突然安静下来,用食指搓碾着下巴上的胡茬,深色的瞳仁中突然闪过一道光亮。他捏着嗓子,用比自己平时细得多的声线小声嘟囔。
“纳兰迦经常这么说:’全世界都觉得他们在谈恋爱,只有他们自己不觉得。’”
乔鲁诺被逗得噗嗤笑了出来,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难以言说的不是滋味。刚才的那本相册历历在目,他不知道这么多年阿帕基身上发生了什么,单纯的时间流逝可不会把一个少年毫无顾忌的笑容全然抹去。
地毯上暗红色的污渍在方才无意识的擦拭中已经淡了许多,但浅粉色的轮廓依然顽固地扒在哪里。
他把手中的方巾翻了个面,用另一面继续清理。却突然又想起了刚来到Passione的那几天,无意间看阿帕基和布加拉提在冰场上训练。那种夹杂在表面和谐中的力不从心……
“喂,乔鲁诺,差不多可以了。”
米斯达的声音把他从思绪中捞了回来。
黑发青年小跑着绕进厨房,打开冰箱,皱着眉头从少得可怜的烹饪食材中挑出了一块速冻披萨。放进用锡纸包好的烤盘,然后塞进烤箱,调好时间。
随着“叮”的一声倒计时开始,浴室里的水声也逐渐消逝。
他们两个默契地望向对方,眨了眨眼睛。
是时候撤退了。
米斯达一边挥动着抹布把台面上的食物包装赶进垃圾桶,一边喊:“阿帕基,你的午饭在烤箱里,我先走了。”
阿帕基用一个闷哼作为回应。
两人双双提起放在门边的背包和行李了,像排雷一般捡起落在地板上的木屑,把那扇已经从门框上脱落的大门象征性地摆好,然后匆匆踏着来时的防火梯消失在走廊拐角。
* * *
阿帕基在浴室里一直待到外面的声响完全归于平静,才披着松散的浴袍走出来。他突然有些庆幸刚才米斯达和乔鲁诺那小子在外面嘀嘀咕咕,现在房间里反常地安静,让他不得不独自面对那些花了一晚上逃避的事情。
烤箱已经自动关闭了,他咬起坚硬的披萨饼皮。胃部烧灼般的疼痛依然没有减轻,他其实没有任何食欲,但理智告诉他现在必须吃点什么。
房间看似已经被米斯达他们打扫过了,阿帕基踏着依然有些飘忽的脚步走到大门前,眯着眼睛看着已经残破不堪的门板,抽下浴袍的腰带,把把手和插栓捆在了一起。
漏风许久的房间终于完全静默无声。
真的只剩他一个人了。
阿帕基迈着沉重的脚步绕回床边,然后缓缓闭上眼睛。
他其实已经忘了昨晚自己还曾在意识模糊之际给米斯达拨过电话。好在米斯达今天丝毫没有提到布加拉提,这说明即使在喝到烂醉,他也没有把布加拉提即将退役的消息说漏嘴。
比完下个赛季后,我会退役。
退役。
阿帕基在心中默念着这几个音节。
布加拉提平静地说出这个单词时的声音被他的大脑刻意延长,每一次发生都被切碎,缓慢地,仿佛某种刑罚般地在耳边回荡。
胃部翻搅拉扯的感觉再一次猛烈地上涌,但麻痹的喉头已经对呕吐这一行为失去了基本的反射。他踉跄着向窗台边走去,也许是因为醉酒,也许是因为别的,双手触及到冰凉的石质窗台时,他握拳猛得砸了下去。
刺骨的凉意和钝痛袭来。
早该料到的,在法国的时候,就应该注意到的。
阿帕基咬着牙,几乎是崩溃地回忆起一个月前,在戴高乐机场时,布加拉提那句平淡的“感觉自己就像已经退役了一样”。
我早该料到的。
他和布加拉提搭档四年了,曾经自以为没有任何人比自己更了解布加拉提的艰难和苦楚。但即使每天都和彼此牵手和拥抱,他们之间的距离依然没有任何缩小。
他不仅没能保护自己的搭档免受伤病困扰,甚至在对方在深思熟虑后做出“退役”的决定时还感到意外。
海潮一般的懊悔和自责猛得袭来。
我算个什么搭档。
阿帕基任由自己背靠着墙面滑倒在地毯上。后背的凉意逐渐被体温焐暖,窗外的光线跳起来,落在他浅色的睫毛上。 被强光刺激的虹膜无谓地收缩着,但他只是眨了眨眼睛,感受生理性地泪水缓慢地充斥在眼眶周围。
他坐了很久,望着升到最高处的太阳一点点下降,然后沉没在远处的楼房后。房间里能被光照亮的范围在一点点缩短,光和影清晰的分界线逐渐移到他的脚尖前。
在夕阳吝啬地想收走最后一丝碎金时,他缓慢地站了起来,拨开两扇已经被收好的窗帘,走向摆放在房间拐角处的一个木架子。
胡桃木,白色漆面,总共三层,轻巧便捷,是他和布加拉提组队后搬公寓时,布加拉提帮他挑的。
这个架子对他而言显然太矮,当时也只是觉得价格便宜,想临时用来当做鞋柜或存放些杂物,但他鬼使神差地用了很久,还特地放在了不易察觉的房间角落里。
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第二层隔板上平放的一本相册,阿帕基咬着嘴唇,把它抽了出来。
他可能是21世界第二个十年里,为数不多的还保留着冲印照片并编辑成册的习惯的青年。但他很喜欢这样,实体化的图像按照拍摄时间摆放好,翻阅起来,当时的场景仿佛就像视频倒带再暂停一般浮现在眼前。
这本相册记载了他从踏上职业运动员生涯后的生活。有些痛苦的回忆,也有些值得珍爱的,包括他和布加拉提之间的点点滴滴。
阿帕基从相册的最后几页开始往前翻阅的。指尖滑过几张空白的塑料壳,然后将一张张鲜活的相片翻过,回忆像上了发条的玩具一般,飞快的滚动起来。
时间从2018年3月开始倒流。
最近的那张照片是当时世锦赛结束时拍的,布加拉提的脸颊微微下凹,那是在赛场间辗转和经历丧父之痛的结果。也是那一年,他的背伤开始时不时发作。每张照片上的布加拉提都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但他知道布加拉提已经身心俱疲,即使他们被鲜花和观众丢下的玩偶簇拥。
那个赛季的照片很少,只有寥寥数张。当这些相片里储存了对你而言重要之人痛苦的回忆时,你只会希望它们越少越好。
之前一年的相片就厚了许多,那是他们遭遇成绩和生活接连打击前比得相当不错的一个赛季。他们第一次拿到了大奖赛分站的金牌,那时候贝利克罗先生还没有退休,他们三个在最后的表演滑结束时被送花的冰童围着,在挡板前连续拍了好几张。布加拉提在官网上选照片,发现都非常喜欢,他就都洗了出来。
还有一张特别的,自己皱着眉头解揪成一团的头发的照片。那时候头发已经留到齐肩长了,颁奖时总会和奖牌的绶带缠在一起,布加拉提特地用手机拍了一张,被打印下来,摆在了其他照片中间。
时间再向前退一年。他们19岁。如果说20岁的他们已经有了男人的模样,当时的他们就都还带着一点稚嫩。他记得很清楚,那年布加拉提长高了两公分,体重也增长了一点,他们每天都需要练习托举,所以他对于自己搭档的变化了如指掌。为此,布加拉提时常嘲笑他“像杆秤”。
那个赛季,第一次登上欧锦赛领奖台的布加拉提捏着胸前的铜牌,有些手足无措。这一幕被记者记录了下来,他辗转间要到了原本的照片底片,洗出来夹在了相册的其中一页。
然后就是,他们开始搭档的第一年了。
阿帕基将目光短暂地投向窗外,深吸一口气后,望了望自己手中捏着的,刚才翻过的相片。
几年的时光,此刻握在手里,只有不到两厘米厚。但那些瞬间却无比清晰,就像在时空里按下了暂停键。
心里有些难以言明的东西堵着,但只能继续往前。
四年里,他们滑过很多套节目。贝利克罗先生让他们跳脱出冰舞男女搭档之间关系的成见,滑了许多选材跳脱爱情的,十分大气的作品。
他们滑过纪录片《迁徙的鸟》的原声带,模仿飞越喜马拉雅山的雁群对于自然奋力的挑战和对本性伟大的遵从;滑过《月光奏鸣曲》,用肢体模仿从钢琴声中的静谧,到爆裂一般的疯狂;也滑过《一个忧伤者的求救》,试图表现渺小的人类挣扎求生时的痛苦和希望。
他们只滑过一个有关于爱情的节目,在他们最青涩的18岁,合作的第一年。
阿帕基的指尖轻轻把已经竖在书脊正中的那一页朝后拨去。
照片上的他和布加拉提站在一起,即使在音乐响起后已经会自然地靠近,下了冰场后还不习惯两人之间有些紧密的距离,在国内赛领奖时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起,但都发自内心地笑着。
他们滑的节目来自法国歌舞电影《瑟堡的雨伞》。很巧,他和布加拉提相遇的那天,布加拉提也在雨夜中打着一把白色雨伞。赛前打磨细节和情感时,他们就在这间公寓,背靠着床脚,用投影仪和那台音响把电影看了很多遍。
那是个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老片子,讲述了17岁的雨伞店少女不顾母亲反对依然执意与修理工人相爱,经历一系列现实后,却只能在各自成立家庭后目送对方在大雪中离开的爱情悲剧。
那时候他们刚刚开始适应彼此的身体,互相触碰时偶尔还会有触电般的酥麻。两个年轻人欣赏着彼此美丽而健康的躯体,表演着令人心碎的爱情,总会有些难以抑制的情绪。
有时他们会贴的很近,近到嘴唇会时不时擦过对方的脸颊和喉头,那种温暖而柔软的触觉夹杂在迎面吹来的冷风中,显得如此鲜活而令人心动。
布加拉提比他更投入,有一场比赛结束时,他收拾好东西,发现布加拉提不见了。后来他发现,布加拉提在后台的热身区隐忍着用纸巾擦拭眼角。布加拉提告诉他,这个曲子滑的就是他爸爸妈妈的故事。
献给冰场的青春里除了和上一任搭档,阿帕基没有和别人建立过亲密关系。他甚至不知道要怎么去安慰,但就是在一瞬间觉得非常心痛,仿佛自己的身体和精神都是布加拉提的延伸。最后只能手足无措地给了他一个拥抱。
然后他们去领奖,拍下了刚才那张有些别扭的照片。
阿帕基的目光一直停在那张他们最早的合照上,直到太阳完全落下,天空上只剩下黑暗。
之前的回忆中,就没有布加拉提了。
现在所有的都结束了。
脑海里隐约响起四年前曾经日夜都卡着节拍听到几乎腻烦的音乐。
“他们在月台分别
彼此看了最后一眼,就此天各一方。
但我爱你啊,
求你不要离开我,
不要留我孑然一身。”
已经什么都不会剩下了。
他回忆着在赛场上和布加拉提肩并肩,握着他的手,搂着他的腰,感受着对方鼻息的瞬间。
退役之后,他们会不会形同陌路,沦落到几年才联系一次的地步?
那时候,联系他们的到底是花滑这个纽带,还是曾经共享的,那些亦或艰辛亦或美好的回忆?
窗外吹过一阵强风,把树叶摩挲的响声送进敞开的窗户,也吹动了阿帕基随意披散着的头发。街道上的行人骚动起来,纷纷寻找商店短暂地躲避即将到来的大雨,或者大声提醒自己的家人关好窗。
阿帕基没有动,而是把脸埋进双手中。这种内心的煎熬和挣扎几乎要活剥了他。
没办法往下想了。
他没办法和除了布加拉提之外的任何人一起滑冰了。
他想保护布加拉提。他不想看到布加拉提受伤。
布加拉提是不一样的。
布加拉提是特殊的。
一阵闪电般的,刺痛的,酥麻的触感在一瞬间滑过他的心脏。
阿帕基从手中抬起滚烫而湿热的脸颊。
他感受到了一阵可笑又危险的情绪。
在经历了这么多,而这一切就要结束之时,他突然意识到——
布加拉提的唯一的。
我爱布加拉提。
我爱他。
Chapter Text
1月5日,新年伊始的一个星期六。
Lagoon一号训练冰场后的小巷中,从阴云缝隙间逃脱的几缕阳光照亮了墙面上层层叠叠的涂鸦。一只橘色皮毛的虎斑猫正扎在垃圾桶里,用前爪钩破塑料袋找些残羹剩饭,耳朵警惕地轻轻抖动。在听到转角处的一串脚步声后,它立刻一个飞扑跳上墙头,藏在了棕榈树扇形的叶片后,睁着蓝绿色的眼睛望着巷口走来的身影。
米斯达踏着一双跑鞋,把横在路中间的易拉罐朝墙角踢了踢,然后轻快地跳上了通往冰场侧门的防火梯。
年底了,冰场需要例行的养护和维修。施工队融化了整片冰面,用塑料布围得密不透风,敲敲打打声时不时传来,搞得像考古现场一样。而最大动干戈的是几个工人搬着梯子爬上了波尔波专用的玻璃小房子。据说要把原先的玻璃幕墙拆了,换最新的通电玻璃,能随意切换透光度的那种。
方便他在我们训练的时候指手画脚呗。
米斯达忍不住小声咒骂。
不过好在,他们连一顿饭钱和一张车票都不给报销的老板已经一反常态地“大发慈悲”,“慷慨”地给他们批了一周不到的假期回家过圣诞节。
妈的,如果真的好心,有本事别克我们扣夏休期商演和广告的报酬啊。
米斯达皱着眉头啐了一口。年久失修的防火梯随着他的脚步发出骇人的声响,他扶住平台上已经呈现出锈红色的栏杆,从外套口袋里摸出钥匙,插进侧门的钥匙孔。
通常来说,这十天会是他在赛季中相对无聊的一段时间。
独自依然完成体能训练,开心的时候去商业冰场虐虐菜,回家帮老妈分拣香料,为亲戚家的孩子准备在圣诞树下的礼物,然后捧着啤酒窝在沙发上和老爹赌球……
这样的生活当然也有独特的趣味,但作为一位运动员,在全国锦标赛即将来临的节骨眼上,他显然更希望在空旷的冰场上滑满两小时。
好在今年不会像往常一样了。
想到这里,他愉悦地勾起嘴角。
大门依然紧闭,今天没人比他早到。米斯达逆时针拧了两圈半,门锁才乖乖弹开。
里面没开灯,阳光透过穹顶下的那圈气窗洒进来,镶了一层小花边似的。施工队通常会在下午才陆续到位,现在除了电机运转的白噪音,场馆中寂静无声。最中央的冰场依然被围挡着,但上方已经蒸腾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气。
看来制冰机已经重启了。
感谢老天,我还以为他们要一直搞到明年。
米斯达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在观众席倒数第二排随便挑了个座位坐下,摁亮手机屏幕。
还差5分钟到九点。
他潇洒地把脚踩在了前排座位的靠背上,支起双手托住下巴,然后有些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敲着脸颊。
终于,踏着整点的闹铃,一个金色的脑袋从门缝后面探了进来,目光先是扫过他们头顶上裸露交错的电线,然后落在了米斯达摘掉毛线帽后毛绒绒的后脑勺上。
“早安,米斯达。”
“乔鲁诺,你来了!”
听到声响的米斯达回过头,眼睛瞬间亮了。如果这位黑发青年是条小猎犬,那现在你一定能看见他正在身后欢快摇动的尾巴。
之前的布达佩斯之行让他对这位来历不明的队友有了全新的认识。对于他们这行来说,冰场即战场,一起比过赛,陪彼此等过分,就是战友般的关系。回到那不勒斯后,他们还一起在醉酒的阿帕基面前成功死里逃生,普通战友关系立刻又升级成了过命的兄弟。
所以当乔鲁诺提出要不要在休假的几天里一起做陆地训练时,他几乎没有思考就欣然答应。假期的前几天,他们约过环城长跑、海边跳绳和舞蹈房合乐,到了最后一天,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平常训练的Lagoon一号冰场。
花滑的陆地训练主要针对体能和力量,跳台阶看似简单,却是运动员们的必修课。在Lagoon,从裁判席到观众席顶端一共24级台阶,每级高20厘米,宽35厘米,每3级有一个缓冲平台,在其余训练器材都被锁死的休假期,简直是完美的训练场地。
“纳兰迦昨晚发短信说中午11点约饭,”乔鲁诺把脱下的外套叠好,朝已经蹦到台阶最底端的米斯达走去,“说是要,欢迎我?”
“啊,他也和我说了,其实多半是他自己想吃,”米斯达活动开了手腕脚踝,开始左右小跳,露出看破一切的表情,“之前你刚来就直接赶着比赛了,这次刚好也庆祝一下布加拉提出院,别紧张,团队联谊嘛,就在之前我和你说过的那家餐厅。”
乔鲁诺给自己套上护踝,随后双手握住护栏,拉伸着后背和肩膀。听到米斯达的话语后他眯起眼睛,若有所思。
“来吧来吧,先训练再说,” 已经解决完热身的米斯达拍拍身旁金发少年随着附身而凸出的肩胛,调皮地眨了眨深色的眼睛,“今天也做像平常一样,做全套?”
“当然。比比谁更持久吧,Senior Mista。” 乔鲁诺直起身,平静地回应着队友的荤段子。确认全身的关节活动开后,他那双绿色的眼睛里露出小猫看见新玩具般的狡黠。
三,二,一!
两人同时冲了出去,如同两条冲入沙丁鱼群捕食的旗鱼。
所谓“全套”,首先是三趟最普通的折返跑,让脚踝和膝盖热起来,然后是一步跨三级冲上楼梯,旨在把腿部的肌肉舒展开。
米斯达比乔鲁诺高几公分,身材也壮一些,他仰仗着这些优势,迈着长腿蹭蹭蹭往上迈,很快就把乔鲁诺甩下一小截。
嘿嘿,跑不过我吧。
在比赛刚开始时就处于领先位置让米斯达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喜悦。他吹着口哨回头望,乔鲁诺依然在努力跨步,每次都实打实地把大腿后侧的肌腱压到极限,像是在拉一张弓。听见口哨声,金发少年也不恼火,反而轻笑一声,因为他很明白,接下来才是跳楼梯训练的重头戏:并脚单级跳、双级跳、三级跳往返各三次。
那才是发挥自己身材优势的时候。
虽然比不上纳兰迦,乔鲁诺的身材在一众男单运动员中依然偏轻盈。他只需脚踝轻轻用力,落地时膝盖微屈缓冲,就能像小鹿一样在楼梯间蹦上蹦下。
米斯达不同,作为依靠大腿力量完成跳跃的选手,他在每次起跳前都要弯曲膝盖,再把自己弹出去。楼梯并不宽,一旦控制不佳,就会有整个人向前翻倒的隐患。
他跳着跳着,每次落地脚尖都往前挪几公分,就要来到缓冲平台时,鞋头终于和水泥台阶狠狠撞在了一起。他一个趔趄,为了保持平衡已经挥出残影的手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抓住了稍微领先的乔鲁诺。
“别扯着我的衣服,米斯达你作弊。”乔鲁诺被生生往下拖了两级台阶,凉风从被掀起的衣摆下钻进来,冻得他打了一个小哆嗦。
“待会儿你也可以揪我。”米斯达喘着气,趁机反超。他有些愧疚地用余光扫过身边的乔鲁诺,金发少年的脸颊微微泛着红晕,胸口的T恤被汗水浸湿,半透明的布料贴在皮肤上,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仔细梳理好的头发也有些散了,一缕缕的金发贴在汗湿的前额和脖颈上。
可能是大脑已经因为缺氧出现了什么问题,这一幕勾起了米斯达青年时期的回忆。
大概是十五十六岁的时候,他在床垫底下藏了本那种……劲爆的杂志,封面上就有一个金发碧眼的比基尼沙排美女,阳光般的发丝散落在胸前,浸在淋漓的香汗中……
醒醒,米斯达,醒醒。
脑海中突然警铃大作。
虽然乔鲁诺也是个金发尤物,但他可是队友,还是个实打实的男人啊!
米斯达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脚下的跳跃中。没有了身前可以在紧急情况下抓住的乔鲁诺,如果现在失去平衡,他这张帅脸可就要毁在面前的水泥台阶上了。
绷紧大腿,稳健向上。
很好!
就在他要为蹦上最后一个平台而欢呼雀跃时,臀部传来一个预料之外的异样的触感。
那不是误碰,甚至不是拍,而是整个手掌张开、抱住、收紧,然后贪婪地在他的屁股上揉了一圈。
电流般的触感从尾椎骨一路攀升到头顶,然后放烟花一样瞬间炸开。
“靠!乔鲁诺!你居然摸我!”反应过来的米斯达差点在平地上直挺挺地摔倒,他惊恐地回头,清晰地瞥见乔鲁诺的眼睛中闪过一丝轨迹得逞的小得意。
“我没有,我只是差点没站稳,扶了你一下,就像你之前扶我一样。”罪魁祸首张开双手,立刻切换成一幅无辜的表情。
“喂,我刚才可只是拽了你的衣服,我可没摸你!”米斯达觉得刚才自己关于金发比基尼女郎的幻想在这一刹那全部破灭。
“你太高了,我够不到你的衣摆。”
有理有据,令人不得不信服。
乔鲁诺趁着米斯达大脑依然在断片,赶紧在到达平台之后折返。
这记仇的小崽子,绝对是报复!
回过神来的米斯达咬牙切齿,顶着腿部逐渐蔓延的酸痛追上去。两人在短短的楼梯上赌气般地把对方撵来撵去,楼梯练习的速度比平时的训练提了一倍还多。短时间里高强度的锻炼很快就让他们尝到了苦头:大腿肌肉开始发抖,仿佛烘焙师筛糖粉的小手。
但现在还不能停下。
说好了要做满全套的。
左脚单脚跳,右脚单脚跳,侧身跳,扭胯跳……
原先的劲头撑不住了,现在的他们已经变成了两只瘸腿野兔。米斯达跳到后半程,觉得自己眼睛前都是花的,看什么东西都明晃晃的一片,大脑也浮在水中一样,每跳一下,就哐当哐当乱响。
混乱间,他又扯了几下乔鲁诺的衣摆,也被摸了不少次屁股作为报复。乔鲁诺的喘息声在他耳边时远时近,金发随着他的每一次跳跃在后背甩动。他不知自己着了什么魔,虽然已经累得要死,但依然迷迷糊糊地跟上。说是胜负欲也好,有关尊严也好,总之他就像是海里的一条蠢鱼,跟着面前金闪闪的鱼钩。
当他们绷着僵成石头一样的脚尖,终于靠着毅力跳上最后一级台阶时,两人都喘着粗气,瘫倒在冰凉的水泥过道上。
“操,我腿断了,”米斯达把自己摊平,闭上眼睛,大口地呼吸着冰凉的空气,“我比你快两层台阶,我赢了。”
“你确定?”本来已经靠着墙壁坐下的乔鲁诺被这句话挑了起来。他半跪在膝盖上,肩胛骨随着呼吸耸动,居高临下地望着浑身瘫软的米斯达。
“那当然……”米斯达依然闭着眼睛哼唧,丝毫没有在意危险即将来临,“靠!我操!乔鲁诺你在干什么!”
髋部忽然袭来的压力和大腿后侧撕裂般的酸爽让他几乎要弹起来。赶紧睁开眼,米斯达发现乔鲁诺正跨坐在自己的身上,掰起自己的双腿朝上压。
“我在帮你拉伸放松。”乔鲁诺并没有松手,反而俯身把米斯达的腿又朝下摁了摁,成功地换来了又一长串惨叫。
“痛死了!好……好痛,你温柔点啊!” 米斯达疼到眼前闪过一片漆黑,“停手吧乔鲁诺,不然我们中午吃饭要迟到了,不能让布加拉提他们等……啊!”
“不可以因为赶时间就不好好拉伸,布加拉提先生一定也是这样想的。”乔鲁诺摇摇头,继续蹂躏米斯达大腿后侧的肌肉。
“你轻点行不行,求你了乔鲁诺……”米斯达咬着手腕,努力让自己不要呜咽出声。
“这是没办法的,”乔鲁诺并没有理会他的求饶,抬起另一只脚,继续帮他进行有利于身体恢复的拉伸,“你好歹也是个职业运动员,这点痛就别乱喊乱叫了。”
这不是我要的大波沙排金发美女。
米斯达绝望地想。
现在骑在我身上的就是个,十足的,魔鬼。
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叫声回荡在空旷的冰场穹顶下。两位当事人全都沉浸在这场看上去相当粗暴的运动后舒缓中,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门边一个瑟瑟发抖的身影迅速闪过。
纳兰刚从隔壁商业冰场撒欢完回来,准备把冰鞋放进储物柜,再去和已经到达餐厅排队点菜的福葛汇合。他一蹦一跳地从通往冰场侧门的小巷跑过,脑海里貌似想起什么开心的事情,跑两步就笑起来。
终于可以!吃到有牛肚菌的披萨了!
当他一路笑着爬上防火梯,却发现在施工期间紧闭的大门居然微张着,他浑身一凉,笑容凝固。
冰场是不是遭贼了。
那……可怎么办啊!我们的冰鞋、备用冰鞋、用坏的冰鞋可都在里面!
他蹑手蹑脚地凑近,举起手中冰鞋包当做自卫武器。把耳朵轻轻贴上门板,场馆中如同老式黑帮电影中“拷问”一般的怪叫声让他不禁浑身汗毛直立。
难道有人……用我们的训练场地处理叛徒?
不好好滑冰……会被波尔波和老板杀掉吗?
他打了个寒颤,趴在门缝上看,结果比想象中销赃打人更劲爆的事情让他下意识地捂住眼睛。
为什么会是……乔鲁诺和……米斯达啊?
纳兰迦惊恐地望着自己的乔鲁诺骑在米斯达身上,跨部不断前后磨蹭。被压在身下的米斯达发出痛苦又意味深长的呻吟,脚尖无谓地跺着地。
他们为什么……在做……那种事情啊?
纳兰迦彻底傻了。
他觉得自己本就经常死机的大脑此刻已经冒烟着火。他已经忘了自己原本是来放鞋的,抱紧怀里的铁坨坨,拔腿就跑。
* * *
当乔鲁诺和米斯达忘我地在冰场的观众席上强健体魄时,阿帕基正走在前往贝利克罗先生冰鞋店的路上。
周六清晨的农民集市上回荡着讨价还价的喧闹,围着花布围裙的家庭主妇们挑拣着还沾着泥土的萝卜和欧防风,守着地摊的渔夫抽着廉价香烟,夸耀自己的海产新鲜到上一秒还活蹦乱跳。
阿帕基没有买菜用的帆布袋和竹篮,他手中的黑色的提包中装的也不是土豆、芹菜和鼠尾草——两只并不锐利,但依然有可能被列为管制物品的冰刀正安静地卧着。他已经尽量欠身低头,好让自己不那么显眼,但依然有几个眼尖的,貌似是忠实观众的少妇望着他的背影开始窃窃私语。
“诶,你看那是不是溜冰的那个阿帕基……”
“啊冰舞的那个吗?去年我还看了一眼比赛……”
听见背后的声音,他皱了皱眉头,加快脚步。那几位女士见他行色匆匆,显然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啊!阿帕基先生!我真的很爱你们的表演!我的丈夫和孩子们也是!”
“布加拉提先生一定还好吧?他只是受了轻伤对不对?他不会退役的吧?”
阿帕基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即使他真的觉得非常烦躁。
他没料到周六的集市上会有如此拥挤的人流。
随着最先几位围过来几个,更多不明情况的家伙涌了上来,每个人都想凑个热闹。阿帕基皱着眉头看着已经堵得水泄不通的街角,他深知自己不擅于处理这样的情况,只能用比新闻发布会还官方的腔调简单回答,然后匆匆拐进旁边散落着烟蒂和碎酒瓶的小巷。
如果布加拉提在场,他一定能得体地处理这次意外吧。
阿帕基回忆着布加拉提是如何在新闻发布会后带着他从一群狂热的粉丝中突出重围的。他会欠着身接过几乎要砸到自己脸上的花束,和抱着玩偶大哭大闹的孩子们合影,甚至为没能收到签名的观众们鞠躬道歉。
布加拉提的谦逊和亲和是发自内心的,平等地给予每个人的。
怎么可能会有人会讨厌他那样的选手呢。
阿帕基叹了口气,掸掸身上不小心沾上的灰尘,继续在那不勒斯错综复杂的街道中穿行。偏离了主路,他不得不在低矮小楼的空隙中侧过身,艰难地在花盆和衣架间通行,原本半个小时可以解决的路程足足多花了二十分钟。
贝利克罗先生的冰鞋店就开在这片居民区中,没有显眼的招牌,开场时间也很是随意。Passione名义上对这位已经退役的老教练还算尊重,退休金让他不用靠着卖冰鞋养家糊口。
阿帕基停在了那扇隐藏在裁缝铺、香料店和钟表行中间的小门前。透过毛玻璃,屋内亮着微弱的灯光。圈住店门的挂锁已经被打开,但“已打烊”的灯牌依旧没有被摘下。
他凑近,轻轻敲了敲门,听着门另一端由远到近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出奇地轻快,像是在小跑,显然不属于常年拄着拐杖的贝利克罗。果然,门被小心地推开一条缝隙,从室内锁住的链条绷紧着,一个有着亮粉色头发的年轻女孩正仰起头盯着他。
“对不起先生,”她眨着浅绿色的眼睛,“我们还没开……”
“让他进来吧特里休,他是我之前的学生。”
老者的声音响起。被唤作特里休的女孩朝身后的柜台望了望,得到许可后,解开了挂在把手和锁扣之间的链条。
阿帕基弯下腰走进这家有些拥挤的店铺,好不让额头碰到门框上挂着的风铃。冰刀使用大约40小时就要磨一次,平时他和布加拉提每隔一两周就要往这里跑。但因为这赛季初的布加拉提的伤病,上一次他们一起来换过冰刀已经是两个月前了。店里的陈设没有改变,冰鞋也没卖出多少双,一切都还是熟悉的样子。
女孩掀开布帘,去店面后的小厨房为他们端来了热咖啡。阿帕基点头表示感谢,拉开手中的布包,把那双漆黑的冰鞋取了出来。
“鞋帮有一点点软,”贝利克罗先生放下手中的拐杖,坐上了他的工作台,对着光源检查阿帕基冰鞋上被电镀成深色的刀身,“但作为冰舞用鞋并没有大问题。关键是刀刃可能支撑不了太久,定期打磨养护大概还能撑一年半左右,要不要换新刀?”
“不用,那么长时间足够了。”
阿帕基的回答平静而坚定。
贝利克罗愣住了,伸手关掉了操作台上的照明灯。
“阿帕基,布加拉提和我说了他的决定,我都知道了,”老人取下眼镜,镜框触及桌面时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但你打算和他一起退役吗?国内有那么多女孩都急需搭档,你不必这么做的。”
特里休正背朝着他们擦拭橱窗,听到“结束生涯”的字眼后难以置信地把手中的抹布攥紧。
“我不会有其他舞伴了。”阿帕基端起咖啡杯好遮盖自己的表情,滚烫的棕褐色液体随着手指的轻微颤抖溅出,顺着手腕缓缓滴落。
贝利克罗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递了两张抽纸给他。
布加拉提和阿帕基是他的最后一对学生。当了三十几年教练,伤病、退役和拆对他见了太多,但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这两个已经走过诸多不顺的孩子身上,他久违而真实地感受到了遗憾。
狭小的店面一时间坠入骇人的寂静。
依旧听着二人谈话的特里休咬紧嘴唇,赶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用力把面前的玻璃擦得吱吱响。
“贝利克罗先生,”阿帕基在沉默了许久后,从自己的老师手中接过了那两张纸巾,裹在已经被烫红的手指上,“在我们退役之前,请帮我好好保养这双冰鞋。”
他重新摁亮了操作台上的那盏灯。
“我没有时间和机会去适应新鞋了,想和它们走到最后。”
“随你们吧,”贝利克罗摇摇头。他很明白自己的两位学生一个看似随和,另一个直接把倔强写在脸上。
但两人,都是做了决定就不会轻易妥协的家伙。
“特里休,把顶灯也打开,准备开始磨刀。”
金属触碰砂轮的刺耳声音让房间仿佛陷入燥热,但压抑的氛围却如同寒冰一样蔓延。贝利克罗用布满皱纹的双手摁住刀身,双眼聚焦在刀刃上时,目光里随着年龄积累的平静和慈爱消失,变成了猛禽般的锐利。
有些话不必多说。
阿帕基看着曾经的教练已经有些佝偻的后背,从桌边地座椅上站起来。他静默地立着,感谢恩师无声的支持。
特里休逆着光望着二人,突然觉得内心一股难以言喻的震动。她轻手轻脚地走近,小心地从阿帕基面前挪走被喝了一半的咖啡杯,害怕自己会打破这近乎是庄严的氛围。
“算了,阿帕基。”
也许过了几分钟,也许过了几十年,房间中已经体会不到时间的流逝。老人带着叹息的声音在沉默近乎要固化时,终于缓和了房间中三个人都略显低落的情绪。
处理完一只冰刀的贝利克罗把自己手边的空咖啡杯递给特里休。他抹了抹额头的汗水,望着阿帕基浅色的眼睛:“你也不要这么严肃了,站在那里挡我的光线。坐下,我问你点别的事情。你们冰场新来的那个,金色头发的,他到底是什么来头?那孩子怎么样?”
“他叫乔鲁诺·乔巴拿,布加拉提在隔壁商业场上捡到的。”阿帕基微微皱起眉头,并没有注意自己在无意间把“布加拉提”的名字重读了。即便对那个小鬼有诸多不满,此刻在曾经的教练面前,他依然努力保持言语的客观:“上个月初他在布达佩斯拿了一块B级赛的金牌,赢了日本青年组的种子选手。”
“我有看他的比赛,这些我都知道,我的意思是,你对他的感觉怎么样?”
这就不是个好回答的问题了。
“我觉得他,”阿帕基不动声色,用指甲摩擦着右手食指,并没有注意到身旁那个粉发女孩正像竖起耳朵的兔子一般仔细地倾听他们的对话,“他非常有天赋,合乐和技术都很优秀。”
“看得出来,”贝利克罗低下头,开始处理手中的第二只冰刀,“上次米斯达带他来,我都想象不到,居然有人能穿着那种鞋跳出四周。他比赛用的衔接步法有你和布加拉提的影子,你教过他滑行技术了?
“布加拉提拜托过我。乔鲁诺学得很快。” 阿帕基并不清楚自己的老师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选择如实回答。
“可以,是布加拉提让你教的。前一阵子他来找我谈退役的决定,也提到了乔鲁诺,” 老人把冰鞋调了个方向,挑挑眉,去打磨冰刀的内刃,“特地问我该怎么给那孩子安排陆地训练。”
阿帕基的眉头抽搐了一下,猛地把指甲直接掐进手心的皮肤。
“布加拉提似乎很看好他,特地嘱咐我先不要把他的刃磨得太尖,从5/8慢慢减到7/16,给他时间慢慢适应。”
老人继续着手上的工作,头都没抬,没有给阿帕基任何喘息和思考的机会:“他还和我确定了一下其他选手的风格,准备下半赛季带乔鲁诺看些有价值的比赛。”
在砂轮飞转的刺耳噪音中,阿帕基听见了自己咬紧后槽牙的声音。
“你不喜欢乔鲁诺,阿帕基。”
贝利克罗抬起头,直勾勾地望进自己学生的眼睛。
“看看你自己现在的表情吧,你在嫉妒。”
阿帕基愣住了。
“怎么……怎么可能,贝利克罗先生,我和他没有直接竞争……” 阿帕基下意识地把身体前倾,想争辩什么,却被直接打断。
“因为布加拉提在乎他。”
贝利克罗关上飞速旋转的砂轮,室内瞬间恢复寂静。
“不,先生,我不明白。这和我,和布加拉提有什么关系。”阿帕基微张着双唇,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关于乔鲁诺的话题又兜兜转转间回到了布加拉提身上,让他觉得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个巨大的陷阱。
“布加拉提把心血都押在了乔鲁诺身上,愿意为他付出一切。这就和你对待布加拉提的感觉一样,所以你在嫉妒,阿帕基。”
贝利克罗撑着拐杖,掸了掸胸前的围裙,从操作台后站起来。以他的身高,最多和正坐在桌边的阿帕基平时,但此刻已经见过太多的老者眼中,只有很多错综复杂又意味深长的东西。
“拿好你的鞋,回去吧。”
阿帕基觉得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过去的几个星期里,他一直小心地对待着他对布加拉提所谓的“爱”。
因为爱他,不仅仅把他当成搭档,所以他理解,也心甘情愿为了布加拉提放弃运动员们普遍定义下的成功和幸福:长久的职业生涯和多多益善的奖项。
只要布加拉提能从过去的桎梏中挣脱,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阿帕基望着被放到自己膝盖上的,闪着亮光的冰刀。他伸手去抠刚刚磨锐利的刀口,冰刀的刀刃在静态下不会划伤皮肤,他只能把指腹使劲地压上去,希望钝痛能让自己清醒。
他曾经以为自己的爱,是无私的,是不求回报的。
直到贝利克罗先生说,这是嫉妒。
他此刻才发现,自己讨厌的不是乔鲁诺那个小鬼,而是不能接受布加拉提把相同的情感投射到乔鲁诺身上,或者投射到其他任何人身上。
即使布加拉提把乔鲁诺当做自己职业生涯的延续,这样做能让布加拉提安心。
无论如何粉饰,自己对待布加拉提的感情依然是带着私欲的。想陪着他走完最后的一个赛季,然后和他一起退役,本质上也只是自我感动而已。
阿帕基忘记自己是怎样将冰刀放回背包,然后踏出那扇玻璃小门的。重新回到亮白的日光下时,他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店门内,特里休蹙着眉趴在玻璃上,望着那个高大的背影渐渐走远,发出了一声不解的叹息。
“先生,这样真的没关系吗,他看上去比刚来的时候还糟糕。”
“让他自己想,反反复复想上一年半,想不出来我也没办法了,”贝利克罗打开抽屉,摸出不常使用的烟斗,眯着眼睛塞进去一小撮烟草,“特里休,你以后别像他们那样,比赛都比糊涂了。我真是不懂,平时那么聪明的两个人……”
贝利克罗给磨刀架盖上保护套,划了根火柴,凑近烟斗嘴,然后朝着大门摆了摆手。
“关门吧,今天没心情,不开张了。”
* * *
乔鲁诺和米斯达离开冰场时,太阳已经高悬到天空正中央了。
那家餐厅只有3分钟步行的路程。一路上,米斯达踩着人行道上的砖石,在路人的侧目中忘我地摇头晃脑,沉浸在拉伸结束后的神清气爽中,完全忘记了刚才自己还曾躺在观众席旁鬼哭狼嚎。
这就是拉伸的精髓所在:只有先疼,才能爽到。
乔鲁诺披着外套,走在米斯达身边。他歪过脑袋,用手指顺开有些打结的头发,对明明比自己年长三岁,却还举止幼稚可爱的队友露出了有些无可奈何的微笑。
多亏了福葛自愿早来排队,在一众正在排队的顾客满是愤懑的眼神中,他们得以昂首挺胸地推开玻璃门直接进去。米斯达走在前面,小心地避开在正端着托盘的侍者,领着身后的金发少年在摆满方桌的大厅中七拐八拐,直奔餐厅另一端的一扇木门。
“我带乔鲁诺来啦!没有人欢迎我一下吗!”
米斯达砰得一声把门推开,闭上眼睛,期待着扑面而来的礼花或者什么别的。但他等了几秒,什么都没发生。
这气氛有点不对劲。
福葛听到门口的大喊大叫,从摊在桌边的书本中抬起头,眼神直接落在米斯达身上,又意味深长地望了望站在他旁边的乔鲁诺。
这样的“欢迎”让米斯达惊讶地瞪着眼睛,想在这张圆桌周围找到自己的同盟。坐在靠门边座位上的阿帕基今天显然不在状态,平常经常和自己站在同一战线的纳兰迦……纳兰迦已经在嘴里塞满了披萨,此时正像只鹌鹑一样躲在福葛身后,眼睛里写满了惊慌。
“喂纳兰迦!”米斯达尾音上扬,一个箭步冲上去攀住纳兰迦的肩膀摇晃,“你这是什么眼神啊?”
“我都看见了,米斯达,”纳兰迦的声音甚至里带着哭腔,他赶忙用油乎乎的双手蒙在眼睛前,“我准备去放冰鞋的,但我不小心全都看见了,你和乔鲁诺……”
“放心吧米斯达,”福葛把书本啪嗒一声合上,站起身,放回背后衣架上那件驼色风衣的内袋里,然后把纳兰迦摁回去坐好,“我们都是非常宽容和开放的,看,给你们留了靠在一起的座位。”
等等,等等。
米斯达的大脑在飞速倒带。
纳兰迦不会是看到他和乔鲁诺……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的,”反应过来的米斯达挥舞着双手,差点击中要把鼠尾草烤小牛肉和红椒酱波伦塔端进房间里的服务生,“我不知道你当时在那儿,不不不,他只是在帮我在运动完放松而已,是不是,乔鲁诺!”
米斯达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最后一丝希望,望向随他一起进入房间的乔鲁诺,却发现自己的金发队友已经淡定地拉开了一张座椅。
“是的,米斯达比较紧张,所以一开始他觉得很痛。”
今天早晨可是你自己叫嚣着要“做全套”的。
乔鲁诺眨眨眼睛,轻松地仿佛只是在说:我早餐吃了两块面包。他用余光饶有趣味地撇向米斯达,发现黑发青年的耳根噌得一下红了。
听到这句越描越黑的回答后,米斯达彻底崩溃了。他低声骂了句,朝四周环顾一圈,还是决定找这场谣言的罪魁祸首算账。
“你出来,纳兰迦,乱说话是要负责任的!” 他有些气急败坏地揪起纳兰迦运动服的后领口,像是在捏一只小动物的后颈皮。
还在狼吞虎咽的瘦小男孩被吓得一阵咳嗽,赶紧放下吃了一半的披萨,下意识地伸手拉住身旁的福葛,却不慎在后者衬衫的衣摆上按出一枚明显的油爪印。
“纳兰迦。”
一个每个字节都燃烧着怒气的声音突然响起。
“你是低能儿吗?吃个东西抹得到处都是,是在瞧不起我吗?”
刚才还在桌边安静地阅读的福葛突然“刷”地一下站起来,圆桌上的餐具都随之惊恐地抖了抖。他从米斯达手中夺过纳兰迦,紧紧攥住他的衣领,几乎要把他从地板上提溜起来。
“你是弱智吗!”
纳兰迦被“砰”地一声推向身后的墙壁,纸糊的隔断瞬间被他的后脑勺砸出一个凹陷。
“住手,住手福葛,他不是故意的……”刚才还要找纳兰迦算账的米斯达见到此景,立刻转换阵营,张开双手像只母鸡似的挡在福葛面前。
之前一直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阿帕基此时也摘下了耳机,脱掉从进餐厅后就松松垮垮敞开的外套。他眯着眼,观察房间另一端的闹剧。这一切都很无趣,但在事情朝不可收拾的方向发展,或许他需要插手。
纳兰迦左顾右盼,趁机逃窜,衣摆上的拉链扣勾住了桌布,直接掀翻了一盘普切塔。
“你居然又骂我低能儿?!今天杀了你!福葛!”
他咬着嘴唇,挥起拳头时看似纤弱的手臂上全是清晰的肌肉。
“来啊!有种现在就冲我来啊!”
福葛显然被这样的挑衅激怒了。
浅发色的男孩直接捞起面前的金属刀叉,朝纳兰迦那里掷去。餐刀擦着纳兰迦的发顶飞过,甜点叉则实打实地划过脸颊,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刚才还一派和谐的房间里此刻已经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你们几个在干什么!”
就在纳兰迦要冲上去给福葛一拳时,紧闭的门被推开。
“我在外面就听到你们在吵,你们这样会影响到别的客人的。”
那不是训诫,更不是责骂,但在听到那个不怒自威的声音的瞬间,所有人都停止了胡闹。
在刚才的混乱中一直保持沉默,暗自观察的乔鲁诺抬起头。这是他在时隔将近两个月后再次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
是布加拉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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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抱歉,上半个赛季没能和大家一起。”
铰链闭合时那阵几乎轻不可闻的摩擦声后,传来了弹簧锁舌扣住的咔哒。敞开的门被重新合上,薄薄一层门板似乎能将门外大厅中的喧嚣隔绝开。
布加拉提站在门口,向圆桌旁的队友们颔首。他走进险些一片狼藉的房间,停在了最后的空位边。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一时间没有人出声。
还在背伤恢复期的布加拉提依旧无法如同常人一样自由活动。他试图缓慢地弯腰,但阿帕基先行起身替他拖开了椅子,撩起桌布,等他坐定后才将手中米白色的布料放下。
方才还龇牙咧嘴的纳兰松开拳头,溜回自己的位置,低着头在餐巾上试图蹭干净指缝里的油渍。福葛俯身,把扔出去的刀叉捡回,眼神在桌面上扫了一圈,默默铲起一块新的披萨放到纳兰迦面前的盘中。
“啊……果然布加拉提一来就又和好了,” 看到这一幕,米斯达如释重负,用说悄悄话似的声线将屋内的静默撕开一角,“他们两个不打架就难受,打完反而感情更好,乔鲁诺你以后随他们……喂,乔鲁诺你在听吗?”
久久得不到反馈,他疑惑地歪过头,这才意识到身边的金发少年根本没注意听自己的那串嘟囔。
乔鲁诺那双绿色的眼睛正专注地望着布加拉提。
除了11月初在商业冰场上的相遇和无意间撞见的那次训练,过去的两个月中,他再也没有和布加拉提碰面。
但即使在训练场上并不能看见布加拉提身影,他鲜活的形象依然屡屡出现在队友们的话语中。乔鲁诺记得很清楚,在布达佩斯,米斯达向他眉飞色舞地描述着他们的队长:
挑不出毛病的运动员,冰场实际上的主教练,大家的精神支柱……
好奇心驱使他思考许久,布加拉提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此刻他们围坐在圆桌旁,屋内真的非常安静。但这种安静绝非波尔波监视他们训练时那种紧张到一言不发的寂静,而是纯粹的信任带来的安适,就好比坐在那不勒斯湾的海滩上吹着怡人的海风似的。
从刚才走进房间开始,布加拉提从未刻意强调什么,也没有站到中央。那双蓝色的眼睛充满平和又坚定的力量,只是望了一眼,就能把方才的躁动和不安抚平。
优秀的领袖。
乔鲁诺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月初大家比赛辛苦了。谢谢这段时间阿帕基的照顾,”布加拉提抖开餐巾垫在膝盖上,侧身朝自己的搭档点点头,“身体恢复得比医生预计得还要好,很快就能重新开始训练了。”
听到这个好消息,圆桌边终于爆发出一阵欢呼和掌声。沉浸在欣喜中,大部分人都没注意到阿帕基有些僵硬地端起了酒杯,试图遮住自己的表情。
“另外……”布加拉提微笑着等大家平静下来,侧身将视线落在乔鲁诺身上。
他早就感受到了那束几乎是钉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抱歉,乔鲁诺,因为我身体的原因没能在两个月前正式地欢迎你。以后大家一起吃饭什么的,随意一点就好。”
“是啊,乔鲁诺你也太拘谨了,怎么舒服怎么来,像在家一样!”米斯达顺势敲了敲桌面,用橙汁斟满乔鲁诺面前的玻璃杯,然后端起自己面前装着红酒的高脚杯,“来来来,我同时敬布加拉提和乔鲁诺!祝大家后半赛季好运!”
“对!敬布加拉提,还有乔鲁诺!”
听到米斯达的这句话,纳兰迦睁大眼睛,赶紧咽下嘴里的最后一点披萨饼皮,手忙脚乱地去捞面前的酒杯,也想加入畅饮的行列中。
“等一下,纳兰迦,”布加拉提像是发觉到了什么异常,他指了指纳兰迦手中那个已经被玫红色液体灌满的容器,“谁给你倒的酒?”
计谋失败的米斯达和纳兰迦同时懊丧地垂下头。
“说了你们不可能成功的,”福葛摇摇头,优雅地贴着杯壁抿了一小口,“后半赛季顺利。”
“嗯。”阿帕基象征性地抬起酒杯。他今天不想喝酒,橙汁又太甜,所以喝的是柠檬水。
“大家快吃吧,我来得晚,你们肯定饿了,” 布加拉提见面前的桌面已经要被各式各样的家常菜填满,为自己盛了一勺千层面。
“吃饭!吃饭!”
米斯达和纳兰迦首先叫嚣着,饿狼扑食一般地朝着桌上的食物伸出魔爪。面对美食,刚才还因为“绯闻”闹得不可开交的两人立刻统一了战线。
如果刚才的气氛还有一丝严肃,那现在就完全切换到了意大利普通大家庭聚餐的感觉。大家和身边的朋友一边大嚼着食物,一边谈笑,偶尔喝两口酒,一切都是为了舒服。
厚实的桌布把木桌包裹地严严实实,普切塔和鼠尾草香煎小牛肉这样的小吃被随意地排列在木头砧板上。大盆的番茄酱焗茄子、贻贝意面、青椒烤鸡和烤胭脂鱼则被盛在有些年头的彩色瓷盘里,全都冒着热腾腾的蒸汽。大家的刀叉在其间挥舞,偶尔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根本没人在乎什么餐桌礼仪。
乔鲁诺给自己切了一小块焗茄子,用叉子一点点扒开。传统意大利菜式中大蒜、番茄和橄榄油的浓香扑面而来。
其实他也并不是很清楚,传统意大利菜到底应该是什么味道。母亲和养父几乎不做饭,在用运动员饮食严格要求自己之前,生活在日本和意大利文化夹层中的他更熟悉速溶玉米糊和土豆泥带着防腐剂的味道……
“乔鲁诺你吃的也太少了,比我吃得都少。”纳兰迦从桌布上捡起一根不甚从刀叉间逃脱的芝麻菜,望向乔鲁诺空荡荡的盘子。
“这样的话,午饭就都要被米斯达一个人吃光了。”布加拉提的脸颊被蒸汽熏得有些泛红,他用叉子钳住面包粒,手肘捅了捅米斯达的方向。
“嗨,布加拉提怎么你也开始挖苦我,”已经有些醉醺醺的米斯达囫囵解决掉面前的贻贝,赶紧给乔鲁诺插了一大团意面,“我对乔鲁诺可好了。”
桌边响起几声意味深长的咳嗽。
乔鲁诺下意识地低下头,试图藏住勾起的嘴角和一些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像在家里一样。
从未感受过意大利大家庭氛围的他,突然觉得,在这新年伊始,坐在这间屋子里,只有偶尔在童年梦境中才会出现的温暖成为了现实。
被贻贝鲜甜滋味和新鲜意面浓重的麦香打动,乔鲁诺很亏就加入了和米斯达争夺食物的游戏中。布加拉提把深盘中剩下的一角千层面推到了阿帕基面前。福葛熟练地使用刀叉,迅速偷走盘中的最后一份烤小牛肉。偏爱素食的纳兰迦,也从沙拉碗里铲起一勺又一勺的玉米粒和面包丁送入口中。
千万不要小看六位饥肠辘辘的运动员在餐桌上的战斗力,更别提他们中还有三个是依然在长身体的未成年人。很快,瓷盘中的家常菜就被扫荡一空,只剩下浅浅的汤汁留在盘底。
布加拉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看大家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他抬起眼睛,阿帕基即刻会意,走到门边轻轻敲门,示意侍者可以把他们的餐具收走,端上点心。
餐盘被一个接一个得小心撤走后,方才被食物填满的桌面逐渐空阔了起来,垫着米白色布料的圆桌,俯视起来仿佛一轮满月。
甜点一共只上了三份,都是草莓蛋糕,分别被推到米斯达、乔鲁诺和纳兰迦面前。米斯达望着那块赛季中并不能常碰的,既甜蜜又罪恶的糕点,黑色眼睛里闪过一阵光亮。
福葛不是很喜欢甜食,只要了一小杯双倍浓缩,一边看着纳兰迦狼吞虎咽,一边感受着自己杯中滚烫又苦涩的味道。阿帕基和布加拉提共享一壶红茶,一只看上去并不精致的茶壶在两人手中非常自然地递来递去。
享用茶点时的节奏明显比刚才慢了许多, 在座的每一位都收敛起了方才吃饭时的架势。乔鲁诺望着身边的同伴,低头用叉子把蛋糕从尖角处切成小块,裹好奶油和草莓酱,却不急着入口。
他总觉得这种氛围中酝酿着什么。
布加拉提首先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我看了Golden Spin和Santa Claus Cup的比赛转播。大家都干得不错。”
他的目光越过桌面,首先落在纳兰迦身上。
“这次比赛的体能和后半段跳跃质量都有进步。lutz跳的用刃还是错的,但为了整赛季的技术稳定,我们可以先将错就错,等到夏休期争取解决。”
黑发男孩抬起眼睛,赶忙用手背抹干净嘴角的奶油,连连点头。
“福葛,我觉得你那场自由滑的合乐有一些慌张,快了半拍的样子。其余保持。”
被叫到名字的浅发色男孩眯起眼睛,指腹轻轻抚过瓷杯洁白的边缘,若有所思。
“Santa Claus Cup的话,米斯达你跳跃的执行分基本已经封顶了,争取在旋转和接续步的质量上提一提。休赛期选套好节目,明年把表演分再刷高一些。”
米斯达早在布加拉提望向他之前,就放下了手中的小叉。他举起右手,行了个童子军礼,表示自己完全明白。
乔鲁诺一直追随着布加拉提的视线。
明明是一位冰舞运动员,布加拉提却熟知单人滑中最为细微的打分规则和技术要领。他望着那双海蓝色的眼睛冷静地注视着在座的每一位队员,感觉那束目光锐利地仿佛能把人看透。
“乔鲁诺,你的表现让人印象深刻。”
终于,布加拉提鱼鹰一样的眼神与他相遇了。
“你的合乐和表演就算放到成年组,也是不容小觑的,握紧你的天赋。在世青赛前,旋转和接续步的定级肯定需要打磨,用刃模糊的问题争取在技术定形之前解决。我最近不能上冰训练,我会拜托阿帕基教你。”
他侧过身,望向自己的搭档时,闪过一丝因为信赖产生的柔和。
“我会的。”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默默注视着布加拉提的阿帕基有些匆忙地挪开视线。他抬起头,瞥了自己对面的金发少年一眼,然后平直地望向茶杯中平静的水面。
“下周就是全国锦标赛了。明天冰场重新开门后,我会陪你们训练,争取在开赛前把状态调整到最好。”
布加拉提将目光扫过坐在自己对面的福葛、纳兰迦和米斯达,终于谈及了即将到来的一场恶战。
三位男子单人滑成年组选手的眼神里是往日难以见到的极致严肃。乔鲁诺低头,认真地听着。虽然今年成年组的争夺与自己无光,他依然想在下赛季升组后的职业生涯打下基础。
在后半赛季,欧洲锦标赛和世界锦标赛将会接踵而至。而在此之前的全意大利花滑锦标赛,就是决定谁能拿到去这两场比赛入场券的关键性赛事。
2006年都灵冬奥会,鬼才“迪亚波罗”横空出世夺得一块金牌,但那之后他悄无声息地退役,无人知道其行踪。“迪亚波罗”的出现像是耗尽了之后十年意大利男单的所有运气。虽然近几年Passione的铁血统治下,不少新的优秀运动员涌现,在世界赛场上,有时有人能跻身前八,运气好点时甚至能登上领奖台,但金牌已经连续多年被握在了美俄日三国手中。
基于上赛季世锦赛和欧锦赛的排名,今年意大利男子单人滑总共得到两个参赛名额。而这两个名额如何分配,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内部规则。在意大利,年初的欧锦赛通常会敲定参赛人选——金牌银牌拿到入场券,剩余的按照排名顺位成为替补。
每年如此,几乎没有例外。
两个名额。
光是这间屋子里,就坐着三个男单成年组选手。
而且除了队内竞争,他们还要面对来自其他俱乐部的强手。
“今年全国锦标赛大家的主要对手,”布加拉提稍微顿了顿,指腹滑过桌布上纵横交错的纹理,“依然是米兰的Hitman俱乐部。”
“切,” 纳兰迦有些不满地发出一声嘟囔,“他们俱乐部不是可以持证嗑兴奋剂的吗,这有什么好比的。”
“纳兰迦,不要对这种事情随意评价。”
布加拉提的声线突然冷下来。
黑发男孩低下头,有些不服气地刮起盘底留下的最后一点奶油。
“Hitman今年在成年组里比赛的选手有两个,伊鲁索和普罗修特。” 布加拉提没有继续追究他方才言语的莽撞,继续分析比赛的形式。
“伊鲁索?和你俩同年升组的那个吗?他还要坚持比全国锦标赛?福葛,大奖赛美国站他不是摔惨了吗。”
米斯达仿佛坐得有些僵硬,听到这个名字,他趁机侧过身,朝与自己隔了一个纳兰迦的福葛投去疑惑的眼神。
“那次他的短节目领先我接近8分,”福葛点点头,这大概是一个三周跳的分值,“但在自由滑,他的体力和心态到最后都崩溃了,7个跳跃除了第一跳,全部都有技术失误,技术分只拿了五十多。”
“怎么回事?我记得去年的时候他在青年组还能跟你和纳兰迦来回撕上几轮,就一年,技术糙了这么多?”
“我不是很清楚。”
福葛用小勺搅了搅杯中剩余的咖啡,缓慢地端起茶碟,喝了一口。
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伊鲁索会输,他也不在乎。
“普罗修特呢?他不是年龄很大了吗?” 被布加拉提无声教育了一通的纳兰迦可怜兮兮地眨着眼睛,接着福葛的话小声嘀咕。
“他27岁,比我和阿帕基还早一个奥运周期。”
布加拉提的回答让他瞪大了眼睛。
“他是不是去年才转项到单人滑?去年全国赛好像都没进排进最后一组。” 米斯达挠了挠头,努力回忆着上赛季的比赛结果。
“但适应了一年,今年状态攀升,会是很棘手的对手。冰协只给了他一站分站赛的名额,如果有两站,他的总排名是有可能打进总决赛的。”
“那他有四周跳吗?”
米斯达依然不死心。
“夏休期刚练出了勾手四周,到目前为止,正赛上的成功率目前是百分之一百。”
即将参赛的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与此同时,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认真听着自己成年组队友们谈话的乔鲁诺疑惑地皱起眉头。
Hitman俱乐部?
虽然之前并没有在Passione旗下的俱乐部系统训练,定期收看和分析比赛的习惯他还是有的。但无论如何回忆,他都对这个Hitman俱乐部一点印象都没有。
既有面对失利依然疯狂进取的年轻人,也有27岁依然有最高难度跳跃储备的高龄老将,按理来说,这应该还是个规模不小的俱乐部,如此默默无闻,太反常了。
难道是像纳兰迦说的那样……是因为滥用兴奋剂才被雪藏的吗?
兴奋剂药检阳性足以成为毁灭运动员整个人生,甚至牵连他所在俱乐部的巨大污点。
但看布加拉提的反应,总觉得不会那么简单。
金发少年的眼睫扑闪了两下。对话中寥寥的信息让他根本无法为这些问题找到确凿的答案。
“乔鲁诺。”
他的思索被布加拉提依旧平静的声音打断。
“我昨晚接到冰协的通知,今年的全国青年锦标赛取消。”
取消了?
那世青赛的名额……
乔鲁诺觉得一阵无法言说的扫兴,只能紧咬嘴唇压抑住内心涌起的失落。
“不是你想的那样,”布加拉提仿佛已经料到了他的担忧,“冰协直接敲定了外派世青赛的名单,你已经在那上面了。”
“凭什么啊?”纳兰迦难以置信地望着身边的新队友,第一个表示不服,“我和福葛去年都比了,还花了老大的力气去抢那两个名额呢。”
“因为你,福葛和Hitman的伊鲁索今年已经升组了。现在青年组能达到世青赛最低分标准的,只有两个人,恰好能填满世青赛的名额,” 布加拉提朝着乔鲁诺颔首,示意他无须为了这个名额紧张或愧疚,“俱乐部也不打算赞助没用的比赛,所以名单就直接由冰协决定了。”
“那另外一个选手是……”
刚才的失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战斗即将打响前的热血沸腾。乔鲁诺在桌面下暗暗握紧拳头,他迫切地想知道,另一个会和他在世青赛的冰场上相遇的意大利人是谁。
“也是Hitman的选手,叫加丘。”
提到这个名字,福葛摇摇头,把喝空的咖啡杯朝远处推了推。
“一个准备刷12场B级赛的神经病。”
米斯达挑眉,补充道。
“那我还需要在世青赛前做什么呢?”
乔鲁诺松开捏紧的手指,把眼神投向斜前方的布加拉提。
“正常训练,然后和我一起观赛。”
布加拉提给出的回答平实而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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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尼亚,位于意大利北部南蒂罗尔自治省。
依靠阿迪杰河畔而建的小城被连绵的群山环绕,仅有不到五千名常住人口,距离最近的交通枢纽也要一小时车程。
但在这个刮着北风的冬日,那些本当在旅游淡季空荡荡的旅馆,却因为即将在此举办的花滑全国锦标赛价格暴涨,一房难求。
来自意大利各个角落的运动员们仿佛越冬的候鸟,短暂地停栖于此。
然而这块落脚之地绝非水草丰美的避风港。
这是通往欧锦和世锦赛场的必经之路,是没有鲜血的斗兽场。
当乔鲁诺和布加拉提踩着齐脚踝深的积雪踏进比赛场馆Würtharena时,检完票等待入场的观众已经沿着环形走廊排了半圈。两位运动员战战兢兢地在闹哄哄的人群中待了一会儿,布加拉提不动声色地拍拍身边金发男孩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来。
他们朝着与人流相反的方向走了几分钟,停在了冰场侧门边一个并不起眼的楼梯口前。
“走这条消防通道是一样的,可以直接到观众席的最高层,”仿佛感受到了少年目光一闪而过的惊讶,已经朝上迈了几步的布加拉提转过身,笑着摇摇头,“我还在青年组的时候,每年都会来埃尼亚比大奖赛分站。大家都知道这条路,有时候比得不好,可以稍微避开观众,偷偷自己难过一小会儿。”
青年组,应该也只是几年前吧,但在22岁的布加拉提口中却好像是非常遥远的回忆。
乔鲁诺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太阳已经开始落山了,暮光透过玻璃气窗,在水泥墙面上投下纵横交错的树影。他静静望着布加拉提的身影沉浸在即将消逝的光影中,斜射下来的黯淡光芒把他的影子在狭窄的楼梯道上拖得很长。
他的身体看上去也要和影子一起化成一条线,然后消失。
“怎么了,乔鲁诺?”
布加拉提疑惑歪过头。
少年回过神,赶忙加快脚步跟上。
他们沿着并不宽阔的楼梯爬升,气窗越来越小,光线也愈发昏暗。到达顶部小小的平台时,两人仿佛坠入了无边的长夜。
“就在门后面。”
布加拉提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推开了眼前的大门。
一瞬间,白亮的光芒倾泻进来。
穹顶下的粗壮的钢梁被镀成辉煌金色,巨大的顶灯架设在其间。洁白的冰面光亮得仿佛银盘,无论是横竖径都比标准场还要开阔。轰隆作响的浇冰车横行其间,所过之处是一道明澈的水痕。
终于俯瞰到冰场全景的乔鲁诺微张双唇,瞪大眼睛。
即使他很早之前就知道,这座位于山谷中的小城,是意大利除了米兰和都灵之外为数不多拥有能承办国际A级赛冰场的城市,此刻亲眼所见,依然会难以抑制心中的震撼。
他知道,这里很快就将会是属于自己的战场。
两人预定的位置离消防通道很近,就藏在观众席倒数几排专门为导播和解说搭设的玻璃小棚子旁边。这种座位距离冰面极远,又局促狭窄,是普通观众们不太愿意落座的地方。
但坐下后,乔鲁诺一下子就明白了布加拉提特地挑选这处落脚点的用意。
没有前方拥挤人群的干扰,从高远处投向冰场的视线仿佛开了全景和广角,完美地覆盖了洁白冰面的每一个角落。在现场做不到实时近景转播的情况下,只有坐在这里,才能清晰地分辨出选手的滑行速度、跳跃高度和冰面覆盖率。
这就好比,想要观鲸,就必须爬到人迹罕至的海边峭壁上一样。
布加拉提坐在他身边,安静地望着观众们从场馆下方的几扇门中缓慢涌进来,把座位一层层向上填满。
在他的记忆中,在意大利,花样滑冰,特别是男子单人滑,应该是在自己成为职业运动员后的十多年里才逐渐变得广受欢迎的。
原始的热爱和对荣誉的渴求鞭策运动员不断突破极限,愈发激烈精彩的比赛吸引更多观众,俱乐部因此获得利益,得以培养更多优秀的运动员,如此正向循环。
本该是这样的。
他望了一眼身边的金发少年,那双正紧盯远处冰面的绿眼睛中闪烁着未经污染的,野火一般的坚定和无畏。
“大——家!晚上好!”
突然响起的广播声和随之而起的呼喊和口哨声让各自沉浸在思绪中的两人同时惊醒。
“欢迎来到埃尼亚!这里是2019到2020赛季,意大利全国锦标赛男子单人滑短节目的现场!”
又是一阵比前一浪更热情的尖叫。观众们纷纷起身,手中挥舞的旗帜和鲜花连城一片泛着微波的海洋。
场边的挡板打开,排在第一组的六名选手接连进场,在冰面上迂回前进,依次刹停在冰面中央。
坐在观众席“山顶”上的两位运动员不约而同地在耳畔的欢呼中屏住呼吸。
* * *
比赛已经进行了整整一个小时。
挤在塑料座椅上的观众们显然都有些倦,朝正在冰面中央等待音乐开始的选手投去有心无力的掌声。
乔鲁诺略微舒了口气,十分收敛地转了转僵硬的肩膀。
这是第二组的最后一位选手了。
今年获得全国锦标赛资格的运动员一共有15位,按积分由低到高的顺序出场,分成3组比完。
总的来说,前两组观感不差,也谈不上多好。近几年意大利的男单水平稳健上升,即便是未曾在国际赛上崭露过头角的普通选手,基本的稳定性还是在线的。但真正出挑的,寥寥无几,只要冲难度,就免不了又翻又摔。
不知道这位选手怎么样。
来自港口城市热那亚的青年瘦且高,鼻梁高,棕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窝中,带着股忧郁的味道。他的选曲是意大利家喻户晓的经典《天堂电影院》原声带,修长的身形在冰面上滑起来有天生的优势,脚下的刀刃踩在大提琴如泣如诉的尾音上,舒展双臂时像极了挥翅的天鹅。
看台上的金发少年眼前一亮。
这应该是开赛以来,乐感最好的一个了。
然而他刚想为这位十分难得的选手祈祷,对方一个跳跃还没做,就“噗通”一声,以一个匪夷所思的姿势趴在了裁判席正前方。
平地摔。
灾难。
乔鲁诺瞠目结舌。
“这不是意外,之前六分钟练习的时候,他就在这个地方的卡进冰槽,失去了平衡。现在又滑回同样的地方,他害怕了,” 一直把目光投向冰面的布加拉提摇摇头,客观地说出了有些残酷的事实,“他的心态太脆弱,接下来应该还会失误。”
如他所言,这位可怜的选手心态完全爆炸,接下来的三个跳跃只有一跳勉强落冰,单跳跳空,连跳第二跳摔倒。
全场哗然。
等分的时候,原先就皮肤白皙的热那亚选手面色石膏一样惨白。短节目的大崩让他从全国第六,一下子落到了参赛选手中的倒数第一。
乔鲁诺惋惜地叹了口气。
作为在国内并没有什么资历的年轻运动员,他深知用傲慢的目光审视自己的同行前辈们并不好,但几轮这样的比赛看下来,他依然觉莫名失望和无聊。
布加拉提敏锐的捕捉到了身边少年的情绪,侧过身,望着那双有些失落的绿眼睛。
“对于普通选手而言,比赛就是这样的,是对心态和成功率的赌博。他们运气稍好,或许能取得十名开外的成绩,但也就止步于此了。”
直白到近乎冷酷的叙述。
“放轻松,”他轻轻拍了拍乔鲁诺的肩膀,“下面的比赛,才是你需要集中精神看的。”
至此,第二组的比赛全部结束,灯光熄灭,冰面重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所有比完赛的选手退场后,方才被困意包围的观众席上,逐渐有人开始望着空荡荡的冰面窃窃私语。
乔鲁诺试图去听,但隔得太远,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白噪音。
那阵遥远又近在咫尺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躁。这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看的某个纪录片中,种子萌发时倍速播放的镜头。
最终,交头接耳声随着观众们的渴望,一起达到了某个临界点。
砰!
冰场上空的扩音器发出一声闷哼。
" White shirt, now red my bloody nose "
沉寂已久的冰场上空,瞬间炸响了充满节奏感的当季流行歌。得到了这个讯号,被前两组比赛折磨得无精打采的的观众们仿佛全都“活”了过来,兴奋地开始抖动膝盖和手中的旗帜,望着目前依然黑乎乎的选手入场处尖叫。
“终于!下面就是大家期待已久的,最后一组了!”
主持人过分热情的声线回荡在穹顶之下,场上又掀起了一浪更高的尖叫和口哨声。
几个模糊的身影在选手通道的阴影中晃荡。
乔鲁诺在黑暗中睁大眼睛。
“最后五位选手,请开始你们的六分钟练习!”
迅捷、利落、没有迟疑。冰场上方的聚光灯还没完全打开,五位选手们就一个接一个,在场地中分散开。
这和之前的两批六练感觉完全不同。
比起小心翼翼地去适应着场地,不如说他们此刻正大胆的控制着脚下的冰面。
乔鲁诺眨着眼睛,让自己快速适应这逐渐明亮的灯光,好把目光赶快聚焦在正在上面自由驰骋的选手们身上。
唯一滑保持逆时针滑行的是纳兰迦。他沿着冰场外围快速溜达一圈,脱下外套“啪”得甩到站在教练席的阿帕基脸上。有些瘦小的男孩跟着背景音乐的节奏,像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转身助滑,卡着重音跳出一个像羽毛一样轻盈的四接三。
观众们上传来一阵惊呼,以女性观众为主,目测年龄从8岁到80岁都有。
跟在纳兰迦身后的是米斯达,整个场上,拥有那种身材的只能是他:他是靠力量和弹性取胜的那挂选手。米斯达踩在冰鞋上,大腿和臀部紧实的肌肉线条在紧身长裤下若隐若现,有时候只是做了个普通的后压步,也能博得场上一浪接一浪的口哨。
大约是把纳兰迦在自己眼皮前跳了四周当做了一种并无恶意的挑衅和炫耀,米斯达赌气似的,滑到在对方结束跳跃的落冰点上,干拔出一个高远飘的3A。
“米斯达!米斯达!米斯达!”
他的支持者当然也不甘示弱。一小撮坐在最前排的男性铁粉拼命摇动着坎帕尼亚大区的旗帜,用洪亮低沉的声音高喊他的名字,就差全体起立组成一堵人肉应援墙。
纳兰嘉见状,皱着鼻子冲他做了个鬼脸,向福葛的方向飘走了。米斯达耸肩,一个转身从观众席正前方溜过,像谢幕的歌剧演员一样,朝方才为他的呐喊的支持者们鞠躬。
看台高处的乔鲁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正绕着场边回顾整套动作的福葛冷眼看着两位幼稚的队友。他躲过飞过来的纳兰嘉,上身在滑行中保持挺拔的姿态,提起冰鞋,用拇指揩去冰刀上的融水和冰屑。他是三人之中唯一会时不时滑到场边,和阿帕基交流技术和节目细节的。
代替布加拉提站在教练位置的阿帕基口中念念有词,福葛靠着挡板,低头喝着递到手中的矿泉水。两人并没有眼神交流,但过了一小会儿,福葛点点头,重新滑回冰场中央。
他没有继续花大量体力检查跳跃,而是重新练习在前半赛季频频出现小失误的联合旋转。
务实者的行为。
乔鲁诺望着自己的队友们,似乎也能体会到那种身体逐渐在冰面上燥热起来的兴奋感。他们在赛场上的状态甚至比平时练习时更饱满,特别是纳兰迦和米斯达。
这样想着,他垂下眼睫,却发现在刚才的两组比赛中一直保持着冷静客观的布加拉提此刻正不动声色地攥紧袖口的布料。
也许现在场上的是自己朝夕相处的队员,其中夹杂的私人情绪让他紧张了。
乔鲁诺并没有多问,顺着布加拉提的目光再次让注意力回到冰面中央。
然后他惊讶地发现,布加拉提的视线并没有指向米斯达、纳兰迦和福葛中任何一个人身上。
他在看米兰Hitman俱乐部的人。
刚才Lagoon的队员们尽情撒欢时,这两位选手一直在场地内圈交叉滑行。没有提速,没有跳跃,也没有观众为他们欢呼和鼓掌,两人就像郊野的孤狼一样幽幽地游荡。
但此刻,当米斯达和纳兰迦跳累了,靠着挡板开始休息时,他们迅速出击,“占领”了几乎整片冰面。
说“占领”一点都不为过。他们在滑行时,身体几乎和冰面呈现出六十度角,冰刀迅速而锐利地斜插入冰层,在划过的路径上留下一连串飞溅的冰屑。
这和Lagoon的风格完全不同。
那不勒斯人的用刃细致,喜欢在步法的串联中加入些灵巧的,诸如刀齿步、twizzle之类的小花样。但这两位北方人呈现出来的,就是完全的,野兽一般的爽利和果敢。
乔鲁诺惊讶地微张双唇,然后先把视线定在了两人中深色的头发的那一位上。
仔细观察到那位选手后,乔鲁诺的第一反应就是,他真的好高。
在花滑这个项目中,身高超过175的男选手已经非常罕见。身材越高大,跳跃腾空时就越难保持协调和平衡。很多高个子选手,在发育期就会被分配到对跳跃要求并不那么高的冰舞或者双人滑。但这位,目测肯定比180还高。
对于天生高大的选手,稳定跳跃最常见的方法就是减重,但显然这位米兰选手并没有选择这样做。他并不是极其健壮,但绝对不瘦,踏在冰上有一种特殊的气魄。
仔细编好的头发,服帖得藏在白色无袖外套中深紫色的表演服,滑行时复杂迂回的线路,这些小细节无不体现出,这个高个子的选手其实内心谨小慎微。短短一分钟里,他几乎是不动声色地,连续检查了两个单跳和一组连跳,4s,3a,3lz+3t,全部干净利落地落冰。
和福葛是完全相同的难度配置。
乔鲁诺下意识握住拳头,回想起上周末的聚餐上,米斯达和福葛谈到,hitman俱乐部的两位选手分别叫伊鲁索和普罗修特。现在来看,可能这位就是在大奖赛分站赛上和福葛有过一番缠斗的那个伊鲁索了。
他又把视线投向场上最后一位选手,盘着金色发髻的那一个,几乎立刻就肯定了自己刚才的判断。这两个米兰人光看相貌,其实难以对比出具体的年龄差距。但如果说其中一定有一个是已经26岁的老将,那无疑这位才是普罗修特。
普罗修特和扎着几个马尾的伊鲁索不同,他把头发梳得非常紧,几乎要贴在头皮上。他身上批着一件黑色的薄外套,乔鲁诺认得,那是2010到2014索契奥运周期,意大利国家队旧版的队服。此刻,外套的拉链被拉下一大半,露出里面表演服。表演服的设计貌似也颇为大胆,领口开得很低,裸露出一大块胸前的皮肤。
镇定,从容,不为外界所动,是乔鲁诺对这个男人的印象。在身边的其他选手已经接连完成高难度的跳跃时,只有他依然在冰场的半边游走,核对了诸如步法、旋转进入等等有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仿佛还在静静等待着什么。
乔鲁诺静静看着这位比自己要年长三个奥运周期的选手。年轻运动员或许会拥有旺盛的体力和高超的难度,但有些东西确实是需要时间才能积淀下来的。普罗修特的接续步滑得太干净了,和一些为了应付一连串技术元素而手忙脚乱的年轻人不一样,在他的动作里,只能看到完全的轻松自如。
等到队友伊鲁索把所有跳跃都完成,练习只剩下最后一分钟时,他才开始最后的加速。
冰刀呈直线划过冰面,没有任何减速,他压住左脚外刃,屈膝,右脚点冰。
和传统单人滑中,朝上方跳的技术不同,普罗修特的目标在斜前方。他就像是一只正在捕食的猎豹,大腿猛得发力,靠着蹬冰的巨大爆发力把自己向远处抛。
身体越过冰面,在半空中划出一到略显平滑,但距离远得惊人的弧线。
一二三四周整。
右脚稳稳落冰。
于此同时,在空中就已经提前开始弯曲的膝盖缓冲了大部分的冲击,滑出时没有刺耳的刮冰声,只有深长流畅的冰痕。他轻柔得像是大雁掠过天空。
极致的技术,就是艺术。
看台上的乔鲁诺猛得攥紧拳头,像是被那一跳落冰时产生的冷风跨越观众席直击咽喉,在一个寒战中惊呆了。
他刚才做的是?
脑海中不断回放出起跳时不到半秒的画面。左脚的外刃压得极深,脚踝和冰面即将贴成明显小于九十度,甚至就要靠近四十五度的锐角。只有小幅度的提前转体,落冰没有扭动脚踝,满满的四圈数整,没有偷一点点周。
普罗修特刚刚完成了一个教科书般的四周勾手跳。
在同等周数的跳跃中,勾手跳是分值最大,也是难度和风险最高的。因为起跳技术吊诡,即使是世界顶尖的选手也不一定能跳得明白。近几年冰协的裁判对于用刃的要求趋于疏忽,许多选手就干脆钻了规则的空子:纳兰迦的起跳是完全的错刃,而自己的是模棱两可的平刃……
在一旦失误就会落后对手一大截的短节目中,几乎没有选手敢用基础分值这么高的跳跃去赌成功率。
要对自己的技术多么自信,才敢如此放手一搏。
乔鲁诺感到头皮一阵发麻,这才是他一直在等待的对手。他屏住呼吸,等待着观众们为这位勇士送上海潮一般的掌声。
几秒过去了。
出乎意料的,观众席上只有一片冷漠的寂静,和偶尔响起几阵嘘声。
“六分钟练习现在结束,请第一位选手做好准备,其余选手请离场。”
主持人的声音宣告着正赛前的最后试水正式结束。看台最后方的金发少年难以置信地皱着眉头,对刚才发生的事情感到无法言说的疑惑。
“乔鲁诺,先专心看下面的比赛吧。”
布加拉提出声提醒,带着乔鲁诺读不出的表情。
这个孩子,要看的不仅仅是比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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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分钟练习现在结束,请第一位选手做好准备,其余选手离场。”
场馆穹顶下轰响的流行歌曲随着计时的停止“啪嗒”一声被掐断,分散在冰面上各处的选手们重新汇聚到挡板边。出口狭窄,仅能容纳一人通过,他们套好冰刀,一个接一个地踏回场边的塑胶地垫。从上空俯瞰,这幅场景像极了沙漏纤细腰身处,最后的几粒细沙缓慢地滴漏。
与此同时,火柴尖上消散的余烬一般,观众席上一浪浪的呼喊逐渐归于平静。静默的人群中,情绪的变化是微妙、迅速,甚至有些难以自我感知的。之前一个多小时中积压已久的激动和紧张,此刻都随着逐渐焦躁的空气弥散开,顺着每位观众的视线聚焦在冰场的中央,全部砸在正在候场的纳兰迦身上。
黑发男孩在这几乎能具象化的压力下不断深呼吸。
“他紧张了。”
练习刚开始时,纳兰迦轻松自如,自信满满地享受着所有人热切的目光。但现在,他从颈脖到就脚踝,全都浸在一股不自然的僵硬中。布加拉提望着他因为过呼吸而猛烈起伏的胸膛,声音中透露出不妙。
“是因为第一个上场吗。”
乔鲁诺微微欠身,好捕捉到冰场上的每个细节。这并不是个问句,他自己也知道,观众们热切的注视绝非纳兰迦此刻状态反常的完美解释。
“不,是普罗修特。”
听到布加拉提的回答后,金发少年眯起眼睛。
和他推测的一样。
本质上,花样滑冰是一项运动员和自己作战的运动。 然而既然是人,是社会动物,就无法逃脱对于身边氛围变化本能性的感知。观众的情绪、自己练习时的状态、对手的发挥……每个看似微小的事件,都能引发选手内心涟漪一般层层放大的波动。而在这项跳跃时身体轴心角需要精确到个位数的运动中,任何心态的摇摆和瞬间的迟疑,无疑都是致命的。
练习的最后时刻,普罗修特跳出的那个4lutz,在一些观众眼中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跳跃而已,但这在选手心中有着完全不同的分量。
在现行的所有四周跳中,4lutz有着最高的基础分,13.6。相比而言,短节目中普遍被使用的4toeloop和4salchow,分别只有10.3和10.5。一旦普罗修特在正赛中做到无失误落冰,即便忽略执行分,他也能比同场的对手拥有至少3分的优势。相反,如果他失误,他也将会受到最多的判罚,甚至有摔出最后一组的可能。
没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把握,是没有人敢在分数咬得很紧的短节目中如此豪赌的。普罗修特的这一跳,不仅展现出他高超的技巧和稳定性,更是在向同场的竞争对手宣战。
他不是来陪跑的,他是冲着金牌来的。
显然,此刻正站在冰场中央等待着音乐响起的纳兰迦,已经被这股气势吓坏了。
“你觉得那一跳……会是他有意做给我们看的吗?有没有可能只是在练习中放出风声,正赛时选择风险低的其他跳跃?”
想到这里,乔鲁诺心中一沉。那位26岁的老将足够有经验,他一定知道这是搅乱其他年轻选手阵脚的绝佳方法。如果他更狡猾,他甚至可以先击溃对手的心态,然后在真正需要涉险时换回更保险的组合。
“我不能确定他的动机,”布加拉提的声线低沉,听不出情绪,“但这一跳在正赛中一定会出现。普罗修特从两赛季前才开始练习四周跳,他只练了分值最大的4lutz,这赛季如果稳定,我估计他会在两套节目中把3个4lutz的配额全部上满。”
乔鲁诺的瞳孔在黑暗中猛得放大。
一般来说,20岁之前是选手们学习新跳跃和储备难度的黄金年龄。但这位26岁还在坚持的选手,竟然在两个赛季前才开始练习四周跳,并且他攻克下的唯一一种跳跃,就是自己至今都未曾解锁的4lutz。
这和普通花滑运动员职业生涯完全背道而驰。
冰场上空重新响起的比赛配乐并不容许乔鲁诺继续细想了。他把视线重心投回冰面,跟随在已经开始滑行的纳兰迦身上。
这赛季纳兰迦短节目选用了《放牛班的春天》中的第二主题配乐《风筝》,一首轻松明快也暗含哀愁的三拍子合唱。影片中合唱团的马修老师被迫离去,池塘之底的男孩们从紧锁的塔楼里抛出一只只用草稿纸叠成的纸飞机为他送别时,唱的就是这首歌。
但今天,纸飞机没能顺利飞翔。
纳兰迦紧绷的膝盖和脚踝印证了乔鲁诺和布加拉提方才的担忧。情绪丰富的选手心态最容易不稳,再加上第一个上场,根本没有足够时间调节练习结束后的情绪,此刻他浑身上下皆是肉眼可见的紧张。
滑速上不去,为了顺应音乐的节奏只能牺牲冰面覆盖率和跳跃高度,他的前两个单跳几乎擦着冰面,完全没有练习时的高远轻盈。观众席上开始传来窃窃私语声,所有人都捏着一把汗,猜测着最后一个关键的连跳能否恢复往日的水准。
此刻的纳兰迦已经完全被卷入了压力的漩涡。他不擅长算数,但他明白,前两跳的失常已经让他损失了太多执行分。想要把胜利的主动权握在手中,只有完成下面这个连跳。
他想做好,他需要做好,他必须做好。
啊!
起跳迟疑,高度不够。连跳的第一跳周数不足,刀尖落冰。他惊慌失措地试图扭转脚踝努力挽回,但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瞬间失去平衡,根本来及接上第二跳,就直接向后摔倒在冰面上。
“他不是压力形选手,太想成功了,反而乱了手脚。”
布加拉提望着纳兰迦咬着牙爬起来,选择继续完成比赛,缓缓松开刚才在瞬间攥紧的拳头。
“但摔了连跳,损失太大了。”
乔鲁诺抿着嘴唇,点点头。刚才那一个连跳,只能算第一跳的基础分,执行分一定会被扣,可能还会判存周。这种失误绝对是每位选手共同的噩梦。
音乐进入尾声,纳兰迦缓缓停在放飞风筝的结束动作上。最后一个钢琴音符淡出,他终于再也绷不住笑容,弯下腰捂住狠狠撞击在冰面上髋部,懊丧地几乎要哭出来。
站在场边的阿帕基褪去了往日里的严肃和冷漠,在这个已经摔懵的孩子滑到场边时,为他披上外套,套好冰刀。与此同时,裁判席上的专家们正在一遍遍回看刚才的几个动作,好敲定细节,确定判罚尺度。
“来自那不勒斯的纳兰迦,短节目73.81,目前暂列第一。”
全场一片哗然。
即便裁判依旧看好他的表演,给了将近40的节目内容分,连跳失误的折损的技术分依旧难以弥补。这比他本赛季的最佳成绩低了快15分。
“纳兰迦的心态还是不成熟,”布加拉提叹了口气,看着远处等分区呆呆靠在阿帕基身上的黑发男孩,“他的个人最佳比米斯达和福葛都高,但发挥超常和失常的场次几乎可以互相抵消。所以在最后一组的5人里,他的总排名是最低的。”
乔鲁诺垂下眼睫,对开赛前布加拉提的那种揪心感同身受。但他们没有时间为自己的队友感到遗憾,第二位选手已经从挡板的缺口处踏上了冰面。
伊鲁索,18岁,来自米兰。
现场的观众们貌似对他并不热情,高大的米兰选手似乎已经习惯了,绕着冰场外围快速地溜了半圈。他特地在纳兰迦刚才摔倒的那小块地方停下来,检查冰面是否有凹凸和破损,确认一切无误后才一个急刹,停在了整套节目的起始点。
“伊鲁索在2016年拿到过青年冬奥会的男单金牌,但一直迟迟不愿意升组。这赛季满18岁,不能再在青年组待下去了,才和福葛他们一起到成年组比赛,” 布加拉提稍微比刚才放松了一些,侧过头,右手食指绕着外套口袋上的拉链把玩,“上半赛季他比得不顺,大奖赛分站输得很惨。也是个非常依赖心态的选手。”
乔鲁诺点头表示赞同。他能看出,伊鲁索现在的状态比刚才的纳兰迦好很多,但也绝非自信满满的样子。从之前的练习,到刚才反复核查冰面的小动作,都不难看出他谨慎到了极致。
音乐响起,明亮而急促的弦乐,和弦中尽是异域风情。交响组曲《天方夜谭》,来自前苏联作曲家里姆斯基·科萨科夫。不算有新意的选曲,然而编排显然还是花了很多心思的。延绵不绝的小提琴和长笛配合着他顺畅的滑行,精致的手部动作点缀其间,把他手脚修长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
伊鲁索和练习时一样,按照计划完成了3个跳跃。他近乎是倔强地和重力做着斗争,每一跳都略微有些紧,透露出极力控制重心的痕迹。最后的3Axel落冰后有一个小小的瑕疵,还是身高造成的问题,但这个失误完全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明白自己已经解决了这套节目最难的部分,伊鲁索才完全放松下来,舒展肢体进入接续步。看台上的金发少年屏住呼吸,望着冰场中央的竞争对手以一个极其壮丽的鲍步下腰滑过中场。刚才练习时藏在无袖外套下的表演服此刻随着凛冽的风声翻飞,深紫色的布料,领口和袖口用金线绣出花边,下摆带着一抹残红,是阿拉伯晚霞的颜色。
乔鲁诺从未想到,一个高个子选手居然可以把一套节目演绎地如此细腻。看多了俄系和美系力量型选手们穿着深色衣裤,一成不变如同“蹦迪”的表演,这套从编排、服装到表演都充满诚意的短节目让他几乎要起鸡皮疙瘩。
肯定能冲上80大关。
独自坐在等分区的伊鲁索遥望着穹顶中央的电子屏幕,并不知道观众席的阴影中,有个金发少年正和他一起急切地等待。
“米兰选手,伊鲁索,短节目总分79.33,超过纳兰迦暂列第一。”
怎么会这样?
听到这个被尴尬地卡在80分之下的分数后,乔鲁诺疑惑地眯起眼睛。
他的节目内容分还没有纳兰迦高?毫无贬损自己队友的意思,但刚才这套节目的完成度和表现力,是不止这个分数的。
与乔鲁诺的反应恰好相反,伊鲁索本人似乎并没有对这个分数感到惊讶。他不太愿意在等分区过多地逗留,直接抄起外套藏进了选手通道的黑暗中。
把一切都看在眼中的布加拉提什么都没有点破。
身边的这个孩子,终于开始接触到一些他可能未曾想象,也难以言说的潜规则。
只要打分的裁判还是有血有肉的人类,无论规则如何细化,主观性都无法避免。所谓执行分、节目内容的打分依据,其实就是每位运动员在裁判心目中的刻板印象。这样的现行规则下,会有纳兰迦那样备受青睐的宠儿,当然也会有相应的牺牲者。
比如下面出场的这一位,场上紧张氛围的作俑者,普罗修特。
盘着金发的老将踏上冰面时,轻松交谈的观众们“刷”得一声静了下来。仔细听,依然有压低声音的耳语,逐渐地,窃窃私语的窸窣轻响连成一片,像极了啮齿动物在夜间爬行时的动静,令人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观众席上的几千双眼睛,都汇聚在广阔冰面上略显渺小的那个身影上,有的带着怀疑,甚至是不怀好意的戏谑。而更多的则是旁观者的冷漠,如同在期待着一场无关紧要,却也有些趣味的戏剧。
这个人没有任何支持者吗?
坐在后排的乔鲁诺在阴影中不动声色地绷紧指关节。赛前练习中,观众的热情突然降至冰点时,他就感到疑惑,现在他略微有些明白了。
即便这里有普罗修特的支持者,在令人窒息的集体氛围下,他们大概也不敢发声。
观众席上的议论声依旧此起彼伏地响着,但选手本人似乎已经对这种“欢迎”习以为常。
普罗修特不动声色地绕场半周,横过冰刀,精准地刹停在聚光灯正下方。被刀刃掀起的冰屑呈放射状,飞溅到微湿的冰面上,反射出冷色的光芒。他站定,伸手捋平领口,矢车菊蓝的眼睛凝视着前方。
幽幽的电吉他声响起。
I was five and he was six,
We rode on horses made of sticks
He wore black and I wore white
He would always win the fight
Bang Bang
是《杀死比尔》。
乔鲁诺的眼睛里划过一道惊喜的亮光。
在最后一组的五人中,普罗修特是唯一可以被称为男人的选手,其他四位最多只是青年或男孩。这是一套只能由他去演绎的节目。此刻,那种随着年龄积累下的锐利和沉稳,如同刀锋一样劈开冰面。
他的滑行用刃太干净了,比上一位出场的伊鲁索还要流畅。高速的滑行,靠的不是蛮力,而是刀刃触及冰面时,极大压强下融水的润滑。普罗修特的冰刀几乎每一步都是斜插进冰面的,好通过进一步减少接触面积抵消多余的摩擦。连在一起,看不到步与步之间的停顿,只有赏心悦目的顺滑。
这是完全可以媲美冰舞运动员的高超技术。
随着最后一声Bang Bang,主题曲The baby shot me down淡出,音乐接入电影第二部开头。被活埋的“新娘”口含手电筒,双手鲜血淋漓,顶着倒灌的砂石,打破钉死的棺材,破土而出。遥远又微弱的,听起来像是口哨的笛声,在冰面冷冽的空气中盘旋而上。
普罗修特用两串旋转来诠释这处的音乐。蹲转,再升高重心,最后直立,配合着音乐的爬升,远观起来有一种重生般的庄伟。
中轴稳,转速快,控制力上佳。
乔鲁诺说不出话来,他怀疑这位老将根本没有技术缺陷。但更令他不安又期待的,还不仅如此。此刻,2分40秒的短节目已经过去了快一分半,普罗修特还没有完成一个规定跳跃。
只有一个近乎疯狂的解释。
规则中,在容易体力不支的节目后半段完成的技术动作,将会获得百分之十的额外加分。
为了去拼拿百分之十的可能性,普罗修特把分值最大,风险最高的三个跳跃,全部放在了节目的后半段。
他是个疯子。
在惊叹之时,音乐继续变化。电吉他的弹拨声,逐渐激烈的鼓点,让冰场上的气氛逐渐燥热起来。
Battle without honor or humanity,野兽之战,《杀死比尔》中最广为人知的配乐。
从节目开始到现在一直沉默着的观众席上终于重新响起窸窸窣窣的交谈,普罗修特的技术和表现力是再冷漠的眼睛也无法忽视的。乔鲁诺前倾着身体,睁大双眼,捕捉着他脚下圆润的滑行痕迹。
普罗修特在加速,这是跳跃前最后的助滑。
没有迟疑。
lutz跳标准的深外刃起跳,他几乎是把自己抛向了半空中。
太快了,像射出枪膛的子弹,普通人甚至来不及看清起跳动作,他就“刷拉”一声稳稳落冰。
4lutz,成功。
巨大的视觉冲击力让人群中爆出一阵无法压抑的惊呼。
但还没有结束。
没有放任身体舒展,沿着被冰刀削出的轨迹滑出,普罗修特再一起绷紧腿部的肌肉。
又一次点冰。
比刚才的4lutz更高,一个看上去轻松无比的3toeloop准确地踩住了重音。
他不仅把难度系数最高的跳跃放进短节目,甚至用它接了连跳,甚至做到了完美合乐。
疯子,这是疯子。
乔鲁诺倒吸一口凉气,他需要短暂挪开视线,让自己的心情平静。身边的布加拉提神色严峻, 即便对普罗修特的难度安排有了心理准备,但这还是太让人意外了。
剩下的两个单跳,几乎已经没有任何悬念,显得仿佛和呼吸一样简单自如。起跳、腾空、稳稳落冰,擦出成片的冰屑和水花,溅落在已经满是划痕的冰面上,与电影中的暴力美学异曲同工。
唯一能挑出遗憾的,可能是其中的两跳,3A和4Lutz,虽然跳跃距离惊人得远,但高度只能算平均水平。事实上,普罗修特似乎有两套完全不同的技术,简单的跳跃时,是和普通运动员一样,上抛的山形抛物线;但到了高级三周和四周跳时,跳跃曲线就趋于平滑,像水平着丢出飞碟似的。
但这些甚至都不能算作瑕疵,这样的跳跃、稳定性和表现力,放到国际赛场上,也绝对是顶尖的水平。
音乐和鼓点在攀升到最高峰时,猛地收尾。
普罗修特从最后一个直立旋转中缓缓减速,双足着冰减速,微微颔首,双手优雅地收在他那套甚至有口袋的,西装制式的表演服中。
直到正面面对裁判席,他戛然停止,直视前方。
乔鲁诺沉浸在节目的余兴中,觉得浑身止不住地打颤。观众席上终于响起了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有些拖沓无力,但总好过开赛前那种冷入骨髓的沉默。
“乔鲁诺,你觉得这套节目能打多少分?”
布加拉提把下巴收在双手交叠的虎口处,目光平而直,让他自己看起来和每一个对那位选手漠不关心的观众一样。
乔鲁诺望着普罗修特走向等分区的背影。和伊鲁索一样,没有教练等待,也没有队友陪伴,他独自在长椅的一端坐下。
“我觉得能破90,可以到93左右。”
乔鲁诺的指节抵着嘴唇,快速心算。接近五十的技术分,加上最低也有四十的节目构成,这只是保守的打法。
布加拉提在心里闭上了眼睛。
事实又一次让这个孩子疑惑了。
技术分,48.67,节目内容……38.55?
总分只有87.22?
虽然目前超过伊鲁索排在第一名,但执行分和节目内容分干涸到令人难以置信。完全是靠着4lutz+3toeloop成功得到的基础分,才硬和第二名拉开不到十分的差距。
“执行分和节目内容分,是两项永远和裁判的主观意志伴生的得分项。国际赛场上,由各国裁判共同打出的分数会倾向公正,但在这样的国内赛,裁判对于选手的印象是不可忽视的。” 场中的普罗修特看了一眼分数转身就走,布加拉提把视线转向空旷的冰场。
身边的观众因为接下来即将出场的选手,逐渐开始兴奋地躁动。气氛回暖了很多。
“是因为他们俱乐部的那件事吗?”连续两个hitman的选手都遭遇了相似的情况,乔鲁诺回想起上周午餐时,纳兰迦嘟囔着“他们持证嗑药”,却被布加拉提训斥的那个细节。
兴奋剂,足够成为所有运动员一生的污点。
“他们俱乐部前几年出过事。”
布加拉提松开交叠的双手,并没有给乔鲁诺一个明确的回答。话语在舌尖顿了顿,似乎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辞。
“所以不要给别人留下任何把柄。”
乔鲁诺的眼神短暂地黯淡了一下,随即又变得严肃起来。布加拉提的话中有着令人浮想联翩的留白,但现在并不是追根究底的好时机。
比赛依然没有结束。
倒数第二位上场的福葛在走出选手通道后,并没有立刻摘下冰刀鞘,而是特地抬头看了一眼依然在滚动播放的目前排名。
大部分选手都不喜欢在自己比赛前看到竞争对手的分数,觉得会影响心态和发挥,但他不同。于这位早慧且成熟的15岁少年而言,对敌人的水平毫无概念,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第一位出场的纳兰迦,重大失误,有失水准。
伊鲁索,小失误,发挥普通。
普罗修特……
福葛眯起眼睛,做了个简单快速的两位数加减法。
看技术分,4lutz应该成功了。但这在三十中游徘徊的节目构成分硬生生把总分拉到了90以下,比自己上个月刚在Golden Spin刷出的赛季最佳差了将近五分。
他紧绷的肩膀瞬间就放松了。
冰协今年也没打算让Hitman的人赢。
踏上冰面,绕场一周,向裁判和观众点头致意,这是他比赛时的一贯作风。和两位队友相比,他在成为职业运动员之后,还从未因为“没有教养”受到诟病和质疑。
本赛季短节目选曲,法国香颂《秋叶》,一首慵懒忧郁的爵士女声。配合音乐的演出服设计精巧,焦褐和棕红的布料沿着腰腹盘绕而上,后背和腰侧是大片的镂空,像是深秋落日下层林萧索的剪影。虽然不及伊鲁索的那套“天方夜谭”华丽,却也别有一番味道。
相比而言,他的滑行风格远不及服装裁剪大胆。福葛伴随着钢琴和吉他的前奏开始滑行,速度不快,但脚下的每个动作都踩着切分音,交待得非常清楚。看他滑冰,很像在视奏一份乐谱,精准到每个小节每个音符。
他并不是个赌徒,所以不会做出普罗修特那样把所有跳跃都压在后半段的惊人举动。在慵懒忧郁的女声唱出第一句歌词时,就完成了安排好的连跳。
4salchow+3toeloop,很常用的一个跳跃组合,高远度中等偏上,十分中规中矩。
成功落冰后,福葛不动声色地攥了攥拳头。最难的部分已经过去,剩下的部分不需要再冒险,按照原计划完成,冰协就能让他稳妥称首。
膝盖弯曲的弧度,刀刃压下的角度,身体旋转的力度,都已经公式一样熟记在脑海中。如果说纳兰迦和米斯达滑冰靠得是肌肉记忆和身体本能,那福葛就是在用大脑滑冰。
3lutz,3Axel。
干净漂亮。
谢幕,走下冰场,他长舒了一口气。
打分时间不长,结果和预料中一样。
93.42,非常不错的成绩,排在普罗修特后上场,裁判们给他的执行分和节目内容分尤其慷慨大方。虽然国内赛的比分不会记入国际滑联的排名,但这已经打破了他的个人最佳,让他一举坐上了短节目的榜首。
至此,本场比赛最后的悬念,全都压在了即将出场的米斯达身上。
将决定今晚的排名是否会重新洗牌的黑发青年正站在选手通道边等待着,不停来回蹦跳好保持身体的温暖灵活。主持人用拖长的尾音高呼他的名字,引起观众席上一阵尖叫和口哨,米斯达也不讨厌这种被支持者们簇拥的感觉,走向冰场之前,朝离自己最近的几个女孩挥挥手。
站在教练席上的阿帕基目睹这一幕,有些无趣地撇开视线。米斯达眼见自己惨遭队友嫌弃,赶紧快步迎上去。两人擦肩而过,阿帕基“极不情愿”地伸出手,在挡板的阴影里和米斯达轻轻击掌,换来了后者一个露出牙齿的笑容。
嗨,看来咱们还算是兄弟。
坐在高处的乔鲁诺把一切都捕捉在眼中,难以自制地,跟着一起笑了出声。但望着米斯达踏上冰场的背影,突然又觉得脉搏因为紧张猛烈地搏动。
他有点无来由的紧张。
米斯达是Lagoon冰场单人滑选手中年龄最大的,竞技观念相比而言也最健康。他其实没有那么大的胜负欲,也不热衷挑战高难度,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享受比赛,滑一场是一场,自己满意就好”。
靠着这种有些无所谓的心态,米斯达的排名反而在他们三人之中最高。上半赛季的国际赛里,夺金确实没有,但失误同样也是零。
米斯达不需要别人为他担心。
金发少年让自己深吸了一口气,赶紧冷静下俩,眼神扫向冰面。国际赛事中,通常每组会安排六位选手,每隔两组就要清一次冰,抚平之前选手留下的划痕。这次的全国锦标赛参赛选手不多,组委会就略过了清冰的过程。
此刻的冰面已经被先前的14位选手反复切割,不复傍晚时的明净光滑,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弧形轮廓,在顶灯的照射下,宛若一条条凹凸不平的伤疤。
米斯达弯腰,锤了锤自己的大腿,缓缓停在了两圈冰痕组成的同心圆中央。
女声三重唱,Mr Sandman。
乔鲁诺侧过头,这套节目他在冰场上看米斯达练习了太多遍,几乎每处小细节都被无意间记在脑海里。今天的米斯达换上了表演服,鹅黄的上衣,暖橘色长裤,还松松垮垮系了个水手样式的领结,站在冷色调的冰面上,像三月份的太阳。
刀齿步,合着紧凑灵巧的小节拍,米斯达的拿手好戏,也是观众们最喜欢的。他的每一次换刃,配合音乐的挥手,甚至是微小的表情,都带着旺盛又自然的表现欲。
米斯达只做三周跳,但他跳跃时的滞空感甚至比一些选手拼尽全力蹦出的四周更好。可能是休赛周他们疯狂跳楼梯起到了效果,米斯达今天的蹬冰更有力。
他不是在跳,他是在飞。他腾空,又落回由观众们拍手声、口哨声和掌声织成的软垫上,干脆轻巧。
最后的接续步,也是一贯的自由流畅,滑过裁判席前,米斯达不忘眨眨眼睛调戏裁判,观众席上再度传来笑意。
乔鲁诺被四面八方热情的空气烘着,感受到自己在先前比赛中起伏波动的情绪渐渐轻快了许多。
用这样一套节目来结束今晚的表演,真是不错的选择。
所有人都已经要放下心了。
表演就要进入结束动作, 那是一个向后的双脚滑行,米斯达放松地舒展上半身,闭上眼睛,做出伸懒腰的动作。他将配合最后一个管乐的音符,旋转刀刃停冰,做出酣然入梦的姿势。
但就在这时,乔鲁诺敏锐地注意到了米斯达停冰时,脚下一个不自然的扭动。
那是……普罗修特刚才完成跳跃时留下的深沟。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突然涌上来。
卡冰槽——噩梦,每个花滑运动员无可避免,但又永远都不想遇到的噩梦。米斯达本人也一时失神,脚腕翻折,向斜后方倒去。
在音乐停止的前一秒,米斯达摔倒了。
全场惊呼。
他慢慢爬起来,依旧笑着和大家谢幕。试图滑下场,可右脚根本使不上力气,又一个扑冰摔倒。
“他的脚踝怎么了?”布加拉提紧张地站起身,身边的乔鲁诺已经沿着身后的消防通道,猛得冲了下去。
* * *
医务室的顶灯很亮,白色的,和银盘似的冰面一样。埃尼亚这座小城市里没有大医院,好在每年来这里参赛的花滑和冰球运动员不在少数,冰场旁的诊所里能找到有几位精通运动急性损伤的常驻大夫。
现在已经快半夜了,米斯达瘫坐在扶手椅中央,右脚翘在一张小凳上,眼睛里没有高光。
几小时前,赛场上,在冰面上摔倒后,他先是愣了几秒,甚至还试图爬起来。然而当右脚踝熟悉又遥远的疼痛传来时,他才意识到:
好吧,我又又又受伤了。
现在,在这间小小的诊室里,坐着他的其他三位队友。 纳兰迦拉开检查间的窗帘布,坐在床上晃荡着两条腿,没什么精神。这小子今天摔惨了,米斯达感叹,本想比完以后好好安慰一下他,没想到现在需要关怀的人变成了自己。
福葛和乔鲁诺各靠在他左右两侧的墙面上,让米斯达想到了一左一右看押犯人的狱警。福葛的视线停在房间的出入口,手里拿着从自己外套口袋里搜出的电话——万一他们远在那不勒斯的老板波尔波或者队医打来电话兴师问罪,他的说明总比自己的胡话有效;乔鲁诺则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视线也能产生药效一样盯着那只受伤的脚踝。
气氛一时有些低落。
好吧好吧,米斯达,别垂头丧气了。
他对自己说。骨头没有折断,筋腱也没有断裂,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而脚恰好没有放对位置,轻轻地扭伤了而已。
只是这个扭伤发生在了全国锦标赛的节骨眼上。
最后一次摔倒在他的总分上夺走了一分,也影响到了节目的完整性,裁判们最终给了他87.31。目前的排名是福葛第一,他以0.09的极微弱优势领先普罗修特排在了第二。
“我帮你重新抽了明天自由滑的签。如果你依然想坚持上场,你排在第一位。”
福葛挑了挑眼角,捕捉到了米斯达内心的无聊,把一个仔细叠好的,四四方方的小纸条抛进了他的手心。
米斯达有些笨拙地把已经快被汗水浸透的纸张打开。
嚯,还真是第一位。
他突然感到一阵无力的眩晕。
今年他19岁,这是在成年组比赛的第3个年头,也是唯一“居然没有受到伤病困扰”,开局良好的一个赛季。
妈的。
“我要把明天的自由滑比完。” 平日里并没有什么胜负欲的黑发青年伸出手,揉了揉有些胀痛的眉骨。
“不,米斯达,这样行不通。”
刚才一直很安静的乔鲁诺在听到这句话,猛得把重心从墙面上挪开。身材不高的少年站到了还只能保持坐姿的米斯达面前,挡住了从房间顶端灯管射下的光线。
“你在冒伤势恶化的风险。”
“已经开始消肿了,这里的医生也答应给我可以使用的注射用止痛剂。你难道没受过伤吗,乔鲁诺?穿着破冰鞋,脚踝都磨破的人,不是你吗?”
米斯达皱着眉头,几乎要笑了。
感受到有些紧张的气氛,福葛侧过身,不动声色地走到纳兰迦旁边,给就要争论起来的二人提供更大的空间。他只是看着,没有队米斯达的选择表示支持,也没有劝阻。
就在乔鲁诺想要开口反驳时,虚掩的房门被推开,布加拉提和阿帕基提着米斯达的x光片和病历本走了进来。
“你不能继续比赛,米斯达。”
布加拉提的声线平静,带着不容反驳的威严。
“凭什么,我是个成年人了,我和这三个屁孩不一样,我对自己负责。”
米斯达咽了咽口水,把手偷偷伸到背后,攥紧衣服的后摆好给自己增加底气。他瞟了一眼阿帕基,对方把眼神无情地挪开,意思是:今天我帮不了你。
“受伤了,就休息,这是未成年人都懂的道理。”
布加拉提压住把手,轻轻掩上门。转身时,眼神先是扫过撇着嘴的米斯达,又落在乔鲁诺身上。
“那你呢,布加拉提。上赛季你的背伤呢。”
米斯达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福葛、纳兰迦和阿帕基都用一种“你疯了”的眼神看着他。
布加拉提短暂地愣了一下。
“乔鲁诺,你看好他。”
他推开刚刚拧紧的房门,走了出去。
Chapter Text
酒店房间狭长,窗帘半掩,窗外山坡上的林木覆盖着薄雪。床头灯只点亮一盏,磨砂墙面上覆盖着焦糖色的阴影。
米斯达盘腿坐在床上,捏着冰块在脚踝上来回滑动,黑眼睛里没有高光。
屋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四方形的冰块贴在扭伤后微烫的皮肤上,很快被磨去棱角,手一滑,已经融化到指甲盖大小的冰疙瘩就顺脚后跟滚了下去,变成了白色床单上的一滩水迹。正对床铺的电视开着,深夜档的肥皂剧喋喋不休,但他没心思看,竖起耳朵仔细听隔壁浴室里淅淅沥沥的水声。
十几分钟前,他和现在正在冲澡的乔鲁诺大吵了一架。
与其说是争吵,不如说是他心怀侥幸地提出了一个自认为合理诉求,却被乔鲁诺反过来劈头盖脸地教育了一通。
嗨,我他妈的哪儿错了?受了点小伤坚持比赛难道就很罕见吗?
想到这里,黑发青年小声嘟囔,侧身去床头的冰桶里翻搅。冰块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全用光,他烦躁地甩干沾满了凉水的手指头。
布加拉提、阿帕基一个个都那样也就算了,但乔鲁诺你至少应该理解我的吧?
按照原计划,他本打算先软磨硬泡一番,或者用自己年长三岁的威严,攻下这位刚入队的十五岁男孩,再由他去说服布加拉提。
但显然,乔鲁诺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已经尽得领袖的神髓,说出“你不可以”时,眼神里都是和布加拉提如出一辙的,不容反驳的威严。
可去他妈的队友情吧。
米斯达愤懑锤了锤大腿。带伤比赛有风险,他也明白自己在这件事上理亏,然而亲密盟友的无情背叛依然让他觉得十分操蛋。
今晚他只想独处,理都懒得理乔鲁诺这个叛徒。
但怕什么来什么,浴室里的水声渐止,拖鞋的几声趿拉后,吹风机轰鸣的噪声响起。
乔鲁诺应该已经在吹头发了。
无名的火气,和对自己像是在等待他的行为感到愤懑,米斯达手忙脚乱地左顾右盼,最后猛得掀起被单,闷着头钻进去,很像一只想出门撒欢却被主人拒绝,只能在花园里扒土泄愤的小猎犬。
所以当乔鲁诺走出浴室时,又好气又好笑地发现床铺中间隆起一个鼓包。
“你现在就要睡了?”
坚决不回答。
“好吧,那晚安。”
米斯达紧闭着眼睛,听见电视被“吧嗒”关上,随后是布料摩擦的窸窣。乔鲁诺爬上床,把灯轻轻拧上,拘束地躺在属于自己的那侧,让并不宽敞的床垫微微凹陷下一小块。
谁要和你晚安。
他麻利地翻了个身,留给队友一个的背影,然后在黑暗中睁大眼睛。
之前的几个赛季,布加拉提和阿帕基会分别带着纳兰迦和福葛挤在两间房里,避免那俩小孩半夜忍不出朝对方的脑门挥拳。而落单的的自己,则会获得独享单间的美妙特权。现在,在这个已经糟糕透顶的夜晚,他必须伴着身边另外一人的呼吸心跳,独自咀嚼着意外受伤带来的失落。
操,为什么又是我。
比赛后延迟出现的疲惫瞬间倾泻满地。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候,纵使平时再大大咧咧,他是真的笑不出来了。
缺席明天的自由滑,意味着全国锦标赛排名直接作废。他会直接失去欧锦赛和世锦赛的竞争资格,下赛季的赛程分配也有可能受影响。他想起自己17岁时,在遇到布加拉提前第一次弄伤脚踝,疼痛已经远去,但那种绝望依然明晰。
陷入自己的世界时,时间仿佛会变慢。米斯达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很久,直到温热的鼻息喷洒在他的脖颈后侧。
“米斯达?”
乔鲁诺一直安静地侧卧着,感受到了身边队友的辗转不安,小猫一样,慢慢凑上来。
“还在生气吗?”
语气比刚回到房间时轻柔很多。
米斯达无声地苦笑,这小东西真是把软硬兼施用到极致。从刚才开始筑建的硬壳,突然被柔软的试探拨出一丝缝隙。他突然有些庆幸在这种时候还有乔鲁诺愿意陪自己说说话。米斯达放下小孩子赌气般的心情,缓慢地翻了个身,顺着乔鲁诺选择坦诚。
“脚踝感觉怎么样?”
米斯达感受到乔鲁诺微屈膝盖,蹭了蹭自己的腰侧。他们靠得太近了,近到他能看见少年的眼睛在窗外积雪反射出的微弱月光下,呈现出很深的绿色。
“啊,脚踝,”米斯达随着侧腹肌肉下意识的收缩闷哼一声,“其实不疼了。我真觉得明天可以……算了,你肯定又觉得我胡闹。”
“为什么这么坚持呢?”
乔鲁诺平和的声音在这个静谧的时刻像钟声般。
“不管能不能拿到世锦赛和欧锦赛的名额……我都还是想把这场比完。”
米斯达移开目光,望了望自己搭在床边的脚。
算了,既然无论怎样他们都不可能答应,那我还不出全盘托出,全当是缓解心理压力也好。
“这不是我第一次受伤了。一遍又一遍。一开始是17岁,训练技巧不对,应力性骨折。后来跟腱拉断了一次,上赛季前又骨折了,现在是第四次。可能是休赛期太短,每次都不能根治,已经成了旧伤,我早就习惯了。”
黑发青年无奈地挑了挑眉,谈到运动员都忌讳的伤病,语气轻松平常地像是在说太阳会东升西落。
“那为什么不在这次彻底养好,等到下赛季再比呢?你明明可以延长自己的职业寿命的。”
乔鲁诺皱起眉头。他不明白,这种高强度的比赛模式在他眼中无异于慢性自毁。带伤坚持的运动员不少见,但倘若不是米斯达自己提及,他绝不会相信已经看淡胜负欲的米斯达会做出这样的极端的选择。
“留给我的机会不多了。下赛季你升组,纳兰迦肯定会更稳定,福葛从今年开始成绩一直飞升,还有普罗修特他们。”
米斯达的喉头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气声,他似乎自嘲般地笑了。
“我做不了四周跳,没有主动权。在不失误的情况下,也依然要看别人的发挥才可能有奖牌拿。新选手升组以后,俱乐部很快就会让我退役。这次全国锦标赛,应该是我所剩不多的能在巅峰状态拿到四之前的名次的机会了。”
乔鲁诺愣住。
愿意平静地和竞争对手讨论“退役”这一话题的选手并不多。他对Passione内部的严苛早就略有耳闻,此刻从队友口中听到近乎无情的选手更替,依然觉得有些心惊。
“你别太往心上去,我就是说说而已,我当然会能滑一天是一天,最好能滑到骨质疏松变成老头,”米斯达挪动了一下开始僵硬的肩膀,望向映着月光的墙壁,“我不害怕开始新生活,但我喜欢冰场。”
“能成功也好,摔惨了也好,但以这样姿态结束这场比赛,我不甘心。”
话音落下,两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乔鲁诺抿着嘴唇。
“米斯达?”
过了一小会儿,他轻轻唤了一声。
没人回答他,只有平缓的呼吸声。
米斯达已经睡着了。窗外浅淡的光芒下,他的眉骨和鼻梁下凝结了一层薄薄的阴影。眉间微皱在一起,入睡前显然心事未了。
我不甘心。
望着米斯达,心中突然激荡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共鸣。
做为运动员总要面对这些。伤病、年龄、尽了全力依旧发现自己做不到别人理所当然般做到的一些事情。
有人会觉得,和强大的选手生在一个时代是悲哀,但这种话是不属于米斯达的。
不可能不想赢。
不可能止步于此。
如何甘心。
乔鲁诺闭上眼睛,胸口像跳动着一团温柔地燃烧的火,他认得这种从那个大男孩那里燎来的热意。片刻后,他伸手掠过两人之间的床单,轻轻摸了摸米斯达蜷曲的小拇指。
他蹑手蹑脚地翻下床,走出房间时,回头望了一眼熟睡的米斯达。
先让他好好休息一晚上吧。
乔鲁诺这样想着,敲响了隔壁紧闭的房门。
第二天日上三竿,米斯达依然死心塌地地沉浸在梦境里。他梦见自己在滑冰,超级大的冰面,至少也是世锦赛的台子,穿着花花绿绿衣服的纳兰迦和福葛分别站在他身边,他们三个并排,热舞着已经排了很久的表演滑节目。
I…
Want golden wind…
所谓梦里什么都有,米斯达露出安详的微笑。
但就在此时,有人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他皱着眉头,挥手驱赶——可恶,不让比赛还不让睡个好觉嘛。
“米斯达,醒醒。”
是乔鲁诺的声音。
“怎么?没了米斯达哥哥陪着,还不敢一个人看比赛了吗…”
还没醒透的米斯达说着胡话,懊丧地翻了个身,好避开洒在脸上的阳光。
“别睡了,起床比赛了。”
“什么?”
比赛?
听到这个词,米斯达一下子清醒。猛得坐起,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我问了福葛,你的参赛名额还没有被注销。现在是七点半,合乐马上会开始,但只要你抓紧,你就能先赶去打一针止痛剂…总之,赶得上。”
乔鲁诺把训练服丢给米斯达,后者手忙脚乱中精准接住,胡乱往头上套。
“那布加拉提呢?他不是不同意吗?”
黑发青年皱着眉毛,询问着各种细节,以防这只是个愚人节玩笑。
“我帮你搞定了,你放心去就好。”
米斯达难以置信地望着乔鲁诺,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猛得掐了自己一下。几秒后,喉咙中先是发出几阵兴奋而难以置信的气声,然后他如释重负的大笑起来。
不愧是乔鲁诺,我就知道。
果然,我没看错你。
“别太兴奋,”金发少年缓缓在床边坐在来,突然严肃起来的眼神如同沉静的湖水,“向我保证,这场比赛之后,好好休息,用现在到下赛季开始的半年时间把脚踝养好,不要再伤了。”
“好好好我保证。”米斯达揉揉蜷曲的黑发,翻身蹦下床。他踮了踮脚尖,还是有点疼,但已经可以自如活动。
黑眼睛中掠过一道太阳造成的高光。
“乔鲁诺,我太爱你了。”
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抛来一个飞吻。
金发少年望着队友飞速消失在门口的背影,闭上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 * *
走出选手通道时,米斯达弯下腰,在阴影中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右脚踝。
好好表现,别给我找麻烦,上帝保佑。
赛前的一小时,他去医务室补上了一针止痛剂。刚要卷起裤腿时,布加拉提来见了他。昨天极力反对他参赛的队长此刻并没有多说,在他咬着牙忍受针尖扎进受伤肌肉的刺痛时,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现在,乔鲁诺和阿帕基都站在教练席上。阿帕基不愿意和身旁的小鬼站得太近,两人分别站在挡板出口处的两侧,隔着一臂宽的距离。
纳兰迦和福葛和自己站在一起,时不时做着快步小跳。轰响的流行音乐终止的瞬间,他的左右肩胛各被拍了一下。
这是懂他的队友们。
米斯达沉下心,义无反顾地踏上冰面。
这次的自由滑,福葛替他抽中了第一个上场。平日里,他总觉得赛前六分钟练习时的音乐很响,甚至有些吵闹。但今天眼中的景象都是令人平静的亮白,节拍钝钝地敲击着自己的耳膜,世界变慢了,也可能是感官更敏锐了。
六分钟里,他全程没练习任何跳跃,只是靠着场边游走。现在的脚踝在止痛剂的作用下像是一根木头,做不到对进一步的损伤预警,他也不清楚能不能坚持到自由滑的7个跳跃结束。
管不了什么多了,留到正赛见分晓吧。
米斯达用手背擦了擦开始淌汗的下巴。
他很明白,自己有独特的优势,只要不摔倒,即使今天落冰出了一点小问题,依然可以得到裁判的认可。但事到如今最终要的已经不是成绩了,那只是个结果——他想要对得起自己。
当做最后一战来滑吧。
致意结束,他停在冰面上,做好准备姿势。之前的比赛中,从未像今天一样内心澎湃,又平静过。
小提琴,鼓点和女声吟唱的前奏响起。
《刺客信条2:兄弟会》的游戏原声,是上个夏休期他一时灵光一闪选定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他是一位穿梭在威尼斯、佛罗伦萨和托斯卡纳的刺客。
游戏中,白袍刺客们为了安装暗杀用的袖箭,会下定决心,砍掉自己的无名指。
他爱惨了这种孤注一掷的潇洒。
现在的自己,不也是这样的吗。
他的思绪随着音乐的流淌飞奔,而身体的感官仿佛是被切断的。麻木、迟钝从右脚踝蔓延上来,止痛剂的作用让他根本感受不到脚。
这根本就是凭着身体记忆和熟练度在滑行。
刺客小心地踏过暗巷穿过巷道与巡逻和追捕的圣殿骑士周旋,攀上屋檐,在窗台和栏杆间翻飞跳跃。明暗交错的光影,虚实穿插的时间线,此刻变成了冰面上明亮的水层和锐利刀痕。
教堂尖顶钟楼上的十字架,幽蓝色夜幕中高悬的月亮。
就是此时,他需要纵身一跃了。
米斯达深吸一口气,用指甲抠进手心的皮肤。
没有犹豫,朝前起跳。
铁板3Axel+3Loop,他的拿手好戏。
成。
运动员即使失去双脚,也一定会记得跳跃成功的感觉是怎样的。在全场的尖叫声中,米斯达忍不住一个振臂。
第一跳的成功给了他极大的自信,乘着这股兴奋,他的状态渐入佳境,连续两个高级三周单跳都以不可思议的轻盈流畅落冰,跳接燕式旋转后,他换成了双臂微开,身体上仰的难度动作。高钢架顶上的照明灯恍如白日,皮肤应景地汗水盈盈。
没想到受伤能赋予他与游戏中刺客的“同步”,拖着这只废脚穿梭飞驰,哈,亡命之徒的感觉。米斯达咬着牙,试图让自己保持乐观。
但很快,他的脚踝就传来了意料之中的疼痛。
能在平地上走路,能滑行,和能撑住落冰的巨大冲击是完全在两个层次上的概念。止痛剂终于在第三次落冰成功之后逐渐失效了,他开始怀念刚才麻木的感觉。
操,现在像是有人拿着指甲锉摩擦他的骨头。
尖锐的疼痛让米斯达瞬间满头冷汗。他一个犹豫,刃没压下去,安排好的3lutz落冰不稳,之后应该接上的连跳丢了。
损失连跳,是纳兰迦昨天在短节目上犯过的错误。
一直悬着心的观众们发出叹息,但他此刻比所有人加起来更懊恼。
明明……再忍耐一下就可以成功。
一时之间,在依然绵延的,灼烧般的疼痛中,他首先想到的竟然是乔鲁诺。
昨晚打破僵局的柔和嗓音,在积雪的映照中冬青叶般的眼睛……他突然非常想要再看到那抹绿色。
米斯达从未在自己的赛场中变得如此情绪化,他临时起意,改变滑行路线,做出刺客弹出袖箭的动作,又用一个双足小跳衔接飞燕般的低空步伐向他的教练席冲去,滑过挡板的一瞬间,刺客转向刨出一片冰花,上肢张弓射箭,而目光正对着乔鲁诺。
即使只有一瞬间,他们看到了彼此的眼睛,米斯达也看到了乔鲁诺紧紧攥住挡板的手指。
箭,破风而出,音乐走入极其悲壮大气,曲终前的高潮。
只剩下最后一跳。
米斯达完全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态,到这个分上了,他要赌。
蹬冰,起跳,毫不犹豫的落冰。
那一瞬间,从脚踝一路蹿上来的痛感让他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要被炸糊了,冷汗从脖颈往下淌,手指尖都是湿漉漉的。
但不能停。
上一跳结束后的高速让米斯达在冰雾中将自己再一次,几乎是孤注一掷地跳起。
他补上了刚才漏掉的连跳。
落冰成功,米斯达感到冰冷和灼热的焦痛包裹了整套感官。一切都安静了,静止了,他能看到一滴汗水滴在冰面上,凝固。
随即被旋转的刀刃坚定地撕碎。
冰场上黑发的刺客以一个竖起食指,贴紧双唇的噤声手势,结束了他的表演。
全场都像陷入了这个咒语,一时静默。随后,所有人起立为这位勇士鼓掌,无数的鲜花和玩偶从观众席上飞下来,抛洒在冰面中央。
米斯达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谢幕的。他从没觉得从冰场中央到挡板出口的路程那么长,或许他是爬回场边的,谁知道呢,大脑已经停止运转了。
平地上,乔鲁诺正在等待着他,一步又一步,他离那个身影越来越近,直到近在眼前,伸手即可触碰。
突然如释重负,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米斯达一个趔趄,瘫倒在队友的身上。
“我们不等分了,阿帕基帮你去等,我马上扶你去医务室。”
说实话,他还从没看过乔鲁诺露出过如此露骨的担忧。
“别,别,先让我休息一下,我们坐一会儿,在这里就行。”
米斯达反而舒展双眉,宽慰起乔鲁诺。
乔鲁诺捏紧了他的手掌,扶着他在挡板内侧的塑胶地板上缓缓坐下来。米斯达粗重地喘息着,把后背的脖颈放松地靠在乔鲁诺蜷曲的大腿上。
依然不断有花朵落在他们身边。其中有一束没包裹好,几只水仙花掉出来,恰好和松散的金色缎带一起,落在乔鲁诺的发辫上。洁白的花瓣,金黄的花蕊,和在寒冬依然碧绿的枝叶……米斯达逆着光,望着搂着自己坐在地上的乔鲁诺,突然觉得时间在一瞬间静止。
“从现在起好好休养,别再受伤了。”
乔鲁诺低头叮嘱,发梢随动作飘起,沾在他被从鼻梁下滑落的汗水浸透的嘴唇上,他突然就感受到了安宁,觉得所有鲜花掌声都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
“好,遵命,遵命。”
黑发青年虚弱地点点头,露出一个毫无防备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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拽着一个65公斤重的成年男性在层层楼梯间挪动绝非易事。
乔鲁诺把手臂环在米斯达的腋窝下,半边身体都被汗水浸透。天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重,尚未成年的男孩怀疑自己搬运的其实是个密度惊人的大石头。
受伤的黑发青年望着身边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小队友,有些愧疚。他试图用完好的那只脚往台阶上蹦跶,结果两人失去平衡,差点从平台上滚下去。
“你别动。”
金发少年皱起眉头,用绿眼睛瞪着他。
米斯达低头,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委屈巴巴的“呜”。
乔鲁诺轻轻叹了口气。
真拿他没办法。
他本想安顿好米斯达后就赶回场边,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追上自由滑的尾巴。但现在既然决定陪了,就陪到底吧。等到医生做完全套基础检查,确定米斯达的脚踝并无大碍后,抬头看钟表,已经过去四十分钟。
连颁奖典礼都结束了。
比较遗憾。
他站在担架床边,望着把腿高高翘起,睁着无辜的黑眼睛向自己投来傻笑的队友。
行吧,也算值得。
自由滑就像是一面镜子,密集排列的跳跃、合乐、体力、心态……倘若在昨天的短节目中,尚有超常发挥的可能,那在今天的四分钟内,选手们的缺陷几乎全都会在其面前原形毕露。
最终成绩出炉,今年的全国锦标赛因为一系列意外的叠加,有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结果。
在短节目中找回了些许状态的伊鲁索,又一次栽倒在了自由滑Like a Rolling Stone上。大奖赛美国分站惨败福葛的场景重现,整套节目只有第一个四周跳成功,后面紧接着的3lutz落冰周数不足摔倒,这似乎完全击溃了他的自信:剩余5跳全部出现重大失误,旋转被标无效,技术分只打到61.56,在最后一组中排名垫底。
升组的半个赛季里,对他而言,疯长的不仅是身高,更是对于比赛和跳跃的梦魇。冬青奥的“诅咒”并没有放过他,曾经年少成名光芒万丈的选手此刻像歌词里一样,成为了“沿街行乞,为了下一顿饭挣扎的人”:他的职业生涯不出意外已经完结,他再也不会获得出国比赛的机会,连B级赛都不会有了。
而伊鲁索的失败,恰好成了短节目失误的纳兰迦追平比分的阶梯。
那不勒斯港男孩音乐选自《大侦探福尔摩斯》,黑发乱蓬蓬,还贴了个其实并不能让年龄有任何实际增长的小胡子。没有案子时,拉拉提琴,喝点小酒,东倒西歪对着门板开几枪……电影中有些不正经的福尔摩斯形象被演绎得活灵活现。
但他的优势绝不仅是演技。纳兰迦但凡是成功的跳跃,都高远轻盈到像脱离了地心引力飞了起来一样。开场时,他在观众们的惊呼声中贡献出本场比赛最精彩的两组四周跳。但很可惜,到了后半段,体力问题暴露。三周连跳,第一跳转速不足落冰翻身,强行接第二跳摔倒。下场后,男孩懊恼地直拍脑袋,其实这是他的真实水平,然而要反超短节目留下的巨大劣势,一定要完美无缺。最后他排名第四,和第三名的米斯达依然有将近六分的距离。
带伤出场的米斯达除了空成两周的3lutz,其余技术动作都无可挑剔。但本就只有三周跳难度储备的他,即便在最后冷静地补上了连跳,也难以弥补基础分落后的缺憾。国内的裁判把他的表演分近乎加爆,他的总分也没能阻挡手握两个4lutz的普罗修特。
26岁的老将,起初并不被人看好。他的自由滑依旧和短节目一样,把分值最高的四周跳和连跳全部押在了后半部分,这意味着只要体力出现问题,等待他的将会是像伊鲁索一样全面崩盘的惨剧。
假如他失误了,那米斯达就还有可能保住前二,拿到欧锦和世锦的名额。
但普罗修特没有给对手留下一丝机会。
起跳、用刃、落冰,没有迟疑,用放大镜慢看,也完美无缺。高达86.5的基础分,零失误,在意大利国内的赛场上,是根本没有人能压住的。
总分178.66,表演分和执行分干涸且平庸,依然在观众的一片目瞪口呆中,跃升第一。
难道来自污点俱乐部的选手,要夺得全国锦标赛的金牌了?
不,这是不能被允许的。
计划被完全打乱的裁判们,把仅有的希望投向了最后一位上场的福葛。
他曾在训练中把冰面砸出骇人的深坑,扯烂训练服,因为跳跃练习不断失败险些踹下更衣室的大门……但这一刻,在冰面上,在观众和裁判面前,福葛的内心出奇得平静。
他太聪明了,他清楚这是他一直等待的,上位的机会。
《海上钢琴师》,“1900”的传奇,没有尽头的琴声大海,以及船下鲜活的世界和爱情。
他滑得压抑又隐忍,为了营造影片中“1900”面对无垠蔓延的城市时,选择与自己的世界,那艘轮船共同沉入大海时的心境,更是为了掐灭一切失误的可能性。
4salchow,身体向滑行方向内侧略微倾斜65度,滑行足后外刃起跳,浮冰足上摆发力,帮助升空。调节身体中轴,确保万无一失。空中旋转1080度,右脚,依然是踩着后外刃,屈膝减震落冰。
这是一个标准的斜抛,遵循着万有引力的定律,精密的计算和理性,可以压制内心的原始和疯狂——造成他以往失败的罪魁祸首。
福葛执行出了本场比赛中第二套干净漂亮的自由滑。跳跃没有失误,旋转步法定级全部刷到满级,超过之前的个人赛季最佳15分之多。
至此,一份赛前没有任何人能料到的名单公布。
备受瞩目的夺冠热门米斯达和纳兰迦分别因为伤病和失误退出跌出前二。第一名福葛和第二名普罗修特将代表意大利前往白俄罗斯首府明斯克,参加欧锦赛。没有意外,3月他们也将出战在米兰主场举办的世锦赛。
在众人依然在为今年的比赛结果或者议论或是唏嘘时,来自那不勒斯的一行人稍事休整了一晚,第二天清早就踏着埃尼亚的薄雪,开始了返程之旅。
赛程不等人,后半赛季的安排让人透不过气,欧锦世青世锦几乎紧紧相连,他们必须立刻开始训练。
乔鲁诺坐在场边的长凳上系好冰鞋,明明只离开了训练冰场三天,他却觉得好像过去了一个世纪。目睹了全国最优秀的成年组运动员们或是成功,或者摔倒,现在重新开始练习,总有股不同的意味。
职业运动员生涯的变数太多了,意外伤病、体力极限、裁判成见、运气太糟,还有仅仅是,“不如竞争对手强”而已。
唯一能握在手里的,只有实打实的训练。
金发少年深吸一口气,冰场上空的扩音喇叭里响起他的短节目音乐《再会诺尼诺》。他在耳边呼啸的风声里闭上眼睛,冰刀划过明净无痕的冰面,旋转时刀尖刮出一圈圈晶莹的冰屑。
时间似乎也随着旋转流转,透过玻璃窗的阳光拉长又缩短,冰场灯光熄灭又亮起。
转瞬之间,三周时间闪过。
2月6日,已经是欧锦赛选手出发的前一天。
很难得的,所有队员都在这个傍晚聚集到了观众席边。
米斯达的脚踝恢复得非常好,他很幸运,坚持比赛的一通折腾并没有让扭伤发展成筋腱和骨头的大毛病。卧床一星期后,就可以拄着双拐行走。黑发青年自然闲不住,即使不能上冰训练,也每天一瘸一拐地蹦到裁判席坐好,翘着腿看大家训练。
布加拉提和阿帕基是自然要在场的,没有他们老鹰一样锐利的眼睛,一遍遍重复错误根本毫无意义。后半赛季已经没有其他重大比赛的纳兰迦则躲在米斯达身后,下巴搭在塑料椅背上,认真地看着,丝毫没注意到脸颊两边被挤压出的红痕。
乔鲁诺卡着重音,刹停在冰面中央。
合乐完成。
游刃有余,肉眼可见的进步。
“做的不错,世青赛之前的一个星期再把步法打磨一下,这次争取不要丢定级了。”
布加拉提用黄杆铅笔的橡皮头轻轻在计分表上点了点,放心地落下肩膀。米斯达和纳兰迦双双探出脑袋,眨巴着眼睛,无声地鼓掌。
“旋转用心点,小鬼。刚才燕式的中轴在变换姿势以后就开始跑,挪了至少五米。”
阿帕基把圆珠笔芯按进塑料管,往桌上一丢。乔鲁诺正色,礼貌地点点头。阿帕基口中的“至少五米”,大约就是差不多五十厘米的样子。这位前辈总是善意地针对自己,但细节总归注意些更好。
“我明白——”
砰!
突如其来的巨响截断了他的回答。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揪向了声音的源头——弧形冰场的另一端。
独自核查跳跃的福葛面朝下跌倒,平摔出两三米远,正扶着挡板试图把自己撑起来。
他的面容隐没在横梁的阴影下,看不出神情,身后拖长的滑行轨迹却反射着顶灯的白光。绵延而圆润的曲线——起跳前显然小心控制过——但随后,就变成了狰狞交错划痕。
严重失误的落冰。
远处的乔鲁诺倒吸一口凉气。
这已经不是他今天第一次出现问题了。
事实上,从全国锦标赛夺金之后,福葛的状态就一直剧烈起伏。可能是突然屹立于山峰的低压和寒冷影响到了他,明明拥有全场最标准技术的青年开始在训练中罕见地频繁摔倒和跳空。
“没关系吧?福葛?还好吗?”
纳兰迦被吓得哆嗦,手脚并用地翻进过道,第一个朝对面飞奔过去,却被对方近乎冷酷地推开。
福葛撑着侧腹,花了一些时间平复呼吸,然后用手背掸干净大腿外侧的冰屑。
他眯起鸢尾色的眼睛。
训练时出现失误是常见的、正常的、必要的。
在纳兰迦惊恐的眼神中,他推开挡板,重新助滑。
起跳。
少年纤瘦的身体腾空,像一只从冻湖上振翅起飞的天鹅。
但在达到最高点的那一瞬间,他犹豫了。
手臂和腿都没能及时收紧,身体轴线开始不受控制地仄歪。高傲的天鹅被暗处的猎枪击中,直挺挺地,坠落下来。
一阵比刚才更骇人的撞击声,冰面似乎都在随之颤动。
福葛浅色的头发此刻已经从鬓角散落下来,贴在他汗湿的颈侧。他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挥起拳头猛砸在几秒钟前没能支撑住落冰冲击的右腿上。
“可以了福葛,今天你训练太多,反而会影响状态,”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布加拉提终于从裁判席后站起来,蓝色的眼眸中凝聚着一汪暗色,“明天就要出发,先去休息,把心态调整一下吧。”
福葛蜷曲手指,缓缓在身下的冰面上扣出几道拖长的划痕。
然后他站起来,依旧是往日的挺拔和冷静,朝着更衣室的阴影中走去。
* * *
滴滴,滴滴。
福葛按下床头电子钟的闹铃。
闹钟在六点半准时响起,他比闹钟更准时地在六点十五分醒来。褪黑素让他睡满了8小时,但他并不喜爱那颗浅黄色软糖带来的记忆空白。
翻下床铺,踢开掉落在酒店地毯上的深紫色床罩,清瘦的男孩光着脚,站到窗口边。
宽敞平整的行车道,旁边伫立的建筑融合了古典俄式的典雅宏伟和重工业化的准确精简。
这里不是那不勒斯。
髋部的痛觉随着复苏的记忆一点点涌上来,酥麻的、滚烫的、尖锐的,小虫一样啃咬着他的神经。
这里是明斯克。
现在是他来到白俄罗斯的第五天,欧锦赛开赛的第三天。
男单短节目在前天傍晚就已经结束,竞争的激烈程度和他预料的一样。全部能上满两个四周跳的俄国人,今年大奖赛铜牌获得者法国人,师从前世界冠军的瑞士小将,还有全国锦标赛上被自己“打败”的普罗修特……自己那套难度保守的节目勉强地被干净完成,位于他们之后,排在第六名。
而髋部的疼痛,来源于昨天公开练习和合乐时的失误。自己的4salchow也许出了一些微小的偏差,成功率降到只有百分之五十左右,但这不是不可挽回的问题,冰面的厚度、硬度和那不勒斯的训练场有所不同,只需要调整落冰的力度和角度即可解决。
不要多想。
福葛拉起遮光用的窗帘,拒绝再让记忆向前回溯。
窗帘由腈纶纱纺制,是和床罩一样的深紫色,远观有丝绸般的绚丽,其实只是廉价的人造货。现在离比赛尚早,他回到床边,掀开充了一晚上电的笔记本,按照习惯处理邮件。
职业运动员,除了比赛训练,还需要服务俱乐部和赞助商。
他不享受,但这是工作。
“尊敬的潘纳科特·福葛先生,我社向您获得全国锦标赛金牌表示祝贺。如果可以,请问您是否愿意接受我们杂志的专栏采访?冒昧来信,请您谅解,预祝您欧锦赛一切顺利!”
又是这样的东西。
福葛压抑住内心翻涌而上的不适和怒气,礼貌地敲下“请您与我的俱乐部直接沟通”,然后猛得摁灭屏幕。
那些举着话筒,抄着纸和笔,靠流言蜚语为食者像是盼来了一年一度的狂欢,贪婪的鸦群一样,一定要从自己身上啄食些肉块。人们想看到“一个天才的自白”,想知道自己作为一个蛰伏于队友之间,终于抓住机会夺冠圆梦的故事。
虚假的故事。
在拿到全国锦标赛的那块金牌之后,他只兴奋了大约几秒钟。
属于队友米斯达的领奖台空着,只有普罗修特和自己对视。他希望对方流露出愤怒,亦或是惋惜,但被“黑”掉金牌的老将平静得出奇,也没有表露出对捡到欧锦和世锦名额的任何兴奋质感。普罗修特只是静静的望着自己。
就像是一个看破一切的智者,悲悯地望着被戴上花冠推上神坛的愚人国王。
胜利的“喜悦”在那一刻灰飞烟灭。
从埃尼亚返程的途中,纳兰迦萎靡地趴在自己身边,眼巴巴地想要“摸一摸”金牌。他直接把那块东西从背包里掏出来,任由纳兰迦用刚吃完三明治的油腻手指在明亮的玻璃上摁出层层叠叠的指纹。
金牌并不是纯金打制的,只是金属镶嵌在一块玻璃中。但纳兰迦的眼睛亮起来,全心全意把玩着,仿佛这就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车厢依旧在摇晃,他把视线从纳兰迦身上挪开,透过座位的缝隙望向后排靠着乔鲁诺的肩膀打盹的米斯达。
如果。米斯达没有受伤,纳兰迦没有失误,乔鲁诺升组,伊鲁索没有心态失常……如果不是冰协打压有污点的hitman俱乐部。
这枚金牌根本就不会落在自己手上。
自己和普罗修特有什么区别,都只是为了迎合某些不能言说的需求而已。
回到住所,他就把奖牌扔进了床底下的杂物篓中。
想到这里,福葛推开笔记本电脑,从床上重新站起,踏着垂落到地上的被角——和窗帘、床罩和这间房里其余的装饰一样,都是假装高贵奢华的紫色。
所以现在,来到明斯克,参加欧锦赛,他不是为了做一颗被强捧的棋子而活着。
即使他在冰面上的天赋与同伴们相比略显平淡,他依然是那个在斯坦福-比奈量表中获得152分的天才,他是个用大脑滑冰的运动员。
现在,欧锦赛的赛场,是绝无仅有的机会。
这是价值和尊严之战。
他需要赢,也一定会赢,就像去年10月份,在拉斯维加斯,打败伊鲁索一样。
伊鲁索。
福葛默念着这个对自己有着特殊含义的名字。那个家伙、纳兰迦和自己从青年组开始缠斗,也偏爱着深紫色,是在全国锦标赛最后一组中他唯一有百分之百把握能打败的一个。
伊鲁索曾是意大利最有望冲击冬奥会的青年选手。有些选手在整个职业生涯都在不停摸索何为艺术表现力,何为独特风格,而他已经获得了上天的礼物——伊鲁索的表演是有灵性的,仿佛能把你代入他创造的,另一个世界中。
当时的hitman貌似也还没有出事,伊鲁索站在世界舞台上,青年大奖赛、世青赛、四年一次的冬青奥……所有人都爱他,他似乎不可战胜。
直到他自己先击溃了自己。
被情绪操控的选手无法在冰场上屹立不倒。
伊鲁索开始胆怯,想躲在自己舒适的角落中,从他一再延迟升组时间,没有学习新的高难度跳跃就可以看清。他无法接受自己因为疯狂成长而日渐陌生的身体,害怕自己像一只再也飞不起来的鸟。
在美国站和他交手之前,福葛还从未见过连落冰都做不好的选手。伊鲁索可能已经忘记摔倒是怎样的感觉了,他太想站起来,但他又惧怕摔倒,在最后的纠结和挣扎中,甚至忘记放下双手,去努力减少与冰面碰撞带来的附加伤害。
放任自己在冰面上剧烈翻滚。
这是一个信心和性格的问题,绝非是滑冰技巧的问题。也许有些人天生敏锐,不够强大,那个能在青年组和自己和纳兰迦争夺金牌的选手已经远去了,这样的选手无法站上世界之巅。
只是他没想到伊鲁索还坚持参加了全国锦标赛。
还要挣扎到底吗。
他很尊重伊鲁索的坚持。
但他也觉得,对于这样的选手来说,早日退役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滴滴,滴滴,滴滴。
七点整的闹铃把福葛带回了当下。
或许现在并不是个怀念故人的好时机。
福葛再次摁灭喋喋不休的电子钟,提起昨晚就收拾好的背包,走出房间,落锁。
半天的时间流水般淌过。
“下面有请来自意大利的选手,潘纳科特·福葛,他是今年全意锦标赛的冠军!”
报幕员的英语带着东欧语系大舌音的味道,场上掀起一阵饶有趣味的欢呼。福葛在选手通道中最后一次放松肩膀。
他抬起鸢尾色的眼睛。
他想要赢。
他知道自己可以做到。
依旧是,海上钢琴师。
钢琴,最稳重又多彩的音色,琶音,一连串的,上行,下行,迂回前进。
耳边的风声在猎猎作响。
要万无一失。
一定不能出错。
起跳。
他最擅长的4 salchow。
福葛屏住呼吸。
身体向后方滑行,略微减速以保证控制力。左脚开始倾侧,90、80、70、65度,浮冰足上摆发力。
绝对的精准。
必然的成功。
唰啦!
右侧刀刃的中段轻轻贴合在光滑的冰面上,极大的压力让刀锋下坚硬的冰面变成清水。
这感觉不对。
明斯克冰场的冰面……比Lagoon的训练用冰柔软。轻微的,几乎不可感知的,摩擦力正阻碍着嵌入冰层的冰刀顺利地向后滑开。
福葛瞬间紧绷身体。
躯干似乎在丢失原先良好的平衡。心跳突然像是延迟了,随即失重的感觉袭来。
心中警铃大作。
他下意识的想伸出手支撑,试图补救,补救一点点也好。
但身体好像跟不上大脑的速度,眼前的一切都像是放慢了,他只看到了自己离冰面越来越近,身体的温度越来越冷。
砰!
右侧髋骨落冰。
猛烈地撞击叠加在旧伤上,撕裂般的剧痛。
预料之外的摔倒,太突然了,以至于他根本没有时间采取任何措施,连用手臂支撑的机会都没有。
身体不受控制地滑出几米远,最终惨烈地撞停在挡板上。
滑稽的,可怜的,唏嘘的,
和美国站的伊鲁索一模一样。
Chapter Text
“啊!第一跳萨霍夫四周摔倒,太可惜了!”
欧洲体育频道解说痛心疾首的声音钻出扩音孔,回荡在那不勒斯Lagoon冰场狭小的更衣室中。
“天……福葛?!?”
刚才还抢着要捧手机的纳兰迦惊得一个哆嗦,猛得从长凳上弹起。裁判给这个完全失常的4salchow打出了清一色的-5,巴掌大的屏幕左上角,实时计分表上已经出现了代表扣分的深红。
“别,纳兰迦你冷静,” 坐在旁边的米斯达倒吸一口凉气,赶紧摁住他的肩膀,防止这孩子不小心摔倒磕到后脑勺,“一跳失误而已,你要相信他,后面的都稳住,就还有机会。”
布加拉提和阿帕基站在两人身后,没有说话,默默地望向对方,交换了一个难以言喻的神情。乔鲁诺则靠在储物柜和墙壁的夹角间,把一切看在眼中。
心一沉。
心态问题吗。
他担忧的事情发生了。
比赛继续进行,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望着屏幕上的福葛迅速从冰面上爬起,加快步伐追赶上音乐的节奏。
此刻,远在两千五百公里外,白俄罗斯明斯克赛场上的少年比他的队友们都更明白,接下来的四分钟里,没有任何容错率可言。
摔倒的4salchow之后,紧接着就是4toeloop+3toeloop的连跳。如果这个连跳成功,则自由滑基本盘保全,依然有和其他选手再战的可能性;如果再次失误,则前六不保,跌破下限。
转播镜头拉近,跟随着他的滑行轨迹,场边体育记者黑洞洞的摄像头,也全都聚焦在这位意大利全国新科冠军的身上。
稳住,稳住,稳住。
令人窒息的高压。
纳兰迦捂住眼睛,不敢继续看下去。 米斯达摸摸男孩随着过呼吸而上下起伏的脊背,接过手机举平,即使他自己的双手也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减速,助滑,小心控制,弧形进入路线,似乎一切都没有受到之前那个意外摔倒的影响。
四束充满了希望的目光紧盯着屏幕。
连跳要成了吗?
不。
福葛在最后一刻,迟疑了。
只要小时候扔过纸飞机,就会知道这样简单的道理:飞得快且远的,往往都尖锐且紧凑;而那些有着过大机翼的,则会翻滚着,悠悠坠落。
福葛的一切,用刃、角度、点冰、速度都完美无缺,除了那只未能在起跳前及时收紧的右脚。
空气阻力无情地拿走了蹬冰起跳积攒的弹力和速度,他的身体只是在空中划过两个大而破碎的圆弧,就被引力拽回了冰面上。
四周跳空成两周跳,顺带丢掉后面计划的三周连跳。
“我操!你他妈的摔倒也别把连跳空成两周啊!”
米斯达难以置信地爆出粗口,随即整个房间陷入了骇人的寂静。
4toeloop+3toeloop的基础分是14.6,而2toeloop,只有1.3。
开场的两跳,福葛就失去了将近20分。
结局已经可以预见。
乔鲁诺轻把手搭在米斯达的肩膀上,什么都没有说。
屏幕上的比赛依然在继续。音乐不停,身体还能撑得住,你就不能停下,这是规则,是他们的职业道德。
但现在的福葛,显然已经心态崩溃了。
意识到自己跳空的那一秒,福葛猛得握拳,猛得锤向自己的髋部,好像这具身体不属于他自己,而是他的某个仇敌。
冰场上的冷空气致密干涩,似乎有毒,随着逐渐加快的呼吸被吸入,喉头涌起异样的腥甜。如果说刚才他还试图用理性小心翼翼地压制自己,现在他已经压抑不住,或者放弃压抑自己了。清瘦的男孩像一枚枯叶,被亦或是失望亦或是愤怒的情绪裹挟着,完全迷失在寒风中。
3Axel,手扶冰;3lutz+3toeloop,第二跳双脚落冰周数不足;在全国锦标赛上多次练习,本以为得以稳定的联合旋转轴心完全倾侧,被标上“V”,分数无效。
变形的技术,凌乱的合乐。
乔鲁诺咬紧嘴唇,眼睫微微颤抖。
他从没见过这样,像是完全疯了的福葛。
音乐停止,冰场上的混乱才得以结束。
“潘纳科特·福葛,自由滑得分139.1分,目前排名第九,总成绩暂列第八。”
报出成绩的女声不带感情。福葛坐在等分区,喘息着,眼神像是已经死了。
这不仅是赛季最低成绩,这是他职业生涯的新低。
接下来还有5位选手没有上场,不出意外,最终排名只会更不理想。
全国锦标赛冠军的失常表现似乎是让体育台的导播感到了尴尬和羞耻,电视信号被无情地切断。一段滑稽广告后,屏幕上变成了昨日意甲联赛的回播。
那天晚上,Lagoon留守的五位队员都没有回家。纳兰迦蹲在墙角,低着头,抱着膝盖像是雪地里的鹌鹑。米斯达陪着他一起蹲,偶尔伸出手想顺顺男孩被揉得卷在一起的刘海,都被无情地挥走。
阿帕基出门买了简单的晚餐,没有人想吃,放在长凳的一角,就这么逐渐变凉。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缩在更衣室里,回味着下午短短4分钟带来的心悸。
比赛结局已定,现在更让人揪心的是福葛的情绪。
所以他们不敢走,静静地等待福葛的电话。他们害怕他打电话回来,但更害怕他不打。
明斯克和那不勒斯有两小时的时差,他们一直等到晚上十点多,已经是白俄罗斯的深夜,也没有任何消息。
“我负责联系福葛,你们先回去……”
布加拉提靠在门口的鞋柜上,望着满屋疲惫的队员们,终于轻声说到。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铃声响起,最经典常见的震动闹铃,但每个人的目光都在瞬间燃起希望。
布加拉提点亮屏幕。
可心再一次沉到谷底。
来电显示上不是福葛。
是波尔波。
* * *
欧锦赛的最终结果令人大跌眼镜。
全国冠军福葛自由滑大崩,短节目微弱的优势全丢,总排名十三。
而最后出场的普罗修特,似乎较之国内赛更加势不可挡。 全部被挤入后半段的跳跃用刃清晰动作紧致,合乐和表演精准到连联合旋转都做到了分秒不差。 在国际赛场上,普罗修特的执行分终于没有国内那样干涸。虽然每个动作的评分只高了0.7-1.1分不等,但靠着这些和额外百分之十的跳跃加分,他以赛季最高分,总分高出0.98的微弱优势力克俄罗斯选手,挤上了领奖台的第二级。
如果不是普罗修特的发挥神勇,把两人的平均排名稳在了9之内,意大利明年欧锦赛的两个名额都险些不保。这让冰协丢尽了面子,当即指点Passione总部,一层层问责,揪到了福葛的直属上司波尔波头上。
布加拉提手指捏紧袖管又放松,拿起在桌面上不断震动的手机,打算走出更衣室。
“请让我们也听听这件事要如何解决吧。”
乔鲁诺从金属衣柜的阴影中追向布加拉提。他对波尔波的认识还停留在那个坐在冰场上方办公室中,会通过玻璃监视他们一举一动的庞然大物。而且波尔波是冰协前裁判长:联想到全国锦标赛上,普罗修特得到的那个并不公平的分数,这一切迷雾都想让他通过了解波尔波窥察一二。
没有一个人回应或者出声附和。米斯达撇了一眼布加拉提,欲言又止;纳兰迦抬头望着乔鲁诺的背影,眼中一半无望,一半想听。 阿帕基则目不斜视地盯着那只咿呀作响的手机,仿佛在心中为电话无人接听自动挂断而倒数读秒。
所有人都觉得,按照布加拉提独自解决所有事情的性格,乔鲁诺的请求毫无商量余地。
但布加拉提回过头,望着乔鲁诺坚定的眼睛,最终将手机放在乔鲁诺面前的长凳上,点击了免提。
一个简单的手指动作像是烫伤了阿帕基的目光。不甘,迷惘与自责的漩涡卷土重来——只有他明白,布加拉提离开这里后,乔鲁诺将是唯一一个能应付波尔波的人。
“Buona sera,布加拉提。是什么花费了你37.2秒去按下接听键呢?难道是睡觉了吗。我想,即使是刚做完手术需要利用所有时间恢复的你,看了今天的比赛,大概也不会那么容易安稳入眠吧。”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有些失真,却依然带着令人不适的拖长尾音。
“…劳您关心,福葛今天的表现是我的失误,在平时的训练中我没能够及时发现…”
说出这句话之后,布加拉提短暂地闭上眼睛。
“布加拉提…我们相处多年,没有必要把错揽在自己身上。以我对你的了解,这次的惨剧,福葛自身难逃其咎——一些不稳定性,不可言说又后患无穷的因素……” 波尔波的语气不疾不徐,但显然藏着一些愠怒, “冰协已经撤回福葛世锦赛的名额了,总部的要求是,必须保住世锦赛的两个名额。”
一时间无人发声,直到波尔波的声音再次响起。
“布加拉提,不用我提示你也应该知道,身为一名顶尖运动员最不可获缺的品格是——”
“…是信赖。”
布加拉提眯起眼睛,他不明白现在波尔波与自己玩文字游戏的用意。
“聪明。运动员本身拥有再多才华,必须紧握来自俱乐部和裁判的信赖,才能获得运动生涯不可或缺的推动力;而运动员也必须全心信赖俱乐部与裁判的评价,从而不断进取……可惜,Hitman的伊鲁索自己浪费了冰协对他的信赖,而你们这的纳兰迦也一样。”
有资格参加世锦赛的选手一共就只有五个,普罗修特欧锦赛上的发挥,让人再也找不出继续打压他的把柄。现在划去纳兰迦、伊鲁索和福葛,那只有……
被剩下的米斯达困惑地瞪大眼睛,做出了“他搞错了没有”的口型。
“现在米斯达脚踝的旧伤还没有完全恢复,派他上场或许不能取得冰协期待的成绩,”布加拉提声线平静地回答,垂在身侧的左手却默默攥紧,“如果一定要从Lagoon派选手去世锦赛,我会倾向于让纳兰迦去。”
“哟,布加拉提,”话筒另一端的声音慵懒,偶有品酒的咂嘴声传来,“你对你的队员的信赖令我感动。可我不相信纳兰迦那个发挥不稳定的小子。我也没有必要和你卖关子了,布加拉提,冰协的意思是让米斯达去世锦赛。”
米斯达彻底懵了。
所有人都懵了。
“请三思,这样相当于提前透支一个优秀运动员的职业生涯。”布加拉提眉头紧皱,已经在努力压抑着内心的怒火。
“米斯达的职业生涯本来就长不了吧,Lagoon俱乐部的男单,加上那个新人,乔鲁诺·乔巴拿,已经有四个。加上这赛季你和阿帕基休赛……我说过很多遍,我这里毕竟不是慈善机构,每次我为全心相信着的你们获得拨款,都得顶着各种让红酒都能变得难喝的压力啊……明年乔鲁诺升组,你觉得米斯达还能有多少机会?”
“我一直以为你很聪明的,布加拉提。”
米斯达盯着长凳上正传出声音的手机,眼神凝滞地像一滩墨水。
“给他一次最后燃烧自己的机会吧,”波尔波没有因为对面无人回应而住嘴,语气中满是怜悯,像是赏赐给流浪狗一块变质的肉肠,“他只有三周跳的难度,和伤病,强弩之末。我相信那小子也是有觉悟的,否则这次全国锦标赛,也不会拖着废脚去拼吧?不就是想要世锦赛名额吗,给他一个就是了。”
乔鲁诺用指甲抠紧手心。
晚饭什么都没吃,此刻他却感到一股翻涌而上的恶心。从未听到过任何一个人,把运动员为了目标的牺牲,说得这么不值一提。他从来不知道,一个花滑职业俱乐部的小老板,一个前裁判长,会把体育精神解读得如此令人作呕。
在波尔波眼里,运动员好像都是没有生命的机器一样,用坏了就可以随便丢掉。
“别说了,我去。”
布加拉提焦虑地摩挲着外套上的拉链,依然在试图组织语言,好让波尔波改变主意。一直在旁边坐着的米斯达却突然站起来,俯视着手机,说出了自己的选择。
“谢谢老板,一定努力。”
他挑了挑眉,道谢的语气中没有任何往日的欢乐愉悦,然后伸出食指,直接滑下红色按键挂断。
“没事的,布加拉提。” 黑发青年挺直身体,望向自己队长担忧的蓝色眼睛。他竖起那只刚才用来挂断老板电话的手指,貌似无所谓地摇了摇,“波尔波那个混球,想让我退役是吧。我可不是任人摆布的家伙,世锦赛我去定了。”
“还有你,也别沉着脸,打起精神!”
米斯达的语气突然轻柔下来,他叹了口气,抬起受伤的那只脚,轻轻碰了碰站在墙边紧咬嘴唇的乔鲁诺。
“不用担心我,好好去享受你的第一场世青赛。”
* * *
2018-2019赛季,花样滑冰青年锦标赛,在世界另一端的韩国首尔举行。
乔鲁诺拖着换洗衣服和演出服,挎着他的冰鞋,辗转来到罗马的列奥纳多·达芬奇·菲乌米奇诺机场,在那里登上来前往世界另一端的飞机。
全程13小时40分钟,大客机上闷热拥挤,他试图让自己沉沉睡去,却总睡不着。
童年的回忆涌了上来。
上一次坐这样的长途班机,还是在5岁的时候,他和母亲一起从日本飞到意大利,从那之后,就再也么有回到过自己诞生的地方。
新的国家,没有朋友,语言不通,当时的他其实并不难过。因为在日本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家庭温暖的知心好友就是了。
但此次离开意大利,却有了令人牵肠挂肚的故乡之感。
身边的乘客轻声打着鼾,机舱中一片黑暗,他悄悄把身边窗户的遮光板掀开一半,贴在冰凉的玻璃上,静静地眺望机翼上闪烁的红灯,和天际忽闪的星子。
不知道米斯达现在怎么样。
自己离开的前一天,他重新穿上冰鞋,开始恢复训练。在布加拉提的勒令下,米斯达没有立即开始捡起跳跃技巧,只是在冰场边溜达,脚踝没有继续疼痛,不算坏。
但在自由行走和缓慢滑行时脚踝承受的压力与在猛烈落冰时的完全不在同一数量级。没有人能料到,恢复跳跃会对米斯达的身体造成怎样的影响。
乔鲁诺突然觉得心在猛烈下坠。
他关上遮光板,望着头顶上方阅读灯的微光。
飞机最终降落在了韩国首尔的仁川机场。
这次的中转比乔鲁诺想象中容易。人头攒动的亚洲机场和童年回忆中的很像,比赛组委会显然比上次B级赛的贴心很多,安排了专车在出口处接他前往下榻的酒店。
其实世青赛距离现在,还有快一个星期,之所以选择这么早来,一来是因为有8小时的时差要倒,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本次比赛的最大赞助商,Speedwagon体育用品,愿意为远道而来的年轻选手们提供免费延长住宿的选择。
酒店处在首尔市中心,却在车水马龙中显得十分安静。高层的现代建筑中,木质的床架、雕花镂空的家具,厕所都是木头移门,用毛玻璃罩着,一股典雅之风。乔鲁诺在房间里,光着脚踱了一圈。他发现写字台上躺着一个圆筒状的收口带,上面印着赞助商SPW的商标。拆出来,摊平,是一张便携床垫,说明说有心地附上了意大利文翻译。
大意是,欢迎远道而来的选手,酒店床铺很软,或许不适合运动员的腰背,我公司为您提供床垫,祝您安眠。
有意思。
乔鲁诺把那张床垫拉上席梦思。或许床垫真的有效,也可能是长途飞行让他过于疲劳,他昏天黑地睡了一整天,只在中途迷迷糊糊吃了一顿送来的不知是午餐还是晚餐的东西。醒来时,拉开米色的窗帘,窗外已经是浅水色的天空,摩天大楼的晨光中反射着炫目的光芒。
他微微张开嘴。
小时候住在东京的公寓,醒来时家中无人,他坐在床上向外远眺,也能看到这样的景象。
但现在没有时间感叹了。
乔鲁诺跳下床,快速地冲了个澡,背上冰鞋,锁门。
他必须开始训练。
酒店的摆渡车把他带到了半小时车程外的冰场。
其他国家的选手已经到了很多,站在储物柜前登记个人信息换得临时钥匙。他们大多都结伴而来,特别是美俄两大集团的选手。
美国人,白色外套底下是各色印花迷彩服般的运动衣,叽叽喳喳,和对手聚集在一起谈笑,两个加拿大小朋友披着红色枫叶外套,跟在他们中间。北美的选手的风格和他们的服装选择一样大胆,带着完全的、偶尔有些盲目的自信。但其实他们的顶尖选手,大多是亚裔移民,或者直接从日本规划来的。乔鲁诺试图在他们里面寻找白人的面孔,寥寥无几。
相比而言,俄罗斯的队伍是完全封闭的。
他们给人“完全的花滑机器“的印象,貌似那里的孩子刚会行走,就同时学会了滑冰。俄罗斯国家内部竞争残忍无比,随便挑一个淘汰下来的二流选手,都够别的国家喝一壶。每年的全俄锦标赛,甚至比欧锦赛和世锦赛都精彩激烈。
乔鲁诺上次在Santa Claus Cup见到俄罗斯的选手时,他们蓝白红三色的外套上还绣着俄罗斯国徽的外套。但这次没有了,全部被用布料严严实实地缝了起来。
这是美俄兴奋剂之争的结果。
2014年索契冬奥会的余波依然影响着国际体坛。上个月底,禁止俄罗斯选手代表国家参赛的提案被国际反兴奋剂协会,一个由美国人成立的协会通过。
这代表着接下来的四年,包括东京奥运会,所有在俄罗斯本土训练的运动员,都只能以个人名义,挂奥运五环旗参加全球级别的赛事。
联想到索契冬奥会间,发挥完美的韩国运动员被“偷走”金牌的丑闻,现在的局面也是俄罗斯体协自作自受的结果。但借着对兴奋剂零容忍,暗中把政治斗争混进体育中,让这些只有十六七岁的孩子连坐,就十分令人不齿了。
兴奋剂丑闻。
或许hitman——
乔鲁诺赶紧让自己收回思绪,不应该往这上面胡乱猜测。
他等了十来分钟,终于拿到了属于自己的储物柜钥匙,朝走廊深处走去,走进属于自己的那间更衣室里时,遇到了熟人。
是在Santa Claus Cup比赛时遇到的罗马尼亚选手。
“乔鲁诺?我没记错你的名字吧?早安,” 栗色头发的高个子小伙笑起来脸颊上有两个酒窝,用不流利的英语加上手势努力比划着,“康一也来了,刚才还在这边。啊!他在哪里!康一,乔鲁诺来了!”
康一?
广濑康一?
乔鲁诺的大脑飞速运转,然后瞬间陷入了尴尬和略微的愧疚。他几乎忘记了,在布达佩斯,自己还欠康一一顿胡吃海喝的饭钱。成长经历下积累的自救欲让他下意识地想逃跑,但门只有一个。
那个熟悉的,不到一米六的,亚洲身影出现在了门口,挡住了他的去路。
“啊,乔鲁诺,我看到你的名字在参赛名单上了!”康一的头发还是像上次见到的一样,支棱在脑袋上。他热情地挥手,没有愠怒,只是慢慢地凑过来,极其小声地说道:
“你留在酒店前台的纸条我收到了。其实上次那种情况,直接和我说就行了,我们可以一起吃饭啊,没有必要那样。”
看来这个日本人,真的把自己当成了经济困难,连吃都吃不饱的可怜人。
我确实就是,米斯达也是。
“啊,那太感谢了。”
方才的愧疚一扫而光,乔鲁诺微笑着,朝比自己略矮的康一点点头。
之后的几天,他们两个就自然而然得混在一起了。
目前为止,意大利的另一个选手加丘还没有出现,而日本代表队的其他两位男单选手全部来自关西,和位于仙台的葡萄丘分开走。他和康一双双落单,干脆每天结伴,在电梯门口等待对方,然后一起训练。
在这几天里,乔鲁诺又跟着这个慷慨的日本人名正言顺地蹭了好几顿饭。来自日本东北部的人们基本都会一些简单的韩语,韩国的冬天湿冷,对温度改变敏锐无比的那不勒斯人时常在下了训练场后不由自主地哆嗦。这时候,康一就和他结伴去冰场两个街区外的街上,点两碗泡菜汤暖胃。
时间终于到了选手报道的最后一天,决赛的号角即将吹响。
乔鲁诺神色严肃,在冰面上小心地检查布加拉提一再强调的编排步法。在这个时间段上场训练的选手他大多都混熟了。一个俄罗斯人,个头很小,会4Flip和4Toeloop,3Axel偶尔不稳,会向前惨烈地摔倒,但心态吓人地成熟。还有一个美国人,日裔,有着男单之中罕见的柔韧,可以做到单手贝尔曼旋转,表演一般,但高级跳跃成功率有百分之九十之高。
罗马尼亚人和康一,他们的底牌自己也都已经了如指掌。康一毫不避讳,他想赢,在自由滑和短节目中各多加了一个四周跳。而布加拉提和阿帕基也早就料到了世青赛竞争的激烈,让自己也做了同样的改动。
至此,这一组的6人中,只差最后一位选手尚未到达了。
乔鲁诺有自信,自己可以在比赛中和这些世界顶尖的选手一决高下。
他这样想着,突然场边已经紧闭的防火门被猛得推开。
正埋头训练的选手们都被这阵不小的动静惊到了,抬头望向门边。
噪音的制造者皱着眉头,沉着脸走进来。他身材不高,背有些微驼,浅色的短发卷曲着,一副红框眼镜架在鼻梁上,或许上场时会取下。这不是个肌肉型选手,但身材不瘦,紧凑有力,整个人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气。
他没有向任何人道歉,甚至没有把身后的门重新关上,而是瞪了一眼那个正打量着他的美国人。
真是臭脾气。
那家伙快速摘下冰刀鞘,随手扔在挡板上,然后取下眼镜,在所有人都还沉浸在那阵砸门的巨响中尚未回过神来时,就踏上了冰面。
然后他就像三盏绿灯亮后的赛车一样,冲了出去。
说冲出去,一点都不过分。他可能以为自己在比短道速滑,极其迅捷的后压步,几乎是贴着冰面在飞。在高速滑行中和对手相撞,会带来无比恐怖的结果,但这个人似乎根本不知道避让为何物。冰场上的其他选手们纷纷像避让醉驾的出租车一样,躲避着这个横冲直撞的危险人物。
乔鲁诺依旧停在刚才步法被打断的地方。这种在其他选手身上从未见过的,爽利无比的滑行技术,让他看得有些入迷,直到那个卷发男孩已经快到滑到自己面前,才如梦初醒地避让。
对方咬牙切齿,对他咒骂一句:
Merda!
等等。
乔鲁诺觉得脑海中突然一道电流劈过。
这是在韩国首尔,日英混杂地康一和身边的人交流了这么多天,现在,他居然在异国他乡听到了熟悉的意大利脏话。
他就是另外一个意大利选手,加丘吗?
是的,他一定是的。
他远望着霸占了整个冰场中心的那个男孩,立刻把他和“冰”联想到了一起。
这种滑行时倾侧到极致的用刃,和米兰hitman俱乐部的其他人,特别是普罗修特一模一样,带着完全的,野兽一般的爽利和果敢。
加丘没有因为聚焦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停下。他加速,加速,加速,继续加速。
突然,后压步中受力的右脚在一瞬间绷紧。
右侧冰刀削过冰面,被无情铲起的冰屑呈圆心飞速地抛洒开来。而加丘在这风暴的重心,整个人紧绷起来,瞬间在速度降低时聚集起来的,一股令人害怕的爆发力中,弹向空中。
在空中腾空四周的加丘,咬牙切齿地,紧握着双拳,轰隆一声砸回冰面。他的全身上下都是完全紧绷的,除了在触冰的一刹那,随着冰面传来的巨大冲击力,一同缓慢弯曲的膝关节。
一粒飘飞的冰花划过乔鲁诺的脸颊,留下一道火辣辣的触感后,缓缓融化。
绿色的眼睛中,瞳孔因为惊异剧烈收缩。
这是一个近乎疯狂的刃跳,一个美丽的4Loop。
Chapter Text
“停下!我让你停!你又在发呆!”
圆珠笔合着男人的吼声,被猛得摔散在桌面上。弹簧飞蹦,刚好卡在音乐最后一拍。
寻常训练日的夜晚,冰场里只开了一盏顶灯,照亮裁判席前方的一角。地中海冬季温湿的空气和干冷冰面上卷起的寒风对冲,在低空僵持出灰白的雾霭。
乔鲁诺横过冰刀,脚踝和胯部都酸痛得厉害,刹停在挡板边时一个趔趄。今晚这样的叫停已经发生了不知道多少次,从六点半开始,现在差五分钟八点,体力和理智都已经濒临极限。胸口因为疲惫和不服气剧烈起伏,他用力掐了掐手指,抬起头望向面前高大的白发男人。
“你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这是要上世青赛的节目!但你刚才像条章鱼一样,愣在原地!”
少年直视着男人浅色的眼睛,沉默地倾听过于辛辣的批评。他让自己在心中从一数到十,把出言不逊的冲动强压下去。他根本不理解阿帕基为什么突然这么生气。过去的几天,男人明显在有意地收敛脾气,他本以为这是两人关系逐步走向正常的先兆,但在这个晚上,低气压终于凝聚成了雷雨。
“重来!接不上就不停重做,做到你做对为止。”
阿帕基咬牙切齿地擦干溅在手掌上的油墨,没有给面前的少年喘息的机会。
绷不住了。
“你每次都说我做错了,但到底是哪里错了?”
乔鲁诺努力控制着音量和语速,抠住挡板的指节泛白。
“是肩膀的角度,还是脚下的速度……错误就算重复一千遍也还是错误。”
“是你太笨了,根本不愿意去理解我的指挥!”
无可救药。
阿帕基转过身,捏住鼻尖,阻碍干冷空气随着加重的呼吸闯进鼻腔。
最后的结尾,他眼睁睁地看着这混小子迟疑地杵在那里。定住重心、伸展手臂、目光集中到裁判席。有力些,坚定些,这么难吗?是的,他承认自己对乔鲁诺的迁怒有八成都来自于对布加拉提的私心,明白这点后他也在努力克制。但今天他实在是气疯了。
乔鲁诺现在这样,不到一年后要怎么接替布加拉提的位置。
“你们两个都先休息一下。”
裁判席边没被照亮的黑暗里,布加拉提的声音冷静而响亮地结束了这场没有结果的对峙。
少年紧绷不甘愿地松垂下紧绷的肩膀,贴着挡板溜过去。阿帕基显然过不了这坎,闷闷地用脚尖踢了踢桌腿。
布加拉提拎着保温壶,探进裁判席明亮的一角,像是风雪之夜提着油灯的守夜人。他在阿帕基身边落座,拧开瓶盖。嗅到从水壶中蒸腾而上的热气时,长发男人的神情缓和了些许。
胡椒薄荷有着令人神清气爽的清香,混合在温暖的水汽中,显得温和不少。薄荷茶是他很喜欢的饮料,今天被乔鲁诺缠在冰场就没有冲泡,布加拉提帮他带来了。
“乔鲁诺毕竟没有和你搭档的经验,可能不明白你的意思。”黑发男人一边轻声劝说,一边拿出手机调取着刚拍的录像, 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搭档一时间无处安放的眼神。
就像是一团野火被无声地浇灭了,阿帕基无意义地挪了挪坐姿,低头去嗅倒在杯盖中正在晾凉的茶水。
“乔鲁诺也来喝一点,你凑着杯口喝就好。”布加拉提挥挥手,然后把手机架在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
“我把你的最后一遍练习录下来了。”
抿了一口热茶的乔鲁诺点点头,凑上前去观察屏幕。
“前面的跳跃很干净,到这里都一直都很漂亮。但是,最后一个动作,你的脚和手都迟疑了,为什么呢。”
布加拉提推着进度条回放了一次。
那是很小的细节,大概只有冰舞选手和对表演最苛刻的裁判才会对此留意。
“你说过,你的目标是成为世界冠军。只有内心毫无迷惘,做好觉悟的人,才具备抓住全世界观众和裁判的心的力量——我是这样认为的。”
没有人能对布加拉提的眼睛说谎。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喜欢这里的编排。”
这套赛季中赶工出来的短节目《再会诺尼诺》,是用同曲目的几套旧节目东拼西凑出来的。他模仿着前辈们的演绎,学得很快,得心应手,仿佛这套动作不止何时已经被雕刻在了骨血中。但一个月前,在布达佩斯的B级赛上第一次完整地在观众面前滑出这套节目后,他再也做不到忽略心中的尴尬和怪异。
异国的雨夜里,久远的,却又历历在目的梦境,那个来自1985年冰场上的红衣少年,迪奥·布兰度……模仿那套节目,就像对不怀好意的精灵许愿:他得到高分和喝彩,也因此得到了长久地惩罚。即使已经把那个视频从播放列表中删除,每当他滑行起来,那股极其具有攻击性的艺术表现力,就会顷刻间占领他的大脑。一切都在最后那个旨在诱惑的姿势中到达顶峰,让他不得不在手足无措中结束。
这种感觉,就算他是一位再现者,也感到了那种像被透明的蛛网层层包裹住一样充满压迫感的魅力。或许那位选手正是得力于这样尖锐的表现手段,才能穿过25年的时间,继续俘获观者的内心。
但这不是我。
这不是乔鲁诺·乔巴拿。
“又开始了。那你把你喜欢的做出来,哪怕只有一次也好。你不能每次都只是天马行空。”
阿帕基低头试图把那支被自己摔散架的圆珠笔重新拼好,依然不留情面,但言语相比之前缓和了许多。布加拉提弯腰,把弹落到地板上的那枚弹簧递到搭档手心。
“说说看,你想要什么样的感觉?”
他直起身子,望着面前少年的眼睛。
“我想要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布加拉提怔住了。
说出这句话时,少年翠绿色的眼眸掩映在阴影中,鲜明的情绪在其中闪烁跳动。布加拉提虽然不能断言乔鲁诺究竟想到了什么,但他切实地感受到,那束眼神正让自己心底许久未被触摸的地方,涌现出一股呼出欲出的温热。
这让他想到初次亲眼见到这个孩子,听到他说自己有一个梦想的瞬间。
在场下,他并不是个情绪化的人。
布加拉提走出裁判席,来到挡板边,双臂忍不住轻轻落在少年的肩头。他很想对面前的孩子说些什么,双唇张张合合,像是小心地用齿列和舌尖甄选着词语。透过乔鲁诺,他看到了另一个在自己的回忆中已经日渐遥远冰冷的身影。
“……好。做你自己,然后让大家记住你。”
最后,他选择对乔鲁诺这么说。
这句话像是溶解在了雾气里,让乔鲁诺几番呼吸,才将其完全纳入思绪。
布加拉提目光中毫无掩饰的信任点亮了男孩的双眼。
“再来一遍。”
短暂的沉默后,音乐重新响起。
没有犹豫的,干净漂亮的跳跃带着旋转的冰花。
《再会诺尼诺》,从来都不仅仅是一首妩媚热情的探戈,阿根廷探戈的内核是挣扎。作曲家皮亚佐拉祖籍意大利,出生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年幼时因为家庭困窘逃难到纽约,本就是个无根之人,直到他在音乐中找到了困苦人生的归属。中年写下《再会诺尼诺》时,他最爱的父亲留在遥远的故土,重病将死。回忆童年时光,伤感弥漫心头,阿根廷人用此表达思乡和怀念。这种感情可以超越民族,延伸到所有的听众身上。
这是一种被称之为生命共鸣的东西。
金发少年在明暗交错的界限中滑行,旋转。冷气从坚硬的冰面上,一点点渗透进他的筋骨,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身体内部迸发的热量和凉意的拉锯。
做我自己。
第一次踏上冰面,望见冰面上自己的倒影,忽然间觉得阴暗的童年中有光亮照进来。
第一次拖着沉重的冰鞋在冰上试图脱离地心引力,无数次狠狠摔倒,直到那双裹着胶带的破旧冰鞋带着他跳出人生中第一个不那么完美的四周跳。
此后,他验过了飞翔的惊奇,就只愿做翱翔的飞鸟。
然后他第一次拥有了同伴,遇到布加拉提米斯达他们……布达佩斯场边的拥抱,全国锦标赛位于“山顶”的看台,伤病,职业生涯,决心……
风声在他耳边不停呼啸。
音乐来到最后的最后,拖长的手风琴尾音。他缓缓向前方抬起了视线。
这一次,他没有像之前一样犹豫。
猛烈爽利地横过冰刀,随着音乐的消逝,急停。
绿眼睛里,复杂的情绪烟火般明明灭灭地迸开。
直到这热度熔化寂静,海啸般的欢呼和掌声冲击而来。
他惊醒一般。
身边不再是夜晚幽暗的训练场,四周亮如白昼。
他不在那不勒斯,他在韩国,在世青赛的赛场上。
场中所有观众起立鼓掌,有人在流泪。
所有的屏幕上,全部都是最后那个振臂时眼神的特写。少见的近景,虚焦的背景像是旧教堂斑驳的玻璃花窗,只有中间一抹翡翠绿清澈明亮。
等分区,乔鲁诺望向大屏幕。
“代表意大利,乔鲁诺·乔巴拿,他的短节目得分是88.79。”
一瞬间的空白,然后一种下坠的失重感。
“他的本赛季最佳,新的世界纪录。”
* * *
在乔鲁诺的记忆中,选手通道总是幽暗悠长,风从闪烁着日光灯照明的道路尽头倒灌进来,夹杂着塑胶地垫不太好闻的气味。那时两手空空,独自一人踏向没有回头路的纯白战场时,凉意从指尖向上缠绕攀爬,鼻息会在冷空气里凝集成灰白色的雾。
而今天,他捧着高过自己头顶的鲜花,被身后的体育记者们簇拥着,沿相反的方向走出冰场,第一次觉得这条熟悉的道路其实短得出奇。
前厅里一切都无比温暖明亮。夜幕降临在东方的商业之都,浅蓝色的玻璃幕墙外,数不清的霓虹闪烁在夕阳的残影中。
15岁的金发少年站在这辽阔的背景前,望向将自己团团围住的摄像机。每个黑洞洞的镜头上,都倒映着自己的身影,连在一起像极了昆虫的复眼。
接受引导,坐在广告背景墙前的椅子上,整理好外套领口,对工作人员微笑,对长枪短炮的人群挥手致意——他并不讨厌这种受人瞩目的感觉。
甚至有些享受。
“世界纪录”的重量迅速为他带来了无法想象的目光的名望,从“88.79分”在大屏幕上跳出的那一刻开始,他再也不是那个出没于B级赛和观众席的无名小卒了。
即使还有最后一组没有比完,短节目的结果,至少是第一名的结果,应该也毫无悬念了:全场再无可与自己匹敌的难度配置,步伐和跳跃的高完成度和在青年组达到天花板的表演分,新的世界纪录不会被轻易超过。
他不动声色的搓碾了几下外套的袖口。
现在还不是喜出望外的时候。
出发前,布加拉提再三嘱咐过他,无论成绩如何,一定要谦逊礼貌地对待裁判和记者。因为只要打分系统还是有血有肉的人在操控,运动员在场上场下的一言一行,在观众和裁判眼中的每一个印象,都会切实地体现在分数上。
而作为一位一度只能穿着旧冰鞋在商业场上见缝插针自我训练的选手,乔鲁诺在此之上还有自己的考量。他很明白,很大程度上,只有取悦了媒体,才能得到赞助商和观众的好感,才能紧握任何竞技体育运动员的命脉:金钱。改进技术、编排节目、保持健康、聘请教练都需要钱,很多钱。即便是世界顶尖的运动员,仅仅靠比赛获得的奖金和俱乐部的基础工资,在保证训练的基础上,可能连在场下体面地生活都做不到。
所以他们需要为媒体和赞助商服务。
有很多和他一样,出身平庸的选手因为抓住了机会,得到了世界顶尖运动装备和医疗团队的资助。但相反,倘若得罪了媒体,不仅经济状况会陷入窘境,他们更会有一百种方法毁掉你的前途。
乔鲁诺并不惧怕采访和表达。在Santa Claus Cup的时候,他也经历过赛后采访的环节,无非就是有关训练和比赛心情的小问题,只需要一些情商和基本的教养,基本都可以应付。
待会儿要面对镜头,好好感谢布加拉提和阿帕基他们。或许也可以讲和米斯达在布达佩斯比第一场国际赛时的经历。
他这样想着,侧过头,用余光望向天穹。窗外已经完全沉浸在了黛蓝的夜色中,一支支话筒被包裹着胶皮的延长线倒吊在半空,黑色的剪影看起来像是吐着信子的蛇。
采访开始的时间比预料中更晚。做好俄美日选手包揽各项目前三准备的记者们并没有料到这位横空杀出的意大利黑马,兜兜转转,还是欧洲体育频道的记者线上连线找到了英意和韩意的同传翻译。
“恭喜你乔鲁诺!你目前依然是第一名!明年你打算升组,和其他国家更强的成年组选手一起竞争吗?我相信你的水平已经足够高了!”
一切就绪后,美国NBC体育频道的记者立刻伸来话筒。这位穿着针织衫和牛仔裤的短发女士和他们的小选手一样,非常活泼。
“哈哈,谢谢你的认可,我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努力,也很期待进入成年组。但具体时间,还是听从俱乐部和国家队的安排。”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听起来也像是真心祝贺。很多前辈的采访视频中都有可以参考之处。乔鲁诺暗暗松了口气,换了个捧花的姿势,好放松已经湿透的右手。
“乔巴拿选手,恭喜你暂时领先。”来自俄罗斯1TV的记者是个中年的微胖男人,灰蓝色的眼睛凹陷在鼻梁两侧,提问时有意加重了“暂时”这个词。
他依旧抱着本国选手有可能反超的希望。
“谢谢您的祝贺。”
新的世界纪录保持者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今天你在倒数第二组出场,” 男人低头确认录音笔上的红点依然在闪烁,“你对自己所处的组别和取得的分数满意吗?”
乔鲁诺不动声色地皱起眉头。
第一个陷阱这就已经来了吗。
裁判会给经验更丰富,排名更高,出场顺序更加靠后的选手们更可观的表演分,这是花滑比赛中公开的秘密。而他作为一个新手,轻易就获得了占有绝对优势的表演分,显然动了最后一组六位选手的蛋糕。
这不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
倘若说自己在倒数第二组感觉很棒,则有高高在上,蔑视同组选手的嫌疑;倘若说自己还不满意,则是面对裁判的喜爱依然恬不知耻渴望更高的分数。
“嗯,出场顺序是按照我们比赛积分安排的,这绝对公平。我发挥出了平日训练的结果,这让我很满意,至于分数,相信这是裁判对我的鼓励,对此我十分感激。”
顺序是冰协排的,分数是裁判打的,我只是个普通的选手。
摄像机的闪光灯稀稀拉拉地亮起来,少年朝着镜头微微颔首,用得体的微笑掩护眨眼缓解干涩的小动作。虽然一直面色平静地回答问题,滴水不漏,但其实他真的希望这些记者能少玩相似的文字游戏,多问问有关日常训练的内容。和布加拉提、阿帕基,还有米斯达他们一起修正节目和技术的细节,显然比空洞的官方回答有趣几百倍。
普通的选手。
乔鲁诺并不知道,在记者们一个接一个递来话筒时,推特上花样滑冰的话题里,一个趋势正在被越来越多的帖子和转发刷上全球各地冰迷的屏幕。
“乔巴拿选手您好,今天你的表现让人印象深刻。我的问题可能会略特殊,如果让你感到冒犯活不安,你可以选择不回答,很感谢。”
日本NHK电视台的话筒被一只套在浅灰色薄西装里的手递了过来。
“没有关系,我其实也对特殊的问题比较感兴趣。”
乔鲁诺望着深鞠躬的日本记者,有些现实和童年回忆错乱的幻觉。
“前几天的公开训练里,我注意到你和广濑康一选手经常在一起。你和他是好友吗?”
“啊,是的,我和康一君之前在布达佩斯的Santa Claus Cup认识,当时他请我吃了一顿饭。他真的是个非常善良,又有趣又有才华的朋友。”
这个问题貌似真的比之前的几个都有趣一些。
“那广濑选手全用英语和你交流吗?有观众说看到你们在讲日语。”
“是的,我确实也会说。我的母亲,” 乔鲁诺迟疑了一瞬,特地使用了敬语,“她是日本人,五岁前我生活在东京,所以对简单的口语还有些印象。”
英文翻译延迟了一秒,把这句话播放了出来。全场的记者们都“哇”了一声,像是获得了什么具有卖点的隐藏情报,立刻用与刚才都不相同的眼光,重新打量着眼前的金发少年。闪光灯雪片一般闪烁着,比前面的任何一波都更刺目。而日本记者则低头快速的记着什么,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乔鲁诺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
他回想起,全国锦标赛结束后,陆续到冰场门口请求采访福葛的记者们,突然有些理解当时福葛过大的心理压力和欧锦赛发挥失常的原因。但是他很快又不得不将这些暂时忘记,认真听下一个问题。
被所有人注视着。
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没有退路。
“太感谢了,乔巴拿选手。最后一个问题。你短节目的选曲是《再会,诺尼诺》,很经典的曲子。一些观众说在你的表演上仿佛看到了1985年世青赛的迪奥·布兰度的影子,你有刻意去学习过他的演绎吗?”
乔鲁诺在全场的静默声中抠紧了袖口。
这是他今晚第一次感到了不悦。
“能被这样说是我的荣幸。我学习过,但我无意去刻意模仿谁,”金发少年微微颔首,“我希望观众们能记住我,仅此而已,感谢你的提问。”
在意翻英,英翻日中来回切换的缓慢采访又进行了快二十分钟。折腾到比赛结束,观众退场了,他才被记者放过。
最后一组的比赛全部错过,乔鲁诺望了望脚尖,意识到刚才连冰鞋都没来得及脱下。 他把鲜花拢了拢,准备折返回更衣室。
拿着话筒的记者们全都向工作人员出口退散开,现在他再度变成了独自一人。夜幕已经落下,选手和观众们基本上都已经走光了,前厅通往更衣室的走廊上空荡荡的。方才变短的路像是又变回了平时的深长。
他走着,不由地想起刚刚的那个提问,之后所有人的反应,以及接踵而来与之相关的更多问题。
不论怎么说那都有些越界了。他们是靠成绩拼输赢的运动员,属于赛场。可媒体却把运动员的每一寸私生活看得比那些为突破一个又一个极限做出的努力看得都重。出身,背景,家庭,起点,明明这些都是他们以运动员的身份,在向往着公平的赛场上战斗时,不希望被刻意关注的。
可这也是他们工作的一部分。
灯光暗淡的通道里,乔鲁诺轻轻叹了口气。比起回答这样的问题,他宁愿待在那不勒斯挨阿帕基的骂,因为阿帕基只是稍微严格了一些,本意还是希望自己能做的更好。
怀里的花束有些失水,一些小花的花瓣出现了褶皱。看着它们,他突然想起米斯达会把收到的捧花放进水杯的习惯。
乔鲁诺停在空空的走廊里,更衣室门前,突然想念起他来。
上次在Santa Claus Cup,本以为自己要独自撑过整场比赛,结果却看到米斯达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之后他们肩并肩退场。今天他抱着不真切的幻想,希望米斯达就躲在某个角落后面,也会像上次那样,突然冒出来。
别幼稚了。
米斯达应该正在去米兰世锦赛的火车上。
推开门,乔鲁诺发现康一还坐在长凳上等他。康一早已换好了运动鞋,随身物品大概都在都在身边那个鼓鼓的运动包里,手机上的数独做了一大半,显然已经默默等待了很久。金发的男孩不由感到一丝安慰,笑了起来。
“让你久等了,康一。” 乔鲁诺放松地坐下,将捧花放在身边,打开储物柜,开始换鞋,“最后的排名是怎么样的?”
一直被记者纠缠着,他只知道自己是第一,却连短节目后最后一组的具体排名都不清楚。
“你稳坐第一啦,我差你一点点,第三名也是你们意大利的人,是和我们同场的那个,加丘。”
乔鲁诺的眼睛亮起来,有些惊讶,又同时为自己的同胞感到非常骄傲。俄国人还是被挤下了前三名,谁叫他们的记者故意挖坑让自己跳。他知道这样不好,但在心理偷偷幸灾乐祸,是被允许的。
“这么长的采访,都快四十分钟了。确实好夸张啊……” 康一还是忍不住抱怨起了记者,“不过习惯就好,去年仗助破纪录的时候也被这样围攻,那些记者非要挖他家里和朋子小姐的事情,嗨。”
“记者都对这些事情感兴趣?”
乔鲁诺有些哭笑不得。
“也不是,但对私生活添油加醋报道一番,有谁能忍住不点进去凑热闹呢。仗助的话,他家……”康一摇摇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站起来,瞪大眼睛望着眼前的有着一头金发的朋友。“他们也问你家里的事情了?”
“一点点,问了我母亲的事情,我告诉他们她是日本人了,我幼儿园的时候去了意大利。”
“提到你父亲吗?”
康一露出一个极度纠结的表情,像是在用力思考着什么。
“他们没问。怎么了?”
“那还好,那还好。”
日本男孩长舒了一口气,却让身边的乔鲁诺更加迷惑。
“这里面有什么值得挖的故事吗?我继父是个普通的意大利人。”
“嗯……乔鲁诺你平时玩推特吗,现在有个趋势……” 康一的眉头纠结在一起,嘴巴张张合合却不知道要说什么,“诶,你可千万别把那些东西当真。”
日本少年退出数独,打开小蓝鸟的标志,把屏幕举到乔鲁诺面前。
“天啊这个孩子让我想到一个人,但我不能说。”
“是我想的那个人吗……”
“如果迪奥真的有孩子,那一定是乔鲁诺这样的长相。”
金发少年皱起眉头,露出一个“你是在和我开玩笑”的眼神。
“在日本……有个类似于都市传说的故事。据说04年的时候,迪奥在日本和一个女人……反正他和那个女人有了一个孩子。后来那位女士起诉他失败,就举家搬离日本了,大概在09年的时候。” 康一一边说一边摇头。
乔鲁诺的脑筋迅速地转动了几圈,品味好友话中暗藏的玄机,然后他噗嗤一声,今晚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因为这实在是太好笑了。
他在说,迪奥·布兰度有可能是我的亲生父亲吗?
“不,康一,你想多了,相信我,没有这回事。”乔鲁诺说着也还忍不住笑。
小个子选手愣了几秒,回想起今天赛场上乔鲁诺和一个月前相比仿若脱胎换骨般的表现,脸上闪过一丝愧疚。然后他也终于跟着自己的朋友一起,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
“别管了!今晚我们去吃牛尾锅吧!作为破纪录的庆祝”
* * *
掏出房卡,准备拐进自己的房间时,乔鲁诺特地留意了一眼藏在走廊屏风后面的电子钟。
已经快九点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把压在左肩上的挎包轻轻放在柔软的地毯上,看着电子锁上红色的小灯在“滴”的一声后变成令人心情舒爽的嫩绿,飞速用后背抵住厚重的大门,像猫一样从狭窄的门缝间钻了进去。
不想开灯,乔鲁诺脱掉穿了一天的外套,任由自己在黑暗中面朝下栽倒在床上。SPW赠送的便携床垫还藏在被子下面,有一说一,中和了席梦思的柔软,睡起来确实非常舒服。
几分钟前,他和康一在电梯口前分别,现在衣领上还沾着牛骨汤的香味。比赛后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疲惫让两个还在长身体的孩子险些把店家的锅都吃掉:皮酥肉烂的牛尾骨被全部啃得干干净净,煮得软烂的白菜和胡萝卜全部下肚,雪白的骨汤透着奶香,一半被用来下素面,另一半被倒出来拌了米饭。
康一在赛场上的时候严肃,其实场下是个相当逗趣的家伙。他们一起把吃干净的骨头,你一根我一根地搭在骨碟里向上堆,结果造出了一架铁塔似的古怪建筑。
“这是比萨斜塔!”
日本男孩侧过头,望着已经开始倾覆的骨头塔。很快,牛骨就随着“哗啦”一声散了一桌,乔鲁诺故作严肃地把它们拢成一个小山包。
“今富士山になっだ。(现在变成富士山了)”
想到这里,闷在床单里的男孩翻了个身,好不压迫到饱食过后的腹部。他仰望着在窗外霓虹灯的照射下,显现出浅蓝紫色的天花板,弯曲膝盖,一边神游一边进行例行的拉伸放松。
母亲带着自己前往意大利后,就鲜少在家里做日本菜了,实际上她连厨房都很少进,也从不管自己吃饱了没有。身边的很多人习惯了地中海式的烹调,吃不惯亚洲特殊调料的味道。纳兰迦曾经就面色狰狞地描述,他去日本比赛的时候吃到了一种叫“紫苏”的草,差点呕吐。
乔鲁诺自己对于食物的口味倒是不挑剔,来韩国之后,无论是泡菜汤,石锅饭,亦或是更日式的饭团、炸食和寿喜锅,都能吃得很开心。
但毕竟也在异国他乡待了整整一星期了,现在安静下来,也会开始想念玉米糊配炸肉丸,还有新鲜的水牛芝士普切塔。
乔鲁诺眨了眨眼睛,望着天花板上随着窗外车流的经过,留下一串银河似的光带。除了遥远的车声,房间里极度寂静,这里的钟貌似走起来都没有家乡的滴答声。
多奇怪啊,在意大利,他的朋友们把他称作“日本人”,但在真正的日本人面前,他又会被叫作是“意大利人”。
几小时前手捧鲜花,位于所有人目光焦点中的金发少年闭上眼睛,微微叹了口气。
他竟然在这一刻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孤独。
可能是白天的比赛和采访时高强度的用脑消磨了大部分精力,乔鲁诺闭上眼睛,和在布达佩斯时一样,放任自己先小睡片刻。身体迷迷糊糊在半梦半醒之间漂浮。
椭圆形的,白亮的。
还是梦见冰场了吗?
欢呼声,雨水一样洒落的鲜花,白色花瓣,黄色花蕊,连接在柔韧的深绿色茎秆上。
水仙花?
其中一枝花落在他的发梢上,轻轻地滑落。他低头,发现另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靠在自己身上。
记忆齿轮一样拼接。
是在埃尼亚,全国锦标赛上。
是米斯达。
“嘟……嘟……”
瞬间,手机的震动把男孩从梦境中惊醒了。他突然有些懊丧,眯着眼,去捞刚才进门时随意地丢在枕头上的手机,摁亮屏幕,眼睛却在一瞬间亮了起来。
是一个来自意大利的,来自米斯达的国际长途。
“你到米兰了?”
乔鲁诺歪着头,把手机夹在耳边,语气故作平静,压住自己的欣喜。
“坐一大早的车过去的,刚在酒店安顿下来,下午合乐。没你们住得好,待会儿发酒店照片给你看。”
电话另一头的米斯达喘着气,能想象到他提着装冰鞋的背包挪到房间门口的狼狈样子。
“哦对了,我在车上无聊,看了你的赛后采访。噗,恭喜你提前体验成年组地狱模式,哈哈,开玩笑的,是不是比上场比赛还累?”
乔鲁诺摇摇头,并不在乎米斯达并不能看到自己的动作。他解开发绳,任由金色的长发散开,把自己调整到一个婴儿般蜷缩的姿势。
“还行吧,只有几个不好对付。”
“我就和你说,俄国记者非常烦,上次我和你一起比赛的时候,也是那个秃头的胖子差点坑我。当然他们还有其他几个年轻的,明显就可爱很多。也别被美国人迷惑了,他们的提问……他们倒是好心祝贺你,但你一不小心,就给俄国人贡献了素材。”
乔鲁诺听到了那边拉窗帘的声音。米斯达满口抱怨地陈述着事实,他却被莫名地逗笑了。
“还不止是俄国记者,米斯达。我差点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那我也来苦中作乐一番好了。
“谁?他们告诉你布加拉提其实是你爸?”
电话另一头的米斯达安静下来,用极其严肃认真的语气说着完全不着边际的话。
“不,日本那边有个都市传说,我朋友告诉我的,记者应该还不知道……说迪奥·布兰度是我亲生父亲。”
两个人同时愣了几秒,在话筒两端,隔着数千公里狂笑起来。乔鲁诺笑得眼角湿漉漉的,然后笑着就把头埋进了枕头中。
他自己都不在乎亲生父亲是谁。作为一个那不勒斯的异乡孩子,除了绿色的眼睛和金发,那个男人没有给过他任何保护。在自己被母亲关在家中,被继父无视、被同龄人称作“东洋来的小杂种”的时候,那个男人都没有出现过。
米斯达听到对面只有呼吸声,停住了笑声,压低声音轻轻问。
“你累了吗?”
“有一点。”
两个人互相都沉默了,话筒中是低低的白噪音。乔鲁诺竟觉得和米斯达之间的这钟沉默并不令人压抑。
“那……你快去休息吧,明天自由滑加油。”
“明白,米斯达,你注意脚踝,保护好自己。”
身处米兰的米斯达在忙音响了很久之后才挂电话。
来到世锦赛场地后,他陆陆续续收到了很多来自观众的祝福,让他加油,在主场好好发挥。
只有乔鲁诺让他“保护自己”。
米斯达对着挂断的手机发了一会儿呆,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还带着全身行李站在床边。他放下冰鞋包,把外套丢在床上,走进洗手间想要洗去手上的灰尘和汗水。
镜中他自己脸上残留的傻笑让米斯达楞了一下。
……什么啊,我就这么高兴吗。
Chapter Text
7岁的时候,乔鲁诺曾经有过和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
两幢矮楼之间幽暗的夹缝,偶尔有肥硕的灰鼠跑过。他不喜欢下水道里翻上的腐臭,但这条路只有当时身材瘦小的他能勉强通过,钻进去,就能逃过高年级学生的勒索。
“小杂种!又要往你的老鼠洞里钻?喂,新来的,快给我进去,这小子跑了有你好看!”
在刚才的追逐和围剿中几乎用尽所有体力的乔鲁诺听到身后越来越近的声音,喘息着回过头,猛然发现往日只能站在缝隙外跳脚的那帮家伙正嘲讽地大笑。一个之前从未见过的,身材如同侏儒的鹰钩鼻家伙举着弹簧刀,正如同他在几分钟前一样,侧着身挤进只够一人通行的狭窄小巷中。
跑。
这是脑海中跳出的唯一一个办法。
矮小单薄的男孩咬着嘴唇,他不知道那帮家伙有没有在另一端的大路上派人堵,只能尽全力向面前那方光亮冲。书包背带不仅一次被勾到,布料被划破的刺耳声音随着耳边的风一起怒吼,他不敢停,机械地、疯狂地跑着。
就要到了。
吱呀————————————
就在高悬的太阳再次将光芒洒在他眼睛里时,一堵黑色的“高墙”擦着他的鼻尖飞了过去。
一瞬间,强烈的失重感拉着他的心脏往下高速坠落。眼前的所有事物,路人脸上惊恐的表情,柏油马路上生气的热量,还有飞起的小石子,全部定格在空中一样。
下一秒,万物重归常速。
乔鲁诺在尖叫声中愣在原地,伸手摸了摸刺痛的鼻尖,指尖一抹鲜红的血迹。
马路上的刹车痕犹在,一个从车厢里甩落的柠檬缓缓滚停在他的脚边。
刚才距离鼻尖不过半寸的,是一辆全速前进的货车。
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但那种与高速而危险的物体擦肩而过的感受依然鲜活地在记忆的某个角落存放着,等待着某一天被重新唤醒。
自由滑其实比想象中进行得更安心。昨天一举打破世界纪录的短节目给了他可观的基础优势,只要今天不出现重大失误,金牌就已经被锁入囊中。
当然,乔鲁诺也不会允许失误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16岁的金发少年,极致温柔又决绝地,在明镜一样的冰面上,演绎着《罗密欧与朱丽叶》中令人落泪的真挚之爱。脚下缠绵的刀痕,起跳时飘逸的弧线,落冰时对待爱人一样的轻盈和小心……最后“罗密欧”在痛失所爱后选择迈向永恒的死亡。
技术难度在他身上似乎已经不是最重要的看点了,它们只是点缀在夜空中的星星。视线放远,就会发现怀抱着星辰的黛蓝色天空,有着更令人心悸的深邃和高远。
他就是冰上的罗密欧。
数不清的花束随着掌声如同雨点一样飞向冰场,靠近挡板出口处的观众席上传来了合唱般的,带着亚洲口音的意大利语喊声。“小罗密欧”朝他们挥手致谢,随即引发出更热烈激动的欢呼。一群年轻人拥到护栏边,合力把一只半人高的布丁狗玩偶向乔鲁诺前方的冰面扔了过去:
“Giorno Sposami———--—!!”
“We want to see you next season!!!”
这可真是只大家伙。
乔鲁诺惊讶地笑出声,乘着热情的声浪向那只艰难翻下观众席的玩偶滑过去。有点重,他打量了一圈,搂住布丁狗那两只鹅黄色的大耳朵,背朝着出口小心翼翼地挪动。冰面上蒸腾的冷气扑打在泛红的脸颊上,但他沉浸在身边浓烈到不真实地暖意中,潜意识中有些不想离开。
突然,一个不和谐的,带着哄笑的声音从后排响起。
“Giorno, tell us who’s your daddy!!!”
全场哗然,乔鲁诺特从温暖的幻梦中瞬间惊醒,一股强烈的排斥和厌恶从胃里翻涌而上。身处的环境像是被抽成了真空,以成熟冷静著称的少年被冰刀定在原地,不能动弹。
直到一声轻微到常人不会察觉,却爽利冷酷的刀刃割冰声,猛得从身后向他逼近。
唰——————————
一个锐利的身影近乎无声地反超,像是一把用冰做的刀割破空气,告诉他你仍然身处无情的赛场。
观众席上的喧哗瞬间凝固。
腰背直起一半的乔鲁诺愣住,鬓角散落的金发随着扬起的疾风飘动。与高速而危险的物体擦肩而过的凉意迅速冻结了他的所有心绪。
刚才对方紧绷的手臂,距离自己的脸颊只有半指不到的距离。
那是即将最后一位上场的加丘。
* * *
布丁狗玩偶安静地坐在实时前三等候区的地板上,把沙发两侧分成截然不同的世界。
年仅13岁的俄国孩子坐在一侧,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严峻和紧张,浑身紧绷地眺望着正绕场核查冰面的加丘。
他自信满满地来到首尔,本以为自己可以夺下一枚金牌,但今年日本人,和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意大利人超出想象地凶残。自由滑跳跃失误一次,现在他排名第三,倘若现在场上的这位发挥略好,可能会连奖牌都摸不到。
而另一侧,分别暂列第二第一的康一和乔鲁诺靠着扶手,像两只挤在一起取暖的仓鼠。
“刚才你们意大利的另一个家伙……太过分了吧?”
日本男孩用手挡住嘴部,压低声音,有些担忧地望着身边险些遭遇冰上相撞事故的朋友。
“我没事。他不会撞到我,他知道的。”
乔鲁诺把外套向上拉了拉,眼神在远处凝聚。
...representing Italy, Ghiaccio...
女声环绕在空阔的穹顶之下,高速绕场的意大利人听到自己的名字,猛烈地倾侧冰鞋,迅速向中心折去,在狰狞冰痕的尽头利落地刹停。
...trained in Milano...
加丘缓缓躬起脊背,压低重心,像某种猫科动物一样。但他的目光平而直地落在不远处的冰面,像是还在等待某种信号。
Coached by Our Leader
教练居然就叫“我们的领袖”?搞什么,在国际赛场上开玩笑吗?
如同被夜岚卷起的海浪,观众席上的窃窃私语起伏波动。
加丘终于短暂地闭上了眼睛,沉在声潮下方稀薄的雾霭中。
低沉的哼唱、绵长的弦乐、背景中若有若无的雷达响声。海平面八百英尺之下,漆黑如夜的海水,感官的尽头有一束微弱的灯光来回摆动。
电影《红潮风暴》,讲述冷战时期太平洋海底密不透风的潜艇中权利的较量,配乐出自大师汉斯·季默之手。
随着电吉他幽幽的滑音,一双灰黑色的,比冰面上蒸腾的雾气还要寒冷锐利的眼睛重新睁开,缓缓抬起。冰刀旋转,他像是一位潜行者,开始沿着不断扩大的同心圆在冰面上加速游走。
从未,从未见过如此尖锐的滑行。
通常, 大多数人都会利用开场时体力丰沛的宝贵时间展示自己表演的投入,用刃的细腻——但这对Hitman的选手从不通用。糅合了普罗修特式的干净迅捷,加丘的速度却像逐渐与猎物展开追逐的豹,61x30的标准冰场对他而言似乎根本不够滑开,冰刀的最外侧屡屡贴着挡板边缘飞过。
远处看台上的的乔鲁诺下意识地屏住呼吸,音乐中渐强的鼓点和厚重的人声随着加丘有力的后压步击打在他的耳膜上。
男孩不微笑,不看裁判,甚至似乎完全无视了观众。
但他却觉得手臂上一阵鸡皮疙瘩,眼神根本无法从对方身上挪开。
来自米兰的男孩没有感受到,也丝毫不在乎同胞紧盯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皱起眉头,狠狠咬着嘴唇,绷紧从脚踝到肩膀的每一块肌肉,像是在挤压拧紧一根弹簧。
第一个四周跳,就在下一个八拍里。
尖锐的小提琴声奏响。
就是这里。
加丘闭上眼睛。
瞬间,急停。
压缩到极限的弹簧爆裂开来。
乔鲁诺没有意识到,自己正随着加丘身体的抬升而吸气——他从未见过如此疯狂的跳跃。但同时,隐隐的不安也在随着对方升空的轨迹积攒。
刚才那个急速的停冰,把速度转变成了威力巨大的能量,这让加丘可以像发射子弹一样把自己抛向空中,但也增加了控制的难度。
起跳的轴已经斜了,在这样的速度下摔倒会有可怕的后果。
加丘显然也明白。
起跳时闭上的双眼此时目眦欲裂。在半空中的身体依然像箭矢一样笔直紧绷,他咬牙切齿的,靠着比方才更大的力量扭转自己的轴线。起跳时扬起的冰花此时已几乎悉数落下,表演服下清晰的、紧绷的肌肉线条,昭示着身体还在和地心引力顽强地对抗。身体一寸寸下降,轴线在一点点被硬生生地矫正回正确的位置。
还差五十厘米。
还差二十度。
嚓!————
是尖利刀齿刮伤冰面的搓音。落冰仍有偏差,加丘像是在滔天浪谷中仍全速挺进的船,不顾巨大的向心力疯狂地将其向洋心撕扯,将溅满刺骨海水的帆奋力撑满。
他头颅低垂,从喉咙深处迸出怒吼。
落冰的右腿将刀刃深深斜插进坚硬的冰面,这不是依靠压强和融点的物理小把戏,是纯粹的爆发力。借着刀锋和冰面接触的微小面积,在鼓点、低音号和逐渐提高声调的急促咏唱中,他硬生生地,一度一度把肢体扭转向正确的位置。
只有他的膝盖,在几乎使出极限力量的全身关节肌肉中,一直下压,调整,缓冲——
仿佛这是他唯一柔软的部分。
在身体几乎已呈深蹲进而贴近冰面之时,他捕捉到了平衡的一线。
浮腿,滑出。
4Loop成功。
发生在冰场上的这一切近乎荒唐。靠的不是精准到毫厘的技术,而是比技术更加恐怖的,身体中与生俱来的平衡感和运动天赋,那是上天的礼物。
观众席迅速被惊呼洗刷蔓延,比起震撼,他们感到了惊吓。
职业选手们也是。
俄国小将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最关键的四周跳,分值最大的4Loop,加丘成功落冰站住。
他的领奖台位置岌岌可危。
乔鲁诺觉得自己几乎不能呼吸。他从不知道和他一样,同是这赛季出道的加丘,居然是如此大的威胁。
汹涌的寒潮仍在翻卷。完成仅剩的一组三周连跳的加丘乘着电吉他的长琶音,方向变换进入接续步。脊椎一节节抬起他前弓的身体,背景的人声壮阔异常。他再次用自己堪称凶残的后压步不断加速。像极了一只挣脱了铁链的猛兽奔向空无一物的冰原:利爪无处研磨,便在肆意的twissle和刹步之间扬起成片的雪痕。每一刀都以锐角深深切入冰面,每一个跳步都留下疯狂的坑洞。普罗修特的用刃和他相比,已经是极度克制。
他根本不需要演绎情绪,他的存在本身既是咆哮。
重心已不需要像跳跃中那样与旋转轴和向心力决一死战,此刻在一个仰燕式后滑中夸张地后倾。就在所有人都担心他是否快要失衡摔倒时,男孩猛地横过浮足的刀刃。
银光在高速中割出一道长痕。
此时加丘刚好经过裁判席,康一吓得捂住嘴唇——从他的角度看去,冰刀与裁判们的距离煞是危险。
他疯了吗!
金发少年似乎已经忘记眨眼,也忘记了搓手取暖的动作。音乐毫不留情地挺进大高潮,鼓点如雷,激昂的咏唱声浪轰然将他裹挟。刚才的横刀挥扫似乎也点燃了加丘的兴奋,男孩张口开始猛烈的呼吸,看起来终于像是在笑。他的跳接燕式旋转高得不像是在节目的尾声。
他疯了。
联合旋转的最后是单手上举的反直立转,虽然重心有些偏移,但他的速度似乎能裹挟着鼓点形成旋风。男孩准确地卡住了最后一拍,刀齿刺进惨白,溅起冰屑,这让乔鲁诺下意识想起之前冰花火辣辣的触感。
曲终。
加丘振臂怒吼。
在震惊中回潮的掌声四下里渐起,乔鲁诺心跳终于一浪一浪地舒缓下来,可他也开始像边上的俄罗斯人一样心神不宁——加丘完全可能会超过自己。这种罕见的、现代的、从未见过的艺术性:从音乐剪辑,服装,到毫无修饰的情绪流露,全都凝聚在这位独一无二的选手身上。
但现在一切都掌握在裁判手中。
加丘浑身湿透地坐上了等分区的沙发。红框眼镜一戴上,就因为体温过高起了一层雾,他干脆丢下,眯着眼睛盯紧冰场场中央上空的大屏幕。
技术分:86.83。
节目内容分……71.93???
光是节目内容分就和自己相差了十分有余。
乔鲁诺难以置信地盯着这低到诡异的分数,以至于,心中对于最终稳落于手中的金牌都蒙上了一层无法言喻的质疑。
两场最终总分只打到240.53 ,加丘的名字出现在分数榜的第三位。
铜牌。
和普罗修特他们一样……不可避免地联想起其他两位米兰选手,乔鲁诺此刻看不清远处加丘的表情。
米兰人起身,静默了几秒,套上塑料刀鞘的刀尖猛得向面前的挡板踢去。
* * *
几小时之后,颁奖典礼。
冰场的照明从亮白的日光灯改为柔和梦幻的蓝紫色,星星点点的暖色彩灯扫过夜空一样的冰面,乔鲁诺站在选手通道里,望着面前通往领奖台的红毯,却觉得身体发凉。
“World’s Junior Champion! Giorno Giovanna!”
聚光灯照在出口,场上的欢呼声一如往常,无数双眼睛都望着即将出场的新晋世界冠军。
金发少年收敛表情,挂上微笑,向前走去。
登上领奖台最高处之前,按照礼仪,他应当从铜牌得主开始拥抱自己的两位对手。
加丘已经站上了第三名的位置,捏着手里的花束,完全没有放松的样子,脸上看不见一丝笑容。乔鲁诺踮起脚,伸手与自己的同胞相拥时本能地收敛了动作的幅度,然而,那双灰黑色的眼睛还是透过红框眼镜狠狠瞪了他一眼。
乔鲁诺挪开视线,虽然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心虚。只是接触到加丘冰凉且坚硬的后背的那一刹那,全国锦标赛上,等分区的伊鲁索和普罗修特的影子一下子涌上来。
不应该是这样的。
金牌被挂到脖子上,礼仪小姐为他戴上桂冠,意大利的三色旗缓缓升起,“已戴好西庇阿的头盔,英雄帽!”的歌声回荡在场中……
乔鲁诺承认自己唱得并不用心。
站在自己身边的加丘哼唱着他们共同的国歌,只是张嘴,喉咙里发出一阵阵气声。
再如何说,这也是一块世青赛的铜牌。
但首次参赛的米兰男孩一点一点都不高兴。
乔鲁诺静静听着走调的歌声,不觉得奇怪。
如果是自己“只”拿到了这枚铜牌,他一定会更加沮丧。
* * *
“你在想什么呢?”
康一伸出手,朝已经盯着不远处失焦的一点整整五分钟的乔鲁诺挥了挥。
“啊,没什么。”
从回忆中缓过神来的乔鲁诺友善地眨眨眼睛,低头望向手中已经因为受潮弯折下去的薯条。融化的冰激凌顺着手腕淌,一滴滴打在餐盘里花花绿绿的垫纸上。
晚上九点半,首尔的闹市区依旧车流往来,人潮不断。2019年世青赛金牌和银牌得主在漫长的一天后脱下冰鞋,正穿着不起眼的套头卫衣和运动裤,窝在街角的麦当劳里,分食面前的垃圾食品。
这顿夜宵是乔鲁诺请的,薯条沾冰激凌这种热量炸弹他们平时碰都不会碰,但今天整个赛季划上了句号,两个孩子暂时卸下运动员的身份,乘着难得的机会体验一下普通初高中生的生活。看着康一仔细让一根薯条沾上一半巧克力酱和一半香草冰淇淋,满足地吃着,乔鲁诺斟酌片刻,以尽量轻松的语气开口。
“对了康一,我还想向你打听一件事情。你知道我们意大利有个男单选手叫普罗修特吗?”
乔鲁诺用薯条沾掉塑料盒里的最后小块冰激凌,在垫纸上擦干指尖的盐粒和油。
如果只是一个,那可能是意外。
两个,或许是巧合。
三个,那就是固定模式了。
领奖台上加丘坚韧却又寂寞的身影让乔鲁诺难以抑制地联想到了Hitman的其他两位选手,特别是普罗修特。在埃尼亚的全国锦标赛上,米斯达脚踝受伤,他在医务室陪同而错过了普罗修特的自由滑,想着在欧锦赛一定有机会看到转播,结果福葛重大失误后,电视台就切换了信号。
之后他也求助过网络,但用意语搜索,消息都少得可怜,仿佛有人故意屏蔽了这些信息一样。
普罗修特是全意和欧锦赛银牌得主,是可以稳定输出4Lutz的选手。
这不符合常理。
所以今天看到加丘的遭遇,他心中的疑惑渐渐指向曾经刻意忽略的地方。
“普罗修特?”康一眯起眼睛,用奇怪的口音念着这个名字,“我一直在青年组,所以……诶,可是不会啊?如果他很优秀,仗助他们也应该和我提起过才对。”
“他今年27岁了,据说两个赛季前才复出。”
“不是我们这个奥运周期的选手啊……我有个朋友,可能知道。”康一在赛前仔细抹好的发胶显然已经失去了作用,满头的短发刺猬一样支棱起来。提到“朋友”,他下意识地笑起来,伸手捋了捋额前的碎头发, “她消息比我灵通。而且一直挺喜欢你们意大利的选手。冰舞的布加拉提和阿帕基?她超喜欢,追了好多年。”
说到这里,日本男孩有些腼腆地垂下眼睫,顿了顿,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措辞。
“话说,乔鲁诺你什么时候回意大利呢?”
“我明天就走,从首尔飞到罗马,然后搭火车回那不勒斯。”
乔鲁诺对着窗外的灯光举起手,用卷起的餐巾纸仔细擦拭被融化冰激凌浸润的指缝。人生中第一场最重要的比赛,转眼间就落下帷幕,像是做了个很精彩的美梦。此刻梦醒,即将和陪伴自己一周的异国好友告别,窗外人流依旧,他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觉得心里什么东西空空的。
两个男孩都因为精神和身体高度紧张后的疲惫,靠在高脚椅的后背上,沉默了一会儿。
“乔鲁诺,请你带我去意大利吧!”
康一把装薯条的纸盒拆卸平铺,再装好,来回往复几次后,鼓气勇气抬起眼睛,语气里全是严肃和认真。
“什么?”
正打量着街上闪烁的广告牌的乔鲁诺疑惑地后仰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想去米兰看世锦赛。我有队友在那里。你难道不去吗,那是在你自己的国家啊?”
康一十分努力提高自己的语气,好让自己更加有底气。
“但米兰和那不勒斯……”乔鲁诺望着有些异想天开的朋友,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隔得相当远啊。你要去,我也没有办法和你同行。”
“好吧,关键是,我的……”日本男孩因为害羞已经有些结巴,耳朵根噌得一下红了,“那个,我刚才和你说的那个朋友…其实是正在和我交往的女孩子,今年刚刚升到成年组。虽然也有承太郎先生和露伴老师在那里,总觉得让她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不是很放心,想去陪着她。“
他说着,摸出装在外套口袋中的手机。
“我给你看我和她的照片。”
那声音十分挣扎,但也透露着藏都藏不住的甜蜜和骄傲。
“那真是祝贺你……”
周围的空气似乎酸酸的,乔鲁诺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孤单,但语气中也确实充满了真诚的祝福。他刚凑上去,想等着康一摁亮屏幕,自己平放在桌面上的手机也非常及时地“吱嘎吱嘎”震动起来。
那是一串熟悉的国际号码,0039开头。
金发的男孩自己都没意识到,玻璃反光中他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
“啊,不好意思,我先接个电话。”
窗外的霓虹跳转,从之前不断闪烁的金黄,变换成了带着点红色调的浅蓝紫。透过玻璃照在木桌上,一层层薄薄的反光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柔和。
“小罗密欧!干得真不错!还真有你的,金牌!” 刚一接通,米斯达有些失真但充满笑意的声音便传了过来,“短节目下午比完了,我刚抽完签回房间。唉,后天一大早,倒数第二组、第四个上场!真是上帝要我去送命。”
“你偷偷看我比赛。” 乔鲁诺强压住声音里的笑意,在扑面而来的信息海洋中捞出重点。他不讨厌米斯达一下子说一大堆话,听着对面的大男孩说着家乡话,今天比赛的疲惫,还有刚才徘徊在脑海中hitman的事情,全都暂时消散无影。
“嘿,布加拉提不在,我这是正大光明地看!”
“布加拉提没有和你在一起吗?”
身在地球另一端的少年微微皱眉,敏锐的捕捉到了队友嘴中说漏的细节。
话筒另一端中气十足的声音断了,支支吾吾,像是在找寻合适的措辞。
“呃,他和阿帕基原先说好要来的,票都和我一起买好了。但都要出发了,波尔波突然让他们留在那不勒斯,有个需要在训练冰场取景的东西要拍……”
“所以,你现在一个人在米兰。”
“……一个人就一个人呗,我是成年人!啊——那个,你是不是在外面啊?挺吵的。”
“嗯,和跟你提过的康一在麦当劳……”
米斯达听起来似乎很想规避波尔波,或者身为成年人还要陪着比赛的话题。乔鲁诺隔着信号都能想象到他抓耳挠腮想要转移话题的样子。
少年这样想着,没察觉到自己的表情比站上领奖台时都柔和许多。
“那个……乔鲁诺啊,你这个赛季的比赛应该都结束了吧?”
“嗯,是啊。”
对面突然传来柔和的沙沙声,像是布料摩擦或者抓了抓头发,米斯达有些迟疑的,放低了的声音夹杂在其中。
“我知道你马上要回去了……嗯,也不知道电视会不会播…不过我在的话应该不要紧吧,” 他听上去像是在给自己真正想说的话做着长长的助跑,“那个,你可以看我的比赛直播吗?……就是,在埃尼亚我伤了脚的那次,你居然能说通布加拉提让我继续比赛。我当时就想,诶呀,你大概就像一个lucky boy一样的存在……”
“如果你在看着的话,我感觉自己会比上次发挥得更好,应该能clean?反正……就那样。”
乔鲁诺觉得心中有什么默默徘徊很久的东西,正在这些词句撞击到骨膜的瞬间浮出水面。
康一莫名其妙又饶有趣味地看着乔鲁诺。金发少年的脸上在通话间一直带着少见的放松的笑容,随即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睛扑簌地快速眨动了两下,放缓了呼吸。
是听到什么了啊。
乔鲁诺此时结束了通话,转过来看着康一的绿眼睛发亮。康一正在暗下去的屏幕上是他和女朋友两人的合照:他身边的女孩子长得非常漂亮,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来,笑得很腼腆收敛。但乔鲁诺从他们紧紧环绕着的手臂看出,康一和她感情很好。
“康一,我和你一起去米兰。”
“诶?!”
乔鲁诺从未如此清晰明了地感受过自己的心声。
米斯达,等着我。
Chapter Text
异国街头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深夜里两杯淡而无味的冰咖啡,相继耗尽电量的手机,记满了航空公司优惠码的餐巾纸。
清晨人满为患空港巴士,挤在成堆行李中的巨大玩偶,托运柜台前关于冰鞋和管制刀具费劲口舌的解释,电子屏幕上不停跳动变化的登机口。
首尔到米兰, 8878千米,两次跨越晨昏线,飞行时间12小时15分钟。
所有的期待、躁动、疲乏和微妙的安宁,都在漫长的等待中拧成了一股坚韧的细绳,静静悬挂在胸口。
迎着晨光,起落架终于放下,机舱在落地时剧烈颠簸的瞬间,乔鲁诺觉得恍若隔世。
他从未来过米兰,在这个清晨,却觉得有了归家的感觉。
然而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刻。
行李传送带上方的古朴挂钟静默地运作,秒针又飞速地跑过一圈,时针和分针在表盘上拼成一个完美的直角。
九点整了。
“去中央车站?好好好,我给你们打表。”
出租车司机挑起眉,望着大包小包的两个男孩,其中一个明显从亚洲来,另一个金发碧眼,皮肤白皙得根本不像是意大利人。游客吗,他勾勾嘴角把香烟摁灭在车窗外的电线杆上,心情大好。
“不打表,请直接走一口价。”
乔鲁诺见康一在后排坐稳,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驶,用流利的意语毫不留情地堵住了司机那套明显是在坑骗外国游客的说辞。
为了防止出租车司机打着表带乘客在市区兜圈以收取天价费用,旅游局早些年就规定了从机场到其他热门景点和交通枢纽的一口价。
这是遇到懂行的了。
“切,”司机不爽地把烟蒂弹开,在方向盘上搓了搓手,“55欧元,行李费算我心情好,不收你们了。”
“旅游局规定的一口价是45欧,就挂在车里,”乔鲁诺面色不改,摸了摸安全带的搭扣,并不急着系起来,而是伸手翻起了用塑料绳挂在门把手边的旅游目的地清单,“规定价格就在背面,到米兰中央车站,45欧元。”
“那你们爱走不走,”司机猛得踩下刹车,换挡时仿佛恐吓一般,底盘下传来一声闷响,“下车,随便你们。”
“唔…我为我刚才的态度道歉,先生。因为我们在赶时间。” 乔鲁诺忙换上柔和的语气,动作乖巧地抚平清单内页的一片折角,把手册放了回去。 见司机的脸色有所缓和,他露出一个真诚的,请求的微笑。
“对您来说时间更加宝贵。这样,您带我们不绕路去车站,一口价48欧如何?”
“…50欧。”
“49。”
“成交。”
司机最终妥协地放下手闸,油门猛轰,黄色轿车极快地射入机场高速的车流中。
“现在几点了?比赛还有多长时间开始啊?”
地铁从中央车站已经开出了快五分钟,车厢在爬升,猛得从暗无天日的隧道钻出,透过玻璃的明亮阳光让并肩而坐的乔鲁诺和康一都眯起了眼睛。从下飞机到坐上出租车,再到刚才终于赶上地铁,离开了东亚语言区的康一觉得自己是简直是个盲人,只能跟着乔鲁诺团团转。好不容易在飞机上换好流量卡,连打开手机连网校准时间的机会都没有。
“一个半小时前就已经开始了,现在应该在比第三组。”
乔鲁诺低头,调高屏幕的亮度,电子钟恰好从9:44跳到9:45。
一组六名选手,短节目一共6组,米斯达在第五组的倒数第二个出场,算上中间的清场浇冰,一共还有一小时出头左右的时间。来得及、来得及。
列车每前进三五分钟就要停一下,窗外的风景从米兰主城区密集的建筑,逐渐变成了稀稀拉拉的瓦顶矮房和零散在林木中的田地。三月,春日已经来到了北意大利,明媚的晨光下是嫩绿的萌芽,和远处稀稀拉拉的白色苹果花。
距离目的地越来越接近,心中某些情绪也像那些嫩芽一样,急于破土而出。那些伴随着心跳传来的波动无疑是焦灼的,但又带着惹人回味的奇妙感觉。
10:16。
梅迪奥拉纳姆论坛体育馆,2018-2019赛季世锦赛的举办场馆,立在不远处的阳光中。两个男孩拽着拉杆箱,背着那只巨大的玩偶,忍不住在郊区不平摊的砖石人行道上飞奔起来,身后拖着一长串磕磕巴巴巨响的滚轮声。高大的藕荷色的外墙镶嵌着大块的反光玻璃,映照出两人有些滑稽的奔跑。
冲进场馆大门的那一刻,两人撑在膝盖上,喘得像两匹小马驹。放眼看去,人已经多得能组成流体。他们大多都是冲着最后两组的精彩对决来的。人群从各个出入口涌进来,其中不乏举着小旗子等待集合的团体、收走孩子们手中零食清点着人数的家庭、以及整理着应援物料,手持好几根巨大卷轴的粉丝。
挑高墙壁上安装着大屏幕,播放着场内的实况:刚刚结束比赛的加拿大选手获得了赛季最佳并暂列第一,几个带着加拿大国旗,穿着红白相间外套的年轻人小声欢呼击掌起来。
两个男孩在这样的氛围中,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第四组的比赛现在就全部结束啦!在最后两组开赛之前,冰面将会重塑,在此之前我们先把镜头切回热身区……”
屏幕跳转,从人头攒动的前场变成了深蓝色的等候区。披着俄罗斯白蓝红三色外套的……用泡沫轴滚开身体的亚裔……有着栗色卷发的英国人……
还有小麦色肌肤,戴着毛线帽,甩着手中的塑料绳,轻快跳跃的意大利本土选手。
米斯达。
屏幕上的米斯达似乎感受到了来自镜头另一端的注视,略微有些疑惑地擦了擦挂着汗的鼻尖。他蹲下,抚摸了一下三周前受伤的脚踝。
乔鲁诺挪开视线,赶紧加快步伐。
那根纠缠的,坚韧的线,维持着整个旅途中冷静的线,此刻轻轻地断裂,散开,新生的花朵一般绽开。
10:22。
刚寄存好行李,和那只独占整个储物柜也仿佛能撑破柜门的布丁狗玩偶,乔鲁诺就小跑着带回了坏消息:人太多,门票早已售罄,入场只能靠票贩子二次炒高的“内部票”。康一明显慌了神,来回望着身边人来人往的空间手足无措。金发少年咬了咬嘴唇,让他的朋友先站在原地,随即像鲤鱼钻入河水一样消失在人潮中。
10:31。
康一的个头混在欧洲人的身高中,很快就只能看见他支棱起的发尖。乔鲁诺干脆不再回头,专心观察着四周。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立柱侧后,他发现了一个偏门:门锁只是轻轻地挂着,大概是为了方便工作人员的及时进出,并吓唬一下企图逃票的游客。
果然。
乔鲁诺向身后喊着同伴的名字。
但毫无回应。
10:34。
乔鲁诺不知道,就在他进行一番探查时,站在原地无计可施、只能把包里的相关证件准备在手以备不时之需的康一,刚翻开背包,就被汹涌的人潮挤掉了护照。
暗色的小本子掉在地上,瞬间就被密集经过的脚像传球一样踢远了。矮个子的男孩拔腿就追,千辛万苦救起护照,抬起头来,却发现身边立着一块从没见过的广告牌。上面挂着胸牌一头棕发的女孩露出标准的八齿微笑,身前印着一串意大利鬼画符。
康一冲着那POLO衫美女瞬间垮了脸:他大概把自己给丢了,丢得比护照还远。
10:42。
乔鲁诺无奈地摁灭了手机的屏幕:康一像是人间蒸发,而米斯达大概只有10分钟就要上场。
……看来,要自己一个人干回老本行了。
* * *
锦赛男单自由滑的角逐从清晨8:00就已开始,现在比赛已经进行到了倒数第二组。
十分钟前,又有一大批观众卡着清冰休息的间隙入场,现在能容纳一万三千人的场馆几乎座无虚席,难以抑制的热浪翻滚过摩肩接踵的观众席。全米兰、全意大利、全欧洲、全世界的花样滑冰爱好者们将目光汇聚成箭矢,朝中央的冰场笔直投去,没有人将多余的注意力分给他们之中静默的一员。
一个女孩抱着手臂,斜倚在身后的墙面上。她站在观众席最末端紧急出口的浅影中,俯视着全场视线中心的纯白冰面。罕见又明艳的粉红色头发剪得很短,压在米白的鸭舌帽下,均码polo衫的V形翻领一尘不染。脖颈上,深蓝色挂绳扯着吊牌,了无生气地垂在胸前的单色世锦赛赛徽旁。
硬卡纸做的名牌包裹在塑料封套里,“志愿者证”被打印在正中央。角落中,她自己的名字却是用蓝色的圆珠笔随意签上的:
特里休·乌纳
如果在国际滑联的选手名单上仔细翻找,你会在注册选手中发现这位15岁的女孩。但今天她没能穿上冰鞋,以参赛者的身份驰骋在本该属于自己的赛场上:15岁的年龄已足够优秀的女单选手在成年组发光,而她现在排在替补的前三名之外,依旧被困在国内赛的青年组里。
此时,冰上的选手完成了一组干净漂亮的3lutz+2toeloop+2loop的连跳,获得一片涌动的喝彩。
这组跳跃自己也练习过。
女孩眯起眼睛,突然间有些失落。
要说对现状没有一丝不服,是不可能的。
她抿起嘴唇,合着场上的欢呼轻轻为这位结束比赛的运动员鼓掌。
咔嚓。
一阵微小到几乎轻不可闻的噪声。
咔嚓,咔嚓。
又是接连的几声,隐隐约约来自身边的紧闭的消防门。
“谁……”
从观赛的沉浸中惊醒,特里休立刻警惕地转过身。门恰好弹开,一个黑影迅速从门缝里钻进来,“砰”得和她撞了个满怀。
“抱歉。”
闯入场馆的不速之客是个和自己年龄无异的少年,穿着牛仔裤和套头卫衣,兜帽压在头上,和街上游手好闲又爱扮酷的年轻人别无二致。但那些混混并不会像他这样说话:那声“抱歉”温柔清亮,甚至有些似曾相识,不让人讨厌。
“等等,观众不能从这里走……喂!”
被陌生人触碰肢体依然让特里休觉得被冒犯了。她上前一步,可对方显然不愿意再多纠缠,低下头飞速绕过她,步履匆匆地朝环绕场馆的走廊上跑去。
搞什么?
还没从刚才那阵撞击中缓过神来的特里休懵了几秒,顺着对方离开的方向低下头,却发现胸前挂着名牌的挂钩已经空空荡荡。
“你给我站住!”
她恍然大悟,一把扯下脖子上孤零零的挂绳,咬牙切齿地朝那个背影追去,鸭舌帽可怜地翻落,在地板上直转悠。
在被分配到这个犄角旮旯看门之前,更有经验的比赛志愿者们就告诉她,要谨防从消防通道摸上来的家伙:他们通常都是想耍小聪明,想来蹭免费比赛看的。
但不仅逃票,还明目张胆地偷走工作人员证件的,见所未见!
男孩在前面加速跑,女孩在他身后大步追,观众随着又一位选手完成自由滑大声鼓掌欢呼,偶尔有几个因为身后的脚步声疑惑地回头,但发现是两个小鬼在玩的猫鼠游戏,也大多挪开了视线装作没看到。
在特里休三步并成两步,一把扯出那混蛋的衣领时,对方终于被迫停下脚步。男孩叹了口气,转过身,投降般地举起双手,一直压在头上的兜帽向后松脱。
四目相对。
然后他们都愣住了。
“怎么是你?”
异口同声。
特里休难蹙起眉毛,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气喘吁吁的金发男孩。
乔鲁诺·乔巴拿,新晋的世青赛冠军,现在国内体育新闻版面上铺天盖地全是他的名字。还有那些无聊的花边新闻,变相的打听这位天才的父亲是何方神圣……
但他们4个月前就见过面了。
那时候,这位冠军还坐在贝利克罗先生的店铺里,连双像样的冰鞋都没有。
“对不起,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少年的碎发被汗水贴在脸颊上,随即绿眼睛里充满了真挚,“但我现在真的很需要你的帮助,特里休。”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未曾落在名牌角落的那个不起眼的签名上。
他居然还记得我。
“说,” 被直呼其名的女孩挑起眉毛,没泄露出心中的波动,“准备拿我的证件偷偷摸摸干些什么?”
“我要赶紧到下面去,时间已经快不够了。”
乔鲁诺瞄了瞄已经在冰面上候场的下一位选手,攥着志愿者名牌的右手倔强地背在身后。他的语气中听不到丝毫心虚,仿佛特里休才是这场对峙中蛮不讲理的一方。
“下去干什么?”女孩气得差点笑出来,一个转身就风一样飘到乔鲁诺身后,“搞搞破坏,然后栽赃到我头上?” 她用手指夹住薄薄的名牌,猛得朝自己怀里拉。
“不,特里休,”乔鲁诺皱起了眉头,依然选择不松手,光滑的塑料外壳在指尖微微颤抖,“米斯达马上就要比赛了,他正在下面等我。”
米斯达。
是那个带他来鞋店,第一次见面就让自己去找他玩的轻佻家伙。特里休的两只手指牢牢把胸牌钳住,不紧不慢地回忆起了那张嬉笑的脸。她抬起目光,金发少年低头焦急眺望下方冰场的神色毫无掩饰,绿色的眼波像是春日里跳动的溪水。
这表情,可比那个小罗密欧真多了。
切。
她猛得松开,乔鲁诺差点因为惯性向后摔倒。
“光有工作证,你穿着这样一身衣服也下不去。还给我,我给你带路,不然我打电话叫保安送你出去。”
陡峭的楼梯,接近六十度,每一级都窄得只能容下半个脚掌,从观众席最高处延伸,深得仿佛能通往地心。
名牌已经回到了特里休胸前,随着迈步在polo衫的领口前轻轻跳动。她带着路,拜托了路过的其他志愿者暂时顶替她的工作。乔鲁诺非常收敛地跟在后面,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急切,但只觉得走两步就要停下,好让自己和前面的女孩保持安全的距离。
如果此时两人都举着火把,你可能会觉得他们在某个古墓中探险,金发男孩目光如炬,锁住宝藏的方向。
平台最底层是熟悉的深蓝色塑胶地面:和冰面相通的一层,从更衣室到热身区,都铺设着这样的材料。
耳边不再那么安静了,不远处,运动后的喘息声,引导员轻喊选手们名字的声音,尖锐的,塑料冰刀鞘摩擦地垫时特有的声音……不清楚具体从哪里传来,像是从四面八方,男孩集中精神,试图寻找不断移动的某个点。
越来越近了。
拐过一个九十度的弯,是一个挂着门帘的入口。
声源就在前方。
乔鲁诺非常确定,米斯达就在垂下的帘布后面。
一阵失重般的幻觉涌上来。
8878千米的距离,接近一天一夜的跋涉。
终于。
他开始无法自制地越过特里休,向前迈去。步子越跨越大,最后变成了奔跑。
像是在梦中,踩不到有实感的地面时,会觉得时间的存在和理性的知觉都消失了,前方那一点的到来被无限拉长成在空间里绵延的丝线,仅剩胸腔里疯狂的心跳还在鲜活的现实中。
他像是能看到,冰鞋店的米斯达、教自己滑行的米斯达、第一次在自己面前炫耀似地合乐的米斯达。
第一次国际比赛,在布达佩斯的Santa Claus Cup,自己六练失误后突然出现在场边的米斯达。
“乔鲁诺,放开滑!”
训练冰场边,大汗淋漓的米斯达。
在埃尼亚,满场的掌声和鲜花中,枕在自己膝盖上的米斯达。
电话中,失真的声音,有生以来第一个叫他Lucky Boy的米斯达。
一步步向前。
薄薄的门帘被猛得冲开。
坚韧的,易碎的,永不退缩的,快乐的,勇敢的。
那个背影就在眼前。
米斯达。
他非常想大声喊,但像是被消音了似的,声音像一团堵在喉咙间的棉花。
但就在此时,正望着选手通道尽头光亮的米斯达,像是突然在身边压抑流动的空气中听到了什么一样,疑惑地,几乎是下意识地缓缓转身。
青年微皱的眉毛一点点舒展,再一点点因为惊讶上扬。漆黑无光的眼睛,像是老式的白炽灯,在难以置信的狂喜中被点亮,最终放出惊人的热量和光芒。
“乔……乔鲁诺?”
他猛得丢下手里正在整理鞋带的冰鞋,蹬歪了脚边的运动包,脑中依然难以置信,身体却以最快的速度冲向了自己的Lucky Boy。
乔鲁诺依旧在奔跑,没有言语,张开双臂作为自己的回答。
他们不可避免地撞在了一起,撞得很重,仿佛把灵魂都撞了出来。
但米斯达在笑,摇着尾巴的大型犬一样猛扑上来,勾着乔鲁诺的脖子不松手。被紧紧拥抱住的金发男孩有些东倒西歪,发尾在空中荡起弧线,他艰难地站稳,安抚似的轻轻抚摸米斯达的后背。
乔鲁诺闭上眼睛。
他想起开着白色苹果花的田野。
“我就在这里,放开滑吧。”
“米斯达。”
* * *
“……下面有请盖多·米斯达,代表意大利……”
报幕的女声刚刚响起,就被暴风雪一样的欢呼淹没了。观众们对主场作战的本国选手报以满溢的热情,掌声穿过外墙,和悬挂电视上略微延迟的收音重叠穿插,听不真切,像在播放磨花了的碟片。
与静默房间里的涌动的暗流格格不入。
一墙之隔的二号准备室里,即将在最后一组出场的六位选手正抓紧最后时刻热身。
普罗修特站在落地镜前缓缓下腰,余光撇着镜中电视屏幕的倒影:摄像机把视角切到了场边。
那些震耳欲聋的喝彩,有一部分是送给在意大利广受欢迎的选手米斯达的,但更多的冲着“替补”教练——刚刚在首尔夺下世青赛冠军的乔鲁诺·乔巴拿。
那个打败加丘的小子。
他收回视线。
双臂伸直,脚尖点地的极限姿态对26岁的他来说已经不再合适。现在的他最好随着脊柱的缓慢延伸下压,先将躯干水平地悬垂于地板上空,保持两拍,再由收紧核心与臀部,将身体一寸寸向上弯成新月的弧度。
热身前,他就把那件老旧的薄外套脱了,露出表演服。剪裁简约贴身,材质透露着肉眼可辨的华丽:雀翎一样的眼状花纹从心脏蔓延至整条右臂,深绀色的整齐鳞状表面将身体另一侧的肌肉包裹。不算明亮的日光灯下,半透明的布料随着男人紧绷的肌肉延伸起伏,折射出青绿、钴蓝到深紫的偏光。
汗水从鳞层下方渗流,随着顶胯,从腰窝淌下脊柱,再浸湿他的颈脖。普罗修特似乎无知觉,保持着标准的呼吸节律,小腹起伏,直到他的睫毛接不住正好下落的水珠,盐分涌入眼眶,才缓缓收了动作站起身。
双手握住横杆,短暂修整。
他无表情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最终只擦了擦眼眶,顺手把掉出耳后的几根发丝捋了回去。身体卸力,汗水沿着喉结和下巴滴落在身下的塑胶地板上,在灯影下凝结成更昏暗的一汪。
厌恶浸湿的衣物贴在皮肤上,如同厌恶酸痛的肌肉在拉伸后缓慢粘合。普罗修特对镜中的自己抬起下巴,踢起右腿,毫无迟疑地沉下上半身,耸起的肩胛骨随着呼吸颤动。
他像极了一只踩着积雪来到尚未冻结的溪水边,俯身饮水的雄鹿。
但这并不像看上去那样优雅轻松。
脊椎在疼痛。
最后一组的选手除去他,平均年龄最多20岁。12岁时,热身的第一个动作就可以是左右大腿踢成直线的adagio;18岁时,做一百个高抬腿就能在冰上鲍步下腰,止痛贴即是一夜回春的万能药;但27岁时,骨骼和韧带的毛病就像被拖欠了10年租金的房东,一秒也不得商量地找上门来,变本加厉地讨回已不复存在的青春资本。
热身了半个小时,温热感吝啬地从身体内部缓慢涌出,但腰部依然是冰冷的。防止运动损伤的肌胶贴随着肌肉的拉伸和舒张撕扯着皮肤——但这都不足以掩盖来自身体更深处的,老旧皮具裂开一般的钝痛。
并不致命,却像指甲内的肉刺,钻进入肌肉的玻璃碎屑,卡在身体中无法取出的弹片,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肉体合为一体。能做的只有与之彼此试探底线,维持着表面的安宁。
房间的另一角,气氛明显不同。
那是个不到20岁的俄罗斯年轻人,瘦且高。在空阔的房间中,他沿着对角线起跑,蹬地,起跳,毫不费力的一个陆地3Axel。他似乎很满意,象征性地小跳两下抖松关节,便开始不紧不慢地踱步,最终倚靠着身后队友正在压腿的栏杆,瞥了瞥自己面前的意大利男人。
“Лучше один раз увидеть, чем сто раз услышать.(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他当然说着俄语,挤着眉头,带着一些言不由衷的惋惜,“之前欧锦赛,圣彼得堡人就输给这个家伙了?”
“他有4Lutz,成功率很高。”
“在莫斯科训练,能比得起A级赛的,谁还没有高级四周了。诶,话说当时只有他逃过一劫……给冰协领导什么好处了吧?”
“别和我讨论这种话题,奥列格。”
“你总是这么小心,迪米,”年轻人拍拍自己师兄的肩膀,摇摇头,“这里又没人听得懂我们说话。” 这发言似乎也提醒了自己。他对着队友做了个夸张的嘲笑表情,像是演起了话剧,“而且他可是要滑《红磨坊》啊,是准备正大光明去卖了吗?”
“Чует кошка,чье сало съела. (谁做了坏事,谁心里清楚)”
房间里本不该出现的,第三个俄语的声音让两个俄国人猛得转身。
普罗修特并没有回头,出言惊扰了这出镜中话剧似乎让他很满意,矢车菊蓝的眼睛牢牢钉住虚像里那两个年轻人。他不慌不忙,优雅地从燕式平衡的姿势落下,转过身,饶有兴趣地品尝起对方搜肠刮肚的表情。
但那双眼睛很快冷得慑人。
“I represent Italy, ”
他当然可以继续说俄语,但普罗修特无所谓地用了英文,仿佛是刻意说给愣在房间另一端的日本和美国的选手。继续向前迈步, “but…” 视线毫无掩饰地落在俄国人外套那块把国徽遮住的布料上。
“What about you. ”
接下来的四年的世界赛场上,俄罗斯的国旗和国徽都不会再出现,甚至不再会有俄罗斯这个国家的概念。白底的五环旗是兴奋剂丑闻的烙印。
突然间,大屏幕和房间外,掌声雷动,欢呼四起。
“……代表意大利,盖多·米斯达,他的自由滑分数是170.43,恭喜他刷新个人记录,目前暂列第一……”
被接连呛住,奥列格恶狠狠地撇了一眼大屏幕,不再面对普罗修特。
掌声依旧在响,坐在等分区的米斯达难以置信地拍着沙发扶手,随即和身边的乔鲁诺紧紧抱在一起,用力地仿佛要把对方揉进身体里。
欢愉的,激动的,青春洋溢的。
泡在蜜罐子里的。
普罗修特只觉得十分吵闹。
他换了一条腿站立,再度向下俯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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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林匹克运动员,奥列格·库兹涅佐夫,他的自由滑得分是184.44,目前总分暂列第一,恭喜……”
平静的女声像是一滴坠入滚烫沙地的露水,尚未来得及晕开浅痕,就被场内爆炸般的尖叫热浪吞没了。
镜头由远到近,聚焦在等分区瘦高的东欧青年身上。听到如此可观的成绩,他当即振臂怒吼,脱下外套,将袖口那块谁都知道是用来遮盖什么的白布高高举起,又引发了观众席上新一轮的疯狂欢呼。
“Олег ничего не может сделать!(没有什么是奥列格做不到的!)”
远道而来的支持者们用家乡的语言高呼。
没有国旗,没有国徽,他甚至不能在此刻拥有国籍——但在所有人眼中,此刻他就是俄罗斯的英雄。
梅迪奥拉纳姆体育馆内这激动人心的一幕,透过背靠办公桌的老式电视闪烁的屏幕,投射在几十公里外米兰市区一处采光不良的房间里。失真的呐喊从扩音孔中喷出来,溅在电视周围墨绿色的仿皮沙发上。狭小到有些滑稽的屋内,四个男人围坐成一个松垮的圆弧。
库兹涅佐夫的“巨大成功”,终于撑破了沉默的肥皂泡。
“好感人啊,这个分数,” 独占一张沙发的红发寸头男人讽刺地扁嘴,他掏掏耳朵,扭转了一下窝在沙发上的姿势,端起面前茶几上的玻璃杯抿了一口苏打水,“那不勒斯的米斯达想进前五已经彻底没戏了。”
然而没人立刻接他的话。越过茶几,对面的双人沙发上,两个男人斜靠在身后的长条形抱枕上,眼神都盯着屏幕,表情好不到哪去;正对电视的单人座里,一个高大的男人双肘,注视前方的样子像是尊铜像。
欢呼仿佛还没有停止的意思。
“啧,电视太吵了,”寸头男人绿色的眼睛中滑过一丝烦躁,“索尔贝,去把音量调低点。”
“自己调,遥控器在你屁股底下,”被唤作索尔贝家伙懒得动,只是低下头,把怀里的浅发色的小个子搂住,“别生气,杰拉德,你在发抖。”
“呵,我凭什么不生气。他们俄系裁判捧得太明目张胆了,”对方推开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内刃起跳的4Lutz给了+4的goe,一个连跳就得了快20,分数里面的水分拧出来,能把波罗的海都填平。”
杰拉德语速极快,像树杈上一只愤怒的小型鸣禽。索尔贝无奈地改去揉他的肩窝,朝着红发男人摇摇头。
憋了太久了,让他说说吧。
“削尖脑袋的俄国人被罚禁赛都是自找的,如果我是美国人,我肯定也想搞死他们。但裁判是有什么毛病?他们有什么资格那样对待普罗——”
“杰拉德。”
他们之中一直保持着沉默的男人开口。他音量不大,嗓音却低沉得像铜钟,房间里当即静下来。
杰拉德咬了咬下唇,自知失言。他无声地吐出一句咒骂,坐回到凝滞又难熬的沉默中。
坐在单人沙发里的男人盯着屏幕,看不出表情,像是在审视一部并不精彩的三流电影。罕见的黑色巩膜和红色瞳仁给他的神色镀上了一层异样的威严,但他双手交叠,指腹似乎无意识地来回摩挲,挤压着手背上青色的、凸起的血管。
等待普罗修特,像是在等待一场午时三刻的审判。
法官已经在裁判席上就位,惨白的地板伤痕累累,志愿者将挡板的插锁咔哒落下,徒留几度上诉的被告在牢笼中,向着已知的结果殊死挣扎。
而亲手将普罗修特留在那里的他们,此刻却缩在这间由储藏间改造的,可笑的旁听席里。
“……代表意大利……普罗修特……”
冷白光的屏幕上,映出了那个金发男人。
刚才热烈的沙海又冷却成了冰原,稀稀拉拉的掌声和一些听不真切的喊叫被降噪收音设备过滤,听起来像是坠落在岩壁下的冰锥。几个观众冲着普罗修特入场的方向站起来,举着写字的横幅,没等他们几个完全看清,镜头又很快切回给那位神情镇定而冷淡的选手。
他的头发牢固地盘成发髻,从胸口绽开的眼状孔雀图案缠绕了半边上肢。全场无影灯般惨白森冷的灯光下,蛇鳞状布料随舒展的背脊和手臂抬升,折射出诱惑而危险的青紫光斑。
像一颗熠熠闪光的钻石。
苍凉幽远的升起,普罗修特像吟游诗人在隆冬里点起的烟草,随着诉说的吐息便兀自飘了出去,头颅微垂。
红色的瞳仁追逐着他。
烟草暖了声带,诗人从低吟的叙述中话锋一转。在随之紧凑起来的弦乐中,普罗修特蓦地扬起目光。
高大的男人下意识地与那双眼睛错开,觉得那道从未改变过的、矢车菊蓝的目光穿透屏幕刺了进来。他合紧了指关节。
There was a boy
有一个男孩
a very strange enchanted boy
一个着了魔的男孩
They say he wandered very far
他流浪远方
very far
over land and sea
穿过陆地和海洋
a little shy and sad of eye
but very wise was he
悲伤的眼眸里藏着一丝羞怯
却也有着聪慧的光芒
十一年前,米兰的隆冬更冷。潮湿寒冷的日子里下着大雪,湿漉漉的雪花落在石砖地板上,被往来的行人和车轮碾压成灰黑色的泥水。米兰大教堂哥特式的尖顶划破冷风,嶙峋的怪兽呜咽着,天空像铅灰色的冰层。
努力压抑却从未缺席的发育期终究还是在过去的夏天来了,让时年十七岁的自己措手不及。训练裤仿佛一夜之间就盖不住鞋帮,睡眠再不能补救日趋沉重的身体,重重摔倒时,飞溅的冰渣将当初足以背井离乡的意志力扎破。而主教练只是翻着俱乐部更新的测试赛成绩表。
And then one day
那一天
要么转项,要么另谋高就,这是俱乐部的最后通牒。未来已驶向不可知,此时他只能去等一个同样未知的人。
one magic day
神奇的一天
人来人往的市区,滴着水的冰棱,落在厚重木门上闷闷的敲门声。
he passes my way
and while we spoke of many things
fools and kings
他与我擦肩而过
我们交谈甚欢
聊愚者,也聊国王
他不记得那时带着什么表情,打开门。
“Ciao. …Risotto? Nero?”
那是生硬的,压低声音,变了调的意大利语,他甚至没有听明白,只是好像听到自己的名字。
来人保持着端平下颌便能平视的距离,收拢在风雪天里毫无用处的伞。他黑色大衣的衣摆连同行李箱落上了泥点,肩部沾满冰晶。头发被风刮出了领口,颧骨侧的皮肤和鼻尖皴着,发红。
但这些都不重要。
This he said to me
The greatest thing you’ll ever learn
他对我说
你一生所能学到的,最重要的事情
泥泞晦暗的背景布上,站着一个由浅金色,还有高明度的矢车菊蓝组成的,锐利又熠熠生辉的人。这画面无法和阳光与橄榄树的背景里,蜜色皮肤的姑娘产生任何联系——那些景象是圆润,柔和,毫无攻击性的,如同祖母戴了一辈子的珍珠。
但这双眼睛里纯净又耀眼的骄傲刺穿了他。
就像钻石。
从那一个个切面里的虚像开始,记忆中那些已经褪色的东西都慢慢恢复了原本的样子。新粉刷的红色外墙,比白日更耀眼的钢梁下的顶灯,像圣坛一样明净整洁的冰场。
他变得更关注自己的双手了。手心的薄汗在上场后就被风干,血液上升的温度连接每个指腹,又在循环中诚实地带回透过轻薄的弹力布料,紧绷的皮肤,肌肉,和胯部着力点的触感。他必须钳紧手中温热的躯体,将这触感毫无迟疑地抛入寒风。
然后尽力用上肢的屈伸缓冲,手掌托住,包裹瘦削凸起的胯骨,让钢刃柔若无声地,释放出晶亮的冰痕。
Is just to love
and be loved
不过是去爱,被爱
in return——
作为回报
荧屏上的普罗修特沿着顺滑的曲线压低身体,浮腿蓄力滞空。
脚下的冰痕湿润且明晰,是他一贯漂亮的深外刃。
4Lutz
腾空。
* * *
1992年深秋,普罗修特出生于俄罗斯叶卡捷琳堡一个虔诚的东正教家庭。
无趣的姓氏他自己从不愿意提及,继承自父亲的名字。他的中间姓,Проничев,普罗尼契夫,和他的家庭一样的古板。
普罗修特的母亲是前苏联时期的一位体操运动员,最擅长的项目是高低杠和跳马。极度严苛古板的训练模式是一贯传统的整齐划一,精神抖擞,每个高难度的动作都要展现最饱满的能量——但她并没有什么大成就。20岁退役,带着一身伤病,嫁给了身为神职人员的父亲,和两个街区外轴承厂的工人同住一栋公寓楼。生育过后再也维持不了运动员体型的母亲,怀念着从前的生活,并且将所有的希望倾注在了自己的子女身上。
她给孩子穿上芭蕾鞋和体操服,在家中贯彻苏联国家队的作息。那种狂热的,为国争光的执念从未消失。
全家福里的32岁的母亲身材已像蓬松的面团,脸上却带着赛场照片里那种锐利又严肃的表情。她搂着21岁时生下的长女,23岁时出生的双胞胎姐妹,像教练带着她熟悉的学生。父亲抱着3岁的小儿子,脸上装饰着主持弥撒时慈蔼的微笑。
东正教的神职人员有了家室,就很难升迁到主教及以上的职位了。
“你不仅仅不代表你自己,更代表你的国家。”
俄罗斯,冠军,奥运冠军象征着荣誉,尊敬,名望,金钱,一切一切。
普罗修特,或者说当时的小普罗尼契夫,走上职业运动员的道路是早就被安排好的。
而在三个分别训练竞技和艺术体操的姐姐因为天赋平庸,早早结束生涯后,他更是理所应当地成为了整个家族唯一的希望。母亲将目光转向了花滑。
叶卡捷琳堡是不错的花滑训练基地,但整体资源比不上培养国家级运动员的腹地:莫斯科和圣彼得堡。而且这里的风格极其古典,注重基本功,软开度,主要选曲都来自古典芭蕾舞剧和俄国作曲家的交响乐。
北国的漫长的冬日天亮得非常晚,而训练室的灯永远在太阳升起前亮起。
陆地训练和冰上训练,交替往复。每当他带着满身的酸痛和疲惫回家,街道已经漆黑一片。
看不到太阳。
而所谓阳光,就是随声听里面的音乐。
在二手市场中买来的随声听,价格不菲,但胜在扁平轻便:为了应付教练的检查。可能容纳1000首音乐的机体中,连天鹅湖和胡桃夹子的影子都没有,取而代之的全都是苏联的摇滚,和俄罗斯新摇滚。
普罗修特喜爱已经在21世纪走向衰落的俄罗斯摇滚乐。
摇滚的精神,总是越受到压迫,越能蓬勃而生。而文化环境逐渐开放以后,不再是反叛的年轻人精神寄托的摇滚乐反而走向了衰落和平庸,所以他更偏爱苏联时期的摇滚。那时候演奏摇滚乐是反国家的,就像在叶卡捷琳堡的滑冰教练面前不按照三拍子的圆舞曲滑行一样致命。
他向往着自己出生前一年,1991年,正值苏联解体前夕举办的莫斯科音乐节:Pantera,Metalicca,AC/DC, the black crowes。军队出面镇压着狂欢的年轻人。他听Viktor Tsoi,那个六十年代出生的,朝鲜裔的俄罗斯人。从那些倾巢砸向耳膜的音符里,那些年轻人的迷惘和狂野不驯仿佛也流进了他的血液里,和他的心脏共同鼓动一样。
他爱那种来自过去,来自他出生之前的东西。虽然它们看上去已经老去,却依然充满着永垂不朽的生命力。反叛的心,对模板的唾弃,摇滚和金属,他都喜爱。
但在叶卡捷琳堡的冰场上,他看不见这些。
“不够古典。”
他所在的俱乐部像当时的帝国皇家芭蕾舞团一样,实施着极度高压,又日复一日的训练。
“不够强壮。”
不问个性,力图将新生的躯体倒模成为某位伟大运动员的二世、三世。
“不够美。”
重复经典,直至成为经典的载体,而不是成为自己。每个月都有不合格的男孩被踢出训练的队伍,被迫回家。
“不够服从。”
孩子们排队服下种类繁杂的维生素,补剂和随便什么玩意,以此让年幼的身体承受更加严苛的训练。
本就稀薄的阳光被阻隔在铅灰色的云层之上,让这座北国的城市彻底失去了白天和黑夜的界线。日趋简洁的街道,远处的圆顶教堂,和地平线上冒着袅袅青烟的工厂,全部掩埋在似乎永不停歇的暴风雪中。
老式建筑二楼占据一整面墙壁的落地镜前,一群十岁出头的男孩身着同样练功服,在昏暗的光线下跟随钢琴节拍俯身,静默地拉伸着腿部和肩周的韧带。13岁,刚刚进入青春期的普罗修特站在他们中间,躯干瘦削,头颅有些不成比例得硕大。他浅色的头发紧紧束在脑后,蓝色的眼睛微微凹陷在眼窝中,淡漠地望着镜子。
从倒影中他能看见窗外的天际。天气稍晴的时候,那里总有一颗仿佛不会落下的星星,像是钻石。
至少他离开房间的时候,它从不会落下。男孩垂下眼睫,绷紧脚尖,隔着平底鞋单薄的一层布料,摩擦脚下硬质的木地板。趾关节逐渐开始疼痛。在光滑的平面上,你不能扎根,不能晃动,不能获得自由。而他身边的所有人,却都安静地趴着,像是已经死去了。
心里的音乐从血管开始,骚动着。
再也无法忍受,他缓慢地直起身。
经年训练造就的柔软躯体不肖蛮力,手掌轻松地与脚踝汇合,他端平下颌,反弓起上身,合着心中的拍数将身体向上延伸,如同突破冰层新生的枝叶。
他望着镜中,看见了一双从未有如此神采的眼睛。
从此以后,他就着魔了。
“表情刻薄,脑袋太大,太瘦,比例不漂亮。”
“这是训练场,不是疗养院。”
“不想练就滚回去!!”
记过,反思,被母亲摁头认错,家人与教练拼了命想把这棵发了疯的小树修回正形,却碰了一鼻子灰。
“只有那些伟大的运动员才配讨论个性,你,” 教练用脚踢上杂物间的大门,“你就是个自大的垃圾,只配和垃圾待在一起。”
是吗?
“你不可能成功。你连叶卡捷琳堡都走不出去。”
“国家不需要你这样的运动员。”
可你们都是限期工具,而我,要永垂不朽。
意大利passione成立的第二年,因为本土缺少运动员储备,招募转籍的选手。这项政策允许选手暂时保留原籍,但为其他国家效力。俄罗斯冰协没有过多在意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选手,草草纠缠了一番就放他走了。
目的地是意大利米兰。
2007年,冬天。
雪霁初晴。
天蒙蒙亮,普罗修特裹着黑色的长大衣,在狭窄街道新生的积雪上,踩出了第一串脚印。这是他第一次在室外看着玫瑰色的朝霞。
晨光落在发丝上,显现出饱和度极高的金色。
他停在那幢已经磨损的楼前,仰望着那扇了无生气,结着冰棱的窗。
他用叶卡捷琳堡式的优雅竖起中指。
“永别。”
随即,他拖着今后唯一的家当:一个行李箱,一双能用的冰鞋,坐上了南下的列车。跨越国境的铁皮火车——当时而言已经是非常迅捷的交通工具,在落满雪的东欧土地上匍匐前进。普罗修特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将随身听握在手里,听到了Grateful Dead的《He’s Gone》。
火车从高原驶入山地,起伏的山峦,墨绿色的针叶林,厚厚的积雪引导车厢驶入隧道。
一片漆黑中,窗外有橙色的灯光忽闪而过,并不能起到照明的作用。他将音量调大。
Nothin's left to do but smile, smile, smile!!!
除了微笑,什么也不需要了
Now he’s gone, now he’s gone lord he’s gone, he’s gone.
他离开了,现在,天啊,
他远走高飞了。
突然间晨光在眼前炸裂开,耳畔的摇滚乐飘着动情的和声。普罗修特突然觉得他的知觉擅自飞出了身体,没有任何多余的衔接——快速、爽利、点冰、腾空,感受着冷风在耳边疯狂的怒吼,感受脸颊被冰花割伤的疼痛,和喉头因为激动翻涌的腥甜。
轻盈的,把自己抛出去一样的跳跃,抛向南方未知的未来。
他从未感到如此自由。
* * *
冷白的刀刃割破空气,斜刺入冰面,冰花顺着大而饱满的圆弧一路迸射。
“4Lutz成了!”
挂在场边栏杆上的三个意大利孩子看着普罗修特稳稳落下本场第一个跳跃,纷纷松开紧握的拳头,长舒了一口气。
发挥出个人最佳的米斯达并没有在实时前三的位置上坐太久。这是世界锦标赛,高压之下超常发挥的绝不止他一人。没有四周跳的硬伤让他被之后出场的美国、俄罗斯和加拿大三国选手接连超越。主场观众连连惋惜,但他自己倒是不气恼,翻下栏杆,投入队友的怀抱,加入更加紧张的观赛行列中。
即使曾经在国内赛杀得分外眼红,站在世界级的赛场边,三个孩子嘴上不说,不约而同最牵挂的选手还是普罗修特。
毕竟是同胞。
特里休心跳过速,早就把手中的一顶毛线帽拧成了麻花。帽子是米斯达的,方才大男孩见她绞着胸前名牌的系带,手指勒得全是红痕,忍痛把自己心爱的软帽子交了出去。
乔鲁诺则站在米斯达身边,紧握着扶手。全国锦标赛和欧锦赛,他都因为意外错过了普罗修特的自由滑。今天站在现场,才终于在惊讶中意识到,这套“红磨坊”,甚至比短节目“杀死比尔”观感更佳。
“刚才起跳的深外刃好美,看多了错刃和平刃,我都以为这种技术早就失传了。”特里休嘴唇微张着,显然已经不能挪开眼睛。
“Hitman的人真的,无论如何,都不会在技术上占便宜,”米斯达轻轻颔首,把揣进口袋里的双手掏出,挺直了腰背,“他们值得尊敬。”
这确实是一个教科书般的,合乐完美的,让人浑身鸡皮疙瘩的跳跃。
“但高度太低,在裁判眼中足以抵消远度和轻盈的优势,也导致了落冰偏紧,执行分不会乐观。”
乔鲁诺的声音严肃得出奇,同伴已经赞美,那他就没有必要留情了。
米斯达和特里休因为这一瓢冷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乔鲁诺说的是事实。
第一次看普罗修特的跳跃时,那不同寻常的起跳技术就令金发少年费解。普通的三周跳轻盈漂亮,无可挑剔;但Lutz和Flip这样的高级三周,和唯一掌握的4Lutz完全看不到向上的推力,全都靠着腰腹的力量把自己平“抛”出去,然后凭借高转速保证周数充足。
他从没见过这样起跳的单人滑选手。
长久下去,肯定会伤腰。
或者他原先就有腰伤,才造成了现在这样的技术。
乔鲁诺没有想到,他的每一个猜测都是对的。
鲜少有人注意到金丝绒幕布被拉开前,那片转瞬即逝的黑暗。
完成4lutz后,腰部传来的痛其实已经将普罗修特整条脊柱的知觉炸得血肉模糊,他分不清此刻痛的是神经还是脊骨本身。 过早地全身出汗,肌肉在变重,在粘合,心率即将过载,他被肢体的迟钝感扼住咽喉。
哼,好样的。
可他只是在黑暗里如释重负地冷笑。
重音落下,幕布骤起。
他仍然轻的像一缕烟。
妖冶的氛围被彻底点燃了。
Kiss, grand
Diamonds, best friend
热吻,名望
钻石,恒久
Hindi Sad Diamonds,电影接近尾声中,最为经典的一幕。
华丽的布幔,缀满金饰的舞者,知道自己因为肺结核命不久矣,却决定唱完最后一曲的女主角莎婷在簇拥中登场,强颜欢笑,被戴上着专为她打造的钻石颈饰,浑身闪耀着炫目的冷光。
虽然此刻无影灯下的冰场中,灯火华服,或是美丽肉体的修饰无处存在。
只有普罗修特一个人。
这是和第一串接续步完全不同的风格。干净而剑走偏锋的用刃昭示着绝对的控制力,每一刃都压到冰花四溅。不同于年轻选手为了卡上节拍,像在夜店蹦迪一样的手忙脚乱,普罗修特每个动作都像是已经以最完美的角度剪辑在了空间里,只需播放:腰背舒展,微微反弓,一串twissle信手拈来。
Men,cold
Girls, old
男人,冰冷
女孩,老去
普罗修特的额头和下巴滴着汗,依然优雅自如。矢车菊蓝的眼睛抬起,轻蔑又疏远。
无疑蛊惑人心。
And we all lose our charm in the end
我们终将容颜枯萎,失去魅力
没有迟疑地跳接进入燕式旋转时,男人没能压抑住背部不自然的抽搐——可他很快用张开在颈部的手指修饰了紧咬的下颌——提起冰刀,手臂牵动腰腹和腿,向上撑开,身体在旋转中呈现出羽毛的形状。
深绀色的表演服上,绿松石色的眼形孔雀纹律动着,蛇鳞一样的钻片闪着风暴里裹挟的电光。
这是男选手中少见的柔韧。
他已经27岁了。
“这太美了…”
特里休忍不住轻叹。
“我做不到。”
米斯达非常朴实地表述了自己的感叹。
入了迷的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乔鲁诺在一瞬间皱紧眉头。
刚才提刀时的那一次抽搐……果然是有伤吗。
只有同行才能看出其中的惨烈。
音乐不会停下,歌声越升越高,预示着后半段的跳跃即将一个接一个的到来。
普罗修特望向顶灯,狂笑着面对自己的豪赌。
The show must go on!
这场演出必须继续!
落冰后,便是一个毫不留情,深下腰的蟹步,壮丽地巡过半场。即使他已经明显地开始体力不支,胸口吃力地起伏,腰肢不受控制地抖动着。
The show must go on!
这场演出必将继续!
梦呓般的吟唱转为怒吼。男人不再掩饰呼吸的紊乱,将所有的控制力集中到核心至刀刃的连线上。
I’ll top the bill, I’ll earn the kill
我将主宰一切,所向披靡
最后一跳,是3loop,腰腹力量要求极高的刃跳。普罗修特无指向的目光此刻垂向冰面,似乎已经失焦了。但他还是踩准了重音,自己从冰面上拧向寒风中。
The show—— must—— go—— on !!!
表演的最后,在难以言喻的悲壮合声中,是一个从蹲踞再度生长至举手提刀的躬身转。
水滴形的贝尔曼。
无影灯的白光像刀刃一样。
普罗修特伸向天空的手最终脱力,垂下。那是跪倒在冰面上的谢幕。
Satine is dead.
歌尽人亡。
他短暂地闭上了眼睛,暂时允许自己坠入令耳膜鼓胀,双目眩晕的潮水里。
环场仍然是冷淡的。稀稀拉拉的掌声有些迟疑地升起,但那多半是目瞪口呆却被气氛吓住的国际观众。意大利人的嘘声很快响起,那几个在赛前举着横幅,大叫着“请给他们真相”的观众,身边人不解的眼神中哭泣。
普罗修特站起了身,端平下颌,缓慢地滑向场边。
他还有意识,还可以行动,腰椎仍然相连,他还活着。
人类不会随便得到成为悲剧英雄的机会。
这是在他代表的国家,没有花束,没有欢呼,只有轻微的,此起彼伏的嘘声。
比赛结束了。
Chapter Text
两折红毯依次滚过清冰后的冰面,灯光将体育场内部染上宝蓝色。观众席依旧人头攒动,层叠的剪影映在身后的白墙上,就像起伏的山峦拥抱着入夜后东方的天空。
领奖台上,一左一右的两个俄罗斯青年绽开年轻又骄傲的笑脸,手掌紧贴着胸口被白布遮挡住的国徽。
而他们中间,17岁的日本小将东方仗助,是夜空最高处的星星。
他升入成年组后的第一年就拿下全满贯,而上一位完成此项壮举的是时年18岁的空条承太郎。所有观众为他起立鼓掌,声浪倒灌而下,感谢他带来了今天这套奇迹一般的自由滑。
年轻、天赋和再加上正确的引导,这位混血选手身上集合了日式滑行的顺畅和美式跳跃的力量。选曲《大河之舞》,4分20秒,4个干净漂亮的四周跳,卡着鼓点的刀齿布横跨整个冰场。他不仅是在滑冰,他是真的带着快乐和自信在舞蹈。
无法挑剔的选手,超维度的强大。
仗助挂着金牌,举着捧花,从观众手中接过日本国旗,绕场滑行挥舞。他显然是激动了,下意识地想把缀满钻片的袖口像校服衬衫一样卷上去。一瞬间反应过来不对,赶紧用花束遮住小动作,不好意思地望向场边的教练和队友。主教空条承太郎先生压了压帽檐,编舞岸边露伴直接一副“我不认识你”的嫌弃表情,引发了场内的一阵爆笑。
代表意大利的两位选手,普罗修特和米斯达分别以总分267.61和258.84位列第六和第八。有些遗憾,二人总排名之和十三,意大利与明年世锦赛的三个名额失之交臂,但他们还是守住了两个名额的底线——这让观赛的孩子们长舒了一口气。
意外出现在场边的世青赛冠军,15岁的乔鲁诺让全场的意大利观众骄傲的高呼。他、米斯达还有一位不知名的少女站在一起,朝镜头挥挥手。
金发碧眼的少年,笑容里满是青春和自信,比烟火还要耀眼。
他是意大利男单新的希望。
也是人们茶余饭后的新谈资。
成王败寇。
普罗修特披上他的旧外套,向黑暗中空无一人的出口走去,那些欢愉与他无关。
两个俄罗斯人,分别拿到了273.51和275.63。
日本人,17岁的冠军,总分322.59。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离开。
腰椎在直立的状态下已经不再剧痛,只是保持着持续不断的轻微酸胀。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恢复了,想回头看一眼颁奖典礼的盛况,但上肢轻微扭转带来的尖锐绞痛立打断了他的动作。
他不得用指节摁住痛处,在通道里稍作停留。
这次自己的自由滑拿到了175分,总分267.61,赛季最高的标记像是宣告:这是世界级裁判所恩赐的,最大限度的宽恕。
在世锦赛的战场上,高级四周算不上罕见的技术,即使把缺斤短两的执行分补回来,短节目和自由滑中3个4Lutz的配置即使完美发挥,依然不够打——排在前四的选手们都有至少四个四周跳。
而且他们都比自己年轻。
昏暗通道的墙壁上,玻璃装裱框中贴着即将过期的赛事宣传和广告海报。空气凉且潮湿,普罗修特挺直的身影在玻璃上映出半透明的虚像。
表演服胸口绽开的孔雀纹随着呼吸微微闪光,像是真正的眼睛。
他们对视着。
那目光中是遥远的青涩和叛逆,带着一种辛辣的拷问。
但此时的他,不得不沉默。
“大哥!!”
昏暗的转角处传来一声呼喊。金发男人如梦初醒,下意识地朝声源的方向转身。腰部疼痛让他瞬间皱起眉来,看上去面色凶恶。
刚刚听起来很兴奋的声音瞬间哑了火,一个熟悉的身影连同一个巨大的护具包从入口的门边畏畏缩缩地挪向他。
“贝西,你来这里干什么!”
普罗修特用家乡话朝对方吼到,蓝眼睛像初融的冻湖。
被称作贝西的家伙一哆嗦,停了下来。
“啊……大哥我不是故意……我只是……”
他比普罗修特高,俄罗斯亚欧边境游牧民族鞑靼人的长相,身材壮硕有力。发际线和鬓角剃得干干净净,只留一撮头发在头顶——这种街头霸王发型,和此刻他颤颤巍巍的表情非常不搭。他嘟哝了半天也憋不出句完整的话,手指绞着衬衫底下的冰球队背心,甚至开始后退。
普罗修特大步上前,上来就是一掌。
贝西赶紧闭上眼睛。
他没想到那是个拥抱。
金发男人拉长了呼吸,在熟悉体温的环绕下,微不可查地闭上了眼睛。
贝西赶紧放下了那巨大的护具包,一瞬间担心起大哥会不会因为他没来得及洗澡又抬头臭骂他一顿。但察觉到对方僵硬的躯干,他连忙小心地圈住了男人相比自己显得瘦削的肩膀。
一时间,他们像是沉没在了空气里。
大哥看上去很累,又积累了很多辛酸,说不定,还很委屈。
可他不说。
贝西感到鼻根一阵酸楚,但很快吸了吸:他的直觉很糟糕,不该乱猜的。
片刻,他感觉怀里的男人睁开了眼睛。
“谁让你来看比赛的?你自己的冰球比完了?”
“我们赢了!”是熟悉的语气,贝西赶紧松手,激动道,“下周要代表伦巴第大区和北边的高中比赛了!”
“不错。有人找你决斗?”
“嗯……有。” 男孩不敢撒谎。
“决斗也赢了?”
“没…没。” 声若蚊呐。
“唉!”
贝西感到男人瞬间真的生气了,他下意识地往旁边挪动。在普罗修特眼里,冰球决斗的输赢似乎比分数更重要。金发男人眉头紧锁,满脸写着很铁不成钢,伸手一把卡住对方的后脑勺,与表情瑟缩视死如归的小伙子额头贴额头。
“贝西贝西贝西贝西哟——我可是一直相信着你的——”
近距离接受那束锋利的目光哪里好受,但贝西还是睁大眼睛,强忍住了四下里躲闪的本能。
“虽然一时间被对手挑衅,观众在起哄,裁判也吹哨清场,所有人都逼着你脱下手套。我明白,这是谁都会慌张的。”
“但是我从让你进家门开始,就一直教育你不能向胆怯低头。谁欺负你,你就得同等分量地回敬,别人打你,你就得打回去!”
男孩似乎想起了赛场上发生的事情,扁了扁嘴。
“我气得是你内心的软弱啊,贝西,” 金发男人的低吼吓得他回过神,又闭上眼睛,“你要有所成长,不然就算赢了比赛,你也还是那个妈宝胆小鬼,懂了吗。”
普罗修特的拳头落到背上,力道却很轻。
贝西舒了一口气。
无需多言,他们各自捡起护具包,提起拉杆箱,肩并肩走向走廊尽头的场馆出口。
“大哥,我……呃,今天你比的好好,贝尔曼旋转也有,好久没见你做过了。”
“心情好就做了。你比赛什么比分啊。”
“5-1, 5分都是我传的,拿了最佳球员。”
“下次给我直接得分!”
“我……”
“但是干的漂亮。”
“嗯…嗯!”
男孩好像已经习惯了和普罗修特说话的节奏,还有余力思考些其他的事情。
“那个……大哥,有件事……”他不安地将手伸向护具包外侧的拉链,那里面装着某个职业俱乐部的试训通知书。
“怎么?”
“啊……” 贝西不知为什么想起了那个好久不见的贝尔曼,以及刚才拥抱时男人紧绷的背脊,“没事,婆婆告诉我她今晚做烤猪肘还有红菜汤。”
他总觉得现在不是个好时机。
贝西的高中是寄宿制,普罗修特平时住俱乐部的运动员宿舍。他们米兰的小房子为了不至于常年空着,租了一间卧室给一位丧夫的佛罗伦萨老妇人。她知道这相貌天差地别的兄弟俩都是运动员,所以比赛日结束后总会做些合他们胃口的传统菜,让这间拼拼凑凑的小屋在手工食物的烟气里更像个真正的家。
“切,我就吃一点点啊!你不要指望我,给我多吃点。”
“好……今天你都在家吗,不回队长那边?”
“晚点再说吧,” 金发男人的眼神暗了暗,随即加快了步伐,“饿了,先回家。”
普罗修特腾出一只手,缓慢抚平自己前额和头顶翘起的碎发,接过贝西递给他的地铁一卡通。
就像一个烟火表演散场时的普通游客。
* * *
“三!二!一!”
软木塞“啵”得一声弹出,浅金色的香槟伴着白色泡沫喷涌出瓶口,划过玻璃幕墙后米兰市区瑰丽的黄昏。
“庆祝世锦赛圆满结束!”
十几种不同的语言交织在一起,各国选手在满溢的酒香中,欢呼着为这场全年最重要的比赛画上圆满的句号。
运动员的生活其实极度单调。赛季中,不是在比赛就是在去比赛的路上;休赛期,暗无天日的冰演和赞助活动,见缝插针地训练,编排新节目,上难度,养伤。他们在冰场上永远光鲜亮丽,而冰场下其实几乎没有私人生活。
除了今天。
赛后的酒会上可以穿上礼服,稍事放松。这里没有观众、只有极少的媒体:这是花滑运动员小圈子里的尽情狂欢,毕竟英雄惜英雄。
米斯达兴冲冲地拉着乔鲁诺和特里休一起去玩了,刚好补齐原本作为教练组一同前来的布加拉提和阿帕基和空座。两个没有成年组大赛经验的孩子面面相觑,但没人能拒绝如此热情的邀请,迷迷糊糊就被骗了过去。
黑发青年难得心甘情愿地,摘掉了那顶他爱不释手的毛线帽,换上了唯一一身黑西装。面料是羊毛和涤纶混纺的中等品,缺乏纯毛面料的柔润感。但在晚间的灯火里,它不会暴露不出阳光下略显廉价的反光,配上黑色的皮鞋,显得身形修长挺括。他无视了呆板的领带,解开两颗扣子,领口微敞着,露出麦色皮肤。
米斯达抵着大门,等特里休走进去。女孩抬起头悄悄瞥了他一眼。挤在一起观赛之后,她感到米斯达这个人貌似没有四个月前那么讨厌了。和他探讨技术很尽兴,而且其实他挺绅士的。
虽然如此。特里休嫌弃地打量着一身素净的青年,随手取了厅内装饰花束里的一只白玫瑰,别进了米斯达胸前的口袋里。
乔鲁诺和米斯达肩并肩入场,他就穿着自由滑《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那件珍珠白的丝绸衬衫和一条黑裤。金发碧眼的十五岁男孩甚至不需要特别穿搭打扮,自己就已经和宝石一样闪耀。
这场酒会和传统概念里的并不一样。开场时,四个项目的冠军们一起开了香槟,那就是今晚唯一的酒精饮料了。
而泡芙塔?千层酥?栗子蛋糕?
都不存在。
这里只有基础的,低糖烘焙的糕点,而且一般只有男士品尝一两块。女运动员们则为了保持身材有严格的忌口,即使在夏休期也不会放松。几种不同口味的气泡水倒在叠在一起的高脚杯里,代替了本该在这种场合出现的酒精,气泡从杯底部涌上,没有颜色。它们也都不甜,只有淡淡的水果香。
穿梭在清淡的食物中的选手们却真切地快乐着:所有的重担在此都卸下了。
或许会有人注意到普罗修特没有来吧,但也没有人问起。少女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取了饮料。她只找到了她的同伴们。
“你们两个是不是接下来就就没有比赛了?”
特里休望着两人身边的糕点,不感兴趣地转过身,抿一小口杯中桃子味的气泡水。
“嗯……”米斯达有些窘迫地试图吞下口中的草莓蛋糕,“唔……其实。”
其实他比完赛赶回酒店冲澡换衣服,不仅比了赛,还饿了大半天。
“接下来还有世团赛吧?”乔鲁诺笑着看着他吃完,加入提问的行列。
“今年意大利没有世团赛名额,”米斯达抹了抹嘴角的奶油,“布加拉提和阿帕基休赛了,冰舞就没有合适人选了,双人滑也一直没人。不过日本人肯定会去,这次东方仗助这么猛,他们应该能和美国人和俄国人抢团体金牌。”
“啊!乔鲁诺在这里!”
说日本人,日本人就到了。金发少年挥挥手,和小跑来的康一愉快地碰杯。
乔鲁诺似乎和他们关系很好。
广濑康一,那边的小个子,米斯达记得他。之前和乔鲁诺光明正大蹭过他的饭,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转眼间他就和乔鲁诺建立了革命友谊。
乔鲁诺像是和康一抱歉地小声说着什么,但对方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不必在意。随即追着康一来的日本选手发现了他们,一拥而上地和乔鲁诺打招呼,包括这次的冠军。
几个男生拿来了一小盘饼干,拉着乔鲁诺和米斯达玩起了“30秒内看谁吃得多”派对游戏。
康一因为图快第一个倒下,喝干了一整杯饮料才吞下嘴里的饼干,瘫在椅子上,奄奄一息地嘲笑对手。乔鲁诺吃了一口就觉得其中有诈:这可是能瞬间吸干口腔水分的苏打饼,索性默默细嚼慢咽。葡萄丘第一能吃的虹村亿泰和米斯达不打不相识,两人在彼此较劲的眼神中都塞下了第六块饼干,但很快同时呛到,吹了对方一脸饼干屑。
场下的东方仗助完全其实是个爱热闹的高中生,虽然刚赢了冠军很开心,但他没有一点架子。他一口气塞了好几块饼干在腮帮里,用尽全身力气咀嚼着。亮闪闪的眼睛不时瞥着对手的战况,让乔鲁诺想起饿坏了的仓鼠。
“男孩子们的快乐好简单哦。” 两个女孩走到托腮观战的特里休边上,其中长发的那个评论道。
是叫做由花子和铃美的两个日本女单选手,特里休认出了她们,两人都比镜头里更漂亮。
“你也是选手吗?”铃美将一小盘莲雾和草莓放在特里休面前,女孩闻得到她身上淡淡的花果香。
“谢谢……嗯……我还在青年组,还在努力。” 她点点头,报以微笑。庆幸自己没有站起来:在一群身着礼服裙的美丽姑娘中,只有她穿着Polo衫和牛仔裤。
两个日本姑娘很快为两败俱伤的男孩们取饮料去了,特里休望着她们的背影,把杯中淡而无味的气泡水一饮而尽。
很快,音乐响起,disco灯球开始旋转。
气氛变得更加热闹。双人滑和冰舞的搭档中有几对情侣,在起哄中率先走进了圆桌中央,聚光灯下的空地。在这里,不需要遵守任何规则,也没有打分,没有排名,每个人都可以像孩子一样尽情地手舞足蹈。
松开了赛场上麻花辫的由花子,放松的长发还带着些波浪。脸红的康一被他的女神拉进舞池,仗助和亿泰在拍着手大笑。一直都是party king的米斯达不甘落后,拉着乔鲁诺往前挤,他也没忘了邀请特里休。
谁料少女甩给他一个背影。
“我回去了,才不要弄得一身臭汗。”
搞什么啊,喜怒无常的。
米斯达又往嘴里塞了块饼干。
特里休并没有回酒店的房间。
踱到街上,米兰的春日夜晚依旧寒冷,站在街灯的暖光下也于事无补。
她想起在酒会上见到的那些女孩,俄罗斯的女孩子,日本的女孩子……她们的15岁是逐渐走向职业巅峰的年纪。她又像自我安慰似的,想起了普罗修特。27岁时饱满沉着的表演,仍然干净锋利的用刃——但那即将消逝美感在震颤之余又带给她本能的恐惧——女运动员的职业生涯,大多完结在21岁前后。
现在15岁的自己,还被困在国内的青年组。
不管是小时候,还是姑且向着理想前进的现在,她总是被丢在后面的那个。
少女昏昏沉沉地打量着自己灯下的影子。
可我能做得更好的。
她看了看屏幕上的时间,这大概是贝利克罗先生刚刚关店的时候——随即毫不迟疑地拨通了电话。
她不想再等了。
“……贝利克罗先生吗?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 * *
跳了一个小时舞的乔鲁诺和米斯达笑着从电梯里走出来。
真的是整整跳了一个小时,在冰上优雅自如的乔鲁诺不会在平地上跳舞,可真是出乎意料。
你是不是意大利人啊?居然不会跳舞?米斯达差点这么问,但他想了想乔鲁诺的身世和童年,默默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音乐切换,更加欢快,从一开始的狐步,变成Swing dance:爵士舞中欢快活泼的一种。两人需要手拉着手,脚跟脚尖交错着踏向地板,伴随着上半身的飞速转动。灵巧,有趣,特别适合party斗舞,北美选手们已经跳得飞起。
米斯达拍拍胸脯,小心地摘下口袋里的白玫瑰,把西装外套脱了。
“我来教你。”
就像乔鲁诺刚来Lagoon时,他自告奋勇教对方滑行技巧时一样。
但事实证明,在教跳舞方面,米斯达绝不是个好老师。他只教了五分钟基本舞步,就完全失去耐心,连带着自己的腿都要打结。耳边的音乐轰响,眼前的灯光闪烁,两人间的温度在悠悠爬升。
他望着面前笔直还矮一些的金发少年,对方用熠熠闪光的绿眼睛回望自己。
去他的规矩,舞步。
全都抛之于脑后了。
两人先是在舞台中央跳,接着更多兴奋的选手们都跑了上来,他们就挤在人群中,偶尔还会踩到对方的脚,可真要庆幸现在脚上套的不是冰刀。
没有章法地,两只脚并在一起,比谁跳得更高,用陆地训练的劲头,单脚跳,抱膝跳。
乔鲁诺感觉他把之前的人生中预存的开心份额都用光了,一直到散场,才笑着擦擦额头的汗,折返去拿了他在酒会开始前暂存在前台的行李。
门卡刷开。
大箱子,冰鞋包,和巨大的布丁狗玩偶被一股脑推进房间。
米斯达挠挠他的卷发,一想到乔鲁诺是搬着这么多东西从世界另一端赶来的,心情更加感激和复杂。观赛和跳舞的时候他还有所收敛,现在屋内只有他们,他终于可以捞起乔鲁诺,和他肆无忌惮地抱在一起。
弹簧锁的锁舌滑落。
一切都安静下来。
只有心跳不减。
米斯达感觉到这不正常的心率,下意识地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的视线上蹿下跳,但很快被墙边的布丁狗吸引了注意力——暖黄色巨大身体却顶着一张可爱的脸,简直和他的六只pistols一模一样。
他长舒一口气,当即放开怀里的人,奔去捧住玩偶的耳根,嘴里念念有词。
“好了,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Number 8了!”
“等等,那是什么?” 到手的米斯达投奔了布丁狗,乔鲁诺瞬间疑惑。
“名字啊!哦,我家有6只金毛,因为没有4号,所以名字是Number 1开始到Number 7,” 在舞池里当老师的短暂经历显然已经让这位青年膨胀了,他突然玩心大起,一把抱起那只米黄的大狗,“现在它是8号,归我了!”
“不行,你放下。”
两人在床边迂回环绕,米斯达抱着这么个大东西,显然行动不便,左躲右闪。
乔鲁诺像是一只猫科动物,优雅地和他周旋,他倒并不在意那个玩偶,只是陪着米斯达玩。用出乎意料的迅猛,街头混混打架的招式,撑着床板跳过来,把米斯达一把牢牢扑倒在了床垫上。
毕竟,乔鲁诺之所以会引起布加拉提的注意,最终来到Lagoon训练冰场,是因为他一拳把找茬的路卡打成了脑震荡。
乔鲁诺压在米斯达的胯骨上,眨巴着绿眼睛,一脸单纯无害可怜巴巴,实际落在米斯达肢体上力量让他根本动弹不得。
他附下身,两人的脸贴得越来越近,一些散落的金发落到米斯达的脸上。
仿佛对方就是他盘中的甜点。
“好玩吗,米斯达。”
黑发青年浑身像是过了电,在那汪深不见底的绿色中感觉到了危险。
但他就突然失去了对于危险最基本的条件反射。面前面色微红,说得上是美丽的男孩子足以让他完全忘记曾经心心恋恋的沙排美女。乔鲁诺微卷的发梢,浓密的下睫毛,还有不明显的唇珠,全都将金发女郎的编码推倒重写。
“额……那个……”
没说完,乔鲁诺就把上半身都贴了上来。
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一直没扣,而福葛借给乔鲁诺的衣服也符合他一贯的品味,胸前大敞。乔鲁诺的皮肤相比而言白皙得多,带着一抹粉红。
热的像要烧起来的温度让他出汗。
年轻人嘛,很容易就……
嗡嗡——
落在床上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乔鲁诺的身体猛得僵硬了一下,随即他从米斯达身上撑起。
“逃过一劫”的米斯达愣在原地。
亮起的屏幕上,是一个没见过的绿色软件logo上,有几条接连跳出的新消息,在图标的右上角堆出扎眼的红色。
“这是什么?”
黑发青年理了理领口,半坐起来。
“Line,日本人的WhatsApp。”
乔鲁诺的语气严肃起来,甚至没有回头。
房间里的气氛骤然冷了下去。
康一:
你问我的事情我问过由花子了。
关于普罗修特。
她很惊讶你居然不知道他们,
她说应该看看这个。
他居然还记得。
乔鲁诺眯起眼睛,记忆回到了离开韩国前,在首尔街头快餐店那个出于无心的问询。
消息的最后,附上了一长串不知所云的字母,是个网址。
他戳了进去,随即弹出的是一个私人博客。
一片日志的标题用日语写着:一对选手被所有人忘却,需要多长时间?
乔鲁诺直接用意大利语念了出来,米斯达疑惑地皱起眉头,挪了挪,凑得更近。“诶诶诶这不是普罗修特和那谁吗?” 乔鲁诺看了身边的黑发青年一眼,点开。
是一个视频。
黑底,黄字。
Hotel California。
加州旅馆,老鹰乐队至今不落的经典。
但这是什么东西?
坐在床上的二人面面相觑。
进度条在匍匐,直到黑色褪去,一片熟悉的亮白。音乐响了起来。
这是一套花滑节目吗?
有些模糊的屏幕上正向观众致意的两个选手肯定了他们的猜测。
其中一个惊人得高大强壮,另一个身材紧凑。他们身上的黑色与金色,闪闪发光。
“这是以前的……普罗修特?”
乔鲁诺当即认出了他们中的一个。
金发的,一定是普罗修特,不会错。这种气质大概过多少年都不会变,但当时明显更加稚嫩年轻。那种屏幕和时间都滤不去的气势,那种极其骄傲的自信,彼时也许可以称作年少轻狂。
密集轻快的电吉他拨弦,美国西部的摇滚乐。
鼓点出现了,Eagles的主唱,他们的灵魂就是鼓手。观众显然也对这一刻翘首以盼。
这首歌包含着一股乘着叶子和药片的后劲,在中西部公路上飙车的感觉。四起的、土黄色的烟尘,老旧福特车,漆黑荒芜的公路一往无前,被高速冷却的风撕扯着头发。
踩着第一句歌词的,是一个惊为天人的twist。
普罗修特被直直地抛到可怕的高度,双臂前后收紧,身体与地面水平,完全滞空——好像他没有任何重量。
随即他被一双手稳稳接住,顺畅地回到冰面上滑出。
这轻松地像是假的,几乎让观众以为自己也出现了幻觉:两个孩子差点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更吓人的,是一个抛4salchow。
高大的搭档将普罗修特强有力地,向斜上方抛起,凶猛无情。在一米高,时速高达40公里每小时的劲风中,他从容地转过四周,不断压低缓冲的膝盖让落冰柔若无声。
一瞬间,这和上午那个低空的四周跳重叠在一起。
那个缺少的,向上的力。
一切都明朗了。
“诶,他们的这些视频……用意大利语应该都搜不到了。”米斯达难以置信地喃喃出声。
而乔鲁诺没出声:他说不出话了。
眼花缭乱的托举接踵而来,在超过两米的空中,两人的连接只有一个手掌的面积。和冰舞不一样,这是危险的,是在刀尖上起舞的技术——需要完全的,把命都交给搭档的信任。
这显然是两个非常不同的人,但他们在冰上那么和谐。同步的单跳,后压步与转三,和普罗修特一样爽利的用刃,一样的疯狂。
不,那个男人比普罗修特还要疯狂。
You can check out any time
But you can never leave
他们将敞篷的车紧挨着彼此,斜刺着刹停在荒原,冰花盖不住慑人的刹车痕。
屏幕中高大的男人抬起头。
他有着黑色的巩膜和红色的瞳仁。
像是恶魔的颜色。
Chapter Text
随着世锦赛的结束,那不勒斯的春天似乎在一夜间到来了。
白昼被拉长,海湾边的遮阳伞重新支起,游客们不紧不慢地脚步扬起尘土。海风从那不勒斯王宫旧址北上,穿过圣塞维诺小堂——在这样温暖的日子,苦橙花的酸涩香味能飘很远。
午后的阳光探进Lagoon训练冰场的气窗,沿着观众席下行的楼梯肆意流淌,最终蔓延到冰面正中,消失在一片明亮得多的白色里。
象牙色和黑色的两只冰鞋紧贴着,以不可思议的流畅,飞过这片近乎圣洁的光芒,留下两条平行的刀痕。
因为伤病消失了半赛季的单足中线步法,一如往常,干净漂亮。布加拉提随着被铲飞的冰碴,轻盈有力的跃起。他的上身流畅地从反弓转为微蜷,刀刃上的冰花在弧线中落下,如同一只在翻滚的水花中越出海平面的飞鱼。已经迅速调整到弓步的阿帕基娴熟地托住搭档的腰。在转体中,飞鱼无声地落回海浪,而他是那片深蓝的海水。
他们旋转,缠绕,融为一体,最后在粼粼波光中化为破碎上升的泡沫。
“卡!”
一切戛然而止。
暖白色的补光灯咔嚓熄灭,收音杆缩回,反光板倒下。广阔的海洋瞬间被抽干,事实上这只是浴缸里摆拍出的风浪。
冰上跟拍的摄影师大概只有力气做好本职工作,忽视了镜头世界与现实的距离:他出现在阿帕基减速的半途,这逼得长发男人猛得刹停。阿帕基面色不善,轻不可闻地啐了几句,没多管连连道歉的小伙子,把臂弯里的布加拉提轻缓地放回冰面。后者笑着摇头,安抚性地把手搭在搭档的侧腹。
“很好!刚才这遍非常漂亮,这条可以过了!”
在室内也戴着墨镜的导演颇为激动地拍着手里的镜头草稿,他草草检查着刚拍的几条视频,显然没有注意到两位主角之间微妙的情绪波动。他捏了个响指,示意等候在场边的后勤人员准备继续工作,然后向布加拉提和阿帕基转过身。
“按照这个进度,争取今天拍完吧!全员休息十五分钟,先生们,你们可以去换下一套衣服了。”
两位在赛场上、裁判前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冰舞运动员,老实地放下刚从场记手里接来的矿泉水,朝场边滑去。
休赛期,当然少不了为赞助商们工作。
比如说,拍广告。
“感觉今年的服装比前两年的实用很多,训练穿也没什么问题。”
布加拉提脱了上衣,煞有介事地用手指捻了捻布料。
四个小孩子都不在,铁门把拍摄现场的噪音几乎都隔绝了,更衣室里难得安静。他正蹲在长凳前,将叠好的衣服放回纸袋,沾着薄汗的皮肤在暖色的灯光下呈现出蜜色。
“这种上台走秀的玩意儿在冰上根本不实用,”阿帕基一如既往地对自己代言的产品颇有微词, “等下——”
他忘记了他的高领无袖上衣背后,还有一段小拉链。此时他衣服脱到一半,像滑稽地卡在一块口香糖里。
“先别动,我来。”
布加拉提踮着脚绕过装着下一套衣服的纸袋,站到正暴力拉扯领口的搭档身后。阿帕基感受到后颈温热的吐息,选择松手,任由对方拨开自己涂满造型品的长发。
那是一枚细小的拉链。布加拉提眯着眼睛,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拉链头的背面,顺着布料的纹理轻轻推开。
阿帕基的脑袋终于逃出生天。
“这衣服……” 他恼怒地瞥了一眼翘起的发尾——发型又要重做了——随即狠狠地把里朝外的深蓝紫色布料翻回去,丢进纸袋,盖住了布加拉提小心叠好的那件。
这家总部在意大利北部的服装公司既经营面向大众的日常服饰,也有专精体育用品的子品牌。
据说这家公司的老板是布加拉提的忠实支持者,传言连当事人都不知真假。但从13岁进入青年组开始,那段最困难的时间里,它就是布加拉提和前搭档最大的赞助商之一,一直陪他从默默无闻走向职业高光。后来年长自己七岁的搭档退役,布加拉提和阿帕基重新组队,赞助延续。
拍摄广告片总是插曲连连,导演的要求有时候甚至比教练和裁判吹毛求疵,前两年在“追求时尚”的道路上跑偏的夸张设计也还历历在目……因伤缺席一个赛季后,布加拉提依然收到了熟悉的信件,简洁的公文字体在信纸的底端写道:
祝愿早日康复,新赛季一切顺利。
对方并不知道这可能是自己退役前的最后一个赛季了。除了白纸黑字和利益往来的合同,这里或许还有一些应该被称为情怀的东西。
所以今天,对手术结束后第一次上冰练习是为这样一位赞助商服务,布加拉提抱着感激。
墙壁上挂钟指针行走的机械音,毛巾抚过汗湿的皮肤时发出的摩擦声,在无言的室内听起来格外明显。
忽然,储物柜隔板上的手机一阵震动,铁质的柜身也跟着小幅颤抖。布加拉提把屏幕摁亮。
“啊,是米斯达。”看见屏幕上那张以车厢为背景的合照时,男人湖蓝色的眼睛里泛起笑意,“他和乔鲁诺已经坐上火车,晚上就能回来了,” 他摁下消息下方的回复框,“没想到乔鲁诺会直接飞去米兰,但这也确实像是他会做出的事情。”
“…他大概不知道这里还有一群记者等着见他。”
阿帕基的语气不重,但只是瞥了一眼,就挪开视线。
“他在世青赛的发挥太让人惊讶了,比平时训练的状态还要好。” 布加拉提低头,用左手快速敲下一串文字,让米斯达转告乔鲁诺到家以后先抓紧时间休息一两天——世青赛冠军的夏天会比他想象中更忙,“他是大赛型选手。”
“是啊。真难得。”
“我十五岁的那个赛季,还因为临场紧张在总决赛上错了两个步法关键点。”
“嗯。”
“就是担心他的lutz用刃有隐患……争取在我退役之前帮他改好吧。”
阿帕基的回答哽住了。
沉默的空气让布加拉提迟疑了一瞬。
从刚开开始就有些心不在焉的搭档,这一刻像是被尖锐物品扎了一下。阿帕基的目光飘忽地扫过搭档的脸,随即迅速缩回,他无意义地顺了两下落到眼前的长发,转向了自己的橱柜。
布加拉提清楚,这是因为自己又提到了退役这个词。
这是他人生前22年做的,最坚定无情的决定。
但他不能欺骗阿帕基。
他轻不可闻地叹气,顺着搭档几秒前注视的方向,下意识地抚上了背后。
那是手术留下的疤痕的地方。
缝合处和线孔有少许增生,新生的嫩肉包裹住深色皮肤上的切口,看上去有些狰狞。但那种奇妙的触感布加拉提却并不讨厌,脊柱日积月累压力下的伤病,此刻成为了生命力溢出的证明。
疤痕在他的指腹下低语,告诉他,你还活着。
今天第一次上冰的感觉其实出乎意料地好。那些从十几岁开始练习过无数遍的步法、用刃、图案,依然牢固地存在肌肉记忆中。
去年11月,他甚至对受伤这个事实感到有些无所适从的庆幸。心灵和肉体都已经濒临极限,不得不从高强度的竞技节奏中脱离。躺在病床上,感受背后纱布下伤口在缝合线之间慢慢愈合的痒,他以为自己会在日复一日的倦怠中获得休憩的安宁。但看着阿帕基每天发来的,冰场上那些年轻选手训练的视频,他反而感到那种痒直通心脏。
握住复健杆,想回到冰上。
他需要一个正式的告别。
四个月的休息让体重不可避免地上升了一些,本来他还担心托举不能顺利完成,但阿帕基却把他稳稳地托住了——他熟悉自己搭档的身体,所以清晰地感受到了对方更加强健的背肌和腹肌。
而在自己小心地撑起身体的重量,肌肉纤维拉伸开时,布加拉提感受到了久违的延展和新生——他同时也为自己再度能这样品尝自己的感受而觉得不可思议。
像浪花飞溅到眼角,在潮湿的甲板上脚底打滑,被挣扎的鱼尾抽开手指一样。
是一种遥远而模糊的愉悦。
与父亲的合照依旧静静贴在灰色储物柜门板上。
父亲去世已经过去了一年。
自从父亲住院,布加拉提认真地看着这张合照的时间越来越少。他害怕心里的无力感作祟,让他从父亲慈蔼的笑脸上读出些不属于那个瞬间的情绪——然而什么又真正属于那个瞬间呢。
他伸手抚摸着廉价油墨印刷的表面,苏莲托的峭壁下,碧蓝的海水,游船上扬起的白帆,悬崖上的铺着不同颜色瓦片的房顶,树木的新芽:多年前的那个春日定格,一切都像原本那样鲜艳,连同父亲的身影。
快乐而陌生。
“你真的没事吗?要不要再休息一会。”
布加拉提回过头时,已经换好下一套衣服的阿帕基正望着他。
长发男人很快把视线移回——自从他出院,阿帕基很少和他有眼神的接触。
“先生们!换好了衣服的话,请来看一下下一段动作!” 门口响起了场记的声音。
“好的,马上来。”
布加拉提合上柜门,为自己披上下一件上衣。他凑上前,望着阿帕基低垂眼睫下晚霞一样好看的眼睛:“ 我已经没事了,刚刚的托举你也感觉到了吧,一切都很顺利。”
他轻轻触碰了一下搭档的手背。
* * *
为拍摄忙得焦头烂额的人们没有注意到,冰场外墙上一排气窗中的一扇被从外侧轻轻撑起。
沾了灰的玻璃上,一小团阴影晃过,紧接这,一双眼溜溜的眼睛从缝隙边缘探上来。清澈闪亮的眼珠子万花筒一样转了几下,很快锁定了冰场上那对起舞的影子。
“天啊……”
纳兰迦惊讶地微张嘴唇,喃喃自语。
训练冰场因为广告拍摄锁了入口,拒绝一切闲杂人凑热闹,现在他只能垫着脚站在后门楼梯的铁栏杆上,用极其危险的姿势试图窥探一角。
是招牌的旋转托举!
男孩握紧拳头,险些高呼出声,但他还没来得及真的喊出来,脚下的铁杆就被一记猛踢。栏杆震动,他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不顾一切地扒紧窗楞后才慢慢转过头去,惊魂未定的脸上全是灰。
“你这个低能儿,想摔死吗?”
“啊……福葛!你吓死我了!” 自动那对鸢尾色眼睛里的怒气免疫,纳兰迦反而兴冲冲地跳下来,“但是布加拉提和阿帕基在里面啊!他们穿的好酷,而且托举步法和同捻全都回来了!”
“把自己收拾干净再说话。”
福葛一副没有兴趣的样子。
空气中少了人声,被冰场外墙过滤得所剩无几的刮冰声,带着清晰且规律的节奏若隐若现。单足中线步法进入旋转托举,核心压低,精准控制重心才能达到的同步,十分成功。
刀刃流畅地铲起弧形冰屑的声音,让他不由自主地回忆起给大提琴校完音后,用琴弓轻触紧绷的琴弦时的体验。飘飞的松香粉,捆成一束的马尾毛,从弓身传向指尖的震动——
停下。
回忆并不甜蜜。
自从欧锦赛结束后,这些并不被自己允许出现的记忆片段,总会在入睡前、惊醒后和走神的瞬间占据自己的大脑。
涌上额头的酸胀让他轻微皱眉。
身边的纳兰迦鼓着腮帮抖着T恤领口沾上的灰尘,同样沾满泥灰的手掌摁上去,反而越掸越脏。福葛不动声色地保持距离,但还是忍不住把纳兰迦掰到面前,帮对方抹去了脸上的一片污渍。
“说了在门口等你,谁让你在这里趴墙角的。” 他嫌弃地甩了甩手,“是你要跑步的,跑啊。”
“哦……”
从冰场出发,沿马路向东,再南下,绕开曲折的小街道,途径一条铁路线,就能顺着滨海公路到达长跑的单程终点:赛贝托喷泉。这所滨海喷泉历史悠久,连接着礁石寥寥的海岸,是那不勒斯的热门景点。
也是纳兰迦最喜欢的地方。
春日的傍晚,气温在舒适的十五摄氏度,天空被晚霞染成橘子果酱一样鲜亮而透明的颜色。海岸线边拖着白浪的快艇,微风中的棕榈树,岸边刚开门的披萨屋,阳伞下享受着春假的游客……刚出炉的面包散发着浓郁的麦香,伴随它们的是可乐和朗姆酒的狂欢。
在比赛季,这个时间他们一般都在上冰练习。
福葛调整呼吸,这条重复几百遍的路线上迸发着春意,但汗水蒙在睫毛上,他只觉得一切晕在水里。纳兰迦刚起跑时把他远远甩在后面,但现在只能勉强和自己并肩。意气风发的少年气喘吁吁,头发全汗湿了,像只掉进海里的雪纳瑞犬。他注意到身边队友的眼神,露出一个龇牙的笑容,表示自己还有的是劲。
好蠢。
福葛摇头,几步加速先到达喷泉的面前。赶上他的纳兰迦累得趴在水池边冰凉大理石上,被轻轻踢了一脚,只好继续爬起来慢走放松。但很快,眼尖的男孩望见了冰淇淋餐车的红白布棚,不知哪儿又来了力气,匆匆问了同伴想要的口味,立刻在石板路上哒哒哒地冲刺了出去。
纳兰迦太瘦了,他可以吃自己想要的任何东西。
宁静的海岸,长跑的终点,永远快乐又吵闹的纳兰迦。
被独自留下的浅发色的少年在海风中拨开刘海,微凉的气流从外套的下摆钻上来,在皮肤和布料之间鼓动——衣物不再合身,身体深处的寒意开始难以被运动融化。这段时间没有比赛,没有长途奔波,自己却消瘦了很多。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他让自己这样想。
夕阳下游客嘈杂,
海潮中,忽然听得到乐声起伏。
莫扎特,四重奏,C大调第19号《不和谐音》,见鬼的熟悉的旋律。福葛皱眉循着声源望去。
那不勒斯的海岸是音乐爱好者们青睐的露天舞台,一群抱着手风琴和吉他的年轻人中间,四位怡然自得的老人手持古典乐器,在夕阳和海风中演奏。其中拉着大提琴的老者穿着条纹衬衫和休闲针织衫,胡须精心修剪过,陈旧泛灰的软皮鞋不自觉地随着音乐的节拍轻轻摩擦地面。
大提琴有错音,节奏没对上。
但乐手看上去沉醉其中。
福葛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欧锦赛之后的疲惫像是长了刺,将运动后的多巴胺刮碎,将朦胧的头痛割成更加尖锐的形状,却根本压抑不住不想回忆起的任何细节。
持握着琴弓的自己遥远而模糊,但手上的酸痛,和皮肤常年在冰鞋内侧磨出的隐痛重合。连同这赛季多次摔倒后,逐渐愈合的髋骨的痛一起在焦热里回潮。
这是他之前最不喜欢的一个乐章。华丽的合奏下是单声部枯燥的反复,不和谐也不有趣,富有技巧却绝不能喧宾夺主。而在这反复中“理应该变化着的东西”对曾经的他来说,就像水中的月亮——不,至少月亮还有倒影,而他的任何知觉却什么都感受不到。
这是他之前最不喜欢的一个滑行衔接。进入4salchow之前括弧形的滑行,变换着细小的倾斜角度,身体动能的增加,愈发猛烈的风声。他起跳,却发现什么都控制不了。
乐声越发急促,他抬头紧盯着大提琴手的表情。可那是合上的双眼,微扬的下巴,像是享受着黑暗的半空中并不存在的精彩电影。
他坠落,右脚踝在冰面上不自然的倾侧。不足够支撑身体流畅滑出的摩擦力,猛得撑住冰面的手掌,冰屑划过皮肤的刺痛,髋部撞向挡板的闷响。
为什么,你们看到了什么,到底在想什么,又究竟得到了什么?
焦躁漫进肺泡,少年感到自己吸入着迷茫,吐出的是愤怒。仿佛一瞬之间他又站回到了无数个铺着地毯的舞台,粉饰的情感,精心打造的微笑或蹙眉的角度能骗过所有观众,只剩下自己品尝日复一日空洞的重复;将所有的不满归结到家庭,折断琴弓,换上冰鞋,他却还是只能“完美”地将一切原样重来——
“福葛!福葛!”
他猛地朝着呼喊的方向抬起头。
痛苦暂时退潮。
是纳兰迦回来了。他舔着放着鲜草莓片的香草冰淇淋,递给自己的是……等等?
巧克力酱,MM豆,杏仁片,奥利奥,小棉花糖,还有大量花生碎像塌方一样压在他的柑橘果霜和可丽饼上。虽然两份冰淇淋都是用可丽饼盛着,但纳兰迦手里的是个卷,递给自己的这份是一整碗。
“……你想杀了我吗。”
“是你说什么都要加的!”
“我说的是什么都不加!”
“唔……”
“给我吃光!”
纳兰迦巴掌大的脸皱起来,但福葛板着表情,毫无容赦之意。
天色渐渐变暗,橘红色的霞光低垂,石滩下方聚集起一些摄影爱好者:他们最爱的日落快要来了。喷泉池边上的冰淇淋车已经收摊,纳兰迦则与福葛排排坐,哭丧着脸一勺一勺地吃着他亲手点的糖分炸弹。
碗里的甜点已经化成一滩,薄薄的饼皮也糊了,惨不忍睹。
“……喂,别吃了吧。”
“我就吃。”
纳兰迦委屈巴巴,又塞下一大口。
福葛摇摇头。广场接近石滩的另一侧,四重奏的老乐手们刚才共同抬起琴弓,结束了演奏,朝着极少数围观的人优雅地鞠躬。他望着他们慢慢收起乐器,彼此拥抱,在晚霞里辨认刚升上天空的星星。
纳兰迦偷偷抹了一把嘴角的巧克力,掏出手机飞快地偷拍了一张同伴。点击上传,配文“忧郁的福葛”以及一个叹气的emoji。
刷新之后,数条消息立刻从提示框弹出来。
“你又干什么了?” 身边突然过于安静,福葛敏锐地回过神来。
“你看!”
纳兰迦冷不防把手机举到福葛面前。这是纳兰迦的社交账号,冷白的荧光里,偷拍照片的评论区不断跳出来自粉丝的新回复,他则贴心地腾出一只手指帮福葛滚动着屏幕。
“人人都会有失败啦!下次再爬起来就好!”
“不要担心,你那么优秀,瓶颈期大家都会经历的!然后回过头都会发现,一切都过去啦!”
“快让纳兰迦安慰你一下嘛!”
“米斯达的瓶颈期每次都咬咬牙就过来了,他现在不还是活蹦乱跳!”
“和你们的乔鲁诺一起多练习练习吧。”
“我们都懂你,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的,当时……”
没错。
所有人都知道,或者所有人都认为,他还在欧锦赛重大失误,并丢失世锦赛名额的阴影中。被这些人带着悲天悯人的眼光安慰,对他而言和直接被打上“潜在的失败者”的标签无异——但人类都是活在自己的情感里的生物,所谓的共鸣与相似,填补不了观众与运动员,看客与事主,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之间的鸿沟。
“我知道你不喜欢分享自己的生活啦,” 大概是手举得酸了,纳兰迦把手机放下来,转而紧盯着同伴的眼睛,“但是不开心的时候不要总是自己憋着嘛。你看这么多人都在支持你,安慰你呢!”
“要快点好起来啊!”
他的笑脸泡在夕阳的暖光里。
网络里的鼓励是假的,但此刻为自己拙劣的安慰。而沾沾自喜的幼稚鬼却是真的。
或许一切真的还是老样子。
平时的福葛大概会因为被偷拍而找他算账,但今天或许因为已经发了两次火,没了兴致。他假装抬手去打纳兰迦的头,带着茧的手指只是轻轻滑过头发,然后揉了揉那颗汗湿的脑袋。
他只是太累了,需要休息,长时间的调整。还有五个月新赛季才会开始,最理性和保守地分析,一切也都来得及。
一定来得及。
* * *
拍摄完所有的样片和视频,那不勒斯已经入夜。
海滨城市的昼夜温差不大,春天的夜间也是温和而湿润的。忌惮于那不勒斯关于黑手党的都市传说和有些臭名昭著的治安,喧闹的游人早已随着日光散尽躲回旅店的房间。不知疲倦的年轻人则汇聚在酒吧,不到第二天日出,绝不会拖着醉醺醺的身子出来。
街边的易拉罐和传单在微风拂过后轻轻翻滚,除了只能在这种时候遛狗的上班族,路上鲜少有人。
灰黑色外墙的安静公寓里,只有楼梯间的夜灯亮着。
两串沿着阶梯向上的脚步声停在一扇白色木门前。锃亮的门把手泛着冷光,看上去很新。
锁匙弹开的声音都是静静的。
“抱歉,又要在你家借住一晚上了。”
“没关系。”
楼梯间的灯光熄灭。
屋内灯光缓缓亮起。
储物柜里是折叠的行军床,硬式简易床垫,以及全套干净的备用寝具。布加拉提的专用拖鞋压在那下面。在曾经搭档的几年中,训练到半夜,在离冰场近的阿帕基家过夜是常有的事情。不知从何时开始,空荡荡的储物柜里一点点存起了一整套借宿用品。
阿帕基像过去每一次一样,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布加拉提拿出拖鞋,铺好寝具。
但今天的一切又都不一样。
时隔四个月后手掌相握的温度,在冰冷空气中同步跳动的心脏,他们宛若一体。
那种不能表露的、小心翼翼的快乐就像是小男孩藏在床底下的赛车玩具,是宝物。可一旦这种快乐被加上了倒计时,就连品尝它都变成了一种奢侈的苦楚。
“我去煮点茶。”
深呼吸,白发男人光脚踩着短绒地毯走向厨房。
布加拉提在老地方放下运动包,听着厨房里水龙头哗啦作响,又停止。
电炉上的老式水壶蹲坐着,一滴溢出的水顺着铜黄色的壶身滑落,坠在已经滚烫的台板上,瞬间化为一缕轻烟。
Chapter Text
“我想此时此刻,米兰现场观众们的掌声已经表明了一切!太令人难以置信了!他们的流畅、同步、轻松自如,还有他们之间的那种强烈的、张力——”
欧洲体育频道的解说一贯感情充沛,投影仪的光束投射在白墙上,世锦赛冰舞的片段正在回放。
画面中央被两个身影占据。
其中一位俯身,鲜艳的橘色卷发垂落在额前,皮制的白色枪套压住深色衬衫,勾勒出上半身的线条。他的舞伴则被搂在怀中:巧克力色的美人后背光裸,威尼斯河湾颜色的宝石闪着光,一路勾勒出脊椎的线条。自由舞《杀手探戈》,音乐已停,余兴犹在,冰上的两人鼻尖相抵,凝视着彼此的眼神里满溢出浓烈的情、欲,和野兽一般的杀意。
“代表意大利,曾经的欧锦赛奖牌得主,提查诺和史克亚罗!欢迎你们回来,威尼斯人!”
掌声和尖叫从音响中倒灌出来,地板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吧嗒,落地灯被拧亮。
23:54,那不勒斯深夜的单人公寓。床前的地毯上是架起的小木桌,两杯薄荷茶依然冒着热气。
布加拉提和阿帕基席地而坐。
布加拉提的头发已经快干了,鬓角的几缕发丝略微翘起,他用捏着圆珠笔的手指捋了捋。在他的之后洗澡的阿帕基发梢还滴着水,白天常涂的深色唇膏卸了,整个人显得苍白却柔和。
持续一天的拍摄枯燥乏味,但强度远不及正常训练。运动员剩余的精力是不能被肆意挥霍的,缺席的大半个赛季,需要争分夺秒地赶上。
阿帕基把灯罩拉低,柔和的光线照亮摊在他们之间的笔记本。
纸页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数字和表格。
“Tes 67.80, Pcs 54.80, 总分126.25,” 布加拉提摁出笔芯,在这个高分下划了两条横杠,“其中的choreo slide move就拿到了+4的goe。”
“裁判很喜欢他们的新风格。”
气氛严肃起来。
和动辄拉开大几十分差的单人滑和双人滑相比,冰舞很难在基础分上占据优势。前十名的分数咬得极紧,组合和组合之间有时候只是零点几的区别。
反超难,保持优势更难。
而在他们缺席的这大半个赛季,来自威尼斯的提查诺和史克亚罗显然抓住了重洗排名的机遇。
两个威尼斯人比布加拉提和阿帕基略微年长,从很小就开始搭档,曾经和已经退役多年的米兰组合平分意大利冰舞的江山。四年前布加拉提和阿帕基刚组队,有全国锦标赛夺冠希望的他们因为短节目twizzle出现重大失误,错失了上位的良机。两人蛰伏数个赛季,终于在今年找到了自己的风格,成绩飞升。
有传言说他们正处在热恋,才能释放出这种能让冰面都为止融化的热情。布加拉提和阿帕基不关心这样的流言,他们只是注意到这赛季提查诺和史克亚罗的同捻更轻松,托举更干净,步法更流畅。
最大的对手变强了。
这意味着在之后的比赛里,将没有任何容错率可言。
春日的晚风依然带着冷意,从敞开的窗口闯进来,撩动垂落的窗帘。投影仪因为长期没有操作自动关闭,墙面只有落地灯的光晕开的光。
“要不要先休息,不早了,我去铺床。”
阿帕基起身,合上玻璃窗。
布加拉提望着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
他睡不着。
一种很久未曾感受到的,混合着激动和紧张的情绪在黑暗中滋长。
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特别是父亲病重的那几个月,抱着“不能失败,只能胜利才能让爸爸活下去”的心态带伤比赛,他偶尔会在精疲力竭的夜晚因为焦虑无法入睡。
但今天不是那样。刚才看着提查诺和史克亚罗的自由舞,他忍不住地在心中跟着对方的身影滑行,想象着自己正握着阿帕基的手。白天在冰上拍摄时进入托举,那一瞬的失重感依旧鲜活,视线层层攀升,风声呼啸的耳畔被发丝拍打得发痒。
不再是“不能输”了。
他回想起了孩提时代,刚踏上冰场时,那种单纯又热烈的胜负欲和好奇心。
他突然非常期待新赛季的开始,期待着和之前的对手交锋——虽然为这股猛烈又纯净的生命力过迟的回归感到遗憾,但这足够他不留余力地,用一个美好的姿态为自己的职业生涯画上句号了。
“怎么了?”
“没事,我再坐一会儿。” 意识到自己的出神,布加拉提抓抓头发,“我想考虑会下赛季的选曲。”
“我也不困,一起吧。”
阿帕基把遮光布拉开半扇,坐回刚才看比赛的那块地毯上。布加拉提侧身望了望自己的搭档,向他投去一个带着歉意的微笑。
还在复健的那段时间,阿帕基就已经在着手准备选曲了。2019-2020赛季韵律舞的规定舞步是华尔兹和波尔卡,退役前的最后两套节目,他们都想用有些特殊意义的曲子。
阿帕基同样熟悉那张贴在搭档衣柜内侧的合照:男孩和父亲,在苏莲托的峭壁下。
《重归苏联托》,那不勒斯民歌,完美的三拍子,有欢快的唱段,也有悠扬的咏叹。
这个想法立刻被两人采纳。
《重归苏莲托》这首歌对于他们,特别是对于布加拉提而言,已经有了太厚重的含义。是故乡,是橙花的清香,是海滨的美梦,是父亲轻轻哼唱的歌声……
这样的基调,反而让自由滑的选曲迟迟没有敲定。
似乎已经无法找到更情感磅礴的题材了。
静谧的空气里只有薄荷茶氤氲的热气。阿帕基的思路还是断在和过去的四个月中相同的地方。布加拉提捧着茶杯,蜷坐在他身边,沉思中的眼神落在远处的一点。他未干透的发丝被笼在暖光下,呼吸安宁。
吐息,手掌和杯壁的摩擦,心脏的鼓动,都过分吵闹。
阿帕基深吸一口气,把碎发别回脑后。他的目光随着动作落到了自己用来收集CD和电影的金属收纳架上。碟片被按照发行年份一张张排好,无一例外全是初版。有《肖申克的救赎》《心灵捕手》这样的经典剧情片,也有《微观世界》《宇宙的探索》《蔚蓝星球》这样的纪录片。
有一张光盘却是特别的。
它放在随手就能取走的最前面,音像店的牛皮纸袋下,玻璃纸封皮完好地包裹着。
是纪录片《海洋》。三年前他们曾用过Bruno Coulais为纪录片《迁徙的鸟》创作的配乐,赛季结束,布加拉提仍对熟悉的旋律念念不忘。
真想看看这位作曲家配乐的其他纪录片,他说。
阿帕基一直没有忘记。这部纪录片十年前便已发行,他走了好些店铺才在去年秋天入手这盘初版光盘。之后布加拉提受伤,发生了太多,牛皮纸袋在收纳架的最前端被无数次拿起,又被放回原处。
而现在,安静却又鲜活的布加拉提正坐在身边。
短暂地沉吟,阿帕基把自己重新从短绒地毯上撑起来,他的搭档有些疑惑地抬起头。
“……听听这个吧。”
他小心地从牛皮纸袋中取出那张碟片。
蔚蓝色的封面上,是一只仿佛悬浮在天空里的座头鲸。
《海洋》,导演:Jacques Perrin, Jacques Cluzaud。音乐:Bruno Coulais。
布加拉提的眼睛里有什么一闪而过。
落地灯被重新熄灭。
房间再度陷入了完全的静谧和黑暗,只有窗外偶尔有车灯闪过,投影仪和光驱时不时发出散热的吐息。
屏幕逐渐亮起。
* * *
俯视的镜头。
无垠的碧蓝。
白浪卷起。
海鸥的鸣叫点缀着潮声。
“大海是什么?”
旁白男声温柔地诉说。
生长在那不勒斯的孩子没人不知道大海的模样。剃着寸头的男孩穿着短裤,光着脚,在防波堤上踢球。石缝间的沙粒并非洁白或者金黄,也不细密,它们是被风化的岩浆岩,呈现出纹路粗粝的深褐色。他抬起眼睛,海风吹起他的头发。
他刚和自己的朋友告别。
8岁的阿帕基望着夏日青蓝色的海水在日光下起伏,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在课后踢足球。从明天开始,他会把课余时间都用在练习滑冰上。这值得吗?他是个有野心的小孩,但依然也会有点小迷茫。他第一次觉得熟悉的海原来这么大,白帆沉入地平线,目力不所及之处又是什么?
也许他将做的事情就是去往那里吧。
“你可以告诉他很多数据和拉丁语学名,”
私立中学的课堂,他学习潮水如何在海洋中穿梭,带来渔汛和暖流。课本上蓝色的油墨,用手指抹开,会拖拽出一道浅色的印迹。
那时候阿帕基刚满16岁,和每个高中生一样会上课走神。他是个成绩不错,运动员之路也一帆风顺的幸运家伙。正值青春期的男孩长高了,变得强壮,足够成为一个合格的双人滑男伴,正和搭档在国内的青年组开始崭露头角——他考虑成为职业运动员,也开始享受起那份极致的专注和孤独:觉得一切掌握在手中,就像熟记书本那一小块地图一样容易。
心中那个自命不凡的声音告诉他,白帆沉入海平面之后,是等着他去征服的远海。
“但在书里找不到答案,”
18岁那年,他陷入了人生的第一场海啸。
坠落,翻涌,无法行动的身体,染成红色的视野,冰冷的冰层之下是朦胧的伦巴第杯赛标。
他像在暴怒的巨浪中无所依靠的海难者,在将他生吞活剥的浪涛中,只能任由身体被拖向大洋中心。
“想知道海洋是什么,
你需要亲眼看到
亲耳听到
尝到
你必须亲自感受它的力量
你需要身在其中”
从噩梦中瞬间惊醒。
房间里荡漾着水波一样的蓝色,从回忆中抽身的阿帕基轻轻揪起地毯上缠绕的纤维。
那种在水下拍摄的镜头和击打在耳膜上的水压,让他突然觉得难以言喻的压抑。熟悉的焦虑感此时像是溺水,他必须从面前的图景上暂时挪开目光。
身边的布加拉提的眼睛,也是蓝色的。
那是更纯粹的,在浅海区难以见到深蓝,此刻被点上了好奇的高光。
布加拉提看着画面中游曳的海鬣蜥在加拉帕格斯群岛的礁石上惬意地晒太阳,放松地把后背倚在身后的靠枕上,单腿弯曲,抱着膝盖,带着茧的脚踝从短了一截的睡裤里露出来。
阿帕基感到自己的鼻腔回到了水面,身体跟着放松了一些。
他又能呼吸了。
纪录片的剪辑非常精彩:潮汐涨退,日升月落,宏大又亘古不变的景象;也有微缩到一滴海水中,浮游生物从新生到凋亡的轮回。上下起伏的尘埃穿过投影仪的光线漂浮,他们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在背景音低沉的男声对白里静默地坐着,安静地欣赏,同时沉静地等待。
镜头很快切换。
“目力所及,东西南北,海洋对天空一笑置之。仅需一瞥,就能在南美海洋附近发现,忙于追赶食物的一群生灵。”
音乐终于从海潮中升起。
他们不约而同地、下意识收紧了肩膀——是Bruno Coulais。
海豚越出水面,成群的沙丁鱼在水下骑兵的围攻下惊慌逃窜。急促的弦乐随着飞溅的水花没有任何犹豫地响起,中间穿插着海豚的啸叫。早已在天空等候多时的海鸥俯冲进水面,在身后拖出长长的白横,冲破水面时的阵阵响声是天然的打击乐。
弦乐将这种邝美和脆弱同时泵入每一帧画面。
布加拉提的手指不由地在地毯上敲出节奏。
盛大的围猎,万物的狂欢,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和父亲拉起渔网的最后那一刻。网底活蹦乱跳的,闪烁着银光的小鱼总是对应着那种在流汗过后纯粹的兴奋。
鱼群收紧,分散,律动,渺小汇聚成巨大,闪烁着金属一般的光泽。
一阵微凉的触感滑过他的指尖。
阿帕基其实也抑制不住追随节奏的冲动。
沉入水底的压抑,在海洋的辽阔的慷慨面前,变得很小很小。无意间碰到布加拉提,让他感到一股无来由的,有些窘迫的热流。对方并不介意,他们在冰场上更激烈的拥抱触碰,或许布加拉提可能根本没有感觉到。
他只是专注地沉浸在蔚蓝的光芒中。
在音乐面前,抑制不住的感情是可以被原谅的。收回余光的阿帕基轻咬住嘴唇。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流动着,没有人戳破奇妙和和谐的气泡。
直到鲸鱼出现。
座头鲸的脊背浮出水面,黑色的鳍击打着水面,三两成群,在孤独的长途旅行中形成白沫的里程碑。
布加拉提短暂地屏住了呼吸,像是看到圣诞树下礼物的孩子。
他只听说过鲸。
小时候,在摇摇晃晃的渔船上,他见过岸边用钢铁打造的远洋船。碧海蓝天中,水手抓紧在近海的最后一点时间,点燃了尚未被海水浸湿的烟草,和岸上的亲人挥手告别。
父亲说他们要追随渔汛,半年后才能回来。
他问,是那不勒斯湾的鱼不够多吗?
“布鲁诺,你知道鲸鱼吗?”父亲笑了,握紧了系紧船帆的绳。
“他们要不停地游,才能让身体在海水中浮起来,然后南北折返,经历比别人更多的困难,才能去往鱼虾丰美而温暖的地方。”
“这些人就和鲸鱼一样。”
尾鳍划过,带起呼啸的水流声,冲散遥远的回忆。
整面墙,此刻都被这个由光影投射出的优美身影占据了。蜷缩在这间小房间里人,只能在这样震撼的一幕下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庞然大物,猛得在深蓝色的远海中跃出水面。洋流在它灰白色的皮肤上雕刻出皲裂的徽章,阳光下的鲸骄傲又自由地旋转,双鳍像翅膀,击起数米高的水花。
南意的冰场上空,刀刃带出冰屑,在高速运动中旋转,冲破地球的引力。冷冽的空气倒灌进鼻腔,却有着难以言喻的通透感。
两个画面在脑海中重叠。
没有剧烈运动,胸腔里泵出的热流却直通四肢的末端。在意识掌控身体之前,布加拉提就已经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几乎是同时,手掌上传来一阵比刚才坚定有力得多的触感。
阿帕基仰视的眼神顺着他们相连的手臂传上来,那双浅色眼睛里盛着欢欣与酸涩。
无人言语。
掌心相贴。布加拉提轻轻地迈着小步后撤,将起身的阿帕基带入这片漩涡。距离随着旋转拉近,指尖滑过掌纹,越过虎口,皮肤干爽柔软的触感伴随着熟悉的力道。拇指相扣,温度似乎能渗进皮层与骨骼,直接将神经电流的信号相连。
两人交叠的身影在泛着深蓝的墙面上摇晃,座头鲸沉默而自由地穿梭在他们中间。
管弦乐层层拔高,逐渐和海潮一样浑厚。吐息和肢体随着密集的鼓点紧绷。
鲸啸惊飞了海鸟。
阿帕基踩着海潮,张开双臂。布加拉提闭上眼睛,毫无迟疑的向后纵身跃起——不需要任何约定,视线不能及的地方,会有一双可靠的手臂将他托住。他正是破浪的鲸,乘着同样厚重的浪涛摆脱重力,在水花的透镜里接受阳光的洗礼。
黑夜像天光乍破一样明亮。
片刻,他们旋转着,他朝着庞大的洋心下坠,浑身细胞被冲开成舒展的弧线。
他们旋转着,缓缓落向海床。
他把自己的所有重量,都落了在阿帕基的臂弯,像是鲸鱼让自己自由地悬浮在身下无垠的海水中一样。阿帕基的长发在低下头的那一刻扫过布加拉提的脸颊,所有呼之欲出的,泛起波浪的,都从带着潮气的发梢滴淌下来,擦过鼻尖。
大提琴轻声呜咽,像鲸鱼渺茫的歌声,他们能在对方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万物归于宁静。
水面的白浪逐渐褪去,隐没进一片碧蓝,优雅而巨大的生物暂时潜入海底,在海的怀抱里小得如同一粒沙。
他们最终额头相抵,阿帕基把他慢慢放下,直到光裸的脚底触及到了柔软的织物。
阿帕基在黑暗中望着那双蓝眼睛,像是在凝视漩涡中心风平浪静的一角。就在他快要溺死在始于18岁的那场海啸里的时,布加拉提成为了他的浮木,而作为海难者的自己,从未感到有拥紧他的资格。
但此刻,那双蓝眼睛如此鲜活,闪着光。
是因为自己吗,不……
一股新生的酸楚涌上鼻腔。
哪怕只有短暂的,永远只有短暂的、四分钟的倒计时,他也想在未来所剩无多的时间里,拥有些许现在这样的时刻,暂时地赦免自己,成为布加拉提的海洋。
温热从眼眶满溢而出,他惶恐地伸手,带着海水咸味的液体落在指缝,顺着手指,滑过掌纹,在手腕干涸。
“抱歉,”意识到失态,阿帕基转身躲进黑暗,“我很抱歉。”
“不……阿帕基,谢谢。”
良久,回答他的是一个拥抱。
* * *
他们重新煮了茶。
带着洋甘菊和肉桂香味的蒸汽慢慢从弧形的壶口氤氲出来,暖性的香辛料翻滚出深褐的茶汤。
两人捧着茶杯,并肩坐回地毯上,阿帕基用一床薄毯裹住他们裸露的脚。屏幕上依旧是令人屏息的美景,黄昏的海洋,披着夕阳追赶海浪的海鸥,火烧一样的天空,为房间冰凉的四壁画上一抹暖色。
布加拉提的肩膀彻底松垂下来,但眼睛却比明镜般的海面更亮。看着画面上的海鸥吵闹着停栖在岸边的树杈上,他似乎突然回忆起什么,笑了起来。
“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嗯……嗯,什么?”他们贴得很近,阿帕基意识到自己的注意力在舒适的氛围内有些涣散。
“我小时候,和船上的海鸥打过架,”布加拉提摇摇头,神情像个不服气的小孩子,“那天网底拖上来很多沙丁鱼,我们归港的时候,爸爸的船被黑尾鸥盯上了。”
布加拉提不常提起童年的生活。
“它们可狡猾了,居然还会分工,” 他凑近马克杯喝了一口热茶,“我忙着和面前几只对峙的时候,后面的就开始不声不响地偷鱼…”
画面中,晚霞带来晴朗的夜晚,月光在波浪上起舞,光线穿过黑暗的海水,把珊瑚礁照亮。
“……想抓到它们又不被啄到真的太难了。不过开始滑冰之后,没想到那个时候锻炼出的平衡感居然能派上用场。”
布加拉提似乎觉得自己说了太多过去的事,有点不好意思地压平鬓角翘起的头发。
“总之,可能滑冰对我来说,真的是集合了经历过的各种快乐的事情吧。”
“嗯……是啊,真好。”
阿帕基鼻梁很高,半边脸被映成亮色,眼窝依然陷在柔和的阴影里。他消化着布加拉提的话语,身体的触感还停留在刚才的拥抱和舞蹈上。他爱的人摸起来是温暖的,他的心脏的胸膛里鲜活地跳动,他重新变成了一个生灵: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他宽慰。
那我们可以这样一直滑下去吗?
“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不,还是别让他想这些。
“什么?”
布加拉提笑着回望他。他们像是从童子军夏令营的帐篷里偷偷跑出来,肩并肩坐在树杈上,望着月亮和大海聊天的孩子。
“嗯……”阿帕基皱起眉头,思考着自己平淡的生活里,有什么不至于让布加拉提感到无聊至极的故事。
“我涂唇膏,其实是因为之前的一个前辈。”
他摸了摸自己有些缺失血色的嘴唇。
“原来是偶像效应啊。”布加拉提笑了,看来这个话题没那么糟。
“差不多吧…我什么都不涂的话,总是被教练说没精神,” 阿帕基努力从脑海里调取还在练双人滑时的记忆, “当时我很喜欢那位前辈的风格,总想模仿他的力量感。”
“介意告诉我他是谁吗?我有点想看看他们的节目。” 布加拉提放下茶杯,去够身边的手机。
“…是里苏特。’’ 阿帕基突然间意识到与这个名字相关的种种,但他还是说了出来,“里苏特·涅罗。”
“普罗修特的搭档。”
布加拉提手上的动作停住了,被自动唤醒点亮的手机屏幕在两人的沉默中暗下去。
镜头的基调早已刚才的闲聊中切换成了饱和度极低的灰蓝。密密层层的拖拽网排开,一只虎鲨被交错的尼龙线缠住,它挣扎,双鳍的脊背却陷得更深。这条体长可达20米,能活约60年的海洋生物,此刻被困在浑浊到近乎不透明的浅海,身边满是被血染成粉红的海水。
最终,这些旅行者也不会到达他们的目的地。
“其实今天下午,乔鲁诺还发短信向我问起普罗修特的事情。”
这个话题糟透了。
普罗修特和里苏特的事情他们都知道。
位于米兰的Hitman俱乐部是Passione最早成立的子俱乐部。2006年都灵冬奥会,俱乐部老板“迪亚波罗”主场夺冠,随即立刻宣布退役。之后那段青黄不接的日子,是刚起步的Hitman为意大利死守住了参赛名额。
2009年后,其中一群带着冷酷锐利风格的选手逐渐崭露头角。杰拉德和索尔贝是“男双/女双”规则通过后,意大利的第一对由两位男性组成的冰舞组合。同年,俄裔选手普罗修特和里苏特的双人滑组合拿下大奖赛法国站银牌。2015年春,伊鲁索在世青赛夺冠后被顺利收编,成为了俱乐部的又一个中坚力量。
然而没有永恒的辉煌。
四年前,他们从杰拉德和索尔贝手中夺过了全国锦标赛的冠军。受索尔贝膝盖和脚踝旧伤的困扰,这对组合在之前一个赛季就经历了成绩的起伏。意大利的裁判并没有给老将任何怜悯,分数即是委婉又冷酷的最后通牒:是时候退役了,这就是竞技体育运作的方法。
杰拉德和索尔贝又坚持了一个赛季,甚至尝试增加难度,但在次年的全锦赛,他们跌出了领奖台——冰舞的潜规则,失去了裁判的青睐,就几乎失去了一切。随后他们退役,宣布婚讯,销声匿迹。
就在那个夏天,普罗修特和里苏特也出事了。
当时普罗修特23岁,里苏特25岁,两人都正值职业巅峰,和来自都灵的另一对组合针锋相对。都灵的少男少女滑着《仲夏夜之梦》,带着贵族的端庄和灵秀——现代又大胆的米兰组合在他们面前,很难在节目内容分上得到大多数中年裁判的认可。按照规则,“男双”的技术分要乘上0.93的系数,为了追平比分,他们必须不断提高难度,但新练习的抛4salchow在那个赛季正赛上的成功率也相当之低。
他们本可以沉下心,携手度过瓶颈期。但他们的急功近利造成了恶果。
2016-2017赛季开始之前的国家队例行药检,里苏特的血样呈阳性,被判罚禁赛6年。他的搭档普罗修特是“干净”的,但几乎失去理智地帮他继续上诉,拒绝配合调查,最后因为“协助兴奋剂使用”被禁赛12个月。
Hitman的辉煌从此终结。2016-2017赛季是决定奥运名额的关键年份,整个意大利国家队都因为他们受到了国际反兴奋剂协会的刁难。至此,国内的体育新闻上再也不会有他们的名字,之前的成绩也被一并抹去。丑闻让Hitman直到现在都举步维艰,复出单人滑的普罗修特被人唾弃,原本的天才伊鲁索待遇一落千丈,新选手加丘也无法受到裁判的认可。
布加拉提在13岁进入国家队,依靠工资和奖金养活自己和父亲,许多事情他都看得很明白:竞技体育不是纯洁的圣坛,分数、排名,都有着操作的余地。技术瓶颈、巨大的压力和增长的年龄……无奈和不甘可以理解,但留下了滥用兴奋剂这样触及底线的把柄,他只能可惜这对有着一线战斗力的选手不够爱惜自己的羽毛。
“其实,我父亲和母亲分开的时候,母亲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去米兰。”
布加拉提抿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水。
如果选择了和母亲一起生活,去了当时比那不勒斯条件好得多的米兰,他也许会成为Hitman的一员。如果是那样,现在故事的结局会变成什么样呢。
“我们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够了。”
阿帕基望着墙面上片尾滚动的字幕,轻叹着,不知道是回答布加拉提,还是回答自己。
他们都知道,这不是个令人满意的回答,却是唯一的办法。
Chapter 30: Chapter 30
Chapter Text
当和煦的暖风裹挟着隐隐的燥热吹过海滨的那不勒斯时,七百七十千米之外的米兰依旧下着初春的冷雨。
上午九点二十七分。
加丘从并不香甜的睡眠中醒来,第一个与他道早安的是小腿后侧肌肉的抽搐。那是蜷缩在狭窄的座位中,长途飞行13小时带来的恶果。
世青赛结束后,他乘着最便宜的航班从首尔出发,转机两次,赶回米兰。后半夜,他才回到住所,懒得拉伸,直接爬上了床。这不像睡前可以偶尔不刷牙,那样邋遢的坏习惯长此以往下去可能会招致龋齿。但肌肉会分秒必争、斤斤计较地积累乳酸,一夜之后就将酸痛加倍奉还回来。
他已经对此习以为常。
加丘躺在属于自己的上铺,伸腿踩住低矮的天花板,几片剥脱的墙皮合着窗外的雨声簌簌地落在枕巾旁。并不宽敞的空间里,他蹬住墙面的前脚掌与小腿胫骨形成一个锐角。
啧。
从脚底板窜上脑门的酸痛让他的右眼皮跳了跳。小腿仍然十分僵硬,不如说全身的肌肉都是。
7小时的时差压过了比赛和跋涉超负荷的疲惫,他并没有成功地在后半夜零碎的睡眠中获得一点安宁——那些闪烁跳跃的,仿佛在老旧电视机上播出的画面,一直在半梦半醒间无情地嘲讽着他。
为什么。
男孩皱着眉头,愤恨地又朝天花板上重重踢了一记。
为什么就是无法像那个男人一样。
记忆中的银发男人罕见得高大。冰刀并不锋利,被他踩在脚下,却凌厉得像冷兵器,将所到之处的冰面生生割出一条条弧形的伤痕,仿佛溅起的并非冰花,而是喷涌而出的鲜血。
丰沛到满溢的力量感从剧烈倾侧的刀刃下萌生,金属的冷光乍现,电光火石间,他飞了出去。
那是初见,就已经烙在视网膜底端的图景——冰场不断颤抖的顶灯下,男人紧咬牙关,银发随着旋转飘动,黑色的巩膜逆着光,海潮一样卷起的冰屑把晶莹的倒影映射进惨白无光的死地。
慢动作在冰刀落冰的一瞬间停止。冲击力沿着碰撞冰面的后外刃迅速爬升,让男人的裤管在烈烈寒风中抖动。冷酷而猛烈的撞击中,只有他的膝盖柔韧地像新生的蔓草,缓慢而轻柔地弯曲下压,将落冰的暴虐抵消。
摄人心魄。
可是自己做不到。
他已经失败了。
“Let it go————小~~~加~~~丘!”
咣!
一直没什么机会响起的10点整闹铃突然大叫, 把加丘吓得从床上弹起,额头猛地撞向天花板。 更多的墙皮落进他的领口,这让男孩的烦躁像顺风涨高的火势。
忍不住骂了句脏话,迅速把被子掸干净,跳下高低床,加丘一巴掌拍停了那只在下铺兴风作浪的闹钟。
为了不听这种毫无感情的干嚎而每天早起,是他起床气重要的组成部分——他完全不知道怎么从按键闹钟里删除这段破录音。
下铺是空的,一团薄被摊在床脚,被压扁的细香烟盒塞在枕头下——显然始作俑者昨晚没有回来。
浑浊的玻璃窗上雨水成股地滑落。
加丘在静默中凝视了一会儿窗外的层层叠叠矮楼。闹钟被丢回空床,躺在香烟盒旁边。
这个房间缺乏生活气息。墙面上除了翻了皮的旧墙纸,只有一张吉他手的海报藏在朦胧的光线后。除去一张高低床,家具仅有两件:靠墙的衣橱和门口的抽屉柜。抽屉柜似乎已经被房间的两位主人当成了桌子的替代品,用小篮子装好的洗漱用品和随身的小东西摊在上面。
加丘从那上面抓过眼镜,用脚尖勾开抽屉。弯腰,掏出严格按照颜色排列叠好的连帽衫和条纹裤,拎起他的那只小篮子推门离去。几秒后,他又从半掩的门后探出身子,抓起了桌上整齐盘好的耳机。
团在一起的耳机线被扯散些许,勾起了一条崭新的绶带。奖牌在木质桌面上拖动,发出温吞的响声,带动了边上的相纸。
那是一张照片:灰蓝色卷发的少年手握铜牌和花束,皱着眉头抿紧嘴唇,不像是15岁的孩子获得殊荣时该有的样子。他身边的一位金发少年笑得礼貌又收敛,胸前的奖牌泛着夺目的金光。
加丘顿了顿,仿佛眼中尽是耻辱。他露出和照片上如出一辙的表情,拉开最下层的抽屉,将照片和奖牌随手扫下柜子表面。
嗑啦。
门板随后被一脚踹上。
加丘的房间位于这个小院的东侧,紧挨着卫生间。但他今天却没能先到先得。门把手拧不动,他心里燃起了双份的烦躁。
是住在隔壁的普罗修特也从世锦赛回来了。
“俄国佬!你是老头吗!专门起早抢厕所!”
“操,不许踹门镜子在晃!”
“你刮胡子比洗澡还慢!队长昨天他妈的等你到后半夜!” 加丘砰地一声在不怎么牢靠的木门上踩了最后一下,走向位于院子另一头的卫生间。
被他这样一闹,不管醒没醒,有没有赖床的意思,这个小院里的人都躺不下去了。
索尔贝和杰拉德从同一间屋子里出来,几乎挂在对方身上。加丘只草草抬起手臂当早安,手长脚长的杰拉德趁机把他的卷发揉得更乱。加丘没停下脚步,回过头刚想吼点什么,就和洗漱完毕的伊鲁索擦肩而过。
“没睡醒就别在这梦游。”
准确的说,是伊鲁索敏捷地侧身躲开了加丘。他的声音因为起床气变得更低更厚。伊鲁索趿拉着淡紫色的夹脚拖鞋,手里拿着滴着水的牙具,软塌塌的旧棉t恤边松成花边蛋筒的形状。
加丘皱皱鼻子接着往前走。
虽然伊鲁索大他三岁,比他高一个头,声音沉得像个老男人,但他每天早晨都要霸占厕所,像个小姑娘,仔仔细细地扎上六个马尾辫。要是他和普罗修特同时进去,那还不知道该赌谁先出来。
走廊朝南的一侧摆着几盆没什么精神的盆栽,折叠式大晒衣架因为骤雨被拉到屋檐以内的位置。它的金属杆上有很多撞击的痕迹,缠着些胶布作为保护——大概是被风吹倒过无数次,也没人有心思好好爱护它。几套尺码不一的深色紧身训练服一字排开摆在上面,潮湿的空气中,弹性布料的表面向下滴着水。
——加丘总觉得这衣架应该出现在什么超级英雄电影的开头,Xman什么的。
可这里只是个从某个远走高飞的破产商人手里买下的小院子。住着一群与药贩子和妓///女为邻的野狗。
“喂霍尔马吉欧,你又偷我消炎贴用,你算哪门子的运动员!”
“我不算,我是前运动员。现在我是你教练。” 小偷显然把消炎贴整盒顺走了,只剩了两三片躺在储物架底端。霍尔马吉欧得意洋洋的声音从西侧的房间里飘来,“你的就是我的,我的我自己都不够用!”
“呸!我知道你想给谁,劫富济贫也没用…妈的我也不算富啊!啊啊啊烦死了!”
木板漏风的厕所门懊恼地发出巨响。
Hitman冰场是直属于意大利花滑产业链顶点,Passione俱乐部的一间子俱乐部。它成立于2007年,作为第一个子俱乐部,从头到尾见证了Passione从默默无闻走向辉煌。但Hitman之于Passione,仿佛只是一个停留在时光里的见证者。2011年,总部从那不勒斯老城区,Cetro Storico红顶小剧院改造的冰场里搬去了罗马刚落成的训练基地,其它后续成立的子俱乐部也在两三年里不断完成了改造升级,只有Hitman,静静留守在米兰市区,那间由小型轻工业工厂改造成的冰场里。
这座曾经仅作为核心运动员训练和承办演出使用的内部设施,因为常年缺乏修缮,现在已经沦落成了个三流商业冰场。
顶棚上,十几年前的大功率日光灯像旧纸张一样泛黄发暗,却也藏不住观众席墨绿色绒面座椅上的褪色和破洞;老旧的冷泵时不时寻求一下偷工减料的机会,造出一层表面不够硬的冰——这倒是吸引了些博噱头的年轻人。他们穿着鞋带几乎碰到冰面的松垮冰鞋,滑行间用刀齿踢起一层层薄冰屑:看,多帅啊。
然而Hitman的木质大门坚实而沉默,对游客,或者是喷漆涂鸦都来者不拒。
加丘扯起兜帽,踩着小巷中淤积的雨水去了趟银行,取出每月定期汇来的生活费的一小部分。他那部几乎没有任何现代社交功能的老人机上,会定时传来钱已入账的短信——说真的,他从来都不想碰那笔钱。可面包需要钱,保养冰鞋和购买药品也需要钱。他把钞票塞进衣兜深处,小跑回冰场。其实只需要通过冰场和隔壁餐厅之间的窄巷,打开侧门,就可以直接走到运动员储物间和更衣室。
他也从来不喜欢经过那里。
加丘推开粘着白色新涂鸦的大门。
冰场的照明只开了一半,几乎全黑的观众席包围着惨白的冰面,铅灰色的大型浇冰车正缓慢地行驶。这台车的年纪和加丘差不多大,发出隆隆的噪音。
驾驶座上的高个子男人有着一头银发和少见的黑色巩膜,白背心外面披着件有些掉绒的运动外套。他是Hitman俱乐部仅有的8名队员中,唯一管得好这个大铁块的人。
“队长,今天好迟啊。”
“嗯,今天冰面太不整齐,重塑慢。” 里苏特说话时也盯着冰面,双手不离方向盘,“卷冰的刀刃隔壁已经不卖这个型号了,下礼拜去卡蒙特街,多买几副。”
“哦。”
喜欢用刀刃刨冰花,用刀齿凿冰面的年轻人们鲁莽无知,不是省油的灯,Hitman的成员们更不是:他们用刃深长,落冰迅猛得像能铲起小型雪暴,编舞风格大多融合了格斗的美学,而且一旦普罗修特和加丘练习完勾手跳,整个冰场就残破得像经历过冰雹灾害。
不出三天,有时两天,里苏特就必须重塑一次整个冰场——卷冰刀刃会将伤痕累累的冰体擦成碎屑,热泵瞬间喷出沸水,紧随其后的橡胶刮将冰水混合物中的气泡和间隙摧毁,与冷泵合作重塑成平整的新表面。然而一切总不会像听起来一样顺利,这台老机器时常迫使里苏特在冰上临时修理它,全身因为冰水和汗水湿个透。
加丘看着浇冰车的刷头轴心不稳地旋转打磨,联想到了自己因为柔韧性不够而同样稳不住的旋转轴。里苏特用余光看到那颗灰蓝色脑袋一动不动了好一会,把浇冰车放缓了速度。
“加丘,今天下午训练后去舞蹈房。”
“啊?我不要!”
“普罗修特昨天回来了。”
“我知道。”
明明是今天凌晨,加丘小声嘟囔,眯起眼睛。
“你要听他给你复盘世青赛的表现。”
“……”
“今天还是明天,总之都要去的。”
男人的声音低沉厚重,不容拒绝。加丘浑身一颤,活像猫被泼到冷水。
普罗修特,自从冰场被要求外聘主教练,就开始帮受伤退役的里苏特一起负责全队训练的讨厌老男人。霍尔马吉欧自从在旧书摊上的英语小说上翻到一句“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 ,就开始跟着贝西喊他大哥。
霍尔马吉欧说的没错。普罗修特那家伙,简直像是全身长满了眼睛,每只都能自动锁定,任何一个动作和表演的失误都逃不过他的视线。那股视线,如果一直被注视,好像就连自己都弄不清的潜意识也能被看穿似的。
加丘同时也讨厌舞蹈房,因为他浑身没有一个细胞能好好跳舞。所以,每次普罗修特代替编舞的杰拉德盯着他进行舞蹈训练时,整个冰场都能听见加丘的咆哮。
那个啰嗦老头,霸占厕所的混蛋——加丘就是和他不对盘。
里苏特没再等男孩的回答,又把浇冰车提了点速度,隆隆的噪音更大了些——他必须在十点半开门营业之前清好冰。
因为资金紧张,几位运动员不得不向大众营业时间妥协。白天分出一个人暂停陆地训练,负责接待游客,晚上7点关门后,再全员开始日常冰上训练,直到凌晨1点左右被里苏特的浇冰车赶下冰场。
白天的排班表相当于分给了成员们每周一天轮休,然而没人领这个情:谁也不愿意切断训练给自己放一天假。最终,只有已经退役的索尔贝和杰拉德交换轮班。体能教练霍尔马吉欧总是在抓翘体能训练往冰上跑的伊鲁索,或者盯着随时可能训练过度的加丘。普罗修特的弟弟,贝西,只是个普通的高中业余冰球队员,在休息日的时候会来帮忙。
门票的微薄收入最多能让一群男人过上吃得饱饭的日子,但有总比没有好。俱乐部上面对于向公众开放冰场的决定也未置一词,想必也不想在预算不足的话题上与他们多费口舌。
“我去就是了,操。”
加丘最终皱皱鼻子,跑进更衣室。
* * *
那时候,他在等分区看到分数的那一刻,加丘就知道自己还是搞砸了。
穿上花刀的第一个赛季,他的一切都是从零开始——不,是从负数开始的。
12场B级赛,从凑出能用的冰鞋开始,在最便宜的夜行交通工具上辗转奔波,压着焦躁填写所有表格,登记入场,更衣比赛。他很清楚自己加入Hitman之前“劣迹斑斑”的过去,冷漠地承受因为自己过往的经历而冷漠地骚动着的观众席,以及裁判因此缺斤短两的判分。一步、再一步,在积分榜上克服阻力慢慢攀登,一次比一次更靠后地出场,直至没人能阻止他爬上领奖台的第三、第二、和顶层。
这一切本该按照他熟悉的那样,从发令枪响的那一瞬间开始,全力冲向漫长而重复的弧形路线,螺旋上升,越来越快,最终冲破他追逐着的图景。
但他以为通过第12次的重复能赢来的结果,并没有如期而至。
都是因为当时的四周跳…
加丘无意识地盯着眼镜框内部的一小块,咬住拇指的指甲。
还差多少,
还有多长时间,
……还会有机会吗。
砰!
“吵死了老头子!不把门摔那么大声听不见关没关吗!”
一声房门巨响把沉浸在焦躁中的加丘吓得一激灵,对着来人想都没想就吼了过去。
走进舞蹈室的普罗修特刚结束散打交叉训练,男人显然习惯了加丘的没大没小,斜睨一眼当作打招呼。 他手腕上的保护带还没摘,皮肤在雨中破碎的夕烧里泛着汗涔涔的浅橘色。只有贴头的发髻像是刚刚打理妥当,一丝不乱。
普罗修特向还没收好的软垫扔下装着拳套和头盔的包,径直向悬挂屏幕下方走去。房间里凝滞的空气开始流动,霍尔马吉欧忙不迭地从横杆边撑起身子,暂时丢下靠在镜子角落的伊鲁索,小跑着给金发男人搬来他外壳掉漆的笔记本电脑和加长线材。
杰拉德今天罕见地冷漠,看着自己的丈夫去帮其他两人给两台老机器空地互联,不想去凑热闹,站到了加丘坐着的软垫右侧。
红框眼镜的少年插着半边耳机,双臂围住一边膝盖,不知是盯着对面镜子上那点陈年的锈斑,还是正把U盘塞进机器的普罗修特。
小个子男人搔搔一头黄发,似乎很想对加丘说点什么,却又很快打消了念头。他转过身去,望着正趴在地上找转接口的索尔贝,直到霍尔马吉欧的暹罗猫桌面背景缓缓出现在分辨率有些可怜的显示器上。
最后,里苏特终于推门进来,经过堪堪容纳他身高的门框,面向屏幕。隔音门外并没涌出冰场上的嘈杂人声和音乐,他应该是提前关门了。里苏特平静的脚步声让加丘的手指颤了一下,男孩立刻扯下耳机,有些僵硬地把踩在软垫上的鞋底挪开,挺直腰板盘腿坐了起来。
低头绞着耳机线,加丘从镜子里瞥见高大的男人站在门边,焊死了最后一条退路。
房间里没有人说话,这不像往常:那些每天像是没事儿干的成年人,以霍尔马吉欧和杰拉德为首,聒噪得像开春的鸟。
黑色巩膜的男人在沉默中仍然面容平静,找不出半点批评,不满或者期待的表情。他对他的副队点了点头,普罗修特会意,调出视频文件,那是世青赛网络直播的录屏。所有的人都看向屏幕。
“头给我抬起来!”
普罗修特中气十足的低吼突然从前方轰进大脑,平时会选择顶嘴的男孩此时有些心虚,只是小声地“嘁”了一声,选择老实地抬起视线。
从金发男人的态度来看,他如加丘所料般地不满意。但加丘越是努力分辨这种不满和平时训练中的严厉有什么区别,越是得不出结果。
心烦意乱。
那是世青赛网络直播的录屏。视频静了音,没有落雷般壮丽的电吉他和鼓点的修饰,暴露出更多的问题。
视频里进行着接续步的少年目光低垂,全身紧绷,好像他的身体刚从异常的低温中拔出,就被迫用僵直的肌肉进行这场比赛似的。本应看上去轻盈自如的单足twizzle,放在他身上,如同用生锈的螺旋开瓶器和红酒瓶上的软木塞搏斗。之后左腿后撤接压步,那条腿似乎和冰面有仇,硬生生在高速的滑行中把冰渣砸到了齐腰的位置。
啪!
普罗修特啪地摁下空格暂停,一边的霍尔马吉欧露出心疼键盘的表情。
“你的重心是不是长在腿上?跳跃的时候知道软膝盖,留着接续步的时候砸冰,好玩吗?”
啪!
“从刚刚那里,你哪儿都不看,就看着地。我们还没窘迫到要你捡钱养活的地步。”
啪!
“你看看自己的表情。我知道你不喜欢为了表演分取悦裁判,但是这是比赛。桌子后面又没坐着我,你瞪什么。”
啪!!
“4Loop, 提前转体少了,这很好。” 普罗修特说出了刚才为止第一句肯定的评价,但从他开始在房间里踱步看来,这只是新一轮风暴的前兆,“但是落冰,再靠着蛮力去拧,你等着断腿吧。”
今天的普罗修特比往日更加挑剔,一套在世青赛拿下第三的自由滑,在他口中,仿佛一文不值。
加丘明显露出了恼怒的神色,但此刻,他咬紧牙关,一句话也没回,紧缩的眉头泄露出一丝藏匿在忍耐中的胆怯。像是有强攻击性却又探查到潜在危险的猫科动物一样,他扣紧了身下的软垫,不时向普罗修特抛出气势汹汹的瞪视。但是他忍不住再度低垂的眼睛却始终动摇地寻找着什么。
无路可逃。
男孩心中某些细小的裂缝终于崩开,转化为了一道不知名的沟壑横贯在自己,和另一侧以普罗修特为首的数个背影中间。
从昨天晚上自己回来开始,这里的气氛就压抑让人难以呼吸。
冷空气在脚跟盘旋,重心在倾斜下坠、而加丘却无法动弹:
“审判”就要到来了,他搞砸了世青赛,他将会再一次被逐出……
看不见加丘眼睛的普罗修特并不知道男孩此刻的心情。让对话陷入僵局显然不是有效的结果,他沉下肩,抬手按压太阳穴时进行了一次深呼吸,“你——”
“你还记得你自己第一次上国际赛的感觉吗?”
斜靠在加丘坐着的那堆软垫边的杰拉德支起身子,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陷在思绪中的加丘猛得抬头,为房间里火力的转移感到疑惑。
是那种感觉,从昨晚开始一直弥漫在这里的感觉。
“15岁?哆嗦着腿跳你可爱的叶卡捷琳堡小天鹅?” 普罗修特朝这句挖苦翻了个白眼,但杰拉德像没看见似的,不为所动,“像他这样,在几千号人面前,一跤没摔还拿了牌子的,哪个教练不得开瓶香槟?”
“而且,” 杰拉德又往前走了两步,彻底没打算让普罗修特接着说话, “你应该看到了,和加丘同组那个俄罗斯人,不是第四名那个,接续步里面单足滑行顶多是加丘一半,后面累了就直接开始走冰。”
“看看裁判给那小子打了多高的表演分。你适可而止。”他眯起眼睛。
“可那人为俄罗斯滑冰,”普罗修特没料到这一茬,轻笑一声,反唇相讥,“而且,你也知道我们现在的待遇。”
“喂,杰拉德,可以了。”
一直在大屏幕下方保持沉默的索尔贝忍不住出声提醒。 霍尔马吉欧也捕捉到杰拉德的表情,听到索尔贝都出声了,忙压低声音劝说道:“嗨,你又不是不知道普罗修特的心思。他只是提前操心加丘的未来…”
“那看世青赛的冠军呢,那不勒斯那个。Lutz跳用刃模糊没抓,平得都要成内刃了,” 杰拉德看都不看他们,仿佛忍耐到极限的怒火必须就要在现在、此刻、当下,爆发出来,“这种平刃按理说只能得百分之八十的分数,他们给了+3的goe。”
普罗修特紧抿着嘴唇。
“你说为什么?就因为那个小黄毛跳得好看,长得漂亮,还可能是他妈的迪奥·布兰度的私生子?” 杰拉德不依不饶,把比自己还高几公分的普罗修特逼向落地镜前。
索尔贝已经拉不住自己的丈夫了,只得默叹一口气。
“……裁判为你打分的时候,只会看着你一个人。”
这句话是普罗修特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矢车菊色的眼睛被夕阳烧得发红
“而且加丘做得到,他就必须去做到!”
“放你的屁吧!我看那些人现在还在后悔,当初怎么就没把这小子的表演分像你现在一样再扣扣,居然还让他折腾上了领奖台!” 空气中堵不住的火药味已经要炸开了,“那个那不勒斯小子呢?他也许就不用那么拼命了啊!”
加丘从来没见过这幅架势。
平日里喜欢和他开玩笑的,耷拉着眼皮什么都不关心的杰拉德,此刻因为愤怒颤抖着肩膀:“因为他的俱乐部,那不勒斯辉煌的Lagoon,可不像我们一样得靠‘天天磕兴奋剂’为生……咳!“
普罗修特猛得上前,一把揪起了杰拉德的领口,苍白瘦削的骨节隔着布料抵住了他的咽喉。
杰拉德的五官因为咽喉处的压迫纠成一团,声音被窒息感挤压得像漏气的风箱:“我他妈…受够了。他们已经…像对你一样对加丘了。预算…永远下不来,队长一直被禁赛……这全是、我和咳!……索尔贝的错…不是吗!全部冲着我们来啊!对着一个小孩……算什么东西!”
什么?
这难道不是对他去留的终审吗?
“普罗修特。” 里苏特抓住了他的副队长的手腕。直到银发男人铜钟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对近乎失焦的蓝眼睛才回过神来。
普罗修特甩开那只包裹住自己手腕的手掌,杰拉德喘着气跌坐在地毯上。他没看里苏特一眼,直接捞起扔在软垫上的背包。
金发男人的下颚绷成一条直线,目不斜视地向门口走去。
“пиздеть”
一句在座的左右人都听不懂的话语被他留在身后。
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这些人到底在说什么?
加丘愣在原地。
厚重的门在逐渐暗下去的天光中,再度发出一声巨响。
Chapter Text
闷响回荡在瞬间静默的房间里,声压像深海爆裂的气泡,猛烈地挤压着鼓膜。
这场从一开始就脱离了正确方向的争执戛然而止。
加丘惊愕地瞪着眼睛,视线尽头的门锁仅剩一枚螺丝固定,在已经劈裂的门框上摇摇欲坠。
当初怎么就没把这小子的表演分像你现在一样再扣扣……预算一直下不来……队长一直被禁赛……嗑药为生……
眩晕,失焦,耳边涌起“嗡嗡”的蜂鸣,血液乘着飙升的体温逆流而上,在胀痛的太阳穴疯狂跳动。
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答。
蹲在地板上的霍尔马吉欧抿紧嘴唇。笔记本屏幕暗了下去,屏幕保护程序弹出,彩色气泡不合时宜地在边框中相互碰撞。从刚才开始就蜷缩在角落的伊鲁索依旧一言不发,把外套裹紧,塞上耳机,望向自己镜中的倒影。索尔贝把摔倒在地毯上的杰拉德扶起来,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在灰黄的斜阳下拖得很长。
队长?
加丘急切地把目光投向了在场的最后一个人。他需要坚实有力的否定,他需要这个男人告诉他“我们没有”。只要他说出这句话。
但是,处于漩涡中心的里苏特什么都没有解释。他甚至比以往更平静,漆黑眼睛里是男孩读不懂的东西。男人把宽大的手掌轻轻搭在加丘的肩膀上,转身迈过已经彻底摔坏的大门。他朝着普罗修特离开的方向走去,背影将光线劈成两半。
疯狂下坠的失重感让加丘想要干呕。
沉默持续了几秒钟,几十秒钟,亦或是几分钟,漫长得像是被剥夺感官下的几十年。
直到索尔贝的声音在渐暗的日光下响起。
“加丘,这次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这不是你的错,” 黑发男人张开一张折凳,让自己还在喘息的丈夫坐下,“有很多成年组的选手,直到退役都不能在正赛上落冰四周——”
“直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索尔贝投降似的,朝对面前龇着牙的男孩举起双手。
“这…都是我造成的。”
“我和杰拉德退役之前滑冰舞。那时候里苏特和普罗修特还是搭档,他们在滑双人滑。嗯……冰舞大概就是,你最讨厌的接续步,我和杰拉德要在一起手牵手滑满四分半钟,” 索尔贝顿了顿,似乎在苦涩的回忆中品尝到了甜蜜的零星,“然后五年前,我伤了膝盖。”
男人卷起裤腿,右膝盖上的皮肤因为疤痕增生呈现出狰狞的棕色。
膝伤是年长些的花滑运动员都逃不过的职业病。从25岁开始,索尔贝就忍受着滑囊炎的困扰。伤病和疼痛频繁到了一定程度,似乎也就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两人一直拿着俱乐部的补贴在休赛期断断续续地治疗,一直坚持到四年前,2014-2015赛季,索尔贝的伤情突然恶化。
“我们不得不放弃了前半赛季的大奖赛系列,让我养伤,” 索尔贝重新把伤疤遮住,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加丘贴着消炎贴的脚踝,“其实当时的预期并不悲观。我们只要拿下全国锦标赛,就能拿到欧锦赛和世锦赛的门票。”
位于后半赛季的欧洲锦标赛和世界锦标赛含金量极高,只要能滑进前八,就能得到可观的奖金。那笔钱足够他们在夏休期找个好医生根治,然后一直滑到30岁。
但那个赛季的全国锦标赛,他们意外地输了。
败给了那不勒斯的新人,布加拉提和阿帕基。
最擅长的直线托举被定了2级,步法4个关键点被全部判无效。他们确实没有年轻人那样惊心动魄的托举,但在受伤之前,也是能获得国际裁判认可的选手。
“当时的总裁判长,技术专家,呵,就是现在布加拉提和阿帕基在Lagoon的老板,波尔波。” 索尔贝和身边的杰拉德相视,无奈地冷笑一声,“世锦和欧锦的名额都给了那不勒斯,奖金没有了。之后,我们接不到赞助,医疗保险一再削减,因为资源全部拨给了新人。做手术的钱是杰拉德凑的,但这绝对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
不甘心的二人咬着牙,在B级赛中奔波,又坚持了半个赛季。27岁的老将推翻原有风格,磨练技术,重新学习那种宏大壮丽的托举,希望能得到裁判的认可。
那三个月过得相当惨烈,索尔贝依然在和伤病拉锯,每天只能上冰一小时,膝盖里的积水可以用针筒抽出来。
“结果那年的全锦赛,他们连领奖台都没有让我们上。”
时隔多年,索尔贝已经能平静地说出那场比赛的结果。
被裁判完全放弃的节目构成分,把韵律舞排名第二的他们直接拖到了第四。两人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他们得到了俱乐部上层和当时的主教练“善意的建议”:退役吧。
现在走还不至于太难看。
“我们承认,现在的布加拉提和阿帕基是全意大利最好的冰舞组合,” 索尔贝直视着加丘颤抖的浅灰色眼睛,笃定的声音沉重得像在金属表面摩擦,“但我们无法认同,只是因为我们年纪大了,受伤了,就应该被俱乐部像垃圾一样,毫无尊严地扔掉。”
“当时索尔贝准备赛后向我求婚,” 杰拉德顺回了呼吸,伸手安抚着丈夫得肩膀。无名指上,一枚素色的戒指因为无心养护,早已失去了银色的光泽,“虽然后来我们还是结婚了……”
血橙色的太阳沉入地平线,雨天的米兰没有暖色晚霞。
“讲了太多我们两个的事情,”索尔贝摇摇头,在黑暗中把杰拉德的手掌握紧,“当时我们的确屈服了,准备退役。但是普罗修特告诉我们,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 * *
“你们走吧。”
金发青年彼时还有点明显的口音,简单的句子砸在冰上,让准备离开的索尔贝和杰拉德彻底愣住。
2016年春。
Hitman俱乐部的冰场日夜无休。高悬的天花板上,巨大的顶灯把凌晨的冰面映照成半透明,冰层下Passione-Hitman的标志在一串串泛白的划痕下清晰可见。
这是休赛期开始的第一天,许多运动员还沉浸在香甜的睡梦中。
扩音喇叭里放着The way we were,往日情怀。芭芭拉·史翠珊的入情的吟唱中满是伤感和不舍。
Memories maybe beautiful and yet
回忆也许美丽
What’s too painful to remember
但又痛苦得不愿让人想起
We simply choose to forget
以至于我们双双选择遗忘
杰拉德和索尔贝在无人的冰面上合着音乐的高潮,用弧形步法描画着冰场的轮廓——这大概是他们正式退役之前最后一次表演这套自由舞。
只有一位观众。
普罗修特前一天刚和里苏特从波士顿的世锦赛回来。今年他们比得不顺,短节目和自由滑的4salchow都出了问题,紊乱的时差亦或是内心的不甘让正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无法入眠。他踏着凌晨四点的街灯来到冰场,发现自己的队友正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套已经没有机会展示给国际裁判的舞蹈。
普罗修特通常是对这种缠绵缱绻的音乐没兴趣的。
但今天他心不在焉地保养冰鞋,余光望向杰拉德和索尔贝的身影。珊瑚绒布料擦过冷白色的冰刀,刀身的倒影中,那双永远睥睨的蓝眼睛带着灰蒙。
最后一串琶音,冰上的二人痛苦地刹停。
普罗修特皱起眉毛。他手下打滑了,拇指被刀刃割开一道小口。
杰拉德和索尔贝无声地滑下冰面,提起场边打包好的私人用品。悄无声息地,和他们年轻的队友擦肩而过。
“喂,” 来自异国的金发青年把划伤的手伸到背后,在深色的训练服上不动声色地擦掉,下面的这句话似乎已经让他酝酿了很久,“我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你们走吧。”
“离开意大利,到需要你们的国家去。像我之前一样,转籍。”
“什么?你们要转籍?转去哪里?”
躺在办公室沙发上的霍尔马吉欧仰起上半身。这位冰场的新聘来的教练难以置信地抬高了眉毛,绿眼睛中滑过一丝警惕的疑虑。但同时上扬的嘴角又藏不住欣喜。
年轻的队长里苏特坐在桌后,面前的文书摞成一小打,包括霍尔马吉欧刚签完的合同:主教练和编舞满约离职,这些文书工作被他一手包揽。他本来正对着电脑填写下赛季的名额分配和商演选曲,结果普罗修特带头,后面跟着杰拉德和索尔贝,不由分说就闯了进来。
“为什么不可以,我就是15岁转籍来意大利的,”普罗修特从进屋就没停下,他直接从搭档手中抽出中性笔,在桌面上敲击了两下,“虽然一开始是想来滑男单的,但总比没名额比赛好。”
转籍这件事上,他显然最有发言权。这样的操作在花滑大国其实并不罕见,迫于国内竞争的压力,很多优秀的选手即使有着在国际比赛上斩获奖牌的能力,也无法在国内赛撕到参赛名额。像普罗修特一样,一路南下跑到意大利的不多。但几乎每隔几年,就有俄罗斯选手转籍乌克兰、阿塞拜疆、波兰,拿着别国的名额参加国际比赛。
“杰拉德和索尔贝可以去格鲁吉亚,他们正在招冰舞。”
“但那样的话,需要先禁赛一整年。”
里苏特站起来,拉上身后的大开的窗帘,这个习惯受他兄嫂影响。西西里人一旦商量起严肃的事情,在有个结果之前,什么也都别想跑出这屋子。
“禁赛一年正好也能治伤。” 普罗修特把笔随手丢到了文件纸上,他总会夺走别人手里的东西来让对方听他说话,“如果时间是钱,那机会就是更多的钱。”
“但是你们要想清楚,时间不是唯一的问题。”
屋里的五个人中,貌似只有里苏特还保持着绝对的中立和冷静。转籍禁赛是国际滑联为了防止选手频繁更换效力国家做出的规定,这对于年轻的选手而言不算什么,但对于已经28岁的老将,禁赛一年的得失可能会很难衡量。
里苏特说出的事实和他的冰刀一样冷酷锐利。
沉默。
面对语言和文化的巨大隔阂,他们能像无畏的15岁少年一样快速适应吗?就算拿到了参赛名额,他们考虑过被打上背叛祖国的骂名,被国际裁判歧视打压的可能性吗。
现实一点,意大利会愿意放人吗?
“我和索尔贝一定要走,” 杰拉德搂住身边正盯着受伤的膝盖出身的丈夫,握紧拳头,“反正我们真没更多好失去的了。”
“我觉得杰拉德说得对,能走还是尽快走吧。”一直摸着下巴仔细倾听的霍尔马吉欧眯起眼睛,“放弃有伤病的老运动员,老板的一贯伎俩罢了。”
所有人都明白,他说的是他自己。
2006年,横空出世的“迪亚波罗”激励了一大批斗志昂扬的年轻人投入这项运动,包括当时的霍尔马吉欧。当时他觉得未来就算谈不上光鲜,但肯定也是有路可走的,理所当然地签约了还在起步的Passione——毕竟能在这个节骨眼如此投资,Passione的老板至少也应该对冰雪运动有些情怀,对吧?
对个鬼。
他逐渐发现,俱乐部表面上的慷慨资助不是没有代价的。层层筛选和分别培养,只留下最有潜力和价值的选手——这是所有俱乐部默认的残酷规则。然而在这里,为国家拼尽全力,保住参赛名额的老运动员,往往也会在职业生涯末路因为伤病过得十分悲惨。
霍尔马吉欧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错过了对训练举足轻重的少年时代,加之天赋不足以登顶,很识趣地抓住受轻伤的机会,在2011年就早早退役,混了电视台一个转播体育节目的工作。
“反正最差的结果就是去不成格鲁吉亚,在这儿退役。那你们还不如趁早赶紧放手一搏。”
霍尔马吉欧翻了个身,从沙发上坐起来,挠了挠颈脖。
“那我们要去找老板谈?怎么找到老板啊?”
杰拉德和索尔贝又一次如坠冰窟。
没有人知道Passione这么大一个俱乐部的老板是谁,在哪儿,长什么样,掌管passione的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个有序的组织。这里的所有的事务,都要顺着俱乐部层层往上审批,等转籍申请到了老板那里,他们可能已经30岁了,而索尔贝的腿绝对撑不到那个时候。
“不如你们先斩后奏吧。”
靠在办公桌边的普罗修特突然转过身来。他回忆起很多年前,他在叶卡捷琳堡的舞蹈房里,偶然间刷到passione招募选手的通告的那一刻。当时他马上从注册邮箱,下载报名信息开始着手,根本没和自己的俱乐部报备,来意大利也没受到想象中的阻挠。
先不告知passione总部和意大利冰协,单方面和格鲁吉亚那边谈妥。拿到新的俱乐部的合约后,以最快的速度办下签证,先去格鲁吉亚,获得庇护,再继续协商。
并不是最守规矩的方法,但这是效率最高的方法。
杰拉德和索尔贝再次望向对方的眼睛。
只要给他们再次参赛的机会,就算要和十字路口的恶魔交易,他们都愿意。
霍尔马吉欧把脚翘上茶几,垂下目光,像是在预演着这流程会花去的手续和时间。普罗修特咄咄逼人的蓝眼睛征询似的盯着漩涡中心的两人。沉默,像是泡沫一样,混合着渴望,焦虑,担忧和微小的希望在空间里滋滋堆积抬升。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里苏特。
年轻的银发青年只是一语不发,脸色被电脑的荧光打得纸一样灰白。他的手的没有停下键盘上的操作,厚厚的遮光布完全挡住了屏幕的反光。
小屋里是那么的安静,大家像屏住了呼吸,连起身发出的转椅的咯吱声都显得吵闹。
他们的队长站了起来。身后的打印机响起机械和电流的声音,机器吐出的纸张有序地落进手里,他单手托起笔记本。
“这是格鲁吉亚转籍的申请表。” 他将屏幕翻到一个更大的角度,让闻言都围拢过来的几人都看到上面的内容,“招募的规则,流程介绍,注意事项我看过了,标出了重点和期限。纸质版索尔贝和杰拉德一人一份。”
空间中五味杂陈的泡沫散去了,希望烟气一样在人挤着人的室内蒸腾起来。办公桌后的空间过于狭窄,里苏特选择走到他们中间。他们包围了单人沙发,霍尔马吉欧吹起口哨。
“我看看我看看,可以先到俱乐部试训,然后格鲁吉亚冰协会考虑是否给予国家队的名额。” 杰拉德忙不迭地翻起文件,“如果成功了,他们会承担日常开销,和运动员医保的费用。”
“什么啊,这待遇比我们这好多了。”
突然有了希望。普罗修特笑了出来。8年前从叶卡捷琳堡远走高飞时的那种自由感像是回到了身上。
“除了和那里的俱乐部邮件联系,还需要一个原国籍的担保人。”
“我来帮他们担保。”
普罗修特凑到键盘前挤开里苏特的手。他刚刚拿到意大利的国籍,现在也是意大利人了。
“我来吧,拿到国籍的前几年还是保守一点好。况且你还有贝西的证件和手续要办,不要动作太多比较好。”
所以最后在担保人那一栏签名的是里苏特。
找到机会,钻进他们喜欢的小饭馆为此庆祝,已经是两周后的事情了。
夏日的米兰,精致的咖啡厅和餐厅居多,只有在本地生活过很多年的人,才能在壮丽的米兰大教堂和斯卡拉大剧院中间那些弯弯绕绕的小巷里,找到可以让朋友们之间小聚的好场所。
五个大得不像意大利人作风的啤酒杯碰在一起,其中四个里面装的都是寡淡的柠檬无糖汽水,只有一杯里,麦芽发酵漂亮的浅琥珀的上顶着正在消逝的绵密气泡。
气泡没来得及自然破碎,就随着酒液被一口抿掉。
“霍姆要把我们五人份的酒全喝光!”
“我今天喝十份!”
男人的脸颊,已经快和他的头发一样红了。
庆祝杰拉德和索尔贝找到了新的去处——格鲁吉亚,庆祝霍尔马吉欧回到冰场当体能教练,庆祝普罗修特终于拿到意大利国籍,庆祝里苏特,他们年轻可靠的队长,25岁生日快乐。靠窗的木桌上,盛满液体的玻璃的碰撞声不断响起。
“喂,你转播干了那么久,还为了工作特地上了短大,怎么突然回来了!” 杰拉德喜欢在饭桌上套话的习惯从来就没变过。
退役多年的前运动员原本在电视台有一份稳定的体育节目转播工作,除了要经常在各个国家间辗转之外,薪酬还是非常可观的。重新应聘冰场的体能教练,月薪大概会比当转播技术人员少一截。
“想家了,想兄弟们了。”
霍尔马吉欧伸手抹抹嘴唇上方的啤酒胡子,一边舔一边笑。
其余四人被肉麻地肩膀一抖。
“等伊鲁索那小子成年了,也带他一起出来喝酒。”
“呸,你当他是你啊!他成年了也要比赛的,平时随便喝什么酒。”
普罗修特不愿意放过的任何可以损霍尔马吉欧的机会。杰拉德笑的靠在索尔贝身上,只有窗边专心对付烤土豆的里苏特认真地考虑着这个话题。
“我感觉他还是很内向。”
伊鲁索很聪明,但不爱练习,尤其是基本功和体能。觉得枯燥,也不喜欢挑战新难度——这让他迟迟没有升到成年组。他像是一座城堡,你要孜孜不倦,敲很久的门,他才会愿意探出半个脑袋听你说话。有时候,他们都根本不知道伊鲁索在想什么。
“说什么呢,里兹你忘记了?你小时候刚从西西里来米兰,不比他内向十倍,”即使只比里苏特年长两岁,霍尔马吉欧还是卖起了前辈的威风,但话锋一转,他的语气变得如数家珍,“嘿嘿,至少伊鲁索愿意和我说话。”
“他那是骂你。” 正经人索尔贝忍不住了。
霍尔马吉欧已经太醉了,什么真心话都往外说。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到伊鲁索,诶我认识他,比你们早太多了。那时候我在世青赛总决赛的转播组,在……爱沙尼亚的塔林。” 他又喝空了面前的啤酒杯,盯着杯底缓缓回流的蜜色酒液,手指在木桌上划着。
两年前,霍尔马吉欧裹着羽绒背心坐在观众席的山顶上,在换班的间隙偷偷抽烟。他的头发剪得太短,有点冷,把拉链拉到下巴。但的大屏幕同步的镜头一到伊鲁索身上,他的眼神就挪不开了。远望过去,一片纯白中站着一个瘦瘦的少年。
“短节目,滑的是《参孙和达丽拉》,自由滑是《歌剧魅影》。”
“我当时,那赛季看了整整13套《歌剧魅影》,但伊鲁索一出场,他妈的都看呆了你们知道吗。”霍尔马吉欧在醉酒的状态下摇摇头,语气像吹嘘自己掘地三尺挖到的宝藏。他叉起了一块烤小牛肉合着青椒一起吞下去,让普罗修特的叉子落了个空。
太有天赋的孩子。轻松得不能再轻松的4 salchow, 飞跃半场的3lutz+3 toe loop。歌剧魅影被用到让人耳朵起茧,但伊鲁索的表演让人着迷。那种超越年龄的成熟,用每个细节诉说着phantom表象的神秘中深藏的孤独、卑怯和脆弱。
“嗨,但是这小子小时候清秀得像个女孩,现在多高,175有了吧?” 红发男人说着又露出几分担忧,“个子再这么长下去,重心就要飘了啊……”
“原来你回来是因为他来了啊!刚才还口口声声说兄弟,恶心到我了。”
“可以了啊霍姆,伊鲁索现在才16岁,我报警了。”
但谁不真心希望这个孩子能一路顺利呢。
“怎么搞得像你们一群人审问我一个人一样,”霍尔马吉欧又喝了一大口啤酒,拿叉子指着对面的金发男人。“切,我问你,普罗修特就你起哄得最厉害。”
“我说你不是想入籍吗,磨蹭了这么多年。在这找个新娘,不就光速意大利人了吗。之前隔壁冰场那个,分啦?”
普罗修特面露窘迫的愠色。
“要你多管闲事。” 他悄悄瞥了一眼,身边的里苏特正把香肠填进土豆皮里,“我有这么个拖油瓶我怎么结婚。等我哪天滑回单人,姑娘会少吗。”
“拉倒吧,可看看哪个意大利姑娘像队长一样忍得了你的臭脾气。”
“不过里兹今年也25了,没见过你谈朋友。”
“…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
“嗨,西西里的好男人哟。我看你们两个倒是挺般配的,谁先能找到姑娘霍姆都能全锦赛复出了。”杰拉德搂着索尔贝,看热闹不嫌事大。
“过分了啊!”
正常人都受不了自己热恋中的爱人一天有超过12小时都和另一个人在一起。更受不了一年中除了夏休的两三个月,其余时间他都和自己的搭档在世界各地玩命地奔波。
双人滑危险又美丽,需要把命交到对方手中的,绝对的信任。向搭档交付出这些,可能就再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进行另一段亲密关系了。
他们把一切都给了对方。
从小饭馆出来,夏夜出乎意料的凉意让他们抖了抖。喝醉了的人不知怎的在凉风里跑了起来,其他人手脚并用地把他从拐错的巷子里追回来。
转籍比想象中更顺利。签好字的申请书寄送的第二周,索尔贝和杰拉德就收到了格鲁吉亚那边热情的回信,作为奥运周期的顶梁柱,他们很受欢迎。只要意大利这边松口,他们立刻就可以打包走人。
也许以后只能赛场见了——谁都把这句话藏在心里。
但他们怕什么呢,谁也都像米兰大教堂的尖顶指着的那颗星星一样,吹不落。
* * *
“后来我们没走成,冰协先一步知道了。”
舞蹈房里只剩下漆黑。霍尔马吉欧默默起身开了灯,索尔贝凝视着面前翘起一角的木地板,面庞被映得惨白。
转籍的秘密被牢牢守在hitman的五人之间。那个休赛期的盛夏,杰拉德和他非常顺服地宣布婚讯,然后退役。如他们所料,这条新闻没有激起任何浪花。但没有人知道,他们其实正秘密地搬空已经住了十年的公寓。
逐渐积攒的家具被霍尔马吉欧一件件运去了的教练宿舍。还有许多奖牌奖杯,象征着过去的辉煌,都带不走了,被新婚的他们用宽胶带封存在厚纸板箱里。两人计划带去格鲁吉亚的东西并不多,证件、衣物、止痛药和唯一的必需品——冰鞋。
“我们的航班就在那周末,周日早晨七点半,在马尔彭萨机场起飞,” 索尔贝自嘲地叹气,那两张登机牌的样子似乎还映在他的脑海里,“就在那周五,俱乐部来了人,说一周前的赛前例行药检出了问题。队长的类固醇测定结果是阳性——”
“这他妈的本来就是莫须有的事情!”
杰拉德猛得把拳头砸向身下的折凳,那只青筋暴起的手映在加丘放大的瞳孔中。男孩本以为期待多时的“强硬否定”会让已经接受了太多消息的自己好受些,但这句话此刻却显得如此无力和滑稽。
“里苏特14岁第一次参加国际比赛的时候,因为水土不服高烧,他连感冒药都不敢吃,硬扛着,就是因为害怕药检过不了。” 霍尔马吉欧合上笔记本,投影仪上碰撞的泡泡消失在冷灰色的墙面上。
禁赛六年整,从平昌冬奥,罚到京张冬奥结束。
他的职业生涯已经被判上了死刑。
墙倒众人推。
里苏特的样貌和传统的意大利人并不相像。他过于高大强壮,有着恶魔一样的黑色眼睛,表演风格过于锋芒毕露。而普罗修特,这个来自异国的选手在过去的几年里占尽了意大利本土选手的风头。有很多很多人,都看他们不顺眼。
经年积累下的所有东西全都没有了,练好的抛4salchow, 四周捻转全都没用了。冰协没有刻意针对普罗修特,他的药检结果是干净的,但失去了从15岁来意大利后一直合作到现在的搭档,一个滑女步的男选手基本上再无可能重新组队。
普罗修特一遍又一遍上诉,结果并没有变好。那是2016-2017赛季,平昌冬奥会之前最关键的一个赛季。俄罗斯“集体有组织用药”的事情还正在核实,所有国家代表队都人心惶惶,怎么可能让普罗修特这样吸引外界的目光。
他被罚禁赛12个月,罪名是“协助他人使用违禁药品”。
冰协要他们都闭嘴。
杰拉德和索尔贝也没能去成格鲁吉亚——Passione要他们即使烂在意大利,也不让他们成为别国的力量。
那么多的选手都被检测,但单单是帮他们担保的里苏特出了问题。他们正疑惑着,而经理很快传达了来自上层的恐吓:你们当然可以逃跑,但如果你们敢为别国效力,Hitman的最后一位选手,伊鲁索,也不会有什么未来了。
老板什么都知道。
这是对“不服从”的惩罚。
都灵的那对双人滑没有了任何的竞争对手,一骑绝尘了一整个赛季,拿着原本可能是普罗修特和里苏特的名额参加了平昌冬奥会,短暂地高光。之后的一年,女孩进入发育关,两人遭遇了技术瓶颈,成绩下滑,再无辉煌。他们退役后,意大利再也没有可以杀入前六的双人滑组合。
在这次风波中,之前在Hitman的选手纷纷树倒猢狲散,忙着撇清关系,俱乐部到最后,只有他们几个留了下来。
这绝对不是加丘的错,他们也知道加丘来到之前的“那场事故”,那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可能有着世界崩塌般的影响。但这放到每日刷新的体育新闻中,终归是海中小小的浪花,翻篇了之后,谁还会多想呢——他们不让加丘用任何社交软件,不用ins不刷Twitter,其实不是为了避免他受到“自己的过去”的影响,而是不想让他看到Hitman的骂名。
但终归也不可能一辈子瞒着加丘。
本以为面对一个新来的孩子,至少在花滑这个领域是全新的孩子,裁判和观众们会收敛起偏见,但那是做梦。
“冤有头债有主,你现在什么都知道了。所以要恨就恨我和杰拉德吧。”
“要是想走,没人拦你。加丘,你值得更好的。”
Chapter Text
午后高悬的太阳烘烤着那不勒斯的大街小巷。
开春以后,气温刹不住闸得飙升,都用不着看天气预报——举着一个蛋筒吉拉多,不出五分钟,你的手就会糊满融化的奶油。
冰鞋店和记忆中一样,谦卑地蹲在一排杂货店之间。橱窗前,一篮粉红的矮牵牛刚开始盛放,花朵点缀着木质的门头和窗框,让这间不起眼的店面比去年11月时多了些生机。
门把手上,“暂停营业”的告示牌被阳光漂白,但毛玻璃后,一串光影却有节奏地跳动。悬挂在天花板上电扇辛勤地工作着,扇叶翻搅,把氤氲的热气冲散。窄小的房间里闹哄哄的,像是远洋船甲板下拥挤的船舱。
“磨合新鞋啊……就跟谈男女朋友一样,你不仅要一见钟情,还得有耐心,肯花时间。” 纳兰迦摆弄着手中专门为窄脚设计的B型鞋,拖长声音,念念有词。
“谁告诉你这些东西的?” 福葛皱起眉头,合上脚边的拉杆箱,猛得朝男孩的后脑勺糊了一巴掌。
“啊啊啊……好痛!是米斯达说的啊——”
“别什么都栽赃我。” 被提及的黑发青年吹了声口哨,忙着撇清关系,一个轻快的小跳,就从隔板上取下自己惯用的icefly——那是在货架上唯一一双米白色的。他对着斜射进屋内的阳光,仔细检查鞋跟是否水平:“而且这话说得不错啊,纳兰迦的人生经验增长了,福葛你应该高兴才对。喂,你们注意到没有,今天特里休怎么不在。”
“切,不就是在米兰的时候遇到她了吗?回来一天到晚挂在嘴边……”,纳兰迦龇着牙揉揉脑袋,学着福葛的样子,颇为嫌弃地眯起眼睛,“说不定比了趟赛就,坠,入,爱,河——。”
“纳兰迦,你凑近点,我告诉你米斯达在米兰艳遇的细节。” 一直默默倾听的乔鲁诺放下正在掂量的新鞋,决定搅一搅这滩浑水。
“喂!乔鲁诺!”
米斯达一个激灵跨过横在面前的鞋盒,窘迫地捂住队友的嘴巴。
“今年挑鞋,大家好像都特别开心啊。”
“之前没这么吵。到时候上冰了,看他们谁还笑得出来。”
Lagoon的两位冰舞运动员分享着位于房间另一端的长试鞋凳。
布加拉提换了一根新鞋带,象牙色的细线拧成牢固的一股,在翘起的鞋舌上平整地交叉。勒紧后长度正合适,黑发男人满意地修剪掉多余的分叉。坐在他身边的阿帕基适时递上打火机,靠近松散的绳头一燎——尼龙线融化,发出淡淡的焦糊味。
四个孩子依旧闹成一团,话题从磨合新鞋,跳到延长冰鞋寿命的妙招。纳兰迦高呼“鞋筒里塞报纸好用”,米斯达不甘示弱,大喊“电工胶布缠鞋帮”……
两位成年人无奈地摇头。
这些没用的方法他们当年也都试过。
冰鞋对于花滑选手而言,就如同军人的枪。一双赛级冰鞋的价格绝不亚于Giorgio Armani的皮靴,但后者是奢侈品,前者是消耗品——用螺丝固定在鞋底的冰刀会因为落冰的压力松动变形,时不时就要打磨调整;支撑脚踝的鞋帮磨损老化之后软得像拖鞋,这意味着冰鞋的寿命已到尽头。
他们冰舞选手不用跳跃,只要注意保养,一双冰鞋可以用一两年。像乔鲁诺之前那样穿着旧鞋硬跳四周,纯属天赋异禀,大部分单人滑和双人滑选手的冰鞋一般都要半赛季到一赛季一换,有些喜欢硬鞋的人比一次赛就要换一双。
所以每年休赛期刚开始时,Lagoon的各位都会一起去冰鞋店,尽早把下赛季要用的鞋和刀都挑好——就像战友们围坐着,为接下来的硬仗打磨武器一样。
“……阿帕基,” 布加拉提把卷好的鞋带塞进鞋筒,他抬起眼睛,望向房间角落里正默默磨刀的贝利克罗先生,“你有没有觉得,老师今天特别安静?”
操作台后的老人架着老花镜,在嘈杂声中娴熟地处理着最后一副冰刀——阿帕基这半个赛季冰上训练强度不大,但刀刃还是要用心呵护才好。贝利克罗经手磨刀十多个年头,当教练的时间长得多,总喜欢在砂轮飞转时和冰鞋的主人们随便聊聊,老习惯了。但今天,见到即将重返赛场的布加拉提,他也只是寒暄几句,点到即止。
“工作量变大了吧……加上乔鲁诺,今年有六双鞋。”
阿帕基把声音压低,以掩饰自己话语中微弱的紧张。他很清楚,这不是布加拉提期待的答案。贝利克罗先生反常的沉默中往往都酝酿着什么,几个月前独自前来,被老师一语点破心情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上次那位全程倾听了他们谈话的小姑娘……今天大概也被支开了。
难道贝利克罗先生打算对布加拉提“故技重施”吗。
马达声终于缓缓熄灭。
吵翻天的孩子们立刻识趣地安静下来,恰到好处地解救了不知道该说什么的阿帕基。
年长的磨刀匠满意地抚过校准好的冰鞋,解开沾满润滑油渍的围裙,丢在脚边,踱出工作台。
六位选手纷纷起立。
Lagoon俱乐部的所有人,都将贝利克罗先生当做自己的教练来尊敬,即使只有他们的冰舞组合曾是老人的正牌学生。
“上赛季干得不错,” 老人推了推沿着鼻梁下滑的镜框,目光扫过冰刀的主人们,“从刃的状态来看,应该都没有决定性的技术错误了,老毛病改了很多。”
“尽管有意外,有心态上的起伏,结果和理想也许有差距,”
福葛平静地听着,纳兰迦自觉地低下头。
“但运动员绝不活在过去。失误也好,荣誉也罢,”
贝利克罗的目光环绕一周,最终在新晋的青年组世界冠军乔鲁诺身上聚焦。
“每一个赛季都会比前一个更艰难。”
他的声音在木屋里掷地有声,听得出年轻时的威严——布加拉提平时不怒自威的气质多半继承与此。
语毕,他挥手示意大家都坐下,缓缓依靠在身后的鞋柜上。岣嵝的后背让这位已经迟暮的老人显得更加矮小。
静立良久,他望向了自己最信任的学生。
“布加拉提,其实今天叫你来,我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
阿帕基略微舒了一口气,他明白,稳重如老师的人绝不会当着这群孩子的面说那些无关紧要的私事,即使要谈也不会是现在。
“你和阿帕基是我还能上冰时带的最后两个学生。这四年,一直都是你们自己在向前走,我除了磨磨刀,其实也没有帮到你们什么。”
“但人不能不服老, ” 老人摘下老花镜,别在胸口的衬衫口袋里,指了指自己浑浊的右眼,“前几天去医院检查,腿脚和眼睛都不太好,现在磨刀也全都凭着经验和感觉,可能以后这间店也开不了多久了。”
静默的空气中响起几个孩子对此深感意外的吸气声。阿帕基握紧背在身后的手掌,余光扫过布加拉提垂下的眼睛。他没料到老师今天的反常竟来自这里,可预见的未来里又要增加一场离别,这他有些不知所措。
“都打起精神!”老人的声音陡然提高,貌似对学生们低落的情绪非常不满,“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是时候离开了。”
“下赛季,会有新鲜血液加入Lagoon。”
什么?
话音未落,一串脚步声由远到近,逐渐清晰,透过橱窗玻璃传了进来。门板上清脆又礼貌地响起三声叩击,随即门口的风铃合着挂钟的准点报时同时响起。
大门被推开,闷热的空气重新开始流通,一位粉色短发的女孩逆着风,站在光亮中,镇定的表情里带着骄傲和兴奋。
是今天缺席的,那位大家都熟悉的冰鞋店学徒。
女孩穿着干练的运动短裤和平底跑鞋,而不是往常沾有陈渍的围裙和护袖。肩膀上搭着一只不轻的布包,隐约能看见布料下冰鞋的轮廓,背带收紧,在T恤衫上勒出一道浅浅的汗痕。
“诶?!?” 纳兰迦忍不住第一个小声惊呼。
“特里休??” 米斯达飞快地和乔鲁诺对视一眼,又和纳兰迦异口同声,“不会吧?”
“让你四点来,你这孩子还真踩着点。”贝利克罗摇摇头。
门边的女孩面对惊讶的众人,不紧不慢地把木门关好。她放下背包,用手背轻拍身旁上下打量她的米斯达,示意他让开。其他人都下意识地跟着往墙边退去,柜台边的老人被拦在后排,笑着轻叹一声。
女孩望着让出的一小片区域,深吸一口气。
腿部肌肉紧绷,快速上步,重心压低,发力、
起跳!
她像捕猎中的猫科动物一样从地面弹起,身体优雅地收紧。举过头顶的指尖在凌空的高速旋转中,几乎要触摸到天花板上的吸顶灯。
迅捷的粉红色弧线,利落地狭长的屋内划出一道对角。落地时几乎轻巧无声,只有一根翘起的木地板发出咯吱的震颤。女孩的浮腿流畅地舒展,扫起脚边几张散落的泡沫纸。
举双手的陆地三周跳???
最吵闹的米斯达和纳兰迦面面相觑,已经惊得没了声音。女孩的目光落向两人,做了个谢幕的动作。飘飞的纸张安静地落回原地。
“一直没有正式介绍给各位。今天重新认识一下,这是特里休·乌纳。”
特里休在大家敬仰的眼神中挺直腰背。
贝利克罗像是在看一块未经打磨的璞玉。
* * *
手机屏幕上播放着国内区域选拔赛上的一段录像,摇晃的屏幕勉强紧追着特里休。
I used to cry
我曾经哭泣
But now I hold my head up high
但此刻我昂首挺胸
And you see somebody new
你看到的我早已脱胎换骨
I’m not that chained up little person still in love with you
我再也不是被你以爱之名束缚的孱弱女孩
滑行速度很快,手持镜头有一瞬间的跑焦,拍摄者花了几秒钟,才从前排观众的头发,重新对焦在冰场中央的少女身上。
简洁又经典的黑色短裙在后颈系起细带,配合同样颜色的长手套,冰场上的特里休像掠过晴空的燕子。
深刃起跳的3lutz接3loop没有任何犹豫,力量饱满,高远度充足,合着高音飞出。落冰时四溅的冰花甚至迸出挡板,即使有些颠簸,未能流畅滑出,这串技术动作依旧漂亮又大胆。
米斯达的视线在特里休和屏幕之间切换,作为少有的能完成3Axel+3loop连跳的选手,他对连loop需要多大的爆发力再清楚不过。
他也是真的怎么也没料到,这个前几天和自己一起挂在栏杆上观赛的“志愿者”,竟然是个颇有些厉害的人物。黑发青年有些激动地越过福葛的肩膀戳了戳纳兰迦,对方做出一个“嘘”的噤声动作,也盯着屏幕恨不得眼睛都不眨。
女孩屈膝,前蹬,身体收紧,就像刚才她在陆地上做到的那样——整套节目的最后一跳,2Axel,她依然有充足的体力干净完成。之后没有停顿,特里休合着鼓点的节奏,跳接进入联合旋转。
姿态在高速旋转中不断变化,难度也已经不仅仅是提刀贝尔曼,而是罕见的烛台转——双手抱住小腿,双腿180度打开,冰刀的闪光如同烛台上银色的火苗。极致的柔韧性,加上轴心稳定的低位移,她看起来轻松自如。镶着蕾丝的绸制裙摆飘飞,特里休是展示台上的宝石,每个切面都闪着炫光。
Did I crumble?
你觉得我会崩溃?
Did you think I’d lay down and die?
你觉得我会坐以待毙?
I will survive, 70年代的disco神曲。演唱者Gloria Gaynor的一生跌宕起伏传奇异常。被抢票disco女王的名号后,因为一场意外脊柱受伤卧床九个月,期间母亲病逝。之后她重新站起来,找来制作人写出了这首歌。
Oh no, not. I will survive!
不,你错了。我会活下去!
I’ve all my love to give, I will survive!
我会用力地去爱! 我会活下去!
少女踩着淡去的音乐振臂,结束姿势直面镜头。拍摄者放大对焦的操作让屏幕模糊一片,可这也擦不去她如炬的目光。
冰上的特里休绝非传统意义上的温柔淑女,她从眼神到气质,都是个无所畏惧的辣妹。颇有年代感的舞曲在15岁女孩的驾驭下出奇地具有感染力。虽然编排中规中矩,但每一个迸发着表演欲的动作,都似乎在讲述她自己的故事。
四分半钟的视频结束,暂停播放的图标跳出,暗下去的手机屏幕上,映出六人紧挨着的脸庞。
“这是我这赛季发挥得最好的一套,” 特里休放松了肩膀,众人一时愣住的反应就是对她最好的嘉奖,“我自己训练,以个人名义参赛。”
她微微欠身,把期许的目光投向布加拉提。
“…你的柔韧性和表现力令人赞叹,但跳跃稳定性仍然要加强。” 布加拉提起身,把手中微微发烫的手机递回女孩手中,评价真诚而中肯。
虽说跳跃水平和一线女单相比依然有距离,特里休的软开度确实不可多得。上一个在成年组完成这样的烛台转的,还是5年前在索契冬奥会团体赛上大放异彩的俄罗斯女孩。
但比起那位女孩,特里休有着正常15岁少女的体态,不依靠病态的轻体重滞空。相反,她是实打实的力量型选手。视频中落冰时的颠簸和停顿,应该也是力量和控制略微失衡的结果。
这样的女选手职业起步会有些困难,但只要越能过这道坎,特里休将不会在17岁就因为伤病和厌食症退役,她可以拥有长久得多的职业生涯。贝利克罗先生为了她的健康做足了功课,布加拉提由衷地感到安慰和感激。
“特里休会把比赛和训练都录下来,我只能勉强纠正错误,她再根据我的指导改进。”老人的声音适时响起,“有时候我也会去冰场看看她,但那样的机会毕竟很少。”
他向自己的学生投去一个眼神,话停在恰到好处的地方。这样训练效率低下,倘若没有极高的天赋,绝对达不到特里休现在的水平。言下之意,如果有一位好教练带着她,这个女孩一定会有了不起的前途。
布加拉提短暂地沉默。
他当然明白老师希望他退役之后能接过他的衣钵,在Lagoon继续当教练:既是从职业运动员到普通人之间一个顺滑的过渡,也能帮助特里休顺利走上职业道路。
如果是四个月之前,他大概会选择感激地接受。然而女孩真诚的眼神让他心中并不明朗的未来再度泛起波澜。
现在的他不能妄自许诺。
“我从来没有拿到过国际比赛的资格。” 特里休的睫毛颤了颤,见布加拉提尚在迟疑,有意看了乔鲁诺一眼。
她知道乔鲁诺也曾是个B级赛名额都拿不到的,和她自己处境相同的家伙。
金发少年轻轻摩挲了一下手指,表面上依旧平静。他当然知道那种没有机会向他敞开大门的挫败。
“诶,那你……为什么不暂时委屈一下加入Passione呢?” 米斯达双手抱着胸脯,不解地摇头,他貌似记得很久以前他和乔鲁诺来这里磨冰鞋,特里休说过她“死也不会去Passione滑冰”,脾气这么倔干啥。
“你以为我没试过吗?”
少女试图装出不屑的样子掩盖住眼神中的落寞。
“我第一去参加Passione的青训的时候已经14岁了,当时组里一共有7个滑女单的女生,其中4个最后被录取,一个被分配去了冰舞,还有一个去了双人滑,她们年龄都比我小,只有我一个被淘汰了。他们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录用我的打算。”
特里休说着,屋子里所有人都皱起眉头,包括在Passione任教多年的贝利克罗。
你的肌肉对于女单来说有些太多了,你的跳跃太硬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你这种身材是没办法度过发育关,也滑不了几年了……理论上来说,为了快速而稳定的旋转,选手身体要么非常有力,要么非常轻盈。对于女选手来说,目前欧洲流行的训练方法大多偏爱后者那样的体型。但忽视特里休的能力,用这些令人匪夷所思的理由一遍又一遍把这个健康的女孩拒之门外,况且即便是用那样的标准衡量……特里休的身体也绝对看不出太大的毛病。
在场的所有人都难以理解,特里休自己也是,这太奇怪了。
“我不信。第二年又去北边的两个俱乐部试过。在那期间我试过节食,在去试训的期间只吃一顿,饿了就喝水。”
女孩停在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孩子啊……我其实想过,能不能和Passione的人打招呼,” 贝利克罗用绒布擦了擦粗粝的手,“我也试了,显然我老了,没能帮得上忙。”
“所以我不会再在Passione试第四次了,管他们是讨厌我的身体还是单纯讨厌我这个人。而且就算我退一步,去了不属于Passione的小俱乐部,也依然会被打压,不是吗?那我不如保留一个自由身,反正不会比这个更坏了,我只想练好技术。”
倒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但特里休,这是最理想的状况。在这里,不是光有技术就行的,没有Passione这张通行证,你的节目内容分和执行分大概很难达不到有竞争力的水平。”
一直默默倾听的布加拉提开口,声音却愈发低沉。这项运动“房间里的大象”让他再难忽视心中生出的燥痛。从前摒弃个人想法服从这样的规则,还能找为了父亲进退两难的借口。现在他不仅自己深陷于此,还带着米斯达、乔鲁诺他们一并妥协。他觉得自己仿佛一个帮凶。
“意大利国内,女单的技术难度竞争没有男单激烈。”
特里休与布加拉提对视,话语掷地有声,她清楚这个看似无解的困境,她依旧占有一定的优势。
“而且我相信绝对的实力存在。”
房间里只剩下静默。
“请允许我保留个人选手的身份,和你们一起训练。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更自己更强,更好,把所有元素都做到极致,让他们拦不到我。”
女孩浅橄榄绿色的眼眸里,暖色灯光的倒影像跳动的火舌。
“请再给我最后一赛季的时间。”
少女的声音斩钉截铁。
“我相信你可以,” 贝利克罗轻叹一口,磨完冰刀的老者用干净的手背轻轻拍了拍特里休的肩膀,“你可以的,你一定会成为一个比他更好的选手。”
* * *
“…我说,刚才纳兰迦嘴跑火车没个停,还什么我在米兰的艳遇,你跟着他凑热闹干嘛?”
“特里休不可爱吗。而且‘在米兰街头的不期而遇’,我至少看过6部有这种情节的电影。”
“艺术高于生活!何况那明明是在冰场!”
“你确实很开心啊。”
“那又不是因为特里休……” 米斯达懊丧地摊开双手,一时间竟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眯起眼睛辨认生锈金属防火梯上的楼层号牌,“说不过你。你家到底在哪层啊?”
冰鞋和特里休的事情解决后,贝利克罗先生提前锁了门,大家提着家伙各自散去,乔鲁诺叫住了他。现在,夕阳把楼梯的剪影印在一前一后的两个人身上,乔鲁诺回过头,晃晃手里的钥匙:“上面就是了。”
“吓死我……还以为你家住在第四层,要真是在四楼,我打死也不进去。”
金发男孩在低头开门时偷笑。
锁孔外部裹着一层锈红色的污垢,但钥匙插进去,光洁的锁芯仍能顺滑地转动,大门“吱”得一声打开。
“请进,真的抱歉,前几天走得急,不小心把你的衬衫一起收走了,还要麻烦你特地跟我跑一趟,” 乔鲁诺用冰鞋包抵住不断试图回弹的门板,让跟在自己身后的米斯达先进, “刚好我买菜买多了,冰箱放不下,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吃晚饭?”
“没事,顺路的嘛……哦哦!那好啊。”
乔鲁诺的侧脸被射进走廊的夕阳光照亮了一小片,飘起的发丝和阳光分不出边界。米斯达吹着风,一时看得迷迷糊糊,嘴上答应着,甚至没想过要拒绝。
这就是乔鲁诺的住所,带小卫生间的一居室里。没有厨房的屋子大约二十来平米,房型狭长且不规整,是挑剔的房客绝对不会租住的。
米斯达难得拘谨地脱下鞋子,穿着袜子踏上仿木地板:屋里实在干净。这里是治安不好的闹市区,唯一的窗户朝北,房间里采光不佳;倒是对街几家地下酒吧的霓虹灯牌,在视觉上已经怼到了窗口。大概和白天的昏暗恰恰相反,夜晚粉紫色的灯光很容易就会穿透不厚的窗帘。如果不适应,一定会在夜晚难以入睡辗转不安。
暗自咋舌,米斯达坐在那张大概又是餐桌又是操作台的桌前,看着乔鲁诺从单人床下的抽屉里取出用塑料袋包好的衬衫。小房间只需转动脑袋,就可参观完毕。床边靠窗的写字台充当了床头柜。中学教材,悬疑小说,美学理论和古罗马艺术史的侧边平等地伸出许多彩色贴标——看来做了全职运动员,乔鲁诺也没怠慢过心智的成长。
我……我好歹有看很多电影。
米斯达在心里对那些大部头吐了吐舌头。
第一次世青赛的战利品——巨大的布丁狗玩偶靠着床尾,圆乎乎“手”中还有两团金黄色的毛绒。是我的No. 8! 米斯达欠身,仔细打量之前没见过的配件,发现那居然是他帮乔鲁诺挑的冰刀软套。在布达佩斯的Santa Claus Cup,它们代替过乔鲁诺陪自己比赛,之后踪影全无。
他还以为乔鲁诺弄丢了呢。
原来当宝贝藏起来了。
意识到自己突然开始傻笑,米斯达手足无措地趴回桌边。乔鲁诺有条不紊地搅拌着锅里煮着的意面,似乎没注意到队友的异常。
少年显然已经习惯自已生活了。他用夹子盛出面条,把锅端进卫生间清洗,又煎了两块鸡胸肉和一把芦笋。芦笋提前焯过水,分装进小袋保存;鸡胸肉已经在冰箱隔夜腌好,用的是酱油、蜂蜜和大蒜,日本味道,他恰好准备了两块。
“你一直住在这个地方?你的家人……不和你一起吗?”
世青赛冠军的住所如此窘迫,无论是谁都会有些吃惊的吧。
“嗯,一年多前就搬出来了,” 乔鲁诺把锅里滋滋作响的鸡肉翻了个面,拨动着芦笋,用锅铲挑出炸酥的蒜片,“当时是用养父的名义租的,之后和房东熟悉了,我就直接付钱给他。”
“我母亲和养父不太愿意管我,希望我离他们远些好。网上的人貌似很热衷找我的生父,真有趣。” 金发少年语气轻松地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轻柔地夹起在锅里吸饱汤汁的面,放进两个浅米色的塑料盘。
“可以吃了,久等。”
只有一张凳子,两人便一齐把小桌子拖到床边。乔鲁诺坐床上,米斯达坐凳子,凑不成对的家具将他们保持在同一水平面上,他们的额头在方形的餐桌上凑得很近。
乔鲁诺也许是饿了,也可能是住所的环境让他感到放松,他用叉子小心地卷起许多意面,又特意压了压汤汁丰盈的盘底,一口放进嘴里。似乎觉得缺点味道,他又快速填了两根芦笋一起咀嚼。米斯达曾经和他在布达佩斯酒店的顶楼餐厅享用过康一付钱的免费晚餐,那时候的乔鲁诺铺着餐巾,夹着双手,拘谨礼貌;现在,男孩的双颊微微鼓起,下唇被沾满蜂蜜香味的汁水润得发亮,让人几乎能直接尝到满足的味道。
直到乔鲁诺注意到对面投来的目光,抬起询问的眼神,米斯达才发现自己已经往嘴里塞了太多鸡胸肉。他连忙低下头大嚼起来。
乔鲁诺的住所也许很难称作真正的家,但此刻这张小桌上却盛满了只属于那里的安适。
“所以说……布加拉提是同意特里休和我们一起训练了?”
一阵狼吞虎咽的米斯达试图张口找些话题。但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向心直口快的自己,最近怎么总是在乔鲁诺面前言不由衷。
“是啊,她说她明天就来,”乔鲁诺用叉子压碎一些鸡胸肉,和盘里剩下的面条拌在一起,“其实除去国际赛的经验,我想论资历她不会比我们差。”
从去年11月第一次见面起,他就意识到,特里休可能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平凡简单。普通女孩无法通过健身和节食达到的身材、对体育器材的熟悉程度、米兰赛场边对技术细节的分析和理解。
这样的选手真的会仅因为身材这样蹩脚的理由被淘汰吗?太不可思议了。
“我觉得唯一说得过去的理由可能是Passione的人讨厌特里休,” 米斯达解决完了肉食,开始皱着眉头解决留下来的芦笋,“这很合理,嫉妒她的美貌呗。”
“嗨,看着那些女孩我觉得自己真幸福,还能吃这么多东西。你说她们要是能多滑几年改多好啊,到26岁27岁,普罗修特那个年龄,” 米斯达见乔鲁诺没有接话,自顾自地说,“呸呸呸,技术可以像普罗修特,待遇跟他一样可就完蛋了。”
乔鲁诺从刚才开始就若有所思地放慢了速度,此刻完全停下手上的动作,将餐具轻声靠在盘边。
米兰的那个晚上,在看到康一转发来的那条视频后,他做什么的心情都没有了。米斯达比赛紧张劳累,很快入睡,饱受时差困扰的他连夜询问日本朋友普罗修特的过往,由花子用康一的手机敲下了一条长短信,还丢过来一个压缩包。
普罗修特,1992年出生,原俄罗斯男单选手,转籍意大利,转项双人滑。职业生涯早年顺利,2009年得到世青赛银牌。升组后最好成绩欧锦赛银牌,世锦赛第五。2016年夏,搭档里苏特因为违规使用兴奋剂被禁赛6年,他上诉,连坐禁赛12个月。之后复出单人滑,第一个赛季成绩不理想,直到本赛季练出稳定的4Lutz。
跌宕起伏的职业生涯写下来,竟不到两百个单词。
压缩的苦涩让他没能再将那些视频看下去。
米兰开往那不勒斯的列车上,他问了布加拉提同样的问题,得到的是差别不大的回答。
“明年全锦赛还要和普罗修特抢名额,压力大啊。但如果我能当裁判,我有点良心都不会那样对他。” 米斯达叉住他的最后一段芦笋,酱汁被划开一道浅痕,又缓缓合上。
这可真是够倒霉,用药的又不是他。就算他包庇了违规用药的搭档,这事也应该归反兴奋剂组织管。12个月的禁赛,普罗修特已经在职业巅峰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现在裁判在打分方面继续追责无异于在给他用私刑。
窗外的霓虹灯牌踩着夕阳的尾巴亮起,浅米色的餐盘被映照成泛灰的玫红,让乔鲁诺彻底失去了食欲。
“我在世青赛遇到了hitman的加丘。他会4salchow和4loop,刃跳很厉害。但是他连比了12场B级赛刷分,也是因为冰协不给他A级赛的名额吧。”
今天的特里休。
之前的他自己。
裁判和俱乐部高层互通有无。
许多曾经让他如鲠在喉的片段逐渐被穿成一串。
“没人尝试过做些什么吗?”
“喏,就拿波尔波这个家伙说。我伤刚好那段时间,意大利还是有别的小俱乐部的,当时波尔波还是技术专家。和我同期的男单在罗马还有两个,他们举报伟大的技术专家对Passione自己的运动员放水,你懂的,错刃存周不抓这种,都闹到国际滑联去了。”
米斯达往身后的椅背一瘫,深色的瞳孔在阴影中彻底没有了高光。
“国际滑联自己搞窝里斗还来不及,有心思管你?后来那两个倒霉蛋早早退役啦,波尔波,现在好端端地坐在办公室里,看我们训练。“
乔鲁诺的指腹滑过微凉的餐叉。
为什么意大利花滑看似人才众多,却已经多年没有世界最顶尖的选手。
那些对阿帕基和布加拉提无端的“命令”、福葛欧锦赛失误后那通不屑一顾的电话、受伤的米斯达得到的那个,“施舍”一般的世锦赛名。
答案已经很明白了。
Chapter Text
雪,很多雪。
还有风,狂风,吹过冰湖。
阿尔卑斯山的余脉横卧在北意与奥地利边陲的小城。
雪下了很久了。风声刮过山脉南坡的针叶林,在无人的冰湖上盘旋嘶吼。
山路绵延,一辆黑色的轿车在风雪中缓缓驶离孤儿院冻硬的铁门。雨刮器扫开模糊的前挡风玻璃,开车的男人沉默不语。副驾驶上的妇人在近乎凝滞的空气中有些局促难安。她的手指盘着羊绒披肩上的流苏,下意识地平复着呼吸。最终,她还是按捺不住似的,侧身朝后座转去。
“……加丘?” 她的笑容饱含期待,但掩盖不住憔悴,“这些都是给你准备的,不想拆开看看吗?”
卷发男孩警惕地抬起眼睛。几个用缎带扎好的礼物盒堆在后座的一边,而他则抱紧膝盖,靠着车门,蜷缩在另一端。
“你不用回这里了,我们去米兰,” 面对男孩缺乏教养的行为,妇人没有愠怒,只是轻轻搓揉额角,“我们家旁边有个很大的溜冰场,你最喜欢了,以前每天都闹着要去——”
车轮在冻结的山路上打滑,握着方向盘的男人皱着眉头一个急刹。险些被甩回前面的妇人倒抽一口气,仿佛如梦初醒。
“你没事吧?”她着急地再次回头。
男孩虽然没系安全带,但敏捷地用双手撑住椅背和车门。
“加丘,安全带。别让你妈妈担心。”驾驶座上的的男人生硬地提醒,用目光监督妻子扣好搭扣。
雪花开始向冰雹转变,和雨刮器争分夺秒地争夺可怜的视野。男人放慢了车速,没有人再说话了。后视镜的倒影中,男孩带了些疑惑的表情无人注意。
也许是多嘴的管理员告诉了这对夫妇他总偷偷去小树林后面的冰湖上玩耍,加丘最终得出这个结论。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点也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因为被接走而开心。他只觉得是管理员背叛了这个秘密。
男孩又向车门边靠了靠,灰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瞪向窗外不断掠过的针叶树木。他伸出食指,生硬地在车窗的水雾上划出杂乱无章的线条。
尖锐的哨响撕破冰场上干冷的空气。
两串刀痕先后划过,远远领先的二人把距离咬得很紧。
“压住!抢内道!最后一圈反超他!”
场边的一位教练焦急地朝暂时落后的选手大声呼喊。
冲在赛道最前端的男孩不屑地眯起护目镜下的眼睛,绷紧大腿肌肉,将身体压低。重心朝弯道的圆心倾侧到不可思议的角度,无情地将超越的最后机会封死。
距离终点线只有50米,他势在必得。
如果不是身后猛得传来拉扯感。
一瞬间,两个身影双双跌出跑道。零星的血滴混杂在惨白的冰渣上,很快凝结成水红色的冰晶。
在高速中失去平衡的男孩趴跪着,难以置信地怒视不远处正捂着腿大声哭叫的同龄人。他只觉得意识忽然蒸腾到了头颅以外的某个地方,直到他被钳住肩膀猛得提起。
“你怎么可以用冰刀踢人!”
“——是他!是他先…”
嘈杂议论声吞噬了无力的辩解,他被独自一人丢进水泥砌成的小室。
“这种争执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甚至可以说今天的结果早就能预见。我只会教孩子们当个好选手,你们应该去咨询专业的心理医生。”
“您之前把他从冰球队带来这里,已经是十分明智的决定了。但很遗憾,这孩子可能不适合任何对抗性的体育运动。”
“感谢您对俱乐部的支持,但我们不能以其他孩子的安全为代价留下他。”
“艾斯波西托夫人,考虑到情节较轻,他也还是未成年人,我们决定不予起诉。之前的事情我们听说了……很抱歉,但已经四年了,生活还要继续。”
“你有为你妈妈考虑过一次吗……你懂得感恩吗。你太令人失望了。”
“你不是他——你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冤有头债有主。”
“如果想走,没人拦你。”
加丘猛烈地喘息着,从噩梦中惊醒。
浅色的窗帘被夜风撩起,在窗框上鼓动。不远处的街道中,灯红酒绿的喧闹渐渐从心跳轰鸣的双耳边浮现,房间里目力所及一片漆黑。
梦境中的混乱尚未褪去。他压抑着干呕的欲望翻了个身,汗湿的薄被从背脊滑落。家居店里最便宜的涤纶混纺布料坚硬冰冷,浸透着淡淡的万宝路女式烟的气味。
稍微好受些了。
运动员不该喜欢,或者说习惯香烟。但对加丘而言,这种不被包围起来就感受不到的气味中除了二手尼古丁,还有一种表现于嗅觉的讯号——他正蜷缩在不属于自己的下铺上。
比起天花板和床板间促狭的空间,下铺更加黑暗而安宁。这张床铺的主人不会滑冰,是个裁缝。他会窝在床脚,借着便携阅读灯的光线,戴着耳机看杰拉德和索尔贝录的编舞。有时马克笔散落一地,他快速在速写本上扫着设计方案。不握笔的左手则捻着香烟,瘦削的手指把烟灰仔细磕进随身的金属盒,火星熄灭,升起一阵雾。
那家伙有时候安静得不真实,似乎本身也会跟着香烟的白雾一同消散似的。兴致真的来了,他又能在老式按键闹钟里录下无聊又聒噪的口水歌。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三月底,去首尔参加世青赛之前的那个晚上。那家伙破天荒地把衣服带回了房间赶工,一边往普罗修特一周后要用的演出服上点缀最后的装饰,一边颇有趣味地看着自己跪在地上实时行李,焦头烂额。
加丘从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在乎什么,更没法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像个黑洞,不会拒绝的自己的黑洞。
但那家伙,连同他的那辆摩托车,已经不见踪影整整一星期了。
加丘深吸一口枕边的空气,最终还是翻下床,光脚站在微凉的贴木地板上。此刻房间里寂静得没有一丝生气,他却觉得更加烦躁。
手机屏幕将黑暗点亮一角。
凌晨1点49。
向冰场的对外营业时段妥协,Hitman的选手们作息日夜颠倒。第二节冰上的例行训练从11点开始,凌晨1点结束。平时的这个时候,他应该刚从冰上下来,结束拉伸训练,准备休息。
但今天他被提前驱逐下了冰面。
傍晚,4Loop试跳出现了严重偏差。刀刃在起跳的瞬间没有和往常一样,向下抓牢冰面。受力点打滑,重心完全偏离。这一跳最终以撞上挡板,背朝下摔倒在场边缓冲用的旧床垫上结束。
控制节奏和力量,即使失误,也尽力避免用背部和尾椎落冰。这些他一项都没做到。倘若当时身后是冰面,他现在大概还不能正常行走。
在钝痛中睁开眼,先围上来查看情况的是索尔贝和伊鲁索。普罗修特从冰场另一端滑来,把他们拨开,就为了不留情面地训斥他。发黄的日光灯晃着他的眼睛,他极力在麻痹和迟缓的感官中夺回肢体的控制力,赶在普罗修特动手把他拖到长椅上之前开口争辩——
“今天停训,回去休整。”
里苏特的影子笼了过来,男人在倒转的视野里看不清表情。
这是他第一次彻底被禁止上冰训练,突如其来的凝滞的长夜让他手足无措。
噩梦后睡意全无,他索性穿好鞋袜,将腿翘到窗台上,一边补做噩梦之前没做的拉伸,一边期待着夜风继续经过这个小高坡上的窗口。
未知的焦躁像蚂蚁爬满的他的全身,加丘又开始出汗。
这是从上周那个雨后的傍晚开始的。那扇被刻意隐蔽的暗门突然敞开,从未得知的屈辱涌出,几乎把他敲懵。一根沾满仇恨的纽带向自己伸来,他却恍惚间觉得自己从来到这里之后便开始的漫长追逐里脱身了。
然而这种松弛只存在于一瞬间。或许他们只是恰巧成为了同一条沉船上的海难者。
那场争执像是随着流进下水道的雨水一起消失,第二天,这里的所有人都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浇冰车仍然轰隆作响,看场子的老油条们和找偶尔来麻烦的混混周旋,高强度的冰上训练在夜间继续——他依旧是这个冰场唯一“未成年新人”。那些上世纪出生的老家伙们和从前一样,不同他讨论任何赛事现状、或是让他参与抉择。每天轮班做早饭的人,也总是会把分剩下的牛奶全部灌进他的杯子里。
如果不是确认过舞蹈房的门框确实在普罗修特愤怒的重击下碎成两截,他甚至会怀疑那段毫无保留的对话是否真实存在过。
肌纤维伸展带来的酸痛感不会因熟练而消失,加丘奋力压制住下意识想要弯曲到舒适角度的膝关节和脊椎。
他没有戴上眼镜,黑暗暧昧的视野里,稍远的酒吧街上斑斓的霓虹灯牌形斑斓又模糊,像是一群深海里群聚起来的荧光生物。周围廉价住宅区零星的灯光显得寥落而不值一提。
身体因伸展和出力变得柔软,后背愈发湿热,加丘咬紧后槽牙。他简单活动了关节,抓起门口立柜上的眼镜,麻利的锁门,迅速扎进米兰的夜色中。
无法忍受这种焦灼,目前已知可行的唯一方法既是穿上冰刀单纯地发泄压力:绕着冰场,压低重心,快速滑上几十几百圈,直到脚踝麻木失去对痛觉的感知,就像以前常做的那样。即使第二天上午惨烈的冰面被队长和普罗修特发现而招致臭骂,进而再一次被禁止练习他也无所谓。
凭什么他要被一次次拒之门外。
木质的楼梯在男孩猫一样脚步下发出叹气般的轻响,空气中弥漫着炎夏来临前最后的湿润。夜空中看不见月亮,连星星都被遮蔽,几条街区之外闪烁的灯光在视野中逐渐模糊又沉入黑暗。他烦躁地踢开被风吹到脚下的塑料袋,为了直接取到冰鞋,他直接拐向后巷那扇通向更衣室的门。
本该漆黑一片的更衣室里,那扇通往冰场的永远关不紧的门透着黯淡的光。
又是谁忘了关灯?
他之前忘记过,然后总被小肚鸡肠的老头子拿出来一遍遍挖苦。
他浅灰色的眼睛凑近那道竖直的缝隙。
先行于视觉,一阵碎裂又清晰的闷响敲击在耳膜上。
他下意识地退后,瞳孔却在对焦后因为惊讶而剧烈收缩。
普罗修特像散了架似的,摔倒在不远处惨白的冰面上。
虽然没有看到起跳,但怎么想也一定是他唯一掌握的四周跳。就算是他也不得不承认,普罗休特不掺杂任何水分的深外刃起跳,是俱乐部里最标准的教科书,即使他抛出的弧线总是平缓到可怜。
但这一跳根本没有足周。冰刀倾斜着撞击冰面,贴着融水仄歪打滑,先是髋部,然后是后背,全部砸在冰面上,他像是一只被猎枪击中的飞鸟。
加丘难以置信地把指关节攥出轻响。
似乎永远高高在上,又无懈可击的普罗修特此时跪在冰面上。从粘在脸上的头发和泛红的颧骨来看,他至少已经高强度不间断地练了超过两个小时。已经勾丝的黑色训练服上溅满了冰花,他用右手摁住腰椎,试图站起来,但只能在大喘气的间隙艰难地干咳。
这怎么看都是受伤了,谁允许他这么做的?
灯光照射不到的黑暗中,一道拉长的影子溢出来,笼罩在普罗修特的身上。
* * *
后背的旧伤撞击冰面时,普罗修特觉得脑海里瞬间一片空白。好像从船舷跌落,砸穿海面悬浮的薄冰,感官一时间被寒冷屏蔽。
几秒之后,延迟的刺痛顺着脊柱一节节地钉上来。他感到自己正向刺骨的深海坠落,气团堵塞在胸腔。水压逐渐升高,挤压着肋骨,内脏要被碾碎。不甘心地拼命调整着呼吸,喉咙里只能发出嘶哑的低吼。
直到一双带着温度的手掌托住他的腋下,无声地将他从溺毙的边缘捞起来。
里苏特。
腹腔内部的疼痛,是很多双人滑选手从捻转和托举上坠落后的感受,他在这之前并没有切身体会过。他只记得16年波士顿世锦赛,以双人滑选手身份参加的最后一次世锦赛,他曾在热身区听见其他运动员谈论伤病。脑震荡、被搭档的冰刀割伤在他们这行之间并不少见。有人为了保证比赛中内脏的安全,需要靠吹气球来激活核心力量。
他和里苏特当然也会失误,比如那个赛季一直不稳定的抛4salchow:落冰站不稳,通常都需要用手扶冰面作为缓冲。赛场上,里苏特会看似无情拉起他继续滑。但当时因为紧张肾上腺素狂飙,其实并不感觉疼痛,最多第二天身上后知后觉地多处几块淤青。
他们几乎没摔过捻转和托举。唯一有记忆的严重失误,还是他15岁刚来意大利的时候。即使是摔,那时里苏特也会尽力让他砸在自己的肩膀或者身体上,而非从两米高的空中直接倒向冰面。从2008年到2016年,他除了不可避免的轻微腰伤,没有休赛或住院过。倒是里苏特的肩膀伤势不断。
里苏特大概是每一个滑女步的双人滑选手都最希望得到的那种搭档。
现在对疼痛的感知,则像是在里苏特被迫禁赛后一夜间变得敏锐的。
蜷曲着,趴在挡板旁边,那口堵在胸口的气团逐渐散去,他又可以勉强恢复正常的呼吸节奏了。碎发开始从鬓角散落,随着淋漓而下的汗水贴在下巴上,混合了汗水和生理性的泪水把视野汪得一片模糊。
这个样子一定很狼狈吧。
前任搭档把夹着滑行路线图的写字板倒扣在挡板上。普罗修特感受到那双手从腋下滑到自己腰侧,搭在阵痛扎根的地方。温度透过汗湿的运动服传到皮肤,这让他想起了那时候抛跳前助滑的感觉。
一股滑稽和错愕混合的感觉涌上来。
苦笑卡在喉咙,他深吸一口气,缓慢地支起背,把重量移动回冰刀上,并用手势示意里苏特自己没事。
该继续了。早年在俄罗斯训练的时候,教练就不会因为脱力而放过他们。每个人直到动作没有失误后才允许下冰面,否则就得挨骂——这种残酷的方法是以痛苦为媒介,把正确的动作刻在每一条骨骼和每一块肌肉上的。倘若就此放弃,或许明天错误的肌肉记忆就将挥之不去。
他将撑在膝盖上的双手收回,试着继续朝冰场中央滑去。
但手臂被非常用力地从身后握住。
“刚才的十五跳里面,有九跳点冰力量不足,身体在最后两跳是松的。”
普罗修特没有回头。
“你没有体力了。休息,至少五分钟。”
“里苏特哟里苏特,” 金发的男人把沾着冰凉汗水的碎发随意撸到脑后,“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别让我用对加丘的办法对待你。” 感觉到普罗修特已经妥协般地卸了力,对方依然没有松开。
“呵,是啊。” 普罗修特几乎要笑了,先一步把搭在自己小臂上的手甩开,抱胸靠在了挡板上,不再动作,“我差点忘了,十六岁的家伙不是我。”
冰场上孤单地亮着两盏顶灯,苍白的光线好似也在逐渐上冻。
一时无人说话。
从那天和杰拉德动手开始,普罗修特就从没想明白自己在恼怒什么,或者身为半个始作俑者,他有什么权利那样做。
转入单人滑后的每一个小时都是容不得浪费的。普罗修特自认为对他的所作所为问心无愧,但他却还是冲不进世锦赛的领奖台。
可能这就是报应。刚来到意大利时,他发现自己居然被阴差阳错分配到双人滑,那时他每天都盼望着能崭露头角,甩掉搭档,重新转回男单去。晚来8年的如愿以偿,现在只让他倍感无力。
里苏特和他很久不再用搭档的身份相处了。现在他是普通的运动员,里苏特是他的教练。运动员需要无条件地相信自己的教练。大概在里苏特眼中,自己和加丘并没有什么区别。
暂时选择妥协。
“既然说到了加丘。” 后背的汗水逐渐风干,降低的体温让普罗修特下意识地抱住自己的手臂,有时候他和里苏特无话可说了,就会谈起那个在他们已经深陷泥沼时闯进来的孩子,“你看到今天那个4loop了吧。他在尝试新的跳法,虽然那小子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加丘的跳跃方法由里苏特教导的。里苏特的单跳起跳前有一个明显的停冰——这是为了保持节奏,与搭档保持良好的同步性,也是为了增强控制和爆发力,防止他过高的重心成为跳跃成功的绊脚石。
加丘也算是半个力量型选手,他练习过速滑的小腿肌肉健康又强健。但每一个教练自己偏爱的技巧,不一定适合于所有人。
十五岁的男孩除了力量,还有速度。由于转项的基础和技术差异,加丘对自己每个动作保持着严苛的控制。那一跳即使因为分心而没有保持住旋转轴,但起跳时迅捷的流畅感是只属于他自己的。
很多选手终其一生都没能找到自己的技术风格。
加丘已经自己摸索到了,即使他本人毫无意识。
“你觉得下赛季要让他升组吗,”里苏特考虑着,把挂在挡板上的外套推向普罗修特, “世青赛名得到了那样的名次,没有理由在青年组故步自封了。”
“但也不能让他给裁判只留下jumper的印象。我想让他再稳定一个赛季。” 普罗修特把外套挂在臂弯上,目光投向布满划痕的冰面上。
Jumper是最容易背负过多压力的选手,他们的节目安排仿佛是一纸战书,将裁判的目光锁在对技术分的挑战上。为了完成这些高难度的技术得分,节目内容的权重在无形中将变得更低。
虽然这对天生不善于艺术表达的选手确实是一条艰难的“捷径”。但对于来自hitman的新人而言,这是自寻死路。
“下赛季让梅洛尼和杰拉德他们一起编排吧。他有很多角度不同的想法,可能和加丘比较合拍,”里苏特重新拾起滑行图,“这赛季你的自由滑,按照他的建议改编后效果不错。”
“呵……那套……” 普罗修特用余光瞥了一眼身边的人,清了清嗓子。
“如果加丘不升组,那不勒斯的乔鲁诺在成年组先划下地盘,他就没有机会了。”
平直的事实。
“我要再练出一个四周跳。”
里苏特望向普罗修特的眼睛,现在就连他也有一闪而过的,“他是不是疯了”的念头。
普罗修特没有给沉默任何趁虚而入的机会,他开始小幅度活动渐渐变回温凉的身体,语气像是在谈天气。
“否则我的基础分连加丘都比不过。”
普罗修特很明白顺服于命运的下场。
25岁以上的选手通常会因为资历和裁判的尊重获得裁判的p分福利,不用在技术难度上那么拼命。但这套规则对他而言不适用——他是个背负着罪名的,只滑了两年男单的新人。
年轻人们永远在他们的职业巅峰期尽可能地冲击更高难度,而他就算能够完美落冰4lutz,唯一的四周跳也无法让他手握主动权。
保持原有的配置,就是坐以待毙。唯一的出路,就是在这个夏休期再练出一个四周跳,并且在下赛季就立刻编进节目中。
现在掌握的唯一一种四周跳,Lutz,靠的是巧劲,用脚踝的柔韧和弹性,带动整个身体起跳。脚踝大约是普罗修特全身上下为数不多没有旧伤的地方。这个跳跃,他用了禁赛的一整年,还有复出后的第一个赛季去打磨。
现在只有一个夏天,需要从零开始练出另一个稳定的四周跳,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里苏特看着前搭档将腿搭在挡板上下压,一边思考着最合理的,阻止他加速摧毁自己身体的理由,却也一边飞速思考着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下赛季上4 salchow。”
不够明亮的灯光把普罗修特脸上的细节洗得褪色,但这却没有模糊他一闪而过的复杂的表情。
这个跳跃对他,对里苏特而言都有非常特殊的意义。但他笃定的言语里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普罗修特依旧没有给前搭档开口的机会,他踩着伤痕累累的冰面,交换着接续步重新为跳跃练习热身。里苏特恍然感觉一切回到了17岁,自己看着意大利语还说不利索的普罗修特,组织着对方能听懂和回应的语言,但他却偏爱用行动代替话语。
里苏特知道普罗修特尊严的形状。
Chapter Text
2016年。
暮春。
夜幕笼罩在米兰市中心,逐渐回升的气温把人行道上的方砖烘得温暖又干燥。街边小酒馆的侍者收起桌布,吹灭蜡烛,送走最后一对相互搀扶的老夫妻;几群盛装打扮的年轻人则笑闹着走进街对面的酒吧,不醉不归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几街区外,Hitman俱乐部刚刚上过油漆的大门关不住满溢的灯光。一阵不合时宜的铃声,伴着冰刀猛烈割破冰面的锐响,回荡在高功率射灯亮白的光芒下。
操。
普罗修特啐了一口,从满地冰渣里爬起来。他愤懑地解掉护膝,两步滑到场边,接起挡板上不停震动的手机。
“又怎么了?”
“喂喂……你和里苏特……到底有没有搞对象?索尔贝你别他妈推我!” 通话的另一端,霍尔马吉欧含糊的念叨混在抽水马桶哗哗的水声和杰拉德的埋怨里,“我今天……呃,要搞清楚……”
“你脑子有病吧。”
“不可能!你们之间……肯定有事……”
“滚!”
普罗修特猛得挂断。
来自相同号码的通话记录和未接来电已经挤出屏幕,他干脆将手机拔了电池投进观众席前排敞开的拉杆箱中。
“瞧瞧!明明是你过生日,他倒喝成这个鬼样子。” 金发男人转过身,抱怨似的看着已经悄无声息滑到自己身边的搭档,似乎在期待着对方能跟自己同一阵营。
“…当初霍姆要喝你也没拦。” 里苏特迎上普罗修特的目光。他看出对方因为训练并不顺利而有些心浮气躁,却没迁就这点无害的小脾气。
普罗修特嘁了一声,双臂后撑,坐上挡板。
“烦死了,今天不想练了。”
他晃动着脚下的冰刀,冰屑融合成了半透明的碎片,顺着银色刀身滑下。
一个小时之前,他们还在米兰的大街上胡乱转悠。
五人小聚随着霍尔马吉欧喝的烂醉不得不告一段落。险些打碎两个白瓷餐盘的罪魁祸首,被索尔贝和杰拉德一人一边,架着肩膀拖回了他那间还没布置好的教练宿舍。
里苏特的那架机车就停在餐馆不远处的公共停车场,普罗修特被理所当然地丢给了自己的搭档。
“喂,里苏特,带我出去转转吧!好歹是你25岁生日,明天还休息……不许去冰场,我想过点正常意大利人的生活。”
两人在春天的夜风里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金发的异乡人跨上机车后座,一副理所当然。
但事实证明,跟着里苏特,过不了普通人的生活。
里苏特的座驾过于招摇,带着一串引擎声穿过霓虹闪烁的酒吧街。后座上的普罗修特在两秒钟后就放弃了理顺自己的头发。他散开发髻,任由发丝在迎面而来的夜风中飘飞。
混混们的叫骂,和醉汉的口哨让他们不得不朝人流稀少的街道躲。引擎声响彻和平之门广场,擦过暂时关闭的布兰卡铁塔,最终熄灭在了市中心的森皮奥内公园。
“这里没人了。”
里苏特把他发烫的座驾小心地停在草坪边的小道上。
普罗修特小跑两步,在新生的草木间做了一个陆地三周跳,向树杈间铺散的星光翻了个白眼:这个时间点,公园里除了他们当然不会有人。
“喂,晚饭那会儿,”他挑了一块草皮干燥的缓坡坐下,抬头望着已经走到身边的里苏特,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出去接那通电话,是谁打给你的?”
“我侄子。” 高大的男人在他身边席地而坐,顺手捡起落在他发丝间的一根枯草。
“切,那还神神秘秘的,”普罗修特没注意到,自己轻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你家那小子怎么样?快上小学了吧。”
普罗修特见过里苏特的家人,匆匆一面。
2007年刚来到米兰的那个冬天,里苏特的叔叔和婶婶带着他们的儿子从南边来过一趟,顺路探望他。那时候自己的意大利语还很糟糕,身边的人还说着方言,简直和鸟语一样。
里苏特的侄子,小男孩最多三岁,坐在餐桌正对面。他们瞪着眼睛,整整一顿午饭都紧盯对方。后来里苏特转述,那小孩说“哥哥的蓝眼睛很漂亮”,他到现在都不知道真假。
“马可后年就要升中学,他只比贝西小三岁。”
“也对,我来意大利已经第九年了。”
普罗修特在低下头,望着自己摊开的手掌,在搭档平缓的呼吸声中,从2007数到2016。
“我答应马可,”里苏特调整了一下姿势,他似乎一直在顺着山坡向下滑,“如果在他升学的那年我们能去平昌,就趁着寒假带他一起去。”
“里苏特哟里苏特,”普罗修特摇摇头,手指拂过身边的青草,“你家人肯定会为你骄傲的。”
“你家那边呢,不打算回去了吗。”
“我回去干什么,让他们把我捆起来送到修道院驱魔吗?”
扫过草叶的指尖停在了膝盖旁。普罗修特摸了摸手腕上扯下细皮筋,他感觉到露水已经开始在发丝上凝聚。
如果说父母对自己的“叛国”之举只是感到愤怒,那当知道儿子竟然成为恶心的同性双人滑选手中的一员时,他便彻底成为了家族耻辱,来到意大利后,他只和二姐联系过。最困难的时候,他一个人睡在更衣室的长椅上,而姐姐偷偷给他寄过钱。后来她结婚了,退役的艺术体操运动员二十出头就生下三个孩子,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通讯逐渐减少,直至消失,自己和原生家庭最后的纽带最终彻底断裂。
家乡景象早已模糊。
“我现在是正儿八经的意大利人,带着贝西在米兰,过得很着呢。”
不回去了,也回不去了。
但他不在乎。
“对了,里苏特,”普罗修特趁着绑头发侧过身,用手肘捅了捅望向远处出神的里苏特,“你家,西西里那边是什么样的?真的有很多柠檬和橘子吗?”
平时高大沉默的搭档少有地笑了。
“我老家在西西里岛北边的巴勒莫。那里临海,市区里没有柠檬园,景色跟意大利其他城市没什么区别。但叔叔和婶婶住在乡下,在那他们有自己的果园。至于柑橘……西西里也有一些,但那应该是那不勒斯的特产。”
“继续说?”
“我家,我指我父母的房子,在圣凯瑟琳教堂旁边。不如米兰这里壮丽,但壁画并不逊色。旁边有一个广场叫Quattro Canti,靠着马奎达街和马努埃莱街,我小时候喜欢在那踢球……”
“真好啊,叶卡捷琳堡就只会下雪,”普罗修特绑好最后一个发髻,戏谑地评价着记忆中的片段,“有时候能从秋天下到第二年夏天,除了污染、寒冷和长着鹰钩鼻像巫婆芭蕾老师,什么都没有。”
里苏特短暂地沉默。
“人至少不应该厌弃自己的故乡。”
“但没有期待着自己的人,故乡就不复存在了,不是吗?” 普罗修特的直视向他的目光里,找不出一丝藕断丝连的留恋。
“现在Hitman更像我的家。”
但这句话脱口而出,是连普罗修特自己都没料到的自然。他低下头,看似漫不经心拍拍手上的露水,里苏特给足了面子,没有继续接话。
两人一时就这样被包裹在寂静无声的温和的夜色里,让微不可闻流水和细软的风声挤进了他们几乎挨着的肩头。即使那句话像是一道春雷。
“算了,坐在这里也挺无聊的,”自觉失言,一贯高傲的普罗修特终于选择掩饰,“有这一个小时不如练一练跳跃,说不定抛跳就成了。”
“现在回冰场吗?”里苏特闻言站起身,不带攻击性地俯视着自己的搭档。
“……嗯,回去吧。” 普罗修特被笼在对方的身影里,握住向自己递来的手。
霍尔马吉欧的第一通来电就是那个时候响起的。
或许是醉酒同伴的骚扰太过于恼人, 亦或是普罗修特自己明白,刚才的“补救”有些拙劣。
回到冰场后,他一直心不在焉地摔到现在。
“普罗修特。”
倚靠在挡板边的里苏特用余光扫过搭档的侧脸。
从森皮奥内公园回冰场的十几分钟里,他顶着迎面而来的凉风,感受着背后普罗修特的沉默。
从波士顿的世锦赛回来后,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似乎就浮现在他涌动的血液中。他和普罗修特早年职业生涯顺利,一路拿着奖牌走过来。
之前他们滑过很多爆裂张扬的节目。霍尔马吉欧说的,已经被滑到烂的剧院魅影他们在青年组滑过,赛场上普罗修特揭下他的面具,他报以嫉妒和疯狂;加州旅馆则是成年组第一战,冰面让他们刮起了美国西部平直荒芜的公路上的扬沙;之后的那个赛季,他们选择了环太平洋,扮演起连接起精神,共同操纵机甲的驾驶员——Gipsy Danger,危险流浪者,那只重1980吨,高79米的钢铁巨人仿佛就站立在冰场上空……
里苏特有时候会觉得,这位意外出现在身边的搭档,完美且强韧到不真实。
这赛季的瓶颈和沉浮,那两个失败的抛跳,反而让他们并肩战斗的9年突然发更加有血有肉。
他很想给普罗修特一些不一样的。
“我找到一首下赛季可以选用的曲子,觉得你会喜欢。”
“给我看一眼。”
普罗修特回过神来,撑住挡板挪了挪,凑向里苏特的手机屏幕。
他蹙起眉头。
To build a home
搭建……一个家?
这家伙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他来不及开口,就被里苏特伸出右手的邀请姿势打断。普罗修特挑眉,不想表现得像个淑女,他擒住里苏特的手腕,一推挡板,率先滑了出去。
钢琴的前奏沉稳又轻缓。
里苏特先踩下一步,合着琴声回音处的留白,带着不复往常地细腻。
冰花轻轻溅在墨水般晕开的和声中。
There is a house built out of stone
这里有一座,石头建成的房子
Wooden floors, walls and window sills
木质的地板、墙壁和窗台
Table and chair worn by all of the dust
桌椅上布满尘埃
冰场明晃晃的灯光让普罗修特感到一阵奇异的感觉,脚步下意识地控制着重心,脑子却乱成一团。
为什么石头建成的房子,会有木质的地板、墙壁和窗台?
但很快,他就没有多余的心绪去思考歌词的逻辑了。里苏特的背影在身前,带着他,越滑越快,直到耳边风声呼啸。
这家伙在想什么?
This is a place where I don’t feel alone
在这里我不感到孤单
This is a place where I feel at home.
在这里我感觉像回到了家
普罗修特的心突然坠入一片空白,仿佛能在坚硬寒冷的冰面上落出一汪涟漪。
音乐在短暂的小高潮后重回平静。
可他反而开始呼吸急促。
这不正常,他们才试做了一组双人步伐,对平常的他,正常的他而言,绕场十圈都只是热身的水平。
未等他平复加速的心跳,大提琴声加入了故事的诉说。
“你觉得怎么样?” 里苏特的声音从距离贴近的背后涌上来。
“还……还不错?” 这已经不是今晚第一次,话语未经思索脱口而出。
“试试抛跳?”
坚实的双手落在到侧腹,接触的地方变得干燥而温暖。
普罗修特觉得嗓子发紧,但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对着心跳的加速漫上来。
这种状态很好,很对。
I climbed the tree to see the world
我爬上树,想看看整个世界
When the gusts came around to blow me down
狂风呼啸,想将我吹倒
I held on as tight as you held onto me
于是我紧紧抓住树干,就像你紧紧拥抱着我一样
大提琴的低吟,托起渐快渐强的钢琴声。
紧握在普罗修特腰侧双手在空中松开的那一瞬间,指尖的残留的一丝触觉就告诉里苏特,这个抛跳成功了。
不再是之前巧合般的顺畅。从扎根在冰面上的刀刃开始,自由流动的力量在冰花四溅之间,沿着绷紧的脚踝,上升到腰腹,到手臂,再到指尖,最后传送到普罗修特身上。
他的身体,成为了自己身体的延伸。
落冰的那一刻,普罗修特还是愣着的,他没有思考,身体替代大脑为他做了选择。
弧形的冰刀,慢动作一样,随着膝盖弯曲减震,极其温柔地贴上冰面。冰在压力下融化成水流,他滑过,又重新封冻。
冰场仿佛瞬间变得更加明亮。
记忆中已经不再有两个人对视了多久,或者他怎么穿过半个冰场,奔向里苏特的细节了。
他比以往任何一场比赛时,都更加用力地拥抱着自己的搭档。
“25岁生日快乐,我的朋友。”
里苏特的身体短暂的僵住了。垂在身体两侧的手臂,可以把搭档奋力抛出的手臂,此刻小心而轻柔地圈住普罗修特的肩膀。
* * *
已经残破不堪的冰场,落满了灰尘的观众席,只有一条灯管亮着。
门缝外的加丘感觉自己的身体正抑制不住地发抖。
五分钟的休息结束,秒针跳动的时间似乎都因为寂静被无限拖长。
回到冰面的普罗修特没有收紧身体,只潦草地跳出一个低空擦过的2salchow。金发男人的面庞上覆盖着一层阴影,他远绕一圈,似乎在艰难的抉择后,选择缓慢地刹停在里苏特面前。
“我们做一次抛跳的吧。”
像那时候一样。
“这对练习没用,还会影响单跳的状态。” 他此时的教练没有透露出一丝念旧的温情。
“里苏特,”普罗修特似乎在笑,他抬起头,“我一个人做不到。”
高大的男人垂下肩膀。
他最终还是心软了。
缓慢,生疏,遥远,两个身影沿着冰场的外缘,滑过冰面上阴暗交界处的投影。
四分之一圈、半圈、一整圈……速度在逐渐提升,冰刀之间的距离缓缓缩小。
两整圈。
绝对的同步和高速似乎是在一瞬间重现的。几乎不需要分出注意力思考,像是藏在脑海深处的东西被再次唤醒了。
他们还没有忘掉彼此的呼吸。
里苏特的手掌最终落在普罗修特汗湿的腰腹。
然后他没有迟疑地松开。
加丘的瞳孔因为惊异而剧烈放大。
里苏特漆黑的冰刀,在发力的一瞬间,树根一样扎在冰面上。四溅的冰花间,迸出的力量向上,节节攀升。紧绷的小腿和腰腹、收紧的大臂和小臂、再到手掌上凸起的青筋、释放于手指的边缘。
最终成为了普罗修特猛然腾空的动力。
两具身体中的同一个灵魂,骤然间划破昏暗的冰场上空。
上升的,饱满的弧形轨迹。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高,那么远的跳跃。
男孩几乎不敢眨眼。
能落冰的吧?
不远处的画面,和普罗修特刚才那个低空且惨烈的摔倒重合。
一定能的吧?
视线在颤抖中模糊成一团。
半空中,正在下坠的普罗修特轻柔地弯曲膝盖。那是自己刚来到冰场时,里苏特首先交给自己的,在落冰时保护身体的技巧。
冰刀冷白的反光,一寸寸,离冰面越来越近。
能的……吧。
加丘屏住呼吸。
没有奇迹。
碰撞冰面的是刀尖,重心猛得前倾,普罗修特下意识得用手掌住面前的冰面,发髻散开几缕。
坠落的天鹅挣扎着拍打翅膀,最终划出破碎的圆弧。
像在真正比赛时一样,他迅速从失败中起身,继续滑下去。但里苏特没有跟上,只是站在满地的冰屑中间,远望着他滑向黑暗。
普罗修特刹停在冰场的另一端,撕下要上已经被汗水浸透到卷边的肌胶贴。
表情是从未见过的疲惫和失望。
加丘捂住嘴,背过身去,感觉鼻梁被人打了一记重拳。
“几点了。”
“收拾东西吧,两点多,不早了。”
“我等你一会儿。”
挡板合上时,泡沫塑料摩擦摩擦发出一声轻小的吱呀,接着是刮蹭冰面的声音。加丘紧闭双眼,听着木门另一端的声响,他知道队长的例行公事:训练完毕后,用铲子提前抹平冰面上的刮痕,为明天浇冰做准备。
刚才短暂露出锋芒的运动员,变回了要替冰场做近乎所有事情的教练。
黑暗像是一汪死水。
加丘抱着头,用蜷曲的双腿压抑住胸腔蜂鸣般的喘息。
“里苏特”
“我马上过去。”
“……生日快乐。”
“嗯。
“今年你……29岁了。”
“嗯。”
“关灯吧。”
加丘忘记了自己最后是怎么夺门而逃的。
米兰春日的夜风如同锐利的刀片一般,刮过脸颊时能感觉到尖锐的刺痛。
一年前,他来到米兰这个破地方,和身边一群貌似无所事事的一群家伙混在一起:
每天恨不得直接缠在对方身上的杰拉德和索尔贝;
霍尔马吉欧,那个懒散碍事的家伙,永远禁止自己“过度训练”;
搞砸了这赛季所有比赛,之后再也不会有踏出意大利的机会的伊鲁索;
普罗修特,以为自己特别了不得,看到谁训练都要挑三拣四,但自己的高级四周和三周永远都跳不高的老头;
里苏特,他的队长,他一直以为是因伤退役的队长。
错愕,完全错位的错愕。
和他们已经渗入骨髓,融入每天的生活中的痛苦,自己的不甘简直不值一提。
咬着后槽牙,眼睛酸痛,胸腔里也堵着什么东西。
冰层破裂,从脚踝开始,寒意带来烧灼般的疼痛。
他想喊叫,但喊不出。想砸东西,把后巷里的垃圾都砸烂,向那些为他们加上莫须有的罪名的家伙挥动拳头,但现在他什么都做不了。
埋头跑过后巷,踏上楼梯,拧开把手。
推开房门。
砰。
他和正站在自己屋内的“不速之客”迎头相撞。
* * *
猛烈的碰撞出乎意料。
麻晕感叠加在原本就青肿胀痛的左眼上,梅洛尼花了几秒钟,才勉强在面前的黑暗中重新聚焦。
加丘杵在门框边,胸膛不规则的起伏着。那孩子咬着嘴唇,拳头攥出咯吱声。灰色的眼睛在墙外微弱的路灯光芒下闪烁着,混合着惊讶和愤怒,还有一些他道不明的有趣情绪。
“你去哪里鬼混了。”
“彩钻被你碰掉了,右脚边,” 梅洛尼让额前垂下的发丝遮住受伤的眼睛,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他端了端怀里的纸箱,示意自己腾不开手,“先帮我捡一下吧。”
那些躺在灰尘中的点缀物,已经不可能再被使用在服装上了:一旦在赛场上因为失去粘合力滑落,选手将会被扣掉宝贵的一分。
加丘明白这一点。
清瘦的青年倚靠在墙边,好奇地观察男孩会对这样明显的刁难作何反应。
出乎意料地,加丘弓起脊背,颤抖着,却异常顺从地蹲了下去。男孩的指甲被修剪成圆形,边缘因为经常被啃咬并不光滑,他在仿木地板粗粝的纹路里试图捡起细砂一样闪着熠熠闪光的碎屑。
“我去了一趟科莫,给普罗修特挑了几匹布。”
梅洛尼缓缓放下纸箱,深蓝色的绸缎滑出一角。他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橙红色的火星在如绸的夜色里燃烧着,仿佛把空气燎出一个洞。
“眼睛呢。” 加丘的肩膀在听到那个名字时明显地抽搐了一下,一粒已经粘在指腹上的碎钻重新落尽地板的缝隙中。
“最后一匹宝蓝色的被我——”
“眼睛。”
梅洛尼随手掸了掸烟灰,轻叹中带着无所谓的笑意。
“今天路过酒吧,看见了一件结构别致的长裙。”
“然后他们就打了你,是吗。”
“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方才强压着紊乱的呼吸的男孩打翻已经拾起的半捧彩钻,猛得站起来,揪住面前青年的领口。运动员强健的小臂肌肉紧绷着,梅洛尼的衬衫被扯崩一颗纽扣。
他依然笑着,低下头,望向加丘。
终于,男孩在制衡中选择松手。
“帮我。”
这是他第一次请求别人。
下铺的折叠台灯被拧开。
加丘无力地蜷缩在床尾,裸露的脚踝却依旧因为应激而紧绷着。
梅洛尼靠着床头,一枚刚才翻箱倒柜找出的退烧贴正捂在他的左眼上。
看来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普罗修特他们的事情,加丘他已经全都知道了。
“怎么帮?你知道我不会滑冰。”青年勾起嘴角,似乎有新诞下的微弱生命正沿着那阵弥散开的凉意延伸着。
“帮我编舞。” 加丘紧绷着后背,梅洛尼能听到他牙齿相撞的细响。
“我又不是专业的编舞师……好,别揪我衣服。你想要什么样的呢?”
“能拿分的,分越高越好。”
“那你应该去找杰拉德和索尔贝。什么……”梅洛尼眯起眼睛,像是在非常努力地回忆着什么非常复杂的东西,“滑行技巧,技术衔接……我什么都不懂啊。”
“你他妈的在耍我吗!”
加丘大吼着在膝盖上跪立起来。
“你想变成裁判喜欢的样子?还是队长欣赏的样子?”
梅洛尼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即使加丘因为愤怒皱起的鼻尖只离自己不到一寸。
“……”
男孩的迷茫和烦躁被精准的戳中了。
“分数只是某种过程产生的必然结果罢了。”
梅洛尼收起笑容。
“我不会滑冰。也没有兴趣去了解你们那些无趣的评分标准。”
他侧身,向枕头后一直硌着自己后背的那团凸起莫去。果然,是加丘留下的手机,还有一团缠好的白色耳机线。
“选两首你最喜欢的歌。”
梅洛尼把耳机线卷在自己细且长的手指间,只把手机抛到了对面的男孩手中。
“如果你想要我帮你,或许我可以教会你怎么跳舞。”
Chapter Text
盛夏,正午的那不勒斯湾。
成群的海鸥擦过波光粼粼的海平面,跃上帆尖,追逐着快艇身后的白浪。泡沫跳上石堤,阳光下的水渍呈现出深灰,墨绿色海藻垂挂在勒紧的尼龙绳上,被缓缓风干。各色阳伞撑开,游人脚步不停。由远至近,青蓝色天空下,城市滨海的一角呈现出明丽的夏日风光。
“喂!传球给我!”
砖石路上,几个追着球的孩子灵敏地绕过人群。为首的短发男孩小跑着,回头朝自己的队友大喊。磨破了皮的足球在几双运动鞋前翻滚一路,终于来到他脚下。男孩眯起眼睛——他的冲刺谁也追不上——瞄准斜前方拖在石墩上的破旧渔网:那是他们的球门。
海风突然大作。
一瞬间,海滨小道像被打翻的颜料盘。黑白两色的足球偏离预先计算好的路线,沿着斜坡颠簸而下,滑过仄歪的阳伞和飘飞的广告纸,沿着小道边白色的大理石栏杆滚向前方的人群。
糟了。男孩的眼睛里闪过惊慌,他连忙用最快的速度冲向前去,踉跄地追赶着野兔一般逃窜的足球。
球几次撞在栏杆和石凳上,逐渐弹到了成人腰部那么高,而它的落点指向了一位正面朝海水,毫无防备的女士。
“小姐!请让开!”
男孩连忙大喊。
年轻女士留着利落的短发,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朝自己飞来的足球。但比起锐利的目光,她的动作却很迟缓,连常人下意识的闪躲,都必须努力挪动步子才能刻意保持住平衡一样。
啪!
足球就要砸向她的肩膀时,被一双大手左右包裹,牢牢地固定在半空中。
“呼…多亏了你。”
她捧着怀里的花,笑着眨了眨眼,朝挡在自己身前的白发男人道谢。
「雷欧,如果你这周有空,周日上午10点在那不勒斯港口站见一面吧?——格里塔」
前任搭档的短信是阿帕基在周一训练结束后看到的。
事故后,两人依旧保持着联系,偶尔的通话中,对方的声音一如18岁那年带着友善和笑意。赛季中工作繁忙,阿帕基和她见面的次数不多,每当接到这样的短信,他才会惊觉夏休已经过去大半,又是一年从掌心流逝。
创伤后的心理疏导可以排解病理性的愧疚,却无法根除心理上的自责。
只有拆开纱布和伤药,亲眼窥视,才能确定曾经皮开肉绽的伤口是已经痊愈,还是仍在流着脓血。有时明明感受到纱布下的皮肤已有新生的瘙痒,但揭开看,不过是干涸的血痂连着皮肉和纱布长在了一起。
“这是我之前经常去的花店,最近新进了黄色的木槿花。”
布加拉提锁好柜门,金属摩擦的清脆声音让盯着手机屏幕的阿帕基回过神来。在他有些不知所措的目光中,布加拉提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印花磨边的名片,轻轻放在两人之间搁板上。
通往港口站的公交车颠簸过城区,阿帕基捧着还沾着水珠的木槿花束走出站台时,路上还鲜有赶早的游人。他在喷泉边的长椅上坐下,天空中还残留着一抹冲破海平面的清朗晨光。
五年过去了。
两人为数不多的见面中,搭档曾戴着颈部固定器躺在病床上。后来,他去过医院住院部顶楼的复健室看望她。卧床、轮椅、艰难地站立……事情正在变好,格里塔像感知到阳光和雨水后重新抽枝的小树。
格里塔今天是向他走来的。
“哇,这是给我的吗,居然不是康乃馨,” 女孩穿着橙色和鹅黄拼布的连衣裙,隔着很远,就朝愣住了的阿帕基挥手,“上个月第13轮复健结束,终于把拐杖丢掉了。”
阿帕基惊异地立起来。
去年他们见面的时候,格里塔还摇着轮椅。
“医生说我现在需要多走动,这样能恢复得更快。前段时间布加拉提受伤了,我不想打扰你。”格里塔笑着,和之前一样,她说话时小动作很多,右手手指并拢时还有些不自然地颤抖,但不细看已经和普通人无异,“陪我随便逛逛吧。”
阳光从棕榈树叶里漏下来,让阿帕基不住地想起表演滑时从天花板洒到冰面上的眩光。他们曾经一起度过14到18岁的时光。 女孩一直引以为傲的棕色长发在治疗时被推成板寸,后来就一直保持在齐耳的长度。她的身材不复当运动员时的精瘦,柔和的轮廓上早已看不出曾经羚羊般矫健的身姿。
已经身处两个世界的他们沿着步道缓慢地行走,不断被身边路过的游人和飞奔的孩子超过,海潮在右手边的石堤下滚动翻搅。
“……你的搭档,复健应该很辛苦吧,”格里塔的右脚贴着路上的鹅卵石缓缓滑动,一步步,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一样迈得踏实,“我在医院康复科也遇到过像他这样的。好在痊愈之后,基本不会影响到行动,你们还可以滑好几年。”
冰面终究还是他们之间的纽带。
“下赛季是布加拉提的最后一个赛季。之后我应该也会和他一起退役。”
话语故作平静地从嘴唇边滑出,阿帕基停下脚步,望向远处的风帆好压抑住眼神的躲闪。阳光的温度很高,他的胸口不知为何沁出汗水。
“那也挺好的。”
预想中的惊讶、质疑或者失望,统统没有出现。格里塔也顺势缓慢地转回身体,轻轻靠在温热的大理石栏杆上:“真的。其实我们很幸运,在一个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一边吃苦,一边向前冲的时候,有个好好冷静的机会。”
女孩轻轻闭起眼睛,像是在等待海风:“受伤之后再看比赛,我有时候能看见些不同的东西。我知道布加拉提很疲惫,你也是。”
“当时答应过带着你的那份一起滑下去,我抱歉……”
“雷欧,你还记得高中的时候,我们在礼拜时背过的祷词吗?”
“仁慈的主允许人间有苦难存在,” 格里塔把花束换到左手,举起右手,摩挲起颈间一直佩戴着的天主教十字架,“苦难赋予人们成熟的信德,帮助他们获得承受和超越下一次苦难的力量。”
“我们一起面对了它,也都已经做得很好了。”
女孩轻缓地说道。
阳光随着中午的临近变得更加明媚,把阿帕基的眼眶灼得发烫。
“……我之前真的做梦都没想过,我竟然也能踩着升学的尾巴,和同龄人一起坐在大学的课堂里,研究我喜欢的理论数学。” 女孩摇着头笑了,声音中带着一丝幸福的自嘲。
“你在高中就很擅长几何。” 坠入沉思的阿帕基把双手搭上石栏杆,指腹贴在凹凸不平的褶皱上,感受着细沙摩擦着皮肤。
“但那时候我根本没有想过,我只麻木地想赢,胜过世界上的一切。”
“其实我们有很多条路可以选择的,无论是冰上还是冰下。”
阿帕基短暂得停住了呼吸。
“最后一个赛季,不要再留遗憾了,去做你们想做的。给布加拉提,和你自己都创造些值得回味的美好回忆,” 格里塔侧过身体,直视着身边男人的眼睛, “然后开始你们新的人生。”
刺目的阳光似乎变得温柔,顺着他浅色的虹膜渗进了身体。体内被这种明亮的洪流烧灼着,焚毁着,快要化为浓烟的翻滚的情绪却在一个呼吸间被注入了海风一般,缓慢地平复了。
“先、先生?对不起,我……”
追足球的男孩咬着嘴唇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得望向面前高大的男人。他一身冷色,在饱和度极高的喧嚣里,像一尊格格不入的雕像。 自己和伙伴心爱的足球被对方宽大的手掌合在中间,和儿童玩具一样小得有些滑稽。
阿帕基俯视着脚下的孩子,白发随着海风的徐停垂落回肩膀。男孩被吓得有些发颤,朝身边那位栗色头发的年轻女士投去求助的目光。
“拿好,”白色雕像皱着眉头,声音听起来并没有他的外表那样冷,“多练练脚法,以后别在人多的地方踢球。”
“……谢谢先生!”
男孩如释重负的呼气声和格里塔善意的轻笑混在一起。他认真地鞠了一躬,随即掉头奔向齐齐赶来的伙伴们。
“雷欧,我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格里塔捧着花束,低头嗅了嗅似有似无的草木芳香,“送我上公交车就好。”
不久后,穿着拼布连衣裙的年轻女士缓缓登上公交车的踏板。阿帕基远远地看着,对耐心等她上车的司机点头示意。
绿灯亮起,橙黄色的小巴士向马路尽头的转角渐行渐远,海鸥被风托举着飞翔。阳光的热度不再在体内横行霸道,只是透过衬衫布料,烘着肩膀上陈旧的伤痕。
酥麻的感觉让阿帕基觉得如同新生。
* * *
“妈妈,我回来了!”
乌纳家的桦木大门被漆成温柔的米白色,一串手工制作的贝壳风铃高悬在门头。特里休在清脆的响声中推开门,放下斜跨在肩膀上的帆布背包。
“ 今天训练结束得早,莫妮卡婶婶让我带了两束花回来。”
女孩把脱下的运动鞋摆进烙上纹案的木质鞋柜,朝厨房探了探头。她顺手把几朵红色康乃馨插进餐桌上的白色花瓶中,“明天提醒我,出门时带两块手工香皂送她哦。”趁着妈妈还没回过神来,她加快脚步朝里屋的卫生间走去。
特里休和妈妈两人的小家被布置得精致而温馨。
客厅通往洗手间的走廊墙壁上,挂满了十几年积攒下的照片。最近拍摄的照片贴在最外侧,母女两人穿着同样花色的吊带长裙站在那不勒斯皇宫前,仿佛姐妹一般。朝里走,相框里能看见捧着小学毕业证的特里休;大约七八岁,穿着芭蕾服趴在扶杆上压腿的特里休;拿着擀面杖做芝士饺,脸上沾着面粉的小特里休;还有在摇篮里睡得香甜的婴儿时的特里休……
照片中出镜的大多是特里休,可以感受到镜头母亲温柔的爱意。
洗手间里贴着米色的防水砖,角落里碎了几块,被妈妈用相同色系的马赛克玻璃小心补好。瓶装洗手液被调成了特里休喜欢的珍珠粉色和桃子香气,手工缝制的洗衣篮镶着柔软的花边。特里休麻利地把包里汗湿的训练服和裤袜扔进去。
她在这个安适的小空间里微微停顿,然后安静地锁上了门。
女孩对着镜子,皱着眉头脱下已经因为高温粘在皮肤上的长袖,白皙的小臂上赫然用胶布贴着一块白色绷带。她咬着牙撕开,在结痂一半的擦伤上熟练地涂上碘伏消毒,倒抽一口凉气后,贴上更接近肤色的肉色防水贴。
她换上新的长袖衬衫,拉下袖筒遮住手臂。
出门之前,她小心地把沾血的就绷带藏在了纸篓的最底层,又仔细洗去了双手药和纱布的气味。
妈妈已经在餐桌边等她了。多娜泰拉·乌纳,15岁女孩的母亲身材纤细小巧,比是运动员的女儿单薄许多,特里休精致的五官和她有八分相像。只是和女儿鲜亮的发色不同,她深褐色头发垂落在肩膀,显得温柔且庄重。
特里休弯下腰,给妈妈一个拥抱,然后在她的面颊上留下两个吻。
“怎么样,今天训练开心吗?” 多娜泰拉绿色的眼睛带着笑意,她抽出一张餐巾,递给有些手忙脚乱的女儿。
餐桌上的食物很寡淡,每道菜都严格地控制了热量,年轻的运动员对此习以为常。但放在餐盘中的水煮鸡胸特地用咖喱和酸奶轻微调味,旁边还配上了让人颇有食欲的甜菜苗沙拉,让人颇有食欲。
“今天训练超赞。我真的在一天天变好,” 特里休捞了一颗覆盆子放进嘴里。真甜,她把碗朝妈妈那里也推了推,“今天学了新的衔接,只摔了两次。”
“啊?怎么还会摔倒啊?” 多娜泰拉皱起秀气的眉毛,女儿口中的“好”让她感到心惊。
“……不用担心,他们帮我把之前错误的落冰方法都改掉了。现在只是稍微有些不熟练,” 特里休有些窘迫地笑着,下意识地将受伤的手臂往回缩了缩,思索着要如何让不会滑冰的妈妈安心,”而且有手臂缓冲……一点也不疼的。”
“我绝对会非常非常小心,我保证。“
虽然贝利克罗先生已经早早地让她做好心理准备,来到Lagoon训练之后,特里休还是被这里高强度的训练吓到了。自己之前的日程和这群疯狂的家伙相比,简直是幼儿园级别——第一天她连减量百分之二十的陆地训练都没撑下来。
无论平时多么轻浮、懒散或是幼稚,他们只要到了冰上,就会展现对技术近乎严苛的追求和专注。没有人会怜惜摔倒在冰面上的同伴——并不是因为他们毫无同情心,只是因为能站在这里的人,都摔过成百上千次而习以为常。
混在一群混小子的汗臭味里,性别似乎都被模糊了。
但这样的生活让她觉得前所未有地血脉喷张。
“布加拉提先生说,下周,就是明天,我可以尝试着在连跳之前加一些复杂的衔接。这样执行分会更高。” 特里休慢慢地咀嚼着甜菜苗。一边吃饭一边说话不是她的习惯,但此刻的兴奋劲让她忍不住。
“会不会有些太快了?真的是布加拉提允许的吗?” 多娜泰拉把叉着鸡肉的叉子放回盘中,似乎没什么心情吃饭。
“但是大家都在往前冲,我可不能停在原地。”
“今年刚拿到世青赛金牌的乔鲁诺确定下赛季就升成年组,最近他在改自由滑的编排,准备放四个四周跳进去。因为只有这样的配置才能和日本的东方仗助拼出胜负。”
她没有注意到餐桌另一端的母亲只是低下头摆弄着餐巾,没有回答。
“要是我也能像他一样有这么高的难度就好了。现在青年组的俄罗斯女孩子都在跳3Axel和四周跳。我以后至少也把3A练出来吧,那样才有可能进总决赛,上领奖台。”
“特里休。”
多娜泰拉深吸一口气,语气中满是担忧。
“可能我的话你会有些不爱听。但有时候执念和野心太重,反而会适得其反。这是我最担心的。”
特里休一下读出了母亲的话中意。
两人默默吃完饭,特里休洗碗。她把洗洁精揉出很多泡沫,水声哗哗,多娜泰拉留在餐桌边,望着女儿因为很甜而剩下一些的覆盆子,担心的眼神找不到落点。
“妈妈,”特里休把画着蔷薇花纹的餐盘放在沥水架上,“等我的成绩提升了,我们就再也不需要他的生活费,到时候就可以和那个家伙完全撇清关系了。”
多娜泰拉依旧没有回答。
“我是真的喜欢滑冰,真的。但我绝对不会像他一样。妈妈,我绝对不会丢下你的。”
特里休面对着母亲,语气里有宣誓一样的坚定。
而多娜泰拉眼里的思虑却没有减少,她向女儿抬起头,又垂下,似乎在重新组织着语言。特里休注意到,母亲双眼半闭的时候,眼角现出了浅浅的鱼尾纹。
“……其实妈妈只希望你能一直做你喜欢的事情。”
她最终这样说道。
“我会的!现在和大家在一起,每天都很开心,”特里休松了口气,快速把手擦干,俏皮地扶住母亲的肩膀,凑到她耳边,“最近得开始准备下赛季的新衣服了,我在网上找了好久,发现了一个还不错的设计师,对方愿意做好了寄过来。帮我量一下尺寸好不好?”
多娜泰拉终于放松了肩膀。
从特里休蹒跚学步,到抽条成如今的少女……她有一本专门的笔记本记录着女儿的身材数据,和服装打样的设计图。给婴儿穿的罩衫,带粉红裙摆芭蕾舞衣,贴身的训练服——而现在花滑兼具设计感、闪耀和轻量要求的服饰已经不是她能经手的了。
女儿能比自己看见更大的世界。
而她绝不想让自己,和这个永远为特里休敞开的家成为女儿的累赘。
“那你的节目编好了吗?录像要一起给设计师发过去的吧。”
“这个不用担心,”特里休笑着撇撇嘴,“我们俱乐部有个很厉害的家伙正在帮我呢。”
* * *
福葛的住所是一间面积巨大的平层公寓。
石制的地板一尘不染,落地窗后的风景投射进来,映出镜子般的反光。窗前,灰黑色的圆形短绒地毯上安放着他的立式钢琴。琴凳边的小几上整齐地摆放着两摞贴着双色便签的草稿纸。
福葛塞着一只耳机,左手测试和弦,右手在平板上写写画画。
《七层纱之舞》,选自理查·施特劳斯的独幕歌剧《莎乐美》。
剧中,施洗约翰拒绝了莎乐美的求爱,莎乐美便在希律王前演出了七层纱之舞,要求约翰的头颅作为奖赏。而当希律王把约翰的头放到她面前时,她却捧着约翰的头谈情说爱,拒绝了希律王的要求。最终她被砍下头颅。
乐段刚开始,就是能把整个人抛向半空的,充满异域风情的不和谐琶音。金属铃鼓和打击乐,混合在层层丝绸一样的弦乐中。
莎乐美本身就等同于美,年轻靓丽却在自由枷锁中的公主,如此执著,如此不悔,在爱情的无上的“美”面前,连生命都显得丑陋苍白。莎乐美对约翰的痴狂,因为约翰的严词拒绝而走向绝路的奋不顾身,砍下心爱的人头颅的那一刻,她一定沐浴在那一吻的欣喜带来的神圣美感之中。
天才之作。
福葛握笔的右手就着和弦,在光滑的电脑平面上划出一串浅绿色的弧线,绕过椭圆形的半场,停留在中央。左手弹下熟悉的音符时,右手写下花体的字幕,CCoSp,换足联合旋转。
那会是一段充满神秘和危险气息的旋转。
他可以预见,身着华服的少女在高音中跃起,又踩着重击琴键的和弦落下进入蹲转。她的眼神先是藏在交叠的手臂中,随即随着重心一节一节地升高而像热风中的纱一样扬出去。她会动作干净地举手提刀,拉出一个顶天立地的烛台贝尔曼——像星空下的篝火边,随着吹笛人的乐声挺立了身体的舞蛇。
完美。
福葛舒了口气,将笔吸附到平板的侧边。他满意闭上眼睛,双手撑在钢琴上,在大脑中从头开始演练他的编舞。
虽然特里休一来就霸占了他的储物柜,又拿他的运动服擦手……但她这样努力闪烁的原石,怎会轻易让人移开目光。
他的节目会将年轻女性的柔韧性,表现力,以及全心沉浸于冰场的气质全都衬托出来,让她在聚光灯下前所未有的耀眼。
纳兰迦则无趣地窝在他身边不远处的沙发上,手里是玩到中盘的喷射战士。
空调温度打得很低,所以他去储物柜里拖来了一床薄毯披着。
这顶裹着纳兰迦的迷你帐篷被福葛晾了一个下午。业余的编舞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时不时没头没尾地敲着钢琴,发出些在纳兰迦耳中完全是噪音的和弦。终于,黑发少年的游戏机量显示低于5%,他却执拗地不充电,只是再度看向房间的主人,终归视线离开屏幕,屏幕上的战局很快逆转。
Game over,又输了。
“喂,福葛————————”
依旧没人理睬他。
纳兰迦皱皱鼻子,蹑手蹑脚地翻下沙发。地砖上的低温让光着脚的他有点发抖,但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动作,向钢琴伸出爪子。
低音区炸出的几个杂音惊得福葛一个哆嗦,精准的反手爆栗马上落在纳兰迦的头顶上。
“好痛啦!”
纳兰迦委屈地喊,但还是抱着脑袋坐在琴凳边的地上咧嘴笑了起来。福葛的动作唤醒了平板的锁屏界面,纳兰迦看着那一片小小的亮光,表情随之低落了起来。
“你只帮特里休写节目,都不理我了。”
这是工作。
“你是不是……喜欢她啊!”
这个低能儿在说什么?
“别别别!有话好说不许打人!” 福葛带着惊愕表情握出来的拳头吓得纳兰迦又往后缩了缩,“……你最近都不练四周跳了,大家都很担心你。”
对着纳兰迦无辜的大眼睛,福葛终究是叹了口气,胡乱在他的乱发上抓了一把。
“我的状态很好,”他简短地总结,“我对自己的身体有把握。你有俱乐部上面专业的编舞写节目,特里休没有。所以我需要抽时间帮她。“
“那就好。” 纳兰迦舒了一口气,不知道在评价福葛对哪一个的问题的回答。
“但我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的节目!他们每次都给我滑很幼稚的歌,我今年都17岁了,米斯达天天都笑我。“
”也帮我编一首嘛,表演滑也行,求求你了。“
纳兰迦苦着脸撅起嘴巴。
福葛突然感到一阵心酸。
得到预料之外的肯定答复,纳兰迦立刻欢天喜地,也不再和没电的数码产品较劲。他很快收拾好在沙发上的临时小窝,准备回自己脏乱差的宿舍。
“陪我回去吗?楼下的流浪猫很想你呢。”
“不陪。会有别人喂它的。”
“那我也要逗它玩,” 纳兰迦穿好鞋,又露出一个咧嘴笑,“有时感觉其实是自己逐渐被它喂养了呢。“
他是怎么做到总能为这种无聊的事情开心的。
福葛面无表情地在纳兰迦走后锁上大门。
吵闹褪去后的沉默,将他驱赶进了自己的卧室。
和客厅的情景不同,不为外人所见卧室很乱,书本在地上摊成一片,铅灰色的床单蜷成一团,玻璃展示柜里和地毯上杂乱无章地摆放着着各式各样的奖杯和装裱起来的证书。考级证书,演奏会,辩论赛,管弦乐比赛,更多的则是花滑的奖牌。木框里的证书棱角分明,放在地上容易踢到,可福葛还是就那样让它们充满着这个空间。
而他自己则蜷缩在由墙壁,床缘和窗帘组成的三角形中。
纳兰迦说得对,他一点也不好。
乔鲁诺、米斯达、新来的特里休,还有曾经被自己带来的纳兰迦,状态都比现在自己好很多。
他没有那种训练的势头。大脑已经停止分析那些四周跳失败的真正原因是技术瓶颈,还是对大赛压力的应激反应。新赛季一个月后即将到来,他却甚至还在适应新的冰鞋。那个型号的鞋子他本来穿得很顺脚,但换了一双就觉得脚下打滑——4salchow仿佛是借来又归还的技术,不曾属于过他。即使勉强又穿回原先的鞋,那种熟悉的感觉也和四周跳一样,回不来了。
恐惧,厌烦,躁动不安。
不想再亲自重演那些失败,而是想象着别人的躯体完美地执行自己的作品。
创造产生的有限的自由让他饮鸩止渴。
福葛将头抬起一点,床头的薰衣草线香气味适时传来。他不断有节奏地缓慢深呼吸着,以此冲淡负面情绪的累积。
事到如今,还有谁会在对自己的猜疑和失望里感到快乐呢。或者,有什么样的快乐不是一种消耗品呢。
但布加拉提,以及伊鲁索,也都还坚持着。
他再度闭上眼睛。
再坚持一会儿吧。
Chapter Text
夕阳的余烬将天空烧成洋红色。
意大利北部已经整整一周没有下雨了,这种仿佛是从煤焦油炼出的深色笼罩在八月过半的米兰上空。城市远处成簇的小楼化成黑色的影子,在高温中颤抖蠕动着。金属防火梯外层的铁锈变得很脆,风刮过,它们成片剥脱。
霍尔马吉欧的鞋底碾过水泥地上散落的锈红色粉末,在身后拖出一串模糊的痕迹。平日里习惯了嬉皮笑脸的男人收敛起了松散的姿态,快速地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惊飞了平台上啄食着草籽的几只麻雀。
现在是晚上八点半,运动员宿舍二楼联排的房间都已经熄灯落锁。直到凌晨一点,上冰训练的选手和教练都不会回来。
除了住走廊尽头的那家伙。
红发男人已经习惯了处理这种情况。他鼓起腮帮,面对黑暗的门缝呼出一口气,随即抬起沾灰的鞋底往门板上狠狠踹去。
“伊鲁索!滚出来!”
无人应答。
霍尔马吉欧熟练地又朝着门板猛踢了几脚。
脚步声终于缓缓响起,木门被朝内猛得拉开,房间的主人站在比余晖更暗的光线里。窗帘拉上一半,屋内的暗处几乎呈现出一种干涸的血色。
“你有病吗?”
伊鲁索半湿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19岁就已经长到一米八五的青年几乎要把整个门框内部撑满。他隽丽的眉毛冷淡地皱起,看起来不打算再多说一句话。
“我是你教练,押你回冰场,我有病?” 霍尔马吉欧对这种掩饰心虚的小把戏见怪不怪,吊儿郎当地往墙上一靠。他的学生经常从体能训练半途逃走,这不是什么大事。
不过今天冰上训练他也没按时出现,是头一遭。
“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用你来说教。” 伊鲁索依然端着下巴,抿紧嘴唇。
“五分钟,头发吹干,” 霍尔马吉欧捕捉到了对方眼神中的闪躲,看着他还在滴水的发梢,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一阵道不明的烦躁,“里苏特九点到,那时候还没热好身,别怪我救不了你。”
听到了里苏特的名字,青年终于垂下肩膀,气势也跟着泄了几分。他没有继续挣扎,转身走向床边,给霍尔马吉欧让出一条通道。
寸头男人倍感意外,跟了进去。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捞门边横杆上的毛巾,想给伊鲁索擦擦头发,可那里是空的。窗口的晾衣架上,挂着一件潮湿的运动T恤和一双棉袜。屋外的空气干燥到爆裂,这里却氤氲着温吞的水气和洗发露浅淡的气味。伊鲁索的爱干净人尽皆知,但是他也不会勤快到训练前还要洗头洗澡。
“我觉得我受伤了,”伊鲁索比同龄人更低沉的声音响起,即使无力感让它听起来很轻,但霍尔马吉欧还是被吓到似的,停止思考关于这屋子的异样,“小腿很疼,右脚掌今天一直是麻的。“
“完全健康的职业运动员是不存在的,”霍尔马吉欧叹了口气,他摸出口袋里的烟盒,想了想又把滑出的香烟推回去,把玩起随身携带的木纹打火机,“新赛季还有整整三个星期就开始了,别……”
别像个小孩似的。
通常在他说完后半句之前,死要面子的伊鲁索就会经不起激将,抄起家伙冲在他前面,但今天那孩子只是蜷缩在床边。
“不……” 伊鲁索似乎在喃喃自语,垂下的发丝遮住了他的脸庞,“每天都在变糟,短节目和自由滑都不可能clean的。”
“别说傻话,” 霍尔马吉欧望了望房间角落里的冰鞋包,小心地坐在伊鲁索的身边,像是在接近一只浑身戒备的野猫,“前年这个时候,夹心跳还一次都没成过,正赛不是顺畅落冰了吗。”
“下赛季分给我的B级赛也就几场。已经没有机会了。”
“状态沉浮而已,赢回全国锦标赛就都不是问题,你16岁的时候就做到过,” 霍尔马吉欧装作无所谓地耸耸肩膀,拇指却因为摩擦打火机微微发热,“况且那些比赛都在意大利,第一场伦巴第杯就在米兰,我可以在场边陪你。”
“但今年加丘,还有那不勒斯的乔鲁诺都要升组。”
“你不用和他们比较,只——”
“只要和自己比吗?别说废话了,他们和我是竞争对手,”伊鲁索的表情凝结在阴影中,语气中听不出半点生机,“在其他俱乐部,在脑子正常的教练眼中,我早就没有价值了。”
“那些只会接手巅峰状态选手的家伙,根本他妈的不算真正的教练!”霍尔马吉欧狠狠地合上打火机的顶盖,对方持续的低落终于把他激怒了,“普罗修特的第一个赛季摔成那样,难道里苏特让他滚蛋了吗!?”
“普罗修特?他这赛季已经不给我复盘了,” 黑发青年从喉咙里挤出一阵类似轻笑的气声,似乎长串的语句中只有那个刺耳的名字吸引了他的注意,“没错。他就已经放弃我了,从他开始……”
“那是因为他觉得你的技术和表演完全没问题!你不像加丘……我的天啊。” 霍尔马吉欧抬起右手摁住跳动的眼皮,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下去。
“我想走。”
伊鲁索的声音像是一枚坠入深井的岩石。
屋内完全暗了下来。
毫无征兆地一阵蜂鸣,霍尔马吉欧只觉得这个夏天在脑后隐隐盘旋的不详预感炸开了。
“走?去哪,什么时候?” 他从床边站起来,指尖的轮状打火石因为旋转不足,只擦出些微弱的火星。
刚入职Hitman俱乐部的那年,他曾经和16岁的伊鲁索不知为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大吵了一架,那家伙踩着后半夜的雨水去森皮奥内公园的长椅上流浪了一整天。后来伊鲁索偶尔也离家出走,通常以冰场为圆心,二十公里为半径画圆。等他想通了,就会自己回来。
但现在伊鲁索脸上显出他未曾见过的失落和迷茫。
刚成年的青年犹豫着,缓缓蹲下身子,从床底的深处,拖出了一个已经绑好行李带的小拉杆箱。
又一阵轰鸣,霍尔马吉欧闭上眼睛。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个房间今天看起来这么反常了。原本应该挂在横杆上的毛巾、放在床头柜上的镜子、梳子……全都已经不见踪影。
伊鲁索把脸埋进了手臂。
昨晚他做了短暂而混乱的梦。自己流畅地在冰上做着接续步,只是简单的,前摇滚后的乔克塔,风从耳边掠过,身体可以感受到在光中,毫无阻力地穿行般的快感。 白色冰面在常人眼中并无区别,他却记得冰刀下的质感,并不坚硬,带着一丝韧性,像是雪后初晴反射着阳光的湖面。这是爱沙尼亚塔林,Tondiraba冰场的冰面,16岁的自己曾在那里站上世青赛的领奖台。
然后他醒了。
还有几个月就年满20周岁的自己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现在的他能完成自由滑就已经是极限,每场合乐至少会摔倒两次,整个夏天4+3连跳几乎没有成功。
他等待着天亮,彻底失去了踏出这个房间的欲望,或者说,他终于失去了说服自己照常参加训练的能力。过去的8个小时中,他热身了,做了所有能做的无器材日常训练,但小腿和右脚掌的疼痛让他无法忽视。这种疼痛并不是从肢体传输到大脑的,只要一想起那些摔倒的跳跃,那种无比清晰的恐惧就直接顺着神经末梢烧起来,让他觉得痛,觉得生理性地恶心。
眼前浓厚的黑暗里,几团暗红的光斑在随着脉搏跳动,它们飞溅开来,最后在视野中央糊成一团。
屋中的顶灯吧嗒一声亮起。
强光让伊鲁索本能地,颤抖着抬起头,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的霍尔马吉欧按下开关。
“好,”男人把打火机扔进口袋深处,他鲜艳红发被光线漂白,像那团光斑一样在白色的墙壁前晃着,“好。我去给你打退役申请。”
房间里只剩下伊鲁索一人,望着行李箱出神。
霍尔马吉欧的手机屏幕最终蒙上了一层稀薄的烟灰。
打印机在办公室,他推门进去的时候里苏特已经不在里面了。破机器吐不出墨,卡了纸,换做平时他会啐口唾沫,骂上两句。今天他却突然怀疑这玩意儿待在他们这儿几年,进化出了人的狗屁感情。
自己是可以用这些理由搪塞伊鲁索的。打印机坏了,纸刚好用光了,电脑不能开机了,文件也丢了,让他再考虑考虑。等到他一觉睡醒了,再把他丢给里兹他们。
但霍尔马吉欧蹲下来,抠出塞成一团的废纸,换了墨盒。满手油墨的时候,手机响了几声,都是里苏特打来的,他没接。同样的电话估计伊鲁索也接到了。
最终,两张薄薄的A4纸张随着时空扭曲的错觉被缓缓吐出。2010年的夏天,21岁的自己在内容相似的一份文件上签下姓名,结束了自己职业运动员的生涯。他甚至没尽全力,只是志向和天分都不足以登顶,又窥探到了这个产业灰色的一链,便觉得自己做了个聪明的选择。
回去的途中,霍尔马吉欧点了根烟——烟瘾是退役之后染上的。他没直接去伊鲁索那里,而是站在走廊另一端自己的房间里静静抽完。抽屉开合,他从一堆杂物底下摸出一个信封,思量再三,插进了牛仔裤后侧的口袋里。
年近30的男人掸掸烟灰。
或许在这半小时里,那孩子也有可能改变主意。进门的前一刻他这样安慰自己。
然后,他看着伊鲁索在文件的最后签下了名字。19岁的年轻人趴在昏暗的床铺上,脊背弓起,T恤下骨节分明。 贴在申请正面的证件照是几年前拍的,成绩下滑后,伊鲁索就不爱拍照了。原先躺在床底的行李箱已经被立了起来,像是正代替着他的主人与自己无声又决绝地对视。
这个孩子最终也没有被命运赦免。
临近午夜的时候,他把伊鲁索送到了小院的正门口。青年只草草把头发束成了一个马尾,少有地露出两只耳朵。
别忘了这里?退役快乐?欢迎以后回来?
寸头男人说不出送别的话语,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有些厚度的信封。
“这是什么?”伊鲁索的手犹豫地悬在半空。
“钞票。” 他随便地说。
对方投来”信你就有鬼了“的眼神,任由他强硬地把信封塞进了双肩包的夹层。
接近凌晨,霍尔马吉欧才在沙发上睡着。在那之前,手机边上的烟灰缸被戳成了刺猬,干燥的房间里烟雾缭绕像是要着火。 他突然想起自己来这儿当教练之前,养过一只叫卡布奇诺的猫,他一直骗加丘那是只漂亮的小布偶,其实就是只野猫罢了。
后来搬家,那只猫趁着他搬衣柜,自己跳窗逃走了。
第二天上午,他被热醒。浑身的酸胀疼痛包裹着他,像是真的经历了一场火灾。睁开眼,惨白的打印纸落在面前的地板上,他认命地把这两张轻若无物的纸张拾起,吹掉烟灰。
伊鲁索拍拍屁股走人了,现在他自己必须准备和亲爱的队长一起处理昨晚先斩后奏的烂摊子。
尚未开张的冰场明亮如镜,空无一人,浇冰车显然已经驶过。
这才不到十点。
霍尔马吉欧转身走向了楼上的办公室。
门虚掩着,里面没有人。昨晚自己抠出的纸屑依然散落在地上,换下的空墨盒躺在旁边。一件沾着油污和水渍的旧T摊在椅背上,在阳光下加速风干。
里苏特肯定已经回来过了。
磕破了边的办公桌上搭着一支中性笔。它横躺在桌面上,笔盖滚出一段距离,笔尖依然湿润。
就好像他的主人刚刚才因为急事地离开一样。
* * *
露天咖啡厅。
这是个艳阳高照的上午。欧石楠的花朵在热气里已经萎蔫,疯长的针状墨绿色枝叶探出铁艺的花架。象牙白的阳伞为圆桌撑起阴凉,科斯塔先生坐在这些成片的圆形阴影的边缘。
这里除了侍者不会有人经过。他略微拉起淡蓝色的衬衫袖口,手腕上的机械表跑得飞快:那位倒霉客户和自己约的见面时间是九点半,现在已经快三十五了。
已经上错了两次的意式浓缩终于端来,他极不耐烦地凑上去喝了一口。
一个个的,都跟蠢货一样。
终于,在分针又向前挪动了两格后,那个辨识度极高的身影从马路对面的巷口拐角走来。来人罕见得高大,穿着黑色的短袖连帽卫衣,相同颜色的长裤包裹着腿部健硕的肌肉——重体力劳动者一般的身材。他赶紧捏起白色餐巾,伸出手臂挥了挥,好让对方第一时间看到自己的所在地,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像个娇滴滴的小姐。大块头显然看见了,但也只是把目光锁定在自己身上,脚步都没有加快。
饮尽最后一口咖啡,科斯塔先生把胸口印着自己尊姓大名的记者证摘下,揣进皮包,然后翘起二郎腿。
今天是他与大块头的第三次见面。通常,生活在米兰这样都市的现代人没什么能摆得上台面的深仇大恨。无非是配偶爬上了别人的床,或是发现养了十三年的亲儿子不是自己的种。那些被仇恨冲昏了眼的家伙,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受了世界上最大的委屈,或者握着拳头,或者哽咽着找到自己。他们目标明确,易于操控。只要他略施小计,榨取他们的钞票不费吹灰之力。
但走到自己面前的这个家伙,显然和他常遇到的客户不属于一类人。
“所以,您就不期待一下我这次有什么大收获吗?”
一如即往地由科斯塔先生先开口了。
“不需要制造悬疑感,直接说吧。”
这个男人总是过分冷静,对于情报展现出掠食动物一样的耐心和缜密。如果这种人出现在小说或者电影里,他会怀疑这家伙是杀手中的翘楚。但在现实中,这个大块头只是个蠢货罢了。
科斯塔先生开始慢吞吞地从他的公文包里掏出准备好的文件,心头窜着一股无名火。
这个傻大个,连自己的女人的出轨对象是谁都搞不清楚,第一回见面直接让他摸了一整个公司管理层的人员背景,一整个。行吧,放长线钓大鱼,出于客户不透露,他就绝不多问的原则,他只能屈尊先低价帮他扫过,并准备一旦找出几个有点苗头的“目标”就可以一条条收费。
但是,Passsione,一家体育公司,少些商场的尔虞我诈,也基本没有办公室白领间的勾心斗角。创始人倒是有点小聪明,踩着奥运冠军的噱头赚了不少钱,不过这个神秘的创始人看上去和管理层接触很少,这几年连邮件都没有——大概是去科西嘉群岛那样的地方逍遥快活去了,不像是目标,他首先剔除。剩下的人都平平无奇,和这位客户的交际圈沾不上边。
第二次稍微好了些,客户迅速指定了行政部的一个代表。他本来以为工作可以回归正轨,但是他感觉被彻底耍了——
“维内加·多比欧。Passione老板的秘书,或者说行政代表。生活轨迹简单,工作地点在罗马的passione总部,三点一线。没有特殊的兴趣爱好,没有来往密切的朋友,打得最多的电话是办公室的座机。”
科斯塔先生越说越觉得窝火,他把牛皮纸袋拍在桌上,脸上忍不住挂上一丝嘲笑。
“干干净净,比大街上随便抓来一个人都干瘪无趣。他妈的病历上,连治疗性|病和勃|起|障|碍的药单都没有。”
没错,就是这表情。这个傻大个装模作样地坐在自己面前,自己每吐出一句话,都是一副“我早知道了”的样子。
这项委托已经连续在他最为便宜的业务区占用了太多宝贵时间,根本榨不出油水,但这次可不能就这样算了。
所以聪明的自己选择稍微打破私家侦探的行规,花了些私人时间,把面前涅罗先生的老底也顺路给翻了出来。
见对面的人从钱包里抽出约定好的尾款留在桌上,就想从自己手里夺走那个纸袋,他连忙施力往回拽:“别啊,涅罗先生,据我了解,你的生活可比这个多比欧跌宕起伏多了。”
“……谢谢,我很了解我自己。”
客户轻皱眉头,抬起眼睛——他一看到那黑色的眼球纹身就想到“年少轻狂”这个词,“按照约定,我可以拿走这些材料。”
“你难道不想复仇吗?”
角力一时停止。
“我认为,即使用上‘复仇’这个词也不为过,” 科斯塔先生的手指已经发颤,只要对面的男人一用力,他肯定压不住,“这些年,你过的很辛苦吧。从巅峰坠落,而唯一能理解你,支持你,和你最亲密的人,大概也已经和你分道扬镳了。”
高大的男人松开手,科斯塔先生因为惯性向后倒向椅背。老实说,在这个大鱼即将上钩时刻保持真诚的眼神接触必不可少,但他突然心里发毛。
不过为了最后的胜利,他还是熟练地用一贯的话术继续说道:“我对您的遭遇感到同情。而且恕我直言,世界上是没有那么干净的人的。”
他眨眨眼睛,换成了双手交叠,身体前倾的姿势:“人总会有很多事情觉得永远不会败露,从而没那么刻意隐瞒。但这种人不会,他们小心谨慎,过度的干净总是假象。”
“你想说什么。”
对面男人终于露出了一丝思索的神情,这让他备受鼓舞。
“唉,您也不用那么紧张。我很理解的,您大可不必为自己的处境感到不适,我什么人都见过,现在的运动员,有几个不吃药的?只要不被身边的人告发。”
他高大的客户用沉默回应他的挑眉。
“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你这么在乎这个老底都没有的多比欧,”记者放缓了声音,“是因为,他夺走了你最重要的人。”
男人异色双眼中一瞬间闪过的动摇被他捕捉到。看上去不错。
科斯塔松了松领带,继续忽视不知哪来的紧张:“你给过那个人百分之一百的信任,你的第一位爱人。”
现代人没什么能摆得上台面的深仇大恨。
“然后她落井下石,背信弃义,背叛了你的秘密!是因为她和那个多比欧搞上了,我说的对吗。”
里苏特发自内心地笑了。
这是他这几年听到的最大的笑话,以至于他愣怔了一瞬间才笑了出来。这个男人声情并茂的共情表演已无可取之处,他也快要失去所有的耐心。
“你打算怎么做,科斯塔先生。”
“清清白白的假象要是敲得太狠,敲出来的东西说不定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那二流记者已经开始做手势,看起来是得意忘形了。
“我们不如换个方向,给他泼点脏水,比如做做假账——这些是我最擅长的。”
科斯塔双手合十,清脆一拍。
“即使是清清白白的家伙,也能让他们带着秘密在阴沟里翻船。”
几分钟后,那个狗屁私家侦探被像丢垃圾一样,直接揪着领口被扔进了咖啡馆后门的暗巷里。
他捂着汩汩淌血的鼻子,连滚带爬地扶着布满油污和涂鸦的墙面哆嗦着站起来,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往下流。疼痛让他睁不开眼睛,他的鼻梁可能被直接一拳打断了。
“一条忠告:说话注意分寸。”
一袭黑衣的高大男人在日光下,像是一堵影子构成的墙壁。
***
里苏特从未放弃过为他的队员,为他自己寻找真相。
当年没有媒体愿意听他们说话,所有发声的通道都被封死,普罗修特被用来杀鸡儆猴。自此之后,对他们抱有一丝同情的同行,也全都选择缄口不言。
但他不需要怜悯,更不会坐以待毙。
这个赛季加丘开始走上正轨,普罗修特也在正赛中达成了4lutz落冰成功率百分之百,霍尔马吉欧他们的帮忙让冰场运营的重担稍微卸下一些,他终于能开始借助外力开始挖掘热情,即使必须争分夺秒。
那个家伙胡说八道的时候,他曾经有一秒种动摇了。
是的,唯一能理解自己,支持自己到现在,曾经与自己最亲密的人确实已经在与自己分道扬镳的边缘。作为运动员,作为人的基本尊严被剥夺,他看着普罗修特被无数满怀嫉恨的目光摔在地上,用最肮脏的恶意一遍遍羞辱——而那个蠢货却只停留在他那个完全不存在的“秘密情人”上,用他狗屁不通逻辑去曲解他们的愤怒。
不过,他大概说对了一件事:过度的干净总会是假象。
Passione的创始人从2006年之后就已经查无此人,没有通讯记录,甚至没有信用卡。于是他从与其有紧密关系的人开始排查,仿佛大海捞针。
但当人员信息送到手上时,维内加·多比欧,这个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负责文书工作的多比欧,看上去更像是经手着整个俱乐部的行政事务。多比欧的过去干净到不正常。这个家伙从2006年年底就已经入职,刚好连上那个创始人销声匿迹的时间。十几年来,Passione任何人事变动都未曾影响多比欧的地位。而对方没有违过法,没有驾照,身份证的照片上是一位面相无害且年轻的红发男子,里苏特不认识任何这样的人。
杰拉德和索尔贝在临走前收到的那封电子邮件的落款处正是维内加·多比欧。
这几年,里苏特把事情的经过重新梳理过很多遍,总有一些细节他很难理解。Passione对杰拉德和索尔贝选择转籍的处理方法,似乎完全不符合常人利益最大化的逻辑。药品阳性的检测报告卡着他们要离开的点送到,而针对的人是他——当时Hitman各项事务的实际经手者,默许并协助了杰拉德和索尔贝“背叛”的人。
对方非常熟悉他们,在奥运赛季,而毁掉两个正在巅峰期的运动员,割让一个已有规模的子俱乐部,抹黑一批无关紧要的选手的清白。
这一切,只能是一种出自于仇恨的疯狂报复。
那位在合同和信件中总是言辞谦卑小心的秘书,在这件事中充当了信使的作用。但他却一改常态,用了极为耀武扬威的口吻来警告他们,“我和老板什么都知道”。
而今天,他终于得到了有用的东西。如果不是那记者有意的挑衅,他可能就错过了:病例。
即使不是运动员,病例中包含的信息也值得一查。
果不其然,他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天气很热,或许是内心的火从内而外在燃烧,里苏特在路边的便利店买了一瓶矿泉水。他将瓶盖拧开,只喝了一口,让凉意滑过已经要烧着的喉咙。然后他倾侧瓶身,把指节上已经开始干涸的鼻血冲干净。
终于稍微平静了下来。
他整理好自己的兜帽,走进便利店正对的医院。就和所有其他人一样,安静守序地排队,挂号。
他今天本就需要去医院,正好可以解读到手的情报。
时间临近正午,里苏特终于走进了诊室。
医生原先已经要收拾东西准备午休,却发现拿着号码的人竟然是这个小伙子。他笑着摇摇头,看着里苏特轻手轻脚地坐在对面那张对他而言过于矮小的椅子上。
“我来帮普罗修特开下个月的药。”
有着骇人眼睛的年轻人其实非常和善,或许那只是青春岁月印记吧。医生想起自己肩膀上那个走了样的纹身。比起他那个金发的朋友,涅罗的脾气简直好太多,所以他很喜欢这个孩子。
“之前都和你们说了,直接去药店给他们处方不就好了。算了,下次直接来告诉莫妮卡,趁着人少敲我的门,” 大约五十出头的医生重新戴上老花镜,打开已经休眠的电脑屏幕,熟练地敲下一串名字,把下面几种药前面的白色方框全部点上钩,“不过你多来几趟也好。那小子不喜欢来医院见我,情况需要你帮忙反馈。他这个月还好吗?”
“他想要效果更好的止痛药。”
“诶……下次带他一起来。新药是不能在见不到病人的情况下开的。而且你们有规定的吧?我不是专业为运动员看病的,到时候害了你们就不好了。”
中年医生说到这里像是想起了什么,叹了一口气,表情变得非常严肃。
“涅罗,你帮我转告他。我不管他是干什么的,跳水?体操?他的脊柱已经侧弯2.8度。再这样折腾自己的身体,做职业运动员的时间最多只剩下一两年,到我这么大年龄,生活质量也要受影响。”
“谢谢,我会转告。”
打印机运作的声音在沉默的房间里吱吱作响。走廊里推车轮轴的转动声,远处的嘈杂声,还有医院特殊的消毒水气味,全都氤氲在一起。
然而这样的时刻也短得像是只有一瞬罢了,医生整理好单据,却发现里苏特没有起身的意思。
“怎么,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吗?”
“我有一份病例,里面夹了几张药单。想请您看一下,上面的药是什么。”
“也是朋友的?”
“不。就是一个熟人。”里苏特把“熟人”两个字咬得很重。
医生把鼻梁上的眼镜推了推,接过了那本封面有着脏污油渍,像是废品站里找出来的旧病例。他翻阅着,没有注意到,对面这个温和的青年盯着那些泛黄纸页的眼神变得专注而危险。
维内佳·多比欧,2004年11月8日。
这本病例每隔两个星期新增一页,开药的票据单已经发脆。
除了常见的复合维生素B,维生素C软膏,每张单据上面都有一种药:
Nandrolone
Chapter Text
他闭上眼睛,看见一片冰湖。
从时速26公里的寒风中坠进平静的暴风眼,仿佛身边的声音都被不可见、不可知的环形风壁抽离得一干二净。
呼吸暂时是这里唯一的声源。
然而周遭的气流逐渐加快,暴风在疾驰。
Try to ride out the storm
想要挣脱巨浪
Whilst they’ll make you believe,
他们却不断让你相信
That they are the special ones,
他们才是优等之人
粗粝的长歌逐渐不可控地化成了呐喊,有降调的哭嚎,混杂着时而年轻时而低沉的暴喝。加丘完全没有抑制胸口的躁意,这让他整个人被流淌的情绪盈满、而后舒张开来。
他并不习惯这种感受。出于本能地,他弓起背脊,呼吸变得急促。
we have not been chosen
我们还没有被选中
视野边缘开始渗入红色,让他想起了舞蹈室里雨后的夕阳。随之而来的画面飞速闪过,伴随着腾空、融冰、汗水,以及疲倦的低语——情绪的洪流越发汹涌,形成漩涡,一切都像是在这片红色里被煮沸了似的。
加丘在旋转和挣扎里猛地睁开眼睛。
他不在什么冰湖上,也没有被血红色的沸水包围。现在是一个普通又紧凑的赛前训练日的下午,他在舞蹈室的地板上练习着编进chore sequence和步法的动作。只是,镜中呼吸急促、全身被汗水湿透的人影提醒着加丘那些过于真实的感受。
一滴汗水从额头滑进视线,短暂地在睫毛尖端停留,与汗湿在脸上的卷曲发丝擦肩而过,最后因为呼吸的颤动落在运动鞋尖,发出轻微的吧嗒。
他从那个张开的弓一样的ending pose中回过神。
加丘无法理解,为什么按照梅洛尼说的“想到了什么就接着想,感觉到了什么就表达出来”这种没头没脑的话,他就能莫名其妙、又毫无障碍地产生这样的“幻觉”。这和上个赛季,杰拉德让他变成“一条海啸里的船”一样莫名其妙——他根本没可能经历过海啸还活着站在这里,再说,人类怎么可能会变成船?
他到最后也没弄明白这个问题,只是通过对比其他选手的成绩以及普罗修特的态度,他知道过于张狂的表现已经让自己丢掉了不少节目内容分。
梅洛尼却叫他完全地释放情绪。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不苛求精准性和柔韧性,只需要尽情释放的动作确实让他感到不那么变扭了,但加丘仍然把控不住这种情绪的阈值。
他可以有多愤怒,又该有多冷静。
或者说,他究竟要将身体交给什么。
“喂,刚才那遍怎么样?”
加丘转过头,抹着脖子上的汗水问道。
梅洛尼靠在叠起的软垫堆上,仍然在速写本上画着,只是微微抬起下巴表示他听到了。同样的音乐片段通过音响再度开始重复。
“你休息一下吧。”
又画了几笔,他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回答道。
所以对于梅洛尼来说,他和白噪音的区别是什么?少年小声啧了一口,把汗湿的头发撸到额头后面,开始走起小步让心率缓慢下降。这种一如既往的不闻不问让加丘既安心又焦躁。名叫梅洛尼的黑洞里只有一片浓阴的天空,没有光,只会偶尔经过些连烟头也熄不灭的风。
加丘也不清楚自己在期待着黑洞回应些什么。
舞蹈房的门被换上了新的不锈钢合页,廉价隔音门终于勉强算是严实地嵌在门框里,连开关的噪音都消失了。然而那面大镜子仍然生着锈,墙角和地板上拓印着简单打扫去除不了的陈渍,不锈钢崭新的反光反而显得有些突兀。
下午使用舞蹈房的人只剩下了他一个。原本总会一起训练,并美其名曰给他做示范的伊鲁索毫无征兆地消失了,他专用的慢回弹瑜伽垫却还留在那个旧藤编筐里,霍尔马吉欧对此含糊其辞。
昨天晚上冰上训练的时候,平常总显得游手好闲的体能教练难得和队长里苏特并排坐在了观众席上。当时自己完成了固定的二十组步法热身,正在不远处的挡板边拉伸韧带。
“你知道的,那帮人巴不得我们继续削减预算,” 寸头男人的腿上放着一只薄薄的文件袋,“现在交申请,基本明天就能听着信儿。所以这东西从你手上递出去,就真的覆水难收了。”
“我暂时联系不到伊鲁索,” 里苏特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我想知道他本人的想法。”
“我……”
“你总替他做选择。”
“但是这次真的算我求你。”霍尔马吉欧压低声音,快速地说,“你也一直没答应冰协退役。这是第四年,上头根本没管你,加他一个也不多。你…我自己也清楚啊,一旦真的走了,基本就不可能再回来了。”
红发男人的目光投向远处的电子钟,避开了里苏特的视线。
他们的队长面对空旷的冰面,陷入短暂的沉默。他很快意识到,本该继续训练的加丘的大概注意到了这场谈话。
“加丘,今天从3T和3S开始,”男人站起身,向加丘的方向走去,像是没有看见那个文件袋一样,“不要那副表情,你的落冰姿势还要再放松一点。”
说到底,他们仍然不想对他公开队内发生的事情。
每当意识到这个事实,加丘心里的焦虑就会像泄露的煤气罐一样缓慢外溢。而且,伊鲁索。他望着略显空旷的空间,感到头发里汗水又朝着颈窝淌了下去。
他和那个长发的大个子没什么特殊的交集,对话仅存在于传递食物、毛巾,或是喊他快点从厕所出来。伊鲁索会偶尔嘲笑加丘的柔韧性不如他的一半好,而加丘接下来的四周跳总会卡在他面前落冰。
“同伴”这个词语有一瞬间划过了他的脑海,即使与那些谈不上快乐的回忆难以成为对照。
加丘烦躁地敲下音响的按钮,循环播放音乐片段戛然而止,空间里瞬间只剩下了马克笔摩擦纸张的声响。
他像一只想引人注意的猫,不顾运动鞋擦过光滑的地板弄出尖锐的摩擦,直接蹲到梅洛尼面前。
“喂……我问你。伊鲁索真的走了吗。”
眼前的男孩还浑身冒着热气。梅洛尼在换颜色的间隙短暂地扫过他的眼睛。那种神情,像是什么迷路的小动物。
“是吧。”
画着图的青年露出一个浅浅的,好似事不关己的微笑。
加丘的表情黯淡了些许。
“他之前拿过冬青奥的冠军呢,你这么大的时候。” 瞥见蹲在对面的男孩皱起眉头,梅洛尼继续旁若无人般地说着,“我记得普罗修特跟我提过,伊鲁索被上级送来的时候,队长还说了 ‘我很荣幸’ 这种话。嗯…大概是真心话吧。”
加丘没有接话,余光瞥见速写本上一小块明艳的粉红。他固执地不看梅洛尼。青年淡紫色的发丝越过耳朵,随着说话的动作在他的嘴角轻颤。
“伊鲁索之前啊,是这里万众瞩目的明星哦。”
“这里本来的教练还说过,他的双腿得到了天使的祝福。”
“就算是现在,也没裁判能不假思索地砍光他的节目内容分吧,好吧或许确实会砍掉一点点。”
梅洛尼的语气像是在谈论昨天的天气,甚至让加丘怀疑,伊鲁索的离开是否也直接抽走了这个人脑子里与之相关的记忆。
“……你到底想说什么。”
“唔……只是有点惋惜罢了。” 青年重新向速写本垂下目光,手指翻动了起来,“毕竟我来这里以后,做的第一件衣服就是他的。”
“白玫瑰。”
“流星。”
“狂欢节的烟火。”
“沙丘和晚霞。”
随着他的念念有词,速写本里夹着的照片也一一被他翻出——那是赛场上伊鲁索的抓拍照片,身上华丽的表演服大概都出自梅洛尼之手。青年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像翻动景区的廉价明信片一样逐张浏览着那些纸片。
“看来美好的事物总会迅速的消亡。”梅洛尼把照片叠成一摞,丢在马克笔包边。
“就算是他那样的天才也躲不过失去价值的一天。”
话音未落,他的衣领就被双手攥住扯向前去。
似乎被之前宣泄式的练习敲开了口子,在短暂失神的一瞬,加丘便出手了。怒气使他光裸的额头又沁出汗水。在顶灯落下的阴影中,他在极短的距离里俯视着梅洛尼仍然平静无波得像玻璃珠的眼睛,呼吸不受控制地变得急促起来。
愤怒,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男孩仿佛失了声,浅且短促的呼吸间,他的嘴唇张张合合,吐出的只有气音。
“你也在害怕吗?”
湖绿色的玻璃珠眨也不眨。梅洛尼听起来仍在微笑。
加丘用力地闭起眼睛。
“……没错。我,” 男孩咬牙切齿的声音断断续续,“我会害怕…”
梅洛尼稍显意外地挑起眉毛。
“但是我不会再逃跑了。”
那个推开养母飞奔而出的深夜,那个知道了所有秘密的傍晚,以及窥见这个冰场过去痕迹的凌晨全都涌入了加丘的脑海。
无一例外,那些时候他都因为恐惧面对而选择了逃避。
“永远不会。” 他补充道,重新睁开了眼睛,可以说得上是面目狰狞,“我会继续待在这里,比我能去的所有比赛,我要赢,滑到比老头子、比队长还老。”
“我的觉悟,不会输给这里的任何人!”
男孩的吐息在极近距离里接触到皮肤,比夏天下午的光线还要滚烫。
这孩子对他现在的表情毫不自知。
干涩而冰凉的湖绿色玻璃珠似乎在气息中凝结了一层雾气,这让它们看起来终于像是活物。梅洛尼缓慢地眨起眼睛,他的表情中凉薄的微笑在怒吼中消减大半,又肉眼可见地堆积起了灵光乍现的兴致和满足。
长发的青年没给出任何回应,保持着被加丘扯着衣领的姿势,伸手摸起速写本和手边的马克笔,并用余光开始涂鸦。加丘诧异地放开他,却被青年用不握笔的左手捉住手腕。梅洛尼瘦削的手指用力扣在加丘的手腕上,男孩被冰凉的质感激得一颤。
这诡异的对峙保持了也许几十秒,也许几分钟。纸笔被直接丢在磨损的木地板上,梅洛尼猛得起身,拉着男孩推门而出,脚步快到将身为运动员的加丘扯得踉跄了几下。
加丘认出那是通往梅洛尼工作间的路。
阁楼改造的小房间位于冰场办公室的正上方。面积不大的房间两侧是存放作品和素材的高架,设计师用便宜的轻纱保护着下面价值不菲的布料。屋内可走动范围变得狭长,位于西南面的小窗洒下的光线也被几件人台档得七七八八。
加丘有些局促地,绕过地上的几堆碎布头,走到那个用电钻固定了宽大木板的工作台边坐下。他很少被允许来这里,这是上次梅洛尼让他呆着的地方。
“把衣服脱了。”
梅洛尼无视了加丘瞬间的惊讶,熟门熟路地从门把上顺出一根发圈,一边扎起长发一边把门踢上。随即他挤开了颜色不同的滚轮置物架——那里面分类盛放着闪光的装饰品——向男孩走过来。
量尺寸啊。
加丘的肩膀垂了下来。
“不是7月刚量过吗,我又没长高……老头以前的衣服我都能穿。” 男孩悬在高脚凳边的双脚开始晃荡。
从参加测试赛开始,他过去一年多使用的演出服都是普罗修特年轻时的旧衣服改的。
“不,我刚刚有了个好主意,” 梅洛尼没有看他,只是右手手撑在桌边,左手越过加丘的身侧,在男孩后方的六层抽屉中翻找起来,“我要给你做一件。”
在这个近乎拥抱的姿势中,加丘全身陷入了僵硬。
他刚刚说什么?他只是模糊地察觉到,梅洛尼向自己走来的时候,那种眼神和之前舞蹈室里的漫不经心大不相同。
他望着自己的室友,又下意识地把目光挪向无关紧要的地方,注视着对方颈边一束没被扎好的头发。摇晃的发丝似乎带着熟悉的香烟味,和那种只能被称作“梅洛尼”的味道,这让他的眼前闪过了那些睡在梅洛尼下铺的夜晚,他指间干干净净的金属盒,他吐出的那些稀薄的白烟。
加丘仍说不出自己在期待着什么。
皮卷尺咯咯的声音催促着男孩脱去了汗湿的T恤。
在闯进昏暗房间的光线中,加丘苍白的皮肤上带了一层湿漉漉的暖色。梅洛尼手中的皮尺则和他的手一样凉。它们擦过男孩的胸口,从肩膀一端到达另一端,沿着腰腹游走:像是某种吐着信子的变温动物。
“你发什么疯,这赛季马上就要开始了。” 这份凉意让加丘回过神来,男孩猛得后仰,“明明之前都只拿老头的旧衣服糊弄我。”
“啊,有什么问题吗?”设计师把他掰正,手上不停,在一同抽出的稿纸一角记着数据和注释。
“我只为我看上的人工作。”
* * *
那不勒斯Lagoon俱乐部的训练冰场上,冷钢色的冰刀划过,带起的仿佛并非四溅的冰屑,而是马蹄下飞扬的阵阵黄沙。
吉他弦震颤,拨弦琶音搅动干冷的空气。击掌声愈发激烈,把佛拉门戈热情明快的旋律推向高潮。
狂风吹散砂砾,低悬在地平线上的红日逐渐清晰。一席黑衣的蒙面义侠佐罗扶正他的礼帽,潇洒地撩起斗篷,像一阵风似的翻下他的枣红马。
米斯达果断又干净地结束最后一组联合旋转。
踩着铃鼓的脆响,青年单膝跪地。他微微颔首,漆黑的眼睛望向此刻尚空无一人的裁判席,视线里的戏谑和浪漫和电影中的佐罗如出一辙。
两秒钟后,他如释重负地振臂高呼,放任自己“噗通”一声仰面躺倒在冰面中央。
“终于!他妈的!成了!”
卸下了佐罗的面具,过度兴奋的青年翻滚两圈,蹬着冰刀发泄尚未耗尽的体力。他蹭蹭鼻尖上糖霜似的冰屑,大声嚷嚷时喉咙里发出一串带着笑意的气音。
“诶呦乔鲁诺,拉我一把!我起不来了!”
正在远处练习接续步的金发少年听到呼唤,笑着摇摇头,倾侧身体绕出一道圆润的弧。他微屈膝盖,缓慢且精准地刹停在队友面前。
“Follow me. ”
乔鲁诺挑起眉毛,眨了眨翠绿的眼眸,模仿电影中的女主角的口吻,逆着光向米斯达伸出手。
“Always.”
已经把两小时的电影翻来覆去几乎看烂的米斯达用了不到半秒就明白了,哈哈大笑着用剧中的名台词回答。他揉揉头发,默契地把湿漉漉的手指伸向乔鲁诺温暖干燥的手掌中央,玩心大起地使了个小坏,手腕一用力,将毫无防备少年也拽倒在冰面上。
乔鲁诺在夏休的三个月里长高了两公分,16岁少年愈发柔韧坚持的肌肉线条下流动着健康的力量。金色的发尾轻轻扫过米斯达的脸颊和颈脖,让他感到一阵酥麻。
“冰要化了,先起来,去换衣服吧。”
少年松开摁在队友肩膀的手掌,拍了拍身上的冰渣。
逐渐褪去暑热的阳光穿过气窗玻璃,洒在挡板外并排放置的杂物包上。两人埋头收拾物品,观众席起伏向上的座位被映上拖长的影子。夏日将尽,淡黄色的菖蒲花在最近逐渐隐没在浓绿的剑形叶片中。久违的大雨过后,那不勒斯街头的凤凰木绽放出火舌一样的花朵。生命在城市的砖瓦之间更替,沿海城市的夏日随着渐凉的海风缓缓溜走。
“喂,米斯达,” 已经换好T恤的纳兰迦纳兰迦站在衣柜前,看见黑发青年推门进来,不服气地撇了撇嘴,语气里是藏不住的羡慕,“ 俱乐部上面对你也太好了吧,这套《佐罗》编得好帅啊。”
“那当然,符合我的气质。”米斯达炫耀得耸耸肩膀,侧过身让乔鲁诺挤进来,无视了纳兰迦小声的“嘁”。
毕竟他们这个年纪的拉丁裔男孩,但凡小时候在荧幕上看过安东尼奥·班德拉斯那张帅脸,谁还没在家里披过窗帘,挥舞着锅铲,幻想自己就是行侠仗义的佐罗。
“你那衣服再借我仔细欣赏两眼呗?神神秘秘地返工那么多次,搞什么啊。” 没等米斯达同意,纳兰迦就迅速地把那件今天才送到的演出服夺来,小心地抖开。
“嗨,别提了,” 米斯达靠在柜门上,监督着纳兰迦凑近打量袖口金色的暗花,仿佛被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前面两版,我掂了掂,比我妈忘加泡打粉的蛋糕还扎实。穿上去跳都跳不起来。”
花滑男运动员的一套衣装一般需要控制在850克之内,女选手的则更轻,基本上在350克左右。要在有限的空间内加入佐罗镶边礼帽和长斗篷这样的经典元素,还要兼顾运动不受限制,设计师必须在实用性面前忍痛割爱。最后一版上,只留下了肩胛和小腿后像鬼火一样的黑色薄纱。
“斗篷什么的以后表演滑有机会再穿吧。” 米斯达略感惋惜,接过被纳兰迦草草叠好的衣服,塞进储物柜里的塑料盒中。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善意地踢了踢长凳,让正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滑手机的特里休皱着眉抬起头来。
“对了,你这赛季的衣服有着落了吗?”
“上次我量衣服的时候和俱乐部签约的裁缝聊了一会儿,觉得他人挺不错的,” 一时间无人回应,坐在特里休身边换鞋的乔鲁诺朝米斯达悄悄抛去一个眼神,轻轻开口,“他和我说不介意在空闲时间干些自己的活,跳出工作的圈子会很惬意,也可以让审美一直保持敏锐。”
特里休的骄傲大家有目共睹。女孩和他们一起训练,咬牙修正了之前的技术,进步神速。特里休有着自己的尊严,不是Passione名下的运动员,她只是付布加拉提应有的教练费用,除此之外绝并不占任何俱乐部资源的便宜。即使福葛和米斯达他们都有意帮助这个天赋过人的女孩,也还是用温和一点的方式表述比较好。
“没事,我在网上约到了一个裁缝,他主页上有不少时装设计,也有做花滑表演服的经验,” 特里休关掉手机,貌似今天这个话题让她心情不错,“ 我发了训练的视频、配乐和身体数据过去,他说会给我寄过来,货到付款。”
“这会靠谱……” 米斯达还想说话,被纳兰迦瞪着眼打断。
“如果他最后放了我鸽子,那我也没办法。备用衣服我已经找妈妈熟悉的裁缝做好了,至少比赛时会有新裙子穿,” 少女朝黑发青年比了个OK的手势,表示自己早就考虑过最坏的结果,“毕竟总要先比出成绩,之后才有可能得到资源,不是吗。”
这句话让大家都短暂得愣了一下。乔鲁诺低头,不动声色地将鞋带理顺,卷好。
一年前他自己作为个人选手屡屡碰壁的经历被勾起。服装,参赛名额、运动员医保、比赛食宿、甚至是最基本的冰鞋和冰刀……这不仅是金钱的问题。在运转严密如同流水线一般的产业中,作为个体想摸到其中一环都十分艰难——自己最终选择了驯服于体制。
特里休想要独自前行的决心最终将成为动力还是阻力,谁都没有答案。
“诶,特里休就不用担心啦,” 还是纳兰迦极少有顾虑,眼睛很快又变得亮晶晶的。他嘴里胡乱咕哝了两句,陶醉地做出一副挥动魔杖的动作,“说不定你约到是当代仙女教母,大手一挥就是两条漂亮裙子。”
特里休被逗笑了,冰场里她和纳兰迦关系最好。
“希望吧,别是赛博仙女教母就好。”
配合着纳兰迦挥舞魔杖动作,她像老动画里的灰姑娘一样,在更衣室长椅和柜门之间的狭窄通道里,轻快地转了两圈,提起此刻并不存在的裙角优雅地致谢。米斯达抱着自己的帆布包,敏捷地跨过长凳,为女孩让道,顺便坐到乔鲁诺身边的空位上。
心之所念,美梦成真。
愉快的氛围在更衣室里乱窜,在这个新赛季前夕的普通训练日,一切仿佛都暖烘烘的。
直到福葛带着纯粹理性的声音响起。
“玩情景剧玩得这么开心,还怪俱乐部给你编的节目幼稚。”
纳兰迦委屈地呆住了,挥动的手指还停在半空,他皱起眉头想张嘴申辩,却被对方无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坐在角落擦拭冰刀的福葛套好一侧的保护软套,向挤成一团的队友们举起手机。
一条两分钟前发来的未读邮件赫然出现在亮起的屏幕上。
“下赛季大奖赛分站的选站名单刚才放出来了。”
* * *
低于冰点,却仍未结晶的过冷水,看上去与常温下纯净澄澈的液态水并无二致。 但只要受到微小的扰动,流体就会由内而外快速凝结成坚冰。
如同隔着玻璃杯壁的轻轻一叩,那封邮件让所有喧闹都瞬间凝固了。
花样滑冰大奖赛,Grand Pirx系列,是上半赛季最重要的A级赛,地位与欧洲锦标赛、四大洲锦标赛和世界锦标赛几乎平起平坐。10月到11月,六站分站赛将依次举行,满足要求的选手最多可以在其中选择两站参加。分站赛全部结束后,积分排名前六的运动员,则可以获得晋级12月初总决赛Grand Prix Final的入场券。
领奖台的含金量无须多言,除了可以为下半赛季密集的重大比赛助力,更是提升选手裁判认可度和商业价值的绝佳机会。
杀入总决赛,几乎是所有一流运动员共同的目标。
邮件下方附带的PDF文件上,简明地写着六场分站赛的最终安排:
美国站(Skate America):加丘
加拿大站(Skate Canada International):乔鲁诺,米斯达
中国站(Cup of China):加丘,乔鲁诺,米斯达
法国站(Internationaux de France):福葛,纳兰迦
俄罗斯站 (Rostelecom Cup):普罗修特
日本站(NHK Trophy):普罗修特
乔鲁诺迅速地捕捉到了自己的两场比赛,而米斯达的名字都紧随其后。 标准的Times New Roman字体下,那个大写的M显得棱角分明,让人联想到牙齿,或者一些更加尖锐的东西。中国站,他还看到了自己在世青赛时的对手,加丘——和自己预料的一样,对方也选择了立刻升组。
第一场交锋比预料中来得更早。
沉默像晕开的墨水在房间里蔓延。乔鲁诺眯起眼睛,心情却反常得平静,他甚至有闲情试图透过手机屏幕的反光观察此刻米斯达的表情。但顶灯的太亮,模糊的光团覆盖在身边黑发青年的五官上,让他只窥见一只黑色眼睛的倒影。
那天大家很早就解散了。原本正在舞蹈房和编舞连线的布加拉提和阿帕基推门进来,屋内凝滞的空气被窸窸窣窣收拾东西的响声搅动,所有人都在用同样蹩脚的小动作为自己争取一方独自咀嚼分站安排中信息量的时间。
和大家配有任何竞争关系的特里休收拾好东西,和布加拉提打了声招呼,陪着纳兰迦走出去。福葛静坐了一会儿,提着拉杆箱出门,没有让滚轮在地板上发出轰隆的噪声。
米斯达无处安放的视线和阿帕基的碰在了一起。
“不错,你们两个是不是也比中国杯?那比完了可以带上乔鲁诺,去搞点好东西吃。都加油啊。”
他拍了拍身边金发少年的肩膀,却没有正视他的眼睛。随后大男孩麻利地提起帆布背包,重新带上一贯的笑意,朝门边的老队友走去。
阿帕基和米斯达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屋里只剩下乔鲁诺和布加拉提两个人。 Lagoon俱乐部缺席正赛几乎一整个赛季的精神领袖并没有立刻开口,像是在等待室内的微尘都沉淀下来。他把储物柜里用脏的毛巾替换出来,柜门内侧固定着一张合照的胶带因为老化有些翘起,男人熟练地抚平,然后落锁。
“乔鲁诺,来聊聊吧。”
“冰协这赛季给你的选站,是把你当作男单新的种子选手看待的。”
布加拉提和乔鲁诺并肩站在通向训练冰场的金属楼梯顶端。上午进场前明朗如洗的天空笼上了来自海洋中心的云朵,光线被云层之间的缝隙过滤,洒到他们身上时只剩下薄薄的一层。
“我明白。加拿大站和中国站相对而言都比较温和,” 乔鲁诺把手臂搭在被磨掉了漆的栏杆上,顺着布加拉提的目光望向远方,视野里只有随风起伏的棕榈树,“加拿大黄金一代的老将们都基本隐退,稳定的年轻选手并不多。中国站,他们的双人滑非常强,但男单一号从平昌冬奥之后状态一直不好。只要正常发挥,我认为自己至少可以拿到两块银牌,晋级都灵的总决赛大概率不成问题。”
布加拉提略微惊讶地转身,示意他继续讲下去。上个赛季,乔鲁诺错过了青年组大奖赛,今天自己找他聊天的本意即是解释那份选站名单后的冰协的旨意,但对方显然已经看得相当透彻清晰。
大奖赛采用积分制计算排名,而非单纯的总分相加高者胜。无论具体分数如何,每站金牌得主都将获得15分的积分,银牌13分,铜牌11分,依次类推,逐名递减。
举个极端的例子,假如A选手在某站中总分100,排名第一,他就会得到15分的积分;B选手在另一站中总分200,但因为对手实力强劲只排名第二,即使他得分远超A选手,他的积分转化后也只有13分。
“冰协安排我去比这两站,应该是已经和日本、俄罗斯和美国那边交涉过了,” 乔鲁诺直视着布加拉提海蓝色的眼睛,说出了自己的猜想,“没有一方会愿意让本国的种子选手在总决赛前就和彼此拼到两败俱伤。”
“是的,” 布加拉提点头,少年的自信和通透超乎了他的预料,“东方仗助将会参加美国站和日本站。世锦赛银牌迪米特里·斯米尔诺夫,铜牌奥列格·库兹涅佐夫都会留在主场俄罗斯。今年总决赛意大利是东道主,需要有选手晋级。其他国家的冰协也很重视你,所以特意把你和他们错开了。”
“但普罗修特会去比这两站,” 乔鲁诺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最难比的两站。冰协根本没想让他赢。”
话音落下,两人都短暂地沉默了。
“乔鲁诺,我也为他的处境感到抱歉,但你不需要对此抱有负担。” 布加拉提用余光瞥见身旁少年攥紧栏杆的手指,感觉并不久远的回忆从脑海深处被捞起,“ 我们很幸运,都是现行规则下的既得利益者。我18岁时和刚转项的阿帕基组队,曾经在全国锦标赛上赢了一对当时我们并不能比过的前辈。”
一阵风滑过,乔鲁诺伸手勾住飘到眼前的发丝,掩饰住一闪而过的难以置信。
“杰拉德和索尔贝,曾经也是Hitman俱乐部的一员,” 布加拉提任由风撩起他的黑发,已经被云翳遮蔽的天空呈现出浅灰, “ 他们因为年龄和伤病被抛弃了,我和阿帕基才有机会走到今天的位置。”
愧疚会从内而外缓缓侵蚀你的骨骼和肌肉。
布加拉提的脑海中滑过这句话,养伤的那段时间他曾经反复思考,自己有时候略显理想主义的行事作风是否和这段经历有关,是否是一种潜意识里伪善的救赎。
但他没有向面前的少年这样说。
“幸运并不是你的错误。只要不去刻意谋取,不要因为特权带来的顺境逐渐成为投机者——”
保留本心,等到足够强大时,试着去改变。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叙述。
是波尔波。
看见来电显示上的名字,乔鲁诺的肩膀瞬间紧绷。世锦赛之前那通逼迫米斯达带伤上场的电话直至现在依旧让他觉得恶心。布加拉提轻轻皱起眉头,片刻之后,却释然地深呼吸,像是早已等候着这通电话一样。
“可以麻烦你帮我录音吗。”
乔鲁诺诧异地睁大眼睛,直觉告诉他接下来的事情将会远超自己对这场聊天的预料,手掌却因为布加拉提无法令人拒绝的眼神伸向了口袋。打开录音软件,摁下红色的圆形按钮,电子屏幕上出现了波纹状的起伏和读秒。
“Buon pomeriggio, 波尔波先生。”
布加拉提提前问了好,语气毕恭毕敬且轻快,像是刚刚结束了一场顺利又尽兴的练习。
“你听起来很有精神啊。”
“托您的福。”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说明你逃过了一整个赛季,万幸恢复得不错,”波尔波的声音和半年之前一样,仿佛粘在人行道砖石缝隙中的口香糖,“冰协的选站你一定看到了,美国站和中国站——完全避开了冰舞世界排名前三的家伙们……哎,我可真的是信任你们啊。天知道我为了让你和阿帕基作为回归选手参赛的申请通过审核,动了多少脑筋。”
“承蒙——”
“你又做了什么来回报我呢!”
波尔波那像是被闷在脂肪中的声音变得愈发低沉。布加拉提呼吸依然和缓,摆摆手示意乔鲁诺把录音的手机举到离听筒更近的地方。
“养伤的这段时间你貌似有了很多自己的想法啊,哈?前几天有人……有人告诉我,你背地里藏了个学生?” 液体吞咽声里混杂着喉咙中的强装出来的嗤笑,“我当然,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毕竟你这样勤勉的年轻人总不会忘了 ‘人才要引荐到俱乐部’这条规矩,或者忘了你和阿帕基的第一个赛季,是谁让它顺利得不像话的。”
布加拉提静静听着,眼神中净是冷漠。
“又或者——你那可怜的父亲才去世两年不到,你就忘记了当初是谁给你了钱,好让他靠着机器苟延残喘了几年。”
乔鲁诺的指节因为猛得攥紧发白。
“总而言之——如果你的那位学生不幸确有其人,又不巧地出现在了意大利的赛场上,分数会是什么样子……就任凭你想象了。”
“我会反省。”
波尔波没有在威胁的语境下多费口舌——电话几乎掐着布加拉提的尾音挂断。乔鲁诺屏住呼吸,耐心地多等待了三秒,看见音波重新落回平缓的曲线,也摁下了结束的图标。
这样的录音只要被放出去,将会是天大的丑闻。即使不能让波尔波立刻受到法律的制裁,也会把这条肮脏的利益链暴露在阳光之下,让他被舆论彻底唾弃。
乔鲁诺咬着嘴唇,将不到三分钟的录音重新备份了两遍,又小心地传了一份到自己的邮箱。
但是要怎么办?要怎么把这些消息送出去,送到媒体的手上?
少年飞快地思考。
“我会在大奖赛的新闻发布会上把这条录音放出来。”
布加拉提摁灭屏幕,把手机放回口袋,拉上拉链,并不想在短期内碰它。
“不可能!你自己要怎么办?”
乔鲁诺难以置信地看着去年将自己带进冰场的男人,以至于失去了平日里已成为习惯的礼貌。
得罪俱乐部,进而得罪国家冰协的下场……
“这是我的最后一个赛季了。之后我就会退役。”
乔鲁诺震悚地握紧拳头。
“我本来没有打算在赛季初就开始,但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波尔波会这么快就发现了。” 布加拉提眺望着远处阴沉天空下若隐若现的海岸,“现在,至少特里休不会被推到媒体面前,阿帕基能尽快寻找新的搭档。我会一个人完成这件事情。”
渺小成几簇黑点的海鸥贴着压低的云层飞过,他露出一个如释重负,发自内心的微笑。
“我再也不欠Passione任何东西了。”
Chapter Text
冰刀踩上微微湿润的冰面,刮蹭声细弱到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像是一滴海水轻轻溅起,擦过海鸥的翎羽。
冷风流入气管的的凉意、衣料和皮肤小幅度的摩擦感,全都随着弦乐的低吟久违地浸入感官。心跳缓慢爬升,真实又强烈地敲击在耳膜上。
时隔一年再次站在赛场上,难以言喻的奇妙感压过了熟悉的紧张。刀刃倾侧的角度,刀尖弹离冰面的高度,全都已经印刻在肌肉和骨骼中,阿帕基与自己掌根相贴,手指轻碰——冰舞的标准握法,他们练习过无数遍。此刻力量如同流体般透过皮肤淌进自己体内,让他觉得安适。
提琴的低吟从水声和鸥鸣中缓缓升起。
布加拉提短暂地闭上眼睛,他从未在比赛中这样做过。
灰蒙的视野里,记忆里的白浪亲吻着苏莲托峭壁下的石砾。
古老的防御要塞依旧保持着险峻的面貌,沿海公路一面贴山,另一面则是万丈悬崖。依山搭建的果园里,柑橘树冬季挂果,此刻正休养生息,舒展的新叶呈现出悦目的嫩绿色。铭黄色的阳光是丝线,渔船晃动的桅杆是纺锤,海与天空之间即是巨大的纺车。
仲春的休息日,13岁的自己踩在湿滑的甲板上,手里攥着风筝线。
父亲的渔船其实只是一艘规格偏大的艇,被漆成柔和的白色,半裸露的马达工作时,船身会感觉到小幅度的抬升。小船吃水不深,没办法搭载大型的捕捞机械,只配备了最轻的拖拽网和鱼竿。但它转向灵活, 在浅海通行无阻——适合搭载观光客进行短途垂钓。
布加拉提从不觉得这艘穿梭在各色游艇之间的小渔船有些过时,毕竟这里是他仅存的家。父亲是个守旧的人,布满磕痕的不锈钢甲板和用惯了的轮轴式吊杆让他觉得踏实。这样的性格可能也通过血脉传承了下来。在青少年大多沉迷社交软件的电脑游戏的今天,布加拉提其实更喜欢在春日的阳光下度过休假的半天时光,安静垂钓,或者在海面空旷时放风筝。
“爸爸,感觉线要不够长了。”
渔船在海浪下颠簸,缠绕着风筝线的滚轴咔哒作响,很快滑到尽头。系紧的水手结紧绷着,菱形的风筝被迎面吹来的海风托起。刚处理好新鲜竹荚鱼的保罗·布加拉提把尖刀和塑料桶在温凉的海水涮洗干净,他起身,望向自己正咬牙和海风角力的儿子。少年柔韧的肌肉紧绷着,只要他用力,坚持到风停后再收回这只用油布制作的简易风筝并非难事。
但小布加拉提抬起头,风筝高飞的影子逆着光,映照在他的眼睛里。薄薄的布料被强风鼓起,在空中翻飞,海鸥从它身边盘旋而过,它却一遍遍被身后的束缚拉回。
“想放它走吗?”
男人仿佛看懂了什么,用干布擦拭缀满海水的刀刃,把裹着厚茧的手掌轻轻搭在儿子的肩膀上。
小布加拉提点点头,腾出一只手,熟练地从父亲腰侧摸出小刀,拇指抵住刀柄靠近风筝线。
清脆的“啵”在空气中弹开,半透明的尼龙细绳应声而断。
他如释重负地耸耸肩膀,转身与父亲相视一笑,汗珠从鼻梁上滑下。
风筝倏得飞远,与鸥群融为一体,很快变成晴空边缘无比渺小的一个白点。
天光乍裂般的打击乐击穿了梦境。
躯体敲碎厚重的水幕,失重感随着下坠在血液中逆流,灵魂却好像风筝一样,飘往了高而渺远的地方,正安静又出神地守望着。
发丝被凉风鼓起,拍得脸颊发热,布加拉提在旋转中呼吸着微凉的空气,视野中黑暗的穹顶一闪而过,目光找不到聚焦点,最终降落在了阿帕基身上。
阿帕基皱着眉头,嘴角却像是在上扬。带着温热的手掌坚定地贴在自己腰侧,让他们在高速中成为唯一相对静止的存在。
背景中的色彩在翻滚扭曲,布加拉提在对方的瞳孔里窥见了自己的倒影。
带着孩童般的笑容。
心脏坚定的跳动在那一刻清晰无比。在风中高歌的灵魂指引他,用躯体描绘出一个满月般的圆弧。
即将到来的托举让他感到雀跃。
高速的冷风中,他顺畅地滑到阿帕基身边。男人的手臂擦过他的肩胛,在他轻快跃起的瞬间牢固地垫起他的脊椎。
细线被割断,风筝挣脱束缚飞翔,在迎来注定溺亡于海水中的命运之前,布加拉提俯瞰鲸鱼撞破冰蓝色的海面,白金色的闪光颗粒迸裂。
响如春雷。
随后他猛得坠回自己的肉体中。
“……总而言之——如果你的那位学生不幸确有其人,又不巧地出现在了意大利的赛场上,分数会是什么样子……就任凭你想象了。”
音频通过录音笔,由麦克风扩大,随着同声传译员略带颤抖的声音回荡在空阔的室内,更显得一片死寂。
拉斯维加斯,内华达州,美国。 Orleans Arena,2019花滑大奖赛第一站,冰舞自由舞的比赛两小时前就已经结束,赛后采访正在进行。 金牌和铜牌获得者已经提前离场,阿帕基和布加拉提依旧端坐在房间右侧属于他们的坐席上,面前的桌上摆放着尚未萎蔫的鲜花。
多录入的三秒白噪音播放结束,闪光灯的咔嚓声让布加拉提如梦初醒。
心脏还依依不舍地跳动着,比赛时鲜活的抽痛沿着小腿蹿上来,布加拉提不动声色地绷紧脚尖。他冷静地扳正面前的麦克风,摁下录音笔,取消自动重拨。
童年的渔船已经随着父亲的离去沉没,那只断线的风筝目睹了短暂一生中最壮阔的风景后,此刻应该静静躺在海床上,被堆积的泥沙湮没。
自己并非置身海洋,而是在荒凉无垠的沙漠中央。初秋的风夹杂着雨水落在冰场的顶棚上,这座世界闻名的赌城依旧灯火通明,夜夜笙歌。
和料想中一样,短暂的沉默后,全场哗然。
“请问布加拉提选手!录音里的另一个人是谁?他和意大利冰协和欧洲冰协有什么关系?”
“真的存在操纵比赛分数这种做法吗?你觉得这是普遍存在的现象吗?”
“您能解释一下‘人才要引荐到俱乐部’ 这条内部规定的具体内容吗?”
布加拉提沉着地面对着聚焦在自己身上的镜头,挪开可能会遮挡视线的矿泉水瓶。
从八月末到现在,他准备好了。既然决定下注,就再也没有反悔的机会。
“这是我录的。”
低沉的男声出乎预料地响起。
阿帕基拉上意大利国家队深蓝色的外套,伸手掰过两人中间的话筒前。男人没有在比完赛后立刻卸下唇膏,深邃的五官在灯光下显得比往日更加冷厉。他浅色的眼睛扫过房间里近乎到伸到自己面前的摄像头和话筒, 房间里的蜂鸣一时偃旗息鼓。
布加拉提僵住了。
他快速地扫了一眼面前的人群——刚才像枪口一样对准自己的镜头此刻已经聚焦在阿帕基身上。大脑嗡得作响,但在此刻露出任何惊慌的表情,无疑是将添油加醋的契机拱手奉上。
“录音里的另外一个人,是Passione旗下,子俱乐部Lagoon现在的老板,意大利冰协的前任裁判长,波尔波。”
白发的男人冷静地用双手扶住话筒,以确保不会发出尖锐噪音的动作将其掰到面向他自己的方向,并选择无视了布加拉提在桌下轻扯他外套的动作。
台下对这个名字有印象的人不在少数,有些人甚至在对视中互相点了点头。
“布加拉提受伤的上个赛季,波尔波不止一次在用本赛季的参赛名额胁迫他。” 阿帕基翘起的发尖和他此刻声音一样,仅有坐在身边的搭档察觉出了细微的颤动,但白发男人没有停下,而是微微眯起眼睛,“从住院,到康复训练,我的搭档都没有得到医生建议的充分休息。”
几位记者倒吸一口凉气。
“因为俱乐部之间利益冲突,而失去参赛机会的个人选手并非屈指可数。但俱乐部仍然以这种口头流传的‘规矩’向所有运动员施压。”
阿帕基微微收起下巴,在他指向性的目光里,前排那位来自意大利本国的记者选择立刻低头记录起来。布加拉提不动声色地咬住嘴唇,攥紧阿帕基落在膝盖上的手掌,即使他知道现在再做什么都已经为时已晚。
态度强硬的男人面色不改,用被掐出红痕的手背轻轻贴住布加拉提绷紧的手臂。
“作为一位运动员,作为布加拉提的搭档。”
他一字一顿地说。
“我对这样腐败的体制深感失望。”
***
晚间十点左右的酒店走廊寂静无人。
在拉斯维加斯,游客的夜生活通常在此时刚刚开始。但对于经历了两天高强度比赛的运动员而言,在房间里拉伸肌肉,偶尔来两杯低酒精饮料,显然比挤在人流如潮的大厅里摇老虎机惬意得多。
阿帕基站在云翳般的灯光中。
大约五分钟前,或许更久,他在面前厚重的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门另一侧模糊地响起脚步,停顿几秒后,又朝着相反的地方折返。
所以当门锁发出过度延迟的窸窣时,他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短短的半秒中,男人先是向后退了半步,把洗过吹干的长发拨到肩膀后面,摆正前倾的身体。无名的慌张像藤壶一样贴在胸口,他又匆匆撇了一眼自己没穿袜子就套在酒店拖鞋里的脚,以及身上印着摇滚logo的黑色T恤——他当做睡衣穿。在自己公寓借宿的时候, 他们见过彼此的平角内裤和生着胡茬的下巴,但现在,阿帕基觉得身上每一个元素都有可能会引起布加拉提进一步的不满。
门被拉开了。
布加拉提裹着酒店的白色浴袍,逆光站在半开的门后。他的黑发没有干透,带着潮气,有几缕纠在一起,抬起脸来时,眉毛压得很低。阿帕基杵在门口,递去征询的目光,对方沉默地让出一条路。
阿帕基略微放松紧绷的肩膀,跟进去,小心地关好房门。
新闻发布会结束。
回酒店的计程车上。
电梯间里。
布加拉提一直拒绝与他目光接触,面色像从播放录音时起就被冻住了:冷淡,肃穆,海蓝色眼睛在压低的眉下找不到焦点。自从四年前认识布加拉提,阿帕基就从没见过他这样生气。
房间内窗帘紧闭,灯倒是都开着。布加拉提将他领进屋,依然没有理睬。只是有些用力地弯腰打开了房间内置的冷柜——取出了似乎早些时候扔进去的矿泉水,随后任那扇门小声地自动阖上。
他拎着透明的水瓶走向被窗帘遮罩住的玻璃拉门,像消失了似的钻进了不透光的布料后面。
阿帕基有些拘谨地站在书桌边。担忧和焦躁混杂着一丝可耻的欣慰感从胸口缓缓地涌出来。
不管是在那本被他藏在窗帘后铁架上的相册里,还是在平常的训练中,甚至在他们决定选曲、在投影仪的光影里跳舞的那个夜晚,布加拉提总是温顺、克制、又“合理的”。他包容所有事情,把筛选后的情绪统统都填进心底的某个地方,然后合上拉链,面对任何情况都冷静自持。
而今天,那道拉链裂开了一道口子。
布加拉提不再“完美无缺”,他跳动的心脏在裂口中若隐若现。
阿帕基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通过普通电话录音获得的证据,如果经由布加拉提之手公之于众,舆论倒戈向俱乐部,把整件事情颠倒黑白成自导自演的闹剧是那些撰稿人的拿手好戏。
还在滑双人滑的时候,在意外摔伤搭档格里塔的事故发生之后,他曾经见识过这些来势汹汹的媒体,律师告诉过他要如何面对。现在布加拉提只需要坐稳受害者的位置,其余的事情全部交给已经经历过一遍的自己就好。
而且他再也做不到,放任波尔波这样肆无忌惮的威胁侮辱布加拉提。
手机被布加拉提扔在床上,铃声时不时想起,阿帕基在屏幕亮起的一瞬间注意到,之前的五个国际长途都没接,也不打算接这一个。他深吸了一口气,同样无视了咿呀作响的手机,径直上前拉开了落地窗。
初秋季节,沙漠中心的晚霞依旧落得过迟。时间已逾九点,星空与城市边缘的沙丘相接的地方,还残留着最后几片火烧云。布加拉提背对着玻璃窗,将手肘撑在白色的石栏杆上。铸铁小桌上,冰镇矿泉水瓶滚下水珠,他并没有喝。 阿帕基停在门口,在这段不远也不近的距离之外,望着布加拉提的背影。
“我告诉你我的计划,是出于作为搭档的责任。”
布加拉提像是感觉到了空气中另一个人的呼吸,倚靠着背后的石料,在晚风中转过身。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自以为正确,也绝不会后悔,”天空最后一丝红色擦在布加拉提的发梢和肩头,他终于肯看向阿帕基的眼睛,“你,其他任何人,都没有理由插手。”
“这已经触动了上层的利益,” 阿帕基异色的眼睛没有移开,毫不斜视,“休赛、退役、转籍,都没有用。俱乐部方面不管迎来什么结果,今后你不管在不在Passione谋生,都很难找到安心的地方。”
那双通透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布加拉提由疑惑缓慢转变成愠怒的脸。黑发男人露出的一小片小麦色的胸膛浅浅地快速起伏着,蓝眼睛紧锁着向自己缓步走来的搭档。
“所以你更没理由这样做,不是吗,” 不可理喻这个词仿佛写在布加拉提脸上,“你现在需要做的是,马上和我撇清关系,然后联系之前回复邮件的那几个孩子。他们的消息我应该已经——”
“我曾经亲手断送了一个女孩作为运动员的未来。”
阿帕基经过搭档的身侧,双臂垫在栏杆上,将目光投向建筑物稀疏处明明灭灭的炊火和灯光,“发生了那种事情,我早已经是个没有容身之处的人了。”
先前处在自甘堕落的深渊中时,他酗酒,嗜烟,打破了所有运动员恪守的禁条。而布加拉提毫不犹豫、不带偏见地把他拉回了那个快要回不来的世界。他的搭档打开冰柜时,阿帕基下意识地想起朗姆或是威士忌的迷你小瓶,但那些酒的味道就像那段支离破碎的日子,似乎已经远到让他想不起来了。
布加拉提的身侧,有他在的那不到四百五十平方米的冰面是他唯一的安身之所。
天边最后一丝红光也已经消失,阿帕基的那双比晚霞更瑰丽的眼睛在夜色里无法被忽视,
“唯一让我感到安心的……布加拉提,就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而已。”
***
盥洗室。
感应水龙头的出水时机总是不合时宜,米斯达双手来回捧了好一会,才勉强接到能让脑袋彻底冷静的水量。
他撑在陶瓷洗手台边缘上,有些年头的镜前壁灯一侧偏黄一侧偏白,把他的脸照得说不出是什么颜色。水珠顺着眉骨和鼻梁的起伏下滑,能清楚得感觉到冰凉的水流被逐渐焐热,米斯达甩干凝结成一缕缕的睫毛。
对着镜中的自己鼓起腮帮,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这里是加拿大,基洛纳,著名的滑雪疗养度假胜地。
拉倒吧。
花滑大奖赛第二站的男单自由滑正在进行。
距离布加拉提和阿帕基在美国站实名举报波尔波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周,舆论依旧在持续发酵,意大利国内估计已经翻天了。
这周对自己而言,同样并不好过。
看到新闻后,他彻底陷入震惊,但别说等布加拉提和阿帕基回到那不勒斯,连在电话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理清楚的时间都没有:他要和乔鲁诺一起,登上跨越大西洋的飞机,去追赶他们的赛季首场A级赛。
直飞的票没搞到,他们在多伦多转机。夹在在大雨中的冰雹疯了似的敲打在停机坪上,候机厅的美式咖啡喝起来像稀释过的猫尿。航班晚点12小时,他们在周三早晨才赶到温哥华。辗转来到比赛的城市,完全错过了第一场公开练习。
唯一觉得开心的估计只有记者。
花滑新闻版面沉寂了四个月,记者们都如同被饥饿折磨了一整个寒冬的蚊子,渴望着鲜血的味道。居然第一场A级赛,就爆出了后半赛季都不一定能蹲到的惊天消息,意大利的选手们从此成为了抢手货,从机场到体育场,话筒从没离开过米斯达的视线。
他相信,布加拉提和阿帕基的所有决定都一定经过了仔细考虑。而且他打从心底对波尔波这只肥狐狸终于露出尾巴大呼过瘾。但此时此刻,除了装作绝对中立,说着“听从俱乐部安排,支持严格调查”这样的屁话以外,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这种感觉很糟,他眼睁睁地看着Lagoon正在发生一些不可逆转的变化,而自己只能像个局外人似的等着。
想到这里,米斯达伸手去够他左侧墙壁上的抽纸,想要抹干湿淋淋的脸。可从背后突然伸出一只袖口缀着细钻的手臂,飞速地扯下他指头前的那张纸。
这年头抽纸也带抢的?
他转身,打量过去。
那人穿着橘红和黑色渐变的表演服,身材不高,面孔还是个孩子。明明微微颤抖的脖子和额头都蒙着一层细汗,却把抽来的纸用来擤鼻涕。那孩子惊讶地抬高眉毛,显然认出了米斯达的脸,但他带着歉意迅速欠身,踩着套好的冰鞋跑远了。
那大概是个和乔鲁诺一样,第一次参加大奖赛的少年。热身出汗过多的同时可能还着了凉。但从上场的时间来看,短节目发挥得不错。
望着对方匆匆消失的背影,米斯达有点怅然若失地扯下后面那张纸巾。他点开手机屏幕看了一眼时间,距离设定的闹铃响起还有一会。指尖的水滴沾在屏幕上,微微隆起,映照出各色的像素点。
他自嘲地,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自己已经认不全这些大批涌入的新面孔了。
昨天的短节目,他大败给乔鲁诺,排名暂列第四。
这是自己在17岁之后,第一次在短节目就被挤出前三。。
也许这才是心烦意乱的最大原因。
说实话,都在预料之中,八月底在看到名单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之前多少曾经幻想过,凭世锦赛上还不错的发挥,今年冰协可能会像往常一样,把他和纳兰迦或者福葛安排在同一站。那样的话,倘若完美发挥,自己至少还有丁点儿可能争取一下分站赛银牌或者铜牌。按照那种剧本,乔鲁诺会顺利晋级总决赛,他则可以抱着一枚奖牌在祖国的看台上鼓鼓掌。至于同场厮杀,拖到明年年初的全国锦标赛再考虑吧。
但冰协不愿判这个缓刑,没把他和普罗修特一起塞到俄罗斯和日本已经算是恩赐。
清醒点吧,米斯达。
你是意大利国家队,甚至是放眼所有现役男单运动员中,唯一拿不出四周跳的选手。刚升组的俩小孩,加丘和乔鲁诺,都手握着疯子一样的难度。上面也不确定裁判还会不会继续青睐你,于是仁慈地赏给你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这种证明,和要他以死明志有什么区别。
手机息屏,米斯达看到自己有点泄了气的脸。
上周,加丘,Hitman那个小疯子,短节目自由滑上了四个四周跳,四个全都足周,这让他在美国站爆冷拿下一枚铜牌。昨天乔鲁诺的短节目,他滑的是日本作曲家千住明为悬疑剧《砂之器》作的配乐《宿命协奏曲》。夏休期编舞的时候,他还打趣到,“怎么用这么神神鬼鬼的音乐”,但乔鲁诺天生对音乐和叙事的理解力,呈现编舞理念的能力,实在是令普通人太望尘莫及了。再加上他的跳跃——干净的4T+3T连跳,高级四周4Flip,3Axel难度进入,滑出后接接续步。
太稳了,稳到身为同行、队友和竞争对手的自己感到害怕。
乔鲁诺远远地坐在等分区,报幕员喊出即将破纪录的巨分,冰童们在挡板和场内往返,花了好几分钟才捡拾完落在冰面上的玩偶和鲜花。米斯达在那之后,滑了那套被纳兰迦羡慕的《佐罗》。
只有三周的难度,和被闪耀的一等星掩盖的光辉。
法国文学中,名声最盛的佐罗,那个狐狸一样的男人,白天是衣冠楚楚的贵族,晚上戴上面具,就成了拯救困苦百姓的神,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救世主。而在2005年发行的电影《佐罗的面具》里,好莱坞式戏剧化的再创作至今还饱受争议。佐罗不再是充满青春气息的美男子,而成了从神坛走下并拥有妻儿的中年男人。
和普通人相同的痛苦和无奈让他显得很人性。
就和自己一样。
布加拉提曾经说过:没有四周跳,你也可以赢过大部分选手。
波尔波在电话里怜悯地说:“给他一次最后燃烧自己的机会吧。”
只有三周跳的难度,时不时发作的伤病,强弩之末。
现在自己也好,他们也好,都像是面对着暴风雨前的浓云,Lagoon熟悉的一切一夜之间仿佛都改变了。
手机闹铃响起,屏幕上的水滴被震散,平坦得摊开。
该走了。
米斯达对着镜子最后深呼吸了一次,提起脚边的运动包,走出了盥洗室。
拐入通往热身房间的走道,顶着日光灯的宽大长走廊上意外地不算寂静。他先是和一个垂着头的男人擦肩而过,对方双手蒙在脸上,因为紧张剧烈喘息。那人身后穿着毛领大衣的女人戴着教练的胸牌,帮他拖着拉杆箱,低声用东欧口音的英语说着些什么。
比个赛和押解上刑场似的。
他继续无声地向前,和他差不多年龄的加拿大人把瑜伽垫往墙边拉了拉;一个大高个,在电话里压抑着哭腔,意识到有人经过,敏感地将袖子上的国旗藏进手臂;长椅上,穿着表演服的男人大汗淋漓,同伴在给他脱去冰鞋的脚踝缠绷带。
米斯达与他们一一擦肩而过,拐进第二组的准备室。
房间里已经有人在做陆地跳跃练习。落地镜前,乔鲁诺正在用泡沫轴滚开大腿后侧的肌肉。金发少年沉浸在完全的专注和兴奋中,只是朝他挥挥手,他眨眨眼睛算是回应。
黑发青年脱下外套,戴上耳机,抽出跳绳,静立了一会儿。
昨天,解说员惋惜地评价:“要是米斯达生在2010奥运周期,他一定会是金牌有力的争夺者。现在他和那么多四周跳选手同场竞技,生不逢时,真是太悲哀了。”
是吗?
他伸手,掸了掸自己条纹麻布衬衫上的小皱褶,突然笑了出来。
房间另一端,运动员通道的尽头闪烁着光亮,倒影在他黑色眼睛中。
Chapter Text
“我……有点不敢相信这两天自己目睹了什么。成年组首战就打破短节目世界纪录,继东方仗助之后,他成为了第二个在自由滑中成功落冰四个四周跳的选手……”
加拿大,基隆拿。
比赛场馆内一浪浪掀起的呐喊和尖叫声中,欧洲体育频道解说员的声音微微颤抖。
“短节目,109.60;自由滑,212.99;总分,322.59。目前领先第二名将近……60分?”
广播中传来细微的咔哒声,也许是解说员激动地把头戴式耳机上的话筒朝唇边拢了拢。
“2006年都灵冬奥会落下帷幕的13年之后,上帝又一次慷慨地赠予了意大利一份礼物。”
他望向在等分区不断喘息着挥手致意的少年,并不在乎自己惊讶的吞咽声会通过线缆和发射塔,被实时转播到世界的每个角落。
“乔鲁诺·乔巴拿,来自那不勒斯,今年17岁。天啊朋友们,接下来的很多年里,我们都有好戏可以看了。”
乔鲁诺永远记得,刚入读意大利的小学时,即便中午的食堂再人满为患,他的身边也总能空出一圈座位。在那座公立学校里,寡言少语、身材瘦弱,入学一个月,就能在写作课上拿到满分的东洋家伙,无疑是怪胎中的怪胎。孩童的情绪简单且直白,他们不掩藏善良,也不压抑恶意。从提防的试探,到露骨的敌意,最后变成群聚时居高临下的兴奋,这些东西塞满了他夹缝中生存的童年。
掌声和欢呼的浪潮推着他向前走,倘若聚焦的视线和镜头能具象化,此刻一定会在他身上烙下一个坑。
谢幕时内心漫溯的喜悦仍残留在稍快的心跳和呼吸中,汗水附着在皮肤表面的触感因此并不让他讨厌。全力以赴,clean,然后获胜。这不是小学生的必修课了,而是他从那个运动员手中接过冰鞋的那一刻起一直追逐的目标。
脚步停在实时前三落座的沙发前。
那里只剩下了两位选手。之前排名第三的那位在乔鲁诺出分后,就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识趣地把座位让给了比自己高不到一分的加拿大人。原本暂列第一的美国选手正靠在单人沙发的扶手上,托着脑袋滑手机,意识到自己或许也在镜头里,赶紧抬头来了一个露齿微笑。
两位英语母语选手鼓着掌,说恭喜,挪到出沙发一侧的空位,留给他单独的一端落座。
似曾相识的场景。
披着意大利深蓝色队服的少年微笑着像两位比自己年长的队友致谢,一小束花和一个圆滚滚的布丁狗抽纸盒安静地躺在他腿上。而观众席上狂热且温暖的欢呼声逐渐退却,转播镜头在空场时又一次扫过人群时,几个顽固的横幅横幅还没被放下,投射在场中央的四面朝向的大屏幕上,冷不丁非常刺眼。
“仗助&乔鲁诺:盐湖城大战的往日重现?”
“谁才是你的父亲,天才少年。”
“一个著名的父亲——我的成功秘诀。”
另外两位选手快速地对视一眼,朝沙发的另一边挨得更紧了些。金发少年不动声色地在尴尬的沉默中搓碾手中的毛绒抽纸盒。直到冰场上空又逐渐响起阵阵掌声和兴奋地口哨。
他抬起眼睛,望向选手通道。
米斯达你来得真是时候。
少年的呼吸平稳下来。
和乔鲁诺身上华丽的表演服不同,米斯达穿着宽松的麻布衬衫和背带工装裤,没有闪光的装饰。和他自己之前的亮相也不像:今天没有飞吻,没有炫技,他罕见地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确认着身体和冰鞋的状态。
乔鲁诺注视着远处冰场里小小的一个米斯达,手指无意识得摩擦着小布丁狗纸巾盒耷拉下来的毛绒耳朵。他想起家里那只被米斯达认领的大玩偶“NO.8”, 米斯达挑给他的金黄色软套,以及世锦赛前他们争分夺秒的那个拥抱。
米斯达好像从来没在乎过这个新来的金发小子和自己一样是个男单选手的事实,直到拿到分站名单的那个下午,他亲眼看见笑容逐渐从那双黑色的眼睛中滑落。
他们终究在这里成为了对手,而且高悬在领奖台之上的除了那些金属圆片,还有机遇和未来。
像在米兰的体育馆大厅的人潮里一样,乔鲁诺仍然出神地注视着黑发青年。
米斯达将两只袖子紧紧地卷在小臂上,减速刹停在冰场中央,做了最后一次深呼吸,柔和如水波的电音在场馆上空飘荡起来。仿佛准确地知道众多转播摄像机里到底是哪一架在给自己特写,米斯达纯黑的眼睛忽然回望了过来,并俏皮地眨动了一下。
直到再小口吸气,乔鲁诺才意识到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冰场中心的影子将双手交叠扣在胸口,像是孩子抱着喜欢的书本,然后坠入故事中的梦乡那样,在几千束视线交汇的中心呼出了绵长又安宁的吐息。
***
“我爸爸可厉害了!他能把一整本《圣经》都背下来,就算是最有钱的大老板,也要乖乖听他讲话!”
“我爸爸能在你爸工作的教堂墙上画画。”
“那能和我爸比吗……”
“嘿——盖多你又来了!”
“就是就是,‘我爸爸每天都爬40米的铁塔,守护那不勒斯的电力,还能坐在塔尖上悠闲地吃三明治’!”
“‘他比超人更厉害——’你又要这么说了!”
阳光斜照的那不勒斯陶砖路口,两个孩子抱着足球,笑闹着哄散进一条小巷。凉鞋吧嗒吧嗒的声音很快远去,把老实的同伴留在原地。年幼的米斯达毫不介意地拱了拱鼻子,顶着短短的黑色卷发,向主路尽头的家奔去。
一推开屋门,他就凭着香气知道,今天的餐桌上一定会有他最爱的酱汁炖肉丸和奶酪焗土豆。所以,他用最快的速度冲进厨房,给了正在炖锅前搅拌的妈妈一个大大的拥抱。
“今天讲了耶稣设宴的比喻,人们用了各种理由推脱宴会的邀请,”小米斯达抬起晒红的脸蛋,黑亮的眼睛里满是真诚,“是我的话,我一定也不会去的,因为妈妈做的菜肯定比天堂的饭菜好吃多了!”
女人开心得大笑起来,脸颊上消不去的红晕连同她长而浓密的睫毛一起轻颤着。她伸手捏住儿子的鼻尖,和他一起摇头晃脑。
等到穿着连体工作服的电工父亲在夕阳的余晖中凯旋,他们就能坐在贴满了电影、赛车手海报和全家合照的客厅里做餐前祷告,然后大快朵颐。然而除了祷词,小米斯达还会在心里偷偷念叨:感谢我能有比英雄还帅的爸爸,和会无敌做饭魔法的妈妈。
这些快速划过的零碎画面本不该出现在赛场上,但它们让米斯达的嘴角露出一丝未经排练的微笑。
I’ve been reading books of old
我曾翻阅古老的书籍
The legends and the myths
读那些神话和传说
Achilles and his gold
阿喀琉斯和他的战利品
Hercules and his gifts
赫拉克勒斯和他的天赋
这是一套并不常见的,没有立刻用跳跃抓住观众目光的节目。这甚至不像是比赛,他仿佛只是穿着舒适的麻布衬衫,在阳光下轻松地散步。
回忆中时光流转,客厅墙上缺了角的车手海报被换成了《佐罗》系列,还多了一张冰场里的合影:照片里的米斯达长高了,举着道具西洋剑,和穿着冰刀的“佐罗”站在一起——那是一场儿童节的冰上舞台剧。披着黑色披风的“佐罗”先生仍然很入戏,得意地托着他一丝胡茬也没有的光洁下巴。
背景中的冰场,就是小米斯达之后开始训练的冰场。因为父亲高塔上的工作惊心动魄,一家人以快乐为座右铭。米斯达对滑冰展现出的兴趣十分坚定,让这对夫妻从养活独子和六条成长期金毛犬的日常开销中挤出闲钱,在能做到的范围中极力支持。
然而升学的那年,米斯达带回来的职业运动员合同还是让他们一时陷入了沉默。
“所以,那之后他们怎么说?”
“没怎么说,吃了我妈做的晚饭,然后三个人坐在一起,又看了一遍05版的《佐罗传奇》。就是普通工人成为佐罗又回归生活的那版。”
14岁的米斯达坐在冰场边的长凳上这样说着。晚场属于学员,浇冰车驶过的冰面干净透亮,负责驾驶它的大叔坐在他身边。那大叔也爱看电影,两人常在一起笑闹。
“然后我爸跟我说,自己筹钱,然后尽管放手去干。”少年回想着狂喜的自己拥抱亲吻父母,六只大家伙绕在他们身边摇着尾巴的场景,笑了起来。
“有点意思啊!但我警告你,别随便乱借高利贷。”大叔长舒一口气,用厚实的手掌拍了拍身边男孩的肩膀。
“知道,”米斯达撇撇嘴,语气里有一丝不耐烦,却仍和身边的老家伙勾肩搭背,“那我真的走啦。等我出名了,回来跟大家合影!”
“小崽子,先混出点名堂再说大话!”
男孩背着冰鞋包,逆光朝出口走去。大叔在他身后揶揄道,他抚摸着一丝胡茬也没有的光洁的下巴,脸上尽是骄傲的笑意。
Spiderman’s control
蜘蛛侠的控制力
And the batman with his fists
和蝙蝠侠的铁拳
And clearly I don’t see myself on that list
显而易见,我未能名列其中
真的如愿做了运动员后,米斯达才真正认识到自己的一腔热血在现实面前是多么渺小和平凡。
血肉之躯撑起的稳定跳跃也免不了职业生涯中不可预测的起起伏伏。伤病、官司、赔偿、退役,这些话题的确让他度过了一段绝望的日子。就算后来布加拉提给予了自己第二次机会,在来到Lagoon之后,福葛对动作精确到可怕的控制、纳兰迦轻盈如飞行的四周跳都是他无法企及的。
以及,乔鲁诺。
浑身灵气却仍坚韧地努力着的天才。
Where’d you wanna go?
你想去何方?
How much you wanna risk?
你愿意压下多少赌注?
I’m not looking for somebody with some superhuman gift
我并不渴求那些超人的天赋
但他从来不后悔。
不后悔体验过那种让自己像子弹一般飞出的快感。
不后悔认识这群伙伴,不后悔认识那双春水般的绿眼睛。
在忽然出现在场边的乔鲁诺的注视下,他拖着尚未痊愈的伤脚比完了去年的世锦赛。国际长途的电波中,大汗淋漓谢幕的瞬间,他感受到的才不是疼痛。
是在胸口沸腾着的快乐啊。
刚刚落冰的那个3Lutz轻快而柔顺,刀刃如同是在火里灼过,无声而润滑地在冰上切出一道深刻的圆弧。观众席上爆起的小片掌声和欢呼好像炉膛里噼啪迸射的火星。米斯达继续压步提速,进入跳跃前连续的单足转身让他的麻布衬衫在风中鼓动着。
那种滚烫的兴奋感,仿佛也随着冰刀、皮肤、血管再度一路燃烧到了胸口。
Just something I can turn to
我只想把握当下
Somebody I can kiss
亲吻爱人
I want something just like this
我要的不过如此
招牌的3A+3Loop踩准节拍,毫无减速地腾空,完美落冰。
直接进入步法。
作为把生命提前压缩燃烧的竞技体育选手,以及成为这个角色的路上,米斯达遇见了父母,友人,同伴,对手——很多的人,很多令他崇拜,羡慕,奋起直追的人。他自己或许是其中最平凡的一个。努力练出别人做不到的连跳,用最饱满的情绪完成每一套节目,尽了全力还是发现自己做不到别人所能做到的一些事。
Something just like this,不过如此,平平无奇。
刀齿连续点在冰上,配合手臂的上升和俏皮的小跳擦出白色的冰屑。
这首歌被他整个夏天不断循环的mv里,简单的粉笔也能画出漫天的繁星和烟火。他很早就知道,自己绝不会成为最耀眼,最特别,燃烧得最久的一朵,但是他仍然感谢。
感谢他能在星空中找到自己的路,并且遇见了愿意同行的人们。
渐渐地,米斯达听见了,听见了紧接着连续迸发的掌声与欢呼之后,观众开始下意识地合着逐渐变强的节奏,为他击掌。已经感染了全场的热量最终落回他身边,这让他的全身都发烫起来,烫到冰面上空偏冷的空气在接触到皮肤表面的瞬间就化成了水汽,在小麦色的额头凝聚,反射着顶灯的白光汇成亮晶晶的一线,又随着twizzle被甩飞出去。
他扬起被汗珠浸湿的笑,对着跟踪自己的相机做起双人舞里拥紧舞伴的手势。
那之后所有的跳跃,全都又高又远,落冰毫无犹豫。
他从没有放弃。
就算赢不了又怎么样。
在呓语般的吟唱中,米斯达闭上眼睛,单手放在胸前——那是他联合旋转最后的躬身转。乐曲的尾声带着热度般蒸腾而去,他轻轻做着最后一句”I want something just like this”的口型,对着明亮的半空张开双臂:
他不会被淹没在胜者的阴影中。
他,米斯达,和谁生在一个时代都不是悲哀。
和从前每一次一样,满载口哨和飞吻的谢幕是他永远忘不了的。在去往挡板的路上,观众接连抛出了许多花束,他甚至做起了在鲜花中沐浴的小动作。
等分区,观众们凝视大屏幕,翘首等待分数出现的时刻,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本该低头祈祷着分数的米斯达偷偷回头,在实时前三的沙发里寻找起队友乔鲁诺的眼睛。
对方几乎在同时也发现了他,已经身处世界顶峰的少年回报以笑容。
米斯达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汗津津的短发,吐了吐舌头。
老天,他头一回感觉这么轻松快活。
***
等里苏特走出24小时营业的网吧,他才发现天空中蒙着湿冷的秋雨,于是里苏特向屋檐下的灯牌移动了几步,决定先喝完临走前在柜台买的咖啡,再冒雨走回冰场。
从街边枯叶堆和排水沟的惨状来看,这雨大概从后半夜就开始急急徐徐地下了。十月底的米兰湿冷却迟迟落不下雪,空气中总有种缓慢霉变腐败的气味。巴勒莫干爽舒适的深秋让他永远养不成带伞的习惯。
凌晨的例行训练结束后,里苏特没回住所。老旧的运动员宿舍通不了光纤网,清晰的在线直播顶多供一台设备使用。然而上周美国站的直播几乎是每隔一秒就得停下加载——熬夜的一定不只他一个。
朦胧的头痛和迟钝感再度袭来,而那杯咖啡也像是网吧浑浊空气和酒腥味的写照。里苏特撒入一整包代糖,还是耐着性子将它吹到能入口,慢慢咽着。
在乌烟瘴气的大厅区,他目睹了乔鲁诺的无悬念夺冠。
那是和加丘完全不同的华丽技术。像蝴蝶扇动翅膀一样轻盈可爱的起跳,横跨冰场短边,最后如同流星一样溅落在冰面上,拖出长且流畅的尾巴。步法旋转定级全满,每个技术动作都能拿到+3以上的goe。
娴熟优雅,无懈可击。
唯一的问题是他的用刃。
慢镜头回放中,能看出乔鲁诺在有心控制,但Lutz跳依旧用刃模糊:起跳瞬间,助滑足不是标准的深外刃,而是逃巧的平刃。按照规则,这样的跳跃应该被标上“!”以示警告,并扣除相应的执行分。但在世青赛时,技术专家就没有把乔鲁诺的这个“小错误”放在眼里,节目构成分也给的非常宽容大方。
讯号已经很清楚:欧洲男单青黄不接,裁判对可以抗衡日本选手的“天才”有心袒护。他本以为乔鲁诺会因此有恃无恐地在两套节目中上满5个Lutz跳的配额,把基础分刷得比东方仗助更高,就像很多花滑大国的选手一样。
但乔鲁诺没有。他只在自由滑的最后,为了补齐跳跃种类做了一个3lutz的单跳。
在可以投机的情况下,这个孩子依然对规则抱有着敬畏之心。无论是从技术,还是从体育道德,他都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对手。
同时也实力强劲。里苏特单手捏扁喝空的纸杯,扔进垃圾箱,走进减弱的雨幕。
只要乔鲁诺把失误控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即使是完美发挥的加丘和普罗修特,都绝无可能赢过他,这就是现实。
高大的男人拢着长风衣的领口,冬靴大步踏过街道的水坑。冰场附近的报亭刚刚支起窗板,他在老妇人的收音机声中买下一份晨报。
阿帕基在美国杯新闻发布会上公开举报波尔波带来的舆论依旧在发酵。虽然结果如他们所愿:波尔波的照片被挂在正中——排山倒海的舆论让他于昨晚引咎辞职。版面的角落里,有一张阿帕基早年和搭档遭遇事故的小照:不至于很显眼,但也能一眼看见。作为揪出波尔波的发言人,大众对这位相貌冷峻的男人讨论不断,也保持着敬畏。而布加拉提,作为国内知名度高,又受人尊敬喜爱的运动员,观众群情激奋,对看似处于弱势的他表示同情和声援。就连刚在加拿大站夺冠的乔鲁诺——希望之星,迪奥·布兰度之子——也公开地对自己的队友表示了支持。
不至于。
里苏特把报纸卷成筒状,插进风衣的口袋里,另一些更重要的东西则被他握在手中。他掀开冰场巷子里那扇铁门的链条锁,穿过更衣室和空旷黑暗的冰面。楼梯道对他而言显得有些狭窄,里苏特将风衣的潮湿下摆向身侧拢紧,避免沾到台阶上的灰尘和木刺。
布加拉提13岁就属于Passione。故作聪明,以自己收集来的证据要挟俱乐部会有怎样的下场,他不可能不心知肚明。16年Hitman的事件之后,里苏特以为Passione的其他运动员或多或少也该从他这个“瘾君子”的身上学到了这样的经验。
正值职业巅峰的布加拉提和阿帕基选择这样做,显然已经是根本利益被触及,要和俱乐部硬碰硬到底。
不感同身受,他们想象不到。
里苏特在楼梯的顶层暂时停下了脚步,想到录音中波尔波提到的那个“被私藏的学生”:时至今日,没有任何一家媒体从布加拉提和阿帕基的口中撬出的这人的名字。
他们以身犯险想保护的,究竟是谁。
线索尚未延伸到能让他一把握住,并扯出的重要事实的长度,就像维内加·多比欧那那本不正常的病历。
这个赛季发生的事情比过去的三年都要多,而事件本身只是散落在漩涡里的碎渣——它们总会在某个时点相互联系,影响,碰撞。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祥预感升上来,和帮杰拉德和索尔贝签下担保信的那个夏天一样。
里苏特伸手将半湿的头发撸到额后,向办公室的门走去。他现在应该做的是擦干身体,取出浇冰车的钥匙,在十点前做好冰面检查和开门的准备。今天是周末,游客会比平时更多。可虚掩的门一下就被他来不及收住的力道打开大半,里苏特还来不及观察室内状况,蜷缩在沙发上的人影就被开门的冷风惊得坐了起来。
“梅洛尼?”
“啊……抱歉队长,” 年轻人细软的长发胡乱散在瘦削的肩膀上,他穿着单衣,在冷空气中发抖,且因为突然亮起的灯光眯起眼睛,而暴露了他的黑眼圈。他的膝盖上躺着一件半成品的演出服,不同深浅的玫红色层层叠叠,从轮廓看是一条裙子。梅洛尼下意识地去挡,但很快又摊开双手:“好吧,我坦白,我在接私活。”
带着鼻音的句子没头没脑。
“我没有不允许你这样做。”
“昨天……啊啾!我和加丘因为这件事……闹了些小矛盾?” 梅洛尼看了一眼里苏特皱起的眉头,一边把衣服折起来,一边补充,“但现在已经没事了,我保证。”
“别的无所谓,但不要做影响运动员情绪的事情。” 里苏特解开潮湿的风衣,抽出钥匙,“还有,回去穿好外衣,不要传播感冒——梅洛尼?”
在Hitman俱乐部没有合同约束的服装设计师眯起他那只没被刘海挡住的眼睛,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怔怔地盯着高大男人手中的纸张。里苏特知道,有些从几街区外艺术学院毕业的学生行为怪异,他早有心理准备,但梅洛尼捏惯了针线和喷枪的手指直直地伸过来,扯住泛黄的病历本翻开的一角。这是眼下重要的线索,里苏特握得很紧,梅洛尼却向后与前运动员角力,直到把十余年前脆弱的纸张上撕开一片。
高大的男人在那一瞬有些愠怒。
但梅洛尼,他只是把那张残片举起来,对着窗外隐约闪烁的路灯灯光仔细端详。
“天啊……”
他着魔一样地盯着那张拍摄于2006年末的照片。
“原来他叫……维内加·多比欧……”
“啊,抱歉,” 几秒,或是几十秒过去,梅洛尼终于像是从宿醉中醒来般摇摇头,他直接穿过里苏特从沙发另一头拿过他的平板。青年兴奋地挥动着手指解锁,逆光举到Hitman高大的队长面前。
“看看这个,里苏特。”
Chapter Text
衣物是人的第二层肌肤。
金属杆上层叠着薄纱和绸缎,蕾丝和极细腻的细线把易碎的布料缝补,每一块刺绣上都缀着带着虹色偏光的扁珠。一切都是被化妆灯的温度烘烤得很热,很轻。它们精巧得像玩具一样挂在那里。他被干洗液和香水的气味包裹,柔软的布料蒙在脸上,随即它们像一团水,又像是一团气从肩膀滑落,直到覆盖在脚面上。
然后他睁开被长发挡住的眼睛。
盥洗室,溅在洗手台边被化妆水卸下的口红迹,下水口卡着一团被漂白成铂金色的头发——发根隐约能看出原本的棕色,呕吐物留在纠结的纤维中间,地板上剩下一枚留有齿痕的青苹果。
那里到处是格式化的个体与沦为机械的肉身,尝不到任何灵魂的味道。
裁缝剪刀的把手重且扎实。右手拇指穿过握把,手指贴合金属,两块刀片愉快地贴合,发出了顺滑的声音。刀刃碰到布料,向下按压,很快变成一种类似于幼虫有规律地啃食树叶那样的沙沙声。
他看着面前支离破碎的华服。
这是他在加入Hitman之前最得意的作品。
阁楼的门缝里倾泻出光亮,梅洛尼坐在以灯泡为中心的热浪中,打量着面前的人台和桌上摊开的草稿。
在这间小屋子里,他的第一件表演服是为已经离开了的伊鲁索做的。他望着伊鲁索跌倒后锤击在冰面上的双拳,缝制出了教堂破碎的花窗;之后,他同时满足又安静地欣赏着普罗修特那句布满伤痕的身躯下,那条轻微变形的脊椎骨中,对冲翻涌的情感——像被冰水尽头却依然干烧得木炭。
习惯了工厂流水线生产的罐头食品,走到旷野中,去喝融化的雪水,吃鲜红的莓实,咀嚼干涩的草木……人会感叹于味蕾能尝到如此多的味道。他住在Hitman,不在乎能拿到多少的报酬——他们本身就是报酬。梅洛尼不深入也不纠缠,和Hitman的运动员们用以物易物的关系共生。他以为会一直这样顺利下去。
身后门被推开了。
“小加丘?训练结束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顺着声音回头,梅洛尼紫丁香色彩的头发滑进了他的领口里,“我说过吧,我工作时别——”
“你还在工作?” 加丘的胸口因为刚结束的夜间训练起伏,男孩双眼瞪大,直线朝着梅洛尼和他面对的人台走过去。
那是一条深红色的,裙子。裙摆被撩起一角固定住,露出衬布下端逐渐加深的轻纱。
梅洛尼其实下意识地想戒备地挡在他未完成的作品前,但男孩此刻的表情实在是有些精彩了。纠缠了他几天的躁意暂时消失l ,他玩味且不紧不慢地把桌上散落的碎钻拨回去,合上胶管,收起镊子,略带观赏地等加丘继续开口说话。
“这是谁的衣服?” 加丘几乎一字一顿地问道,抓着T恤一角的拳头发出了关节的咔咔声。
“网上的委托。”
“你不是说——”
“啊,我确实只为我看上的人工作——”
“那我的呢!你答应也给我做的!你骗我!”
加丘声音发颤,拿起手边篮子里的碎布头泼向天空,落了梅洛尼一肩膀。后者则恢复了往日那种略勾起嘴角的笑容,像变温动物,像蛇。
雨水流淌在浓墨一般的黑夜中。
隔壁骂了好一会儿的拉丁裔女人闭嘴了,无家可归的野狗安静了,阁楼上的灯也熄灭了。雨珠在窗玻璃上聚成缕,把霓虹和路灯的微光写个成斑斓的碎屑。置物架嶙峋的黑影在墙面上颤抖,光板跳动其间,照亮一脸狼藉的地板。线头和碎步铺满了房间里所有能落脚的地方,仿佛有个孩子刚在这里大发雷霆,把万花筒摔碎了一地。
梅洛尼老老实实地靠在身后的懒人沙发里,眯起完全外行的眼睛,盯着平板屏幕上乱窜的选手。
“刚才那个……那个跳是你经常做的吗?那个Loop? ”
几秒后,左上角的实时计分表里弹出”3salchow“的字样:又一次大错特错。设计师倒吸了口凉气,准备接受加丘新一轮气急败坏的吼叫和推搡。
这次除了雨声和回荡在墙壁间的音乐,没人理他。
”……加丘?“
梅洛尼用手肘轻轻捅了捅身边的男孩,眼睛还不敢从屏幕上移开。但没有任何动静传来,他这才望向加丘。
几分钟前似乎还有着挥霍不完的精力的十五岁男孩歪倒在了沙发的凹陷里,一动不动。梅洛尼推推眼镜,轻手轻脚凑上去,鬼使神差地想伸出食指试试鼻息。可还没碰到鼻尖,加丘就皱起眉头,含糊不清地嘟哝了两句,抱着膝蜷缩了起来。
小家伙,说睡着就睡着了啊。
也是,一天训练八小时,之前还发了快一小时的脾气,累惨了。
他怎么净挑这种时候来。梅洛尼调低了两格音量,任由比赛白噪音一样继续播。他解放似的撑起僵硬的膝盖站起来,用脚尖踢起地上的碎布料,走向工作台的短短几步仿佛在淌水过河。
梅洛尼的手指摸上大功率台灯的开光,又缩了回来。他有些挫败地坐下,借着窗外的光线,在剪刀和针线下摸出这套表演服的打样稿。加丘没来之前,今天进度良好,裙摆的装饰缀了一半,但现在别想继续干活了。梅洛尼用手粗略地梳了梳头发,收拾起缝纫机旁挑出的透明珠子。
其中一颗在碰撞中滑出既定轨道,无声地从木板边缘滑下。
梅洛尼的视线跟随着那颗珠子,落在加丘身上。
熟睡的加丘,很像某种刚出生不久的小野兽:藏起尖牙和利爪,肌肉随着起伏的呼吸,毫无防备地放松着。米兰的深秋清冷,男孩的卷发依旧被汗水粘在额头上,长袖外套的袖口洇着一圈汗渍
婴儿一样,混沌又纯洁。
梅洛尼取下工作时戴的眼镜,无声地叹了口气,踮脚从置物架的上层翻出一卷常年不用的墨绿色天鹅绒布料。他翻出没有灰尘的内面,安静地蹲下,用童年记忆中无处可寻的轻缓动作将昂贵的布料为男孩盖上。
他没有对加丘说谎,但或许确实说了大话。
加丘的新表演服的布料正放在右手边的抽屉里。裁剪和装饰的样稿改了又改,无数次拿出粉笔和剪刀准备开始,但又默默放下。
他不知道要怎么为加丘做衣服了。
梅洛尼疲惫地在窗外微弱的光线下用手掌摁住被刘海遮住的那只眼睛,把头歪向人台上那条还没完成的红裙。本来新单子只是随便接来了放空大脑的,他很需要从“加丘的衣服”中暂时走出来。但他没有料到新单的进展也比想象中缓慢,简直让他陷入另一个泥潭。
委托人的落款是特里休·乌纳,她身材、尺寸后附了两个在冰场上训练的视频。特里休配的音乐是《莎乐美》,梅洛尼没有去看过歌剧,但还在上学的时候研习过新艺术运动插画家比亚兹莱的《舞蹈者的奖赏》。少女低头看着盘中的战利品,眼神显尽胜利者的喜悦、骄纵和满足;同时她攥紧的手像是白鸽,又像是白蝴蝶,和月亮一样清冷可爱。特里休和莎乐美是一样的年纪,她很美,非常美,柔韧和力量都绝佳;又像加丘一样健康,没有一点饿瘦的羸弱感。
服装设计师不动声色地从地板上的碎布中捞出手机,已经没电了,工作时他经常忘记时间。房间里唯一还没有被占用的插头在加丘背后。他想了想,拾起还在运作的平板,悄无声息的走出门外,在走廊上晃悠了一会儿,走进了里苏特没有暖气的空办公室里。
梅洛尼躺在沙发上google了特里休·乌纳这个名字,这显得他像是个跟踪狂或者什么别的,但衣物是人的第二层肌肤,如果无法找到少女身上和莎乐美一样天真烂漫又神秘危险的气息从何而来,他不可能缝纫出可以交付的衣服。
网络时代,人的生活几乎都是透明的。弹出的词条有八页,这位特里休在14年15年的时候拿过很多芭蕾和现代舞的奖项。倒是没有关于花滑的消息。梅洛尼翻回第一页,点开了特里休的instagram账号。
账号没刻意上锁。其实就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新鲜的滤镜和贴纸会用用试试看,会和同学朋友一起戴着3D电影捧着爆米花来一串连拍,但那是第一双冰鞋的照片出现之前——白亮的冰刀,冰场的围栏是背景,后面还有熙熙攘攘的游人——那之后,朋友和玩乐在特里休的生活中就越来越少,直到最近两年,几乎完全消失。
所以他们也都和加丘一样啊。
最新的一张的照片是今年4月份的,一张合照,女孩搂着身边的女人,闭着眼侧过头亲吻她的侧脸。
梅洛尼凑近,仔细看照片下方的文字描述。
“又到春天啦!祝妈妈生日快乐!”
好年轻的妈妈。
他鬼使神差地点击照片,发现特里休的妈妈也有自己的账号。多娜泰拉·乌纳,一个自由职业者,是小有名气的生活博主,她自己做肥皂、香薰蜡烛和干花在网上售卖。多娜泰拉自己的照片并不多,主要是精致干净的产品实物图和生活小技巧,构图、配色和光线上都看得出有精心设计过。
可能是因为这位女士是从欧洲设计学院Istituto Europeo di Design,2004年她在那里拿到了舞台设计的毕业证书。
竟然是校友。
梅洛尼的好奇心被彻底激发了。他搜了几圈多娜泰拉这个名字,无果。直接直接登上学校的官网:十几年前,那里的学生很喜欢借学校的相机以做作业的名义拍生活照,可以省不少钱,代价也只不过是会在学校档案里留下一份底片。他在电子化的学生档案里往前翻,停在了2004年的某一页。
胶卷中洗出来的彩色相片已经有些褪色,扫描后更是模糊。
机器压切的白色波浪边框中,并肩而立的男人和女人被安静地定格在那年的春天里。远处的背景里是壮丽的山谷,已经嶙峋的山间上没有融化的白雪。女人是比现在更年轻的多娜泰拉,穿着新式婚纱,头纱垂到腰侧,是现在依然流行的紧身鱼尾下摆。她身边的男人穿着则略随意……像是运动服。不过那男人依旧戴上了白色的礼帽,帽檐被刻意压低,面容在阴影中很模糊,几乎灰白的画面中,只有他鬓角露出的一抹鲜艳的红色泛着诡异妖冶。
这样的发色。
梅洛尼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狂跳。
透过纸张、屏幕和时间的神秘。
压迫感。
照片右下角,就在暗红色的日期旁边,有一行细油性笔写下的字迹:
多娜泰拉·纳索和她的爱人,以及他们即将在7个月后来到这个世上的小生命。摄于特伦蒂诺。
***
维内加·多比欧。
里苏特把从病历上撕下的残页放在梅洛尼闪烁着低电量警告的平板边。梅洛尼的眼睛亮得吓人,用两根手指把屏幕上的照片放大、放大,直到能看到像素模糊的痕迹。薄到透明的纸张被二人心照不宣地猛在照片戴礼帽的神秘男子之上。看不清五官,但额头、下颌、肩膀的轮廓贴合,严丝合缝。
“原来那种……” 梅洛尼喃喃自语,觉得身边的里苏特或许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对的,那种在特里休滑冰时才能看到的那种掩藏得很深的感觉 ,“一定是来自这里。”
长发青年吸了吸因为冷空气堵塞的鼻子,把屏幕切出半边。那两个随着特里休的委托一起发来的视频被重新打开,红发的女孩像燕子一样在冰场上飞动。他静默地看完了两个长达四分钟的视频,用一种之前看花滑比赛从未有过的视角。
血缘。
“但这解释不通,” 屏幕上冒出暂停的图标,梅洛尼立起身,很惊讶里苏特一直神色严峻地听着自己的胡言乱语,他没多想,摊开手臂继续说下去,“乌纳,乌纳是多娜泰拉的娘家姓。为什么照片里是多娜泰拉·纳索……这男人到底姓多比欧,还是纳索。”
梅洛尼依旧弯腰趴在桌上继续比对两张照片,没有注意到里苏特垂在桌面一下的手慢慢攥成了拳头。高大的引发男人像一个国际象棋手,在脑海里检阅着棋子移动的轨迹。
刚才梅洛尼播放的两段视频里,他敏锐地从模糊的背景中捕捉到了几个一闪而过的影。拖着金色长发的,身材紧凑瘦小的,还有裹在短训练服中小麦色皮肤的——他不会认错,是乔鲁诺、纳兰迦和米斯达。虽然舆论中心的布加拉提和阿帕基本人并没有出现,但基本可以肯定,这位拜托梅洛尼赶制演出服的特里休·乌纳,就是他们要私藏的学生。
而纳索。
对花样滑冰本身了解并不多的梅洛尼不知道,索里特·纳索,正是2006年都灵冬奥会男单冠军,“迪亚波罗”的真名。
Passione从不出现的老板,几乎管理所有事务的维内加·多比欧,索里特·纳索,迪亚波罗,特里休·乌纳,被私藏的学生。
他找了这么久,此刻曾经的他不可能想到的关系网迅速展开。
然而还是疑点重重。
按照布加拉提和阿帕基所说,他们帮助的学生因为是个人选手,在青年组比赛里处处遭到来自Passione的打压。而如果这位特里休·乌纳真的与前任奥运冠军有血缘关系,或者更加大胆地推测,和实际上掌管Passione的维内加·多比欧有关系,她本该是其中最大的受益者才对。倘若女儿真的在这条路上展现出了非凡的天赋——从视频里看,特里休显然是的——会有父亲要故意断绝女儿的出路吗。
竞技体育和娱乐不一样。运动员的职业生涯短暂,女运动员更是。一年、几个月,都和金子一样宝贵。如果纳索真的爱他身为运动员的女儿,就绝对不会在成绩上升期把她放在青年组雪藏。
另外,照片里的索里特·纳索,和夺得金牌的“迪亚波罗”,除了头发的颜色之外,可以说没有半点相像。
他们这一代的选手都是看着都灵冬奥会长大的。
在奥运赛季才横空出世的“迪亚波罗”在冰上大胆,邪魅。他仿佛能掌控一切,让观众惊呼、迷恋、甚至恐惧、却又不能离开。但这张拍摄于2004年的照片上的纳索先生,甚至在2006年病历上的维内加·多比欧,无论如何看都只是普通人而已。
里苏特给三个名字之间的关系谨慎地打上了一个问号。
“谢谢你,梅洛尼,委托你的是一位优秀的选手,”里苏特望着已经靠在沙发里裹着毛毯的服装设计师,顿了顿,朝门口走去,“现在正在赛季中,如果接下来有什么别的发现,请先告诉我,在弄清楚之前不要透露给加丘和普罗修特……”
“否则会影响他们的比赛状态,是吗。”
门被推开,沉重的实木差点刮过里苏特鼻尖。
普罗修特的小臂上挂着仍在滴水的长柄雨伞,头发依然梳得干净利落。只是他面色苍白,看起来和这屋子里的另外两个人一样,像是一夜没睡。
“别担心,我刚路过,什么都没听到,” 他毫不在意滴水的伞尖,十分放松地踱进屋里。他的手里捏着一打写写画画过的信纸,拇指无意识中把边角挤得很皱,“不过我也不需要知道,我现在只要保持好比赛状态就行了,对吗,亲爱的教练。”
他最后瞄了一眼手中的纸张,随意地将它们撒到办公桌上。
办公室死一般寂静。
来到意大利之前的普罗修特或许会为此大发雷霆,他也确实这样做过。那时他在莫斯科比赛,练体操的姐姐从高低杠上摔了下来,有小半天不记得他们任何人了。而青年在比赛前一刻才知道这个消息。
发现教练知情不告时他因为愤怒吼道: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那可是我的家——
你现在首先是个运动员,你姐姐伤的不重,你为此分心了要怎么办?教练顿了一下,当然,现在你知道了,你也可以想象她死了,好在滑的时候再多点感情……
他不会再问这种自取其辱的问题了。
“不用担心,你除了训练什么都不需要告诉我,这就是教练该做的事,对吧。”
里苏特俯视着普罗修特的眼睛,那双蓝眼睛里只有不解、失望,或许有愤怒。这让里苏特确定,普罗修特确实没有听到刚才谈话中重要的东西。
现在还不是时候。
而普罗修特,似乎对从手中滑落的纸张视而不见,他的眼睫毛抖了抖,抬起下巴,投向里苏特的视线平静而干涩。
“你们慢慢谈吧。”
他按照原路离去,脚步踏过走廊返潮的地板,伞尖再度留下一串水痕。梅洛尼打了个喷嚏,在脚步声消失后,带着摊子十分识趣地走了出去。房间里很快只剩下里苏特一个人。
普罗修特的某些作风很老派,比如他坚持用钢笔。
里苏特捡起落在他桌面上的纸张,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张上还印着用力书写痕迹和洇出的墨点。,概是他跟着比赛做了笔记和对比,删删减减,撕掉了前页,最后留下了这一页全新的难度配置。
普罗修特字迹和一般的意大利人不一样,字母间分得很远,像雪原上孤独站立的松柏,有些来自故乡的习惯终归是难以改掉的。
除去笔迹,里苏特也记得普罗修特那只钢笔:他们合作后第二年,在世青赛拿下一枚银牌后,付完编舞费用后拿剩余的奖金买的。那是里苏特第一次陪着普罗修特在米兰像游客一样闲逛,骑着机车在大街小巷飞驰。两人躲开价格高昂的钢笔专柜,兜兜转转,最终找到了中古市场;这也是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搭档除了滑冰和摇滚之外还有别的爱好。
里苏特知道,那支普罗修特用到现在的钢笔叫奥罗拉98,70年代开始在意大利制造,却搭载了在东欧、苏联和中国更受欢迎的藏尖。后来被新款型代替而停产。10年左右的时候,作为中古店里的”新人“,价格远没有炒到现在这么高。当时普罗修特满意地对着光查看钢笔拉丝K金的笔帽,回去就把那支塑胶笔套加合金外壳的钢笔扔了。
他一直用蓝色的墨水配这只金笔,因为“够醒目”。
摊开的纸页上,由4salchow和4lutz开场,4lutz+3teoloop连跳放在自由滑后半段,去争取10%的加分。
一种微妙的错位感充盈起来,手中的信纸仿佛是17岁的普罗修特为未来摆脱搭档滑男单的自己写下的、信口开河的难度配置。
信纸在滑落时好像被伞尖留下的水滴波及,墨水脱离深陷的书写痕,晕开的部分呈现出一种虚无缥缈的浅蓝色。
Chapter Text
11月4日,重庆近郊。
一汪虚无缥缈的浅蓝被兜在薄薄的晨雾之上,随时都到滴落下来似的。漆成亮黄色的出租车驶过起伏的公路,秋日微凉的空气从车窗摇下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东方香樟和桂树的清香。
视野里已经见不到半小时前林立的高楼了,取而代之的是被层林覆盖的山坡。倘若是在那不勒斯,继续开下去,目的地只会是一望无际的农田或者海水。但出租车毫不减速,在湿滑的路面上来了个近乎九十度的转弯,道路前方又隐隐约约有了建筑物的踪影。
车在下榻的酒店门口刹停时,米斯达差点因为惯性向前飞出去。
“你还好吗?” 乔鲁诺捋好在风中乱飞的碎发,望向脚一沾地就开始连连干呕的队友。
“没事……这比坐那不勒斯机场出租还劲……” 米斯达摇着头从后备箱搬出行李,把乔鲁诺那只用旧了的玫红色冰鞋包小心地放在了最上面。
从温哥华到重庆,长途飞行了十余个小时的两位运动员推着行李车,朝通向酒店大门的缓坡上走。现在还只是周三, 但从主办方的精心布置就已经能窥见周末那场赛事的重大。
花滑大奖赛系列的第三站分站,在2018-2019赛季暂时移至芬兰举办后,时隔一年再次回到中国大陆。重庆接替了上海,首次承办比赛。巨幅的枣红色海报前,乔鲁诺和米斯达和忙碌的工作人员擦肩而过,不约而同地在张望四周中陷入沉默。
直到他们几乎同时在人群中发现了的熟悉面孔。
“布加拉提!阿帕基!” 黑发青年挥起手,用家乡话喊着队友们的名字,忍不住小跑起来,“你们两个!我心都快被揪起来了!”
已经在门口等待多时的白发男人挑起眉毛,一脸让人久等,和米斯达轻轻碰了碰拳。布加拉提站在搭档身边,帮缓缓登上最后两级台阶的乔鲁诺扶正行李箱。
“上周末的比赛让人印象深刻。” 他微微欠身,在金发男孩的脸颊上留下两个温暖又轻快的吻。
乔鲁诺用同样热情的贴面礼回应了布加拉提:“我会保持,” 即使他感到一束骤冷的目光凿在自己的脊梁骨上。
“咳,板着个脸,小心不到三十岁就长法令纹,”察觉到气氛尴尬,米斯达清清嗓子,一只手扶正肩膀上的冰鞋包,一只手推着阿帕基往前走,“冷死啦,赶紧带我进门吹空调。”
那不勒斯的四位选手表情各异,一个接一个穿过自动门。
乔鲁诺望着前方黑发青年的背影,咬起嘴唇憋住了笑。
在加拿大站开赛前,因为恶劣天气被困在多伦多的中转机场时,乔鲁诺曾望着敲击在落地玻璃窗上的雨水和冰雹,思考自己和米斯达作为队友和对手,会走向怎样的结局。
这或许是永远的课题。三十年前从师出同门到反目成仇的乔纳森·乔斯达和迪奥·布兰度;永远咬牙追赶,伴随彼此左右,退役后各自安好的乔瑟夫·乔斯达和西撒·齐贝林;还有2002盐湖城奥运周期,花京院典明、简·皮埃尔·波鲁那雷夫和空条承太郎先生,这三位职业生涯都如同烟花一样短暂又绚烂的选手之间的友谊和牵绊。
人生轨迹本来就无法轻易归纳总结,况且他和米斯达与这些前辈们完全不同,于是他停止了漫无目的的思考。
三天后,在颁奖典礼上,排名第五的米斯达冲到观众席最前方,把沿着人流传下来的意大利国旗递到自己手中。灯光被刻意调暗了,但黑发青年平日里不见高光的深色眼睛却异常明亮。
Ma n'atu sole, cchiu bello, oje
最明媚的太阳
米斯达把手掌拢成喇叭状,带着全场会说意大利语的,不会说意大利语的观众一起高唱。
'O sole mio, sta nfronte a te
是我的太阳,是你的容颜
'O sole, ‘o sole mio
啊我的太阳
家乡旋律中的纯粹的快乐在一瞬间让乔鲁诺感到陌生。这首原先是唱给父亲的歌曲被米斯达唱出来。他看到场边的米斯达一曲唱罢开怀大笑,一股新鲜的情绪,与之前滑冰的乐趣和取胜的刺激交缠在一起。那种复杂的满足感,很像拨开一颗鲜红的石榴、咬破一颗无花果的外皮吮吸其中饱满的蜜汁,或是吃一小块热乎乎的苹果派,加很多肉桂粉的那种。
怎么度过那个夜晚,如何登上飞往中国的飞机,乔鲁诺的记忆都很模糊。当客机被气流托在白令海峡上空三万英尺时,米斯达裹着毯子坐在他身边,开着夜灯,就着热咖啡,重看他在加拿大站的那两套节目。
“这绝对是我比过最痛快的一场比赛,”黑发青年用一小截铅笔,忍着小桌板的颠簸,在巴掌大的笔记本上写写画画,“但还没到头。”
“要调整跳跃的顺序吗?” 乔鲁诺摘下耳机,眯起眼睛。这或许是三周套选手提升分数的唯一方法。但他在纸张上没有看到任何代表技术动作的符号,只有一群手舞足蹈的火柴人。
“嗯,那确实是改进的方向,但我不打算在赛季中间推翻重来,” 米斯达摁住暂停,拒绝地非常干脆,“短节目佐罗,手臂的感觉还是硬了。3Axel的起跳也可以再润一些。”
青年在最后一个小人的“脚”上潇洒地圈了一下。
“能给自己和观众呈现一套完美的节目的话,我会很开心。”
他说话的样子和那些火柴人一样,简单又快乐。乔鲁诺默默将米斯达从自己“对手”的名单上移除了。
米斯达是另一个维度的对手,是一种可以被称为职业目标和榜样的存在。
“喂,我们应该去这里吃火锅。”
酒店大堂里,无论是运动员登记处,还是普通游客办理入住的柜台都在排长队。米斯达岔开脚坐在拉杆箱上,挥动着手中彩印的旅游宣传册,如果身边空旷,他一定会滑来滑去。在身边一众紧绷着神经的各国运动员间,他显得像个愉快的游客。
“真惨,肉丸配意大利面已经从美国污染到了加拿大,” 米斯达摇摇头,仿佛回忆中的东西实在是糟糕透顶,“ 乔鲁诺拿了金牌诶,还给他吃这种东西,真没人性。”
“他是去比赛的,又不是去旅游的。” 阿帕基把身边布加拉提的行李箱往里拢了拢,貌似没有来头的不悦仍未完全消散。
“这次的比完赛我们要一起吃,” 米斯达不屈不挠,敲了敲行李箱的侧边以示抗议,“你看,布加拉提都瘦了!”
话音刚落,他们都一时安静了。
镜头中,人往往会显得比现实中丰满。时隔半个月出现在面前的布加拉提其实肉眼可见地憔悴——俱乐部变节带来的事务塞满了挤出来的空闲时间。比起赛季初,黑发男人双颊微微凹陷,面庞的线条变得锐利,只有他海蓝色眼睛依旧柔和,看起来是与奔波和疲惫相反的明亮。
“没事,那不勒斯那里一切都好,” 布加拉提在队友面前轻松地耸耸肩膀,“最近的事情也是阿帕基处理得更多。进入比赛状态,比养伤时看起来瘦一点是正常的。”
“俱乐部在自查,”阿帕基把声音压低,下意识地离搭档近了些, “上面估计不会有大变动,但也足够是警钟。”
“那胖子早该倒霉了。不过我说,” 米斯达从背包里的文件夹中掏出选手信息登记表,“之后主教练的名字……我们可以写布加拉提吗?”
“先空着。”
他们的队长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懂,那就先稳一段时间,” 米斯达把表格小心地原样塞回去,没有发现在他低头的一瞬间,他的同伴们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对了,特里休呢?前天她终于收到裙子了,还好那个网络裁缝没跳票。照片发给我和乔鲁诺看了,对面是个行家啊!她训练怎么样了?”
11月初的周末,除了中国杯,意大利国内也会举办青年组和novice选手的测试赛。对已经进入国家队的选手来说,多年前参加这样的国内赛时的紧张可能已经淹没在记忆中难寻踪迹,但对独立选手特里休,这场比赛超乎一切得重要。
趁着Passione处于舆论焦点,今年其他小俱乐部或许能从垄断式的重压下获得少许机会。特里休能否把握时机,完美发挥,登上领奖台,将会决定她的梦想——正大光明凭借个人能力获得国际赛资格——能否成为现实。
“她状态很好。” 一贯严格的阿帕基不吝赞美。“我同意,” 布加拉提看起来也很放心,但他的声音放轻了。
“不过,之后不要在公共场合讨论这种事情。”
大厅的嘈杂中,布加拉提冷静的提醒和前台工作人员热情的欢迎打断了那不勒斯人们的交谈。
上一队办理入住的是几个美国人,其中的外籍队友在出示证件的过程中似乎遇上了点小插曲。轮到他们时, 左侧两米处的柜台已经轮到了下一组等候者。
四本夹着表格的护照被叠在一起,经由布加拉提递到柜台之上。很快,被放在塑料卡套里缠好的参赛证、房卡和证件被整齐归还。
“各位的房间挨在一起,在33楼。” “会有引导带你们去33楼。”
两道几乎完全重合的声音同时响起。
同时说话的前台接待们意外地倾身,相视一笑。
而另一端的入住柜台前,一道紧凑健壮的人影看起来并不陌生。
略显苍白的皮肤、卷发、红框眼镜、灰色眼睛。
加丘。
沉默许久的乔鲁诺的睫毛颤了颤。
穿过层层人影,他看见两个成年人站在加丘身后,一个帮加丘合上背包的拉链,另一个接过了三份证件。
布加拉提和阿帕基不约而同地呼吸一滞。
* * *
当这个铁盒子徐徐关上的时候,所有人都选择平视前方。
但是光洁的镜面电梯门内外保持一致,金色铸铁花纹上下横贯两扇镜子,把他们在富丽堂皇的灯光里无处可逃地装裱了起来。
加丘是看不见这景象的。
他站在最靠里的角落,被索尔贝和杰拉德,以及他的随身箱挡在后面,留给他的只有身体轮廓间隙狭窄的视野。乔鲁诺只露出一个金色的后脑勺,拿着手机戳戳捣捣的米斯达露出半张侧脸。除去这两个熟面孔,他们身后两个个头与他的“监护人们”相当的成年人,是完全陌生的。
新建的酒店配备着现代化的高速电梯。内饰光鲜亮丽,起步时却会给人以难以忽视的超重感:就像被摁着肩膀猛得向下压。加丘看到杰拉德背在身后的手握成了拳头,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耳膜胀痛。
就和飞机起落时一样。
这是加丘正式成为花滑运动员以来,第一次被陪同比赛。
里苏特用中国“未满16周岁不得单独入住酒店”的规定拒绝了他的抗议,并让冰场白天的临时教练和广播员一起陪同。本来这任务是要落到霍尔马吉欧的头上的,伊鲁索离开后,他几乎天天都在摸鱼。但是弄成现在这样,全怪普罗修特:他在赛季中间,突然要为了新的节目构成增加体能训练的强度。Hitman唯一的体能教练只能和队长一起留下,看着他,防止那老头一不小心把自己折腾死了。
从米兰到重庆,转机一次,飞了一整夜。早晨9点左右,他们还坐在四川航空的经济舱座位里,杰拉德的嘴角上沾着没擦干净的红油。他刚凑近加丘身旁的舷窗,试图看机翼下方城市的样子,就嚷嚷着恐高,倒回了靠背上。
索尔贝和杰拉德的飞机餐是“浸在红油里的Tortellini(意大利饺子)”。加丘心不在焉地要了“和他们一样的”,结果因为太辣完全不能入口。杰拉德则如鱼得水,独自吃了两整份。
那时飞机已经开始下降,并且在气流的颠簸后马上侧摆。乘务员似乎已经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推着小餐车收拾垃圾纸屑。但加丘只觉得耳朵里进了一群黄蜂,疼痛和蜂鸣不断。他早就该熟悉这种感觉,但今天对这个好像格外敏感。
所以男孩眉头紧锁,安静地靠在冷硬的舷窗玻璃上,时不时张口,通耳朵,或是发出干涩的吞咽声。前方座椅的背后,他已经喝空的塑料水杯已经被压扁,乘务员微笑着收走。刚感到不适时,他用混杂意大利语的蹩脚英语,在杰拉德的帮助下向空姐要到这杯“宝贵”的水。
仿佛那是奇耻大辱一般,他绝不想经历第二次。加丘抱紧手臂闭上眼睛,像是某种被关在笼子里带上飞机的小动物。
“口香糖?”
索尔贝平静的表情把男孩皱紧眉头的样子衬得有点委屈。他看了一眼黑发男人,没有理会向他打开的盒子,而是从自己口袋中备着的那盒里拿出两粒,咀嚼起来。
山城颠簸的公路把他今天对所有交通工具的突发性过敏推向顶峰,从没如此影响过他的时差也开始作祟。这一切都让这个独自参加过14场比赛的成熟选手在公开练习前就感到了神经过于紧绷后的疲惫。
现在,雪上加霜,他们被和Lagoon的人一起关在这该死的铁箱里了。
橙黄色的电子像素灯,以缓慢而规律的节奏灭掉,又亮起,排列变换成不同的数字,空气中弥漫着香薰略带刻意的清新气味。
铸铁花边的巨幅画框里,索尔贝的目光与右侧高大的白发男人在镜面中有过一秒的平行相擦。那尊白色的雕像将目光轨迹终结在了电梯的按钮上,黑发男人则低垂视线,注视着伴侣紧绷的肩膀与下颌。而发色稻黄的米兰人与所有人背道而驰,目光如炬,双眼毫无掩饰地钉死在镜中有着海蓝色眼睛的那不勒斯人的脸上。
乔鲁诺在这副画面前垂下眼睛。
密闭空间的温度似乎在随着7个人的呼吸逐渐升高,没有人出声,电梯滑行时轻响未经阻隔,实实在在地摩擦在加丘酸胀的耳膜上。
他们的头顶上空像悬着是一炉将沸未沸的铁水。泛红的金属液体像是粘稠的糖浆,挂在坩埚边缘,晃荡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嘶”得一声漫出来。
窒息。
“三十三楼。Floor, thirty three.”
楼层到达的女声冷不丁轰然炸响。
紧随其后的失重感代替起步时的沉重,共有的身体反应将所有人带出了这种种凝滞的氛围。阿帕基向前侧身,摁住电梯开门键的同时示意同行的三人往右侧靠拢,布加拉提被他半掩在手臂后。
米兰人顺着让出的通道鱼贯而出。
加丘只觉得早晨以来空荡荡的腹中,胃酸在焦灼地翻滚。
进了房间的杰拉德径直把自己关进了洗手间,可好一会没有听到水龙头和抽水马桶的动静。黑发男人只是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看着男孩熟练地第一时间打开行李箱,取出表演服挂好,并迅速把训练服和证件收进随身背包。“我们第一次出国比赛的时候,忘了提前挂好表演服,”前运动员在床边坐下,“第二天只能临时送给酒店烫平。”
“…然后你们迟到了?”
“比那更糟。” 他托着下巴,“当时这个服务要收费。”
这是索尔贝了。加丘像关自己的铁柜那样关上房间衣橱的木门。他别的很少提,但常能找到机会缅怀他花过的钱。
一时间他们好像是在Hitman冰场的更衣室里,刚给冰场关门的索尔贝遇到准备上冰的成员,随机地闲聊起来。
“下午就是公开练习了,把这个吃了吧。”索尔贝从随身包里翻出一根能量棒,注意到加丘紧绷的背脊逐渐恢复到了平时微屈的状态,“就点水更顶饱。”
男孩终于也坐到床边,开始狼吞虎咽,只发出一些模糊的答应声。索尔贝的目光在后辈,以及紧闭的洗手间门之间游走,最终轻轻拍了拍加丘的肩膀。
“明天的短节目,我先一个人陪你吧。”
* * *
从吉他弦的第一阵轻颤开始,风雪就迎面将加丘笼了起来。
冷雾近乎匍匐于冰面,被刀刃划过悠长的震动惊扰,伺机而起,盘旋着,缓缓上升。
干燥的雪粒中似乎有枯朽的残叶和碎枝,黑白鲜明。伴随一切景物在加丘的视野中高速后退着,在灰白的穹顶下纠缠成苍凉高亢的和声。
男孩微开的领口被冷风撕扯着,脚下化为融水的冰痕追逐着他一般重新凝固。终于,速度到达顶点,没有给脚下的坚冰任何反扑的机会,惯性毫无犹豫,让他短暂地从地心引力中逃脱。
嚓!
紧绷的四周旋转后,冰刀斜刺进冰面溅出白雾。轻盈又迅捷,那时的加丘像一片疾风中格外坚硬的雪刃。
“干得漂亮!!”
比起欢呼更像是惊呼的喊叫从挡板上撞击迸起,四周的声音层层叠叠混杂成一片,听不真切。只有索尔贝的吼声像一声藏不住的惊雷,让他的心脏更有力地跟着乐曲搏动。
一切声潮都自然而然地沸腾起来。
以至于谢幕的时候,加丘的耳膜上好像还回荡着电吉他的轰响。
电流般嗡嗡的耳鸣让他没有听清场边等着他的索尔贝的所有话,只看见黑发男人的嘴一张一合。索尔贝用力捏了捏加丘的肩膀,递给他刀鞘和外套,并陪着他一起坐到等分区——那张总是显得过于长且空旷的凳子上。
眼睫毛上挂着汗,加丘先是把脸埋进手臂中,又抬起头,看向赛场中心上空的大屏幕。
赛场四周嘈杂不宁,等分区的直播摄影机冲着男孩的脸。和大屏幕上的另一个自己对视,像是在看一个被亮白灯光围在人群中心的陌生人。他又去看由像素点构成的索尔贝,发现男人的视线也落在自己身上。
霎时间,记忆中过于明亮的灯光猛得收缩,变成了黑夜中颤抖的一团。
与白天的赛场形成完全对比,凌晨一点,安静的酒店房间只有床头柜下方的夜灯还亮着。汗水从加丘的鼻尖滚落到面前深红色的短绒地毯上,没有任何声音,不像冰场训练室的老塑胶地会发出些吧嗒声。
终于让四肢都热了起来。流汗的感觉令男孩感到熟悉而稍微安心。结束了最后一个俯卧撑,他收起腿半跪在地毯上,把有线耳机从耳朵里扯下。老式MP3被男孩缠好后丢向单人床,把未被掀开过的平整被套砸出一个浅坑。
最暗黄的夜灯也让男孩感到眼睛不舒服,他撑起身体,光脚走到床头柜旁,将夜灯拧暗了半圈。
一枚谈不上精致也不算粗糙的小奖牌在暗色里仍然很显眼。熟悉且讨厌的铜红色结束了上赛季,又从9月开始接着阴魂不散。2019年美国分站第三名;2019年中国杯,短节目暂列第三名。新闻发布会颁发小奖牌时,乔鲁诺微笑着站在他旁边,胸口的金色格外刺眼。
加丘皱起眉头,揪起奖牌上的绶带,又松开,目光落在摆在旁边的一只圆形塑料餐盒上。里面还剩大半盒青色的蜜瓜,盒盖边缘沾着辣椒和红油。
是那两个家伙搞的。
“哟,回来啦。”
晚上,短节目的采访结束后回到房间,留守的杰拉德已经鸠占鹊巢,正靠在写字台上,把餐盒的盖子一个个掀开。
“比赛前肯定吃不下东西吧,给你留晚饭了。从餐厅要了早晨那种饺子。哦,你不能吃我和索尔贝那份,外面的东西谁知道里面有什么呢。”
极其熟悉丈夫的习惯,他没抬头,只给索尔贝扔了一双筷子,仿佛男人身边的加丘是空气。黑发男人深呼吸,从加丘身边大步走开,拉开椅子。膝盖僵硬,他缓缓坐下,和杰拉德分起眼前几乎都泡在辣油里的食物——昨天下电梯之后,稻草发色的男人就报复似的大吃着这些对加丘而言无法入口的东西。
男孩一时间有些不知作何反应。面对吃得额头贴额头的两个人,他下意识地想打开洗手间躲进去。
“索尔贝你又没洗手,加丘都知道要洗。喂,小孩,先回来!” 嘴里嚼着粉丝的杰拉德见加丘要进厕所,用筷子头敲了敲桌面,“你的面包水果在床头柜上!”
男人指指唯一一个没透出辣椒的红色的塑料袋:“我看你在飞机上只吃蜜瓜,就给你找了。讲了好久才让我们外带的!不许剩啊。”
加丘悄悄把那碗蜜瓜留下了。
喜欢的东西留到最后再慢慢享用,这是他在冷杉湖修道院,那座孤儿院时留下的习惯。艾斯波西托夫人,她的养母,从未注意到这一点,总是一脸微笑地盯着他最先吞下油醋汁里的东西,并说,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最喜欢吃洋蓟心了。
男孩无自知,在安静的空气中听了一会自己的呼吸。直到汗要干了,他才后知后觉地穿好外衣,靠在面向窗户的床边席地而坐,打开塑料果叉吃了起来。大理石台和落地窗把陌生城市的沉寂的夜景框在他面前,独立的玻璃窗整齐排列,偶尔亮起的零几扇代替了被云和灯光吞噬的星星。
并不久远却模糊不堪的记忆中,养母会坐在观众席上,用看他吞下洋蓟沙拉的目光看他的比赛,从冰球到速滑,从不缺席。养父不常出现,这让加丘感到庆幸。否则那两道带着难以言喻的评判和期待的目光总会让他感到想要逃跑。
最终那些评判和期待,都变成了失望的歇斯底里。
可索尔贝和杰拉德不也说了些类似的话吗?
“那个4Loop回放了好几遍,飞老远了,” 杰拉德这样说着,从汤里捞出花生米,“而且匈牙利裁判,给了和乔鲁诺一样高的表演分。”
“你不比他差。”索尔贝转身接过话头。
“那是乔鲁诺的平均分,这是我的最高分。”加丘捧着杰拉德发烫的手机,用两只手指笨拙地放大小分表。
“那也是有人开始认可你了!别说,梅洛尼那家伙还真有两把刷子。”
梅洛尼。
加丘恨恨地把果叉刺进手里的蜜瓜,拔出来,又插了几下。那家伙只是帮自己编了舞,说好的衣服……依旧是从旧衣服改的演出服交叠挂好,静默地旁观。从发现梅洛尼竟然还在给别人做衣服的那个晚上开始,加丘就再也没主动搭理过他的室友。
“只要不失误,你一定有机会赢乔鲁诺,没人是打不败——”
“队长就——”
“加丘,你是我们都看好的。”
黑暗中,杰拉德和索尔贝勾肩搭背地离开前与他最后的对话,在房间中无声地回荡。
男孩望着远处夜空中的高层独栋建筑上闪烁的红点,小口吃掉了最后一块被扎透的蜜瓜。运动后的体温降低让他在生理上有些昏昏沉沉,但是后背热烘烘的感觉让他根本无法躺到床上,26度的室温此时像是酷暑。
困倦和清醒的边缘,冷杉湖修道院围栏以外的那片冰湖好像又出现了,就浮在玻璃的反光上。
彼时艾斯波西托夫妇尚未出现,石墙高且冰冷。嬷嬷双手合十,告诉他们,只有不让主失望,才可以成为被垂怜的幸运儿。主会让小汽车把那些温顺且具有美德孩子接走。
没人觉得他会是那个幸运儿,他自己都不觉得。
那天是感恩节前夜,加丘独自站在空旷的前厅里,没有孩子敢在嬷嬷不在时靠近他。因为他又一次把和自己争夺玩具的同伴抓伤了。
不过男孩不在乎玩伴。一年中,意大利最北境的小村庄有六个月是冬季,剩余六个月,加丘会蹲在未上冻的湖边,在树木嶙峋的阴影中等待着冬季。
小走廊尽头的窗户总会留着一条缝隙,供蜡烛的烟尘缓缓散尽。只有5岁的瘦小身材恰好可以将窗户再撑开一点,然后手脚并用地翻出去。窗内跳跃着的橙色灯火像是为他望风的小小灯塔,他拨开树丛,从已经被踏出的小径走向冰湖。
摩擦在皮肤上的草木,冷白色的月光,湖中心尖啸的风声。
男孩跺脚,像过去的那几个冬天一样。他隔着一层鞋底,感受着有上百个圣坛那么大的冰面因为他的存在微微震颤。
仍然像那个蜷缩在冰天雪地中的婴儿一样。
但坚冰前所未有地发出了骇人的咔嚓声。
冰冷、下坠、缺氧。
高烧。
梦呓。
睁开眼睛的时候,冰湖不见了。
他和一些礼物盒子一起,坐在轿车的后座。试图在倒退的冷杉中寻找那片凝固的水面,直到艾斯波西托夫妇的车在蜿蜒的山路上急刹。
注视替代了空阔的自由,忽然间被烙在了脊背上。先是养父母,然后是杰拉德的和索尔贝的。那两人的面孔逐渐和看着自己吃饭的养母重合,又分开,然后纠结成周身缠绕着他的一团色块。
加丘出自本能地抱紧了自己的膝盖,但又将手松开,攥成了拳头。
为什么、为什么还是想逃跑呢。
可恶啊!这些老头子和他们绝对有哪里不一样!明明就完全不一样啊!!
模糊的色块在旋风中扭曲着,越升越高,天空又一次越来越亮,冰碎裂的声音也越来越响。
直到眼睛因为强光感到疼痛。
“加丘,代表意大利,目前短节目排名第三位!”
在喧嚣中登场男孩低垂着头,双拳交替着锤在大腿上。一直到杰拉德在挡板后方追着他做手势,加丘才反应过来向四周的观众举手示意,再停在冰场中央。
背后教练席上两人注视的温度让他闭上了眼睛。
They’ll laugh as they watch us fall
他们会嘲笑我们的失败
你一定
The lucky don’t care at all
幸运从未眷顾我们
不能
No chance for fate
没有扭转命运的机会
让他们
It’s unnatural selection
这是非自然的选择。
失望。
加丘几乎要在那片高速的风暴中紧闭双眼了。此时此刻他不能停下。
男孩几乎是咬着牙,脑中熟悉的冰原、风啸、鲜血般的夕阳逐一划过脑海。仍然是那股被泵入全身情绪催动着他拧紧冰刀,飞跃了出去。
是计划中开场的4loop。
Chapter Text
4Loop。
他作为决胜武器的4loop。
绝对不能失败的4Loop。
腾空。
滞空的0.5秒中,视线逐渐倾斜、翻转、扭曲,将加丘的心跳敲漏一拍。下意识地,他提前调动起膝盖准备缓冲。
就算不那么顺利,也能像世青赛着冰时——
“加丘迎来了本场第一个跳跃……”
砰。
男孩的身影像一颗脱靶的子弹,偏离了靶心,却在靶子的边缘燎出了一道焦痕。
刀齿末端先一步撞击冰面,猛烈的打击感从前脚掌向上蹿进。本该稳定身体的左腿毁掉了滑出曲线,在冰面上狠狠敲击出一道仄歪的划痕。
“啊!落冰翻身。太可惜了,4loop是加丘从青年组开始就成功率一直很高的跳跃……”
加丘听不到欧洲体育频道解说语气中的惋惜和惊叹。也许他该为此庆幸,因为仅仅是场中观众的惊呼,以及趔趄后一小浪怜悯的掌声已经绞紧了他的心脏,拼命下拉。坠落感,还有缺氧的幻觉让他险些呛到接近冰面的冷空气。
不到24小时之前还凶猛而完美的4loop就这样在脚下蒸发了。
不…不能停下。
没有时间思考,男孩硬生生地将咳嗽的冲动咽回了嗓子里,紧接着步伐进入的三周跳稳定发挥。但因为刚才落冰的失误,他不得不没命地追赶着已经抛下他至少两秒左右的音乐——压步加速,再加速。
错觉似的,场周的因为动作成功响起的掌声像闷在防水布外的雨点,模糊而粘连。加丘的脑海里不知为何闪过了在飞机上用蹩脚的英语向空乘要水的场景。
飞机模糊的轰鸣,空乘在微笑,杰拉德也在微笑。
在旋转时,全都像搅拌机里的浆液。
——奇耻大辱。
而在一片周遭和颅腔共同嘈杂声中,加丘完全找不到杰拉德和索尔贝的声音。
They’ll laugh as they watch us fall
他们会嘲笑我们的失败
The lucky don’t care at all
幸运之神从来不会降临
No chance for fate
没有扭转命运的机会
It’s unnatural selection
这是非自然的选择
相同的歌词在副歌结束后,第二遍出现。
比第一遍更加急促而有节奏的鼓点向前狂奔,节目后半部分的三个跳跃将会获得10%的加分。毋庸置疑,接下来的连跳仍然以4loop开始。后行燕式的动作中,冷风让加丘背后蔓爬的焦躁变得冰冷刺肤。
一分钟前的失误……
不、不能过于相信直觉。不可以那么快、要轻一点,要更多的控制、
里苏特那道鬼魅般的,摄人心魄的跳跃身影再度划过脑海。
是不是仍然只有像那个男人一样……
千万片模糊的记忆,打碎的万花筒般在脑海中泼洒来开。
高而惊人的连跳此时就是小孩子玩的玻璃弹珠,在第一次撞击后,只能越弹越低罢了。
又一次。
“啊这个4loop+3toeloop的连跳,第一跳落冰不理想,虽然他拼命了,还是只接了一个2toeloop。” 转播间中解说员再次扼腕惋惜,“加丘已经在美国站拿下一枚铜牌,短节目暂列第三,但现在这两个小失误……总决赛的门票能不能被他收入囊中,有悬念了啊。”
仿佛在合适的时间点配合了这种可笑的高度衰减,放缓的电吉他低音此时蚁虫一样,完全不给他哪怕一秒的,冷静处理当下局面的时间,以低频率地爬进他的耳道。同样迟缓的鼓点将他震醒,失败的连跳已经结束,这是步伐开始时的提示。
加丘只能在急促却仍觉得窒息的换气中,学着夏天时的自己,尝试着放任肌肉记忆一时自主驱动身体,而自己则短暂地闭上眼睛,深呼吸。
但和那些舞蹈室里的下午、以及赛前循环播放般的合约练习完全不同,他再也回不到那片广阔又只有他一个人的冻原上了。
男孩本该什么也不想,就好像这世界上他不认识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记得他。混杂在暴风里模糊的呼号和嘶喊,统统只是歌手嘶哑长啸的和声而已——
“加丘的话……不需要思考。感觉到什么,释放出来就可以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梅洛尼的半张脸被深夜暗色的光染成冷冷的薰衣草紫色,与他的头发混为一体。他的女士烟随着吸入亮起一个暖橘红的红点,凭着这个,加丘看不清他脸上的淤青的眼圈。
那张嘴一开一合,像是在烟雾里吐出了什么咒语。
抽象又隔绝的冰原,风暴,夕阳里血色的潮水——什么都不见了。加丘徒劳而恐慌地与闪现在走廊里的伊鲁索擦肩而过;连续转三擦出白痕的冰面下,不再是大赛的标志,而只是模糊的Hitman的字母;普罗修特托着下巴,斜在裁判席的桌前,对他做出的每一个动作上下打量;霍尔马吉欧偷走了他的止痛贴、杰拉德背对着夕阳最后一丝橘红色的余晖,索尔贝扶着他的肩膀。
里苏特,他们的队长,坐在浇冰车上,隆隆的噪声里他的脸仍然很平静。
加丘说不上来自己是否真的渴望像往常一样,让无机质的荒野替代掉这些影子。
他们明明不一样。
可希望终究被摔碎了。
从等分区挣脱开索尔贝和杰拉德,加丘本来连冰鞋都没换,就直接向着场馆大门、酒店的环线巴士站飞奔而去。
但玻璃移门后,天色尚未黑透,一盏盏高功率的照明灯牌却已经大开。灯下漆黑晃动的人影让他下意识地调头,跌跌撞撞又随机的行走,将翻滚溢出的慌乱和失望洒在体育场腹内的环形迷宫中。
无目地游荡,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加丘最终撞进比赛前来过的一扇白门。厚重的弹簧门板后,储物柜将更衣室分割成狭长空间。他径直穿过此刻已经空无一人的房间,停在了在更衣室尽头更为狭小的淋浴间。
一次接着一次,他总是搞砸所有重要的事。
躲进去,中央空调的白噪音翻滚着,洗手台上的长明灯闪着微弱的光亮。脱下的冰鞋鞋帮已经比崭新时软了些,男孩徒劳地掐紧它们。酒店床头柜上那枚铜红色的奖牌这时已经从遗憾变成了奢望。青年组12场B级赛一层层往上攀登的结果,从世青赛开始咬住的排名,突然间坍塌了。比赛结束后观众怜惜的眼神,那些礼节性的、偶尔落在冰面上的花和小毛绒玩具,不过是可耻的安慰。
他与和第三名不到半分的分差,排在第四名。两场排名相加,和都灵总决赛的名额失之交臂。
加丘将头埋进运动包里的毛巾。就像许多年前,在冷杉湖修道院闯了祸后,拼命蜷缩在工具间里的拖把与水桶后一样。
直到弹簧门又一次响起了刮擦塑胶地板的声响。
* * *
“两场都比完啦,明天表演滑玩一通,后天就能飞回那不勒斯,我真是想死自己的床了。”
熟悉的意大利语让加丘下意识地一个激灵,但南方口音中抑扬顿挫的调子又让他觉得陌生。男孩皱着眉头,灰色的眼睛凑近淋浴间的隔门。
门外冷白色的光亮下,是米斯达和乔鲁诺。
两个那不勒斯人推着已经被挤成球体的巨大包裹,挤过长凳间狭窄的过道。包裹翻滚两圈,拉链炸开,露出一只布丁狗玩偶的半截屁股。
加丘攥紧手心。
全都是观众扔给乔鲁诺的。这是给刚升组,就零失误、高水准拿下两块金牌的 “天才”才有资格获得的赞赏。
“晚上我想出去逛逛,你来不来?我等你采访结束。” 没意识到一墙之隔后的目光,米斯达吹着口哨推开储物柜的大门,翻出自己的背包。
“……嗯,我可能就不去了。”
乔鲁诺坐在旁边的长凳上解鞋带,碎发散落在额前,出乎意料地安静。绶带依然缠绕在他的颈脖,弯腰时,奖牌的轮廓浮现在国家队队服,那件深蓝色薄外套的胸前。但刚才在闪光灯前那种无可挑剔的标准笑容,已经不见踪影。
“啊?别啊,” 已经叠好表演服,换上大号T恤的米斯达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用毛巾胡乱地擦擦发梢,“总决赛还有一个月呢,让自己休息半天嘛。放心,咱们不带阿帕基。”
“我今晚要把这些玩具都收拾好,分拣出观众的信件,剩余的拜托组委会捐给福利院。”
金发少年脱下左脚的冰鞋,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门口的加丘与他同时,轻轻皱起了眉头。
又出现了,之前在孤儿院生活的画面。
那些用到油漆剥脱,永远泛着霉味旧积木;用毛线和碎步缝制,已经洗到发白的布娃娃;还有圣诞树上老旧的装饰,那些用塑料纸包裹的礼物,放在手心没有一点重量。记忆中的景象和几米远之外快要撑破包装袋的,光鲜亮丽的毛绒玩具重叠在一起,让加丘翻起一阵生理性的眩晕。
“好吧,” 因为这句话泄了气的还有米斯达,“那我也不出去了,回酒店陪你一起收拾。”黑发青年耸耸肩膀,跨过横在面前长凳,朝那个堵在路中间的包裹走去。他捏着玩具毛绒绒的短尾巴,抽出来,颠排球一样拿在手里把玩。
“作为报酬,我挑一个走不过分吧。”
没有回应。
只有摘下塑料刀鞘的脆响,还有中央空调的白噪音。
米斯达再也不能忽略队友的反常。
“到底怎么了乔鲁诺?” 他转到那个金发孩子的面前,抱着玩偶蹲下去看他的表情,“你不开心。”
不开心?
加丘诧异扒紧了金属的门框。
总分领先第二名五十余分,拿到第二枚金牌,总积分第一,确保进入12月底的都灵总决赛。
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开心。
然而乔鲁诺只是默默地把左脚也从冰鞋中拔出。短袜无法包裹的光裸脚踝上,皮肤的颜色因为每天与坚硬的鞋帮摩擦比周围暗。刚结束比赛,那圈凸出的踝骨有些微微发红。
“你受伤了吗?!?”
米斯达猛得捏紧手中那只毛绒玩具,但乔鲁诺转动脚踝,依旧和往常一样灵活而健康。金发少年抬起头,绿色的眼睛里完全找不到夺冠应有的喜悦。他似乎犹豫了一瞬间,然后开口向自己的队友坦白。
“我感觉Lutz的外刃压不住了。”
Flip和Lutz,是花滑六种跳跃中最难辨别的两个跳跃,在普通人眼中几乎没有区别。但它们就好比蝴蝶和飞蛾,虽然远观都是扑棱着翅膀的飞虫,但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动物。
在国际滑联的规则手册中,记录着他们细微,却又明确的区别:Flip用浅内刃起跳,Lutz则要应该用深外刃,发力方式和重心变化都不同。选手一旦错刃,就应该受到相应尺度的判罚。
不幸的是,在现实生活中,裁判们对于这两跳的评判和打分往往掺杂着水分。来自花滑老牌大国的运动员,或者受裁判青睐的明星选手,有时即使明目张胆地错刃,也不会因为投机取巧被判罚;相反,也有用刃标准干净的选手,坚持着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加丘下意识地倾侧左脚踝,感受着起跳瞬间韧带拉伸时的压力。刚来到Hitman,从零开始学习用花刀跳跃时,普罗修特就用教科书般的深外刃4Lutz为他做过示范。
“一直判不严的Lutz跳,Hitman绝不姑息。”
完美落冰的金发男人站在暴风侵袭过后的冰面上,眼神里尽是睥睨。
夏休期刚开始的那场争吵,杰拉德在盛怒之下貌似说过乔鲁诺的Lutz跳“平得要成内刃”。
乔鲁诺……真的错刃?
“今天的3lutz,我没有感觉到任何施加在踝骨外侧韧带上的力量。已经变成内刃了。”
金发少年压低下颌。
“诶,” 米斯达有些手足无措,目光游移了一圈,只能故作轻松地摆摆手,“但你至少一直在试着改正啊?之后肯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他怎么会不知道错刃的痛苦。Flip和Lutz这两个跳跃,会者不难,难者不会;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纳兰迦明晃晃的大错刃,改了两三年,一点起色都看不到。
乔鲁诺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的技术漏洞,过去的夏休期,他试图改正用刃的时间,比练习四周跳的时间更多。将之前错误的发力方法全部推翻,重塑起跳时的重心变化轨迹,对于已经产生了肌肉记忆的运动员来说,和让一个成年人重新婴儿学步一样困难。
而且训练并没有达到预期中的效果。
16岁生日过后,还在发育期的少年个头猛长。身高每增长半公分,控制住重心都会变得愈发困难,之前的努力全都要重新来过一遍。
如果是上周的加拿大站出现了往内倾侧的端倪,今天则完全失控了。
“那一跳按照规则需要标‘ !’警告,然后扣分。裁判应该和对待纳兰迦一样,给我-3以下的执行分。”
“诶,这……” 米斯达张开嘴,又默默闭上,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所以我想,我能刚升到成年组,就毫无阻碍地破纪录,拿金牌,这里面有几成是我自己的实力,又有几成是裁判的纵容。”乔鲁诺的脸此刻显得毫无热度,“欧洲冰协想把我推上去,牵制住日本人,压住东方仗助的势头,无论是执行分,还是节目内容,都在给我明显的优待。”他用手梳好掉落的发丝,轻轻将金牌从颈间取下。
“况且那些声音,说我的生父是……”乔鲁诺非常反感地闭上眼睛,世青赛之后最早有零星观众把他和迪奥·布兰度联系在一起时,他曾经还把其当成笑料和米斯达分享。然而半年过去,谣言不断发酵,另一个当事人从不出面澄清,这已经成为了花滑观众中私下承认的秘密,“现在我都不知道还能怎么回答那些问题。”
“诶这种事情别当真啦。你说的我明白,但整场比赛打分都偏松,即使严抓了,前三名里面也只有你一个clean。他们也根本威胁不到你的金牌。裁判这样做另有原因,受益者不止你一个。”
已经在成年组待了三个赛季的黑发青年短暂地闭上眼睛,仿佛下面这些话极其难说出口。
“从短节目第五追到铜牌的中国人,我认识。他就比我大一岁,人很好,很可爱,我伤愈复出之后赛季,第二场就是在上海,比赛的那三天他一直很照顾我。我超喜欢他,但凭心而论,你觉得他今天的自由滑值88分的节目构成分吗?”
乔鲁诺因为惊讶微张嘴唇。
他从未见过米斯达这样直白地评判自己的对手。即使上赛季,在米兰,点评技术的也基本都是特里休。
“他在四大洲,和世锦赛,是拿不到这样的分数的。只是因为是主场,只要不犯大错,中国冰协怎么可能不让他上领奖台。还有第二名,那个俄罗斯圣彼得堡的。”
米斯达的语速因为情绪激动加快,他顿了顿,咽下口水。
“欧锦赛输给了普罗修特,又因为伤病错过了世锦赛,今年已经24岁了。”
乔鲁诺颔首,他也很明白这位选手处境并不乐观。
“他很惨,真的,” 米斯达用拇指和中指抵住跳动的太阳穴, “俄罗斯那些派系斗争我也不清楚,但莫斯科中央陆军的那帮家伙肯定看不起圣彼得堡人。不过即使那边冰协派他来这儿,和你硬碰硬,他们也不可能不保他。因为顶替他去世锦赛的库茨涅佐夫是个发挥如同坐过山车的抽货,谁都拿不准,不能没有备用方案。”
一根蛛丝是可以扯断的,但如果早已编制成网,就无法脱身,只能越缠越紧。这是利益网,只要参与了游戏,就要遵循所谓的潜规则。
“包括我自己。”
黑发青年发出一声长叹。
“行吧,我对自己的表演确实挺有信心。但比加丘高15分,真的正常吗?呵,三周套选手,也不过是国际滑联用来防止那些四周跳选手过分冒头的工具人。”
但有受益者,当然就会有相应的牺牲品。
乔鲁诺深以为然,米斯达接下来想说的,早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如果这场全部按照规则严抓,拿铜牌的应该是加丘。”
震悚。
门后的加丘拼尽全力抑制着自己的喘息,指甲把掌心掐到发白。
“昨天的那套短节目,我以为裁判要开始认可他了,” 金发少年的声音平静到听不出波澜,此刻却像海啸一样猛烈冲刷着加丘的耳膜, “第一跳4Loop落冰翻身。后来接的三周空成了两周,但他也在最后一跳里补上了。两个小错误,甚至没有摔倒,如果换成别的选手,执行分一定会是正的。但和普罗修特一样,他在裁判眼中没有任何容错率可言。”
“是,只要出了一点错误,就会被往死里抓。第一个4Loop执行分打出了-4,只有80出头的表演分,太刻薄了,就是被摁着头压下领奖台的。”
米斯达重新站起来,靠着背后的柜门。无力感让他没精神地拨弄着手中玩偶的绒毛。“裁判真就觉得Hitman这样的俱乐部活该被随便牺牲,没人会为他们鸣不平,也没人在乎他们。”
后背发凉,冷汗顺着脊柱的形状,沿着皮肤一滴滴向下流淌。后槽牙不受控制地击打在一起,加丘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浸泡在冷汗中发抖。
惊诧。
并因自身的无知无觉出离愤怒。
“这样真的没有办法。加丘他为什么不试着转组呢?”
但门外的米斯达看不见那些。他和乔鲁诺对视了一眼,皱起眉头,一脸“我不明白”的表情。
“Hitman的事情……成见早就在裁判心里改不了了。即使没有刻意歧视,潜意识里也会吹毛求疵。”
环境杀人不靠雷和电,靠的是白眼和流言蜚语。
“之前是普罗修特……现在是他。普罗修特肯定是走不掉了,但加丘,凭他的成绩真的可以啊,他是世青赛铜牌呢,我不信别的俱乐部没抢着要挖走他。”
米斯达朝着乔鲁诺摇摇头,泄愤似的把玩偶同刚才擦汗的毛巾塞进背包里。
“收拾好东西,直接朝西走,去热那亚。或者去东边,找威尼斯的人。实在不行,火车3小时,来我们这里不行吗?”
黑发青年几乎是痛心疾首地拍了拍身边铁质的储物柜,金属的轰响似乎让他暂时忽略了后背从刚才开始陡增的凉意。
“我也不完全清楚Hitman现在这种窘迫的状况…但之前里苏特那个事情……。”
他闭上眼睛,摁了几下鼻梁。
“哎,Hitman。真的配不上这么好的选手,加丘值得更好——”
砰!
浴室塑料门板猛砸在背后的墙面上,米斯达尚未来得及在轰响中睁开双眼,就被从里面冲出来的加丘抵着腹部,重重撞倒在身后的塑胶地板上。
“你他妈的给我闭嘴!!!”
一字不落听完对话的加丘攥着那不勒斯人的衣领,像激怒的野兽一般咬牙切齿地嘶吼着。
“全都给我!!——”
他的肩膀几乎向后折成一个锐角,拳头紧握。
“闭嘴!!!!!!!”
甚至扔穿着表演服的男孩疯狂地扭动上半身,甩开试图抱住自己后背的一双手。他在失去理智的边缘听到“加丘,你听我说,冷静”的声音。
但那都不重要了。
一切都倒流回了那一天,冰面上溅洒的血滴,他被勒住手臂,拖拽着离开冰场,没有人在乎他大喊着“明明是他先……”
挥起握紧的拳头时,被摁在身下的米斯达下意识地用手遮住脸。
“队长从来没有!!!是你们撒谎!!!”
一拳。
“你们所有人!!!”
两拳。
“都在撒谎!!!”
三拳。
绷紧的指节因为猛烈的撞进近乎麻木,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浸透了掌心。
可突然一道强烈的力量不由分说地地勒住他的喉咙,把他猛得向后掰扯。
“加丘,这是警告。”
“冷静下来。”
不能呼吸了。
刚刚的声音似乎重叠了某些记忆中的句子。但视线中的景象倾斜、翻转、扭曲、模糊,让男孩来不及想。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近乎勒断喉咙的力量突然消失。
天花板上的顶灯闪烁着冷光。
Chapter Text
加丘不见了。
看到杰拉德从接送班车上慌张地摇着头跑下来,索尔贝在近年来第一次回味起某种不安——像是被人拉扯着脚踝往深不见底的水里拖拽。四年前收到落款为维内加·多比欧的那封邮件时,这种庞大又无形的压迫感几乎能轻易地挤碎人的内脏。
“再去场馆里找!他还穿着冰鞋,跑不远的。” 杰拉德不由分说地拉过丈夫的手臂,向馆内折返,焦急却没有大步跑出——他知道几日前长途飞行的久坐正让索尔贝膝盖的旧伤正隐隐作痛。
压抑着速度投入场馆明亮而迂回的肚腹中。一扇门、一条楼梯;仔细听辨的回声、回头查看经过的角落。
他们简直像在围猎一只受过伤的野生动物。
平时在Hitman破旧而坚固的围场中,压力的源头连同男孩硬而脆的神经被连日的训练遮蔽。而当他暴露在大功率日光灯和高速相机的准心前,加丘的身心都会被推上一个危险的临界点。
“他还没有真正准备好。” 默默观看着加丘这两年来的每一场比赛和训练,里苏特对加丘面临本国竞争压力的失控早有预期。伊鲁索选择了离开,霍尔马吉欧和普罗修特也都有着坚持的理由。所以陪着加丘,寸步不离地看好他,成为了他们两个退役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长途旅行的唯一原因。
当初已经害得Hitman支离破碎的他们,今天难道又要重蹈覆辙吗。
不愿意再往前思考一步,杰拉德无数次祈祷在汇合的转角处看见的不是摇头的丈夫,而是没有等分就消失了的加丘。他们会一人一边,架着失魂落魄的男孩,把他带回酒店,喂他吃点东西,然后赶次日凌晨的航班一起飞回米兰。里苏特会在Hitman的冰场边等待,告诉他:成年组的一次失误不算什么。
但最糟,最糟的状况发生了。
东倒西歪的长凳被撞开一片,一两扇柜门还在空中前后摇晃。那不勒斯的黑发选手躺在地上,痛苦地闭着眼睛,捂住鼻子,指缝里一片深红。
加丘背靠在身后的储物柜上拼命地咳嗽,面部呈现着不自然的绛色。
——和当年短暂占据体育头版的彩色新闻照片如出一辙。索尔贝和杰拉德就是那时初次对男孩歇斯底里的面容留下了深刻印象。
闯入更衣室的两人心脏顿时如坠深海。
索尔贝首先反应过来,查看蜷缩在储物柜旁的米斯达是否还有意识,膝盖磕在地板上,敲出一声闷响。杰拉德则把加丘架到了唯一一张尚未翻到的长凳上,男孩望向他的眼神中除了支离破碎的余怒,还暴露着些许颤抖。
他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了。
和当时划伤速滑对手一样,针对竞争对手的场下暴力是没有人会在乎前因后果的。杰拉德有些徒劳地轻拍加丘的背部。他先会被禁赛,虽然是未成年人,会很快就能被放出来。但在遥遥无期的复归后,他会面对更加带有偏见的舆论,然后被更严苛的压分。
完了。
加丘的干咳逐渐平息,淋浴间里一直被忽略的水声也戛然而止。
他们只能听见错杂呼吸的死寂中,门被一只半湿的手肘顶开。
是另一位那不勒斯的选手,乔鲁诺·乔巴拿。
金发少年的脸颊上蹭了血,眼睛里没有外显的愤怒,没有失态,甚至没有对两位成年人的出现表示惊讶,像是只能看见自己受伤的队友。他迈过倒在面前的长椅,径直走向米斯达,纤细的手指拧紧半干的白色毛巾,礼貌而果断地示意索尔贝先挪开。
“米斯达,能听见我吗?”
“手……”
倒在地上的那不勒斯青年迷迷糊糊中张开嘴,又闭上,喉咙里嘶哑地挤出断断续续的字节,回应着队友对自己的呼唤。
乔鲁诺俯身,又凑近了一些。
“手好疼……想喝水。”
在所有人惊慌的目光中,米斯达顶着滴淌的鼻血爬了起来,和他撞了个满怀。
或许是这个晚上唯一幸运的事情:当索尔贝和索尔贝从思维的空白中反应过来,米斯达已经能思维清晰地靠在储物柜上,抱着运动水壶,缓缓吸取里面的温水了。即使深色半凝固血液仍然缓慢地向地上砸去。
至少加丘没闯下那种无法收场的大祸。
“虽然是为了劝架,但我对加丘下手不轻。我应该道歉,先生们。” 乔鲁诺矮下身子,用白毛巾仔细把地上的血迹抹去,然后将其丢进了黑色的垃圾袋, “我会送米斯达去医务室。”
“请放心,我们不会为意大利国家队的名誉带来不必要的损失。”
索尔贝和杰拉德对视一眼。而接下来,金发少年话锋一转,面向加丘:“但今后还请自重,毕竟能为自己言行负责的人只有你自己。”
这不代表妥协,也并主动非言归于好。
“喂、快道歉啊!”
杰拉德将男孩从长凳上架起来。
求求你了,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 两个男人极力收敛起绝望的神色,但被摁着后脑勺的加丘依旧不愿意低头,只是屈辱地咬牙切齿。
“形式上的事情就不必了。”
金发少年适时地开口,他动作轻缓地扶起队友,“米斯达现在需要医生,麻烦各位清理一下这里。”
随着那扇白色板材门的闭合,更衣室里令人窒息的气氛逐渐散去了。长凳被复位,血迹被含酒精的湿巾擦净,米兰人的身影被隔离在门后。只有男孩在他侧身关门时回头的一瞬让乔鲁诺干脆的离开稍作迟疑。那种透过镜片的、长钉一般尖锐的逼视还像残留在视网膜底端一样。
谁也不会想被那样看一眼的。
* * *
“是我自己不小心摔倒的。”
“摔倒?用脸着地?手怎么回事?”
当班的医生紧皱眉头,打量着面前挂了彩的黑发青年。
“我面朝下,从楼梯上,落地前手撑住了。”
米斯达吐出断断续续的英语单词,嘴里像是含着一枚橄榄核,一口咬定的语气却如同坚定的锡兵。
“那你呢?你和他什么关系。”
医生低头在写字板上画出几个意大利人看不懂的古怪符号,嘴角又向下撇了撇,挑起笔尖指向从刚才开始就寸步不离陪在伤员身旁的金发少年。
“我是他的队友,” 乔鲁诺眨了眨波澜不惊的绿眼睛,用流畅的英语回答道,“当时听见响声,发现他摔倒了,就送他过来了。”
“比赛都没事,结束了平地摔。……真是邪门了。” 医生将信将疑,最终还是对效率极低的问话彻底失去了兴趣,用二人听不懂的语言嘟囔了两句后,把复写纸撕下,“在这里签名字。还不能走,要观察有没有脑震荡。”
隔间的布帘被拉上,鞋底摩擦地板的声音渐远,最终停在了房间的另一端。
乔鲁诺米斯达对视了一眼,双双如释重负。
在对场下言语挑衅和肢体冲突容忍度近乎为零的东亚国家,更衣室的事情一旦被有心人挖出,即便媒体不对此大加歪曲,口耳相传中消息也总会逐渐夸张失真。到那时候,遭殃的不仅是同为国家队核心成员的加丘,还有他们自己:无论是谁先动手的,谁挨打的,谁还手的,只要卷进了这场“斗殴”,谁都逃不掉。
因为这事情根本解释不清楚。比赛的既得利益者们帮待遇预冷的同胞打抱不平,说了一堆现役裁判和官员的坏话,结果后者毫不领情,还不由分说把他们都狠揍一顿。
谁敢说,谁又敢信。
现在已经是非常时期了。赛季开始,意大利冰协被前任裁判长波尔波的丑闻搅得一团糟,现在再露出“队内关系不和”的把柄,无疑是将已经身处舆论风口浪尖的他们、布加拉提和阿帕基,以及所有意大利籍运动员都往火坑里推。
所以串通证词,隐瞒实情是不得已的方法。
“这种力度,会觉得疼吗?”
坐在坚硬的担架床上,米斯达闭着眼睛,在空调的白噪音中对乔鲁诺的耳语点点头,又摇摇头。医生做了迅速的外伤处理,纱布牢固地遮盖住了颧骨上蹭破的皮肉,但血迹渗入皮肤纹理中,已经凝固干涸。于是少年纤细的手指缓缓攀上自己的鼻梁,将湿巾轻轻覆在青肿的皮肤上。
“嘶……我真的没事,都是皮外伤。” 无纺布的纤维轻轻蹭着皮肤上的血痂,拉扯着新长出的小胡茬。刚才上药,自己明明还是个咬牙不吭声的钢铁硬汉,现在乔鲁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反而不受控制地开始哼唧。
别这样,米斯达。
“……加丘的拳头只是看上去重,”黑发青年猛得把快要溢出来的生理性泪水憋回去,勾起嘴角试图挤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其实就像小猫挠了你一爪子一样。”
“猫不会把人打到小拇指脱臼。”
放下被浸染成浅红色的湿巾,乔鲁诺绿色的眼睛仿佛坚硬的无机质。
米斯达随着他的视线低头,望向自己耷拉在膝盖上的右手。加丘挥拳的瞬间,这只手出于本能地挡在了面前,毫不意外地伤得最重。现在小拇指和无名指被夹板单独固定在了一起,手部拼成一个不自然的V字形状,让他看起来像是《星际迷航》里的瓦肯人。
“我在想,”黑发青年翻过手掌,出神地望向掌心绵延的纹路,那里还残留着一两粒干涸的血痂,“我刚才,是不是真的说错什么话了。”
沉默。
温热的空气里,他们错开的呼吸声逐渐放缓,和空气中缓缓弥散的腥甜味一样,逐渐重叠在一起。乔鲁诺捏紧叠好的湿巾,挤压出的水红色液体伸进指甲的缝隙,最终在指尖凝聚成水滴,砸落在脚下浅色的地板上。
“诶乔鲁诺,没关系啊……”
米斯达苦笑着,嘴唇微张,却也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了。面前少年的眼神终于和缓了一些,绿宝石坚硬的外壳融化了。 这是熟悉的乔鲁诺,米斯达无意识地放松下来,像初夏流动的海水一样,活着的绿眼睛。
刚才乔鲁诺从身后勒住加丘的时候,倒在地上的他透过被蒙成猩红色的视野,被那种完全不符合年龄的狠戾和无情吓到了,有一秒,他甚至害怕乔鲁诺会把加丘的脖子扭断。之后和Hitman随行的教练们“谈判”,向当班医生瞒天过海,那种在瞬间收放自如的沉稳老练……
米斯达不敢想,夏天刚过完17岁生日的他,到底都经历过什么。
还好现在那些情绪都悉数褪去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乔鲁诺,脸上没有挂着面对镜头的礼貌和微笑,也没有冷静的威压。他或许是镀金的雕塑,闪光的钻石,但现在现在是个活生生的孩子。
“……其实之前我也每个赛季都会受伤,这次就当提前把轻伤的份额用掉了呗,刚好离下半个赛季还有些时间,” 他向乔鲁诺伸出完好无损的左手,“你看,我没事,真的。”
在这种时候拥抱和自己一起经历这一切的挚友,大概是很自然的选择吧。就像小时候,凌空抽射的足球,橱窗玻璃碎裂的脆响,和同伴们在夕阳下站成一排,望着店主踏过自己影子的高跟鞋,等待着当时末日般的惩罚……最后逃过一劫,抱成一团,从此以后便成为了更加形影不离的朋友。
差不多的感觉,他心里笃定道。但肯定又有什么不一样,仿佛尝了一勺蜂蜜,又舔了一口焦糖。
米斯达将下巴搭在乔鲁诺的肩窝上,感受着对方的手臂环住字的肩胛。少年略微散乱的发丝擦着脸颊,湿漉漉的鼻息则喷洒在耳侧。颧骨上隐藏在纱布下的伤口突然开始发热,有点痛,但更多的是酥酥麻麻的痒。
马上还有发布会,乔鲁诺又要走了吧。
……为什么时间不能长一些。
他的最终轻轻拍了拍乔鲁诺的肩胛。
“别多想,这不是你的错。”
乔鲁诺合上身后的门。
视线中,走廊悠长。
比起在医务室里,体感温度明显降低了。暗红色的短绸系在空调出风口上,正凌乱地上下翻飞。为了接下来的采访,他没有把表演服脱下。短暂的拥抱中,米斯达的气味沾在领口,此刻汗水蒸腾,让他觉得有些冷。
深灰色的塑胶地板上散落着蓝色的喷涂痕迹,金发少年无声地踏过,沿着送米斯达去医务室的道路折返,在顶灯的明灭交替中默默捂住了抽痛的手臂。
盛怒下的加丘是用尽全力向米斯达挥拳的,以至于第一次他被狠狠甩开,几乎摔倒在身后歪斜的长椅上。之后勒住加丘的喉咙是不得已的选择,肌肉瞬间绷紧带来的副作用最终也没有饶恕他。大臂内侧筋腱抽搐着,唤起了一些在那不勒斯断头小巷中,不太美妙的童年瞬间。布满涂鸦的深色石墙,在黑夜的背景中中显得过于刺目的路灯光亮,都顺着记忆的缝隙漏下,各种碎片拧成一股。
画面停留在米斯达受伤的右手上。
麦色的皮肤上缠绕着惨白的绷带,历历在目。
乔鲁诺抿紧嘴唇,无意识地将干燥翘起的死皮咬掉。
舌尖的咸腥味与愧疚感一同海潮一样袭击向他。
除了现在还在医务室观察着脑震荡症状的米斯达。被硬生生挤领奖台的加丘,处境尚不明朗的布加拉提和阿帕基,还有Hitman那两位随行的“教练”——他们留下的备用联系方式还留在外套口袋中。
早在入住酒店的那天,等待着电梯爬上33层时,他就在窒息的氛围中确信了对方就是之前布加拉提提到过的,因为年龄和伤病被赶下赛场的前辈们。没有确凿争取,但仅凭感觉,布加拉提一瞬间的躲闪,还有映在电梯移门中的那双眼睛。那种无法复制的,强烈的不甘、失望和恨意。
体育馆最外侧的通道是一条圆弧,在前往新闻发布会所在的前厅之前,还有最后一个拐角。地板上还留着断断续续的血迹,是米斯达蹲在墙边喘息时滴落的,现在已经干燥。乔鲁诺将脚步放缓,停在了两盏顶灯都照射不到的阴影之中。
在走进会议室之前,必须完全冷静下来。
暗红的斑点聚集成一簇,圆滑的液滴周围,还有密密麻麻飞溅出来的微小斑点。它们明明是静止的,却像头足类动物的红色表皮一样在颤抖和扭动。
尖锐的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乔鲁诺,是我。”
被压缩进电磁波,跨越国境线穿过半个地球,特里休的声音从手机扬声孔里传出,被信号削弱,十分单薄。
“嗯,我在听。”
Lagoon的所有人都知道,特里休绝非喜爱刻意炫耀战绩的选手。乔鲁诺倚靠在身后微凉的墙面上,手指搓碾着运动外套的下摆,下意识地压抑住从看到来电显示时就源源不断溢出的强烈不安。
“你们都还好吗?”
除了问句勉强上扬的尾音,女孩的声音平静得几乎听不出情绪。背景里,也和乔鲁诺现在正身处的走廊一样,寻不出明显的杂音——特里休应该已经不在赛场旁边。
“我和米斯达比完了。布加拉提和阿帕基排在第二组第三位,应该很快就要上场了。”
乔鲁诺没有选择对特里休说谎,只是没有告诉她全部的事情。
除了米斯达,遭遇不顺的还有布加拉提和阿帕基。站出来,他们就已经预料到了今天的后果。俱乐部垄断选手,冰协操控比分,绝非仅是意大利的特例。布加拉提明面上只是针对波尔波,本质上已经与所有现行体制下的既得利益者为敌。
没有裁判会明目张胆地,像对待加丘一样打压这样敢于站出来揭示“黑暗内幕”的“勇者”。但剥夺既得利益者的特权,从本质上来说,也是一种惩罚。昨天的韵律舞,比起美国站缩水不少的goe就是对他们“任性妄为”的警告。 他们的表演不会再有“容错率”可言了。
女孩长时间内没有回答,乔鲁诺陪着她一同沉默。
他试着用脚尖去摩擦着地板上米斯达的血,但鞋头只能擦掉最中间的,拖拽出模糊的痕迹。外面的那一圈,已经变得坚硬,像是月球表面的环形山,无法人为抹去。
“我也比完了。”
已经隐隐料到了接下来的结局。但心中依旧抱着一丝近乎幼稚的希望。就好像希望太阳永远不会从地平线上落下一样。
特里休平静的声音开始颤抖。
“不太好。”
“今天7个跳跃都成功了……都是按照训练的时候做的。”
“我以为技术分能上70……最后只有62。刚刚拿到小分表,每个动作都只得到了零点几分的goe,节目内容65分……” 特里休在这时顿了顿,乔鲁诺听到了她压抑着深吸气,“昨天短节目的领先都丢了。同一批裁判,好像只是过了一夜,我在他们眼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和之前两个赛季根本没有区别……”
“乔鲁诺,我还不够努力吗?我真的不知道还有哪里出错了。”
“不是你的错,特里休,等我们回来一起商量解决的办法好吗?”
乔鲁诺用刚才米斯达安慰自己的话语回答,却感觉这种安慰如此无力。
似乎是不能抑制自己情绪的波动,特里休挂断了电话。
脚下的血迹也擦不掉了。
明亮的走廊似乎形成了一种特殊的黑暗环抱住他。
乔鲁诺想到了最早在全国锦标赛上看到的普罗修特,加丘。到现在,自己身边的特里休,阿帕基和布加拉提。他曾经怀疑着Hitman。但普罗修特的决意,今天加丘鲜活的愤怒,还有特里休的遭遇。
同样身为运动员,他不可能无法共情,现在也再也做不到忽视。
但他又觉得自己很冷静,比之前任何一瞬间都要冷静。
他向前走了起来。
赛季开始前,布加拉提曾对他说,不需要为自己是既得利益者感到愧疚。默默提升,不做投机者——对得起自己就好。
但现在这样躲在众人身后,被戴上虚假的皇冠,把体育精神置于何处?
走廊最终延伸进了幽暗的选手通道,尽头的嘈杂,会议室里愈发明亮的光线,镜头,以及人群呈现出的斑斓色块,都和之前首尔世青赛时大同小异。
但乔鲁诺·乔巴拿,已经不是那时平静却激动的意大利新星了。
等在台下的记者们有人用已经进入待机的录音笔推了推眼镜,也有人看见少年的身影就开始俯身奋笔疾书了起来。一贯以含蓄和礼貌著称的乔鲁诺,竟然是本场采访中最后一位到场的——这一事实本身就不在他们的意料之中。因此,不少人都兴致勃勃地仔细架好了镜头,连少年入坐房间正中座位的动作都精准地跟拍着。
镜头和闪光灯的泥沼延续着走廊上那种特殊的黑暗,始终没有放开他。
对斩获两枚金牌的祝贺;他那可疑的父亲;升组前后的对比;夏休训练的重点;与伙伴的竞争关系——意料之中,从不痛不痒的公式性问题开始步步深入,记者们在乎他刚进去成年组就拿下两枚金牌的事实,同时更在乎那些并不是秘密的爆料和故事。
“能在俱乐部权利更替中依旧保持极佳的发挥,无疑你的技术和心态都是强大的。这对你有什么影响呢?”
“波尔波离职距今已经有三周,你对他有什么看法?之前他应该也是你的直属管理者吧?”
“据说您能加入Passione,靠的并不是在全国比赛中的精彩发挥,而是布加拉提先生的提携,这件事属实吗?那他现在私下执教的那位神秘学生也和你一样吗?”
“这个问题可能会有些尖锐,乔鲁诺,布加拉提和阿帕基先生的陈述据您所知,全部属实吗?”
听从安排,我会尽一名运动员应尽的职责。
——只要他开口。
只要他开口用这句没有回答任何问题的答案回答所有问题,一切都会像从前那样顺利而滴水不漏。
但为什么要选择成为一名运动员,为什么要滑冰呢。
是因为母亲和继父忽视他,同伴孤立他,只有那位曾经默默无闻的运动员教会他如何穿上冰刀,去追求短短几分钟之内飞翔一般的自由。在从没温柔待他的现实生活中,他知道了有一种用自己的身体和心追求梦想、公平和认可的机会。
而现在,对现状置之不理,则是对自己曾经和现在追求的一切,对乔鲁诺·乔巴拿的梦想,彻底的背叛。
乔鲁诺支起下颌,正对着那片闪光的沼泽。
“事实是,我们职业的起步或多或少就是这样的:加入俱乐部的青训队伍,或是被教练看中。之后,你将会自动拥有一份合同——那时候你甚至还没成年,对法律问题知之甚少,但你要用笔在纸张上签下你的名字。因为想要进行有效的比赛,就必须这样做。”
“但请各位仔细想一想,作为运动员,我们难道就必须向训练、培养、为我们带来成功可能性的俱乐部卑躬屈膝吗?作为他们的‘投资’,我们的最终目标难道只有让俱乐部获得荣光和利益吗?那些没有被选中,或是不愿意交付出自由的运动员呢?”
“我敬佩布加拉提和阿帕基,因为问题不会解决自己,他们对这项运动中的不公平、不正确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无论他人怎么看待,这都是他们真是经历的故事,无论它是美丽的、光荣的,亦或恐惧的、不甘的。”
“而我?我觉得在这里我的父亲、母亲是谁并不重要。同样,布加拉提的那位学生是谁,也并不重要。他可以是我们之间的任何一个人。”
“我们,花样滑冰运动员,还有更多的运动员们,男人、女人、青年、成人。当我们站在赛场上时,我们不应该因为名字、姓氏、国籍、人脉而被区别对待。无论我们的职业是漫长或短暂,成功,失败,我们每个人都是这项运动不可或缺的部分。”
“我不会选择和谁站在一起,我相信我也不需要做出选择。”
“从今以后,我都和真相站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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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了。
金发少年正视镜头,温和且坚定。
如果这是一部主题明快的好莱坞运动题材电影,像《飞鹰艾迪》或者《鲁迪》那样,观众一定会在电影院中面带微笑,起立鼓掌,安心地享受这个光明且美满的大结局。
但这是现实。
法国,格勒诺布尔,距离那不勒斯最近的一站大奖赛分站。波洛苏德冰场在暖白色的LED灯明亮如夏日的白昼。福葛沿着冰场的最外圈,重心在左右双足之间摆动,同组高速滑行的对手从身后逼近,在他的视线内跳出一个顺畅的三周跳,他无动于衷。乔鲁诺一周前在中国杯赛后采访的声音每每在脑海中回想,福葛心烦意乱,只觉得他大概和布加拉提他们一样,都疯了。
“各位选手,你们的赛前六分钟练习还剩下最后一分钟。”
解说的法语女声回荡在冰场挑高的钢梁下,几道声音重叠在一起,在冷空气中模糊不清。暖场的当下流行歌曲还在放,福葛横过冰刀,刹停在挡板边上。作为意大利运动员,他虽然不处在闹剧的风口浪尖,观众那些或是好奇或是试探的眼神和低语依旧让他感到厌烦。
之前他一直以为阿帕基和布加拉提应该是成熟的人。
没有教练陪同,福葛把脱下的外套扔向护栏后面。视野边缘隐约看到与他同组出场的纳兰迦。男孩在确认4 Toeloop,起跳时高高飞起,落冰时因为周数不足一个趔趄。福葛抓起放在那里的矿泉水瓶,拧开后没有喝的心情。
纳兰迦是Lagoon目前四位男单选手中训练最努力的。但努力和成功之间从来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时机,或者说,运气——福葛的手指施加在水瓶上的力量太大了,以至于浅蓝色的薄塑料外壳在挤压下变形。
乔鲁诺的面容又开始挥之不去了。
日本选手包揽领奖台已久,东欧体系的选手虎视眈眈,而西欧无论在男单、女单还是双人滑上,都青黄不接很多年。乔鲁诺,在这样一个最需要革新者的时刻,在他最好的年龄出现了。更不用提他那谜团一样的出身——是真是假并不重要。身体里一半是天使,一半残留着魔鬼的血脉,媒体需要这样自带话题的选手,观众爱看这样的选手……
况且他除了运气之外,还有常人望尘莫及的天赋。
水漫出瓶口,浸湿了福葛的手套。
乔鲁诺,他已经获得了其他人或许倾尽一生都难触碰到的东西,接下来的几年里,即便他不再进步,只要保持住现在的状态,他将会获得荣誉、鲜花、掌声、一切。
“各位选手,你们的六分钟练习时间已经结束,离开冰面。”
“福葛你怎么了?”
纳兰迦紧皱眉头蹿到面前,福葛烦躁地转身。一道熟悉又陌生的残影闪现,像躲在眼底视觉盲区的鬼魅。但当他再次扫过观众席时,那里除了拥挤的观众之外,什么都没有出现。
***
观众席上的伊鲁索在卫衣的兜帽下翻了个白眼。
幸好没被发现。
从那个忽然获得“自由”的黄昏算起,离开Hitman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
前花滑选手最先像电影里那些逃出问题家庭试图闯荡天涯的青少年,或是传记文学里背包客那样,怀揣着不多的积蓄住进了最便宜的青年旅社。很快,四处充当小时工的生活陌生得让他措手不及。他习惯了再夜间训练后拖着疲惫的身躯迅速进去睡眠,所以从前,留在他在夜深人静时思考未来计划的时间总是少得可怜。
他本该不这么窘迫的,但在他又一次搞砸了工作,青年旅社的床费都续不起的时候,他只能在寻找下一个避难所的途中像游民一样短暂地睡在公园长椅的后面,然后理所应当地遭遇了几个游民的抢劫。
对方显然没有料到,蜷缩在报纸下的“长发姑娘”是个健硕且高大,且声音低沉浑厚的男人。那几个混小子在发现自己连跑也跑不过他们的下手目标时,叫骂着逃远。伊鲁索一路捡起从背包里掉落的物品,霍尔马吉欧硬要塞给他的信封被遗弃在路灯杆下。太阳升起前的几个小时里,他找了个24小时快餐店坐下,见店员已经开始打盹,室内和橱窗外都无人经过,抱着最后的希望极不情愿地把牛皮纸撕开一角。
竟然真的是钞票。
伊鲁索低着头,手指颤抖着清点500欧元面值的紫色纸张。光滑到有塑料质感的纸币中,一个不和谐的,几乎发毛的边缘剐蹭到了他的指尖。他又把手往桌下伸了伸,把那张格格不入的纸片抽出来。
是一张袖珍的世界地图。
那张纸片在快餐段浑浊的空气里迅速沾染了湿气,得益于折痕上和四边仔细贴好的细胶带,几经翻折后还勉强可以支撑。那上面的地球被印刷成饱和的深蓝色,一些小叉和少许批注落在上面:赫尔辛基,冰场暖气太差,没带衣服差点冻死;波士顿, 冰面硬,好多选手的旋转都要跟拍;巴塞罗那,这次没能去大阪拍里兹和帕特,真是没办法啊……但是赛方的员工餐味道不错,嘿嘿。
七扭八歪的手写体,随意到有些丑陋了,显然来自那时候还做体育转播满世界乱跑的霍尔马吉欧。伊鲁索嫌弃地把地图放在桌面上摊平,在迷蒙的暗黄色氛围灯下仔细辨认着那些地标附近的文字。
小半个地球上的冰场都长着叉号,唯一的一颗星星标记没有任何批注,却像宝藏真正的所在地一样显眼。
爱沙尼亚,塔林。
这是2016年,16岁的自己得到冬青奥金牌的地方。
意识到指尖已经在不自觉中轻轻触到了那颗星星,伊鲁索猛然回过神,触电一样缩回了手。一种不真实的迷茫无征兆地扩散开来。这颗星星在这张奇怪的地图上显得像全世界唯一的首都,或是他的整个职业生涯里唯一的金牌那样,显眼得可笑。
身边又一次突如其来炸响的掌声将伊鲁索从神游中震醒。他坐在场馆西侧,被挤在一大群也是从意大利过来观赛的观众中间。周遭的几个年轻人兴奋地窃窃私语知乎,纷纷屏息凝神,紧盯起高悬的大屏幕。
什么啊,只是纳兰迦上场了而已。
伊鲁索托着下巴。
他从没料到这个“童子军”竟然如此受欢迎。
三年前忽然从南意冒出来的野小子,可以说是在加丘之前,整个意大利最快蹦出四周跳的家伙。但已经升组两年,还在滑被用烂了的《马戏之王》,有没有一点点自己的音乐口味和个人风格。
不过冰场上的男孩听不见伊鲁索在内心的挖苦。在深色紧身表演服的包裹下,纳兰迦像一根柔韧的弦。第一个4Toeloop发生在眨眼之间——就好像是被马戏开场时热烈的氛围给托起来的一样,点冰溅起的碎屑几乎可以忽略。
执行分4.15……看着男孩借助滑出的速度做着空中飞人的振臂动作,伊鲁索望着大屏幕,手指把发辫勾得紧了些。
那是当然咯,他愤愤然地腹诽。小个子、轻体重、不需要什么力量,就能“飞”起来:就像那些看起弱柳扶风,却能和男单同台竞技的东欧小女孩那样。
不过,这小子一直有个坏毛病。长辫子高大青年弓着脊椎,眯着眼睛盯住了纳兰迦的脚下:直线向后进入,接下来应该是计划中的3Lutz+3Toeloop连跳。
啧,果然。
“提前转体,助滑足错刃,点冰足踩刃,偷周。”
改不过来的,一塌糊涂的Lutz跳技术。
“啊?!你这人在说什么啊?”
突然透过兜帽传来的,来者不善的质问让伊鲁索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他刚刚大概忘了这不是在Hitman的舞蹈室,不小心念出了声。
“喂,不懂能闭嘴吗?” 不等伊鲁索作出像样的回应,身边一个看上去和纳兰迦年龄相仿的男孩语气强烈,“我刚高中就开始追纳兰迦的比赛了。而且动作好不好,你看不懂小分表吗?你能比裁判还懂?”
“你行你自己上去滑啊,纳兰迦能跳四周,凭你,你能跳陆地两周吗?” 和男孩同行的朋友们也纷纷跟上,不依不饶。
“你抛你家的枕头也能轻松转四周,那是因为他轻!我——”
前排终于有几人不满地回头,伊鲁索迅速闭上嘴,躲闪的视线只注意到有一人盯着自己多看了几秒,却很快露出自我怀疑的表情,瑟缩着转了回去。
梳着长辫子的青年紧抱手肘,兜帽挡住了他翻白眼的表情,只露出半张气得咬紧嘴唇的脸。
我跳不出陆地两周?我看不懂怎么打分?我被普罗修特拿着小分表追着骂!
伊鲁索赌气般地将头埋进臂弯,任由杂耍般的音乐合着欢呼声回荡在耳畔。
“嘿,纳兰迦干得漂亮!个人最佳,完全从上赛季的失误里走出来了。”
“看来还是裁判比较懂怎么判分。”
“他全锦赛选拔真的好可惜。福葛在欧锦赛的表现真的……如果是纳兰迦去,说不定今年我们就有3个名额了。”
“诶,我其实不太喜欢福葛,总觉得他冷冰冰的,啊,他来了。”
身边刻意提高了声调的对话仿佛在耀武扬威,伊鲁索感受着织物在鼻息下逐渐温暖湿润,皱起眉头。而对话中出现的那个名字,更是如同指甲刮蹭黑板一样,让他觉得脑袋里“嗡”得一阵锐响。
福葛。
高大的青年最终选择再一次抬起头,望向面前空阔冰面上,自己耿耿于怀的对手。
其实来到法国站,即便不想承认,很大的一部分原因,就是想看看那位曾经和自己被相提并论的“天才”。去年的美国站、全国锦标赛,这位在青年组永远无法与自己匹敌的那不勒斯人,一次次把摔倒的自己踩在脚下。他站在领奖台的最高处,在胸前胸前闪烁的金牌的见证下,平静到令人讨厌地接过世锦赛的名额。
这种被国家冰协寄予厚望的“天才”,理应一路顺遂。就像很多年前,那些观众们对他的期望一样。
但福葛在欧锦赛摔下了神坛,当着无数人的面,丢掉了头上短暂的王冠。
伊鲁索望着不断绕着冰场正中滑出同心圆,小心翼翼检查着冰层状况的那不勒斯人,一股夹杂着不甘和羡慕的情绪仿佛碎裂的镜片,细细碎碎地扎在他的喉咙,顺着血液的猛烈涌动,病毒似的朝着已经因为紧张而悬浮的心脏奔去。
前天的公开练习,当广播中又一次响起福葛上赛季的短节目音乐《秋叶》时,这种感觉就已经压过了在脑海中排演过无数遍的不屑、轻蔑和厌恶,攥住了他的神经。
除非是遭遇严重伤病、赛程变故或是技术瓶颈,升入成年组的一线选手们几乎都不会沿用上赛季的旧节目。观众和裁判的审美是会逐渐疲劳的,而且这也是潜意识里的认输:承认了在保持技术动作稳定的基础上,自己已经没有精力、好奇心和好胜心,去学习全新的编排了。
潘纳科特·福葛。
伊鲁索眯起眼睛,不知何时已经垂落的手指捏紧了袖口。
沿用旧节目,百分之七八十,是选手们从领奖台坠落,最终“沉湖”的前兆。
别这样。
你有着系统扎实的基本功,有比纳兰迦,甚至乔鲁诺,都更加标准的用刃技巧。
你至少曾经彻底击败过我。
钢琴声终于响起,压住了场内窸窸窣窣的低语。
立在冰面正中央的福葛深呼吸,开始了滑行。
小心翼翼地,精心控制地,压抑着情绪地倾侧刀刃,那不勒斯青年在流淌的琶音中,在湿滑的冰面上铲出一片晶莹的冰花。
一贯漂亮的滑行技巧,像钢琴家在黑白键盘间上下翻飞的手指。
伊鲁索将双手合十,手指交叉,让凸出的关节抵住鼻尖。
音乐缓缓走进了主旋律,落叶随风飘落,金黄或是鲜红。福葛压低重心,向后滑行,左脚刀刃向内倾侧,右脚用方向的力矩,带动身体弹向空中。
一个3 Salchow!
但赛前的计划表里,第一个跳跃难道不应该是四周跳吗?
第一个跳跃就比有竞争力的选手损失了大约五分多。看台上高大的青年咬住嘴唇,感受着鼻尖随着手指加重的压力而疼痛。心脏仿佛也随着福葛下落的身体,在体验着失重的感觉。
没事,稳住接下来的3 Axel。
唰。
落冰时冰刀剧烈颤抖,没有顺畅滑出。实时执行分显示-3,并且还在持续下降,结合肉眼观察,大概率是周数不足。
太紧了啊。
“福葛……去年他真的是运气太好了,可惜欧锦赛能拿牌的机会没能抓住,给普罗修特捡了便宜。”
不是这样的。
伊鲁索觉得自己已经不适合再听见身边的任何声音了,也不知道在为那句话中的哪半句生气,或者每个字眼都让他生气。合并在一起的双手掌冒出冷汗,他从未像现在一样,希望曾经的宿敌能够找回状态。
至少让那些信口开河的人看看、看看你能做到什么啊,福葛!
音乐中,低沉的男声唱出变奏,秋叶即将凋零,我的世界中将很快充斥着冬日的老歌。福葛完成了一组中规中矩的蹲转,然后接入编排步法……
距离节目结束的时间在一秒秒减少,伊鲁索的呼吸愈发急促。
终于,福葛进入了绵长快速的准备滑行。
连跳要来了吗?敢把连跳放在后半部分,说明他还没有完全丧失斗志。倘若这是一个完美的4+3连跳,那比赛就还有悬念可言。
冰面中央浅发色的少年感受不到看台上几千双眼睛中,那束来自他曾经对手的视线。他调整重心,深呼吸。
起跳。
一切都在0.5秒钟之内发生,伊鲁索的心像空难一样猛烈下坠。左脚刀刃向外倾侧,这是Lutz跳的进入方式,而福葛他并不会4 Lutz……难道只准备用3+3的跳跃结束短节目吗?
说不定他在休赛期练出了4 Lutz,因此才没有时间重新编排节目……至少比起纳兰迦他们最标准的lutz起跳方法……
但仅存的渺茫希望也被打破了。在伊鲁索的眼中,福葛在空中身体,一点点倾侧着。这个从起跳开始,就倾注了太多压力的跳跃,正在以愈发不可控制的角度,扭曲着。
调整!调整!快调整啊!
伊鲁索几乎要把拳头捏碎,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冲上冰面,去扶正福葛仄歪的身体。
不要现在就放弃啊!
但他除了愤怒和失望地远观,什么都做不到。
右侧髋骨落冰。
3 Lutz,摔倒。
闷响和观众们的惊呼声同时响起时,伊鲁索将交握的指节狠狠沿着鼻梁推了上去。一阵有些陌生,但又清晰无比的幻痛也出现在了他身上相同的地方。
完了。
短节目中规定必须完成一组连跳,否则整个动作均判无效。
音乐很快结束。
看台上的伊鲁索,和冰面上孤独的影子一样痛苦又恍惚。
“为什么他连3lutz都跳不稳了啊?”
“这个技术分,明天要掉到第一组出场了吧。”
“这……真的是一线选手吗?”
“是不是在比假赛啊……”
成片的叹惋声中,远处依稀响起的刺耳句子仿佛白雪中漆黑的墨痕。
不是这样的。
你们懂什么啊!
伊鲁索猛得起身,在身后观众不悦的抱怨声中,转身从走道尽头的防火通道逃了出去。
夜晚是浓墨一般的黑色,伊鲁索扎进室外湿冷的空气中,他懊丧地用指腹和手掌揉乱头发,但脑中福葛最后木然地站在冰面中央的画面,和霍尔马吉欧那混蛋“花滑世界地图上”那颗可笑的星星重叠在一起,嗡嗡乱蹿。
这里是米兰以北,只有四小时车程的格勒诺布尔赛场。
高大的青年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异国他乡的街头,最终推开了24小时营业的网吧的门。
***
“福葛?你还好吗?”
那不勒斯湾的渔火在风声里燃尽了。
月光悄无声息地穿梭在老城区错综复杂的小巷,攀上砖瓦,渗进亚麻布窗帘的缝隙。木质小桌摆在窗边,一只玻璃杯压着摊开的草稿纸。水还剩半杯,浸着一片粗柠檬皮,台灯的光亮被散射开,一片涣散。
特里休盯着手机屏幕,发往福葛那边的信息旁显示着一个红叉,和之前的五六条消息一样。半小时前,法国站的媒体传来福葛在短节目失常发挥后选择直接退赛的消息。女孩难以置信地拿起手机,没想好如何措辞,福葛抢先发来了一个记录着她两套节目编排细节的压缩包,随后就拉黑删除了她。乔鲁诺、米斯达、布加拉提、阿帕基,甚至是纳兰迦那边,也是同样的情况。
特里休把后背靠上椅背,短暂地闭上眼睛。桌上的笔记本因为使用时间过长已经开始发烫,排风扇的白噪音逐渐增大,特里休无意识地用指关节揉了揉干涩的眼角,网页下方,44分39秒的进度条走到尽头,视频中的黑板还留着繁杂的演算步骤,加载下一个视频的缓冲图标在屏幕中央转悠。
草稿纸上一排错误的答案被划去,铅笔磨圆了头。
电子钟又向前跳了一格。
凌晨一点整了。
训练和学习,压在不断摇摆的天平两端,几乎构成了16岁女孩生活的全部。
白天,她站在寒冷且明亮的冰面上,对手是那6种跳跃,3组旋转,还有必须卡着音乐节奏的接续步;结束陆地训练回到家,则要在夜幕降临后顶着肌肉和骨骼延后的酸痛,追赶同龄人在学校里应当完成的进度。从初中开始,特里休就不再是学校的熟面孔,“同学”的概念也日趋模糊。每周去学校两次,领取作业和补考,然后凭借能找到的资料,靠自学和答疑跟上进度:活得像个透明人。
即使跌跌撞撞在初中毕业会考上取得了3个A的成绩,毕业舞会和露营的合照里却没有特里休的身影。
舍弃大部分社交,忍受孤独,已经是成为职业运动员的道路上最微不足道的牺牲。
然而在九月份正式升入高中后,一切都在变得前所未有地艰难。
平常她是不爱熬夜的,与其说是不爱,不如说没有体力在后半夜的寂静中挑灯夜战——双重的疲倦总让这位青少年一旦躺进被子,就几乎能立刻陷入昏迷式的睡眠。
或许是今天训练的暂停,让无处发泄的体力和某些郁结的心事都转化成了燥热。她虽然感到了倦意,却久久无法入眠。
啪嗒。
当卧室门外的黑暗中冷不丁传来金属磕碰瓷砖的响声时,特里休正打算暂时放下手中迟迟无法攻克的代数,看几段艺术史的补充阅读。
女孩瞬间警觉起来。
家里应该只有她一个人才对。
妈妈为了照顾她的训练和学习,一直是自由职业者——其实谈不上任何“自由”可言,这意味着可能一个季度接不到工作,也可能忙碌到一星期只有三小时安稳的睡眠。昨天下午,多娜泰拉被新签约的品牌商邀请去了罗马,启程前,她像所有不得不将孩子留在家里的普通母亲一样,锁紧了所有门窗。
特里休弯下腰,不动声色地攥紧桌上的玻璃杯,把已经输入了112报警电话的手机屏幕调到最暗,塞进口袋,沿着墙边潜入黑暗。
虽然谁都不希望意外发生,妈妈还是教过她要如何在独自一人时面对可能到来的不速之客。
走廊像是被黑暗的半流体淹没了。
母女两人一起拼贴的照片墙上,只有相框中间的玻璃反着淡淡的光,那些照片里,自己的母亲的面孔都看不真切。卧室的灯在几秒前被全部关上,灯光的形状却还烙在眼底:每次合上双眼,眼前似乎都有玫红色和绿色的光斑,交缠在一起,蠕动着。
特里休甚至不敢过多地眨眼。
和母亲一起慢慢打造的家,铺着桌布的方桌、插着花的白瓷花瓶、褪了色的木头矮凳、墙上带着画框的水彩画、门背后挂着的薰衣草干花……
心脏疯狂地跳动,汗湿的手指颤抖着贴近拨通电话的绿色按键。除了剪影,什么都看不清,四周仿佛潜伏着什么无脸的怪物正注视着自己,所熟悉的一切都显得阴森可怖。
却再也没有一丝声音了。
女孩屏住呼吸,从沙发的阴影下缓缓爬出来,拉开了客厅的灯。
白亮的灯光下,空荡无人。
她继续缓缓朝方才噪声传出的地方走去。
卫生间的木门被推开一条缝隙。
那什么都没有。
只是晾晒着表演服的金属衣架,已经从晾杆上滑落,正躺在瓷砖地板上。
——一场虚惊。
女孩咬着嘴唇,拧紧有些滴水的水龙头,几乎瘫倒在浴缸边。
她早该料到是这样的。
如果真的有人闯入,妈妈和自己一起装好的报警系统应该会立刻发出蜂鸣。
特里休拾起还有些微微潮湿的表演服,感受着微凉的轻纱几乎没有重量地从手心里滑过。深红色的裙摆掀起一角,露出只有在跳跃和旋转中才会显现出来的,层层叠叠的,几乎是墨色却镶嵌着碎钻衬布。这件踩着最后时限从米兰邮寄过来,只在正赛里穿过一次的裙子,那件曾经让他感到欣喜、饱含着希望的裙子,此刻像一朵开败了的花,凌乱地散开。
用高强度的训练和学习压制住的失落,在此刻如同后半夜的涨潮一样,猛烈地溢了出来。
从测试赛回到那不勒斯后的两周,她努力地在布加拉提先生面前故作镇定地继续按照计划,合着音乐的节奏练习。仿佛那个在长途电话中,和乔鲁诺失态地控诉自己难看的分数的女孩从未存在过。
在地区测试赛里都难夺冠,放到全国级别的比赛将很难走上领奖台,也就拿不到国际赛的资格。
这是规则。
而帮助自己的人们。阿帕基和布加拉提明面上被捧为敢于揭露真想的英雄,回到赛场后却被暗暗扣掉节目内容分;福葛从夏天开始就心神不宁,他用前所未有的训练量要求自己,一遍遍重复练习跳跃,却也……
为什么明明大家都在努力做正确的事情,却没有变好。
自己的到来,给所有人都招致厄运了吗。
金属的衣架在手心被焐热,滑过轻纱,把裙子小心地撑好。特里休踮起脚,轻轻将它挂回晾杆上,转身想要离开。
但镜中,自己的侧影让特里休停了下来。
和她们家熟识的人都说,她继承了母亲多娜泰拉的样貌,一双杏眼,鼻梁微翘。但多娜泰拉有着南意女人标志的栗色头发和眼眸,而自己过于鲜明饱和的发色,还有翠绿色的虹膜,则来自她的父亲。
特里休对于父亲几乎没有记忆。母亲说,在2006都灵冬奥周期,他曾经是也是一位花滑运动员。在特里休两岁时,他们因为家庭不和睦离婚。现在他在哪里、现状如何,母女二人一概不知。
母亲一贯开明且包容,唯一可以算作要求的,就是希望她能够在从事竞技体育的同时,尽量不要放弃学业,就算没有时间像同龄人一样社交,也试着要在冰场和大家成为朋友。特里休很明白,妈妈害怕孤注一掷带来的恶果。花滑女单运动员的职业生涯普遍短暂,充满伤病,盛花期大约只在15到18岁之间。当退出竞技场,面临未来的各种选择时,身为女性的她们更是处于弱势的一方。多一些选择,就多一些未来。
特里休让双手撑在微凉的洗手台边缘。她没有抬头,因为暂时不想再看到自己的样貌。
她懂事之后,就向妈妈保证过,无论如何,都绝不会像那个男人一样离开她。即使是做职业运动员,只要努力,将家庭看做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也一定能拥有和普通人无异的人生。她踏上冰面后的人生从未脱离过这句誓言的约束。
但现在呢……滑冰,学业,家庭,朋友。
都是无底洞。
她感到恨,又感到非常委屈,内心深处却又让她羞愧地幻想过,假如那个男人依旧是在乎我的,如果他突然出现……
像别的父亲一样,在我在冰场上摔倒时牵住我的手。你也是花滑运动员吧,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到底应该怎么做,你一定知道要怎样做的。
特里希松开绷紧的肩膀。
女孩最终关掉了所有的灯,回到卧室。她不断在深呼吸中说服自己,或许是这些压力让自己有些神经质了。她轻轻掩上被漆成乳白色的木门,把窗帘的缝隙拉紧了些——现在她应该去休息,借着夜灯灯的微光睡一觉。
女孩的指腹轻触开关。
但手机和电脑的屏幕,突然同时在黑暗中亮了起来。
是福葛吗?
特里休微皱眉头,点开新邮件的弹窗,屏幕幽幽的蓝光照亮她的面庞,垂落在脸颊两侧的发丝呈现出怪异的紫色。
转账记录?
过去的16年里,父亲每个月会给母亲转离婚时规定的抚养费,签发的银行账户定期更换,妈妈一开始也心生疑虑,但十几年相安无事,也就不再深究了。
几周前,她和妈妈一起去办理了一个单独的账户,开始慢慢将存款转入,为之后自己的大学学费做准备。
这个账户,只有妈妈,和她自己知道。
女孩强忍住背脊发冷的恐惧感,将邮件继续往下滑。
备注栏里,是一条清晰的算式。
是过去很多年中,每月转账明细上熟悉的金额,但减去了……
227.85欧元。
报名两周前参加测试赛的手续费用。
仿佛突然被冰水从头到脚浇透。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任何杂音,但特里休却在发抖。
那种被黑暗中无脸的怪物紧盯着的感觉。
仿佛有人凑在耳边,用压低的气声说:
“从现在开始,你的行动,将会决定你和母亲的生活。”
Chapter Text
掰开配电箱落满灰尘的门锁,拉下右手边第二道电闸——几秒后,Hitman冰场观众席上方闲置多年的射灯才颤抖着依次亮起,残留着新鲜沟壑和划痕的冰面终于亮如白昼。
霍尔马吉欧定定地,盯了挡板上残缺不全的明黄色贴边一小会儿,才续上嘴里走调的口哨。他从游客区挑了一双还能看的冰鞋,是冰球鞋,不过无所谓了。
鞋帮松软的旧冰鞋被这个退役10年的男人穿上。霍尔马吉欧沿着冰面走了两圈,但并不是从前那种“溜达”,逐渐加速,他向后弯腰,鲍步滑过被年轻游客留下污垢的冰面时,踝骨被鞋帮挤压的幻觉忽然若隐若现。红发男人满意地吹了声口哨,背着手来了一组后摇滚步,好像只要他压步加速,再转个身,就能像年轻时那样跳出一个轻快的三周跳似的。
“喂,要搞就快点。“
普罗修特不耐烦的声音从冰场中心传来。金发男人脚下踩着一条刹痕,精确地停在短节目开始的位置。
“抱歉抱歉,我马上调个色温。” 红发的寸头男人慢悠悠地赔笑,从场边捞起装了防抖动握杆的便携摄像机,“环境色太黄了不是显旧嘛。” 他嘴上说着,想用刀尖再点个碎步玩玩,立起刀时才意识到球刀没有冰齿,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终于,霍尔马吉欧透过云台钳着的镜头,被普罗修特不情不愿的凝视盯得发毛:“好了,我开始录了。”
空旷的冰场上滑过轻微的电流声,吉他弦急急徐徐,开始颤动。
一切都安静下来,直到普罗修特的刃下细微的切割声与弦声起伏共鸣。
霍尔马吉欧锁定着三米左右的安全距离,安静而稳定地追踪着现役的职业选手。他的滑行是唯一还保留着肌肉记忆的技术,仅凭取景框里普罗修特的身影决定行动路线——从观众席上看来,他们仿佛还在10年前某个稀松平常的练习日里,进行着日复一日的步伐训练。
提琴声忽然四下升起,像是在配合钉掌的旧舞鞋踏响舞池。冰屑因普罗修特的刀齿步飞溅着擦过镜头边缘。金发男人的下颌随着脊椎的前伏微微抬升,矢车菊色的目光在流动的三拍子里、沉浸地抚过观众席。
这本该是个摄人心魄的画面,但霍尔马吉欧却对这样的普罗修特感到陌生。仿佛他将身体所有的控制力都倾注在了刀刃上,让所有的感情都流进了乐曲里。
而正在冷风里割下深而锐利冰痕的男人的躯体,是无意识的。
“别跟这么紧。” 风里传来的小声警告像是刻意为了反驳霍尔马吉欧潜意识里的疑虑,普罗修特的速度更快了——曾经的他习惯于和搭档保持着不到半臂的间隙,但现在,他始终警惕与对手的距离。
金发男人随即在一连串的转三中跳出了一个4s。起跳时削起的雪白冰屑仍像小型的雪暴,可高度似乎比霍尔马吉欧常见他练习的4Lutz更低了,落冰也有些颤抖——普罗修特透过镜头狠狠地剜了红发男人一眼,仿佛小小的不稳定都是他突然迫近视野的错。
霍尔马吉欧举着冻红的手快速做了个道歉的手势。
这是伊鲁索离开后他第一次上冰。
这三个月刚开始时,男人迅速地变得无所事事起来:他这才意识到,伊鲁索职业生涯的末期,所有训练,就连冰上的部分都几乎是由他全权负责的。伊鲁索走了,对他来说不是坏事——多了个空房间,不用再和里兹挤一起了。但在抽着烟,收拾一股脑堆进来后就从没整理过的家当后,他发现了辞去转播工作时买的一套摄影设备——在最下面那个旅行箱里,一堆T恤下面。
“之后帮我把普罗修特和加丘的训练拍下来吧。”
里苏特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时,说实话霍尔马吉欧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知道里兹有心事。不如说这个夏天以来,Hitman仅存的六个活人,哦不,七个,如果非要算上给他们做衣服的梅洛尼的话。所有人,都心事重重。如果这冰场是个什么濒临破产的作坊,比如什么磁带厂胶卷厂之类的,里苏特突然说这种话,他肯定觉得这老板大约是要卷着钱跑路。不仅要跑路,还要撇下他倒霉的邮寄新娘跟傻儿子给他。
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过当时,霍尔马吉欧只是回了一句:“没问题。” 里苏特为了什么,想干什么,他都没多问。
那个积着灰的小包还是很多年前流行过的做旧粗帆布质地,里头配套的手持摄影机和稳定器作为当时的最新款,几乎花光了他存下来的所有奖金。本想记录伊鲁索的训练和比赛,但奈何对方对此无比抵触——现在伊鲁索走了,这套新设备也成了濒临停产的型号。
也是该停产了。这相机的稳定器并不好用,霍尔马吉欧必须稍微退后,才能用最缓和的推移锁定进入接续步的普罗修特。这莫名让他缅怀起在世界各地转播时,他用的高速摄影设备来。
因为这份工作,他变得足够了解镜头,也足够了解观众想要的镜头。
绝大多数观众对运动员的了解,无非是紧跟着解说和镜头,去看这位选手跳跃是否摔倒,联合旋转的最后能不能成功地拉出一个惊艳的贝尔曼提刀——至于动作完成的正确性与质量,则是在裁判、媒体和部分观众的引导下,听从着所谓主流的声音。
而伊鲁索正是被这种声音托上聚光灯的焦点,又被其推落舞台的。青年组受到的曝光让他一度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种子选手。而加入Hitman仅仅一个赛季,俱乐部的变故又让他成为了唯一一名可以上场比赛的队员。这种密切的期望与关注,加上他疯长的身高,让他的心一点点被压垮了。
提琴、吉他、踏着密集的节拍纠缠起来,普罗修特在快速的刀齿舞步后像不受惯性影响似的,一个纵踢便落入了高速的侧蹲转。霍尔马吉欧及时翻转冰刀,以普罗修特为圆心,环绕跟随着旋转。
联合旋转随着姿势的变换而升高。虽然金发男人咬紧牙关,勾起刀刃的手还是停滞在了半空中——上赛季以来的剧痛毫不留情。他被迫后仰。
配合着普罗修特的动作,霍尔马吉欧也尽力保持着镜头的平稳——他几乎已经在依靠惯性蹲着滑行了。
因为留下的记录少之又少,曾经冰面上的伊鲁索,不论是怎样的表情,都已遥远得像个镜中的虚像……而且终有一天,他们会老到跳都跳不起来,滑也滑不动。
能记得他们曾经的样子可能也只有这些片段了。
最后的节拍像火焰一样飞舞着消散了,普罗修特凝在节目结束的姿势。汗水顺着他的鼻梁砸落在冰上。而霍尔马吉欧此时已经只顾着将镜头维持在仰视的环绕视角,半跪在冰面上的那只膝盖生涩地拖行着,溅满了冰花。
普罗修特没料到这个突然的结束姿势,下意识地忽然伸手挡住了镜头。
“诶你干嘛!弄坏了我没钱换新的啊…”
霍尔马吉欧吓得从冰上弹坐了起来,他心疼地检查好镜头后,普罗修特已经离开了冰面,留下泡沫塑料做的围栏摇晃在灯光中。
* * *
久违的,里苏特和普罗修特一起走出了Hitman。
霍尔马吉欧和里苏特确认今晚加丘训练的各项事宜时,普罗修特正等在门口。似乎大衣的口袋仍无法抵御夜晚的低温,金发男人搓着双手,把刚收好的手套从那只装冰鞋的小拉杆箱里取出,戴好。
如果外面还停着俱乐部派来送机的面包车,霍尔马吉欧会相信这还是10年前的某个赛季:主教练即将带这对组合出门比赛,而看家的人是他。
“……让加丘做好热身和拉伸,保证完整合乐两遍,剩下跳跃的训练内容他自己决定。”
里苏特的声音让霍尔马吉欧回过神来,他赶紧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其余的没了吧?哪天我也学会开浇冰车,我都能替你管事……” 红发男人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赶紧抬高手臂,拍拍里苏特的肩膀,“你俩快走吧,注意安全啊。”
沉重的木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
两人行走在米兰城区的小巷里。
共同填满两人间半臂间隙的除了沉默,就只有夜里的寒风和拉杆箱滚过地面的咯咯声。
最近针对强行加入新赛季自由滑中的4 Salchow单跳进展比想象中顺利,成功落冰的概率大概有八成左右。即便抛去其中一些略有瑕疵的,这个难度动作的得分率应该也是非常可观的——如果裁判不在原先就过于严苛的基础上继续操作的话。
短节目和自由滑在今晚的合乐中均干净完成,这让普罗修特久违地心情很好。他不动声色地踢开脚边的一枚50分硬币,就像他刚来意大利的时候很喜欢做的那样,随即他拉住围巾的一角,习惯性地将布料缠得更紧来抵御冷空气。普罗修特,连同他身后的拉杆箱都在霓虹灯牌和街灯混杂的灯光里拖出一条长而模糊的影子。
快要入冬的米兰太冷了。
里苏特加快了脚步跟了上去。他对这条路很熟悉:小巷尽头的十字路口处左拐,就有一栋30年前建成的红瓦小楼。三楼亮着灯的那一户就是普罗修特在米兰的家。
他和贝西的家。
2007年刚来意大利的普罗修特唯一可以算的上”财产“的东西,都已经在第一次见里苏特时带在身上了:大衣,拉杆箱和里面的两双冰鞋。因此,来到米兰的第一个月,他是在Hitman冰场的更衣室里过的夜。如果不是折返取换洗衣物的里苏特发现他的搭档裹着薄毯睡在长椅上,普罗修特或许还会住更久。之后,两人在里苏特的公寓里当了一年的室友,直到他用攒下的工资垫上了这间旧屋的首付。
搬家那天,里苏特就陪着普罗修特走在这条路上。由于行李少得可怜,里苏特又坚持搬运那唯一一个纸箱,用钥匙打开空屋的普罗修特的手上,只有那只锁着冰鞋的拉杆箱。
之后的一段时间,尤其是普罗修特带回贝西以后,更衣室偶尔会成为普罗修特买来的二手家具的暂存地。那都是些旧东西,但都方方正正,且有着统一的金漆与雕花铁艺风格——像他在北方出生地的建筑物。普罗修特就像一只不知疲倦地园丁鸟,一点点衔来装饰物,置办着异国他乡的居所。
而四年前的那场变故让普罗修特直接住进了运动员宿舍,贝西升入寄宿制高中后,大部分的时间,只有那位租住在这的,丧夫的德裔老妇人与这间小屋为伴。
“送到这里就行了,贝西今天在家。”
从上次普罗修特把新的难度构成表拍在办公桌上之后,他几乎不再和里苏特谈及除了训练相关的内容。
明天一早的飞机,会把普罗修特送到莫斯科。
这次,他也不会以教练的身份陪普罗修特去俄罗斯杯。
他明白,在正赛中坚持加入4 Salchow只会让普罗修特已经受伤的腰距离支离破碎更进一步,普罗修特也很清楚。但里苏特知道他的行事风格:劝阻是无用的,即便前面是地狱,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起跳,去换取那一点点渺茫的希望。
里苏特静立在路灯下,目视着楼道的声控灯一层层亮起,又一层层灭去。三楼玻璃窗里透出了更亮的灯光,他转身离去。
***
“大哥!”
听到老式防盗门的锁孔传来滞涩的转动声,贝西窘迫地关上灶台,想解开身上那件对他而言过紧的围裙。身材健硕的年轻人刚刚正焦头烂额地对付着快要结底的肉汤,可后背的绳结在单手拉扯中越来越紧。
他直接在手忙脚乱中迈过并不宽敞的客厅。
“哦,我回来了。” 他做了一晚上准备想去迎接的男人推开了第二层的木门,把装着冰鞋的拉杆箱靠在墙边。
声音听起来不闷,看来大哥今天心情不坏……贝西在心中长舒一口气,解背后围裙带子的手慢了下来。
普罗修特的脚步从进门起就没有停下。他在蹬掉鞋子的同时将钥匙甩在门口的隔板上,将围巾挥上衣帽架,而后便径直向沙发走去。那件大衣没在今晚得到合理的对待,只是随手被搭在金丝绒沙发的扶手上。
男人似乎仅想着“要躺进沙发”这一件事情,只有避开一件织到一半的毛衣的功夫——那是属于租下他们一个房间的老妇人的。
“那个……大哥——” 贝西凑近道。
但他很快被普罗修特的蓝眼睛盯得发憷。
“汤。”
“啊?”
“汤要滴在地毯上了。”
贝西这才发现刚才走得太急,潮湿的汤勺还被捏在手中。还在读高中的业余冰球选手平时握习惯了结实的金属球杆,没什么重量的木汤勺在他手里显得像个儿童玩具。他赶紧用手掌兜住即将低落的汤汁。
金发男人仰头枕在的流苏脱落的靠垫上,发出轻声的嗤笑。
贝西哟。
呼吸间,普罗修特缓慢地眯起眼睛,试着放松了紧绷的后背。因窗外冷风而冰凉的手脚,在有嘶嘶作响的水暖的空间里缓缓回温。余光里的贝西捧着汤勺扎回厨房,油烟机的动静里,是杯盘被取出时碰撞的叮当声。
一瞬间,莫名的安宁让他觉得自己像个老头子。
高中生见普罗修特迟迟不从沙发上坐起来,迟疑地把两人的夜宵端到了那张金属制的镂空茶几上。茶几下面垫着的那张旧波斯风地毯是普罗修特的爱惜的家具,平时在坐在这里吃任何东西都是被禁止的。
但今晚普罗修特斜靠在沙发上,占据了平日里可以让两个人并排而坐的空间。他没说话,只是拿过一只塑料袋里的橘子剥起来,对贝西端到他面前的蒸鸡胸肉投出赞许的质疑眼神。
“晚上婆婆炖了肉汤,我就按照食谱给大哥做了这个,” 贝西在茶几对面的地毯上席地而坐,小心地对着汤碗撕开面包,“放学的时候看到大哥喜欢的水果,就买了点。”
通常九点就会睡觉的高中生似乎因为等待而饿极了,话音刚落就吃了起来。
贝西将一半全麦面包浸入肉汤里,就着多汁的牛肉和番茄大口咀嚼着。他的块头从小就比邻家的孩子大很多,现在已经长得能挡住他背后那台矮柜上的小电视机了。电视柜的边缘摆放着一张两兄弟在新居里的合影。照片被裱在木质相框中,那时,贝西背后的墙纸还没有洇出黄渍和霉斑。
普罗修特用门牙缓慢地揉碎着只有盐和香草气味的鸡胸肉,目光落在狼吞虎咽的高中生身上。他见到贝西的场合通常只有休息日白天的冰场——贝西会去帮忙售票。平时,贝西作为体育生寄宿在高中宿舍,与住在Hitman的普罗修特聚少离多。
“怎么了,周一晚上突然回家见我。你们冰球队明天不晨练吗。”
“大哥明天就又要出发去比赛了,” 贝西汤碗里捞出一些煮烂的洋葱,夹在另半边面包里,“而且伦巴第大区的校际赛刚结束,所以教练同意我请假一天假。”
“比分怎么样?” 普罗修特撑起身体,把叉子上的鸡肉往贝西碗中的浓汤里浸了浸,“你知道,我在问你的得分。”
“大比分9:4,三小节都没丢,这场我得了5分,” 贝西仔细地回忆道,露出了一个带着羞怯的笑容,“是mvp。”
“好样的,我之前就说,前锋才是适合你的位置,” 普罗修特心满意足地吞下那块有了些滋味的鸡胸肉, “比赛录像有吗?我想亲眼看到你进球。”
“有的,教练说会给每个队员发一份,全国巡回赛开始之前,队服和护具也会做新的。” 贝西将自己的汤碗往普罗修特那里推了推。
“詹卢卡这人还算靠谱,跟你初中那个混球教练简直天差地别了。”
贝西一边点头,一边紧张地盯着普罗修特,他其实有点害怕大哥又像往常一样,问起“冰球决斗”的事情——他刚进球队时曾因为鞑靼人的长相和内向的性格被队友们排挤过,普罗修特从那时起就迫切希望他能通过“决斗”证明自己——但今天,大哥好像不如以前关心这个。
“毕业会考还有半年了,训练完有足够的时间做功课吗?成绩没落下吧。”
“其他都…挺好的。就是文学课有点……”
贝西支支吾吾起来,没提到“冰球决斗”,可话题貌似也离他期待的方向远去了。
“啧,意大利文学,我也不会。我回头去问问索尔贝他们,哪里有可以补课——”
“大哥!”
贝西暗暗攥紧了拳头。
“……我,我和教练谈了。”
他必须说出来。
“嗯?……哦,上次体育生推荐名额的事吗?” 普罗修特眯起眼睛,颇有些惊喜的神色,“贝西贝西贝西哟……” 他伸出没拿餐具那只手,想像往常那样去揉高中生的脑袋,“你真的是长大了…”
但贝西有些瑟缩地躲开了。
他口袋里慢吞吞地掏出了一个四角已经发皱的米白色信封。
“对不起,大哥!”贝西闭上眼睛,声音放大却颤抖起来,“教练说我很有天赋,推荐我去A级联赛试试。”
普罗修特露出些难以置信的神色。
“其实上次世锦赛后,我就想和大哥商量这件事——”
“贝西。在我们的约定里,你应该以体育生的身份考个大学。那个……巴里大学,你不是很喜欢渔业?或者帕多瓦,你初中的时候还想当兽医。好好学一门技术,然后去过正常的生活。”
普罗修特顿了一下,语气里却依旧没有商榷的余地:“你该做个普通的,意大利人。”
“可我还是想像大哥一样做职业运动员。”
这句话像是榨干了高中生所有的勇气。
良久没有听到回音,贝西畏畏缩缩地看向茶几对面,发现普罗修特矢车菊色的锐利视线正钉在他脸上。
“这个月,威尼斯阿夏戈的队伍已经决定签我了。” 贝西在静默中继续开口。
“贝西你根本不懂职业运动…”
“我看了合同,虽然薪水不会很多但足够养活我自己了,俱乐部也会有更完善的医保。做冰球手和大哥说的那些普通职业没有什么区别。我,现在我只需要再找一位紧急联系人,我想让大哥来……”
“贝西。”
“……这么多年来,我、我一直都认真看着大哥。” 他再次试图从发抖的声带里挤出些心里话,“不仅仅是用语言,我是,用心体会到了,要怎样才算一个真正的运动员。”
“但是意大利的冰球队连奥运资格都没有!”
“但一切都会变好不是吗。只要努力……大家都在努力。就像大哥上赛季已经重新拿到世锦赛的名额了,队长很快也——!”
金属碰撞的噪声喝止了他。
不锈钢叉子猛击茶几制造出耳鸣般的嗡嗡声。贝西下意识地向后撑地,那只叉子从茶几上飞速滚落,停在地毯外凹凸不平的地板上。
老寡妇从卧室里担忧地探出头来。可她听不懂两兄弟在争吵什么,只得悄悄把门关上。
“从今天开始,不许再跟我提这件事!”
盛怒之下的普罗修特额前沁出汗水,他撑在茶几上,越过餐具揪住贝西的衣领:“回答呢!”
但一贯不会反驳他的高中生罕见地没有马上回应。普罗修特猛然间发现,以贝西现在的体格,他早就无法像从前那样将他从半跪的姿势扯过来了。
“但我真的很喜欢打冰球……”贝西似乎有些哽咽,音量却没有降低,“而且大哥!一直对我说‘有困难就冲上去解决’这种话的大哥,是我心中最好的运动员!”
因为恐惧,贝西面对普罗修特已经举起的拳头彻底闭上了眼睛。可瑟缩的呼吸还是断断续续地溢出,和暖气管里微弱的嘶嘶声搅在一起。
“……所以我一直很很不明白,也很伤心,” 贝西破罐子破摔一般低下头去,“为什么,大哥自己就是运动员出身,现在却不能为我感到骄傲呢?”
数颗泪水砸在了普罗修特的指节上。
他像被沸水烫到似的松开了高中生的衣领,随即头也不回地向卧室走去,将老木门摔得轰然震响。
门把手的震动甚至留在了手心几秒。
“……幼稚透顶的家伙。”
Chapter Text
Grand Prix,大奖赛系列作为商业赛事,裁判由主办国邀请,如有剩余名额,则可讲名额自行分配给本国选手,最多三位。俄罗斯主办方历来对此规则无不用其极——众所周知,俄罗斯选手的存周不算存周,错刃也不叫错刃,他们的艺术表现力更是永远高出对手——莫斯科的领奖台由三名本土选手包揽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
俄罗斯杯,是人尽皆知的外籍选手的地狱。
乘机,入境,公开练习,六分钟练习,比赛,摔倒,谢幕。
普罗修特的俄罗斯杯结束得比想象中更快。
摔倒的四周跳周数不足被判降组,即按失败的三周跳判罚,表演分被尽可能压缩。观众席上渐渐抬升的、混杂嘘声的骚动像在欢庆着他这个“背叛者”的“罪有应得”。
以必要的礼貌等待自己的死亡判决被俄语宣告,普罗修特走进幽暗的选手退场出口。他宝蓝色表演服的外面仍然披着那件黑色的旧式意大利队服。背后逐渐模糊地传来了奥列格·库兹涅佐夫,上一届世锦赛铜牌得主,俄系得不能再俄系的选曲《假面舞会》,他艰难地加快了脚步。
普罗修特对整场比赛的印象就只有那个4S摔倒时,一瞬间平衡崩塌后的失重感,以及手心撑住冰面后,掌骨传来的冰冷的钝痛。
它像那晚木门的震动一样,迟疑地残留在手心里。
不管训练中的表现有多完美,任何技术动作的成败都只能由比赛结果来定义。
而除此之外,比赛结果还能能定义更多的东西。
这大概是单纯地热爱着冰球的贝西还没能体验的事,如果可以,普罗修特一辈子也不想让他知道。
金发男人手指下意识地向掌心蜷曲,但又马上松开。通往更衣室的道路并不长,但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攥紧拳头,或是仔细回溯这几个月以来每一次4S失衡的共同点了——脊柱侧弯导致的一系列疼痛从骨到皮,配合他迈步时每一寸肌肉的痉挛叫嚣着。
光是维持着一个不太痛的姿势来到更衣室的门前,普罗修特的脖颈已经再度被冷汗浸透。
更衣室的顶灯和赛场的钢梁上,以及童年记忆中不知是否还存在的芭蕾舞室一样,冷白,但有些偏绿,且过于明亮。
普罗修特的储物柜位于更衣室最里端,三面密布的柜子给中间两张长椅腾出了一小片空地。他的柜门半开,宝蓝色表演服上衣,以及因刚才的拉伸而汗湿的短袖T恤胡乱地掩埋了止痛贴开口的盒子。
他像是站在无影灯下,既是患者,也为自己主刀。
周身沁出的细密汗水多少能起到一些润滑的作用。普罗修特放松半边肩部及手臂,熟练地从斜方肌开始寻找撕去满背肌胶贴的起始点。指腹划过蒙着汗渍的皮肤与人造纤维表面,挑起一个尖角。
廉价肌胶贴持久的紧绷固然令人安心,可这也是它的缺点。
与胶面缓慢而勉强地剥离着的皮肤发出细微的嘶嘶声,生理性地颤抖着。面对柜门站立的普罗修特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方才运动时黏着在面颊上的汗终于顺着下巴滴落。他不得不抬起本该放松的手臂,从下方摁住被不断牵动的皮肉。
虽然斜贯过肩胛骨的长胶面实际上只会留下相等长度的红痕,但普罗修特总觉得自己正像撕开饼干盒上印着虚线的卡纸一样,有条不紊地剥开血肉,将他略微歪斜的脊骨一点点曝光在无影灯的白光里。
“不错啊!终于有胆子跟男人们比赛了。这不是很能干嘛!”
门的响动,俄语,大约有四人的纷杂的脚步声,正一点点移动向这个小空间。
“唔……别笑话我啦,,辛亏这次能上领奖台,不然教练真的要杀了我。” 回话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小孩子,唯唯诺诺的,同时也在小步追赶着同行的人,“总之…恭喜你夺冠,奥列格·奥列格维奇。”
“诶,也别光恭喜我,咱们四个不都拿牌子了。” 语调跳跃的俄语在背后响起,“硬要说你该恭喜迪米,去年世锦赛银牌后一直稳定拿银牌,你小子是想搞个银满贯吧,” 仅隔着两张长凳,以奥列格为首的俄罗斯人停在对面的储物柜前。“还有我们终于带女伴参加国际赛的鲍里斯。老天,你简直是在选妃啊,我可羡慕死了。“
一阵揶揄的笑声,数拿下金牌的奥列格声音最大。
“不过,不是我吹,两枚金牌进决赛,不止日本人和意大利人,还有我。” 意大利这个词的咬字异常清晰,重音明确——奥列格显然注意着普罗修特的动静,“神乎其神的罗马后裔也不怎么样啊,上周法国站摔得爬不起来,自由滑都不敢比了。而且现在在我们这儿……”
“主场作战,大家都知道分数判得很松。” 迪米特里出言冷静道。
“那也总比某些‘意大利人’要好?在自己的地盘也不讨人喜欢。”
奥列格的储物柜门啪地一声击打到紧挨着的门板,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诡异的静默——像是舞台剧演员等待着手下败将的对手戏,滑稽的音乐与追光灯在催促小丑的出场那样。
但背对着这队俄罗斯人的金发男人像是在手术中被疼痛全身麻醉了,静默无言地单手处理着背阔肌低端最后一张肌胶贴,另一只手则在抚平新敷上的止痛贴。
“诶,鲍里斯。” 并没有等到米兰时那种锐利的反唇相讥,奥列格却也没停下,“听说圣彼得堡的马克西姆和伊莲娜要拆对,是不是真的啊,他们教练都不让说?”
“嗯,那个女孩开始发育了,单跳都稳不住,” 鲍里斯直白道,“教练明确说要换人,但男伴还不让,也不知道图什么。 ”
“啊?……双人滑女伴,可以想换就换吗?” 那个跟在最后的孩子小声惊讶道。
“这你就不懂了,像咱们鲍里斯这种又高又能跳的男伴百里挑一……不过像你这小身板儿的话,就别想了。” 奥列格迫不及待地解答,“所以,自然只有最稳定的女孩才配得上他,反正单人滑退下来的女选手那么多,磨合起来也快。但如果耽误了他的职业生涯,损失的可是国家!”
高大的俄罗斯人耸耸肩膀,朝他的双人滑队友挑挑眉毛,“至于别的回报,钱?房?车?” 青年的声音里满是不加掩饰的嘲弄,“诶,幸好你这任搭档没死在发育关上,当年她为了不和你拆对,许了你什么啊?”
“她妈妈答应给我一辆跑车。”
“聪明的女孩,要我说,上面那些人就是在瞎搞,男人就应该跟女人一起滑冰,女孩和女孩,也不算过分,但是男人和男人……呸!” 奥列格的声音不怀好意地拖长了,“据说那些国外的男双都是……你们懂的东西。不过具体的,我就不太清楚了。“ 他的口气听起来像是在班级里说些色情笑话的高中生。
“想知道这种事情,为什么不问问我们叶卡捷琳堡的大师兄呢?”
咔。
拆下的,沾着汗渍和药味的胶布被团起扔进垃圾箱,储物柜落锁。普罗修特像个听不懂俄语的普通意大利选手那样,披着那件黑色旧队服,带着运动包,正向顶灯照亮的出口走去。
一只鲜红色袖管里的手臂碰的摁上他面前的柜子,拦住了他的去路。
奥列格穿着俄罗斯红色与白蓝相间的新队服,满是带着恶意的探究神色。
“喂,你跟那个嗑药的搭档,平时怎么干那档子事啊。”
“奥列格!够了。”
四人中最年长的迪米特里分开同伴挡住奥列格的视线,压低声音:“到此为止。”
奥列格挑起眉毛,回头上下打量了一番已经被自己打败的前辈,随后对着他慢悠悠地、投降似地松开了手。
普罗修特并没有停留,也自始至终没有吐出一个音节。他重又迈开步子,沿着冷白,偏绿,且过于明亮的,无影灯般的光束径直离开。
***
火苗在漆黑的视网膜底层燃烧着。
干燥的木柴在光影中噼里啪啦地爆裂开,浅金色的松香融化成半流体,悬挂在黑暗的尽头,摇摇欲坠。
他听见了遥远的铃鼓和吉他。
冰刀擦着挡板边缘滑过,凌冽的风声将打印着广告的塑料海报掀起一角。
迎面而来的风太猛烈,以至于在望向身边的搭档时,普罗修特只觉得自己的视野边缘飘出了一道夹杂着血色的黑影。
勃艮第红的布料包裹着彼时健康柔韧的躯体,被蒸腾的冷空气燎成浅红色的后背保持着优雅的弧线。他们是刚升入成年组的双人滑组合,两位青涩又熟稔的舞者。黑色与红色的身影穿行在佛拉门戈吉他翻搅出的潮涌中。
越发加快的节奏就像他们在节目后半段双双上升的心率。偶尔响起的击掌声在颤音中愈发热烈,打火石一样,将飘飞的冰屑点燃成燎原的野火。他们将在人造日光的阴影下,烧尽目力所及之处所有的可燃物,直到视野被高温扭曲颤动。
他们精确地搭上彼此的手掌,皮肤缝隙中分泌出的汗液抵消了摩擦力,但他们的温热的手指牢固地纠缠在一起。
刀尖点冰。
红色的火舌蓦地腾空。
这是最后一个托举。
普罗修特突然有种身体变得很轻的错觉。两人唯一相贴的掌根不断传递着热浪,他像是火焰里不断上升的一枚灰尘。
避免恐惧的方法,就是不要在身处三米的高空时睁开双眼。
这句曾经时常在脑海中重复的话语再次浮现时,18岁的普罗修特嗤笑了一声。他猛得睁开双眼,四周因为高速旋转而扭曲的灯光和人影,都模糊地滑过他蓝色的虹膜。一切都因离心力被往更远处甩动:胸口挂着的吊坠,甚至是指尖的骨骼,还有一抹松散飘逸的金色。
没有迟疑,翻身跃下。
因为那双宽大有力的手掌已经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提前护在了他的腰侧。
稳稳降下,两人的刀尖同时刹停在冰面中央。
在火舌中融化成液体的松香终于啪嗒滴落。
普罗修特的胸口因为呼吸上下起伏。
里苏特也同样。他近在咫尺的脸庞上,几根金色的丝线搭上了里苏特的鼻梁,又粘连在他因为冷空气而有些干裂的嘴唇上。从普罗修特的角度望去,那双黑红的眼睛像是被丝线一分为二。
他这才如梦初醒:
比赛前绑好的发髻被甩开了。
“掉落饰品扣一分,早知道就不该戴这个破东西上场。”
普罗修特用并不流畅的意大利语抱怨。音乐停止,走出角色,他懊恼地叉着腰,用刀齿刮蹭了几下节目结束时二人站立的地方。
成年组的第一场自由滑,选曲佛拉门戈Farrucas:张扬奔放,融进了音乐每个节拍中的浪漫,火焰一样的裙摆,以及舍我其谁的缠绵拉扯——但不是他们一贯擅长的。
“老子又不是女的。”
18岁的普罗修特皱着眉头,望向那根带黑红色绢花的发圈。它落在他右前方半米远的地方——全都是教练和俱乐部“顺应潮流”的馊主意。
普罗修特强迫自己咽下难看的表情,抓向身边搭档一贯站立的地方,准备赶紧谢幕,手却摸了个空。
里苏特就在刚才倾侧冰刀,俯下身去。他用发胶向后梳齐的银发和冰面的白色混在一起,该死地晃眼。
以滴水不漏的优雅,高大的青年小心捞起那枚躺在冰屑中的绢花。他随即流畅地直起上身,绕到搭档的背后。
“先扎起来再谢幕吧。”
里苏特低沉的声音顺着湿热的吐息喷洒在普罗修特粉红色的耳廓,让他本能地瑟缩。手心里突然传来了布料的触感,随即来自对方掌心的温度短暂地移动到了腰腹,略微施力后又消失不见,仿佛刚才舞曲的余韵依旧在胸腔里跳动。
别催我。
领口被蹭得发痒,普罗修特几乎咬牙切齿,以至于忘记了这句话用意大利语要怎么说。
时间紧迫,他只得顶着整个体育场的注视,用最快的速度把散落在肩头的金发绑成一个牢固的低马尾,仿佛脱缰的心跳也能随之被捆绑回去似的。
在那之后,他们用一贯的骄傲和优雅,牵手谢幕。
稀薄的口哨和小片的掌声响起,观众们挑剔地品尝着这个小插曲。普罗修特没办法再抬头狠狠瞪上自己的搭档一眼,但在手掌交握的片刻,他可以不动声色地掐上一把作为报复。
蠢透了。
莫斯科的夜深了,28岁的普罗修特在酒店浴室的镜子里,唐突地窥见了自己的表情。
淋浴间里依旧没热的水流从花洒中喷下,击打在周围的玻璃和瓷砖上,构成了单调乏味的白噪音。镜中的那张脸上,与微陷的眼窝和青黑的眼下皮肤不相称的,是一个无知觉的笑容。这个像是从远处某个时空拼贴来的不合时宜的表情,也非常识趣地,一点点在他自己的注视下剥落。
将发丝在脑后固定成髻的发圈,躺在冰冷的瓷砖地板上。
刚才在准备淋浴前,脱力的手指没能在拆下它时牢牢握住。
蠢透了。
因为发胶而有些坚硬的发尾扫着脖颈,金发男人像是终于无法忍受那种刺痒的触感一样,双臂撑住洗手台的边缘。已经解开的那缕发丝向脸颊两侧垂落。
镜子里的男人在对称的冷色灯光中显得苍白而平面。
颧骨和脸颊间的凹陷被灯光人工填平,只在眉骨和眼窝下积累了少许阴影——这是怎样都无法抹去的,属于斯拉夫人的骨相。双人滑时代紧实发达的上肢肌肉,在追求轻盈的单人赛制中,已经不知不觉只剩下纤薄的一层束在骨架上。
左右两侧的灯光从手臂上流淌下去,支撑的姿势中,普罗休特的胸腹像个凹陷的空腔。
在4年里,针对大腿和腰腹严苛的增肌中,他的身体几乎被完全重塑了。
脊椎在他试图撑起身体时从没忘记发出咔咔的声响。
普罗修特最终闭上了眼睛。
他感到肺部缓缓排出滞涩的吐息,仿佛在呼出一口香烟的白雾,即使他从降生以来就从没碰过那玩意。
所有人,那些有着“正常人”清醒的头脑和理智的人。
没人理解他的选择。
现在连最死忠的粉丝也会恨铁不成钢地骂他自作自受。
更加毒恶的谩骂他也听过。
人们说,普罗修特就像那个意大利人的一条狗。
那如果四年前,就和摇摇欲坠的Hitman,和里苏特·涅罗一拍两散了呢。
纷乱的回音像是触到了黑洞的底端,因为这句可笑的诘问戛然而止。
普罗修特冷笑一声。
他从洗手台前再一次支起上身。脊椎一节节抬起,撑起肩胛,脖颈以及他金色的头颅。两枚发圈还粘连在顺滑油亮的发髻边缘,插入紧绷的发根,普罗修特用指尖挑起它们。他接着缓缓疏散那些表面上被发胶抿得严丝合缝的金发。
自下而上。
越来越多的金发散落下来。
内侧不带发胶的发丝细软且脆弱,因为长时间被拧成发髻,微微地打着卷。几缕长度仍不到锁骨的发丝落在眼角,把视野边缘染成模糊的浅金色。
头皮上逐渐扩散的松弛感令人不适,他随即从指尖压按起来。
普罗修特凝视着镜中,那对和自己的一模一样的矢车菊蓝的眼睛。
最终,他从发根间抽出手指,将鬓角残留着发胶的几束头发仔细梳散。
如果,他离开Hitman。
离开里苏特。
那他的余生将会被在那一瞬间落锁的耻辱扼住咽喉。项圈将会一点点,随着时间的流逝勒紧皮肉。
然后在某个时间点,他会像真正的野狗一样,在自己的呕吐物中毫无尊严地死去。
金发男人咬着牙,把头发全部拢到耳后。
他从镜前转身,踏入了淋浴间玻璃门内缭绕的雾气中。
Chapter Text
Hitman事发易主前,现在的运动员宿舍曾是个有些年头的旅店。
二楼的客房被薄墙重新划分,楼下曾经风光一时的鸡尾酒吧台则理所应当地成为了厨房——它是整栋小楼唯一拥有冰箱、炉灶和两个大水槽的地方。瓶瓶罐罐和边缘大多都有磕损的餐具被塞进吊柜,电炉的灶眼有两个,靠左边的那只能在通电后散发出灼热的红光;另一只则挨在半瘫痪的自动咖啡机旁,只是个摆设。
不过这也够用了:这里几乎不会有大家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刻。里苏特会在下午两点后为现役运动员准备“反传统”、“反意大利”的功能性食物。而告别赛场多年的杰拉德、索尔贝和霍尔马吉欧已经恢复了传统派,在标准的午餐时间,窝在厨房做些小份的家常味道。梅洛尼来了之后,也偶尔跟着蹭饭——只要他能醒得来。
但今天桌上四人份的杂蔬浓汤和托斯卡纳牛肉卷却剩了一大半。
“不好意思啊,过会儿还要跟拍加丘,” 霍尔马吉欧歪坐在厨房里的座餐桌边,他穿着刚洗过的运动服,等待深褐色的意式浓缩一滴滴被咖啡机吐出来,仿佛他的早晨刚刚开始,“到时候跟里兹他们一起吃,不然我怕吐冰上。”
“你确定要吃他做的减脂餐?” 索尔贝一边问,一边背对着红发男人开始洗碗,他总是吃得很快。杰拉德正在给深餐盘蒙上保鲜膜,点头对丈夫表示赞同,又摇头对霍尔马吉欧表示关切。
“你们两个,也不必这么针对队长吧,当初咱谁都没少吃那玩意。” 霍尔马吉欧撇撇嘴,像是一饮而尽一小杯烈酒一样喝下咖啡。
“梅洛尼呢?也不再来点了?”
杰拉德敲敲桌面,把还没加盖的汤锅往紫发青年那边推了推。
服装设计师正盯着手机屏幕,用勺子剐蹭面前小碗里仅剩的一点点残渣,奶油留下的残迹只淹没到碗三分之一不到高度。青年用小拇指勾起垂在眼睛前的发帘,露出一直眼睛,表示自己听到了,又垂下头继续不知在看什么。
“行了行了,吃饭的时候别划手机,糟蹋食物糟蹋胃,” 红发男人把喝空的杯子顺手塞进索尔贝面前的水槽里,从裤兜里掏出一包骆驼牌香烟冲梅洛尼挥了挥,“天台?”
米兰已入深冬,只有响晴而无风的午后还算有点温度。
梅洛尼趿拉着长羽绒服,迎着倒灌的冷风爬上防火梯时,霍尔马吉欧已经在屋檐下一方干燥的地面上站定,脚边散落着一些烟灰。寸头男人倚在铁栏杆上,心满意足地将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胸腹翻过去,从烟盒里抖出一根,递到梅洛尼面前。青年没接,在背阴处坐下,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浅蓝色的铁盒子——曾经装的是薄荷糖,现在装的是细香烟。梅洛尼紫色的长发细看已经有些泛出粉红,发根略微显现出一些金棕色。
两人呼出的白雾里,烟尘和寒冷缠绕在一起。
“你还在抽女人烟呐?”
“毕竟身体健康第一位。”
“得了吧,我看你这周跑去买了两次,店里万宝路都断货了。”
“你最近很闲啊?”
“彼此彼此。”
两个“很闲”的家伙,不约而同的望了一眼对方乌青的眼圈。
“……喂,加丘回来以后一直蔫蔫的。我听说这次他闯了大祸,”梅洛尼深呼吸似的缓缓呼出肺里的最后一口烟气,“和在速滑队那次比起来。”
“你说中国站那事?这次主动权在那不勒斯人手里,咱只能听天由命。” 对这个神秘兮兮的裁缝已经摸清楚加丘之前的事情,霍尔马吉欧似乎一点都不惊讶,“不过这都快三个礼拜了,真要出事,上面早找上门来了。”
“……是吗,” 紫发青年把即将燃尽的纤细烟蒂别进面前的罐头壳子里,“他可真麻烦。”
“好多啦,你是不知道他刚来那阵。”霍尔马吉欧玩味地挑起眉毛,“比现在可野多了。”
哦?
梅洛尼的喉咙里冒出极轻的笑意。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 起风了,云层聚集起来,寸头男人这次难得没再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而是在水泥墙面上摁灭烟头,“这孩子家里就不正常。”
加丘被里苏特带回冰场的那天晚上,霍尔马吉欧已经关了灯,躺在前台的换鞋凳上打盹。
Hitman刚被Passione当做弃子的那会儿,他们第一次真正体会到做个没俱乐部和赞助商撑腰的“自由”运动员有多难。刨除原先雇教练的费用,伊鲁索和普罗修特的交通、医疗和损耗性设备的开销基本都靠着冰场对外开放的那点收入。能多赚点就多赚点,运动员们不得不向大众的作息妥协——冰场开门到午夜,而他们的两节冰上训练被分割开——一节在普通人午餐之后,另一节则在后半夜。彼时霍尔马吉欧还没完全辞掉电视台转播的工作,在不跑比赛的日子,也会来冰场帮衬着点。
第二节训练结束,夜已经深了。里苏特安顿好普罗修特和伊鲁索,去后巷倒垃圾,回来时背后跟了个满身脏污的孩子。那个男孩捂着肚子,看起来又饿又累,却戴着一副和他灰暗的脸并不相配的,可以用矜贵形容的玳瑁色细框眼睛。那身材……当时霍尔马吉欧觉得最多十岁出头,后来才知道他已经十四岁了。男孩不断用目光环视四周,敏感又戒备,甚至不像个小孩儿。
“诶,就和那种……小畜生一样。我心想这搞什么玩意儿,刚想蹲下去问问,结果他看我比里兹好欺负,突然跳起来,对着我就是一顿挠,” 霍尔马吉欧想到那时的惨状,还是冷不丁抖了抖肩膀,“还好队长有办法。”
里苏特走向前台,伸手撕下一张挂在墙面上的“零基础一小时花滑体验券”,一把握住男孩乱舞的手臂,将纸片塞进男孩紧握的拳头里,什么都没多说,自己穿上鞋训练去了。那孩子又继续龇牙咧嘴了一会儿,大概五六分钟吧,他怔怔地看着高大男人的影子,对着面前泛黄灯光下伤痕累累的冰面平静了下来。
像婴儿听到摇篮曲。
“不过你也知道了,加丘可还真不是零基础。”
讲过去的事情让霍尔马吉欧忍不住犯了烟瘾,他又点了一根,却没含进嘴里,任由它被夹在食指和中指间,在冷风中加速燃尽。
他从没见过加丘这样的孩子。
精瘦的身影从冰面上闪过,迅捷得像猎豹。加丘在沿着长短边交接的弧线转弯变向时,身体倾侧到不可思议的角度,他自然地伸手,想去缓冲——肯定练过速滑。不过这孩子不知道花刀略钝的刃口没办法像跑刀一样抓紧冰面,每当他这样做,他都会被惯性翻滚出去几米远。这小子不知道疼的吗?霍尔马吉欧这样想。然而只过去了一个多小时——他绕远路去还开门的杂货店给捡来的孩子买牙刷和毛巾回来——就看见之前又翻又摔的小家伙已经能跟在里苏特身后跳出一个像模像样的Axel一周半了。
好吧里兹,你陪这种小鬼玩“过家家”,也不是全然不能理解。
彻夜的刮冰声让霍尔马吉欧即便躲进一墙之隔的储物间也难以入眠。天蒙蒙亮,他爬起来,按里苏特的要求打电话通知了警署。事实证明后半夜的“零基础免费体验”非常有效,精疲力竭的男孩窝在里苏特办公室的沙发上睡得很熟,醒来后也基本与正常孩子无异,揉着眼睛说自己肚子饿,还口渴,想喝牛奶。
但一听到警笛声,他就再次像发了疯的野兽般拒绝踏出那个房间一步。
“这次他倒没打我,也没发疯摔东西,只是踩碎了自己的眼镜,一句话也不肯说,” 香烟终于燃尽,被燎到手指的霍尔马吉欧低声啐了一口,把烟蒂扔到水泥平台上,用脚踩灭,“有个小警察要把他拖走,他就扒着队长的门框,指甲都恨不得嵌进去。”
梅洛尼听得很安静,嘴唇抿住女式烟略微潮湿的滤嘴。
“最后是我和里兹一左一右陪他出去的。”
冰场里实在没有和他相同身材的家伙,加丘披着里苏特的旧外套。即使洗了脸刷了牙,却看起来比昨晚更加疲惫。两辆警车停在冰场门口,霍尔马吉欧本能地不喜欢这种架势,何况过去的半年里他们已经有太多麻烦找上他们。那天他只送到门口,倚在铁门有些锈迹的栏杆上沉默地远观。
第一个从车上飞奔下来的是个衣着考究,却披头散发、素容憔悴的女人。她连车门都来不及关,就扑跪在加丘的面前,不顾人行道的坚硬湿冷,将男孩的躯体牢牢锁在交叉的双臂和怀抱之间。
随即又一个警官下车,看上去官比刚才进门的那个大些。他脱帽致意,打开第二辆车的车门,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随即走下。男人面容严肃,捡起女人掉落在地上的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手包。他像是习惯了这种场面,径直绕过加丘和女人,会晤似的和里苏特握手,礼貌又疏离地递上名片。
霍尔马吉欧枉顾着一切的发生,因为那个不断啜泣的女人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她看似细弱的双手使出了过大的力气,颤抖着,既像是想要尽力拥抱已经出走数日的爱子,又像是试图把这个男孩就地在怀里压得粉碎,而加丘皱着眉头,痛苦地把头往上伸。
“你说气不气人?只要长眼都能看出他爹妈有毛病。可那群条子就会怼着队长问,没人管那倒霉孩子是不是快被他妈勒死了。”
警官们处理这件事出奇地快,甚至没提取警局做笔录的事儿,反而嘱咐里苏特“为了保护未成年人”不要对外声张。而加丘也在终于见到了父母后恢复了彻底的“正常”——坐在警车后座上,安静得像个木偶。里苏特只来得及在临别之前透过摇下一半的车窗对男孩说:加丘,如果以后还想滑冰,就打电话给我。
而明显的,这句话点亮了男孩车窗缝隙中模糊的眼睛。
***
最后半圈。
压低重心,绷紧大腿,感受着血液随着耳边凌冽的风声在身体中奔涌。
弯道,反超。
像子弹撕裂空气,心脏因为瞬间飙升的肾上腺素强健地搏动着,胸腔有力地起伏。目力所及之处,再也没有阻挡在前方的障碍,一切都在高速中模糊成彩色的斑块,只有尽头那一抹纯白色仿佛有生命一般,鲜活地颤抖、跳跃——
“你每次都跑得那么狠,万一滑倒了怎么办?”
冲过终点线那一刹那的记忆,在女人温柔却焦急的呼唤声中戛然而止。
男孩皱着眉头,僵硬地站立着,任由她扶正自己的下巴,把那副小镜框的玳瑁色眼镜架在被护目镜压得微微发红的鼻梁上。他下意识地想挪动双足,但冰刀已经换下,运动鞋平缓的鞋底摩擦着观众席的塑胶地板,无用地模仿着在冰面上刹停的快感,让他觉得自己是一只被打捞出水的深海鱼。
“咳嗽会加剧的,你让妈妈好担心啊……”
女人的语气中听不出一丝喜悦,仿佛面前刚拿下伦巴第大区短道速滑少年组冠军的男孩,刚刚从什么天大的灾祸中侥幸逃生。
这是成为艾斯波西托夫妇的儿子的第五年。
10岁的加丘已经习惯了养母起伏的情绪和时常无来由的忧虑。男孩眯起眼睛,适应着突然清晰的视野,用余光瞟向鲜少跟来冰场的养父。男人把手插进休闲西装的口袋,眼神全落在自己焦急的妻子身上。
“亲爱的,一切都好好的,我们马上就回家。” 他握住妻子清瘦的指节,试图用自己的掌心温暖那只手,和指节上银色的戒指。
“我们去喝点热巧克力吧,”女人摇摇头,依旧痴迷的盯着男孩灰色的眼睛,就像过去几年中她每次情绪失控时都会做的那样,“他可爱喝了,每次都喝得干干净净呢。”
可我讨厌甜食。
加丘这样想着,却没有出声。“你吃得太快了,会噎到的,再喝口汤吧?” “有没有不舒服?你之前吃牛肉总会吐……要不还是少吃一点吧?不对,难得你有胃口,妈妈好高兴,亲爱的,再给他点份鲈鱼吧?” “妈妈帮你再切小一点,慢慢吃,要不要再给你煮烂一些?你可以咬动吗?啊,我的宝贝真棒……” 母亲几近病态的关心让他胃口全无,这却反而迎合了女人,这时她会半是满意半是责备加丘的“挑食”,一遍为他捧上那些自己并不喜爱的食物。“下不为例,不要让你爸爸知道……”那种带着期盼的眼神更是让他无所适从。粘稠,温和,带着工业的甜腻,仿佛那些糊状物似乎已经开始逆着喉头向上涌。他就着疑惑和委屈将这阵幻觉吞回去,像咽下那些沙拉里他并不喜欢的洋蓟心。
“加丘,过来。”
艾斯波西托先生望着妻子匆匆离去的身影,蹲下来,帮养子把金牌收进了背包。即使他试图平视面前的孩子,那阵目光却总让加丘联想到晚餐时,他偶尔离席接电话,和那边的“生意伙伴”们洽谈商务时的神情。
“我不清楚速滑的规则。但最后你的反超,看上去显然过于危险了。”
“有头盔——”
一只手搭上男孩紧绷的肩膀。
“妈妈的情况你是明白的。加丘,你已经10岁了,很多事情不能只关乎输赢,不能只由着自己的性子,要多为她着想。”
男孩咬紧嘴唇,他隐约知道这些话语背后呼之欲出的答案,但此刻只觉得脚底那块与冰刀平行的皮肤在发烫。
“人要学会感恩。”
中国杯返程的航班上,加丘在身旁索尔贝和杰拉德细微的鼾声中一路未眠。
机舱里的温度好像随着灯光的熄灭降低,耳朵还是好难受,他将舷窗的遮光板掀开一条缝隙,把额头紧贴在冰凉的玻璃上。
身上的高领毛衣是索尔贝的,涤纶和羊毛混纺的布料磨蹭着脖颈的皮肤,又刺又痒,但它遮住了已经开始泛紫的勒痕——两位成年人在回到酒店后,立刻像法医一样拍照取了证;而现在,他们必须掩藏住这条伤痕,好安然从安检员的眼皮下溜过,而不至于因为疑似虐待未成年人被扭送进警察局。
索尔贝的毛衣闻起来有一股Hitman冰场前台的味道。冰鞋租借处,皮革、汗水和灰尘混合在一起发酵的馊味,浇冰车轴承和方向盘处的机油味,都在淡淡的樟脑气味下若隐若现。
加丘懊恼地用额头磕了两下舷窗。
他不仅没有登上领奖台,彻底无缘总决赛,还闯下了和当时相同的祸。
他要如何面对Hitman的其他人。
里苏特会怎么处置自己。
加丘在无措的心跳声中闭上眼睛。
在无数在深夜训练的瞬间,里苏特的身影常和养父重叠在一起:他们都是那种一旦决定了什么就绝不会改变主意的人。
但里苏特和他不一样。
从第一次来到老冰场的夜晚开始,一切记忆都像是被投进了熊熊燃烧的火焰里。寒气逼人的焦灼,那个用“零基础体验券”换来的再次触碰冰面的机会——这些都像是被蒸发的水汽,逐渐记不真切。
但是,那个3Axel。那个凶暴的、迅猛的起跳,却同时沉默的、柔软的落冰。
里苏特的跳跃是那堆火焰永远烧不尽的燃料。
不要在滑行时过度前倾,放松髋部,挺直你的背。落冰时弯曲膝盖缓冲,如果你不想因为伤病在20岁就结束你作为运动员的生命。
午夜的冰场,男人的声音低沉。
他从如何摔倒开始,接着是一周跳,然后两周,三周,再到四周。
养父的威压像是低矮的天花板,一切“极限”行为都是绝对的禁忌。幼时的他曾经在压迫之下不敢言语,但那张纸糊的皮囊已经在奔向米兰的夜色时分崩离析;里苏特的声音则是不断托着他上升的力量,这使他在滞空中越来越有力地撕开重力的障壁,去触碰更强的风。
但是……里苏特会一样的“失望透顶”,然后将自己扫地出门吗。
突然回荡在房间里的掌声在耳边炸开,加丘从坠入兔子洞一样的回忆中清醒过来。
老电脑的屏幕上,又一位选手完成了他的自由滑。
沉重的雪花轻轻叩击着镶嵌着玻璃的木漆窗框,笔记本电脑的风扇持续嗡鸣着散热,里苏特采光不良的办公室罕见的通透明亮。他们身下的旧仿皮沙发失去了弹性,所以当里苏特跨过从办公桌取来帮助散热的垫物,重新坐回他身边时,加丘只觉得周围轻微地凹陷了一下。
霍尔马吉欧告诉他上午暂时不用做陆地训练时,加丘本以为今天将会是他迟来的宣判日。
而里苏特把他叫到办公室,却只是为了让他一起看日本站男单最后两组的比赛直播而已。
加丘攥紧拳头,深呼吸,强迫自己专注于正在谢幕的日本高中生。主场作战的东方仗助露出汗津津的灿烂笑容,观众席上掀起了又一轮掌声,鲜花和玩偶的浪潮。扑面而来的热情和喧闹让加丘下意识地想躲闪,余光更多地溅落到里苏特身上。
回办公室之前里苏特一如往常地去浇了冰,高大男人的银发之间有湿漉漉的痕迹,发梢垂下刺在皮肤上。但他静坐着,漆黑的巩膜、线条硬朗的下颌线衬得他像是上了漆的铜像。男人唯一动作的是手,茶几上的小草稿纸几乎被记录填满。
“加丘,注意到了吗。”
男孩连忙收敛住目光,把手规矩地搭在膝盖上。
里苏特用笔帽在草稿纸上划下一道浅浅的痕迹,连接起被一道竖线分割成两块的纸张:左侧是ISU官网上提供裁判参考用的原定节目构成,右侧是刚刚写下的。他的声音在全场持续的喝彩声中,显得格外冷静。
“东方仗助的第一个四周跳,其实落冰很紧,没能接上连跳。这也是他唯一goe没有拿到+3以上的技术动作。”
里苏特分析的节奏和慢镜头回放保持着一致。
“但他在第二个四周跳的后面,立刻补跳了原定的3teoloop,没有慌张。”
在场馆内几千名本国观众的注视下,刚满18岁的他面对小失误后依然保持着绝对的冷静,而这也源自于他对自身能力完全的自信。
接下来的所有技术动作,跳跃,旋转,编排步法,接续步,全都完美地被呈现出来,因为他的肌肉记忆已经清晰地储存了每一个技术动作的细节。少年看起来完全在享受着表演,这让他的节目的每个元素都流畅而完整。
之前在倒数第二组上场的加拿大选手也是。昨天的短节目发挥失常排在第七,但他也仅仅用不到24小时,就又能呈现出自己完美的状态了。
不为所动,游刃有余,好强。
加丘捏紧了拳头,感受着骨节在膝盖骨的凹陷处摩擦着。
“优秀的运动员专注且自信,并且能将节目反复锤炼进身体的记忆里,” 男人的声音像是带着金属的振鸣,“而且他会让自己不被外界干扰。”
男孩的手心开始流汗。
他没能做到,没能像他们和里苏特一样做到……场上场下都是。这就是自己和顶尖选手的差距——被以这种清晰又残酷的方式摆在眼前。
可恶。
加丘有些绝望地抬起目光,却触碰到了里苏特的凝视。
男人直视的眼睛像是一对强磁铁,一旦被捕捉就逃不开了。加丘只觉得心脏在不断滋生的焦灼里无止境地下坠。
“加丘,那样的能力,你也可以有。杰拉德和索尔贝告诉我事情的经过了,” 里苏特将记录了东方仗助赛况的草稿纸翻折过去,“最近我有些别的事情在忙,所以一直没找你细谈。无论如何,动手打人是不对的,你自己应该也知道了。”
“但是他们说你……”
加丘咬紧后槽牙,他还是想不通,想不明白,那些那不勒斯人说……对队长来说,被迫远离赛场的每一天都宣告着非比寻常的耻辱,而他们却那么轻描淡写地……为什么不可以愤怒!凭什么啊!
“加丘,你已经17岁了。”里苏特异常平静,“这些话或许听起来很难接受……但之后,永远不要为了别人随意断送自己的未来。”
哑然。
被积雪映亮的办公室里,散热器的嗡动又逐渐回到了耳边,欧洲体育频道解说高亢的声音略失真地从扬声器里传出来,打破了沉默:
“在东方仗助选手主场完美发挥之后,自由滑最后一位登场的是28岁意大利老将普罗修特,他在本赛季首次尝试4 Salchow。俄罗斯分站赛遗憾排名第五,他注定无缘总决赛,今天在这里,札幌真驹内冰场,他会为我们奉上怎样的表演呢。”
显示屏上,镜头俯瞰着金发男人绕场的致意。镜头逆着逐渐蒸腾的冷空气不断下沉,最终定格在冰面中央的普罗修特身上。
飘逸且单薄的宝蓝色丝绸包裹着男人略显瘦削的身体。缝制之前,梅洛尼亲手将这些流动的云霞一样熠熠生辉的布料用打火机燎出焦痕和破洞。
金色的发丝仍然在脑后被盘成四个牢固的髻。
等到胸腔的起伏随着静立逐渐平复, 男人像过往的无数次比赛时那样抬起头。
NHK电视台色彩鲜明的转播镜头下,那对矢车菊色的眼睛被映照得明亮如火。
坚硬如钻石。
“普罗修特……” 透过屏幕,跨过半个地球的对视让加丘下意识地将指甲抠进手心,平日里他就不常称呼这个男人的名字,现在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和陌生纠缠着他的唇舌,“ 他还会继续上4Salchow吗。”
一周前的俄罗斯杯,普罗修特在A级赛上首次使用这个跳跃,因为落冰失误,被直接判降组,最后的得分甚至不如安分守己地跳一个三周跳划算。
“他会。”
里苏特从笔记本的某一页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没有打开。它大约被对折了三次,边角可能沾湿过,以至于几笔蓝色的墨水洇呈模糊的圆形。
音乐悲怆苍凉,从冰场上空的黑暗中倾泻下来。
Writings’ on the Wall,命中注定,不祥之兆,选自电影《007·幽灵党》。
娴熟的滑行,冰刀从一开始在冰面上倾侧成不可思议的角度,伴随着在交响乐中浮现的灵魂唱腔,割出深且长的弧形。
4Salchow,是普罗修特计划的第一个跳跃。
湖面广袤无垠,天鹅挥动翅膀,艰难地在封冻冰面上的缝隙中滑行,然后无畏地飞向天空。
刀刃落冰的时候,翅膀尖端的翎羽擦过薄冰,带出一阵清脆的破裂声。仿佛初春还暖,在迎面吹来的冷风中,冰层在阳光下乍破的轻响一样。
略微颠簸,但站定。
周数足够。
在日本观众们的惊呼和掌声中,身在米兰的加丘把手心的皮肤掐到发白。余光里,他看见里苏特握着笔杆的手指,在普罗修特腾空的那一刻,仿佛出于肌肉记忆一般,轻轻收紧了一下。
比赛没有结束。
伤病先是封存了普罗修特的Loop跳,破灭了用连跳得分的希望:那就换成难度与其不相上下的夹心跳;仅有三个四周跳的难度配置,面对接连升组的青年组选手岌岌可危:那就把连跳,和两个4Lutz放在节目后半部分,攥紧10%的加分。
受伤的脊柱夺走了曾经引以为傲的贝尔曼旋转。
那就稳定转轴,加快滑速,用蹲转和直立的姿势变化,把定级拉满。
普罗修特,还没结束。
一切戛然而止在一个向天空收住拳头的背影。
像是宣告一场交响乐终结的指挥者,普罗修特收住五指与最后一丝乐器的尾音分毫不差——而与这收束一切的高傲形成对比,展露向裁判席和镜头的背部是由深浅焦痕洇出的河床。
河床因压抑的喘息震动。
“加丘,你应该还记得你来这里的第一年,普罗修特是没有比赛的。”
显示屏上,等分区的金发男人仍带着毫不松动的高傲表情,即使脸上残余的汗珠仍在滴落。里苏特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与其判断为叹息,不如说那只是一个比气声更轻的,甚至只有嘴唇微弱翕动的表情。好像那就和窗外缓缓落下的雪花一样,稍不留意,就会隐没在暖气片中热水穿梭的声音中。
“他坚持为我上诉,后来因为对使用违规药物知情不报被罚禁12个月。”
加丘因为错愕而颤抖。
“自由滑得分163.35,是他新的本赛季最佳!加上短节目的83.27,普罗修特总分246.62!恭喜他在大奖赛日本站拿下一枚银牌!“
场馆短暂暗灯,屏幕上亮起了颁奖典礼前最后的10分钟倒计时。里苏特起身,推开办公室的木门。
“去做半小时陆上练习,晚上正常上冰。”
***
“所以你们就收下他了?” 梅洛尼歪过头,把手插进长羽绒服深深的口袋里。
“那你说能怎么办?亏得当初装修这破房子的时候楼上还空出来一间。后来想想,什么叫命中注定啊。”
还能怎么办。
霍尔马吉欧眯起眼睛望向被云层笼罩的天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雪又开始下了。那时候普罗修特还在禁赛,伊鲁索的身高恨不得一夜间蹿上天花板,冰场从早开到晚除去电费也赚不到几个破钱。但只要见过加丘的眼神。
只要对这项运动哪怕还有一点点在乎,你没办法拒绝的。
“那你呢?也是为了这个麻烦回来的吗?”
梅洛尼的声音和雪一样轻。
霍尔马吉欧像是没听见,仰面无言。风呼呼得刮着,白色雪片逐渐落在他红色的短发和睫毛上。过了良久,他好像终于回过神来,掸了掸积在夹克衫皱褶里的雪,朝通回小院的楼梯踱去。
“嗐,早知道不和你讲了,浪费我口水,到时候加丘那混小子知道了又要掐死我——”
“等一下,给你看个东西。”
又搞什么。
霍尔马吉欧不耐烦地转身示意他有屁快放。梅洛尼依旧站在栏杆边,抿着嘴似笑非笑,表情像条蛇。紫发青年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向他挥了挥——刚才午饭的时他就一直在捣鼓了。
“之前加丘逼我陪他看比赛,结果Youtube开始给我推送花滑技术科普了。”
“那些都是垃圾。现在解说都只敢闭眼吹,你指望业余的能搞出什么正经名堂。真想学滑冰我给你半价办张年卡,刚好最近手头紧。”
“他的跳跃范例素材是普罗修特。”
红发男人收回已经迈下一级楼梯的右脚。
他狐疑地望向梅洛尼手中的屏幕。
Lutz还是Flutz: 测测你的眼神是不是比ISU技术专家强。
那是一个只有的不到两分钟的短视频,从标题开始就措辞毒辣。开门见山,没有废话,屏幕被分成左右两边。左边的是普罗修特,右边的是……哈,是那不勒斯那个技术粗糙的纳兰迦。作者特地挑选的两个角度极为相似的,从选手身后拍摄的镜头,一帧一帧慢放,最微小的细节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有点意思啊。
霍尔马吉欧把梅洛尼覆盖住屏幕上缘的手指推开。
进度条不给观众开小差的机会,快速地朝右侧行进。在视频作者配上的背景音乐《康康舞曲》中,普罗修特的进入跳跃的左脚逐渐向外倾侧到与冰面60度的夹角,右脚快速点冰。小型雪暴的冰花中,标准到惊心动魄的、近乎失传的深外刃起跳的lutz腾空而起。而与此同时,屏幕右侧的纳兰迦两只冰刀都还依依不舍地贴在冰面上,几乎看不出是外刃的右脚——他是顺时针选手——在起跳的瞬间已经完全摆成了内刃。明晃晃的错误,肉眼可见的提前转体。当纳兰迦的冰刀堪堪离开冰面时,普罗修特已经腾空至少30厘米的高度。像是怕观众看不清,或者继续装睁眼瞎,视频作者还特地用夸张的红线标注出了两人冰刀的角度,和起跳同一时刻后的高度。
公开处刑,太狠了。
确实,只要你稍微懂点花滑,只要有眼睛一定能看出二人的技术谁好谁坏。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眼睛,包括裁判。
古典乐戛然而止。
两张从小分表上截出的分数骤然出现在变暗的屏幕中央,此刻因为被放大数倍而显得像素极低,歪打正着得有了些网友们用来明嘲暗讽的表情包的意味。
J1 J2 J3 J4 J5 J6 J7 J8
Narancia 3 Lutz +3 +2 +3 +4 +5 +3 +2 +2
Prosciutto 3 Lutz +2 +3 +3 +2 +1 +2 +1 +2
“四号和五号裁判应当立刻从国际滑联裁判中除名,并将眼睛捐给有需要的人。”
视频结束。
嘶。
霍尔马吉欧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音乐,这个语气……怎么这么……
“往下翻。” 梅洛尼抬抬下巴,示意已经抱着他手机的红发男人动动手指继续向下划。
评论区,一条评论被作者置顶,已经刷到了一百多个赞。
[置顶] Skatingistedious: 额……虽然如此,我还是觉得普罗修特的跳跃很别扭,不仅不干净,还低空。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吗?
[回复] Man in the Mirror: 是的,只有你,孤儿。
“……操……我操!”
路过这条老街的行人们纷纷皱着眉头,不悦地望向站在楼顶冒着鹅毛大雪狂笑的男人。
霍尔马吉欧先是笑得弯了腰,后来索性蹲坐在雪里,狂笑声随着空气被挤出肺部逐渐减弱,最后只剩下抖动的肩膀,好在霍尔马吉欧在憋死自己前记起了呼吸,冷空气倒灌进呼吸道,让他一边嗤笑一边咳嗽起来。
“手机还我。” 梅洛尼狐疑的伸出手,可霍尔马吉欧并没有把手机递回去的意思。“等会,再让我看眼——孤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梅洛尼悻悻地站在天台,俯视着在地上笑得像吃错了药的男人。
“你知道这是伊鲁索吧?”
“知道,当然知道。”霍尔马吉欧擦着眼角的泪,“回去别忘把链接发我,唉……孤儿,哈哈……”
终于拿回手机的梅洛尼盯着男人的背影。
这冰场果然每个人脑子都不太正常。
Chapter Text
对向来以自由散漫著称的南意大利人来说,一年到头,没有什么别的事情能比夏休和圣诞更重要。
12月的第二个星期才刚刚过去一半,红绿相间的节日配色就几乎席卷了那不勒斯的大街小巷——当第一首圣诞歌曲从扩音喇叭里传出来的时候,全城就再无工作氛围可言了。这个清晨,中心火车站比往常更拥挤。候车大厅前的圆形广场上,工人们刚用拉绳立起一棵巨大的圣诞树。通上电,彩灯和彩球在雪松墨绿色的枝叶间旋转,即使是大白天,依旧熠熠生辉。
“去都灵滑雪喽!”
几个已经迫不及待装备上绒线帽和护目镜的孩子尖叫着跑过,一对中年夫妻手忙脚乱地跟在他们后面,背后拖着大包小包的滑雪设备。准备北上去阿尔卑斯山脉享受假期的一家人行色匆匆,谁都没注意到几个轻装出行的年轻人和他们擦肩而过。
“诶!你们说当时那个连loop我要是再收紧一点该多好,多得两点五分,说不定现在就和你们一趟车去都灵了!” 米斯达抱起胳膊,“喏,就这样——”他人来疯地转了一圈,顺势挂在身边高大的白发男人肩上。见被迫勾肩搭背的阿帕基根本懒得搭理自己,黑发青年不死心地用两根手指顶了顶他的嘴角,“干嘛老板着脸,阿帕基,来,乐一个!”
“米斯达,别烦他了,” 布加拉提他伸手指了指米斯达外套上不知何时蹭到的灰,“你什么时候对成绩这么在乎了,是在跟乔鲁诺暗暗较劲吗。”
“嘿嘿,看这话说的,我对自己一直还算严格要求吧,” 米斯达潇洒地朝衣摆上掸了掸,“但你说的对,可不能被乔鲁诺落下了,是不是?”
说罢,他咧开嘴,与一旁靠在拉杆箱上的金发少年相视而笑。
11月28日,2020-2021赛季花样滑冰大奖赛日本站在札幌落下帷幕,至此六场分站赛全部结束。按照名次积分排序,通往意大利都灵总决赛的门票花落谁家被揭晓。作为上半赛季的收官之战,也是花样滑冰最高规格的商业赛事,总决赛只给予男单、女单、双人滑和冰舞四个单项积分排名前六的选手和组合参赛资格。而意大利作为主办方,意外地收获颇丰。
乔鲁诺手握两枚金牌,积30分与日本的东方仗助和俄罗斯的奥列格·库茨涅佐夫并列,作为男子单人滑唯一的东道主选手无悬念入选。排在他之后的意大利选手是普罗修特:虽然他在日本站短节目自由滑均刷新本赛季最好成绩,拿下一枚银牌,但因为俄罗斯杯成绩欠佳,积分和加拿大人并列第七,以一分之差无缘总决赛。
冰舞这边的战况甚至更加激烈:布加拉提和阿帕基两场分站赛分别排在第二和第四,积22分——这和拿到了两块铜牌的提查诺和史克亚罗一样。相比其他三个单项,冰舞选手的职业生涯往往略长,这也注定了这是一项需要“熬资历”的运动。上赛季初那不勒斯人因伤退赛后,威尼斯组合抓住难得的机会大放异彩,用极有个人风格的节目立刻获得了裁判的青睐,甚至有望冲击意大利冰舞第一顺位。但很可惜,本着积分相同,最好名次更高者胜的原则,布加拉提和阿帕基惊险地获得了通往都灵的最后一张门票。
“这是不是你们那趟车?” 车站主楼的电子屏幕上刷出了新一轮开始检票的列车表,米斯达拍拍阿帕基的腰让他向上看,“那不勒斯……都灵,准没错,行了,祝你们旅途顺利啊。”
“米斯达,纳兰迦和特里休的训练你看着点。” 布加拉提点点头,又像想起了什么,“纳兰迦……”
“放心,”米斯达直视着他深蓝色的眼睛,拍拍胸脯,“你们安心比赛,这边交给我。”
来自Lagoon冰场的四个年轻人在前进的人流旁拥抱告别,轮到乔鲁诺的时候,米斯达的手臂还是滞了一下。与两位冰舞选手相比,还未满17岁的新晋冠军在即将前往都灵的三人中最为纤瘦,明明从去年开始训练比赛几乎形影不离,此薄外套下的肩胛骨硌在手心,却让米斯达有种捧着玻璃制品的不真实感。
“怎么了米斯达,你比我还紧张。” 金发少年的声音里都带着笑意,凑到他耳边小声说。
“……没事,你加油放开滑。” 米斯达闭上眼睛。
该死……我怎么只想出来这句话。
黑发青年还没来得及窘迫,他的队友已经汇入了赶车的人潮,灌进玻璃门,米斯达找了个人少的角落,站在花坛的边缘踮起脚眺望。队友们的背影从橄榄核那么大,变成麦穗那么小,最终那抹金色的发尾也在转角后消失不见。他又傻乎乎站了三两分钟,轻轻跳下来,逐渐收起了笑容。
2022京张奥运之前的最后一个赛季,Lagoon乍一看白捡了乔鲁诺这个宝贝,在外人眼里一时间风光无两,却只有自己人才能感觉到,赛季还未正式过半,这变故频发得简直有点不正常。
先别提自己莫名其妙被Hitman那个小鬼拖出来揍了一顿——脱臼的小拇指前天才解除保护性固定——这些都是小事。冰协已经明着开始捧威尼斯那组了,这本应该是布加拉提和阿帕基复出后重夺裁判青睐和信任的关键时期,却好死不死出了波尔波的那个破事,他俩面对媒体和舆论的狂轰滥炸得耗费多少精力……即便这样,两人还得保持良好的竞技状态、打磨两套新节目……布加拉提从中国杯回来以后一直脸色青灰的,就没好看过。
特里休这边呢?女孩的训练效果好是真好,成绩上升的速度却也是真得慢,她的付出和回报不成正比,怎么办?安慰她这是新人都要经过的吗?告诉她要看出身,熬资历,继续骗她这是正常的吗?她都快17岁了啊,换成那些俄罗斯女孩子在这个年龄都该功成身退了,说谎也要摸着良心……而福葛,这该死的小子偏偏又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声不响地走了。
虽然道理上讲,休赛是选手个人的选择,谁也干涉不得,但道义上讲你这也太不懂事了吧!不说大伙寒不寒心,让纳兰迦怎么办啊。
米斯达小声嘟囔了两句,转身朝广场另一侧的出口走去。这些事情一个人干想也没用,有时间自寻烦恼不如早点回冰场滑两圈。青年很自然地把手插进牛仔裤口袋,指尖却被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绊了一下。他掏了掏,两根手指捏出来一团拧在一起的塑料纸——是队医给他们分装运动员补充药品的小密封袋。大概是中国杯回来以后忘记掏口袋就丢洗衣机了。米斯达皱起眉头,看来最近确实过得太毛糙了,赶紧扔了——
他的脚步停在了离他最近的那只垃圾桶前。
一小群灰色的鸽子咕咕叫着,列队一样,大摇大摆地横在他面前,围在他脚边啄食砖石缝隙里的面包屑。从左到右, 一、二、三……
四。
米斯达心中咯噔一下。他从小就在那不勒斯出生长大,南方人特有的“无伤大雅”的小迷信他潜移默化也继承了些。四,他坚信这是遇到了绝对会倒霉的数字。小学逃课被抓、第一次比赛冰鞋罢工、青年组出事故、全国锦标赛崴脚等等等等,通通都是“四”在作祟。
“去……去!走开!”
在广场谋生鸽子显然已经不害怕人了,几只鸽子不情不愿飞了起来,马上有新飞禽的补充进这个不详的场景。到最后依然保持了四名成员的鸽子小队无辜地抬头,眨巴这红眼睛看着这个手舞足蹈的男人,甚至大有向前飞到他脚边,将他包围的架势。
“喂!走开!走开啊!”
血红眼睛的鸽子,恶魔的凝视。
行人好奇地看着一个捏着小塑料袋和鸽子较劲的男人。米斯达落荒而逃,一路上又遇到了一个“一家四口”,钟表恰好在抬头的时候现实“八点四十四分”,坐上的扶梯是四号。
让米斯达真正感到绝望的是看到四辆公交车接连进站,他要坐的28号车是……怎么会是第四辆。这下青年真的抓狂了,他抱着头。思忖良久,最后一咬牙跳上了第三辆车,虽然那不是他想坐的车,但好歹逃离了这诡异的诅咒……突然,他意识到今天前来那不勒斯车站的人……布加拉提、阿帕基,乔鲁诺,还有他自己,加在一起也是“四”个人。
公交车上织毛衣的老妇人满脸狐疑地回头,看着车厢末尾那个抱着脑袋低声惨叫的小伙子。
纳兰迦从Lagoon冰场观众席上的消防门走进来,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穿越了,非常难得地在过去几天里第一次笑出了声。
“特里休……你快来看,我是不是真的眼花了啊!”
女孩的脑袋从门口探出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正看到米斯达久违地找出了初学者的薄膝和护臀。正用海绵把屁股垫得夸张地翘。
“今天上冰,你们……你们两都离我远点!”
***
列车驶离温凉的南意海滨,缓缓穿过遍地金棕色的亚平宁半岛中部。
时间尚早,从始发站上车的人们都在车厢的轻微摇摆中昏昏沉沉,除了白噪音之外,安静得出奇。阿帕基轻轻把遮挡车窗的帘布拉开,冬季的阳光被略微磨花的玻璃揉散成柔和的白纱。
从中国杯返程之后,为了配合节目的微调,他适当增加了上肢力量的训练。
自己早已不是长身体的青少年了,他清楚这点。事实上,这具躯体曾经过早地苍老,麻木地拒绝外部的一切。直到布加拉提找到了他,类似于生长痛的牵拉感,久违地随着血液在全身酥麻地流淌。托举时候,布加拉提仿佛那不再是区区的骨骼和肌肉纤维,而是被海风撑满的白帆——柔韧又充满力量——这种触感愈发清晰温热地烙进掌心。
还能持续多久呢。
前方的大奖赛总决赛,全国锦标赛,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之后的欧锦赛和世锦赛。这四场重要比赛结束,自己与布加拉提作为队友的关系将会画上句号。
光带着一丝轻盈的暖意穿过他浅色的汗毛,落在小臂深蓝色的静脉血管上。
至少在那之前,绝不能让他触礁。
“在看什么?”
“啊,没什么,” 搭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帕基下意识地将窗帘合上一半,“太亮了吗?”
从小睡中醒来的布加拉提摇头,反披在肩膀上的外套滑落到膝盖:“是不是快到佩鲁贾了。”
“已经过了。但到都灵还早,再休息一会儿吧。”
布加拉提显然已经毫无睡意,他调直椅背,伸手拉开窗帘。阿帕基努力让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有一瞬间甚至希望米斯达能在这里用拙劣的手法撑起自己的嘴角。所幸阳光照进来,暂时隐藏了他的窘迫。
“刚学滑冰的那个寒假,俱乐部带我们来佩鲁贾观光。我们去了翁布里亚美术馆,还有佩鲁贾大学,好像就在昨天一样。” 半扇车窗外落叶林和田野正飞快地向后飞去,布加拉提眺望不远处城市逐渐的轮廓。回忆像是突然勾起了什么,他缓缓将目光从地平线收回,“阿帕基,你之前是不是说过如果不滑冰了,退役后想去读大学?”
“有吗……” 布加拉提的话语依旧和以往一样,带着让人不能拒绝的力量,阿帕基在脑海中快速倒带,挫败地意识到在年少时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他确实说过这种令现在的自己后悔的字眼,“或许吧……你呢,结束后有什么打算。”
语毕,二人都滞了一下。这是曾经的阿帕基绝不会触碰的话题。
“考虑去其他俱乐部应聘教练,或者先在城北的商业场代些课,我可能不会去太远的地方,” 布加拉提重新靠回椅背,“说实话,我不知道。” 良久的沉默后,他用手指摩擦着横在两个座位间的那道塑料扶手,深蓝色的眼睛望向身边高大的白发男人,“阿帕基,如果你想继续滑的话……”
阿帕基的心跳忽然加快了,他不自觉得坐直了身子等待搭档的下半句话。
“……我可以帮你找搭档。”布加拉提语气真诚,“你不用因为我退役就——”
布加拉提,我是因为你才继续滑冰的。
你是我的最后一任搭档,如果不是和你一起,滑冰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倘若这些话脱口而出,他们的关系将会在这辆列车上被推往某些无可挽回的边缘。但阿帕基没有在近乎凝滞的空气中听到自己的声音,打断布加拉提的是一阵系统默认的手机铃声。
“您好,这里是布鲁诺·布加拉提。”
如果有人此时从车厢走廊穿过,远看或许会以为两位亲密的年轻人正凑在一起,戴着同一副耳机听音乐。前提是他没有听到此刻布加拉提礼貌又冷淡的声音。
“你……你好,我是多比欧。维内加·多比欧。”
二人对视一眼,轻轻皱起眉头。多比欧,热情老板的助理,在波尔波倒台之后,这个名字频繁出现在邮寄到Lagoon的各项文书手续中。即便看上去是他实际掌管着热情几乎所有的重要事务,但多比欧却一直没有正式露面,甚至在此之前从未来过电话。
“抱歉忽然打扰你,就是……大奖赛过去的两站我和老板一起观看了。我是……完全不懂滑冰的规则啦,老板说,你们自由舞中的同捻和直线托举真是壮观。” 话筒那边断断续续的,远没有预料中有底气的声音顿了顿,仿佛这个多比欧在对着看不见的夸奖对象赞许点头。仅仅是简单的客套吗?
“谢谢……” “但,但是,”没等布加拉提说完,多比欧突然话锋一转,“你们的表现似乎仍然不能让裁判们满意呢。”
屏幕之后,语句之间风格迥异的遣词让阿帕基皱起眉。他安静地指向搭档手机屏幕上的录音界面,布加拉提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老板对此感到惋惜。” 自称多比欧的人的声音在电波里有些失真,听起来年轻,带着羞怯,却毫无犹豫,“请……请千万不要认为他在责怪您。老板一直非常理解各位,他也常常对我说,即使是再辉煌的运动员,面对现实和自我也是一生的必修课。”
“伤病的侵袭、来自竞争对手的步步紧逼——啊,我的咖啡!” 瓷质物件碰撞碎裂和纸张迅速翻动的声音模糊地传来,“抱歉。老板能感同身受,你们正在度过一个艰难的赛季,公司也一直很感激二位为Passione奉献的一切。”
“特别是因为波尔波的意外离开,Lagoon的各种事务难以处理……或许这就是让你们分心的原因吧。”
办公椅,抽屉,以及物体的碰撞声逐渐消失了。
“非常抱歉。”布加拉提机械地回复,“我会尽快调整状态。”
“啊,我没有在责备您!”多比欧慌张的重复,“其实……老板也想问一下,你最近是否有觉得哪件事过多牵扯了你的精力呢?”
火车在贯穿亚平宁半岛南北的铁路上飞驰着。阿帕基极力保持着耳机与收音孔的贴合,布加拉提忽然凝滞的表情让他心中一怔。这个多比欧指的是……布加拉提关心的事情?是乔鲁诺那小子?还是后来的特里休。无论如何——
“我不知道您在指什么。”
火车微微晃动,发丝在布加拉提额头轻轻颤抖,他本人却有如一尊静止的雕塑。“如果我最近的行为有哪里不妥,还请您说的再明确一些。”
“诶?……是这样吗?那个,请不要紧张,公司这里也有很多和你差不多的优秀运动员,所以这只是老板让我了解一下情况啦。”
“老板觉得,如果你非常想当教练的话,也可以考虑在公司当全职教练啊。”
火车碾过岔口,二人都在座位上抖动一下。
“谢谢老板关心。”布加拉提冷冷地回答,“我目前想专注比赛。”
“噢,这样我就明白了,”多比欧的声音放松下来,“那么……”
“但不论是作为运动员还是一个成年人,我都会有一些私人事务需要处理,我自认为最近所作所为并没有损害passione利益,也无愧于自己的选择,还请公司理解。”
“哎!怎么会,可是我已经跟老板说……这会让我非常困扰的……不过。”
那个因为得到意料之外的答案而颤抖着软弱下去的声音,瞬间硬生生转了一个声调。
窗外响起尖锐的鸣笛,火车驶入隧道,标志着这趟列车已经从半岛中部的平原驶入逐渐崎岖的北方。
“你该仔细考虑……和…老板,解除……误会……。”
世界一下子失去色彩。
适应黑暗需要时间。几秒后,窗口的黯淡灯光忽闪而过,冰冷山体隔绝了现代科技的信号,手机另一端的声音模糊失真得像是合成。
“最后的忠告!“
屏幕上,声纹度过几轮均匀的起伏,忽地升起一个尖锐的坡度。
“专注自己的人生吧。我一直很遗憾,懂得这个道理的人少之又少。希望你不会对今天的选择后悔,布加拉提。”
“感谢您的忠告,先生。” 布加拉提的面容仍然波澜不惊,他只是轻轻闭起眼睛,“也祝你有美妙的一天。”
***
北方的云层像胡乱堆积的棉絮,压得极低,大概率明后天会落雪。
乔鲁诺安静地观察着灰白色的天空。
终点站,将在6分钟后到达。
列车从始发站那不勒斯出发,途径罗马、佛罗伦萨和博洛尼亚,在接近中午时到达西北方的都灵。补觉的乘客们在广播后纷纷后知后觉地醒来,寂静了许久的车厢里一时响起了搬行李的噪声。许多和他一样从南边来的乘客套上风衣和羽绒服,中途上车的则西装革履的更多,在列车停稳前就已经不耐烦地检查着手表,挤到了车门附近。
都灵的空气比起那不勒斯是不一样的冷厉,带着一丝烟尘的味道。横平竖直的钢灰色站台、那些形色匆忙的旅客,金发少年玫红色的帆布冰鞋包在深灰的底色中显得有些惹眼:剥去旅游胜地的外壳,这座北方工业城市坚硬的内核在下车时就被压缩到了他面前。阿帕基和布加拉提坐在另一节靠前的车厢,已经先他一步在通往出站口的扶梯旁等待。阿帕基的脸色似乎比上车前更差,乔鲁诺思索自己是否又惹到他了,无果。
出站扶梯拥挤,耳边只有机械运作的嘈杂声和公共场合的低语。北边的方言精炼简洁,听惯了那不勒斯散漫的土话,挤在人群里甚至比身处语言不通的异国更束手束脚。
手机的提示铃忽然跳出环境噪音。
是特别设置的吉他扫弦声,乔鲁诺摸出手机解锁。
盖多·米斯达:
“你们到了吧?一切都好吧?”
今天的米斯达比往常都安静些。乔鲁诺咬住嘴唇,没注意到身边的行李箱差点被履带蹭下台阶。
“看好你的行李。” 阿帕基靠着布加拉提站在乔鲁诺之下的一级扶梯上,他及时用脚抵住歪斜的小箱子。
金发少年没有反驳,单手飞快地敲下一句“到酒店联系”。
自动扶梯将他们吐到宫殿般高耸的到达层,原本被挤得紧实的人群四散开来。
即将到来的大奖赛总决赛,是他升到成年组之后最高规格的比赛。
那不勒斯的三人经过到达大厅的高墙和立柱,拐进通往运动员集合点的过道。几个自动贩卖机摆在拐角,乔鲁诺眼尖地瞄到一个垃圾上,方方正正地排列着四个空易拉罐。
如果是米斯达,一定会觉得这是不祥之兆。
然而还没等他从队友那些“无伤大雅”的小迷信中回过神,通道尽头扑来的亮光便照得他下意识抬手遮挡。
前排似乎有人率先打开了闪光灯,被挡在后面看不见的人自然而然出声斥责。但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更多人向前涌去,属于媒体的高级设备也掺杂其中,吊着话筒的长杆在人群的缝隙中开路……很快,闪光和人声混杂成一片,仿佛是落雷或是更稀有且危险的自然现象,乔鲁诺觉得自己要被那些嘈杂的喊声和电子光束淹没。
他也许不是影星或者偶像,但他是以两枚金牌晋级的,意大利男单唯一的东道主。
光团阶段性减弱,乔鲁诺隐约看清了一些横幅,甚至是几群观众的脸——他感觉似乎在中国,不,加拿大站就已经见过他们了。一些人主动牵着同伴为他们让出通路,也顺便举高了手里的标语牌:
【昂首挺胸!全速前进!重拾荣光!】
【WE LOVE ♥ GIOGIO】
塑料板上是自己放大的照片,被围在翅膀和爱心中间。
实话说,他非常感谢这些能追随自己的观众们,无论他们出于什么原因。但除了这些,横幅里还夹杂着些别的。
【盐湖城之战,昨日重现。】
【乔斯达组合迪奥布兰度的死斗!】
是的,他还是狂热冰迷口中迪奥·布兰度那个在日本出生的私生子。
经过了最初的那波人潮后,一部分早已等不及的记者们勉强维持着公共场合的矜持,在那不勒斯的三人即将走向机场火车站的接驳大巴时,抓住最后的机会从四面围了上去。
乔鲁诺隐隐感到背后沁出躁意。
“乔巴拿选手,即将在成年组第一次和东方仗助正面对决,你兴奋吗?有信心取胜吗?”
“乔鲁诺,国际滑联官网上显示你改变了自由滑的难度配置,你不打算用3lutz了吗?完全放弃lutz这个跳跃了吗?”
“与你同组的潘纳科特从上赛季后半段开始状态不佳,本赛季选择休赛。这和你加入Lagoon有关系吗?”
“布加拉提选手,能简单透露波尔波解职事件的后续吗!”
“请问你真的在单独指导学生吗?”
“我们会在组委会安排的发布会上回答提问,谢谢。” 低沉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吓退了蠢蠢欲动的话筒们。阿帕基一手拖着他和布加拉提行李箱,一手夺过乔鲁诺的小箱子,走到了最前面。他步速不减,目不斜视——前方,巴士已经到站,司机正在为他们打开行李舱门。
记者们见状,不得不让开一条路。
三人终于顺利上车。
“乔鲁诺君!” 熟悉的声音从前排传来,方才有些紧绷的金发少年表情亮了起来。康一扒着前排的椅背,等阿帕基从身边经过才激动地挥起手来。
他好像长高了,也剪了更成熟的发型。乔鲁诺与日本少年小声但默契击掌,同时朝他身边的黑发女生点点头——山岸由花子,上赛季末康一要去米兰找的那位姑娘。
康一立刻露出幸福而羞涩的笑容,和他们那晚在首尔街头吃着冰激凌沾薯条时一样。
这趟车其他国家的选手基本都已经到了,他们大多戴着眼罩或是耳机休息,并未对这场温馨的友人再会有太大反应。车上唯一还空着的,是靠近车尾以东方仗助为中心的一小片座位。
上赛季的大满贯得主身着日本的白色队服,他的身高比如今欧美体系培养的男单选手高出不少——乔斯达组的特色。高中三年级的仗助头发依旧是老样子,翘着二郎腿,手插在运动裤口袋里,面朝窗外嚼着口香糖,一副典型的不良少年模样。但看到当乔鲁诺上了车,他低头把口香糖包进锡箔纸,在意大利少年向自己走来时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站起来:
“等这场对决很久了。”
乔鲁诺望着仗助浅色的眼睛,牢牢握住对方递来的手掌。
“和你一样。”
Chapter Text
斗兽场。
2002年,盐湖城,这是当时17岁的空调承太郎对奥运会贯穿始终的印象。
一切曝光在钢梁中冷白色的灯光矩阵下,观众席被靛蓝色的墙架高,像因为严寒冻结的海啸。人们热烈而熙攘的骚动从其顶端不痛不痒地流泻,让围城中那片小小的雪白不至于一片死寂。即使他曾无数次模拟过如何冷酷无情地立于此地,俯瞰薄薄水色下的冰面,他还是不受控制地想到了家乡的岛国。
很久没回那地方了。学籍应该还挂在高中,但无趣的课都逃了,最后一次和同学一起是参加毕业要求的见习。从东京到本州岛东部的仙台,看到仙盐工业区近郊雪白的晒盐场,他能作出的联想也只有那些高速的冷风,天旋地转,以及白色晶体与金属的摩擦声。后来离家数千公里,在某些双膝因为落冰刺痛发热的晚上,某些同龄人的彻夜漫谈中,他知道了那里就是花京院典明出生的地方。
“干得好!花京院!”
刚完成自由滑的队友推开挡板,因为疼痛需要攥紧衣摆才能勉强保持以往得体的微笑。他们的教练乔瑟夫·乔斯达迫不及待地冲上前去,张开双臂,却在即将抱住只相识了不到两个月的学生时停住,先将队服盖在了他的腰上。
“谢谢你,乔斯达先生。我的职业生涯没有遗憾了。” 少年的眼睛闪烁着。
“胡说……这只是你的第一个奥运。” 乔瑟夫难以置信地摊开双手,激动地夺去话头,“SPW一定能找到世界上最好的康复训练师,我保证只需要两年,你就可以——”
“一期一会。这是日本人珍视的美学。” 花京院转过头不去注视教练炯炯的绿色眼睛,目光投向暂时空旷的冰场。
“所以年少退役?你看着我!这算什么!”
“与其修补残缺的自己,我更愿意为承太郎和像他一样有潜力的选手们做些什么。”
基因里篆刻的矜持让花京院从来不擅长应付乔瑟夫的“胡搅蛮缠”,但这个决定他早已做好。
“不想再有人走上我之前的道路了。”
陪花京院离开前,乔瑟夫沉默地用手掌拍了拍自己最后一个尚未完成比赛的学生。承太郎用余光追随着二人的背影在狭窄的过道上渐渐走远。片刻后,观众的声浪像炉膛中的沸水,烫得高墙都要在向下融化坍塌。冰场上,视线的焦点是一片亮色的高大影子。
实在过于耀眼。
承太郎的肩胛紧绷起来。
熔金般色泽的表演服包裹着修长的身躯。那人不知从何处借力,刚一离开挡板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破风而去。直到环场检查冰面时,他才慢悠悠地戴上一双黑色的手套:金发飘散的头颅高傲地端起,胸颈挺立而放松。双铁水色的眼睛在掠过四周,即使是似有似无地掠过,也让前排的摄影师下意识后退一步。
仿佛他是即将在天国盛宴上款款落座的王,第一只盛满葡萄酒的金杯只能由他举起,而目力所及之处,都是他赐席的子民。
DIO。
罪魁祸首。
“他能让学生把为他而战当做一生的福泽,然后为了一个不可能的目标毫无保留地透支一切,身体,精神。”
“传闻是真的,那个学生用了禁药,但是自己吃的。米屈肼、促红细胞生成素、莫达非尼,你能想象的,所有他能搞到手的东西……只是为了能赢一场。但肝肾衰竭来得比胜利更早。”
“骚动只持续了一小会,等那个人被救护车抬走时,我们已经重新开始了训练。DIO…他说,要靠药物才能取胜的是弱者。这种人实在过于太弱小,本来就不配活着。”
“可笑的是我当时甚至有点理解那个人。在那里待着,似乎只要能够获胜……能够获得那个人的认可,任何方法都值得尝试。”
“即使练习到脊柱损伤瘫痪也在所不惜。”
那个晚上,花京院在隔壁床铺上喃喃自语般说出的句子似乎还敲击在耳膜上。
我会让他收手的。
17岁的承太郎握紧双拳。
作为运动员,作为真正的运动员站在这里,自己押注的筹码不仅是实力,还有理念和尊严。
观众的声潮欢呼随着金发男人在场中站定暂时褪去。
也许环坐的看客只是为了观赏“传奇老将为将同门师兄的弟子击败而复出”的戏码,冰场边的他却清楚即将到来的是一场独木桥上的死斗。
我,空条承太郎,会结束这一切。
弓弦交错,小调钢琴协奏曲响起,悲怆地旋律从向下而行的音阶中倾泻而出。
浅金色的影子在蒸腾的冷空气中由蛰伏转为潜行,再毫不犹豫地破空而起——4Flip接3Toeloop连跳轻若无物。钢刃在两次滞空中高度几乎不减,灯光向四周锐利地反射,如同在刀光剑影中飞驰,他就是令弦声瑟缩的危险本身。
惊呼声滞后地爆发出来,这股嘈杂的洪流似乎直接消弭在了冷气里,丝毫触碰不到冰场中央的人。此刻他沉浸在自己缔造的王国中,银盘上每一个微小连接的用刃都是那么深刻,舔舐研磨出陡峭的弧,扬起雪白色的细沙。
空条承太郎面不改色,也目不转睛。
钢琴如泣如诉的主旋律。自负的、高傲的,以及与其相对的自卑的、恐惧的。
非人,这是一头以观众的情绪为食粮的野兽。热能随着身体内部的燃烧蒸腾,驱动着躯壳,精确地掌控着角度和角度,抵抗着惯性和重力——是一块被困在血肉之躯中的陨石——编排步法横跨冰场裁判席所在的长边。
然而迎上他的是一双湖水般的绿眼睛。
重叠在一起的记忆和现实出现重影。中年男人把目光拉远了片刻,目力所及之处不是那种斗兽场一样的高墙。这里不是2002年的盐湖城,他们在都灵,2020年花样滑冰大奖赛总决赛。响彻场馆的钢琴曲进入抒情的第二主题,暴雨般落地的琴声暂缓,随着场上金发少年的燕式巡场消融在弦乐合奏里。
乔鲁诺·乔巴拿,隐秘传闻中迪奥·布兰度在日本留下的血脉。即便传言的当事人们缄口不言,观众们也早已将其当成了公开的秘密。这让承太郎想起了18年前。他们的教练乔纳森·乔斯达,那个只会说英语却带着法国人和日本人四处比赛的疯狂家伙,曾信誓旦旦地说过“花样滑冰的传承不需要依靠血缘”。很长一段时间他信以为真,直到在东日本选手权青少年组的赛场上发现了东方仗助。仗助站在冰上时,一些甚至不能用现代科学解释的精神流淌在他的身体中,让他以另一种规则运转着。
乔鲁诺显然有相似的,直击内心的能量。
35岁的空条承太郎习惯性地压低帽檐。
乔鲁诺这赛季的短节目选曲是《ピアノ协奏曲“宿命”第一楽章》,略年长些的日本观众或许会对这段旋律感到熟悉。2004年,东京TBS电视台将社会派推理大师松本清张的经典悬疑小说《砂之器》改编成电视剧,搬上荧幕。故事主人公作曲家和贺英良才华横溢,但嫌恶自己出身低微,为了在昭和中末年等级壁垒森严的社会上生存,切断自己与过去的联系,不惜杀死养父抛弃恋人,最后恍然人生就像沙滩上的城堡,虚幻又脆弱,无从抵抗命运的摆布,只能被海浪吞噬。这部电视剧剧本精良,演员阵容豪华,而作曲家千住明为其谱写的插曲更是可以用震撼来形容。
为了呼应自己的身世特地选的曲子吗?聪明的孩子。
他只是没料到乔鲁诺竟然可以做到这种程度。
“用沙子做成的器具……我以为别人会赞美我,做了无数个……”
钢琴的泣诉的最终在厚重的弦乐和鼓点中将旋律重新推上高潮。场中的少年双目微垂,眉头蹙紧,表情挣扎痛苦。而他的身体却依旧灵活自如,力量从翻捻的冰刃向上,流过伸展的肢体,攀缘上升。
“想着别人会来看,结果一切都没有了,就像现在的我一样一无所有。”
最后的联合旋转,光影在最后高速的联合旋转中仿佛融化了。
“宿命是可以改变的,只要重生一次就好了。”
冰刃猛得刹停。
绝对的寂静后,第一阵微弱的掌声响起。随即,都灵全场的观众不约而同地纷纷站起,爆发出几乎疯狂的掌声和欢呼。鲜花和玩偶的雨点飞向冰面中央,金发少年抚摸夏日的湖面那样轻扫过冰面上的雪痕,他已经用转身鞠躬的间隙调整好了呼吸。一滴汗划过他的下颌线,少年收起澎湃的情绪,用礼貌的微笑向全场致谢。此刻他不再是《砂之器》中被宿命束缚的和贺英良,而是乔鲁诺·乔巴拿——集所有的爱和崇拜于一身的,今晚最幸运的少年。
“グレート,他真有趣……”
在刚才的两分三十秒钟一直沉默不言的东方仗助轻轻摇摇头,喃喃自语。承太郎颔首,自己即将下一位上场的学生因为兴奋握紧双拳。他用手掌拍了拍仗助的肩膀,就像他的教练——仗助的生父乔瑟夫——当年做的一样。
这又有几分被写在宿命中了呢。
***
“奈特把欧体的信号投到会议室大屏幕上了。快快快,再不去就没位置了。”
“我可能看个半小时就得走,不过也好,回来看重播省的紧张……。”
老式电梯在有了年头的教学楼中下降,钢缆摩擦出尖锐的噪声,但狭小空间另一端的谈话内容依旧找到了微妙的频率,将模糊的字节送进了刻意捕捉的人耳中。福葛压抑住隐秘的烦躁,不动声色地按亮下一层楼的按钮。
“老天,这有什么意思?你怎么不直接看颁奖典礼去呢!”
“但这次小组讨论……算了,意大利好不容易才出这么个人。诶,乔鲁诺他能不……”
轿厢在三楼缓缓停下,福葛用指节快速地按了很多次被磨平了的开门按钮,镂空的不锈钢推拉门终于滞涩地工作起来。提着电脑包的他从电梯里走出来,右拐进入楼梯间。“出口”的标准闪烁,把这位行色匆匆的新晋大学生笼罩在一片荧光绿色中。
退赛复学是大奖赛法国站之后立刻做出的决定。父母、顾问老师和已经当时已经签约的罗马大学都非常支持。
这并不是失败之后的逃避,或是什么紧急干预。这是开启新生活的转折,是成长的一部分。是的,在格勒诺布尔的冰面上摔倒的那一刻,疼痛让他终于清醒地意识到,他受够了滑冰,这是他作为一个正常人能为这项运动付出的上限了。投入的努力、金钱和时间都到达了边际效应曲线的远端,即便花费更多,也只能得到与付出不成正比的回报,而这显然不值得。
脚步沿着阶梯向下,福葛推开挡在面前的厚重防火门,冬日的阳光终于重新照在了他的脸上。
他早就有足够的资本停下了,竞技体育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去年全国锦标赛夺冠之后,许多大学带着更优厚的条件抛来橄榄枝,最终他在一排印刷精美还带着校董签名的小册子里,抽出了罗马大学——挑选而不是被挑选,这才是他的本意,他从小到大习惯且享受的感觉。现在一切回到正轨,他顺利地开始读法学预科,甚至比身边同一届的学生还小一岁。
没有任何问题,不是吗。
神色冷漠的青年穿过连廊,加入来往的人流。或许是因为过去习惯了微冷的空气,他的感官总在这样的冬日变得出奇敏锐,即便这并非本意。擦肩而过的人们嘈杂地交谈,大学生的日常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无非是学业的起伏、绩点的变化、无聊的人际、球赛、派对和酒。不过近几日有些杂音——专属他的。
“都灵的总决赛” “男单自由滑” “再次破纪录的短节目” “乔鲁诺·乔巴拿” “我们的新希望” ……花样滑冰在这个国家虽然算不上冷门运动,但绝不该像足球那样家喻户晓,是追逐热点的媒体把一切都放大了……因此他不可避免地听见了刚才在电梯中的那番对话。
概率问题罢了。
福葛没有停留,走进书店旁那家常去的咖啡店,抬头却瞥见天花板上的小电视也恰好调到了欧洲体育频道,镜头俯瞰着一方洁白的冰面。
他不假思索地挪开视线。
对待自己不想看见的事物,最好的方法是无视和回避。
浅发色的青年站在柜台边,特意将风衣袖口恰到好处地往后收了些,以免沾到被无数人摸过的木桌。新来的柜员把奶泡从小壶冲进纸杯中棕褐色的苦涩液体,但他显然心不在焉,视线不断瞄向头顶的电视屏幕。回过神来,微烫的液体就已经满溢出来,长着雀斑的年轻店员吃痛叫出了声,更多咖啡开始顺着他的指缝往地板上滴淌。
“没关系,我来吧。”
这有些让福葛不悦,但良好的教养和现在的身份不允许他愠怒。他止住店员结结巴巴的道歉,抽了几张纸擦干杯身。
没什么值得去分心的。接下来他会正常上课,提交自己的短评,轻松地成为课堂中优秀的那一个。
福葛用右手端着咖啡,左手手肘准备抵开玻璃门,门却先一步被朝外拉开了。
“嗨,潘纳科特!你也在这儿!”
福葛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才认出是上午社会学的课友,那个经常顶着宿醉来上课不知所云的家伙。他迅速带上礼貌的微笑,但对方的智商显然没有读懂其中疏远的部分。
“哎,哥们,我听他们说今天好像有滑冰比赛,你之前是不是也练过那个?” 自来熟的课友耸耸肩膀,把斜跨在肩上的包丢到门边,笨拙的摆出一个抬腿的姿势,“昨天我看了点儿比赛,我操兄弟,你们也太强了!我看有个男的能把腿从后面抬上来,跟芭蕾舞演员似的!你也行吗?还有那个什么四圈还是三圈的……!”
福葛看着他笨拙的动作,那一瞬间,脑海中浮现出两个选择:
浪费5分钟向他解释旋转与跳跃的规则
用靠窗桌上的字典让他闭嘴
他选了C.
“不好意思,我赶时间。”
推开那人勾肩搭背的手臂,潘纳科特·福葛在进入大学后第一次逃课了。
冷淡的青年没有按照课表上的计划走到人文学科的大楼,而是去了琴房,并从里面锁上了门。隔音墙终于滤走了大部分的杂音,没开窗的小房间被柔和的人造光线填满,烦躁在熟悉且简单的场景中缓缓平息。心情不好的时候练琴是他从小时候养成的习惯,让心绪在音符和节奏中暂时安静下来,通常弹奏的是巴赫的《十二平分率》。包含理性,甚至是数理之美的音乐,均衡地使用全部的十二音阶,以大调和小调分别创作前奏曲和赋格曲。第一部和第二部合集四十八支曲子,形成一个完美的圆。
打开琴盖,调节琴凳到舒适的高度,手腕放松,指尖触碰到顺滑的琴键。《C大调赋格bwv846》,此曲如同“奥林匹亚的平静与晴朗”。然而他的右手弹奏出第一声部旋律的前三个音,放在琴架上的手机亮了。演奏者的动作一滞,把屏幕翻过去——他是个有自制力之人,不是那些被电子产品绑架的现代猿猴。重新开始,他不允许音乐有瑕疵,但这一遍,手机再一次发出消息提示,随即又演化成了连成一串的嗡嗡作响,震动通过琴键传到指腹。
他猛得站起,近几日压抑的情绪全部倾泻到这个不合时宜的小物件上。
你的关注:镜中人 发布了动态
福葛攥紧手机的右手无力松开,落在黑白琴键上,砸出一串杂音。
退役后的两个月,他有意识地让自己远离一切有关花样滑冰的消息,不与人谈论自己的过去,更不刻意去关注,因为这是“刺激源”,而他需要彻底的休息。他删除了所有的社交媒体,虽然之前也用得很少;切断了和之前队友们的联系,即便这样显得过于无情;退订了曾经在youtube上关注的所有花滑频道,包括国际滑联的官方账号。
按下取消订阅的那个灰色的按钮时,频道最新发布的视频是乔鲁诺在十月在加拿大站的短节目。屏幕蒙上一层灰霾,弹出的提示框拷问着他,而他决绝的选择了“确定”。然而大数据依旧没有轻易放过他,帮他记录着尝试忘却的过去,依旧每日试探地推送他曾经熟悉的内容。
他给所有的推送内容都选择了“不感兴趣”,除了——L'uomo nello specchio——镜中人。
11月镜中人的视频首次出现在他的首页,“ Lutz还是Flutz: 测测你的眼神是不是比ISU技术专家强”,对比纳兰迦和普罗修特的跳跃技术,当时播放量不足2000。镜中没有出声,但用词尖极其锐刻薄。“四号和五号裁判应当立刻从国际滑联裁判中除名,并将眼睛捐给有需要的人”,这是个懂得这项运动表浅和内在规则的人。
福葛冷笑,暂时没有处置这个异类,并通过自动播放看完了整个节目——此事告一段落。一周后,这个视频混在一众课程视频里,阴魂不散地出现在“已观看完”列表中,新晋大学生顺藤摸瓜点到镜中人的主页,才发现那里只有三个视频。算一下日期,第一个视频恰好就是在法国站结束后发布的。
他关注了镜中人,静静看着这个频道逐渐壮大,谈不上一夜爆红,也有了一千多个稳定的观众。而这显然增加了镜中人的信心,讲技术骂裁判愈发肆无忌惮起来。如此不留情面的风格一定程度上减缓了播放量的增长,也在评论区遭来了不友善的声音。镜中人毫不在意,甚至还与他们“热情互动”,乐在其中。
但这不是福葛对他网开一面的唯一原因。
截至上一次更新,镜中人分析了Lagoon现役的所有选手,Hitman的加丘和普罗修特,一些国外选手,甚至其中不乏已经退役的,但却只字未提他——潘纳科特·福葛——自己的名字甚至在与其他选手的对比中都没有出现。自尊心在亦或是失落亦或是嫉妒的情绪中燃烧。不过镜中人也没有解说过伊鲁索。那个和自己同届,曾经在赛场上追赶撕扯到天昏地暗,却比自己更早退役的大个子。
L'uomo nello specchio……Man in the mirror……这是伊鲁索最后一个赛季用过的配乐。按照镜中人的审美和对技术见解,即便Hitman那家伙在职业末尾确实狼狈不堪,他也不相信镜中人会觉得伊鲁索不值一提。
而这给了福葛巨大的宽慰和继续等待的理由。
“都灵总决赛,待会儿来随便看看裁判表演。”
没有配图,随意敲打的字句浮在动态页面的顶端,拇指图标后跟着稀稀拉拉的点赞。镜中人还没有出现,但几个平时在评论区就非常活跃的观众已经先入为主地在下面聊了起来。
匿名的鬣狗: 让我康康今天轮到哪个幸运裁判下锅。
忧郁小猫咪:又在屏幕后面磨刀呢?
看到忧郁小猫咪那个标志性的戴粉红蝴蝶结的暹罗猫的头像时,福葛闭上眼摇头。这是镜中人评论区的熟面孔,头像可爱,发言毒辣,并且回复频繁到让人怀疑是不是没有正经工作,每天就住在网上。不过今天他同意小猫咪说的,镜中人大概率在线,此刻就躲在屏幕后面观察。
评论缓慢向上刷新着,有些观众已经等不及先开启了这场吐槽盛宴。多数人还在讽刺前面一场女单的评判细节,甚至不乏激进甚至难听的声音,频道主则丝毫没有出来维护秩序的意思。镜中人的频道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尽管可以畅所欲言,不过这里的观众对于“睁眼说瞎话”式的评论丝毫不会嘴下留情。久而久之,那些说着“别吵了,裁判的打分总有道理”的主流温和声音绝迹,剩下的都是身经百战的强者。
“裁判不就爱捧那些听话的。胆子小没主见的更好,男女都一样。”
福葛的手指在回复键上方抽搐了一下,想反驳什么,却无言以对:某种意义上,自己曾经也是远离漩涡的,乖顺的既得利益者。他刻板行为一般地把屏幕向下拉,希望新的评论能顶下这些刺眼的字眼,但每一条无心的字句却好像都在指向他。
“他们才不是没主见,人家聪明着呢。”
“上学教练商演哪个不比争牌子香?手里有一两块牌大学抢着要。”
“各取所需咯。”
狭小的琴房,逐渐升温的空气,福葛捏着手机的边缘,几乎坐立难安。身边没有转播信号,在密密麻麻的评论聊天中,几乎难以体会到时间的正常流逝。
“广濑康一是不是准备第一跳就把冰刨个窟窿。”
熟悉的用户名适时打断了愈发辛辣的评论,镜中人踩着比赛开始的点出现,福葛终于得以深呼吸。
退役后大奖赛的俄罗斯和日本两站,他都是像这样在镜中人的动态聊天中“看”完的。与其说是看,倒不如说是一种隐秘的打探。他本不想刻意如此。短时间内自己无法以平和的心态观看比赛转播,而生活中却又无法避免被动地接触那些消息,这时候镜中人恰好出现,为他提供了一个折中方案——于是手机初次传来“嗡嗡”的提示音时,引以为豪的自制就被击败。
“轴歪成这样,他要是再高十厘米,早摔到力古里亚海里去了。”
“博主种族歧视警告lol”
“康一还能再长点吧。”
“我记得他十七还是十八,估计也就这样了。再说花滑165也不矮。”
“有这么高?我以为他就一米五。”
“那感觉我也能去练www。”
“你练五十年核心力量大概能有他一半的控制力。人家只是矮,不是只有矮,好吗?”
评论区立刻爆发出一片嘲笑。镜中人虽然嘴毒,面对观众一些明显飘了的言论,偶尔还是不吝惜表扬每位选手的长处的——如果上述能勉强算作表扬的话。而如果他对你一点好话都没有,那你就应该反省一下自己的技术是不是有什么严重问题。
“嚯,俄罗斯垃圾摔了。俄冰协不捧他师兄硬捧他,估计是伏特加喝多了。”
“这家伙的师兄是刚才的迪米特里吗?那确实,他节目比这个好看多了。”
“但库茨涅佐夫积分比他师兄高。”
“积分高也是水货。有一说一,要是我跳出这种内外刃不分的lutz,我就砍脚。”
“博主哪天给我们传个上冰视频开开眼啊。”
“附议。”
“+1”
“算了不能砍,万一哪个裁判没带脑子还能借给它打分呢。”
“博主是美粉才这么讨厌毛子吧。”
“俄黑,美国人是你爹妈,少***装理中客。”
“好吧,我们来看看ISU亲儿子美国人的编排步法:压步,踢腿, 转三,转三,顺时针压步四个,逆时针压步1个,counter错刃进入,然后滑累了,老头溜达歇会儿。哦亲爱的网友们,我不太熟悉美国的法律,在他的国家正儿八经滑冰要判几年?
“笑死,博主已经杀疯了。”
“无差别开火痛失潜在观众N位。”
福葛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角在不经意间随着镜中人的话语上扬。虽然此刻眼前没有画面,退役前他和这几位选手都曾同场竞技过,镜中人的解说虽然难登大雅之堂,但几句辛辣的点评就把那些家伙的特点讲得活灵活现,好像能通过他的眼睛看到一切似的。
不仅仅是资深爱好者能做到的程度了。
手机屏幕前的青年用拇指揉了揉额角,让注意力再次回到聊天。
“东方仗助的这套《Rocket Man》应该是这赛季我最喜欢的自由滑。 听电影原声的时候我觉得太燥,如果没有画面引导,很难滑出细腻的故事感。有现在的效果,一半是编舞岸边露伴的功劳,选择先用《Goodbye Yellow Brick Road》把节目的层次缓缓推上去。另一半是仗助自己的理解力、表现力和技术真的非常强。我并不是指他需要有音乐和电影里的那些经历,但他能共情这个故事。”
镜中人异常挑剔的胃口很难被满足,除非他真的从心底欣赏对方。
“今晚最好的lutz出现了,裁判们睁大你们的眼睛看着,这才是值得goe+5的跳跃。”
他对技术,特别是被裁判选择性忽视的技术,近乎偏执地在乎。
观众们显然也被博主突然严肃的态度镇住了,位于世界各地的屏幕后,大家都像是在认真地欣赏着。自由滑的四分多钟里,评论区只零星冒出几条新回复,内容也都和之前的聊天扯皮无关。
“恭喜仗助clean。但状态比日本站的赛季最佳可能略差一些,207左右,超不过210,留给乔鲁诺的空间很大了。”
镜中人估分向来精准。看到这样一句话,一些尤其喜爱这位日本小将的观众难免有些失落了。
“博主觉得是什么原因呢?后半程体力问题?”
“正常的状态起伏。不习惯这里的冰面、心情没那么好、不如在日本主场放得开、有小伤,都有可能。也可能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运动员又不是超人。”
这句话让福葛轻轻咬住了下唇。
运动员不是超人,竞技体育中有太多不可控的东西。悲观地讲,观众能看到的只有表浅,剩下的他们自己能把握住大概四五成。其余的则是各种主客观因素,以及一些微妙到运动员自己都无法察觉的东西的总和。
“傻子日本人动画片看多了吧,竟然还在给乔鲁诺加油,希望待会儿他出分以后你也能这么开心。”
东方仗助那标志性的笑容,仿佛永远充满干劲,兴奋地迎接着挑战者。即使眼前没有转播画面,日本选手的样貌依旧出现在了福葛的脑海中。
浅发色的青年用指节更重地按揉额角,试图推开紧皱的眉头。对东方仗助而言,乔鲁诺不仅是一个静态的障碍,而是一个不断成长的威胁。竞技体育只有一个第一,在短暂的职业生涯中不巧遇到了一生之敌,为什么他还能笑得出来。
“乔鲁诺的容错率大概是一个四周跳。这是他的主场,只要不出大错,金牌拿定了。”
镜中人的话语继续出现在评论区。观众们也从方才短暂的静默中恢复过来,纷纷表示赞同。相比已经在成年组立稳了脚跟的仗助,乔鲁诺需要追赶,反超,向裁判证明自己的能力和价值。而他显然抓住了每一个机会——从赛季初到现在,不仅每一场比赛都干净地完成,公开练习和六分钟练习中也鲜少有摔倒这样的大失误,稳定地让人害怕。
“但这套自由滑《云图》我欣赏不来。”
突如其来的一盆冷水让评论一片哗然。
“同样是选用电影配乐,《云图》是好电影,但Passione的倒霉编舞绞尽脑汁写出来的是个什么破玩意儿。什么都想塞点进来,以为自己是在做乱炖?没有沃卓斯基姐妹的功力,就别想着弄什么收尾呼应六线并行,几首好曲子没头没尾剪得稀碎,动作还两步一个掰腿,丑,真丑。乔鲁诺估计还觉得是自己没琢磨透,别死磕了。两个月,他的短节目已经能被当做经典收藏了,建议你们每人赶快下载一个没事反复看。但自由滑不大改,滑到赛季末应该也就这样了,简直浪费他的才华。”
这些话像是已经憋了很久,被镜中人一股脑地吐出来。福葛紧盯着屏幕,感到头皮发麻。
说得太对了。
回想退役前Passione冰场上回荡的音乐剪辑,编舞野心勃勃地试图把一张1小时17分的专辑塞进4分30秒内,每一个乐句和主题甚至没有结束呼吸,就被截断,微小的不和谐最终积累成令人烦躁的缝合怪物。然而自己当时既是他的队友和竞争对手,也没有职业编舞的资质,出于某些原因,这些话语挑明说开并不得体。好在乔鲁诺也不是对此毫无察觉,只是青年组他尚有能力自己剪辑编排节目,但升组后就显然力不从心了。他也不止一次提出想和编舞继续交流,只是在波尔波递交辞呈后,俱乐部指派的编舞也随之离职,修改节目一事被迫搁置至今。
“回到选手本身,我尊重乔鲁诺。中国杯后,他把原计划里的3Lutz拿掉了。看我频道的应该都知道他Lutz跳用刃也有问题。但人家不装傻,不拿有错的跳跃光明正大水分数。可以,第一跳4Flip + 3 Teoloop,成。”
“4 Salchow, 漂亮。”
“今晚最漂亮的3 Axel。”
“4 Toeloop,成”
“节目后半段了,4 Salchow。”
“ 4 Flip + 1 Euler + 3 salchow,执行分可以加满,单个动作得分超过20。”
“3 Axel + 2 Toeloop。”
“3 Flip。所有跳跃clean,可以恭喜乔鲁诺夺得金牌了。”
整整4分半的时间,没有一条评论打断镜中人的技术动作倒数,所有人都在屏息凝神,等待着一颗星辰的诞生。。
福葛把额头抵在钢琴上,不谐音符声中,手机屏幕被笼罩在他身体投下的阴影中。
在过去这四分钟三十秒里,有一刻,只有那么一刻……他希望乔鲁诺犯错。不需要摔倒,仅仅是出错,落冰翻身、双足、前倾……只需要一个完全不会影响乔鲁诺拿到这枚金牌,但可以把对方从“神”的程度上拉下来的小瑕疵,来告诉自己,乔鲁诺·乔巴拿也不过是个会犯错的人类。
还是现役运动员的时候福葛就曾不止一次如此想过。当然,他不敢、也不会愚蠢到和任何人吐露自己卑劣的心思。但他相信有这种想法的一定不止他一个,因为人总是自私的,而运动员也是人。坐在实时前三的坐席上时,真的会有人期待着对手把自己挤下来吗?不可能,他不相信。无伤大雅、但令人尊敬地在挑战更高难度时失误吧,这样我就可以在这里坐得更久。
但乔鲁诺的每一个跳跃,每一个旋转,每一个动作都无懈可击。
福葛吃力地吸入周围发烫的空气。
他感觉无法呼吸了。
有时候他抑制不住自己对乔鲁诺这种革新者的愤恨。他们用难以企及的天赋、毅力和努力挤压着其他正常人的空间——所有人都必须去挑战更难的跳跃,在一套节目里塞进更多的四周跳,冒着更多次摔倒,更容易受伤的风险,像西西佛斯一样绝望地重复,去乞求那一丝一毫胜利的机会——而他们本都可以在安全、可控的范围内竞技。
福葛的肩膀轻轻抽动着。
这就是更快,更高,更强吗。
他享受赢,从小到大都是,也不惜为那一刻付出比常人多十倍百倍的努力。但安全可控地赢,和胜利之后闪耀的未来,是一切的前提。自己真的喜欢过花滑吗?曾经确实是有过的吧。但有过哪怕一瞬间,想过为这项运动献出自己一切吗?答案是没有,从来没有,甚至在他最疯狂的幻想中都不曾出现。花样滑冰运动员只可能是他人生中一个别致的装饰,绝不是全部,这是从一开始就清楚的。
当他跻身顶尖选手之列,竟发现自己才是人群中的异类,他的思想是畸形的,怪异的,就像感染了某些无药可救的病毒……
等颁奖典礼结束吧。
福葛闭上眼睛,靠在钢琴黑色的漆面上。无规则的彩色光斑在视野中的黑暗里若隐若现,无声地喧闹着。
密闭且安静的空间里,人对时间的感知似乎也失去了尺度。他不知道自己停滞了很久,久到脚掌和指尖都开始微微发麻,久到他确信自己再一次睁开双眼时,一切都将暂时画上句号,而镜中人的讨论也将归于平静,然而:
“为什么今天还没颁奖啊?”
“准备之前要清冰吧,再等等。”
“你家颁奖典礼之前要清冰?”
“要所有比完再集中颁奖吧”
“你当是冬奥会呢。”
“女单和双人不是都颁过了吗。”
屏幕顶端的新评论依旧一条条刷出。
在过去几年的国内国际大赛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这就有些诡异了。
福葛重新直起上半身,琴房的顶灯忽闪了一下,隔音墙版上的黑色凹陷似乎随着瞬间光影的切换晃动了,闪出重影。
这种诡异,或者说不正常的感觉其实在他退役离开Lagoon之前的一段时间就存在了,像独自走在暗巷里,每每回头身后空无一人,殊不知危险则潜伏在路灯的阴影中。从布加拉提和阿帕基在美国站仅仅用一通含糊的电话,就轻而易举地把波尔波拉下台的时候开始,一切都不对了。他从来都不让自己涉及俱乐部内部利益交换,毕竟自己家庭的后盾不至于要和上面拼到鱼死网破两败俱伤。其中的原理福葛不敢妄言,但理智和经验告诉他如果下意识地感到有什么不对劲不自然的地方,那就尊重自己的直觉,远离。
这一切都过于顺利了,顺利得不像话。想想乔鲁诺在中国杯新闻发布会上的那一番讲话,正义战胜了邪恶,简直像是理想世界中童话一样的结局。但是现实……真实世界里怎么可能会有如此轻而易举的胜利。
福葛拿起立在谱架上的手机,翻阅镜中人今天的版聊记录,希望颁奖典礼已经顺利开始,刚才不过是因为信号延误造成的虚惊一场——如果是欧洲体育频道转播,这种情况也算正常。
直到他轻点了浏览页左上角的刷新标志。
灰色的界面。
评论已经被作者删除。
镜中人把一整幢聊天楼删除了。
福葛急促地呼吸,又快速的点击了刷新的图标几次,得到了是相同的结果。可以断定,北方都灵赛场上正在发生的不可能是什么皆大欢喜的事。他本应该点到为止,不要深挖,毕竟浪费一整个下午在这里“探听”比赛本就是浪费时间。
但有时候人是很难控制住自己的。就和那一天他点进镜中人的主页时一样。
福葛打开了新的浏览器界面,敲下了Grand Prix Final 2020 Torino。
这是退役接近两个月后他第一次自发地去查询有关花滑的新闻。每敲打出一个字母,反而都像是背了极大的负罪感似的。福葛强迫自己不去看下面弹出的提示词,就像他无视咖啡店里的电视机屏幕。
回车。
都灵总决赛的赛事组委会官方声明表示因为技术原因男单颁奖典礼推迟。
但是紧随其后,已经有媒体迫不及待的将真正原因放上了标题。
《 意大利种子选手乔鲁诺·乔巴拿药检阳性!》
福葛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网页顶端的新闻配图里,远处的冰面上领奖台已经搭建好,铺开的红毯长度可以用张扬来形容。图片里唯一能看到正脸的是银牌得主东方仗助,日本代表紧皱着眉头,嘴微微张开,双手摊平,表情很难看出是诧异、不解还是愤怒。铜牌得主俄罗斯人并不在画面中,只露出一只袖口,基于现在他们国家的处境,这个构图值得玩味。而风暴中心的,原本的冠军乔鲁诺虽然占用了照片的大部分空间,却被两个现场的工作人员挡住,只在缝隙中露出了他标志性的金色头发。
福葛飞快地把这条由都灵总决赛委员会不到五分钟前才发布的官方报告浏览了两遍。他理清发生了什么后,怔怔地望着自己在落在钢琴上的影子。
乔鲁诺的药检样本里,检测到了极少量的苯丙胺。
用于提高大脑执行功能,集中注意力,增加体能的处方药。运动员禁药中的禁药。倘若对药物上瘾机制有所研究,则会对它的商品名更加熟悉——安非他命。
阳性的样品是从中国杯返回后的飞行检测中提取的,检测结果今天中午刚从瑞士的机构送回,因此颁奖典礼不得不紧急暂停。官方声明中称最终名次将会在乔鲁诺复检之后敲定——事实上,在流程严苛的药物检测中,第一份样品测出阳性,备用样品结果为阴性的概率极小。
这是什么蹩脚的玩笑吗?回忆曾经一起训练的细节,福葛想不到乔鲁诺任何行为异常的场景,凭他的能力也没有使用这么危险的违禁药物的理由。这整件事情实在过于名目张胆,几乎到了令人诧异的程度。药检中间有什么操作余地尚且不知,乔鲁诺是无意误服,还是有人刻意诬陷,基于现有的零星信息无从猜测。而高度可疑的时间点,和对于这个社会规则的理解让福葛不得不联系到一种近乎是阴谋论的可能:
乔鲁诺在中国杯新闻发布会上站队布加拉提和那番发言彻底触犯了某些人或集团的利益,而这是一个足够可疑毁灭他职业生涯的警告。
这个推论闪过脑海时,有一瞬间,福葛突然能透过气了。不是对乔鲁诺的遭遇幸灾乐祸,而是感到一种麻木的安全。至少这个世界依旧是按照他从小到大被教导且信奉的方式运转的。
这种轻松只维持了一瞬间。
随即,一种超过释然千百倍的,巨大的自我厌恶立刻报复性地,把方才的欣快感彻底粉碎。
我怎么能……这样想。
撇去所有,回忆他们曾经作为队友在同一片冰面上的那些瞬间,他如此清楚乔鲁诺的才华和能力,以及从底层爬上来的野心和精明。他不傻,一点都不。但即便如此,乔鲁诺仍然愿意以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姿态为布加拉提和花样滑冰的未来站出来——他的正义、坚持和勇气——这是一个真的珍爱这项运动的,纯粹到无法企及的人。
我这个卑鄙的,可耻的……怪胎。
福葛抓着头发,琴房浑浊闷热的空气挤压着他的脑子,午休摄入的过量咖啡因则折磨着空空的脏腑。最终他忍不住俯身,胃里的咖啡争先恐后的涌出来,在琴房地上留下一滩酸腐的黑液。
Chapter Text
“我们对如何处置你还有很多分歧。
官员们认为你是异种,需要销毁,
制造商要求先对你进行研究,
心理遗传学家吵着要立刻解剖你的大脑。”
隆冬赛场上,一切都像是蒙在水蒸气中。鲜花和玩偶从上方坠落,拖着弧线砸在脚边的霜痕上,溅起碎瓷片一样的冰屑。耳畔的掌声渐远,心跳失速的反常感觉依然刻在左侧胸口。红毯在雪白的背景之上向远处滚开,融化的水攀着纤维的缝隙,把织物的边缘氤氲成深红。前方是东方仗助的背影,日本选手逆着光转过身,笑着问,“喂,乔鲁诺,乔鲁诺?在想什么呐”。
“我很惊讶,这具完美设计的躯壳中竟然孕育着让整个系统恐惧的思想。
但我不屑于你的这些思想,因为我知晓真理。”
打击乐低沉的撞击声后,金属摩擦出无调性的低鸣。明亮的旋律隐去,管弦乐喑哑嘈杂,神秘、诡异且空洞。色彩像潮水一样缓缓消逝,不安的气息逼近,房间逐渐露出由钢铁和铆钉打造的原貌。
“这个世界自有它牢不可破的秩序,
而秩序将被维护——这就是真理。”
自由滑的音乐戛然而止在电影的至暗时刻。
“经过反复确认,本俱乐部选手乔鲁诺·乔巴拿在12月1日的飞行检查中苯丙胺呈阳性,此情况属实。”
Passione的首席医疗顾问乔克拉特坐在表情木然的冰协官员中间,例行公事诵读着发言稿,此起彼伏的闪光灯将他的脸和身后的背景板映地惨白。
“意大利冰协和Passione俱乐部对于兴奋剂的使用向来是零容忍。本次事件,我们的第一反应是震惊,何况苯丙胺是严格管控的成瘾性药物。按照流程规定,我们立刻允许国际反兴奋剂联盟进行合理的检查,并对样品B瓶提出的复检。”
“您好我是米兰体育报的记者,所以有没有可能是队医给未成年运动员提供的违禁药品——” “本次新闻发布会没有设置提问环节。”
安保人员打断了蠢蠢欲动的媒体。乔克拉特靠在椅背上,等待会场重新恢复静默后,用枯枝般瘦削的手将话筒朝面前弯折了一些。
“Passione对药物有严格的管控。运动员个人的补充药品在运送到俱乐部所在地后,会由两位队医分别登记核对后再进行密封分装。事实上,在前任经理波尔波任期内,那不勒斯地区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但为了排除药物污染的可能,我们立刻对那不勒斯地区的药物供应商进行了核查,并将两位队医暂时停职。”
“你的意思是波尔波卸任之后俱乐部管理出现了混乱吗?” “重申一遍,本发布会没有提问时间,请媒体朋友们遵守采访秩序。”
“我们会尽快给大家负责任的答复,并尽我们所能保护运动员的身心健康。当然,如果确实存在问题我们也不会包庇,一定按照规定给予运动员的相应惩罚。谢谢。”
那双浑浊的灰绿色眼睛终于带上了些许亮色,目光透过屏幕,落在场馆另一端充满霉味的房间中金发男孩的脸上。
”请在密封条上签字,接下来我们会给你采血。”
乔鲁诺接过药检工作人员递上的石蜡封膜,机械性地握着拔下笔盖的记号笔,油墨从笔尖渗出时在并不大的空间里散发出难闻的味道。下午的自由滑开始前,他按照习惯适当地控制了水的摄入,这显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针头在左臂探察戳刺了两次,均已失败告终,被迫换到惯用手,微小却尖锐的刺痛后,因失水而变得粘稠的暗红色血液从透明软管流进三根密封的试管。而缺水带来的坏处不仅于此,在逐字阅读和签写了组委会和反兴奋剂联盟接连递来的几十页文件后,大脑的疲惫和麻木加倍袭来。在沙发边的矮柜上,其实就有两瓶尚未开封的矿泉水,但过去两小时内发生的事情让他不敢再摄入任何来自外界的物质。用最后的神志确保样品密封无误,被放进检测专用的低温箱内后,保护性的疲倦终于决堤——他再也不想看任何,或者听任何东西,只想在这张算不上舒适的小沙发上躺五分钟。
又一次响起的敲门声让他警惕地支起身体。
是布加拉提。
男人在本应是公开练习的时间赶过来了,外套披在练习服外面,甚至没有套冰刀。乔鲁诺的实现从胶皮地板上长条形的水痕向上,直到他对上那双深蓝色的眼睛。他从小就擅长研读眼睛,但今天布加拉提的目光像是深海。
布加拉提停在距他一臂的位置,单刀直入:“你用过吗?”
那是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比一年前的冰场追逐时更加冷漠严峻。
“我没有。”
乔鲁诺说出自始至终的唯一回答。
布加拉提回到了熟悉的样子,没有再问什么,把手搭在男孩的肩膀上:“都灵乱套了,记者都堵在酒店。你先回那不勒斯,车已经安排好了,从后门走。”
出门时,乔鲁诺看见了等在走廊里的阿帕基,手里攥着布加拉提没来及套上的刀鞘。嘈杂的提问声还未散去,从远处,亦或是一墙之隔的地方传来。阿帕基沉默着,甚至没有正眼看他,只是领着他和布加拉提径直穿过走廊。室外,都灵积压多日的大雪簌簌飘下,乔鲁诺透过出租车的窗户望着远去的二人,阿帕基似乎握住了布加拉提的手臂,随即车在路口转弯,他们的影子消失在了雪片中。
如果方才他还谨慎地保持着些许乐观,这一幕让他隐约意识到事情或许远没有想象中简单。
最早的返程列车是趟普快,半夜匆匆办理改签手续、踏进车厢,到出站坐上那不勒斯车站始发的公交,天已经微微亮了。车在几个小型民营旅馆门口的站牌前停下。乔鲁诺在司机摁喇叭催促前将他的小拉杆箱带下那几节陡峭的台阶,没等他走上人行道,公交车就在白烟中隆隆而去。霓虹灯和路灯依旧仁慈地为酒鬼和游民们亮着。金发少年笼着领口,谨慎地穿梭在灯牌和狭窄的街道间,防火梯被混杂成说不出颜色的光染得看不清本来的面貌。是熟悉的场景,乔鲁诺却丝毫无法放松下来。
无论如何,他清楚自己从未碰过、也根本不需要那些违禁药物,即便各项流程会多花费一些时间,他依旧相信清者自清。或许只是检测的时候样品被污染了——这是在都灵时的想法。但在回程的列车上,他查阅了过去的案例,意识到在现有的检测技术下,A瓶阳性,B瓶阴性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旦B瓶的结果也是阳性,等待他的或许是尚不能明确时长的禁赛——那会取决于自己是否能证明药物是误服,或是在他人协助或胁迫下服用的,根本荒谬至极。
而检测到药物苯丙胺,或者说安非他命,则让整件事更加复杂。因为一些原因他曾在继父的抽屉里看到过这种药,遵循医嘱使用,可以用于治疗抑郁和鼻塞;滥用,则有成瘾性。万幸的是自己的样品中仅被检测出了极微小的剂量,甚至不到普通医嘱剂量的五分之一,不足以影响健康。
总之先回家,他需要睡眠,还有安全的食物,以支持大脑在新一波的提问和检查到来之前继续运转。
钥匙推进锁孔锁孔,乔鲁诺潜意识中仿佛感到在周身结壳的压力和疲惫和锁芯周围的锈渍一起,缓缓地剥落了一些。
咔哒。
窗边的人影出乎意料,乔鲁诺听见自己的声带比大脑先做出了反应。
“……妈妈。”
* * *
气流将微弱的颤动从喉头托向上颚,平放的舌尖不再需要额外用力,并拢的双唇轻轻张开,就能发出几乎出自本能的,最简单、质朴又饱满有力的元音。
妈妈。
对于“母亲”的呼唤,越过语言的壁垒。在种婴孩牙牙学语时就能轻易发出的呢喃,无论是在爱斯基摩人冰做的小屋,亦或是亚马逊雨林中树藤编制的摇篮中,都与维系新生命根本的温饱紧密相连,带来沾着奶香的亲吻,和轻柔的怀抱。
但乔鲁诺几乎没有这样的条件反射。
在铺满杂物的黑暗房间里度过幼年,那时候他还叫汐华初流乃。他知道因为饥饿和恐惧呼喊母亲,除了浪费体力没有其他用处。
东京寸土寸金,公寓狭窄,冰箱放在客厅和厨房的连接处。打开灰白色柜子底下的那扇门,只能摸到里面的冰渣;要爬上和五岁的自己同样高的凳子,用力掰开上面的那扇门,才有可能找到放在抽屉里的三角饭团,开封过的牛奶,和不知放了多久的便利店速食。母亲通常会在后半夜被她的“友人”们架回家。乔鲁诺躲在衣柜的移门后看她瘫倒在沙发上,高跟鞋随意踢在落满包装盒的地板上。有时候母亲会耸动着肩膀呕吐,发出呛咳——来到意大利后,他从养父相似的行为中的得知,这种状态叫宿醉。
乔鲁诺对母亲没有过多感情,在现在这个重组家庭里,两人甚至很少说话。唯一值得衷心感谢的,是她通过言传身教让自己学会了察言观色的本领。
众多女性致力于和男性凝视下的成见抗争,另一些则把它们当成自己的筹码。母亲嫁到意大利后戒了酒,收敛了许多之前的习惯。她满足了一些欧洲男人对东方女人几乎所有的幻想:结婚后依旧纤瘦的身材,檀木一样的黑发,年轻温柔的面貌。而且她聪明,她懂得在什么时候应该说话,在什么时候则需要安静闭嘴。加之继父虽然也有一份较为体面的工作,某些副业却并不光彩,这种会选择性忽略的女人绝不会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继父的皮带劈开空气发出锐利的响声时,什么都听不见的她坐在卧室的梳妆台前,缓缓转动卷发棒。而在乔鲁诺讨要书本费和午饭钱时,她会提高声音,用恰好能穿过门板的声音表示,在这个家里钱不归她管。
“去问他要,” 汐华用棉签抹去出界的口红,一边用意大利敬语说,“记住要礼貌。”
偶尔被问起过去,她则会托着额角叹气。语焉不详,但足够用丈夫的保护欲编制成鱼线,嫉妒心打造成弯钩,自己则是那枚诱饵。
“那时候我太年轻,被一个男人骗了。我心软,可怜他也是条生命,才留下来的。”
“算这小子走运。”
自然界中,雄性动物绝不会容忍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幼崽存在。可惜她那位样貌和身材都十分平庸的意大利丈夫是南方保守党派的忠实支持者,自然不会提及“堕胎”这样的选项。他只能用食指弹了弹咖啡杯的边缘,在继子还在门口换鞋时吩咐她收走了桌上的最后一个盘子。
“我需要决定自己的生活。”
10岁生日那天,乔鲁诺写了一张便签夹在作文本的装订缝中。
先自己赚到足够支持日常训练的钱,搬离这个所谓的“家”,然后一步步向上爬,站到“出身”不再能轻易定义自己的地方。
乔鲁诺租住的房间位于老火车站三街区之外的闹市。几乎触碰到窗玻璃的霓虹灯在逐渐昏暗的天空下散发着粉紫色的荧光。几根老化的灯管无力地忽闪,疲惫的金发少年站在门口,从去年开始就未曾见面的母亲站在窗前,离他不到几步距离。
刺鼻的酒精气味告诉他,面前的女人喝醉了。乔鲁诺打开顶灯,充当餐桌和厨房操作台的折叠桌板被照亮,摆放好的调料罐和碗碟不见踪影。整个房间从里到外被翻开,歪斜的纸板箱、胡乱撕扯下的宽胶带和黑色的塑料袋散落在地板和床上,和记忆中东京的公寓一样。
今天本已经够糟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
养父在场的时候,母亲只说意大利语。面对乔鲁诺,她偶尔会讲日语。比起白人,亚裔是自然衰老面前的幸运儿,但汐华太明白自己的外表在这段婚姻中的地位,她用尽一切可能的办法阻止时间对容貌的侵蚀,乔鲁诺几乎没有见过她不精心化妆打扮的样子。然而今天,女人松垮地披着大衣,手包胡乱地丢在窗台上,双脚依旧套在磨砂皮靴里,试图挪动时不断左右倾倒。
“呵……我?关你什么事……”
她仿佛感受到了落在后背上的目光,缓缓转身。饮酒过度,女人的双颊甚至已经不再因为毛细血管收缩泛红,嘴角和眼窝上两团新的淤青映在惨白的皮肤上。
“他又打你了? ”
瞬间涌上的愠怒和酸楚让乔鲁诺快步上前。
她和养父之前没少因为争吵砸碎家里的碗碟和台灯。但或许是出于对于社会地位的考量,也可能还保留着对于虚假“骑士精神”的骄傲,养父下手通常不重,把拳头挥向永远在家里显得多余的自己身上后,两人很快就会重归于好。
但无论如何,面前这个女人是这个世界上已知的,唯一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汐华花了几秒让双瞳艰难地对焦。
“滚开!”
认清了面前的人影,她猛得推开微弯膝盖试图搀扶自己的乔鲁诺。挥动手臂时,书桌上,那些小心卡好章节的书本,连同笔筒,全被胡乱地扫落。书页一半落进敞开的旧纸盒,夹在其中的批注在地板上呈放射状地铺开。
“全都是你的错!”
女人对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咬牙切齿地咆哮。
“你到底把药藏在哪了?可恶……”
落地的圆珠笔被踩中,塑料笔身和笔帽裂开,弹簧滑到乔鲁诺脚尖前暗色的阴影中。
“你知不知道这些年,就为了能有现在这样破生活,在一个意大利男人面前,过得多辛苦。” 她没有给乔鲁诺任何辩解的机会,“看看你做的好事,昨晚警察来我们家了!”
汐华抓起窗台上的一排药瓶。那其实只是三瓶普通的维生素,还有一瓶布洛芬,都是非处方药,在与Passione签约后他也没有继续服用过。乔鲁诺终于明确了,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她在疯狂寻找的是什么。
“原来是这样,我早该明白你为什么还会有钱去滑冰——”
“我没有。”
“又在骗人,什么运动员,什么冠军的骄傲……全是嘴上说说罢了,” 在不管不顾地、发泄一般地把药瓶扔进脚下的黑色垃圾袋后,女人抬起头,“呵……就是这个眼神,好像自己有多了不起一样。你!不准这样看着我!” 像是被什么刺痛了,她忽然尖叫起来,“之前我还以为是迪奥·布兰度良心发现,终于想起来管管自己留下的杂种了,现在想想你和他一模一样,都是自私自利的怪物!”
我的,生父。
一直卡在胸腔里的气团逆流而上,乔鲁诺噎住了。
在那些因为那些淤青不能平躺着入睡时,他也曾经想过,自己那位素未谋面的,活在地球上遥远地方的父亲是谁呢?当时他会不会也是出于无奈才离开这个家的?他有可能,知道自己的存在吗?如果今后有机会见面,他会不会是一个温柔可爱的人,会为自己感到骄傲吗?
很多年里,“父亲”像是一个模糊又坚实存在的,被他用一切生活中不曾拥有的美好碎片小心搭建出来的影子。伸出手,那个人影就会雾气一样消散无踪,但远远地望着,还是照亮了很多夜晚。
去年的世青赛,康一偶然间提起日本的那个传闻时,第一时间他就在内心否决,甚至没有去仔细分析其中残存的真实性,就将它当做笑话抛之脑后。后来成千上万的观众在横幅里,在帖子上,用几乎用笃定的语气深挖他的生平,他依旧没有,或者说刻意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地球上有七十亿人,仅仅是巧合的渺茫可能性依旧存在。
我的父亲不会是那个藐视体育精神,以压榨选手为乐的人。
只需要母亲用和平常一样,夹杂着轻蔑和不屑的语气回答一句,“别傻了”。
但现在面前的女人在歇斯底中告诉他,是真的。
乔鲁诺并未失去平静。只是那片影子,被幻想和愿望的拼贴的影子,在今天这个本就混乱异常的日子里,被充满讽刺意味地推出那个藏匿它的角落,灰飞烟灭了——他只感到遥远而渺茫的失望。
“还在装!你肯定早知道他是你父亲了吧!是谁告诉你的?哈!所以你才去滑冰,觉得可以和他一样是不是?”
酒精,现状,和那些英年早逝的纸醉金迷。每一样都刺激着汐华逼视着少年的绿眼睛,走上前去。
“我早该注意到的,我早该注意到的……” 汐华眯起眼睛,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在窗外忽闪的霓虹灯中盯着儿子的五官,比过去16年中任何一次都谨慎且仔细。
她将脸凑近乔鲁诺,夸张地用大笑的表情去改变眼泪坠落的轨迹。但当目光与目光相触,她又猛地转身快步走向乔鲁诺床边放置奖牌的角落。
“但你永远都不可能像他那样……出了这种事,以后也不能再滑冰了吧!那这些东西也就都不需要了!”
她抓起一块搭在床头的金牌往墙面上砸去。
那是中国杯的奖牌,金色的边框里镶嵌的雕花玻璃立刻破碎,在无痕的墙上留下一块凹陷。
乔鲁诺只在母亲诅咒他“不能再滑冰”时晃动一下,又很快冷静下来,承受了女人所有歇斯底里的发泄与咒骂。
“适可而止吧,你现在的行为根本不像个成年人。”
他今晚第一次抬高声线。
乔鲁诺猛地上前推开汐华的手,将所有床头她能抓取的物品都拦在身后。
“这是我的私人物品,我交房租的房子。”
少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举到耳边,希望醉酒的女人理解这一警告的含义。可这却触发了她新一轮的狂笑。
“呵!你这个小毒虫还敢报警,好啊!快报警,让警察把我们一起抓走!。”
也许是因为肾上腺素的沸腾,她用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搬起纸箱,一股脑地将它砸向半开房门。餐具,瓷器,都顺着金属的防火梯往下坠落,发出坚硬的破裂声。
一阵熟悉的麻木与无力沿着脊背攀升,乔鲁诺捏紧手机。
“要是我没有把你生下来……”
她喘着气、顿了顿,仿佛突然想到了更好的措辞方法。
“你的出生就是个错误。”
* * *
米斯达穿过破败的街道。
天彻底亮了,大风刮着落叶碎屑和踩扁的易拉罐从他脚边滚过。
昨天傍晚,他还在和爸妈研究姜饼要怎么烤。这两年老爹年龄大了,调到城里做了文职,比在电线杆上爬上爬下轻松许多的坐班工作让这个传统意大利老爷们儿将精力挪到的新的领域——做饭。 结婚二十多年的爸妈每天以肥皂剧和意大利新闻当背景音,腻乎在厨房里捣鼓新菜色。圣诞节将近,兴致正高的他们还取出了一瓶好酒,然而自告奋勇去客厅拿起子的儿子先是呆立在电视机前,而后突然夺门而出,留下两位中年人在厨房里面面相觑。
迷惑的不仅是他们。家里的六只大狗还以为主人要在晚上出门遛他们,叼着绳子屁颠屁颠跟在后面。被围在中间的黑发青年手忙脚乱,一边从扑上来的No. 3的嘴里夺过鞋,一边轻轻弹舌安慰:“对不起,今天我有别的事情,明天行不?”
平常经常被欺负的No. 5表现出难得的硬气,呜噜着咬咬No.3的尾巴。两小只耷拉着耳朵回去了,米斯达短暂地舒了口气。
刚才体育频道的那条插播新闻让他如遭雷击。
早就有预感,那天早晨见到的那么多“四”绝不是好兆头。
但怎么……
出事的怎么会是乔鲁诺呢。
迎面而来的冰冷晨风让米斯达下意识地想拉高领子,摸了个空,他才意识到自己一大早从俱乐部离开的时候走得太急,忘记了穿外套。
是的,昨天他在慌乱下做出的第一个错误决定就是去俱乐部。乔鲁诺要从都灵提前回来,是好事,总比留在那里当活靶子好。他回来后肯定得先回俱乐部把冰鞋放下吧。但万一乔鲁诺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只想独处一会儿,谁都不想见呢?没关系,如果真的那样自己就迅速从俱乐部消失。
他显然忘了在这个计划中算上可能出现的变量——
比如说,记者。
前脚刚走进Lagoon的侧门, 喧闹声就从前面传过来了。米斯达趴在气窗上瞄了一眼,倒吸一口凉气——从没在俱乐部见过这么多记者,把游客区全给堵上了。一旦被这些人围住,问题从四面八方丢过来,闭口不言就是心虚,而说了则必定言多必失。赶紧关灯,前后都落锁,假装这里这道门已经年久失修……做完这些米斯达屏住呼吸,朝门缝里看了看,懊恼地拍了拍脑门。
刚才自己显然弄出了动静,有几个家伙貌似已经发现了这里,正站在平台上打量,末世电影里那些围着幸存者碉堡游荡的丧尸一样。按理说全意大利报到花样滑冰的记者就那么几个,自己基本都眼熟,今天来的怎么都不太认识呢。
米斯达再次贴上锁孔,哐哐一阵扯门声让他连连后退。
这时候,手机嗡地响起,黑发青年惊恐捂住,以最快的速度掰上静音。
来自布加拉提的新信息:
别去俱乐部。
真及时。
米斯达认命地闭上眼睛。
很好,他已经成功地把自己困在这里了。
没有灯光的夜晚显得格外漫长,而这种漫长在门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中加倍煎熬。门外的记者远比他想象的执着,他迷迷糊糊躺在更衣室的长凳上勉强睡着了,是背痛和气窗里钻进的阳光将他唤醒。划开手机,凌晨五点半,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爸妈的。心虚地连发三条短信,他又翻了一遍,确认了那些标红的来电姓名中没有乔鲁诺。
一股无形的力量揪着黑发青年的心迅速下沉。
“谁!”
身下不锈钢平台的猛烈震动让两个意志坚定到在门口打了地铺的小报记者惊醒。
“别等了,我刚混进去,一个人都没有,里面都好几年没用了!”
他们睁开迷蒙的眼睛,看着一个刚从从一人多高的气窗翻下小伙儿身手矫健地搭着楼梯栏杆朝巷口飞奔而去。现在这些新入行的年轻人,真是什么都敢干。空手而归的两人相视一眼,收拾起垫地板用的大衣,准备去大门碰碰运气。
已经跑出一个街区的米斯达扶着电线杆长吁。
那不勒斯新的一天已经开启,街道上的圣诞节气息比前一日更浓了。冬青树油亮的叶片和鲜红的果实点缀着路灯。刚刚经过的那扇橱窗后,一座缀着糖霜的姜饼屋被摆在冒着热气的新鲜面包中央。
一路上,他试着拨打了乔鲁诺的号码,熟悉的号码对面单调的女声重复着“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没电了?
怎么会这样……那他能在什么地方呢。
夏天休赛的时候,他去过乔鲁诺的家——那间小小的出租屋,那盘煎鸡胸肉的味道依旧清晰地留在味蕾上,他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虽然具体的地址乔鲁诺当时没说,但大概的方向貌似还留了些在脑子里。
米斯达没有停下脚步,很快,眼前就不再是他熟悉的,弥漫着生活气息的西班牙区了。治安很差的边缘地带,冷空气无声地在陆地上空凝聚,变成擦过耳廓的风。路灯在某一瞬间一齐熄灭,闪烁的影子还映在视网膜底部,让聚焦变得有些困难。鞋底碾过一个嚼烂了的口香糖,灰白色的橡胶牢牢黏在鞋底上。通常米斯达会厌恶这种感觉,但今天他只是迅速在路牙上随便蹭掉就继续前进。
乔鲁诺的房屋后面应该是一条过于喧闹的街道,窗户朝西,正对着要探到玻璃窗上的霓虹灯牌……
直觉把米斯达带到了房屋东侧那座生了锈的防火梯前,他迫不及待跨上台阶,噔噔噔跑了两层,却迎面看到一个醉酒的亚裔女人踩着高跟鞋东倒西歪地晃悠,米斯达连忙贴近墙壁,给她和她身后拖着的巨大垃圾袋让出一条道路,女人则好像根本没有注意他,她嘴里骂骂咧咧地嘟囔着米斯达听不懂的语言,消失在了拐角
好大的酒气……这人不要紧吧?
米斯达探头看了眼缓缓远去的人影,晃晃脑袋,踩上另一级吱呀作响的踏板。
楼梯上没了他和乔鲁诺的谈笑,没了夕阳暖金色的光辉。那些隐匿在廉价板材墙后的声音才从冷风里畏缩地渗出来。
肥皂剧里的煽情啜泣。
震耳欲聋的摇滚乐。
年轻夫妻吵架的嘶吼和婴儿无助的哭喊。
——都被压缩在这个四处漏风的水泥盒子里。
通往上方的防火梯,只有拐角处扶手的影子在沉默中随着风微弱地摇晃。
直到踩上什么东西,才将米斯达的注意力拉了回来。他低下头,发现那是一个止痛药瓶盖。
是那个女人垃圾漏了吗……他心不在焉的想,抬眼果然在上面的台阶看到了散落的药片,一路向上还有更多团成球场的废纸,撕碎的作业本,铅笔,大块大块装饰着花朵的白色的瓷片……
不好的预感爬上米斯达心头,他开始拔足狂奔。
等到了五楼,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乔鲁诺的房门半掩着,门锁被整个扯离门框,可怜巴巴地垂挂在那里。
别啊别啊别啊……
米斯达一瞬间把可能发生的最坏结果想一遍,现在他脑海里一片空白。
青年缓缓推开门。
谢天谢地,迎接他的不是满地鲜血的犯罪现场——但也没好到哪去,四方形的房间已是一片狼藉。夏天被擦拭得干净如新的桌子掀翻在地,沾染了摔碎的橄榄油和香料的脏污。米斯达避开油渍,发现脚边是夹了书签的《艺术史》的硬壳书皮,那本乔鲁诺自学到一半的书本——楼梯上摊开的纸页的应该也是它的残骸。还有那个放在床尾的布丁狗玩具,如今被人狠狠踩了几脚,面朝下瘪在地上,一动不动。
乔鲁诺正蹲在房间中央收拾残局,看见有人来,先是下意识地后退,就像猫科动物防御的姿势一样。发现是米斯达,又放松下来,却依旧蹲在那里,绿眼睛里没有神采。
米斯达惊恐地看着房间,嘴张开,说不出话。
之前在中国杯的奖牌,米斯达认识,那块很漂亮的,镶嵌着玻璃的奖牌。现在金色的边框还在,内里碎成了渣渣,就落在他脚边。黑发青年觉得心里一揪,下意识地想去捡那些碎块,拼好。
“小心划手,我来吧。”
反而是乔鲁诺轻声提醒他。
“这是谁干的……记者?”他脑子忽然划过一到闪电,“我刚才看到一个女人——”
“啊,那么你已经见过我的妈妈了。”
乔鲁诺淡然的说,然而他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目光,这才让米斯达窥见那片黯淡的湖绿色里真实的恍惚和失落。
他的回答另米斯达震惊,这种前所未见的神色又使他的心脏剧烈地收紧了,是愤怒,还是同情,或者二者兼有,米斯达根本无法想象这间小屋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抱歉,我要先收拾一下,然后打电话跟房东看看接下来怎么办。”
“房东……你要怎么收拾这里?等等,你不会还想住在这吧,这样根本没法住了啊……” 米斯达定了定神,他知道乔鲁诺或许不想提从昨天到刚才发生的事情,他也没资格去询问。凡人都不会忍心在此时还无孔不入地刺探。
乔鲁诺迟疑半拍,才望向全是墙灰和木屑的床铺。
“我可以去附近的旅店解决一下。”
米斯达想起那个亮着诡异的粉紫色灯光的小店。
“不行,那不可能。”
黑发青年猛的从地上跳起,用两秒钟在脑海中思考了他能想到的所有方法。
他正视乔鲁诺的眼睛。
“跟我回家吧!”
Chapter Text
酒吧挂上了打烊的灯牌,一群大学生年龄的年轻人扶着墙出来,显然在圣诞到来之际肆无忌惮地狂欢了一个通宵。冬日的太阳缓慢向上爬,行人往来的脚步让沉寂整夜的湿冷街道稍微暖和起来。
望着那群勾肩搭背的孩子逐渐走远,艾米丽·米斯达太太站在窗边,忍不住小声抱怨。
“盖多也真是,不回家电话总该打一个吧,天都亮了……”
“他都二十啦艾米丽,而且不是发了短信吗,” 朱利奥·米斯达先生把冒着热气的托盘甩到厨房桌上,嘶得吸了口气,顺势用棉拖鞋踢上烤箱的门。男人吹吹烫红的手指,捏起一块姜饼人咬下一口,递到妻子嘴边, “唔——这炉烤的还不错。”
“……厚外套也没穿,别像小时候那次,非得出去玩雪得了重感冒,整个圣诞节都裹在毛毯里,像个小蔫土豆……我吃不下,哎呀!你又弄得到处是饼干屑,” 褐发女人心不在焉地推开向自己嘟起嘴的丈夫,“你俩简直一个样,就知道吃!说了几次要买新隔热手套了,浴室也……”
“亲爱的,”黑发男人无奈地吞下剩下半块姜饼,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指,举手投降, “你又在担心了。”
被说中心事的母亲叹了口气,厨房中只有深炖锅中缓慢滚沸着的汤汁发出单调的咕嘟——那本应该是昨天的晚餐。被反复加热到浓稠的汤汁被吹出一个泡,又颤颤巍巍的破裂,发出“啵”的轻响。
“还记得不,我追你那会儿,一群混混天天找安杰罗一家麻烦。” 米斯达先生从背后搂住妻子,像只大型犬似的把鼻尖埋进她的卷曲的长发,“我把他们揍了一顿,你吓得要命,还以为我要去蹲号子了,后来不也没事。”
“然后为了报平安,半夜爬进我窗口唱歌,吵醒我爸被追了两个街区是吧。” 米斯达夫人没好气地抢白。
行吧,可能我就是学不会那些能安慰人的漂亮话。
“好啦艾玛,盖多可是我们俩的小伙子。”
黑发男人认命似的不再转弯抹角,他用胡茬蹭蹭妻子的耳朵,抓住机会轻轻在她脸颊上啄了一下。
“而且有我在呢。”
昨天傍晚,鞋柜和家门各发出一声轰响,两人面面相觑地从厨房钻出来,客厅里的盖多不见踪影,只有让他去取的那瓶红酒横在地板上。他们朝大门外喊几声,无果。从正对主干道的窗户望出去,儿子正逆着人流狂奔不止,路的另一端是一辆即将驶离站台的公交车。虽然不明所以,身体依旧健朗的前电力工人依旧下意识地抄起那小子落在沙发上的厚外套赶上去。但有时候你还是得服老,望着车辆远去的背影,他明白这两条腿是靠不住了,于是折返回家,却看见妻子拘谨地坐在沙发上,失了魂似的盯着电视。
“来自那不勒斯的花滑新科冠军乔鲁诺·乔巴拿深陷兴奋剂风波,国家反兴奋剂联盟和反药物滥用协会已经介入——”
啊?
米斯达太太啪得把电视关上。
那个金色的残影还停在留着荧光的屏幕上。乔鲁诺,盖多在俱乐部最好的朋友。二人和他素未谋面,但过去一年中,鲜少在回家后提及工作的盖多常在茶余饭后谈起这个如同天使一般的少年。
“3Flip成!跳跃Clean!完美!” 下午,全家人围在这里,目睹了大奖赛全程的盖多终于长舒一口气,猛拍一下地板,手舞足蹈地蹦起来,捧着六只大狗的脸挨个亲了个遍,“我早说过他可以,乔鲁诺什么都能做到,No.3!别舔电视!” 唤回同样兴奋的家庭成员,盖多回过头,开心的活像是自己得了冠军,“我从没见过比他更好的了,乔鲁诺就是为花滑而生的。”
然而天才少年从领奖台顶端跌落到千夫所指的境地,也不过是几小时的时间。
不动声色地把锅里的炖肉盛出来,他先招呼艾米丽先吃晚饭。妻子完全没有胃口,扶着额角,皱着眉头在手机上翻阅社交媒体上的新闻报道,一遍遍点击“展开评论”和“翻译推文”的按钮,仿佛已经成为了一种刻板行为。
“吃不下就晚点回来再吃,先出去转转吧。”
他们牵着六只精力旺盛的金毛犬,走了条冷清的小路,遛狗结束得比平时早的多,几乎被拖回来的大家伙们恋恋不舍的望着大门,No.5叼来盖多的鞋,环绕客厅一圈,发出疑惑的呜咽。没人再动晚饭了,十点半,他劝艾米丽上床休息,悄悄关掉了她的手机。大门依旧毫无动静,电话也无人接听,估计盖多今晚是不会回家了。他留了个门,想了想,给上司发短信请了明天的假。把水槽里的餐具烤盘随手冲了冲后塞进洗碗机,机器隆隆低响,米斯达先生靠在水池边,在夜深人静的时刻点开了体育新闻流量趋势排名第一的标签。
苯丙胺……原来就是安非他命吗,那玩意儿用多不是毒品吗。夏天威尼斯那边有群学生滥用这玩意儿出了事,北方政党正拿这件事情大肆为竞选政策宣传。
所以比单纯的兴奋剂还严重得多啊。
他继续往下,点开了几条民间媒体续上的补充报道,情绪在疑惑、失望、惊讶和再度疑惑中坐过山车。乔鲁诺还是迪奥·布兰度的私生子?说实话,他平常是足球铁粉,花滑也就带着看看,毕竟那只是儿子的工作——就像自己老爹也不清楚电塔要怎么修一个道理。但迪奥·布兰度这个名字他是有印象的——盐湖城奥运会的那个?果然。媒体和所谓知情人天花乱坠地讲着故事,乔鲁诺跨越三个国家、错从复杂的家庭关系,和日本人的恩怨情仇,那情节跌宕起伏的。用肥皂剧的口吻理一理,大概就是一年轻有为,还很英俊的议员靠禁毒起家,民间支持率向他一边倒,结果在竞选前突然被查出来不仅有个毒枭生父,自己还私下是个瘾君子。
“他爹当年不就给组员喂药吗,怕不是有样学样,上梁不正下梁歪。”
“他早知道他爸是谁了吧,装了这么久可怜人设,翻车了吧。”
“所以金牌能不能马上把金牌还给日本。意大利人之前成绩那么好,果真是嗑药了。”
“这年头还有吃安非他命啊的,真是既坏又蠢。”
“估计私下里玩得比他爹还大。真药罐子,没救了,去死吧。”
鲜艳的昆虫总是有毒,美丽的花朵都带刺,漂亮的人会说谎。
他能切身体会为何妻子那时候会坐在餐桌边茶饭不思了。
用各种语言写下的质疑、指责、甚至是诅咒和谩骂——屏幕上一边倒的狂欢遮蔽了为数不多理性和中立的声音。撇去平时盖多提及的点点滴滴,作为一个年轻运动员的父亲,将心比心,无论事实如何,假如有人胆敢对他的孩子说出上面任何一个恶毒字眼,他一定撸起袖子好好教教他该怎么说话。
“这算什么事!把错误全推给个小孩子,俱乐部里的负责人呢?他的家人和监护人呢?没成年人敢站出来说句话吗?”
如果是在20年前,米斯达先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吼出来。但今天,他沉默许久,将输入栏里的字母一个个删回。厨房里浅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软烂的牛腩、肋排和新鲜香肠浸没在快烧干的番茄浓汤里,他无奈地关掉了保温的炉火。
他能猜到盖多出门是为了什么。
那小子和自己简直是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无忧无虑的乐天派,又有和艾米丽一样的真诚善良。但他这样,会不会正在无意间把自己绊进泥坑里呢。
“汪!汪!”
在客厅里安静许久的六只大狗似乎听到了不远处熟悉的脚步,比平时更兴奋地吠叫起来。米斯达先生猛得从回忆中惊醒,干燥的姜饼屑呛得他连连咳嗽。
锁膛的轻扣声轻轻响起,金毛犬们最先一拥而上把玄关挤得水泄不通,12只脚掌敲击抓挠着门板,尾巴击打在彼此身上,发出敦实的轻响。身边已经等待了一个晚上的妻子在噪声中捕捉到了钥匙转动的微小声响,下意识地迈上前去,六只大狗摇着尾巴,顺从地分开到女主人的两侧。
这里是那不勒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家庭,这是他的家。这几年里,他们身边每天最大的事情不过是每天需要带六只四十公斤重的狗一起散步。
他望着这栋小屋的女主人把手掌搭在微凉的金属门把上。
* * *
对艾米丽·米斯达夫人来说,昨晚是辗转反侧的一夜。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觉得自己的心似乎和家中两个男人以难以解释的神奇关系联系着。她能体会到他们简单的快乐,喜欢的球队在关键时刻射门、比赛刷新个人最佳、或者仅是买了一盆自以为漂亮的花……那种像成熟莓果一样甜蜜的味道,带着一丝雀跃的酸。当然,也有愤怒、不甘和心碎。20年前朱利奥为邻居打抱不平,却被警长扣去了警局的时候;盖多成年组第一场比赛就负伤而归的时候。苦咸的海水。这种感觉在昨天傍晚又回来了,心脏被攥住的感觉让她本能地感到不舒服,而想起当时不知处在城市哪个角落的盖多,这种感觉又被叠加了上了失重一般的无所适从。
天没亮她就起床了,自己“入睡”后才进房间的丈夫打着呼睡得正香,反而让她安心了些。内心遥远却真实的焦躁随着烤箱里的松饼一同膨胀,她心不在焉,想等盖多回家后该怎么纾解他,最靠里的那排饼干不负所望地烤焦了——丈夫把那些次品都塞进了嘴里,只留下了好的。
然而门向外拉开瞬间,准备好的话语却都堵在胸口,没有了去处。
脚边的六只大家伙们挤在一起,吐着舌头像是天真地在笑。玄关暖黄色的灯光随着屋内不断膨胀的食物暖香溢出去,但又被门外的冷空气蛮横地削去了。盖多冻得直打哆嗦,因为帽子也没戴,头发都在风里被吹僵了。而在他身后半步距离,是之前电视上那个闪着光亮的金牌得主。那个孩子也是一件单薄的外套,拘谨地站在盖多身后的阴影里。
她没料到米斯达会把乔鲁诺带回家。
没有镜头的轻微拉伸变形,金发少年显得陌生地单薄。他几乎没有行李,只有肩膀上挂着帆布包,塞了些衣服,还能看到冰鞋大致的轮廓。后天习得的礼仪正强压着他几乎从瞳孔里流淌出的疲惫,男孩对她露出一个短暂的微笑,双眼中是不符合年龄的冷静。
而与之对比鲜明的是,他空出的左臂还紧紧搂着一只孩子气的巨大玩偶。毛绒玩具似乎是一只有长长耳朵的动物,脏了,几个脚印下能看出原先是鹅黄色。米斯达太太猛得想起前些日子和邻居们去福利院做义工,她也曾看到过明明已经可以不再忍饥挨饿,但依旧着魔一样抱着旧玩具不放手的孩子。
“糖果吃完了就没了,但它是我的朋友。”
天真直白到让人心酸的解释与眼前的少年重合了。
——这个孩子根本不像是受过人照顾的样子。
“乔鲁诺可能要在我们这里住几天。” 盖多喘着气,用手背擦了擦泛红的鼻头。
“当然可以!没问题!” 那股苦咸漫上鼻腔,米斯达夫人不假思索的答应了,“快进来吧,早饭刚做好……看看你们都冻成什么样子了。”
她能给予的不多,但至少这里安全、温暖还有热腾腾的食物。
走在最后的乔鲁诺听到女主人的应允后,才轻轻把门合上。他控制着冰凉的手指,和这位与米斯达十分相像的女人握手。即便对方显然知道,他依旧礼貌地告知了米斯达夫人自己的姓名。坐在餐桌边的米斯达先生也从晨报后抬起头,朝家里的新客人挥挥手。
六只大狗在人们脚边围转,奇迹般的没有弄倒任何一件东西。像很早以前就知道那个破破烂烂的毛绒玩具是他们的一员一样,狗群吵闹一阵,No.5用湿漉漉的鼻头拱了拱乔鲁诺的手背,最终是No.1骄傲的翘着尾巴,轻柔的叼着玩偶将它迎进屋内。
金毛犬们率先将新伙伴拖上楼,米斯达帮乔鲁诺将冰鞋包放在橱柜的顶端,金发的少年缓慢且谨慎地走进玄关。米斯达夫人转身扎进厨房,把深炖锅、烤盘和冰箱里的牛奶一股脑搬上餐桌。除了早餐,她的锅里仍加热着昨晚剩下的炖肉,在两个孩子收拾行李,换下衣服的空档,桌上又多了一盘细面。这顿丰盛又有些古怪的早餐没有了晨间新闻作背景,也没了往日的闲谈,四个人两两坐在餐桌的对侧,异常安静地把食物盛进自己的盘子里。
“盖多?” 这种压抑的气氛首先让热情的南意主妇受不了了。
被点名的黑发青年一个机灵,直起身子:“唔……嗯?”
“炖肉还不错吧?本来你爸说不用热了,但你昨天就说想吃……”
被冷不丁询问的儿子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回答:“唔,好吃……” 他又看看母亲期待的眼神,“呃,特别的……软?”
“是嫩啦,我前天就和肉店老板说好了,他特地把这块留出来给我,没肥肉还嫩,是不是?” 这位母亲急于找到一个话题,竟开始喋喋不休的唠叨她们几个家庭主妇勾心斗角与肉店老板套近乎的事来,可惜他的儿子早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将头深深埋进那一大碗炖肉里,含混的嘟囔着。
“啊……嗯,好吃,确实好吃。”
这顿饭有心事的米斯达吃得味同嚼蜡,但比起乔鲁诺他简直算在大快朵颐。金发少年多数时间都只是在用叉子缓慢切割烂的炖肉,脸上仍带着那种太过完美的平静,将一两根卷好的面条完整地送入口中——没有稀里呼噜的吸面声,没有飞溅的酱汁和粗鲁的吧唧嘴——米斯达夫人曾向上天祈祷让家里两个爷们学会细嚼慢咽,现在一个完美的例子出现在面前,她却只觉得心疼。
少年举起叉子时,有意用指尖把外套袖口扣在掌根,但有十多年社工经验的米斯达夫人还是敏锐地窥见了他手腕上指甲留下的抓伤和划痕。
不敢细想那是怎么来的,母亲的本能驱使她想查看这个孩子身上有没有其他伤口,但她又不敢多打量,害怕自己的目光让这个孩子更紧张。
“……对了,今天炖肉的配方是米斯达他老奶奶教我的呢,你一定猜不出来秘方是什么……”
看乔鲁诺把肉留在盘子边,她开始试着旁敲侧击——少年马上吃了一小块肉,然后快速咀嚼吞咽,先放下叉子,再向朋友的母亲颔首。
“确实是非常独特的味道,您的手艺真好,米斯达夫人,我猜不出来。”
可是他看起来吃得一点都不香啊。
这位母亲有些无计可施地环顾四周,厨房一向是她的战场,但今天连餐桌都显得这样陌生,一直闷头吃饭的米斯达先生看到妻子求助的眼神,也只能无奈的捧场,“是巧克力,我奶奶炖肉里放巧克力,艾米丽当年眼珠子都瞪出来了,还以为我们要毒死她呢。”
没人注意到乔鲁诺握住叉子的手快速地滞了一下。
“谢谢,我吃饱……”
“孩子,你也吃的太少了!是不是面条干了,我来给你加点酱。”
米斯达太太望见盘里已经开始风干的宽面条,它们正在形成一层深黄色的,难以咀嚼的硬壳,这种时候只要用热腾腾的酱汁润一润,会像刚做出来一样美味。这位母亲倾身去够斜在炖锅里的汤勺,和往常一样盛了满满一勺递到乔鲁诺面前——如果是她的儿子,这时就会递出盘子理所当然地尽数接下,然后在母亲的唠叨声里将它们吃的干干净净。
但随着米斯达夫人一起,餐桌边的乔鲁诺也猛得站了起来,这是来自童年深入骨髓的反应。少年的手臂不慎掠过桌上的橄榄油瓶,米斯达眼疾手快地想去扶,却和餐桌另一端的父亲碰在了一起,两人同时缩手,玻璃瓶应声倒下,浅绿的浓稠液体尽数泼在桌面上,白色的桌布上溅出一片扇形的污渍。
“…抱歉,我来处理。” 乔鲁诺马上转身寻找餐巾纸。
“没事……” 米斯达夫人一时楞在那里,盛满热汤的勺子还选在半空,深红的汤汁顺着弧形的勺面聚集在底部,摇摇欲坠。
“好了艾玛,” 米斯达先生从妻子手中接过勺子,插回了一旁的炖锅中,这次他没了那种意大利男人宠溺妻子的模样,“你老让人家运动员吃这么多干嘛。”
“我这不是……”
“好了,”他有些强硬地打断妻子的解释,“盖多你也吃的差不多了,待会儿上去教你朋友用浴室,顺便看看那个水龙头还呲不呲水。”
米斯达看看老爸,又看看有些不知所措的妈妈,终于如蒙大赦地朝楼梯走去。他回头朝朋友招招手:“乔鲁诺?”
金发少年仍站在餐桌旁,手里捏着两张没打开的餐巾纸。前任电工摸了摸刚剃过胡须的光滑下巴,朝他耸耸肩膀:“放那儿行了,反正桌布也该洗了,你是不知道盖多小时候有多邋遢……” 男人想了想,又说道,“我之前出外勤,修电塔,下班回家累得什么都不想吃倒头就睡,孩子他妈也从不怪我。累了就去休息吧。”
两人一前一后踩在木头楼梯上,嘎吱的声响向上渐远。米斯达先生小心翼翼地看着心不在焉地收拾餐具的妻子,确认对方脸上没有怒气之后才放下心来:“别生气啊宝贝。有些东西我们多提也不太合适。”
男人说着,把弄脏的桌布抽下来,捏住四个角裹住。楼上的浴室里传来水声,他重新从椅子里站出来,喊了声:“盖多!”
一阵咚咚的脚步后,黑发青年的脑袋从楼梯口探出来。
朱利奥·米斯达套上靴子,披起外套,朝楼上的儿子挥挥手,指了指门外的方向。
* * *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盖多·米斯达一直觉得他爸是这世界上少有的,能比自己还没心没肺的人。这人吧,这么说吧——假如明天就有颗陨石要把那不勒斯砸下海平面,朱利奥·米斯达也会在开车逃命的路上给人说笑话,骗别人他家的六条狗能记得银行卡密码。
还能怎么办,就那样呗。接近正午的太阳已经高悬,但时不时刮来的风还是冷。他下意识地想打哈哈,把脖子缩进领口时,却撞进了父亲漆黑的眼睛。
像极了自己决定硬要走职业运动员这条独木桥的那晚。
这不是随口开玩笑了,米斯达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语咽下,重新组织了一遍语言。
“乔鲁诺现在没地方住,我想让他在咱们这儿先住一阵子。”
进门时就已经和母亲说过的话没有再次得到回答。
“他可以住在……书房?” 父亲依旧深邃无光的瞳孔让黑发青年有点牙关发紧了。他想了想自己床上没叠好的衣服,对门已经变成储物间、或许还沾满了狗毛的书房,试图让自己的计划看上有条理且实际可行,“明后天我就把那儿整理出来,今晚先让他在我房间凑合一下。”
“这当然没问题,我的意思是之后呢?” 看到儿子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朱利奥·米斯达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在路旁落光了叶子的榆树边停下,男人双手插进牛仔裤口袋,示意自己今天不赶时间, “你的朋友还能继续比赛吗,俱乐部那边怎么说?”
“呃……会有听证会的吧,仲裁庭和管这块的人都会来,B瓶的样本——就是之前存的另一份——也会再测一遍。乔鲁诺肯定是干净的,大概是哪里搞错了。” 那些也是道听途说来的冗长流程没头没尾地接在一起,黑发青年无意识地扣着指腹,“为这事我们的两个队医已经停职了,可能过两天经理都得换。倒霉蛋……”
“那你呢。”
“我嘛……我——” 密不透风的提问让米斯达第一次呛住了,“继续好好滑冰呗。”
尴尬的沉默。
就算是十足的门外汉,稍微动动脑也不难盘明白,他怎么可能不受影响。俱乐部的队友出了这种事,首先能预见的就是下半赛季他会不得安宁——字面意思上的。飞行检测绝对会来上好几波。这就像是假释期间囚犯,就算没有训练比赛,他也哪儿都不能去,因为随时都有可能有人上门要求你往塑料杯里撒尿。
当然还有分数。
花样滑冰的技术执行分和节目内容分受裁判主观控制,其实有时候也不能怪他们刻意要“克扣”分数——他们也得靠这份工作养家糊口。政治正确的大环境下,上面对赛事“平衡”的要求,同行之间的社交压力……要考虑的东西很多。
盖多·米斯达不会四周跳,就是靠节目内容分和执行分吃饭的,这甚至不能说是“公开的秘密”。他也没说假话,不知道自己的分数会不会滑坡,现在除了“继续好好滑冰”,貌似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我明白,你们两个关系好,为朋友打抱不平是应该的,但盖多,” 米斯达爸爸语重心长,“你得知道,有时候你最铁的哥们有时候也会犯错。”
“……等等,你难道真觉得乔鲁诺用过那玩意儿的吗!”
听到这种话从自己父亲嘴里说出来,米斯达腾得一下子火了。隔壁长椅上钻研填字游戏的老头被青年突然拔高的声音吓得一个哆嗦,小心翼翼打量了眼这对剑拔弩张的父子,赶紧夹着报纸走开。
“冷静,冷静,小伙子,” 米斯达先生赶紧把手挡在身前,但话语依旧不减尖锐直白,“我也愿意相信那孩子,但你当初选了职业运动员这条路,这就不仅是爱好,这是你要用来吃饭的工作,工作里是不能什么都凭着义气来的。”
说出这些话,米斯达先生自己也很不是滋味。他自认为不是个专制的父亲,米斯达家一向的基调便是尊重与信任,此刻他自然也想相信儿子的判断,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但现在的情况在他看来,过于特殊了。
“你们怎么就不懂呢!乔鲁诺是短跑还是拳击运动员?他需要苯丙胺干什么?那玩意儿早就没人用了。新闻上说的都是狗屎,再说了,真要用兴奋剂,也不是这么使的,又不是吃糖!”
“俄罗斯人,三种没列入禁药清单的心脏病要混一起吃,和鸡尾酒疗法一样。队医算好时间,剂量不出错,根本检不出来。去年那个女单22岁,本来已经准备退役了,药品复检出了问题,俱乐部立刻出来说她有什么家族遗传疾病,拖到后面不了了之。所以你说我们队里的特里休,怎么可能比得过她们?”
“美国人更光明正大。肾结石、哮喘、肺气肿……手里拿着反兴奋剂组织特别批准的豁免书,尿里查出比乔鲁诺多十倍的右旋安非他命都没事,继续比赛拿金牌。”
“只要单子上还没有,大家就都在用,没得选。你非要说这就是兴奋剂,那补充药品我也在吃,预防炎症的,扩张血管提升耐力的,都是队医开的,据说是很安全。但这也不是什么万灵药,吃了一粒比赛马上超常发挥。只是别人吃了,每天能上冰训练三个半小时;我不吃,只能训练三小时,一年下来我比他们少多少时间?”
盖多是个报喜不报忧的孩子,从小都是,这些事情……他从没和家里人提过。
朱利奥·米斯达突然很想给自己灌上几口烈酒,短暂地逃避过去半分钟里涌进脑海里的现实。他特别希望时间能倒回盖多17岁的那个晚上,如果他当时就知道了竞技体育已经有了严格的产业链,还有这么多根本不讲道理的规则,他绝对不会支持孩子做职业运动员的决定,即便谈崩了动手了也不会。
但事已至此,再说“如果”也没用了。
“好吧,就算是你说的这样,那苯丙胺又是怎么出现在乔鲁诺的样品里的呢。” 米斯达先生决定回到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
“我不清楚。”刚刚冲父亲大喊大叫让米斯达自己也很不舒服,他撇开脸,用鞋蹭着地上的杂草,“但这是处方药,乔鲁诺想搞也搞不到。”
“之前北边有些年轻人——不是运动员——也被查出用了这玩意,庆祝时放纵过了头……”
父亲的言外之意很明显,米斯达咬住嘴唇,余光里第瞥见这个在他眼中几乎从不畏惧什么的男人第一次流露出担忧。没有力气气愤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助和悲伤。把乔鲁诺不由分说带回家,是因为他曾经自信地认为自己的家庭——爸爸和妈妈——他们一定会选择和自己站在一边。如果爸爸都不愿意相信乔鲁诺,那还有谁……
“从10月底,去加拿大开始,我一直都和乔鲁诺在一起。之后直接去中国,再回来,我们每天都在训练,根本没有什么庆祝和放松。我太清楚他的练习和比赛时精神状态是什么样的了。”
米斯达先生沉默地听着儿子的低声诉说。
如果同盖多所言,不是兴奋剂,也不是那孩子自己犯蠢,这件事情对运动员来说,绝对超乎想象得险恶。无论背后的真相如何,他都为乔鲁诺感到抱歉。
他不过是个17岁的孩子。
但他的盖多,也只有20岁而已啊。
“我没办法,我一定得相信乔鲁诺,如果你也和我一样了解他,你也一定会这样做的。我看到他滑冰,好像突然就明白我当运动员想找的是什么了。没有多少人和他一样,是用心滑冰的。他绝对不会做那种事情的。”
米斯达平常都习惯于直呼父亲的名字,他本想这么做,但青年注视着对方同自己如出一辙的黑眼睛。
“爸爸,我不是相信他,我是相信我自己。”
一时间,街道上往来的行人,车辆,那些嘈杂和喧嚣,都好像凝固了。
良久,米斯达先生走上前,拍拍儿子的肩膀。
“行了,之后你没事带他熟悉熟悉家里。冰箱里的东西饿了都可以吃,洗衣机和烘干机你也教教他,老式机器,挺多人都不知道转那个旋钮。网的密码你这臭小子估计早给他了,晚上别打游戏,看球赛卡了我找你。剩下的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吧。”
父亲的突然松口让米斯达愣在原地,嘴巴张合,却再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串尖锐的电话铃声让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啊,我是盖多·米斯达……额外检测吗?要马上?好,我大概半小时后到。”
看来预料中不得安宁的生活已经开始了。
米斯达用肩膀夹着扁平的手机,朝父亲眨眨眼,示意自己得先走一步了。大概也觉得所言已尽,米斯达先生只是伸出了右手,握成松散的拳头,他的儿子会意,与他碰了碰拳,就和小时候一样。他立在原地,望着盖多钻进刚到站的公交车。车和昨晚一样开远,但他却没有再着急折返回家。
朱利奥·米斯达先生独自去了趟银行。他从钱包的夹层里翻出一张没什么磨损,看上去还停薪的卡,插进自动取款机。
不是背着老婆藏的私房烟酒钱。
他越过取款键,点了查询余额。
盖多那个倒霉蛋,成年组第一场国际比赛,就伤了腿,还被对面讹了一大笔钱,最后不得不把自己卖给了Passione。从那以后,一家之主的预感和责任促使他每个月悄悄存了点钱。毕竟也打拼了这么多年,有些事情也看透了,别说啥有的没的,如果以后再遇上什么,还是手里的钞票来得最踏实有用。
怎么办呢,45岁的自己被盖多那小子说服了。有时候人就会破天荒地,想像年轻时那会儿一样,随着心来一次。
我是相信我自己。
以前没发现这小子居然这么会说话,算了,就按他说得办吧。米斯达先生望着屏幕上的数字,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卡上的存款余额不多,但也不少。
如果真有天大的麻烦估计还不够。
不过好歹这也是钱啊。
* * *
促狭的洗衣房正对楼梯口,被楼上的两间卧室夹在中间。买下这栋小房子的时候,米斯达还没出生,六只大狗当然也还没踪影。身为电工的爸爸卷起袖子改了新家的电路,隔开了卫生间和洗衣房。但他当时没能顺手再开个窗——那是瓦工的活。
靠墙摆放的烘干机隆隆地工作着,坐在地板上的米斯达深吸一口混合着织物柔顺剂气味的暖湿空气。
白天和父亲的谈话让他心情复杂,他当时真没料到,父亲竟然这么容易就站在自己这边来了。不过回想起从小到大的点滴,爸妈在大事上确实也从未让他失望和难堪过。俱乐部突然来电话通知留在那不勒斯的注册成员都去药检,数一数,其实也就自己和纳兰迦两个人了。纳兰迦还是一脸急切,却不明所以的表情,这样对他也好。
等待检测的时间里,他难以抑制地开始担忧乔鲁诺在家没有熟悉的人怎么办。或者是另一个极端:老妈太热情,但乔鲁诺想要点时间和空间独处怎么办。好在赶回家后,乔鲁诺明显放松了些,站在厨房的料理台前,正帮着老妈切西葫芦和节瓜。
晚餐很家常,大家也坐得久了些,乔鲁诺的食量恢复到了平时的样子——虽然也不是很多,但这让米斯达感到安慰。
平时饭后的这个点,是一家人窝在沙发上,为看球赛还是电视剧猜拳的时候。石头剪刀布,一把头,赢的人拿遥控器,输的人负责第二天给六只狗擦屁股。今天所有人都心照不寻地没有提电视,毛绒绒的大家伙们自己出门遛了自己,回来后自觉坐在门口等着擦脚,又一个个趴回没有亮起的电视前,耷拉着耳朵打盹。爸妈裹着围巾外套准备出门采购。为了赶时间,他们要开车去远些的超市——那里还有两小时才打烊,乔鲁诺还缺好多生活用品,买齐了估计得花时间。
“那就说定了,乔鲁诺先在我们家住下,” 妈妈把鞋拔子挂回门后的钩子上,“先把圣诞节过完,之后再考虑搬家的事情。”
“今年买圣诞毛衣不用纠结半天哪个更好看了,把两种都入手,开心不?” 老爹不慌不忙,走之前还要冰箱门边摸两块巧克力。
“买两罐酸奶回来吧?不加糖的那种……” 女人对丈夫的小动作摇摇头,弯下腰像士兵一样专注地清点冰箱里的存货,“乔鲁诺吃得真少……你平时有没有什么喜欢吃的?”
“你喜欢吃苹果的吧?”
米斯达不假思索地抢了话,想想又后悔自己唐突,抱歉地望向身边的乔鲁诺。
“我都可以,苹果就挺好的。”
乔鲁诺的声音让他回忆之前在俱乐部一起吃午饭的时候……乔鲁诺的饭盒里……切成薄片的夏巴塔面包,适量的肉食和奶酪夹在寡淡的绿叶菜和番茄中间,绝不加多余的酱汁,有时候旁边会放一个苹果……他严格严格的运动员食谱,把从食物中享乐的可能性压缩到最低。
脑海里白茫茫的一片。
该死。
记忆里的空洞让洗衣房里的黑发青年下意识地轻咬拇指上的倒刺。烘干机里的衣服翻搅着,他把无处安放的眼神投向不远处地板上的洗衣液瓶。瓶底边缘积着一圈黏糊糊的蓝绿色洗衣液,之前手一抖,倒多了。
自己从小就特别容易出汗,训练完后的脏衣服能拧出水,前两年再加上老爸的工作服,每天往洗衣机里倾倒的衣服要以筐为单位计数。三分之二瓶盖洗涤剂,能把里面多有的东西一股脑搅干净,经验几乎让他不用思考。
但今天乔鲁诺的随身衣物只铺开浅浅的一层,甚至盖不住洗衣机银白色的金属底盖。少年被称作为“家”的简陋住所一片狼藉,时间太紧了,他们没能从废墟中挑拣出太多随身物品,更别提抢救些那些美好回忆的载物……
把那只取名为No.8的米黄色布丁狗玩偶也塞进洗衣机,滚筒才平衡了些。
米斯达揉了几下糊在一起的眼睫毛,望向已经被自己转移到了烘干机里的毛绒玩具。还有三分钟就好了,微弱的气流穿过排气管道,沿着低矮天花板中的塑料管道传远。
No.8伤得很重,昨晚它左边的耳朵几乎被扯断,仅剩两三条松松散散的缝线勉强固定住,现在妈妈重新将那缝了一遍,几乎看不出来不同了。玻璃后面的它抿着嘴在笑,细线绣出的两个弧形不像犬科的嘴角,更像是食草动物那种驯良却又勉强的笑容。
这是乔鲁诺世青赛取胜的纪念品,陪他穿越半个地球,辗转来到意大利。早晨他们站在人行道边等车,一直沉默不语的乔鲁诺却对他说,“我想走走”,于是他们步行穿越了西班牙区,花了快四十分钟。冷风在大街小巷窜动,平常实用主义至上的金发少年“任性”地抱着这个过于夸张的毛绒玩具,无视路人的频频侧目。偶尔阳光从楼房之间的空隙射下来,乔鲁诺的碎发在光影中飘飞,但这个柔软的玩偶却像某种屏障,让他看不见也猜不到对方的表情。
黑发青年低头。
这里是家。训练顺利,赢得比赛时,可以肆无忌惮地和六只大狗一起在地毯上打滚,笑到岔气为止;伤病和失落袭来,把自己关在房间一整天,半夜摸黑下楼,也能在冰箱里找到妈妈留给自己的饭。而现在,乔鲁诺与自己一墙之隔。这就好像碗橱里的瓷器就要砸下来摔个粉碎,乔鲁诺一个人支撑在摇摇欲坠的边缘。他伸出手,踮起脚,跳起来,却连指甲的边缘也没法触碰到,一点点都碰不到。
真挫败。
烘干机滚筒加速到最快后,开始缓缓减速。外套上的拉链扣击打在金属内筒上,一声比一声轻。米斯达睁开眼睛,黑色的巩膜和瞳孔中央,映照着那个缓慢旋转的影子。
烘好了。
原本就异常安静的家里,真的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他把烘干机里少得可怜的衣服和毛巾捡进洗衣篮。最后才把重新变得干净蓬松的布丁狗玩偶抱在怀里,闻了一下,是洗衣液好闻的味道。
现在乔鲁诺应该在自己的房间里。
那房间里摆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从小到大的奖牌,两把吉他,狗狗们叼进来的玩具,把一米三宽的单人床挤进角落。垃圾桶快装满了,墙上莫妮卡·贝鲁尼的海报前些日子翘了角,还没来得及粘好——即使在乔鲁诺进房间前,他用了最快的速度把床上没叠的衣服全都塞进了抽屉,这个窝也完全不是设想中能带朋友回来的样子。
米斯达无用地挣扎了一下,敲敲门,然后用手肘轻轻顶开房门。
只有台灯被点亮了。床铺上没有人影,皱巴巴的被子竟然被铺平,看来乔鲁诺下午甚至还帮他整理了床铺。
“抱歉白天把你们的桌布弄脏了。”
“那算什么!你要是养了6只狗,就别想要什么干净桌布了。喏,这个给你。”
话语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滑出时,米斯达恨不得踹小心翼翼过头的自己一脚。为了掩饰尴尬把属于乔鲁诺的玩具狗放到了拦在两人中间的床上。
“……还有刚烘干的毛巾,还是热的,” 他继续把洗衣篮轻声拖到床尾,摸出里面那条属于自己的厚毛巾,嘴唇张张合合,努力地想多说点什么,“楼下冰箱里有牛奶,有我妈自己做的披萨,你一天都吃得好少。刚才那么安静,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谢谢。我午睡了一会儿,现在睡不着,” 金发少年的眼睛在暖色的灯光下晦暗无光,“一直在想昨天发生的事,笔可以借我一下吗。”
黑发青年向自己桌面上的笔筒耸耸肩膀,心里不是滋味。
乔鲁诺将过长的袖子堆在小臂上,随手抽出一只铅笔,又从旁边卷页的便签上撕下两张。米斯达盘着腿在床边坐下,支起小臂托腮。笔尖在浅色的方形纸片上划动,台灯的光亮把倾斜的阴影映进米斯达黑色的眼睛。青年顺着影子的方向,投向乔鲁诺的视线保持在一个微妙的仰角。金发少年似乎刻意避开他的视线和话题,执着地用书写的沙沙声填满两人之间的空气。
乔鲁诺仍不是平时那样,他像是一团有实体的雾。
“我想不明白。”
半晌,乔鲁诺冷静地轻声说道。
首先,药是什么时候进入身体的。
纸张上以此写下了日期,从前到后一个个被划去。中国杯,11月7日,那时赛后的例行检测中,所有指标都还是阴性。而12月15日,也就是大奖赛总决赛前的检测,也一切正常。卡着颁奖典礼的点送到,那份阳性的报告是12月1日的,也就是说,在检测无误的前提下,他就是在11月7日到12月1日的三周内摄入了药物,而那极其微量的药品恰好在代谢完毕前出现在了样品中。
米斯达在试图消化里面的信息,明白了乔鲁诺把那些日期圈起来的用意。
“那段时间你一直和我在一起。” 米斯达凑上去看,眯起眼睛。
乔鲁诺点头,他用食指的关节拖着木杆铅笔,“所以我想不明白,那些东西是怎么出现在我身体里的,这不正常。”
“而且这次国内的媒体基本都在推波助澜,这能理解,有政客想靠着管控精神类药品赢得选票。但就连俱乐部的医疗顾问都丝毫没有在发布会上保护我的意思。”
按照常理来说,即便是选手真的犯了禁,本国媒体和选手本身所在的俱乐部,都会有意无意中偏袒,争取为选手减轻事态造成的影像,特别是对未成年选手。这次表面上公事公办,但更像是某种装作“铁面无私”的惩罚。
“是因为我在中国杯的新闻发布会上支持了布加拉提和阿帕基吗。”
但“惩罚”他,并不能使任何一方能在这场闹剧中获得任何实质的好处。
“也可能是别的势力介入,他们这样对我是因为我的‘父亲’。”
“这……”
是的,米斯达之前都快忘了,乔鲁诺还突然多出了迪奥·布兰度这个生父。
其中理由晦暗不明。在这个时间点,突然传出自己“生父”这条爆炸消息,五一是为这场情绪宣泄的狂欢火上浇油。他之前上升得太顺了,越是看似完美无缺,越是站在高处……即使这是能力至上的竞技体育,英雄的堕落和几代人的命运纠缠,也从来都是人们最爱看的戏码。
“你要不要去找找他?” 台灯轮廓光把乔鲁诺的影子削得更加单薄,米斯达的目光落在纸张角落那个被铅笔刻下的名字,不自觉地攥紧玩具狗的耳朵,他试图让自己说得很小心,“他总该知道点什么吧。”
“不想找,也找不到,这只会让事情更复杂。”
乔鲁诺干脆地把那串字母杠掉,已经摩钝的笔头崩掉半个。
“我可能会被禁赛。”
乔鲁诺放下铅笔,六棱形的笔杆在他的手指上留下深红色的印痕,和那些来自亲生母亲的新鲜抓痕交错在一起。
“不是还有B瓶吗?”米斯达忍不住说,“没准就是弄错了,B瓶什么都没有,虚惊一场……”
“可能性很小。A瓶阳性B瓶干净,索契之后就没有出现过了。”
乔鲁诺叹了口气,把那只还带着烘干机温度的玩具狗拽过来,抱在怀里,在床的一侧躺下,下巴抵在它柔软的额头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最近因为用药被禁赛的排球前国手,24岁,被判罚了4年。他上诉,指出俱乐部有人胁迫诱骗他用药,希望可以减刑,被驳回。Hitman那边,里苏特被罚了6年,普罗修特因为协助用药知情不报,禁赛一年。”
“但你没有那样做啊,你不会和他们一样的。就算,就算真的有污染,也会查清楚,你一定会没事的。”
米斯达猛得从床边站起来,书桌因为撞击和磕碰抖了抖。拖长的影子映在他身后的墙壁上,一瞬间房间中本就微弱的光亮重新分布,他听不得这种绝望的事情。
“布加拉提他们,纳兰迦、特里休,我爸妈,还有我,我们会和你站在一起。如果你需要证人,让他们来找我。”
从傍晚开始,在逆着寒风的路上,在乔鲁诺一片狼藉的楼上,在路灯下,餐桌边……头脑发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干什么。但如果再这样保持沉默,他不如现在就直接从窗口跳下去。
“米斯达你不用这样——”
“你听着,乔鲁诺。”
后槽牙摩擦,米斯达咽下干燥的唾液。喉头绷紧,声音止不住地发颤,就像第一次在冰场相见,乔鲁诺落下那个惊心动魄的四周跳时通过冰面传到脚底的震动。老巷子里的冰鞋店,放在店门口的那双金色的冰刀软套;一起比的第一场B级,他在场边对乔鲁诺大喊“放开滑”;返程的路上,月光从车窗探进来,照在小憩的少年脸上。
“我知道你不需要那种东西,你是干净的。所以你一定会继续站在赛场上,继续滑冰的。”
全国锦标赛,医务室的冷光,交换彼此觉悟的夜晚;带伤上场时,场边乔鲁诺注视着自己时如炬的目光;世锦赛出乎预料的重逢,酒会的舞池里,他们手忙脚乱地跟着音乐跳舞;之后的一切,每次训练、每场比赛的同行和陪伴;更衣室里,乔鲁诺汗湿的睫毛和头发……
“而你是日本人还是意大利人,你到底是谁的儿子那些东西就更不重要了,至少我不在乎。你就是你自己,你是乔鲁诺。”
情绪像一粒粒石砾,被投掷进心中本就要满溢的水面。此刻,单纯的表面张力再也没有任何办法托住即将溃散的水流。米斯达短暂地静默了一小会儿,强迫自己压下翻涌向上的喘息。黑发青年睁开方才下意识闭上的双眼,温热的液体随着鼻梁根部翻涌的酸楚氤氲着。
姜饼里姜汁的辛辣温暖,粗粝砂糖焦化后的甜蜜微苦。乔鲁诺不再说什么,闭上眼睛。或许此刻的寂静就很合适,米斯达这样想着。乔鲁诺怀抱中的布丁狗玩偶像山脉,把床铺分成两半,他小心翼翼地在属于自己的另一侧躺下,伸手关上了台灯。
房间陷入黑暗,窗外的车声遥远,万籁俱静。夜空中没有星星,没有月亮。
“我相信你,一直都会的。”
良久之后, 他觉得乔鲁诺可能已经睡着了,轻声地,惴惴不安地说出了这一句。
却掷地有声。
布料摩擦窸窣声,似是有轻不可闻的叹息,感觉有东西越过了横在他们之间的山。感到一阵微凉触及指尖,然后像生长的藤蔓植物缓慢向上,穿过他的指缝,轻柔地贴合。
乔鲁诺放开了玩具狗。
他们的手牵在了一起。
Chapter Text
平安夜。
罗马近郊,意大利国家冰上运动管理协会。
被安排上最后一轮白班的清洁工不耐烦地把推车塞进隔间。这个节骨眼上,凡是有假可休、有家能回的,早该收拾东西走人了。他有点同情、又像是看傻子般望了眼走廊尽头朝西的会议室。
都几个小时了。滑联的那群倒霉蛋不赶紧回家烤火过节,准备一路吵到明年吗。
“我再说最后一遍,” 坐在靠门边角落的中年女人揉了揉绷紧的额角,面前的咖啡杯里除了干涸的棕色水痕,早已没有半滴能提神醒脑的液体。她放缓语速,试图在这个乌烟瘴气的破房间里保持仅剩的礼貌和克制,“我认为这件事情没有任何争议可言。”
“不,瓦伦蒂尼女士,这远比你想象中复杂。”
“复杂?” 来自北方小城的新晋官员匪夷所思地望向圆桌斜对面的男人——Passione的前任青训负责人费拉里——以前二人打交道时对方就没少给她出难题,但从未像今天这么离谱,“不包庇,对兴奋剂零容忍,这是你们Passione医疗顾问亲口说的。现在B瓶的检测结果也是阳性,难道准备不了了之吗?”
“……如果新闻公关的说辞能解决实际问题,谁又想圣诞节在这坐着!。”
费拉里摸了摸桌面上的小纸团,环顾四周。相处多年的老同事们眼神空洞疲倦地点头又摇头,做出难以抉择状,还有几个人偷偷在桌下摆弄手机,没人注意到他一瞬间的窘迫。心中无声地啐了口俱乐部丢过来的烂摊子,他在西裤上不动声色地擦了擦手心浸出的薄汗,继续不紧不慢,摆出坦荡的神态:
“事实是,虽然样品中检测到了右旋苯丙胺,但药物浓度极小,需要进一步仲裁才能做出合理的决定,在此期间我们应该允许他正常参赛。”
“仲裁进度不影响判罚,米兰的Hitman俱乐部已经有过先例,” 瓦伦蒂尼一字一顿地重复,几乎被过去几小时内白费口舌的无用功气笑,“乔鲁诺·乔巴拿的禁赛应该立即生效,他不能获得两周后全国锦标赛的资格。”
“这二者怎么能混为一谈!乔鲁诺是全国最有希望的年轻选手,你这样草率的举动将对国家、Passione俱乐部和选手本人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 这个新来的女人显然已经成了工作上最大的变数,费拉里倾身向前,试图用老办法堵上她的嘴,“瓦伦蒂尼,我知道你不待见Passione,但你不能因为对我,或者对乔巴拿选手本人有成见——”
“我从未对任何俱乐部的任何一位选手有过成见。” 瓦伦蒂尼不卑不亢地打断了男人,扫过桌边纷纷躲避的几双眼睛,目光再次回到费拉里脸上,“我欣赏乔鲁诺的技术、表现力、还有他在中国杯上的发声。17岁的孩子犯错是正常的,等到他回来的那天,我依旧会给他毫无保留的支持。但既然犯了错,就应该接受惩罚。”
“惩罚应该是手段而非目的,特别是对未成年人,还在Passione工作时我就这样认为。乔巴拿选手有了这次的教训,一定会更慎重的对待这项运动,” 男人顿了顿,桌下的右手攥住口袋里叠成小块的发言稿,“这不才是我们的初衷吗。”
“那那些干净的选手呢?那些已经按照规则严格禁赛的,那些被挤走名额的选手呢?!”
瓦伦蒂尼终于忍无可忍,提高声音,几乎吼出来。
房间内霎时间死一般的寂静。一阵面面相觑后,随即响起一阵阵转移话题的干笑声。
“行了行了,蒂娜,马上圣诞节了,别这么生气嘛。”
“诶呀你看你们俩,明明认识那么久了……今天大家都累了,大不了节后再说呗?”
“费拉里啊,你也别往心里去,她不是针对你。她毕竟之前是教练,脾气上来说不定把你当学生啦。”
这些堆笑的面孔让瓦伦蒂尼想起了自己平淡无奇的运动员时代。“别哭呀蒂娜,作为业余选手你已经很了不起了。” ——他们这样安慰她。后来她结束了职业生涯,投入教练的事业,他们也对她的孩子们说同样的话—— “关键是和昨天的自己比。” “个人选手能拿到第四已经是非常好的成绩了!” “别人俱乐部毕竟是得吃这口饭的,或许动作细节更优美……”
在当教练的15年中,她一共带过97个孩子,其中36个男孩,61个女孩,最好的成绩是青年组全国第二,仅有一次。获得国家级教练终身荣誉奖的那天是她40岁的生日,前Passione俱乐部青训负责人,也就是现国家滑联官员罗伯特·费拉里把装着那枚金色奖章的木盒递到她手中,蚀刻的字母庄重地刻下“授予路易莎·瓦伦蒂尼终身荣誉——花样滑冰国家级教练(业余组)”。
业余组。
那行用繁复的花体书写的小字母仿佛是一种嘲弄。那天晚上她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无法入眠。扪心自问,这15年来她有一刻将学生们当做‘业余’选手吗?蹲转,浮冰足保持水平,臀部低于膝盖;任何姿态的变化想要被承认至少需要转足两圈,维持八圈为一个定级条件,数,即使已经在节目后半段累到眼花,也不要抱着侥幸心理想着随便转几圈;Flip跳用浅内刃,Lutz跳用深外刃,不能提前转体,禁止用腰发力,这是白纸黑字的规定。她是这么教的,那97个孩子也是如此练的,可为什么,即便站在同一赛场上,即便他们中天赋最好、最努力的也无法与“职业”水平比肩?又为什么,在他们中的某些人被俱乐部挖去后,一夜之间改好了‘模糊’的用刃与旋转,分数立刻跻身领奖台之列?
那一晚,瓦伦蒂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需要改变地也许不是自己学生的起跳方法,而是某些更加根深蒂固的东西。把手里最后一个孩子送进大学后,她辞去了北方小城里教练的职务,独自南下来到罗马。
然而这里的空气依旧充斥着窃窃私语和低笑。
不知是谁先看了眼墙上快走向正午十二点的表,被困在房间里的人们开始骚动起来,有人提议先下楼吃午饭,还有人嘀咕着想要暂时休会。更有甚者已经光明正大的掏出手机,翻看儿子发来的圣诞树照片;打开约会软件,焦头烂额地敲打键盘,试图推延下午见面的时间;给今晚的球赛下注……或者更无聊,在糖果消消乐的界面划拉。
“包庇一个天才不是在保护他。”
无人理睬。手机游戏一阵诙谐的圣诞特别音效过后,众人笑着轻易原谅了忘记将手机静音的家伙。圆桌对面的费拉里耸耸肩膀,投来一个“你看我也没办法”的表情。
“你们真以为自己在保护这项运动吗?!”
被彻底激怒地瓦伦蒂尼猛拍桌面,巨大的声响终于让众人一个哆嗦安静下来。她拖开椅子,径直走到已经准备收拾公文包的男人面前。
“无论他是谁,世青冠军,大奖赛冠军,就算是奥运冠军,也不能豁免。”
她直视对方的眼睛,即便这会让自己显得像个蛮不讲理的疯女人——或许在那些人眼中她一直就是。
“今天只要我还在这里,就是规则说了算,乔鲁诺·乔巴拿必须立刻禁赛!”
“瓦伦蒂尼,你——”
“都冷静点,为了这种事情争执一个早晨。这是奥运前最后一个赛季,有多重要诸位都忘了吗?”
老人的声音从寂静了许久的角落传来,充满火药味的房间迫于威严瞬间冷下来。
论工作年限,在座的没人比发言者更久了——在九十年代,花滑打分最受裁判主观左右的6.0时代,他就在这里占有一席——国际滑联将规则翻新了一遍又一遍,老者却像是树木一样盘踞在了这个职位上。老人无意和年轻人争风头,沉默地观赏着这出闹剧。
“赛季末的世锦赛,我们选手的名次会直接决定明年冬奥会的名额分配。北京冬奥结束,紧接着就是我们自己米兰冬奥的周期。上面很看好花滑,这五年里你敢在选人上犯错吗?”
风声呼呼地敲着玻璃,连续的问句让会议室陷入沉寂。
“想想东京排球那边出的岔子,集训就自作主张地把某些年轻人排除在外,给人留下口舌,” 老人冷笑两声,“结果带着两个年迈的归化球员,半决赛的门都没摸到。排协被开了半个办公室。”
焦躁不安随着指甲刮擦桌板的轻响蔓延开。靠窗的一个男人挪了挪身体,座椅在地毯上拖拽出两道不安的浅痕——六月他将迎来家里的第一个孩子,失业这样的风险是绝不能承担的。
“确实是这样,所以我们不能冒险,” Passione的代表像是从最权威的老者那儿找到了新的突破点,他立刻拍了拍身边同事的肩膀,“上赛季准备强捧的福葛,欧锦赛不甚理想。世锦派了米斯达和第一替补普罗修特,守住两个名额已经很勉强。这赛季福葛直接退役了,米斯达没有难度,纳兰迦更不行,加丘太毛躁,除了乔鲁诺我们还能用谁?”
“你也说了,普罗修特是第一替补,他的技术难度和稳定性都很可观。我觉得全国锦标赛照常选拔,取前两名就——” 瓦伦蒂尼摊开双手,依旧坚持自己简单明了的解决方案。
“他那是苏联的技术,当初老马里诺夫要归化他的时候我就觉得不靠谱,后面果然出事,” 刚刚被费拉里拉拢的准爸爸打断了她,“况且国际上裁判也不喜欢他。而且要是我们意大利冠军是个斯拉夫人,明年资金就要往转籍选手上靠,没人想这样吧,脸往哪儿挂啊。”
“乔鲁诺也是日意混血吧。”
“其实是日英。”
“……好歹他从小在意大利长大,生长环境才重要……”
交头接耳声再次窸窣起来。
“所以怎么办?还是让乔鲁诺去比欧锦和世锦?”
“那要全国锦标赛选拔选手的先例推翻吗?要不先给豁免,等他拿稳了名额后再禁赛?”
“我看算了吧,反正也是国内安排的检测,估计过段时间就没人在乎了,跟个孩子斤斤计较什么呢。”
同事们各怀心思,瓦伦蒂尼的脸色愈发黯淡。老人将房间中的一切收之眼底,等到声音渐渐褪去,继续道:
“瓦伦蒂尼的考虑也对,直接豁免所有处罚不妥当。明晃晃的包庇自己的选手,落人口实,国外那群裁判会反感。”
“那你说怎么办啊!”一个年轻官员大概是玩手机走了神,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了口,他自知失言,可老者面色不改。
“这两天我想了想,大概有了个方法。下个月我就到退休的年龄了,他们估计也不会为难一个老头子,除了问题我来担责任吧,” 他伸手理了理人字纹西装的领口,“我认为,需要执行对乔巴拿选手的禁赛,同时也应该保留全国锦标赛的选拔制度。”
现在轮到费拉里慌了。
“不让乔鲁诺参加全国锦标赛了?” 前几日通过电话传达的死命令,和赛季初身败名裂的波尔波的下场让男人后背立刻蹿上一阵凉意,“那欧锦赛和世锦赛——”
“他自然有机会去世锦赛的,” 老者冷冷地看了Passione的喉舌一眼,从胸前的口袋里夹出一张平整折叠两次的信纸,“看他自己能不能抓住了。”
众人似懂非懂地交流了一圈眼神,很难相信有这样的好事。
老人缓缓摊开纸张,抚平折痕,露出上面老派的钢笔字迹。阅读时,他薄到几乎看不见的上唇像是抿着,说腹语一般。即使衰老让他的上眼睑堆满皱纹,那双鹰一样锐利的眼睛依旧划过房间的每个角落,不难想象他年轻时或许有着一张极其严厉刻薄的面庞,也定比这里的每个人都难缠百倍。分条列点的,几乎没有感情的话语,每个人都低下头听着,仿佛它们不容拒绝。
“以上是我的计划。”
老人撕碎手中的纸片,团成球,抛进身后垃圾桶。
“这……巧妙啊……”
终于,有人恍然大悟似地感叹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这种决定,不能说是两全其美,这是几全其美。Passione的费拉里反应了半晌后,也重新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笑容。
“那么事情就完美解决了,麻烦小莫妮卡下午加急出第一份文件,之后的等到圣诞节后解决,各位节日快乐啊!”
费拉里夹起他的公文包,朝房间里的大家挥挥手,走出会议室,这结局和他预料的不完全相同,但也足够完满。有了他开头,被关了大半天的大家也都终于放松下来,纷纷说笑着鱼贯而出。老人披上外套,戴好小毡帽,伸手拉门时侧身看了眼还失落地愣在座位上的女人。
我也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你了心愿,不是吗。
“新年再见,瓦伦蒂尼。”
他阖上门。
平安夜依旧正常营业的饭店已经不多了,特别实在这种有些偏僻的地方。老人迈着缓慢的小步,踱过冰协大楼背后发黄的草皮,穿进不远处唯一的居民区,拐进那家他常去的小餐厅。饭点已经过了,小厅里食客稀稀拉拉,他和熟识的服务生打了个招呼,随便选了份中午的餐食。对方指了指靠窗的卡座,示意那里已经有人等候多时了。
“午安,恩里科,稍微多花了我些时间。”
白发棕瞳的高大黑人站起来,整理了长风衣的下摆后,与他握手。
恩里科·普奇,美国冰协的人。扳着指头数数,两人认识也有几年了,之前一起做了那么些事,表面上互相客套倒也没必要。服务生端来午餐后,老人脱帽,抽出餐巾里的刀叉,在普奇面前慢慢切割起烤到软嫩的小羊排:“真是谢谢你,还为我们意大利人出谋划策。”
“毕竟这里也是我的故土。” 美国人用流畅意大利语回答。
“俄国人知道恐怕又要恨死你们了吧。如果乔鲁诺能去世锦赛,那他们男单三个奥运名额就危险了,” 老者用刀柄压了压切下的肉块,粉红色的汁水流向瓷盘底部的缝隙中,“你们美国人拿不到的,俄国佬也别想有,呵。”
“没有俄罗斯针对未成年人药检阳性的处理先例,我也想不出这样的解决方案。” 普奇眼中并无恨意和妒意,“我感谢他们。”
“兴奋剂这玩意儿……碰过的人早晚玩脱,” 老人抬眼看了看对面的美国人,喉咙中滑出一阵似是轻蔑的轻哼,“我一直用我认为正确的方式做事。这次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其余并不能保证什么。”
刀叉在盘中划过,他的牙口大不如从前了,几年前还能入口即化的小羊肉,现在也得细嚼慢咽。坐在对面的普奇并没有丝毫着急的意思,餐厅里除他们之外的最后几位顾客也渐渐离开,灯光暗下来。或许是为了缓解这冗长的尴尬,老人随口问道: “这次来意大利你准备顺路去趟阿尔塔巴迪亚吗?”
“并不。”
“唔。”老人不置可否,小口咀嚼着温热的肉食,“我以为你会顺路跟兄弟过个圣诞节。”
“我们不太说话。”
“你弟弟成绩不错。” 不在意普奇的冷漠,老人自顾自的往下说道,“我们雪联那边在重点观察他。说起雪联,” 他放下刀叉,往肉片上撒了一点盐,“我听说你们有个女单,染了一头绿毛的那个,练得好好的,上赛季忽然转练滑雪了?她原本也是你们的种子选手吧。”
“这是选手本人的自由,”普奇忽然感到一丝烦躁,他看向窗外的雪花,默数几个数字,“我们也无权干涉。”
沉默了良久,老人才再次开口,“欧锦赛结束后我差不多就该退了,” 他透过蒙上雾气的玻璃望向不远处自己工作了三十余年的机构,回想起过去今天早晨那间会议室里上演的闹剧,摇摇头,重新对上美国人的目光,“之后不管是谁接手我的位置,大概都不会再有这种顺水人情了。不过最后能让我问个私人问题吗。”
除了颔首,普奇再无其他表示。
老者吞下盘中最后一片肉,刀叉交叉时,金属尖齿碰撞出轻响。或许是真的到了年龄,这段日子他总会记起许多很久之前的事情,他看见某些影子,想到1992年的阿尔贝维尔冬奥,想到2002年的盐湖城。
“让你来办这件事的,是那个人吗?”
“不,这只是为了我们两国的共同利益着想。”
普奇给出了平静的回答。
* * *
好了,淡定,冷静。
米斯达深呼吸,睁开眼,对着后巷水泥墙上的涂鸦扬起眉毛。他扯了扯嘴角,最后调整了一遍面部表情,然后轻松、自然又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冰场后门。
“怎么新年第一天训练就晚来啊!” 已经百无聊赖地在挡板上挂了好一会儿的纳兰迦耳朵尖得像小狗,听见门锁窸窣,立刻摇着尾巴迎上来。
“这不是,车站那边的橱窗里有窝小猫,眼睛还没睁开,” 预料到会被抓个正着,米斯达故作镇定地摊开手,“我就蹲那儿看了一小会儿,结果抬头,足足一刻钟了!紧赶慢赶跑过来。”
“奶猫?!有照片吗我也要看!” 纳兰迦一下子来了神气,嘚啵嘚啵得跟着他,三步并两步踩着观众席的塑料板凳跑下来。但男孩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马上又蔫吧了,“福葛不来,巷子里那些小家伙也都走了。”
“……说不定它们只是趁圣诞节出去转转?过一阵子就回来啦。”
“真的……我不信,你一定又骗我。”
“你这话说得,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
“上次就——”
“还有十分钟才到八点,晚点到没事,以后路上别赶时间,注意安全,” 坐在前排换鞋的布加拉提回过身,声音不高,却足够平息吵闹,他看着拉拉扯扯的二人,只是顺手接过米斯达准备往地板上扔的包,“去热身吧。”
“我还是很小心的,除非那窝奶猫正好有四只……”
布加拉提俯身继续整理鞋带,不再回应米斯达今日的迷信玩笑。纳兰迦往也旁边挪了挪,折腾自己的护具去了。冷场的黑发青年尴尬地立在原地,四下张望。
“早啊雷欧!新年快乐!”
还穿着运动鞋的他翻过挡板,朝已经在冰山的阿帕基走去。训练开始前他总习惯先找坏脾气的哥们儿聊两句,那虽然家伙脸是臭了些,碰个拳击个掌什么倒还是愿意的。米斯达摊开手掌,举在半空。
高大的白发男人冷冷地滑过,敷衍地伸了下手肘。
冰面下的制冷板轰轰作响,回暖的空气又跌回微凉的温度。
在几个大洲之间奔波飞行,脚不沾地的生活节奏让上半赛季快得不真实。都灵总决赛后,赶在圣诞节前在夹缝中断断续续练了些,回来后已经是来年一月。Lagoon一号冰场,顶灯冷色的光线混着日光穿过横梁,陈设似乎都还和去年布加拉提刚伤愈回归时一样。但原本因为增员略显拥挤的冰面,此刻只剩下缭绕的雾气盘旋上升。
福葛走了,不会再回来了。搬家公司高效率地将他的私人物品打包,两个用胶带封好的黄色纸板箱取走了他留在储物柜里的所有东西,包括那双从夏天开始就因为磨合不佳被放在柜底的新冰鞋。特里休也有一阵子没见到了,几乎全权负责她训练的布加拉提并未提及女孩缺席的原因,心照不宣地,大家也都默默地接受了她的离开——发生了那么多事情,现在俱乐部自顾不暇,这或许是对双方都好的决定。波尔波在十月份下台之后,楼上的玻璃房子就被封着。那家伙还管事的时候,每年圣诞节都要大动干戈地搞翻新,大家全都斗智斗勇地蹭场地训练;今年,布加拉提批了圣诞假,却没人说不。
上半赛季,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浸在前所未有的高强度中,下半赛季只会更甚。用短暂的假期稍事休息,或许才是科学合理的。
完成上冰前热身的乔鲁诺走出场地内侧的健身房,就看到米斯达耷拉着运动鞋迎面走过来。黑发青年朝他摇摇头,面露“我真没办法了”的表情。二人在狭窄的过道上擦肩而过时,挡板下的手指尖碰了碰,很轻很快。
从都灵回来之后,他一直借宿在米斯达家——更准确地说,是米斯达的卧室里。
“别让人家挤你的狗窝,今天必须把书房整理出来。” 刚开始,每当米斯达妈妈叨念起这句话时,米斯达还是有些愧意的:“下午,下午一定。”
但在他们从那间已经完全沦为仓库的房间里翻出包括但不限于风格狂野前卫的小学美术作业,叠成小块藏在饼干桶里的成绩单,用粉红色卡片书写的某些信件等等杂物后,米斯达挡在门前,拒绝继续进行这种无谓的“寻宝”。
“我打个地铺就行,你睡床。”
乔鲁诺自然是不可能同意的,没有缓冲的坚硬地板伤腰,何况按照常识去睡地板的应该是他。
“那怎么行!对了……你不是有个那什么特别好用的床垫吗!”
他用了几分钟才终于反应过来,米斯达四处比划的是Speed Wagon提供的便携软垫——除了毛绒玩具No.8之外,他从世青赛带回来的另一个战利品。直至现在,乔鲁诺都不明白那天他是怎么答应米斯达的,但他确实在那个特殊时刻这样做了——两人在后半夜重又溜回了自己已经一片狼藉的住所,捡起那张卷成一条的床垫,还有些别的还能用的东西。凌晨三点半,终于睡上心心念念的SPW产品的米斯达大呼这东西神奇,感觉像躺在云上,乔鲁诺对此表示怀疑;五点半,已经从浅眠中醒来的他发现地板上的米斯达翻了个身,鼾声平缓,睡得正香。
最后,在他的坚持下,米斯达终于稍有妥协:二人轮换睡床。于是床铺和地铺的陈设一直保留到了圣诞节后。
米斯达的家……是个像安全屋一样的地方。不是动作电影里中弹数枪的主角用烈酒和针线为自己消毒缝合的汽车旅馆,而是真的令人感到宁静和安全——来到这里之前,他无法想象自己竟然能把花样滑冰暂时抛之脑后,连续休息三整天。无需投币就能使用的烘干机,加了巧克力的炖肉,特地买给自己的节日毛衣,挂在门口的圣诞袜……今天早晨,他们一起赶早班公交,下车后在橱窗里看到了刚出生不久的一窝小猫趴在阳光下。
这曾是刚来意大利时的他渴望过的:和邻居家年龄相仿的孩子做朋友,一起上学放学,去对方家里吃饭,然后肆无忌惮地躺在床上聊天。随着年龄增长,他明逐渐白以自己的身份获得这些很难,于是早就不再抱有期待。但现在,在这个风暴之中的圣诞节,这些如同甜蜜幻境的东西却被摆在了唾手可得的地方。
他们没有告诉组里的任何人这件事,甚至没有告诉布加拉提。
“你……你先进去热身吧,我过会儿再进去,” 快走到冰场所在的街区时,米斯达摸摸鼻头,有些局促不安地放缓脚步,“不然布加拉提该发现了。”
“他不允许我住在你那里吗?”
乔鲁诺确信布加拉提不会如此。理论上,他们也不该对布加拉提有所隐瞒。但现在情况特殊,米斯达想在大家面前与自己适当保持距离或许才是合理的。
“当然没有!” 黑发青年也连连否认,快步跟上,明明只是收留了一个朋友,他也捋不清这团乱麻,懊丧地拍着脑门,“嗯……其实是纳兰伽,这臭小子上次看到你帮我拉伸就问我——啊不对不对,我这是……唉,我也不知道……天啊。”
思绪随着冰鞋的最后一个结被收紧戛然而止。
乔鲁诺踏上冰面,前后小幅度挪动冰刀。冰在压力下溶成水,其中颗粒般的阻力却是清晰的。金发少年缓慢地蹬冰,绕场一周后,在远离观众席的阴影中保守地试跳了一个许久不碰的2 Axel。
他给了米斯达一些私人空间。他清楚地感受得到,米斯达的反应绝非是出于那些他曾熟悉的疏远和恶意,但或许现在并不是深究这些行为的最佳时期。其实这种共同保守一个秘密似的感觉虽然陌生,却绝不难熬。这像极了睡前在楼道里留盏夜灯,让他感到奇妙的安全。
调整重心,减小刃与冰面之间的角度,使滑行更加快速顺畅。今天的冰似乎比印象中湿软,乔鲁诺更深地弯曲膝盖,开始检查所有的三周跳。Toeloop, Salchow, Loop, Flip,那些已经刻肌肉的记忆引导着他的身体。还剩下Lutz,他并不擅长的那一个。
落冰的那一刻,首先接触冰面的右脚前半段冰刀轻微、却又不可忽视地摆动了一下,冰齿随即滞涩地划过冰面。抬起头时,米斯达的背影恰好消失在门后。在一切都似乎被放慢的瞬间,从金属门缝隙被挤出的气流,遥远又清晰地轻撞在耳膜上。
中断滑出时的弧形,乔鲁诺突兀地刹停。
人无法永远待在安全屋内。
那只能是生活中的一部分,很小一部分。
12月20日,B瓶的检测结果送达,预料之中,事情没有朝乐观的微小可能性发展。彻底消化“药检阳性”这一事实的过程时,心态变化和得知自己确诊了某种疾病时相似:否认、愤怒、协商、沮丧和接受。有限的时间迫使他将中间三项融合在一起,伴随着无法打消的疑惑,以及迷雾重重的未来。
12月22日,平安夜的两天前他出席了第一场听证会。满城的节日氛围中,这场或许会持续数年的仲裁程序拉开序幕。
“2020年12月1日,意大利国家反兴奋剂联盟对运动员乔鲁诺·乔巴拿进行抽检,样品共A、B两份,结果均为右旋苯丙胺阳性。请问当事人对样品采集、密封和运输过程提出疑义吗?”
“请问当事人,在2020年11月7日至12月1日期间,曾经有任何个人或组织胁迫或诱导你服用右旋苯丙胺吗?”
房间宽敞,挑高的天花板下,隔音材料被漆成旨在令人放松的浅米色。仲裁内容不会公开,没有媒体,除了律师和意大利语翻译,无人旁听。开庭前,他就已经清楚,仲裁旨在引入中立的第三方对此争议事件听证,保留一条申诉的后路,以防止国家冰协做出过分的判罚——那些人应该是自己的盟友,即便无异于剖腹自证的行为让他感到切实的屈辱。
“你坚称自己没有获得右旋苯丙胺的途径,那你认为所处生活环境中有无意间接触此药物的机会吗?”
打字的键盘发出清脆的敲击,坐在仲裁主席右侧的仲裁员平缓地提问着。那是个年轻的斯洛文尼亚人,受雇与国际反兴奋剂联盟仲裁庭之前,曾是位球类运动员。乔鲁诺知道,自己一向是擅于阅读目光的。
“你依旧坚称,自己没有服用此药物的主观意愿,对吗?”
双目相对的那一刻,他在那双前运动员公允的眼神里看到了短暂的,却清晰的质疑和惋惜。
冰面湿滑,脚踝在因为过度使用开始微微变软的鞋帮里晃动。乔鲁诺试着把精神重新集中到对身体的控制上,以暂时忘却根植在脑海中的,那个发生在仲裁庭上的瞬间。加速滑行,沉下膝盖,把跳跃的难度加大到3 Axel,长而远的抛物线之后,没有翻身,没有摔倒,但落冰瞬间的颠簸依旧让滑出缺少了顺畅。
在大多数裁判眼中会被忽略的瑕疵迫使乔鲁诺又一次刹停。
停一会儿,冷静一会儿。
但向前行走的时间没有因此停歇。扩音喇叭中传出了过分熟悉的音乐。Lagoon此刻现役的三位男单选手,一队冰舞选手,本赛季八套节目的音频已经提前导入了播放器,他们可以根据需要进行合乐练习了。赛季过半,那些音乐被掰碎揉烂,每一个音符、休止和强弱都经过了无数次反刍,磨合瓶颈期,厌烦和疲惫如约而至。自由滑,电影《云图》原声第一段,《前往爱丁堡》,细密的十六分音符能在空气中砸出具象化的焦虑。
现在不是能够合乐的时候——状态不允许。
乔鲁诺转身滑向场边控制台的方向。音乐却在他到达之前就如愿以偿地戛然而止,换成了下一首纳兰迦的短节目《塞维利亚的理发师》。
布加拉提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独自坐在场边的阿帕基沉默地为他按下了“跳过”。
接下来的练习中乔鲁诺一遍又一遍地确认了高级三周跳和所有四周跳。极为擅长的3 Axel落冰不稳,这让他有些焦虑。不少选手确实会在长久不上冰,或是身高增长后“丢掉”原本掌握的跳跃技巧——虽然这种情况目前从未出现在他身上,但或许他不该放任自己在圣诞节休息那么久的。
不够轻盈放松,身体没理由地感到僵硬沉重,一样的问题。在过去的半年里,他长高了三厘米,体重也随之增长,但理论上远在可控范围内,正赛时也并未出现异常。他根据以往的经验,收紧身体,在到达跳跃的最高点时轻微卸力,结果则是失去控制,落冰出现身体仄歪更大的问题。放在普通选手身上,这些或许已经是非常理想的成功跳跃,裁判给出的执行分也一定会在+3以上,但这对于乔鲁诺·乔巴拿来说,是不能接受的。
“乔鲁诺。”
布加拉提的声音随着4 Flip的落冰响起时,冰面上已经只剩下他一个人,墙上的电子钟翻过一格,来到了10:30。第一段冰上训练已经结束,接下来到午饭前是在健身房进行陆地训练的时间。他也清楚,这应该是这个早晨身体能承受的最后一个跳跃了。
“跟我来一下吧。”
但布加拉提没有将他带进冰场另一侧的房间,而是走进了更衣室里。深灰色的金属储物柜静立着,投下巨大的阴影,这让已经适应了冰面上白亮光线的乔鲁诺感到一丝眩晕。模糊的视觉,男人的无言,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威压——脑海中的那个眼神又回来了,深邃的,带着拷问和怀疑的——都在这个失去了色彩的房间内剧烈地膨胀。
“我刚才接到冰协的通知,第一次判决的结果下来了,禁赛两个月。”
布加拉提靠在柜门上,疲惫的语气中带着意外,和一丝庆幸。说出这句话像是消耗了他的许多力量,短暂地停顿后,男人对乔鲁诺抬起深蓝色的眼睛。
“你自己决定要不要继续仲裁吧。”
终于。
那一瞬间乔鲁诺甚至有种诡异的轻松,随即而来的是翻滚的脱力感。
之后的一切都模糊了。今天他不想继续滑冰,也不想进行陆上训练了,只想一个人在狭小的空间里,在那条狭窄的更衣凳上坐着。布加拉提静默地陪他站了一会儿,出去时无声地合上了门。
“我没想到只有两个月。”
“之前的案例里,最少也是从六个月起判。禁赛从药检样品阳性的12月1日开始,冰协对总决赛出示了豁免,剩下的判罚其实只有一个月。”
“冰协说我之前租房的街区治安不好,有可能吸入、或者误食了被污染的食物,而且我还没成年……算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
米斯达家二楼的小房间里,两个吃空的餐盘叠在书桌上,一个剥了一半皮的橙子躺在旁边。席地而坐的乔鲁诺说完,抬头望向坐在床边的米斯达。他已经逐渐从下午的情绪中理出头绪,现在为自己闷闷不乐的室友似乎才是急需疏导的那一个。
“可这样你就赶不上15号的全国锦标赛了啊!不去比那个,欧锦和世锦怎么办?” 米斯达焦躁地晃着双腿,双手懊丧地抱住脑袋。
“可能这算是一个比较严厉地惩罚吧。” 乔鲁诺伸手拍了拍米斯达的小臂。他接受了现实:即使一月底禁赛就会解除,自己也无法参加本赛季的欧锦赛和世锦赛了。因为按照往年的规则,没有全国锦标赛的排名,是不能获得下半赛季国际赛的名额的。
“你说会不会有那种可能……” 确认了自己的担忧,米斯达皱起眉头,尽最后的努力在脑海中思索是否有“例外”存在,“上赛季最后我不是替福葛去比得世锦赛吗……”
“但你当时参赛了,虽然短节目扭了脚,但还是比完了自由滑,记得吗?” 乔鲁诺伸手取过那个剩下一半的橙子,递给米斯达,“你排在第三,是世锦赛的第一替补。福葛退赛之后,名额自然是你顶上。这和我现在的情况不一样。”
“那还不如直接判六个月呢!假惺惺的搞这些……你还能申请仲裁吗?去申诉啊!”
黑发青年愤愤地说,又沮丧地嘟哝 “还有不到两星期……怎么样全国锦标赛也……”,他蜷缩着侧躺下,好像被禁赛的是他。
“米斯达……” 乔鲁诺叹了口气,从地板上的床垫上撑起来,看着紧闭着双眼生闷气的队友,“其实下半赛季除了世锦和欧锦,也不是没有比赛可去。我可以去比几个国内赛或者B级赛,明年再来。”
“……我帮你看看。”
听到这个,米斯达又一骨碌爬起来。从被单下面捞出正在充电的笔记本电脑,打开意大利滑联的官方网站。深蓝色底面的网页平淡无奇,模块清晰分明到有些过度生硬的程度。标题上趁着阴影的字体,还透露着2010年前的网页设计美学。米斯达在短道速滑、速度滑冰、团体滑冰和花样滑冰中选了自己最熟悉的那个。赛程表,2020-2021赛季,下拉,点击,一气呵成。
黑发青年盯着屏幕许久,房间里只有不断加快的按动键盘的声音。
“今天这破网怎么这么慢。”
折腾了一会儿,米斯达像是放弃了,自言自语一句,丢下笔记本朝楼下冲去。
“不!!!你搞什么!刚要射门!!” “马上就好,我就重启一下路由……” 几秒后,客厅里罕见响起米斯达爸爸的怒吼,混着米斯达的高呼,米斯达妈妈的劝架和此起彼伏的犬吠传来。隔着一层楼板下无厘头的闹剧给紧绷了一天的乔鲁诺带来一丝笑意,但他轻轻揉了揉鼻梁,抑制住这不合时宜的情绪,带着些疑惑打开了自己的手机。
三格信号很快恢复了,几个浏览器依旧在高速地运作着,米斯达显然错怪了他家的无线网络。乔鲁诺尝试着输入国家滑联的网站,加载的进度条缓慢地向前爬行着,灰色的界面上是不停打转的圆圈。之后干脆成了一片雪白的403 forbidden,切换到流量,依旧是这样的结果。
“还是不行吗?” 楼下可怜的米斯达爸爸又暴走了两次,最后甚至威胁要用鞋拔子揍儿子屁股后,垂头丧气的米斯达才推门进来。
“其他网页没问题,可能是在维护吧,” 乔鲁诺向对方挥了挥自己也显示着加载失败的屏幕,“晚些时候或者明天再试试也行。”
“啧,我再问问阿帕基他们。”
有些时候,人就是这样,钻进了牛角尖里,认了死理,说什么都得办到,一遍又一遍试错也在所不惜。米斯达愤愤地把笔记本推到一边,拨通了好友的电话。
“啊……没什么,就你登一下滑联网站,能上去吗?对,用你的自己的账号。啊?布加拉提是不是也在,我听到了……别别别,你让他也试试看。我不挂电话,对,就现在……嗯?打不开?没事没事我就是随便问问。”
如果平时遇到这样的人,乔鲁诺绝不会对他们白费力气的行为感兴趣。但今天米斯达在这间小房间里走来走去,换着法子折腾,他只是一边整理从烘干机里拿出来的干净衣服,一边安静地看着。
“呼,终于出来了!我去,他们把网站改版了啊!”
黑发青年望着电脑屏幕,终于兴奋又如释重负地伸了个懒腰。
“这才像样嘛,之前那是什么老古董,这下翻起来可容易多了,看,他们还做了个赛程日历——”
终于看到了一小时前就想寻找的内容,米斯达的赞美声却随着阅读戛然而止。他难以置信地眯起眼睛,凑近屏幕,再次确认自己的确没有看错。
“乔鲁诺……我觉得你需要看看这个。”
Chapter Text
双手攥紧陶瓷洗手池边缘,加丘猛得将脸沉入满池的凉水中。
四面八方涌来的液体倒灌进鼻腔,逆流进耳道。冰冷的触觉隔着眼皮滚动,水压叩击着耳膜,流动的屏障让一切声音都变得遥远模糊了。好熟悉的感觉,危险前的安适,他感觉到凉意撑开每个毛孔,随即是攀爬向上的酥麻。
他在闹钟响起前醒来了,又一次。衣柜上的电子日历翻到1月2日,太阳能驱动的圣诞老人摆件在窗台上笨拙地晃动——梅洛尼买回来的没用玩意儿。他皱着眉头把二手玩具塞进百叶窗后的阴影,一周前的圣诞节似乎已经很久之前的事情。今年养父母没来看他,不过节日对他来说本就可有可无。训练周而复始,赛程表上密密麻麻的日期构成了一套更敏锐可靠的计时系统。
气泡从少年的紧闭的眼角浮上水面后裂开,自由滑后半段缺氧的感觉弥漫在这一汪小水洼里,带来了由内向外的疲劳。上半赛季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大奖赛分站,在美国,在中国——
加丘的鼻梁因为酸胀不适抽动。
那绝不能算作成功。
从中国返程的航班上,他曾像从前一样,以为自己完了。之后那个落雪的清晨,他等待着本该到来的“审判”,但里苏特却只是说 “顶尖选手那样的能力,你也可以有”。瞬间的空白后,从未体会过的情绪冰下乱流一样乱撞。
我也……可以吗。
不服气,不甘心,还有多久,还有多久能有下一次比赛,再给我一次机会,好想站在领奖台上……欧锦赛在一月,世锦赛在三月……就算是为了里苏特,我也要——
而1月15日的全国锦标赛是一切的前提。
只有前两名能得到参加接下来这两场国际比赛的资格。
他真的从未,从未如渴望过一样东西。
绷紧的肌肉不断挤压肺叶,胸腔开始变得难受。加丘缓缓在水下睁开双眼,氯气消毒过的自来水猛得刺痛他的眼球。漫过他头部的水呈现出接近透明的蓝绿,视线穿过从鼻腔中排出的细密泡沫,聚焦在水池底部掉了漆的铁皮盖子上。多出的感官或许加速消耗了参与的氧气,或许转移了屏息的焦虑,此刻他感到一阵晕乎乎的清醒。
他知道乔鲁诺在大奖赛总决赛上出事了。组里那帮老家伙没有避着他的意思。
“两个月?腿崴一下都不止两个月,怎么不干脆只判他两天呢!” 昨天下午乔鲁诺的最终判罚结果公布时,杰拉德摔了手上的烤盘,“交不起公寓的房租,只能住在毒窝里,邻居嗑药时被熏着了结果才阳性……他妈的这种鬼话冰协他们自己信吗?不就是仗着他那一样德行的老子,真是脸都不要了。之后要不他也别费力滑冰了,金牌直接寄过去,还不耽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关了吧。” 索尔贝把被砸翘起来的地板踩回去。电视屏幕上,镜头已经从乔鲁诺一个月前被抓拍的镜头迅速转到了里苏特还没被禁赛时的证件照上。避重就轻,拉他们垫背,这种事过去半个月里他们见得太多。
“至少他参加不了全国锦标赛,下半赛季毁了。” 霍尔马吉欧踢掉了电视的电源线。
“……如果乔鲁诺是12月1号测出阳性,那他是不是连总决赛都不该参加啊?名额往下顺延,第七名……去都灵的该是——”
梅洛尼冷不丁又有了不合时宜的发现,霍尔马吉欧在桌下踢了他一脚,同时偷偷撇向房间另一侧的普罗修特,后者只是盯着尚有残余荧光的电视屏幕,没有言语。
愤怒不足以概括那一刻的感受。但情绪的浪潮迅速褪去,留下了某些或许更重要的东西。乔鲁诺不能参加全国锦标赛……霍尔马吉欧的话语嗡嗡地响在耳边。虽然两个月短到简直可笑,但足以让那位棘手的对手提前退出欧锦和世锦名额的竞争。伊鲁索和福葛早就逃跑了,剩下的就只有那不勒斯的纳兰迦和米斯达,以及普罗修特。
普罗修特。
这个名字让加丘惊醒般猛得抬头,汩汩水流顺着鼻梁和睫毛往下滴淌。他大口喘息,从前额向后把水拢掉,卷曲的头发几次缠绕在手指上。
疯子。从日本回来以后,那家伙根本就和不要命了一样。昨晚里苏特走后,他又把自由滑的音乐合了三遍,跟在录像后面的霍尔马吉欧腿抽筋罢工,那家伙还在继续练4S。明明去年夏天还周数不足,半年后成功率就逼近80%,如果在选拔中比不过普罗修特,进入前两名将变得非常危险。
加丘在巨大的、实体化的危机感中胡乱擦干头发,几乎冲下楼梯。
还早,没有游客会在这时候过来,老家伙们估计也还在睡,不会有人发现的。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普罗修特练一百遍,我就比他再多练一遍。下周的全国锦标赛,我一定要拿到名额。
加丘猛得推开穿过餐厅通往后巷的门——
铰链尖锐的摩擦声后,他定在原地。
为什么你们……都在这?他疑惑地望向挂钟,没错,时针确实还停在“7”之前。杰拉德、索尔贝、霍尔马吉欧、梅洛尼、普罗修特……除了里苏特所有人都在,湿热的空气里,气氛像是葬礼。环顾房间里的面孔,几秒前齐刷刷落在他身上的眼神已经全都挪开,和之前无论说什么都要将自己拒之门外时一样。没来由的强烈不安让他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发生什么了?那不勒斯人还是为了中国杯的事情找上来了?养父母不打算再让我滑冰了?队长出事了?
只有普罗修特是除他之外唯一厌恶这种沉默的人。灶台上煮着鸡蛋,蛋壳在沸水里翻滚,撞击锅壁。普罗修特捞出一个已经裂开的蛋,锅铲挂倒了一旁的盐瓶。玻璃器皿碰上台面,声音大得像是有意为之。男人看了眼泼洒出的白色颗粒,转过身,加丘看着他的嘴唇慢动作般张合。
“下周全国锦标赛不比了。”
不比了?
像是从跳跃的最高点直接摔在冰面上,整个身体麻木折断,懵了。
“加丘?加丘!不是永远不比了,没取消,延后了,只是延后了!”
“前几天就有风声,昨天晚上证实了。罗马的场地出了问题不能用,比赛推迟到二月底,说是不可调和原因。”
“能有什么原因,全意大利的就那儿的水冻不成冰?”
索尔贝尖尖的脑袋,霍尔马吉欧头顶那道浅疤痕,杰拉德的发亮的耳环……为什么它们都凑上来了,变得扭曲而庞大。
“怎么会……二月……为什么?”
加丘呆立在推到自己身边的扶手椅前,巨大的暗影随着耳边的话语笼罩下来。
“二月中旬乔鲁诺就放出来了。”
“我以为只判两个月就已经够绝了,结果他们真敢就为了这一个人改赛程啊。”
“对外说罚过了,赛也能照常比,什么都不耽误!真是不可调和原因,我就不明白乔鲁诺他妈的到底什么来头!”
无力分辨声音的来源。一团上升的气流卡在喉咙。
“那欧锦赛……欧锦不是在一月底就比了吗?欧锦赛的名额怎么办?”
加丘干涩地问道。
乔鲁诺的事情……不想考虑了。他在脑子里拼命算着那些他看过不知道多少遍的时间,1月15号被划去后,已经成为生活中重要节点的数字疯狂跳动,全都变成了乱码。比早晨痛苦几倍的窒息感涌上来,好想逃走。他寻找救命稻草般朝在这个早晨还不曾言语的梅洛尼望去,那人手中翻开的速写本上,是一道串着一点碎金的宝蓝色笔触——
设计图中的模特普罗修特越过乱做一团的房间,望着完全失神的加丘。从沸水捞出的煮蛋在盘里冒着干涸的白气,男人转身把腰靠在柜门上,卸力后疼痛稍微缓解了些。凌晨,里苏特在电话里告知他全国锦标赛延后时,还不忘低声嘱咐“注意不要刺激加丘”。他就这么看着那濒临失控的加丘,那小子发现梅洛尼又在给自己改衣服时,那副难以置信的模样,那种幼稚到觉得只要能去比赛就行的天真表情,那种好像只有他在这里受了天大的亏欠一样的表情。
“欧锦赛名单已经上报了,我和米斯达去。”
普罗修特用和刚才一样的平静口吻地咬出这串字眼,不出所料在几秒钟后得到了加丘的疯狂嘶吼。
“凭什么就确定是你们?为什么连机会都不给我!没有选拔怎么能确定——”
“怎么,你以为自己比我滑的好?!”
“行了行了!”
在目瞪口呆的众人中最先回过神来的霍尔马吉欧赶紧冲上前去,张开手臂挡在这里仅剩的两位现役运动员中间。红发男人背对着加丘,在男孩看不见的地方朝普罗修特拧起眉头,手肘拐向一小时前里苏特离开的方向,用无声的口型快速地喃喃道:
帕特,算我求你了行行好,这种时候你还和一小孩计较什么?
“全国锦标赛延后,欧锦名额按上半赛季积分顺位分配。我排在第七,米斯达第九,都比你高。机会来了,是你自己没有把握住。”
普罗修特推开了从十年前刚来意大利时就熟识的霍尔马吉欧,加丘被这股气势逼得下意识后退半步,上半身却迎上去。男孩死死咬着牙,手掌抠紧身后的餐桌,尖锐的桌角碾过掌心的纹路,充血的红色间留下发白的印痕。
“我的技术比你稳定,准备比你充分。” 男人依旧步步紧逼。
“普罗修特!” “加丘你别和他计较,他今天有点毛病。”
杰拉德和索尔贝也慌忙跑来,用手臂圈住浑身发颤的加丘。但今天没人能让普罗修特停下。金发男人锐利的深蓝色眼睛直接越过二人的肩膀,盯在男孩的脸上。
“你该为你至少还有争取世锦赛名额的机会而庆幸,有时间在这里问凭什么,说不公平,不如现在就去多跳几个,” 他一字一顿,“到时候别和在中国杯一样,输了比赛还惹是生非,给自己找麻烦。”
“闭嘴!闭嘴!我永远不要再见到你!去死吧!!”
杰拉德和索尔贝追着歇斯底里的男孩跑出去很远后,普罗修特平复还在喘息的胸脯。装鸡蛋的盘子在刚才的推搡中落进了水池,他从冷水中捞出一个裂得最厉害的,拨开。男人用抖动的手指抠下和蛋白粘连在一起的薄膜,最后将被戳烂的蛋白连着因为过度加热呈现粉状的蛋黄一起塞进嘴里。鸡蛋粘上了桌面上的盐,汗湿的掌心触碰到那些粗糙的颗粒时,他突然想到家乡,已经失去了的家乡叶卡捷琳堡。他还记得一些古老的迷信,打翻了盐瓶代表霉运,需要把盐拈起来往身后扔,方能消解。
从没信过这些玩意儿,但此刻有东西控制住他的胳膊似的,或许今天他真的着魔了。他用力地,硬生生地把几颗粗糙的晶体摁进指腹和甲缝,想往身后抛,因为吸收了汗液变重的盐粒只落在了肩膀上。霍尔马吉欧看着他这样,就像看一个什么逃出来的怪物,他避开那个眼神,拎起放在脚边的冰鞋包推门离去。
被留在客厅里的霍尔马吉欧拖出一张椅子,坐在餐桌边。不知过了多久,他啐了一口,转身拿起被普罗修特遗忘在灶台边的香蕉,拨开,塞进嘴里。
“操他妈的,坏了。”
不确定霍尔马吉欧是自言自语,还是再和自己说话,房间里的剩下的另一个活人梅洛尼从膝盖上的纸张中抬起头。服装设计师纤细苍白的手指搓碾着因为叠色还未干透的宝蓝色笔迹,纸张上露出一片纸屑剥离的巨大破损。
他合上速写本,用那支蓝色的笔挽起披散的头发。
“去抽烟吗。也有更猛的那种。”
霍尔马吉欧咽下最后一口深棕色的果肉,带着黑点的香蕉皮被抛出,落在垃圾桶边的地板上。
“走。”
* * *
“妈,我出门啦。”
“真的要去吗?俱乐部那边没问题?” 客厅向阳处已经摆好了给新甲方产品的布景,听到玄关处传来女儿的声音,多娜泰拉·乌纳还是忧心忡忡地放下了手中的相机。
“早解决好了,之前不是都说过了吗,” 正坐在鞋凳了整理的特里休手上一滞,希望妈妈没有看到她瞬间的表情。女孩轻且短地吸了口气,接着抬起头,和在赛场上一样,露出了轻松的笑容,“况且这对我也没什么影响。走啦!晚上等我回来做饭!”
“训练小心点!”
关门,迅速下楼,在街道上朝窗边的妈妈挥挥手,特里休熟练地转过路口。确定已经到达了家中视线的死角,她如释重负般得垂下肩膀。在原地稍作停顿后,转身向Lagoon冰场相反的方向绕去。
这是圣诞假期结束后的第一个工作日,街道上来往匆忙的人流没有给这个女孩过多的注意。特里休穿着一件宽大的卫衣外套,拉下棒球帽遮住鲜艳的头发,背着冰鞋包,在有些日子未曾驻足的公交站台前犹豫片刻,跳上了到站的汽车。
应该早点出发的,这时候路上已经开始堵了。在后排座位上颠簸的女孩托着腮,懊恼地用指节敲了敲自己的额头。但那样的话,肯定会被妈妈发现端倪。漆成橙色的公交载着她的思绪,在四十分钟的拐弯绕圈后,终于来到了城北。特里休在依旧有些熟悉的小巷里踱了五分钟,走进了一个无论从哪一方面都比不上Lagoon的民用小冰场。
“欸?是特里休啊!学校功课终于没那么忙,有时间回来玩啦?贝利克罗那老家伙也好吧?” 坐在门口的售票员奶奶推了推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后,惊喜地朝这个曾经每天都要到这儿来的女孩挥手。
特里休快速勾起嘴角尴尬地朝对方笑了笑,虽然和善的奶奶坚持老顾客不用付钱,她依旧把两张纸币塞进了用作储钱罐的棒棒糖塑料桶中。穿过那条小小的通道时,她在阴影中用双手捂住面孔——自己现在简直是在不同的地方对不同的人撒谎。那男人之前是不是也对妈妈和自己如此欺瞒?总之,她恨透了这样的自己。女孩沉了沉肩膀,坐在场边为孩子设计的矮凳上换好鞋,缠绕那些白色的鞋带仿佛用了几个世纪那么长,直到小心翼翼,又漫无目的地推开挡板,踏上了蒸腾着冷气的冰面,脚下熟悉的顺滑触感才让她略微平静了些。
从赛季初布加拉提在美国站爆料,到在福葛退赛法国站的那晚接到“父亲”的短信,那种被人在暗中监视的不适就伴随着她每日的生活。当时她还能坚持去Lagoon训练,高强度的体力消耗转移注意力,让她不至于在深夜中因为不安而辗转反侧:别怕,这是个到处都有监控,事事都会留下记录的现代社会,警察局就在两个界区外,那家伙不敢,也不能对自己和妈妈做什么的。然而后来,乔鲁诺出事了。虽然这二者之间没有任何讲得清道理的联系,但内心深处仍有一个声音尖锐的指出:看,这都是你害得。
离开吧,快离开吧。
反正这赛季在Lagoon训练,虽然自我感觉技术一天天娴熟自如,成绩却也没有特别大的提高。也许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贝利克罗他们和布加拉提他们不愿意打击这个幼稚天真的梦想。有可能之前那些裁判说得才对,她在花样滑冰上,其实并没有任何出众的天赋。
只要大家都好好的就行了。
不再去Lagoon训练是狠下心做出的决定。布加拉提从都灵回来之前,她发了条短信,说必须回学校补功课了。更衣室里积累的东西比想象中更多,她取走柜子里的必需品,外加一双冰鞋,然后把钥匙留在了冰场边的音乐播放器上——阿帕基一定能看到。其实那时候她确实也想过回学校上学,但这半年的“运动员”生活显然已经让她脱离了同龄人的作息时间。圣诞刚过,高中春季学期复课还有两周,无处可去的她在家试着读了读落下的课本,实在是坐立难安。
她去冰鞋店找了自己曾经的教练贝利克罗先生。
那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总能在迷茫的时候给予自己指引,是直接放弃还是再给自己最后、最后
最后一次机会?如果想继续滑冰,意大利境内能走的路也都走过了,老人之前提供的转籍——不甘,屈辱,但那应该是最后的办法。
然而熟悉的冰鞋店用紧闭的大门迎接了她。
看到门上“打烊”的标记已经落了一层薄灰时,特里休又趴在玻璃上朝里望了望,不远的柜台上贴着一张纸,抖动的笔迹在上面些小了北方两个小有名气的冰鞋匠的联系方法——她知道那是贝利克罗的老朋友们。她拿出手机想给老人打个电话,信号连接前,却又快速地按下了红色的挂断键。径直走向街对面,敲开那家面包房的门,满手面粉的店主父子两人面面相觑,用很不确定的口吻说:半个月前贝利克罗好像因为心脏还是哪里不舒服住院了。
这个消息彻底让特里休六神无主。她蹲在路边,面对空阔的街道,咬着嘴唇,重新把电话拨过去。无人接听的忙音响了两遍,最后接起来的是贝利克罗的护工。那人本来坚持病人修养不能被任何人打扰,贝利克罗听说是她,强烈要求和她通话。
“我自己爬货架,踩空摔了下来。不严重,但去医院检查的时候碰巧发现心脏有点小毛病。没事没事,卧床静养一段时间就回来了。”
老人的声音比预料中有精神,但和之前帮顾客磨刀挑鞋、在场边指导自己训练时虚弱了太多。
“最近在Lagoon那里还好吗?我也是什么都帮不上了,布加拉提和乔鲁诺他们……”
她向经常做的那样,选择对老人报喜不报忧。
挂断了电话,那天特里休用鞋尖踢着台阶上堆叠的落叶,在节日前空旷的街道上徘徊了许久。如果不是自己一意孤行要去Lagoon训练,而是继续在店里帮忙的话,贝利克罗就……或许自己是行走的厄运,从很小的时她就这么觉得。妈妈被那个男人辜负,还在小学的时候她们几乎每隔几年就要搬家,无论怎么改变永远都不理想的滑冰成绩,因为自己被卷入风波的布加拉提和阿帕基他们,贝利克罗,乔鲁诺……
晚上回家后她躺在床上,从虚掩的门缝里看着依旧在忙碌的妈妈,又瞥到门边那双昂贵的冰鞋。布加拉提几天前的短信还没删除,他说圣诞节后可以回来训练,但她迟迟没有回复。或许现在是个停下来的好机会,只要走出去,和妈妈说“我实在太累,我不想再继续滑冰了”。但脚步在床缘和门边来回几次,她还是跌回了被单上。明明准备了那么久,明明——
只能更无情些。
特里休打开电脑,找到被置顶在浏览器收藏夹里的网址。干脆点,把15号全国锦标赛的名额注销,退赛吧。女孩紧蹙着眉头,嘴唇被咬成白色,点开那个曾经因为渴望和激动浏览过无数次的网页。
网站崩溃了。
脸朝下倒在床上,女孩无声地大喊,难过地抓乱洗澡后刚梳好的头发——不顺的时候,仿佛全世界都要用尽各种手段和你作对。她等了又等,不断刷新,最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半夜醒来,在全新的网页上,全国锦标赛之后的日期已经变成了二月。
太好了,这样乔鲁诺就能赶上了。
第一反应是如释重负。但长舒一口气后,她疑惑地数了数延后的日子。这到底是在搞什么,女孩腹诽着,鼠标悬浮在退赛的深红色按钮上。食指的轻轻一点,似乎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确认退赛”后,屏幕又弹出一道弹窗,要求她提交个人信息证明。这道最后的障碍,明明只要拿出文件,填满那三行空格,再点击一下,就能跨越的障碍,打倒了她。
时间还早呢,等到二月初再退赛也不迟。
她这样想着,啪嗒一声合上了电脑。
所以今天早晨,本该开始恢复训练的第一天,特里休装作一切如常地离开家。像极了明明已经事业,却还要瞒着家人西装革履出门,准备在公园长椅上坐一整天的中年男人。
无论承认与否,滑冰这种东西就和某些有上瘾机制的玩意儿一样。嘴上说厌倦了,疲惫了,身体却还是会不由自主的敦促她滑一滑。目的地,也就是这里,在有幸能去Lagoon训练之前曾和贝利克罗一起练习过的民用小冰场,让她熟悉又陌生。
果真是被Lagoon的标准场地惯坏了啊,之前从没觉得这儿如此拥挤的。但在三三两两的游客中,却又有了种就像回到家一样的轻松。特里休在人群中把基础滑行技术过了一遍,几天没练习,确实有些生疏,但两圈后,就越来越顺,回到了大奖赛总决赛前的样子。周围的人们一个都不认识她,这反而让女孩完全放开了。这半年里,如果是没有丝毫进步,那一定是谎话。之前在这片小冰面上,许多步法细节都糊在一起做不清楚,现在回头看身后留下的弧形刀痕,清晰又深刻,自己比离开这里事技术显然成熟了许多。
周围的业余爱好者,还有一些头一次走上冰面的游客,也是头一次见到如此游刃有余的高手。不知从何时开始,大家都自觉地站在挡板边缘,或是直接退到观众席上,为精灵一样轻盈的女孩空出更多表演的空间。
既然这样,那就更不能有所收敛了。特里休优雅得向大家致谢,开始在空出来的场地里练习更高难度的旋转和跳跃。先从掌握最熟练的二周跳开始,一个又一个,直到把几个三周跳都漂亮地完成。观众们纷纷为这位素未谋面的女孩鼓掌,而这让特里休心情更加畅快。真的好久都没这么开心过了,这种被肯定的感觉……她在比赛中得不到。
再来一遍吧,明天把音乐也带来合一合。毕竟自己或许不会有机会走上职业运动员的道路,那两套节目却还没能在更多人眼前完整表演过,实在是非常遗憾。待特里休从思绪中走出来,一个略显突兀的的掌声却还没有停止。
“Bravo! Bravo!”
鼓掌就算了,有谁会在这个又破又小的冰场上这么喝彩,他以为自己是在看歌剧吗?
真是奇怪的人。特里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继续刚才的练习。
该练习连跳了。
她其实也不清楚在这个不标准的场地里,强行接连跳会不会出现问题。起跳片刻的迟疑让女孩的滞空受到了影响,没有足够的高度了,她只连上了1t。她不服气,铆足了最后一点力气,用惯性勉强连上了一个落冰不稳的2lo。
那个喊着“Bravo”声音又响起来了,这次貌似是技术指导?特里休听见了跳跃的名称,但绝不是意大利语,反而像是……不知道带着什么口音的英语。
大脑处理外语需要时间。女孩在冰上缓慢刹停,大概理解了一下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大概是把握重心,第二跳起跳前,冰刀和冰面可以略微擦出更大更饱满的弧度。理论上,这样确实能让发力更顺畅,让练肌肉积攒的爆发力全部发挥出来,但之前贝利克罗和布加拉提都在连loop跳时更强调要轻巧,一个冰场上的陌生人,会比他们更了解自己的技术吗?。
跳跃是危险的,自然不能贸然就拿自己的身体去冒险。特里休有诶好奇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冰场挡板后,一个男人探出半截身子,见她回身,挥舞着胳膊向她眨了眨眼睛。那人一头白发,用发胶梳得老高,看上去大概四十来岁,就那么旁若无人地占了三个座位坐着,脸上恨不得直接拿笔写着“快听我的”。
好了,现在她更不敢相信这家伙了。
继续按照原先从贝利克罗和布加拉提那里总决的方法,特里休又跳了几回,结果依旧不理想。直到她在第一跳就踉跄着险些摔倒,才发觉疲倦爬了上来,腰腹和大腿的肌肉开始因为紧绷有些酸痛,刚才的一番无用尝试挥霍了太多体力。之前纷纷鼓掌的观众们见她不断遇到困难,也逐渐失去了兴致,纷纷去干自己的事情了。这让特里休感到挫败,更多的则是慌张。
连loop是她好不容易练出来的拿手好戏,如果只过了一个圣诞节就“弄丢”了,还凭什么去争取成为职业运动员的资格?
“嘿!试试延迟转体,感受你的下半身先转,然后再带动上半身,动能分配!和芭蕾里的挥鞭转一样,fouettés!fouettés!”
这时候,坐在围栏后面的外国人给出了第二句指导。
fouettés,挥鞭转。说起芭蕾里的法语的词汇倒是很利索。这个技巧……布加拉提曾和自己提过?特里休滑到冰场另一端,虽然将信将疑,还是决定跟着这个声音的引导来一遍。
身体竟然真的就像突然解开的绳结,一下子顺畅轻盈了。
终于足周地落下第二跳后,特里休捏住鼻梁,释然地笑了出来。
无论承不承认,那家伙貌似确实……有点意思。
女孩叉着腰在冰面上俯身休息了会儿,随即转身朝那的男人的方向滑过去。对方没料到刚才还对自己的指导爱理不理的姑娘竟然变得如此直率,惊讶之余,很快也自来熟地喊道:
“Beauté,那不勒斯真是个好地方啊,明明是连积雪都没有的南方,却连业余冰场都藏龙卧虎着你这样的美女。”
这肉麻的恭维让特里休猛得皱起眉头。
“这趟意大利可真没白来。真没想到连Dio的儿子也藏在你们这儿,可惜那小家伙也是不太珍惜自己。”
“你少对我们的运动员指指点点!”
哟,怎么还突然生气了呢?难道他也是乔鲁诺的粉丝?那小子确实有不少女粉……看着女孩离自己越来越近,男向望了望四周,倒也不避讳,摊开双手停在原地。本就心绪繁杂,还被陌生人一通指挥的特里休早就憋着一口气在胸口,脚下越来越快,直逼挡板。无论还在不在Lagoon训练,有些事情必须得捍卫,何况在这种小冰场还偏要一个人占几个座位的能是什么好家伙——
特里休愣在了挡板后。
他……
独占三个座位的不是男人岔开的腿,而是一驾轮椅。
“真抱歉,意大利语怎么说的啊?Mi dispiace? 算了算了,你看我也不是故意要冒犯你的。我是法国人,不懂你们这边的规矩,” 男人举手举手投降,手非常自然地滑向额头,顺便行了个礼,双手扶住轮子,将身体向后挪了挪,“你滑得真不错,是谁的学生,说不定我认识你教练呢!”
所以刚才给我指导的竟然是个……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
特里休握紧拳头,以掩盖心中惊讶、紧张和一丝歉疚。
“我没有教练。” 特里休小声地说。
即便对方行动不便,看上去也没有恶意,想到还躺在医院里的贝利克罗先生,还有已经支离破碎的Lagoon,她依旧有些害怕他是父亲派来打探消息、或者某些想从她嘴里套话的变态记者。
“小姑娘,可不能骗人哦。你的教练大概不止一任,都是好教练啊,注重基本功,也没急功近利地骗你节食减重。最近的那一任,帮你打磨了连跳的那个,滑行技术比跳跃更好。我猜他,或者说她,虽然技术纯熟,但应该不是单人滑运动员出身吧。”
轮椅上的男人认真起来,饶有趣味地用拇指抵住下巴,侧过头看向面前这位天赋不俗的女孩。
“这些技术是好的,但我猜你忽略了你自身的变化。”
他伸出手,夸张的做出拉伸和压扁的手势。
“长高了些,变重了点,其实都没关系。力量,加上控制,才是最简单有永恒的美学。”
法国人自恋地弯曲手臂,秀了秀毛衣下依旧清晰可见的肌肉线条。
噫。
特里休皱着眉头笑了。这中年男人可真有些油腻,和所有法国男人一样。但同时她的内心也升起了一丝敬佩,那家伙说得确实句句在点。而且在在下半身被困轮椅的情况下,上半身还能拥有这么漂亮的肌肉,他懂得如何训练自己的身体,也显然充满了毅力。
之后的半天里,法国人又给了她一些别的指导。从冰上,到陆地训练,有些和贝利克罗和布加拉提说得一样,但也有更多她没听过得新东西。
“分清楚,你到底是因为周数不足才落冰不稳,还是因为力量太大没收住,才翻身。别怕,你可是个运动员啊!骄傲些!需要的是控制,别因为一个小失误就遮遮藏藏。”
是的,凭什么我要遮遮藏藏?
这句话,让纠结许久的特里休内心涌上一阵久违的悸动。
“你一定有编好的成套节目吧,我帮你放音乐。”
差一点,就差一点点,特里休就把手机递给对方了,但理智让她暂时后退了一步。一个17岁的女孩,和一个刚认识半天、年龄不明、意大利说说不利索的法国残疾中年男人一起进行体育训练,普通人听到这是会报警的节奏。她警惕又随意地回答:
“手机里没存,今天没带。”
或许下次吧。
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下一次,之后还能不能像这样无拘无束地、快乐自由的滑冰了。
特里休这么想着,把脱下冰鞋收进背包。她一言不发地朝门外走去,而男人则摇着轮椅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两米的距离:
“我觉得你的水平进意大利国家队肯定没问题。”
她干笑两声。
“教练可是很重要的。你现在缺教练,或者说陪练吗?我不要你的钱,如果你愿意,我明天也在这里等你,可以把你的两套节目都滑给我看看。”
她最终还是没有应答,在摇晃的公交车上思索了一路。
晚上和妈妈一起做饭的时候,特里休的心情格外好,甚至还哼起了歌。看到女儿终于和之前一样,放松地在屋里转着圈儿跳着没有章法的舞步,多娜泰拉也久违地释然的露出了笑容。回到房间后,特里休再次打开了全国锦标赛注册的网页。她盯着那个蓝色的网页看了许久,鼠标在“退赛”的按钮上悬浮,又挪开。最终,她和之前一样,猛得把笔记本课上,将桌面上拷贝了两套音乐的U盘房间冰鞋包的侧边带,牢牢地拉上了拉链。
第二天她早早出门了,妈妈并没有怀疑。再次来到城北的小冰场的时人还不多。她观众席好好鞋,只听见从通道尽头传来一声熟悉的“Bravo!”
这让特里休又觉得有点惊喜,又觉得这男人怎么有点可怕。她快速在心里想了想最坏的结果,反正自己一个有腿的,难道还跑不过一个坐轮椅的家伙吗。
咬咬牙,管它呢,先把技术练着不丢下来再说。
Chapter Text
奥地利,格拉茨。
这座位于阿尔卑斯山南路的古老小城,名字直译为“小城堡”。身体随着惯性一阵前倾,飞机终于在跑道尽头缓缓停稳。米斯达把旅游杂志翘了角的封皮抚平,塞回椅背上的收纳袋中。
上次跑到中欧腹地比赛……还是上次。一年多了,去年差不多也就是这个季节,布达佩斯的B级赛圣诞老人杯,和乔鲁诺一起去的。
安全带解除的叮咚打断了黑发青年的思绪,他活动了下肩膀,从毛毯和座位的缝隙间捞出手机。乔鲁诺最后一次上线是三小时前,当时自己正在中转大厅无所事事,两人见缝插针聊了几句。俱乐部上面不再帮忙安排行程后,搞机票成了首要难题。本来他昨天就能走,但那趟航班只剩下两个座位,他自然识趣地把票让给了布加拉提和阿帕基。今天转机几趟,飞机型号越换越小,最后法航破旧的小客机载着他这个孤独的家伙,颠簸着飞进了山坳。
米斯达随着稀疏的人流走走停停。来自那不勒斯的花滑运动员左手夹着行李,勉强腾出右手在屏幕上敲下一串“我落地啦” “你开始训练了吗” “一路上可顺了”,消息已读的绿色小勾迟迟没有出现。他继续盯着手机,直到自动人行道的履带停在瓷砖地上,差点害他摔一趔趄。勉强能看出形状的德语单词拼出“海关”的字样,他后知后觉地掏出护照。不远处,一盏漂亮的大吊灯悬在行李勘察的小屋子上方。黑发青年望了望那太阳般的装饰物,左右环顾,举起手,在无人注意时快速拍下一张模糊的远景,发进已经单方面被他填满的聊天窗口。
“什么?我去?怎么会是我?”
得知男单的欧锦名额莫名其妙归了自己时,米斯达的第一反应是懵。思考的功能像是从内到外被冻住了,迷迷糊糊的状态从大半个月前开始,持续到坐上飞机的那一刻。落地了,脑中的雾气才随着比赛将尽的紧迫感被扯开一道裂口。
是的,你,盖多·米斯达,即将代表意大利参加欧锦赛。
黑发青年短促地吐了口气,把手机塞回牛仔裤的屁股口袋里,在海关官员的要求下摘下毛线帽,对着摄像头露出一个龇牙的微笑。这本该是令人羡慕的机会,可米斯达就是觉得别扭。之前他觉得自己这几年的好运也该到头了,更别提波尔波的破事火上浇油,下半赛季咱蹲在那不勒斯看转播就好。至于全国锦标赛,也就是走个流程,重在参与。名次嘛……诶,来年做不做得成运动员还得两说。结果让冰协这么一通折腾,整个赛程直接乱套——对乔鲁诺是好事。可这欧锦赛,就直愣愣地砸在了自己脑门上。
“按上半赛季的积分排名顺位分配,这个名额是你应得的。”
话是这样说……
如果不是药检出了错,无论是欧锦赛还是世锦赛,能把名额光明正大地握在手中的,一定是,也只能是乔鲁诺。
钻出玻璃门后,米斯达加快脚程,顺着箭头和堪堪能猜透的标志朝一楼的停车场赶。果然永远都不能相信法航,更不能相信戴高乐机场,自己的航班已经比预计晚落地了半小时,要是赶不上接送运动员的摆渡车,就还得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再困上整整四小时。等他气喘吁吁地奔到贴着国际滑联图标的大巴前,就看到那里面几乎坐满了,他点头哈腰地朝留着大胡子的司机道歉,趿拉着脚步走了大半个车厢,才终于找到了一个靠窗的空座。外侧已经有人坐了,那家伙像是在休息,运动外套的兜帽遮着面孔。。
这人不知道把靠走廊的位置留给后来的吗。
来格拉茨的第一天就遇到这种人。米斯达腹诽着把行李箱塞进头顶上的架子,也不管座位上那人能不能听懂,用家乡话没好气地说了句“cedete il passo”。对方听不懂一样僵持片刻,才极不情愿地挪开腿,让出刚好够他侧着身子走进去的一条小缝。他刚勉强挤进去一点,汽车就迫不及待地启动了,重心不稳的他猛得歪倒,砰得一声额头磕在了窗玻璃上。而那占了外面位置的倒霉家伙非但没有表示关切,反而冷笑了一声,在嗡嗡的引擎声中清晰地刺耳。
这什么人啊!真没见过这么讨厌的……
米斯达揉着脑袋坐下,刚要抱怨,结果一转身,一股寒流顺着脖子淌了下来。
大巴的摇晃略微抖下了那人头上的黑色兜帽,他这才看清那件旧外套的胸口喷涂着一行小小的“ITALIA”。而对方刺眼的浅色头发,则被紧紧梳成了紧贴脑后的标志性发髻。
不是吧,他平时也这么扎头发吗,不怕把自己扯成秃子吗?
下意识地想挪开视线,但已经来不及了。那人的蓝眼睛,在有些深陷在眼窝中,带着一种刻进骨子里的傲慢,早已审视地望向他了。
米斯达现在特别后悔自己没再往后找几排,再不济坐最后颠屁股也好啊。
他和Hitman的普罗修特坐一起了。
普罗修特——他在欧锦赛名单上看到了那家伙的名字。在理智告诉他“这是按照积分排名”前,“他怎么也能去啊”的想法几乎是下意识出现在脑海中。好吧,这里面确实有一些对Hitman俱乐部的私人成见,但假如是你莫名其妙被他们的人冲出来暴打一顿——说的就是加丘,心里不嘀咕才有鬼。
至于别的……乔鲁诺出事后,他对药检的态度暧昧了起来——几个月前如果你问米斯达运动员药检阳性意味着什么,他一定会义正言辞,痛心疾首的骂上5分钟,而现在他只会支支吾吾的转移话题——但这份宽容并没有惠及到米兰的俱乐部。他的内心甚至有一个声音在叫嚣:凭什么他们的人都能去,乔鲁诺却不能去?好吧,或许Hitman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但乔鲁诺的样品可能被污染了啊,即便真的是阳性,也一定是误服。他从未怀疑过,乔鲁诺这件事本质上就和他们不一样。
这可真是煎熬的一路。中国杯的教训让米斯达明白,无论如何,离Hitman的人远些总没错。而普罗修特那家伙,那眼神,却是让他又是憋屈又是窝火——好像他才是什么碰不得的脏东西似的。两个人都恨不得离对方越远越好,就好像呼吸了对方的空气,碰到彼此的一根头发丝,都会沾染什么深深的不祥。本来就不宽敞的座位被这么一搞,中间硬是被空出了一块,加把劲估计能塞个纳兰迦进去。
但好死不死,这小城市的山路蜿蜒曲折,乘客们都在车厢里左右摇晃着。米斯达从没如此厌恶过阿尔卑斯山的陡峭,盘山公路一个大转弯,前面的那对德国的双人滑小情侣借着这个机会扑在对方身上,咯咯笑成一团。要是放在平时,他最喜欢看这样的热闹,但今天想到自己身边的是普罗修特,他只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普罗修特显然也一样。黑发青年和金发男人,此刻像在执行冰舞里的同捻,几乎同时伸出手臂,拉住身边除了彼此之外能拉的左右东西——座位把手,靠背,坐垫——二人用正襟危坐,手臂用力,腰腹绷紧,比平时在力量训练时还拼命。
这一路就和一辈子,还是有悲惨婚姻那种一辈子一样漫长。终于随着一个急刹,大巴把他们扔到了下榻的酒店。比赛场馆就在不远处,露出一块圆圆的屋顶。
一时间所有人都起身拿行李,狭窄的过道上立刻变得拥挤不堪。
已经被晃到恶心的米斯达一心想要赶紧拿了行李就逃。但普罗修特却故意找茬似的,定在座位上一动不动,非常耐心地消磨着时间。
过道的人流开始越来越少。普罗修特终于起身活动了下腰,眼睛瞟向角落里的行李。
哥,你是个老头子吗!快拿行李走人呀!懒得与他争辩,有本事就一只这么耗着,米斯达赌气的想,掏出手机来消磨时间。
突然一个语言来了,他下意识点开。
“我刚才在训练,祝你一切顺利。”
是乔鲁诺!终于!声音不大,在嘈杂的车厢里,估计没几个人能听见,况且是意大利语。米斯达捧着屏幕正琢么怎么回信,一抬头,却发现普罗修特正盯着他。这么一路来,普罗修特还是第一次正眼看他,目光却比之前的余光睥睨百倍。
他甚至来不及对此反感,已经起身的斯拉夫人竟然又坐了回去。金发男人交插手指,仿佛一名挑剔的上司。
“恭喜你的朋友。”
米斯达感觉头皮一下子就被揪起来了。
“刚刚是乔巴拿?”普罗修特向被米斯达紧握的手机偏偏脑袋,“他很幸运,未成年,糟糕的环境……”金发男人冷笑一声,“冰协判的还是太保守了,不如只判一个月,大家还都不用打乱训练计划。”
普罗修特一字一顿,仿佛米斯达才是那个母语不是意大利语的人。他们相差九岁,这在现实生活中,只是个堪堪达到“过来人”的年龄,但在运动员身上,这是两个奥运周期的差别。普罗修特看着他,如同长辈看一个拙劣掩藏自己错误的小孩。
后知后觉理解了他的话,米斯达只觉得血气上涌:“你……你管好你自己吧。”
“我自然有管好我自己,我也会管好我们的运动员,不让他们干一些……脏的事情。”
普罗修特故意用词含混的意大利语让米斯达搞不懂他是否话里有话,极少与人争吵的青年大脑一片空白,几秒后才干巴巴的回敬:“至少我们运动员不会无缘无故打人——”
“你是说乔巴那差点把加丘掐死那次吗?”斯拉夫人意有所指的抹过脖子,“我们有照片的。”
米斯达一时间哑口无言,可普罗修特还不放过他,金发男人靠在座位上像是自言自语:“所以当时他在想什么呢?掐死加丘好让你用可悲的技术多滑两年?就像他偷走我总决赛的名额——从阳性那一刻起他就应该没有资格了,不是吗?”
“听好了。乔鲁诺是干净的,他比你们干净多了!即便要评价,你们也最没资格,你们的队长里苏特——”
黑眼睛蓝眼睛针锋相对。被米斯达那纯黑无光的眸子盯着,普通人大概依旧会感受到威压,可普罗修特今天就像是只亢奋的蜜獾,就算现在对面是只狮子,他也会扑上去乱咬一通。
“那他为什么不上诉呢?”普罗修特明知故问,“如果他是清白的,为什么不上诉呢。”
“你——”
“说啊,大声点,别只用意大利语和我说,直接用英语,对着所有人说:你相信乔鲁诺·乔巴那是干净的。”
“你这人是不是——”
“你猜怎么着,你可以帮他上诉的,最好跑到庭审上说,去反兴奋剂联盟说,说你的队友是冤枉的,”普罗修特的眼神燃着火焰,“只不过到头来要是他真的干了什么,被禁赛的就是你了。”
米斯达将后半句咽进了肚子里:这人是不是精神有点问题。
然而普罗修特丝毫没有停的意思,他盯着米斯达,却又没看米斯达,只是用一种几乎能让人催眠,也是自我催眠一样的笃定语调对着空气说:
“里苏特是清白的。”
“对不起,你们能不能……稍微让一下。”
坐在最后的几位运动员拖着行李,狐疑地看着依旧赖在座位上不走的两个意大利人。 坐在外侧的普罗修特嗤笑着望了眼米斯达,快速抽走头顶的行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米斯达摆摆手,让那几个选手先走。他又坐了会儿,直到车厢里只剩下他一个,才在司机的催促下提了行李慢慢下了车。
格拉茨微冷的空气中飘着小雪,普罗修特的身影已经走得很远,越来越小。
这倒有点让米斯达陷进去了。
普罗修特那个眼神……你知道有些人笃信世界上所有领导人都已经悄悄被蜥蜴人掉包了吧?那种人,根本就是被洗脑了。跟更恐怖的是,被那种眼神盯了几分钟,他竟然也头一遭地觉得,他妈的有没有一种可能,普罗修特说的,或许是真的。
高速自由落体的感觉拉扯着米斯达的胃。
好了,别想了,先好好比赛。说不定是对手干扰注意力的把戏呢。
集中,集中,把别的都忘掉。
他猛得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毕竟作为运动员,这次的欧锦赛的机会,难得。
* * *
“从上赛季后半段开始,普罗修特的状态稳定上升啊。这种难度能够稳定发挥,对他这样的老将来说非常难了得。”
“是的,二十九岁。短节目两个四周跳,自由滑两个4Lutz,加上一个4Salchow,都放在后半段。如果没有四周跳只允许重复一种的规则,我个人觉得他甚至会尝试再加上一个。就算如此,他的基础分也在欧洲半区遥遥领先。加上意大利种子选手乔鲁诺·乔巴拿缺席,今年对普罗修特而言,集齐了优势。”
“裁判们现在……也都在非常仔细地打分呢。”
冰场上方的玻璃房中,解说们紧紧盯着还是空白的大屏幕。他们的声音通过电流传播到世界各地关注这场赛事的每个角落。
但普罗修特听不见他们。他只是独自一人坐在等待分数的座位上,在这比正常出分时间久得多的绵长沉默中,冷眼看着一切。
像机器一样执行每个动作,严酷地,标准地,没有任何余地地。用每一次起跳,每一次落冰时椎骨被拉伸、压缩和冲击作为奠基。他什么都不去想,即便睁着眼睛,视线里也只有黑色,偶尔晃过一些因为灯光带来的红色斑块。每一个动作、角度、轻重、节奏,都是熟练的,已经完成过成百上千次,自然呈现出浑然天成之感。它们如同编码一样,天生就印刻在他的身体中,而旁人不会发现任何异样,亦或是其中夹杂的疼痛。
练习,公开练习,短节目,自由滑。
都是如此。
此刻他坐在这里,昂首,目光扫过冰场对面。那些裁判依旧低着头,像是永远未曾有力气抬起它们似的。他要让他们无计可施。
分数终于出现在场中央的大屏幕时,他已经对那些排列组合的数字麻木了,早在赛季初,他就停止了在训练时估分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但和预料中一样,这个分数向上攀升一格,挤掉了原本的第二位。有人为他鼓掌,或许并没有,那些稀稀拉拉的噪声和分数一样,对他而言并没有实际意义。
普罗修特径直走向实时前三名的等分区。失去第三名坐席的选手诧异又不甘地缓缓从沙发的角落站起,让出自己的位置。而他和那人四目相对,汲取着对方眼中的一丝难以置信。他看着那位选手离去,看着他的后脑勺,直至消失在走廊尽头的门后。随机,他在空座位上坐下,镜头聚焦在他依旧淌着汗水的脸上。而他,通过大屏幕扫过每一双盯向他的眼睛,无论是在这座体育馆中,亦或是在转播信号的尽头。
压分又如何,执行分缩水又如何,节目内容分干涸又如何。
他得到一枚银牌,和去年一样。
新闻发布会上,那些挫败和讶异的神情,竟然让他有了一种短暂地,难以描述的快感。瞬间喷薄的多巴胺把旧伤的疼痛压住,身体是一阵发麻的暖。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能力,从小到大,除了天赋,还有对自己够狠。狠到他人即便不敬佩他,也会畏惧他。
但这不够。
一切结束后,他沿走廊返回大厅,黑色外套系在腰间,宝蓝色的比赛服装随着头顶的暖风拂动,垂下的银牌隔着那层带着烧糊痕迹的薄布料,在胸口投下一块圆形凉意。 从上赛季,到日本站,到现在,银色,像极了一种嘲弄。
兴奋过后的真空逐渐膨胀,挤压着胃部翻江倒海。
他如同行尸一样向前行走。
直到他在光线的尽头,看见了布加拉提。
他对除了男单之外的比赛一概兴致缺缺,但这并不妨碍他听到杰拉德和索尔贝在厨房的话语。挺有趣的。意大利今年只有一个名额给冰舞,欧锦赛和世锦赛都是,毕竟往年派去争取名额的布加拉提和阿帕基——也就是那个水平。这赛季威尼斯组的提查诺和史克亚罗终于开始招国际上裁判的喜欢,两个组合咬得很紧,加之他们年龄都差不多,布加拉提他们的经验优势已经不明显了。到底谁才能得到这个名额,只有在全国锦标赛之后才能见分晓。
全国锦标赛延后,这是为乔鲁诺制定的规则,也让他们占到了便宜。大奖赛分站赛,那不勒斯组和威尼斯组的大比分持平,那不勒斯组只是因为小比分略微领先,才获得了欧锦的门票。而这几乎可以忽略的几分,到底是因为他们确实比威尼斯组技术细腻,还是因为他们的选站——美国站和中国杯——打分标准略松,这就不必多言了。
优雅的音乐透过墙壁传来,冰舞的比赛应该还没结束吧。
这就已经被从实时前三的坐席上挤下来了?
布加拉提和阿帕基,从平昌冬奥之后,已经多久没拿到过奖牌了。当然布加拉提也是聪明的,拿不出成绩,也有别的方法转移目光。可惜刚在美国站把自己装扮成正义的使者,俱乐部好巧不巧就闹出了兴奋剂的事情。不知道冰协选这种货色来欧锦,现在是不是开始后悔了?不过估计没多久冰协的青睐也该消失了,代言、医疗、补助都一点点减少,归零,直至他们被所有人遗忘。
普罗修特不自觉地地重重咬下嘴唇。
他一点都不同情他们。想想当时被他们踩下去的杰拉德和索尔贝,他们Hitman一切悲剧的根源。
一股淡淡的辛辣爬上舌尖。
罪有应得。
他快步朝面前那个白色的影子走去,虽然他和布加拉提根本不熟,甚至从未说过一句话,但做这样的事显然也不需要他们有什么深刻的交集。
他一步步靠近,却在还有十米远的时候,看见了从布加拉提背后阴影中走出来的阿帕基。
转项冰舞之前,阿帕基是滑双人滑的。他的那任搭档还没出事,自己和里苏特也还没出事的时候,两组甚至还在赛场上打过照面。在他的记忆里,那男人和年轻时的里苏特很像。
现在阿帕基嘴上仍涂着一层深紫色的唇彩,只是看起来更高,更结实了。那个高大的男人把外套递给布加拉提,之后是水瓶。布加拉提疲惫且焦虑地弯曲着脊骨,站在光线中。阿帕基静默地立在他的身边,就只是立着。
普罗修特停下脚步,转身离开。
他回到酒店打包了行李,端起那枚银牌,塞进去了不见光的夹层。他不想参加比赛最后的酒会,他从来都不参加那种没有意义的社交活动,而是独自在酒店里休息。这一次,他打开手机,改签了机票,即使这多花了超过一百欧元。凌晨的飞机将他带回米兰。有一些堵在胸口的事情,他迫切地想要说出来。又或许他并不需要说什么,只需要自己冷静两天。
没人知道他提前回来。
普罗修特推开运动员宿舍的大门,像极了十余年前,他在半夜摸进更衣室借宿的日子。肮脏的落雪,暗黄的路灯,铁门冰冷的把手。现在好歹他们有了所谓的住处,那幢小旅馆改造的运动员宿舍。Hitman为了妥协冰场白天要向游人开放,训练都放在半夜。或许不会有人在宿舍吧。他准备先回到自己的房间睡几小时。
霍尔马吉欧和里苏特的那间房门虚掩,灯光在昏暗的走廊映出昏暗的影子。
他提着冰鞋包,走过去,推开。
随即愣住。
原本背对着他的里苏特听到了脚步,转过身来。接着落地台灯的光,普罗修特看到了地板上,里苏特已经打包了一半的行李箱。那对里苏特而言,是个很小的箱子,是他们之前比赛用的箱子。此刻摊开,里面赛了些简单的衣物。但另外半侧没有装冰鞋,而是一堆纸,深色的牛皮纸信封。
“你在干什么。”
或许他需要问的是你要去哪里。
里苏特的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黑暗从普罗修特身后袭来,他望着那双黑色的眼睛,看见其中一抹血红的时候,仿佛身体里有某处内出血,后背要裂开的疼痛又开始了。
“一些私事,要去北边一趟。”
里苏特的话语没有任何躲闪,似乎也并没有对普罗修特的提早归来表现出特别的惊讶。普罗修特就站在门口,沉默地看他收拾东西,把剩下零散的物件塞进衣物的缝隙,最后用一件厚外套蒙在那些纸质的资料上,像是给棺材上埋上土。
“这次干得不错。”
这是里苏特对欧锦赛的简短评价。普罗修特麻木地跟着这句话点头,他一点都不想笑,但喉咙里传出了似笑非笑的气声。
“我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回来,争取在全国锦标赛前吧。训练上的问题可以找霍尔马吉欧,我交代过他。”里苏特合上箱子,沉默一会才说:“让着点加丘,他才十七岁。”
我从俄罗斯一个人到这里来的时候,也是这个年龄。
普罗修忘记了是什么会后走回自己房间的,或许他站了很久。太累了,不想洗澡。也不知道是真实听到的,还是半梦半醒间的幻听。大家下训练了,之后一切沉寂,最后是里苏特下楼的脚步声,他走了。
中心车站。
高大的男人站在月台上,在深夜嘶吼疾驰的风中等待着晚班列车。候车的只有他一个人,也许其他的旅客正缩在有暖气的候车室里,打算等列车进站再趟进寒风。
里苏特从风衣口袋里摸出笔记本,贴的满满当当的黄色便签纸让它鼓了起来。他把已经被剪了缺口的火车票夹了进去。
要去的地方是东北边的特伦蒂诺。
事情发展得比想象中更快,也更出乎意料,这导致近期他十分疲惫,身体上的,也是精神上的。确定离开之前,他拜托了霍尔马吉欧,确保他能把普罗修特和加丘的每场训练都录下来,发给他。或许他现在不是普罗修特和加丘合格的教练,或许他从来都不是,但有些事情他必须要做,现在,而且也只有他一个人能做。
梅洛尼的那张照片,那个和他找到的资料上,和维内加·多比欧一模一样的女孩。Passione从不出现的老板,几乎管理所有事务的维内加·多比欧,索里特·纳索,迪亚波罗,特里休·乌纳。多娜泰拉·纳索和她的爱人,以及他们即将在7个月后来到这个世上的小生命。
这些堆叠的线索,让他在十月底先是默默地关注了特里休。
没有教练挂名,但是在那不勒斯训练,基本可以推测她就是被布加拉提私藏的学生。
他先是把目光首先聚焦在了意大利的国内测试赛。
国内赛的选手水平参差不齐,受众也不多。今年乔鲁诺和加丘也都已经升组,两位横空出世的年轻选手给青年组的男单带来了些人气。而女单青黄不接多年,观众比去年更少。但对于那些名不见经传,却想获得冰协重视,得到国际赛名额的选手而言,即使是这样的比赛也是需要拼尽一切去争取的。
当时加丘正在比赛,普罗修特选站靠后,他还有时间每天监督普罗修特的训练。他在国内冰迷论坛上请了三位观众从不同视角录下了女孩的比赛以及最终得分情况。特里休发挥得很好。极强的韵律感、亮眼而专业的节目编排足够让这个女孩脱颖而出。而且一般的女选手不会刻意增肌,只会用身体发育之前的轻盈来维持短暂职业生涯中一瞬间的光辉;但特里休却与之背道而驰,是一位力量和柔韧兼备的选手。
特里休很棒,即便她的分数很不尽如人意。
很快,他打消了直接去找这个女孩问清楚的念头。如果她真的是老板的女儿,怎么可能得不到提携,反而要被这样打压?特里休的母亲,多娜泰拉·乌纳已经用回了娘家姓很久,这对母女应该早和特里休的生父没有什么关系了。最后,出于对特里休的尊重,虽然不知道这个女孩在未来会不会依旧选择坚持滑冰,他依然希望不要打扰她,更不希望把她卷进这场闹剧中。
好在梅洛尼找到的那张照片上留有笔迹,写着:摄于特伦蒂诺。
应该抽时间到北方去一趟,这是他当时的想法。然而俱乐部还有两个需要比赛的选手,“教练”这个身份的责任压在心头,让他不得不暂时搁置了计划。最后,是乔鲁诺的事情让他彻底警惕:虽然检出的药物不同,中间也间隔了这么多年,甚至同队的队友都没有看出其中的端倪,但这之间的相似感让亲自经历过这些的他感到周身寒冷。
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希望乔鲁诺无辜。他太明白,倘若这个少年遭受了陷害,这一段时间,即使只有两个月,也将会对他的心理和竞技状态有巨大的打击。
无论如何,他必须现在就有所行动了。
月台上的冷风倒灌着,长椅的角落里斜着一个喝高的流浪汉抬起眼睛小心地揣度着那个孤独站立着,又翻看着复杂笔记的高大身影。
列车终于缓缓到站,铁轨发出冷硬的吱呀声。
里苏特在带着行李下车的人流中逆流而上,在弯腰找到自己的座位后,开始靠着椅背假寐。 眼前却都是那些被他放进行李箱中的资料,不记得翻阅了多少次,但已经几乎像投影一样存储在脑海里。
那位私家侦探带来的档案中写到,多比欧早年的病例上频繁出现的Nandrolone,主要用来治疗重度烧伤和手术后的肌肉萎缩和营养不良。也有传言其能促进肌肉的生长发育,增加训练耐力和训练负荷,从而作为兴奋剂使用,但其效果从未被证实。
那张来自梅洛尼的照片拍摄于特伦蒂诺,现今的滑雪圣地。或许很少有人知道,在都灵奥运周期以前,那里因为风景气候都适宜,也短暂地被用作花滑训练基地,只是之后因为距大城市太远,设施也逐渐陈旧,就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出发前几天,他调查了国际滑联选手档案。即使再微不足道,一个人也会留下无法抹去的记录。在都灵拿下冠军之前,索里特·纳索曾经藉藉无名,并不在当时任何一个非常有规模的大俱乐部登记之下。他翻找了当时小俱乐部的人员登记,热那亚的、威尼斯的、维罗纳的,都没有这个名字。虽然特伦蒂诺的运动员名单纸质版因为一些原因已经失传,但通过排除法,强烈的第六感告诉他,想找的东西或许就在那里。
“本车开往博尔扎诺,经停贝加莫,布雷西亚……特伦特。”
带着倦意的报站声响起,里苏特却没有听到期待中的到站时间。但他在购票后就定下了闹铃:现在,他需要用短暂的三小时进行有效的睡眠。
列车吐出了最后一名离站的旅客,低鸣着、向无灯光的夜色里行进。
未来的一段时间,可能很少能再有安眠的机会。
Chapter Text
“小子,待会儿这单送完你就下班吧。”
午夜十分的罗马市中心荡漾着夜生活的灯光,“那不勒斯风情纯手工披萨” 堂食的照明却已经熄了,将小街的灯串凿出一个黑暗的凹陷。厨房里,留着山羊胡子的土耳其老板把饼皮推进电炉——刚解冻不久——好歹在关门前又接了一单。他盯着在蒸汽中叮咚作响的炉门,火钳在传菜的窗口上敲了敲,又喊了两声,都没见回应。
“喂,手机看看差不多就行了。别沉迷网上……全是假的。”
蜷缩在窗边卡座里的那个新伙计,没活的时候成天赖在他店里,八成是脑子一热跑过来的——被网上骗了呗。正儿八经移民也得十年拿国籍,当黑户?
不过看在那家伙手长脚长,卸货送货还算伶俐,面孔也是家乡味道——那双眼睛,越看越像自己举家搬来意大利后愈发沉默叛逆的小女儿。要是家乡待得舒服,谁又愿意来异国他乡讨生活。披萨店老板叹了口气,忍不住继续念叨。
“出去走走吧,马上天也暖了。你们年轻,找几个小伙小姑娘结伴喝喝酒,跳跳舞不好嘛。算了算了,是我多嘴,说了你们也不爱听。”
确实不爱听。
窝在人造皮革上的外卖员伊鲁索不置可否地轻哼了句,把耳机塞得紧了些。他借着橱窗外路灯的光,继续在敲打着手机屏幕。
退役后的第五个月,他在罗马街头打零工。
没有合同,没有保险,工资看天,未来规划——明天都顾不上,还有什么未来规划可言。
但管他呢,人不就该这样,活一天算一天吗。
毫无准备地离开Hitman后,他为冲动付出了代价。那是一段和理想中一样无所事事,但也极端贫困的日子。徒手赶跑游民的那一晚,有那么一秒,他甚至怀念起Hitman宿舍里那张刚好能把他从头到脚塞下的床。他的确动摇了,要不回去吧……下一秒,霍尔马吉欧的信封鬼使神差地掉出来,而那里面装的竟然是满满一叠钞票。
意外之财让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终于告一段落,也给了他继续流浪的底气。霍尔马吉欧的存款能抵得上中产家庭快小半年的花费,但“普通家庭”的开销里,显然不包括穿梭于欧洲各国的路费,以及花滑比赛的门票。
跑去了大奖赛法国站,又在几个B级赛间兜兜转转,信封越来越瘪,很快就见了底。快捷酒店月租房快到期的那几个晚上,伊鲁索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冷汗迫使他爬起来,冲着热水澡,淋浴间的蒸汽却愈发让他焦虑难捱。睡公园长椅,一星期才能勉强洗次头……
不行,绝对不能回到那种生活。
压倒性的恐惧迫使他迈出了寻找工作的步伐。
咖啡店、超市、杂货铺、长途车站、音像店、二手市场……
做运动员时,犯下的所有错误都写在评分表上,吹毛求疵地批判着他。而现在,似乎他整个人都是个巨大的错误——赚钱怎么这么难,从没人告诉过他。
再一次被时薪只有十欧元的工作拒之门外后,伊鲁索在路边蹲了会儿。两个同样留着长发的游民抽着违禁品朝他靠过来时,他做了个决定:
联系家人。
是的,他有家人,虽然他几乎从没和任何人提起,以至于霍尔马吉欧可能一直以为他是个孤儿。
伊鲁索知道自己的祖籍在东边,那里的沙漠里曾经有宏伟的雕塑和最好的玫瑰花。父母早年靠在东欧南欧各国卖古董和挂毯发家,某次谈生意的途中碰巧把他生在了意大利。他们得知这个出生得不合时宜的小儿子竟然轻松有了这儿的国籍,立刻借此机会举家搬迁到了异国他乡,逃离故土动荡的局势,也好继续在当时尚未分崩离析的欧盟拓展他们的商业王国。
伊鲁索借酒店前台的电话打给了长姐——她比自己大整整十二岁,他们却是七个兄弟姐妹中长得最像的。童年记忆里,她承担了大半母亲的角色,直到一场盛大的婚礼宣布她嫁做人妇。成为职业运动员后,伊鲁索连续几年错过她回家探亲的日子,两人上一次面对面说话是什么时候都记不清楚。不过伊鲁索在脑子里演练几遍,确信和家里其他成员相比,对她开口至少会轻松些——或许是陌生感带来的好处,但伊鲁索此刻更愿意说服自己,这是因为血缘关系残存的亲密。电话很快被带着轻微口音的意大利语接起,是她没错。女人谨慎地再三询问,从家里那只活了二十年的波斯猫的名字,客厅地毯上织的是谁,问到他六岁那年的生日。
埃斯凡迪亚尔,长毛的黄色扁脸猫,搞不懂妈妈为什么喜欢那牙齿都变形了的家伙,最后老死在了,埋在家门口的树底下;地毯上是大流士远征斯基泰,父亲从不让人穿着鞋踩它;六岁生日?爸爸妈妈没回来,只有你和哥哥们在家。
终于确定这不是什么新型诈骗后,姐姐直接在电话那头用家乡话喊出来:“天啊,伊鲁索?你现在在哪?爸爸妈妈到处在找你!爸爸!爸爸!是伊鲁索……”
该死,怎么就偏偏赶上她回家!
伊鲁索差点就挂断了电话,但听筒中脚步声渐远,是熟悉的,拖鞋踏在胡桃木地板上。一瞬间客厅的样貌从脑海深处浮上来。他忽然迟疑了,甚至有点久违的感动。他们竟然在……找我?
等待如此漫长,记忆里父亲粗且浓密的眉毛永远愤怒或疑惑地纠结在一起——别人称其为威严。但现在那画面也模糊了,变成了一团流动的面浆,可以用来烙饼的那种。前台的员工咳嗽两声,愠怒地提醒霸占电话多时的他,他抬起嘴角,勉强地挤出一点表情。
这个或许有一丝发自内心的笑,在父亲终于接过电话,用和生意伙伴谈判似的,却又带着熟悉的居高临下的愤怒的口吻咆哮时,还是消失无影了。
“我不允许!说不滑就不滑了?这些年我们在你身上投入了那么多的时间、精力和金钱!”
“……我太高了,脚和背一直都很疼,我的身体不……”
“个子高不是还能去滑两个人的那种吗?刚好你需要像个能承担责任的男人!”
“我不能……”
“当初同意去滑冰的是你!现在只有你没读过大学,生意也不会做,当苦力都没人要!如果不是出生在我们家,你现在不是在街上偷鸡摸狗,就是缩在黑店里给人家刷盘子,送外卖!你给我听好——”
伊鲁索猛得挂了电话。霍尔马吉欧信封里剩下的最后两章纸币被他用在了赔偿被扯坏的电话线上。
死都不要滑冰了。
十九年来,伊鲁索终于为自己做下了一个坚定的决定。
送外卖又怎么了?靠送外卖养活自己一点也不丢人。
虽然最后他还是取出了姐姐偷偷为他打来的零花钱。拿着那些钱,他连夜坐火车逃到罗马——全国锦标赛即将举行的地方——原先待的地方显然已经不安全了。在清晨到达了首都后,他先在城市里晃悠了一天,夜幕降临前爽快地用现金租了一间市中心干净且二十四小时有热水的单人小公寓。这里的月租显然不是送外卖的小时工能负担得起的,他交出一叠现金,刻意回避了这个事实。
此刻,披萨店墙上的钟表时针和分针终于垂直着重合在了一起。午夜,火焰在怎么都谈不上正宗的不锈钢烤炉里跳跃。伊鲁索看着玻璃上橘红色的反光打了个哈欠,斜过眼睛,透过四溢的热浪看了眼正等待着今晚最后一个披萨出炉的老板,很快又将目光落回了手机上。
Youtube: 你有一条新的私信。
前运动员的手指滑过屏幕上方的提醒,熟练地点开视频网站红白相间的图标。
紫烟:在吗?
镜中人:不 在。
紫烟: 这么晚,在做新视频?
镜中人:工作
镜中人: 加班
紫烟:十二点?
镜中人:客户突然加要求。
镜中人: 你大半夜的骚扰我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披萨终于被拖出了烤炉,老板草草把它放进叠好的纸盒里,沿着已经被摸得光滑无比的台面滑过来。伊鲁索用手挡住,纸盒上那个露出白色牙齿的微笑厨师卡通画盯着他。这纸盒碰巧是个次品,线条和花纹的油墨错开,呈现出一种重影般令人晕眩的效果。希望订餐的那家伙不会对这点东西吹毛求疵,多在乎在乎这披萨上烤焦了的橄榄吧——这么晚点餐,活该。
外卖员带上头盔和破了个洞的皮手套,跨上摩托车。长发团在领口,省去了围围巾的麻烦。
口袋里的手机又发出了嗡嗡的轻响。
嘶,送餐也不在乎这两分钟。
紫烟:我在赶作业,一时半会儿也结束不了。
伊鲁索坐在摩托上,在冷风里静了一阵子。终于,老板开始隔着玻璃大喊大叫,他才踩下油门,驶向了深夜罗马的街道。
如果不能称作朋友,紫烟大概是他在茫茫互联网上,也是独自来到罗马后唯一说得上话的熟人。
诶,当时做那个油管频道,只是因为看不惯那些只懂些皮毛的粉丝,还有那些和睁眼瞎没区别的解说和裁判。互联网上谁也不知道屏幕后面是人是狗,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能气的那些小丑跳脚更好。结果这频道好不容易让干瘪无趣的生活有了些盼头,却从大奖赛总决赛乔鲁诺出事后,就成了一团糟。
“为乔鲁诺才看的花滑,才一个月就塌房了。走了走了。”
“所以说运动员都是吃药的,没有一个干净的,之前说了你们还不信。”
“黑粉不要浑水摸鱼好不好!?调查还没结束,而且我们是世青赛冠军,光靠天赋都甩普通选手几条街了,用脚想想这种人还用吃药?”
“估计是有人看不惯他。我朋友的叔叔有个同学就在药检部门工作,说拿针筒往样品里加点东西很容易……”
“我还以为Hitman出事后意大利严查这种事呢……没想到啊没想到。”
那几天,伊鲁索待在罗马的小房间里昼夜不休地刷新着评论,一开始他还能对各种荒诞的言论嗤之以鼻,不知什么时候,他回复了第一条,然后是第二条,第三条——等回过神来,他已经陷入了这场混乱的辩论,而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到底在争辩什么。是在为乔鲁诺的遭遇提出疑点,是觉得Lagoon那些家伙终于遭了报应,还是在带着私人怨愤唾弃冰协造神再毁神的一贯伎俩……这里面的情绪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向那些仅仅把花滑当做娱乐的观众能解释的。做运动员时的回忆涌上来,他几乎气急败坏地反驳这些夸夸其谈的家伙,混在一群已经选择靠边站队的花滑视频博主中,反而被打成了没有立场的“墙头草”。
这场即将演变成骂战的辩论随着他精疲力尽昏睡过去暂时停止。半梦半醒间,几天的焦虑爆发,迷迷糊糊中都是里苏特当年出事的样子。糟糕的睡眠持续到第二天中午,惊醒,手机上除了即将电量耗尽的红色电池,还有仍在一条条顶上来的,99+的未读消息。
有病吧!这些人还有完没完了,一天到晚没事儿干的吗?
读这些玩意简直是污染眼睛。删应用,再不行把账号注销跑路算了。
伊鲁索揉着惺忪睡眼,长按图标,那红白相间的方框颤抖着,不情愿地在右上角蹦出一个红叉。
“我并不觉得博主没有自己的立场。相反根据博主这次,包括在之前的几个视频里,愿意把这项运动并不受关注的细节分享出来,证明他是一个熟悉并对这项运动有独特思考的人,这件事情本身就是复杂的,用非黑即白的态度去理解本就浅薄。或许我们可以像博主说的那样,把视线从运动员身上移开,想一想花滑本身存在的问题?”
悬在红叉上的手指收回了。
轻点屏幕,那些颤抖的方框又恢复了原本的样子。伊鲁索顺着提示点进应用,一遍又一遍地阅读那条评论,将它从下沉的消息更新中重又捞上来,一遍又一遍。或许是之前匆忙离开Hitman,和家庭彻底闹掰,加之连续几日的高强度网上对线,却没有一个人能理解,甚至尝试着去理解,这些加在一起,让在这座城市中孤身一人的他突然感到了在胸膛中极度膨胀的孤独。
而发出这条评论的用户——紫烟。
那个头像,黑色背景下,深紫色墨水融入水中,散开。非常老派的图片,像索尼旧机型屏幕默认屏保的花色。这来自上一辈的审美通常让他嗤之以鼻,但此刻突然就成了这篇孤独的海洋中一片紫色的船。
这甚至不能称作是船,或许只是一条浮木,但伊鲁索本能地,无法抵抗地抓住了它。
镜中人:看看!智者的发言!终于有人说到点上了!
在回复框里敲下这串字母后,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做了个无法挽回的愚蠢事情,短短几分钟里“紫烟”也已经被归入道貌岸然的理中客,而他冲动的回复显然点燃了围观群众新的攻击热情,迎来了新的一波嘲讽与嘴臭。
屏住呼吸,点开账号设置。
注销,只能注销了。
一条新的私信。
紫烟:嗨,我一直很喜欢你的视频。最近这段时间对真正在乎这项运动的人来说都很艰难,希望你不要被这些喷子烦到,他们显然跟你不一样,没有脑子也没有胆量。
那时伊鲁索本想着下楼一趟,在便利店买点食物果腹。但这个打算被立刻抛之脑后,伊鲁索趴在床上,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敲击滑动。
这该死的紫烟,又一次打断了他的逃避计划。
镜中人:一群暴徒是吧?咱俩就像丧尸剧里的幸存者LOL
紫烟: 得小心别被传染:)
沉默,伊鲁索点了点屏幕,思忖片刻,把打上了句点的消息发了出去。
镜中人:你应该也看了很久花滑了吧。
紫烟:有一点年头。我很喜欢你忠实于技术的分析,很期待你更新关于意大利其他选手的内容。我想这应该已经在你的计划中,但还是原谅我的多言。 伊鲁索,虽然他退役了,但早年是个很好的选手,您有计划聊聊他吗?当然还有Lagoon的几位,如果能有单独的视频分析,或许观众会对我国花滑技术,包括训练方法,有更全面的参考。
紫烟打字很快,口吻礼貌,逻辑清晰。伊鲁索看着屏幕上那段长长的消息中,自己的名字。一股奇怪的,几乎奇异的感觉,还带着点久违的骄傲。
竟然还有人记得我。
有那么半秒,他甚至怀疑对面会不会是霍尔马吉欧特地假扮来消遣自己的,刚好Hitman少了自己,那家伙估计正无所事事呢。但这个想法立刻被否决了,霍尔马吉欧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的用语怎么可能这么文明。
那就是还有除了霍尔马吉欧那家伙之外的人记得我。
心头有什么东西漫溯上来,浮在那广阔无垠的孤独上面。
镜中人:你之前也滑过冰?
发出去这句话后,他又后悔了。这不是等于告诉对面自己滑过冰嘛!这个账号里有暴露过个人信息吗?如果真的有人发现自己是谁,要怎么办?
但对面的消息总恰到好处地卡着时机,在他摇摆不定时让对话延续。
紫烟: 滑过。小时候是父母要我滑的。现在不滑了。
镜中人:竞技成绩不好?
紫烟:一般吧,总之没滑出来。你呢,退役以后在干什么?
他怎么敢肯定我是退役运动员?
伊鲁索有种被看穿的不适感,他想要撒谎自己不是运动员,刚打两个字又删掉。夕阳已经坠落了,他睡在自己工资支付不起的公寓里,准备用来送外卖的摩托车在楼下停着。他凑到窗边看了看,暖色的光晕让他再次面对心理斗争时很快投降。他回到床上,在聊天框里继续敲打。
镜中人:我已经工作了,在干物流。
这次紫烟的回复来得有些迟。伊鲁索盯着那个紫色的头像,心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像。听口吻,对面应该比自己年长,意大利的退役男选手……不对,用词这么保守,大概是个女选手吧?在花滑这行里,女选手往往面对健康、竞技和冰协政策全方面的困境,过得比他们男选手更难。一时间这个名字和无数个没能在花滑的历史中留下姓名的身影重合在一起,直到紫烟发来一条更长的消息。
紫烟:物流确实是很辛苦的行业,对工作经验和判断力的要求应该非常高吧。你很厉害,从运动员转行,有了工作以后还尝试着对普通观众进行普及,对这项运动是真的热爱。毕竟多数人到最后不是被消磨了热情,再也不想上冰,就是选择待在舒适圈里,去冰协某个一官半职,考裁判证,或者留在冰场当个教练。我认识的人中大部分都还选择留在这个产业里,都没有重新开始的勇气。
伊鲁索怔怔地看着这段话,一挺身从床上翻起,倒了杯水,给手机充上电,坐在床头的小桌子前。
镜中人:也要看决断力,要是能早点脱身,也不耽误上学工作。
对面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紫烟:其实我现在正在上大学。
退役后上大学?所以是青年组就放弃的女单咯?自己算是戳了人家痛处吗……伊鲁索耸耸肩。
镜中人:挺好的,你学的什么,文学艺术之类的吗?
紫烟:差不多,但我目前只想先顺利毕业,不知道以后具体要做什么。
镜中人:船到桥头自然直啦。
之后他们聊了非常多。披萨店送餐的工作通常要到深夜,而紫烟的作息也似乎是昼夜颠倒。两人也都没有提起要对方的私人联系方式,就这样在视频网站的私信别扭且简单的对话。三周的时间流逝,此刻已经是一月中旬,夜风依旧冷冽,伊鲁索的摩托拐入了罗马深夜的小巷中。视线所及处古旧的建筑群提醒他距离目的地——罗马大学——不远了。路过街道那个书报亭时,伊鲁索刻意挪开了视线。那里张贴着被延期的全国锦标赛的宣传海报。
为什么当初想都没想就跑到了罗马。
如果不退役,这场赛也是他必须要比的。
伊鲁索闭着眼睛骑了过去,等红灯时低头又低头看了看手机,刚才那一会儿,紫烟又发来的三条消息。
紫烟:而且你上周说让我帮你看看视频初稿。
紫烟:结果欧锦赛结束快两个星期了,你大奖赛总决赛的分析还没发。
紫烟:我怀疑你根本没有在做。
你当自己是老师检查作业啊!
镜中人有点无语,这个紫烟,开始还客客气气,熟悉后就渐渐暴露了催稿狂魔的本性,什么欣赏自己的分析和勇气,根本就是怕他删号跑路自己没东西看吧。谁不想有些进展——没人喜欢瓶颈期。但坐进网吧,插上U盘,只是看着那些已经剪辑好的视频素材,他就心烦意乱。
镜中人:你以为这很简单啊?我把号给你,你来?恨乔鲁诺和爱乔鲁诺的人太多了,我发什么都会被两边摁着打,拜托,我还年轻,不想被网爆到自杀。
紫烟:那你可以先做欧锦。
——是啊,然后免不了被观众扯到如果乔鲁诺能参赛那毛子还会不会赢,普罗修特的分是打高了还是打低了,米斯达作为三周套选手还能蹦跶多久……
他伊鲁索是不会上当的。
镜中人:好好好,会做的,但最近真的忙。
又一个搪塞,紫烟没再说什么。那家伙的优点就是即便见缝插针地催稿,却很有分寸的从不拆穿自己蹩脚的借口。跑了一整天的摩托车油箱已经见底,都怪这家伙,害得自己聊天太投入忘了加油。马达从轰轰的嘈杂声,变成了嗡嗡的哼唧,伊鲁索跨下车,咬着牙推着走,挂在车把上的披萨在冷风里晃悠着,热气在塑料袋内壁冷凝成水滴。
这傻缺顾客竟然还敢催单?
手机又亮了,发现消息提醒不是紫烟后,伊鲁索小声啐了一口。
点餐这祖宗真是个事儿妈,在罗马点什么土耳其人开的“正宗那不勒斯披萨”。看地址,那人应该住罗马大学的学生宿舍。切,估计是个从小到大被父母捧在手里,万千关注,除了读书继承家业什么都不用操心的小少爷,理所当然的享受一帆风顺的感觉。大半夜催什么单,也不怕披萨里多点料——该死的书呆子!
最后一百米是上坡,从坡顶滑下的冷风吹得伊鲁索感觉脑子都快被冻成固体。他叛逆似得放缓脚步,躲进一旁的屋檐下,一点点挪动。手暖和些了,便继续掏出手机,直接划掉刚才催单的消息,再次点进Youtube的私聊页面。
镜中人:喂,你催我做视频,其实是看我怎么评价乔鲁诺这事吧。行,那你也得和我说真心话。你信不信官方那套说辞,乔鲁诺他阳性是因为误吸了违禁品吗?
紫烟的输入提示闪了很长时间。
紫烟:信或不信又有什么用。两份样品都是阳性,即使有疑点,程序上也死无对证了。总不能真跟网上传的那样,是俄罗斯人嫉妒我们,动了手脚吧。
镜中人:这可说不定,让克格勃换半路截尿样,索契的时候他们又不是没做过。
紫烟:哦!真实的都市传说。
伊鲁索在大街上小声地笑了,喉咙里呲出一阵气声。
镜中人:可惜意大利不爱我们,它可不会给我们换尿,发勋章,只会狠狠踢屁股,就算想保,也只能搞些模棱两可的小动作。
这是步危险的试探——鄙夷药物几乎是运动员的政治正确,假如这句话被紫烟解读成了他支持用药……
紫烟:如果意大利够强大,或许苯丙胺会成为运动员治疗多动症的合法药物——就像美国。
仿佛某些阴暗的东西终于打破了二人之间的隔阂,伊鲁索恍然感觉挺幸运。能遇到这样一个人,虽然不知道他在哪儿,长什么样,却能聊一些他永远不会在现实开口的话题。他脱下手套,用冻得僵硬的手指在屏幕上轻快得敲击。
镜中人:他为什么不赶在禁赛之前抓个人去拉斯维加斯结婚入籍呢?当爹的看起来就是没有当妈的操心多,哈哈。
地狱笑话。
紫烟:乔鲁诺并没有从他父亲身上得什么好处……但我们又能说什么呢,规则只是针对普通人的。
终于快走到那该死的宿舍楼了。
进入罗马大学校舍所在的街区深处,一切似乎都被按下了静音键。学期才开始,待在宿舍挑灯夜读的学生尚不多。伊鲁索看了看手中的披萨袋子,又顺着光线朝光秃秃的树木后看了看,很容易就找到了点餐的那栋。
城市灯光下的黑夜,呈现出一种深紫的,类似于腐烂莓果一样浓稠的颜色。空气在这种氛围下变得格外清冷。伊鲁索停好彻底没油了的摩托,把后轮和保险杠一同锁在路灯杆上——这是他四处流浪时留下的习惯。他在路灯的光晕下来回踱步,自己早就点了订单已送达,按理说放下东西就能走了,可点餐的那家伙要求他本人取餐后才能走,真没碰上过这么多事儿的。
伊鲁索往手心哈了口气,用颤抖的手指继续在油管后台的聊天上敲起来。
镜中人:我再过一会儿就能下班了,之后还可以接着聊一会儿。
屏幕的亮光迟迟未来。
消息未读,紫烟估计在做自己的事情吧。伊鲁索停好车,靠着棵树等那倒霉客户来取正宗那不勒斯披萨。面前不远处的学生公寓,楼梯间的灯一层层地,从三楼往下亮了起来。伊鲁索站在黑暗里,灯光里缓缓走下的人影在冷冽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那人低着头,捧着手机。
轮廓单薄,瘦削得有些不健康。
呵,准是点餐的家伙没错了,叫你三更半夜点外卖,准是肠胃有毛病!
嘿!他怎么还停下来了!
当那个已经给自己制造了无数麻烦的家伙慢悠悠停在二楼拐角时,伊鲁索的怒火达到了顶峰。
你这——
也许是因为夜晚过于安静,也许是因为旧宿舍楼隔音不佳,也许是因为他靠得实在太近。也许他根本什么都没听见,那不过是他自己脑子里的声音。
二楼玻璃窗后的人影轻声说:
“稍等,我下楼取个东西,刚才点了夜宵。”
几乎与此同时,在沉寂许久的Youtube聊天界面上跳出了新消息。
稍等,我下楼取个东西,刚才点了夜宵。
黑底白字让伊鲁索感觉自己的头皮发麻。
一模一样。
全意大利有六千万人……有两个人在同一时刻,说出分毫不差的同一句话的概率有多大……
在校大学生,赶作业,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
装着披萨的塑料袋在寒风中簌簌抖动,而比寒风更加猛烈的信息冲击着伊鲁索的大脑。
不是吧。
点这披萨的混蛋难道和紫烟……
是同一个人?
不不不……紫烟他竟然是个男的?他人就在罗马?他在罗马大学读书?
从二楼拐角到自己面前,那家伙仿佛鬼魂。玻璃门“滴”得一声打开,伊鲁索眯起眼睛,强忍住后退的本能。从上至下的微光,一点点照亮对方的面庞。
浅金色的头发没干,水渍氤在丝绸睡衣价格不费的领口上。额头前聚成缕的发丝后,是形状细长的眼睛,昏暗的光线下,虹膜呈现出接近黑色的深紫。那人很快地看了他一眼,那漫不经心的,似乎永远对什么都没兴趣,不在乎的眼睛。
伊鲁索怔住了。
他不会记错,他忘不了这双眼睛的。
他是潘纳科特·福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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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上的东西全是假的。
生在21世纪头几年的那批人,或多或少都是是听着网聊恐怖故事长大的——青春甜美叫你哥哥的E杯美少女可能是个对着屏幕抠脚丫打手枪的油腻大汉,成熟风趣的多金石油大亨可能是个偷用爸爸手机连毛还没长齐的龅牙小子,而你认定此身非他不可的梦中情人可能正穿着雨衣,在铺满防水布的车库里用锯条和电钻分尸。
但伊鲁索觉得这都比不上自己今晚的遭遇。
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双腿已经自动开启了逃生模式,跌跌撞撞得带着僵直的上半身踉跄两步,朝来时的陡坡冲了下去。
“哎?您好,是301的订单吗?那是我点的餐!”
该死。
疑惑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就是那家伙。即便他俩之前面对面说过的话加起来绝不超过十句,伊鲁索依旧确定,绝对是他。
“你好!那不勒斯披萨是吗?你没送错!”
我知道没送错!
福葛——退役后的他不知因何变故瘦得几乎脱形,身上却还剩下些从少年时期打下的运动底子。身后的声音步步逼近,伊鲁索随之提升了速度,慌乱中扶着摩托车龙头的手不稳,差点连人带车摔出去。他想起当年趁训练空挡偷玩的神庙逃亡,在游戏里,这就得落得被怪物分食的下场——潘纳科特,这小子的冷血程度和那些长毛猩猩也没差。
绝对,绝对不能被认出来。
伊鲁索心一狠,不如那辆不知道转卖了几手的车丢了,轻装上路。谁知道倒霉事接踵而至,刚才为了方便聊天,他把装披萨的塑料袋搭在手腕上,结果颠簸中不知何时绕上了破车的把手,结结实实打了个死结。
“等等!”
想吃那不勒斯披萨想疯了吧!
伊鲁索暗骂一声,前后拉扯着想从塑料袋里挣脱出来,头一次恨自己的手腕这么粗。东倒西歪一通折腾,自由下坡的摩托车东倒西歪,拖着他整个人往路旁带刺的冬青木从中撞去。东倒西歪,天旋地转,挣扎中,一只“友善”的手搭住他的肩膀。明明隔着厚重的外套,伊鲁索却仿佛被冰冷的触感刺得汗毛直立。驱赶怪物般,他下意识地大幅度挥动双手,该死披萨袋子终于被扯断,但什么别的物件却也因为惯性滑出,一道抛物线后,落在福葛脚边。
“啊,你的手机掉了,没事吧?”
手机,手机。
完了。
之后视线中的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
他的深夜客户,紫烟,潘那科特·福葛。对方的目光,缓慢地,在他脑内大声叫嚣着“不”的声音中,落在了还亮着的屏幕上。伊鲁索手脚并用从灌木丛里爬出来,无能为力地看着对方视线定在了打开的Youtube聊天界面,左右小幅度移动的眼珠表明,福葛正在“阅读”。
冷光中,被浅色虹膜包裹的瞳孔随着文字传入大脑一阵阵收缩。
那一瞬间伊鲁索甚至希望手边有件女人裹身的黑袍——最好是老家眼睛都不要露出来的那种。紫烟是深夜客户,深夜客户是福葛,福葛是紫烟……过去两个月里和自己相谈甚欢的人竟然是福葛?不能接受,不能。好像朱丽叶发现给自己寄信的人不是罗密欧,而是假扮罗密欧的罗密欧他爸。就算互联网知己的美梦破碎,他们必须以这种尴尬的方式见面,伊鲁索也不希望福葛眼中的自己……是现在这副模样。
如果能靠自己生活下去,即使送外卖也不丢人,各个职业都是平等的……
反复对自己灌输无数次的道理此刻却让伊鲁索感觉头晕目眩,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此刻的他如此困窘地站在曾经的对手面前,父亲的咆哮、找工作时的白眼、独自在酒店房间的时光全都蒙太奇般在深紫色的天空中快速切换,让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笑话。
“给,你的手机。”
福葛的眼神没有他想象中的变化,没有扫兴,也没有兴奋。但伊鲁索百分百确定他已经看到了对话框,发现了自己的聊天对象不是从事物流业的成功人士,而是面前狼狈的深夜外卖员。和赛场上一样,内心的波澜被他藏在了标准的表情后。他把手机还回“镜中人”手中,若无其事的从对方已经僵住的手中接过被塑料袋裹住的披萨纸盒,特地离那件绸面睡衣远远的。
“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这该死的,滴水不漏的教养,伊鲁索咬了咬牙,他甚至能猜到福葛的下一步行动:继续若无其事的以“紫烟”和“镜中人”的身份聊上几次,但内容会变成没有营养与情绪的客套,再接着,学业繁忙的“紫烟”就会彻底消失。伊鲁索从小是看着父母和想投奔的远房亲戚如此周旋的,自然明白这点。
敷衍,然后消失,就跟比赛时一样。
福葛已经开始后退,向宿舍走去。
没有别的事情了?
伊鲁索在黑暗中攥紧双拳,内心翻腾汹涌的情绪随着福葛的这句话,像是全打在的棉花上。福葛知道了他就是镜中人,很好。然后呢?
他没有认出我来吗?还是这他妈的对他来说也无足轻重。
伊鲁索突然就不想逃跑了。原本的耻辱和迷惑,突然缓缓汇聚成了打心底的不甘和气愤,这反而让他多出了些久违的气魄。他不知哪儿来的胆子,大步上前,死死盯住面前这位曾经的死敌。话语间的寂静中,更多他们曾经彻夜畅谈中的细节嗡得在伊鲁索脑子里冲撞。
小时候父母要我滑的,现在不滑了。
一般吧,总之没滑出来。
目前只想顺利毕业。
在采访中口口声声说选择滑冰是因为这项运动美妙,踩着普罗修特在2020年全国锦标赛获得冠军,又在2021-2022赛季中匆匆退役,看来是要忙着到罗马读大学啊。
“……怎么了?还需要小费吗?我回去后在应用上加一些吧,不会少你的。”
福葛被外卖员“镜中人”突然冷冽的目光盯得皱起眉头。他试图在黑暗中看清些什么,但对方身材高大,面庞完全被笼在阴影中。危险,脑海中警铃作响,身处较为安全的校园,他想到的第一个解决方法就是钱。但对方却因为这句话继续上前,紧逼过来。
……好熟悉……但记不起来。退役后,他将所有精力都用在保证课业成绩优异上,夜深人静时,有关过去的回忆迅速地衰退……很好,至少他不会再被无谓的回忆侵扰了,但此刻,更衣室,冰场上回荡的播报声,沾着冰水的红毯……那种久违的烦躁回来了。
快让我离开。
“退役生活很愉快嘛,潘那科特。”
高大的身影没有半分挪动,发出一阵低沉的,从青年组开始就在他身边阴魂不散的声音。脑海中封存记忆的房间随着一声尖锐,像是几面镜子同事被摔碎的噪声,猛烈地涌出来,冲击着因为咖啡因而变得敏锐细弱的神经。
刚才还满脑子逃跑的伊鲁索,现在饶有趣味地看着福葛的眼神从平静和轻蔑变得混乱不堪,这使他几乎生出一种报复似的快感。
“紫烟,福葛,你再想想我是谁。”
之前禁锢着伊鲁索的羞耻感此刻不知所踪,他挑起眉毛,向前一步,主动让路灯的冷光洒在自己的面庞上。
这次,转身逃跑的人变成了福葛。
跑啊,看看咱俩谁腿长。
伊鲁索压抑了几个月,或许是几年的怒火,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他伸手,钳住福葛的肩膀,头一次打心底感谢自己的长手臂——曾经他们只会阻碍跳跃的流畅性。
“别走啊紫烟,你刚刚不还问我什么时候做视频吗?” 伊鲁索用从未有过的语速咄咄道,“我想想啊……下个话题就聊有些胆小鬼被冰协捧上领奖台,法国站摔得自由滑都不敢比,直接退役,转身去了名牌大学这件事怎么样?或者说说有些人嘴上说着热爱这项运动,实际上只是想走走人生的捷径……真有你的啊!潘那科特·福葛,不管是算分还是学业都安排的这么周到!要不干脆采访采访你吧,给以后的选手们指条明路!”
“……伊鲁索,你比我更早退役。” 福葛试图掰开钳住肩膀的那只手,说出对方名字时,他们几乎同时触电似的弹开,而这给了他一丝喘息的机会,“我没义务向你解释,也没什么好解释。我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努力,达到了大学录取的每条要求,现在的生活是我应得的。”
“嗯,应得的。” 伊鲁索咬牙切齿,原来这家伙没忘了自己啊,“我看你是采访稿背糊涂了吧?比常人更多的努力?哪一个能上场的不是天天练的跟狗一样?应得的……我退役是因为我的脚伤,我的个头。你呢?口口声声说爱这项运动……以你的身体条件,你们Lagoon的医疗资源,广告,钱……多少人想继续职业生涯,因为没有这些东西求之不得。你呢?!你全放弃了!你连最后一场自由滑都没去比!你爱这项运动?你只想用它当跳板罢了!”
“伤病的风险是谁都无法避免……”福葛的声音变小了,“听着,这只是个巧合,我不知道‘镜中人’是你,让你送餐也绝不是为了羞辱你。退役后大家各有苦衷,我承诺好评和小费,所以也请你适可而止,不要继续打扰我,否则我会……”
“会怎么?报警?”伊鲁索脸上一瞬间浮现出他熟悉的那种戏谑的冷笑,“怎么,我这身衣服让您误会了吧?我和你一样,是正正经经的意大利人!就算我是打黑工的难民又怎么样!老子今天不要你的好评,钱也不要了!今天咱就在这把话说明白,让我好好听听你能有什么苦衷!”
“好,和你说明白,我退役是因为我已经看透了这项体育运动了。它不美好,不公平,只是个游戏罢了。”
“哈?就这?” 伊鲁索几乎被气到大笑,“不亏是大家族的公子哥,完腻了就跑……”。
“你问过我对乔鲁诺兴奋剂事件的看法,你心里也一定明白。” 福葛打断了伊鲁索的嘲讽,身着单衣的他在冷风中不自觉地颤抖,却不全是因为寒冷,他试图直视伊鲁索的眼睛,未果,口中却不停,像是这些话语早已在内心反复默念彩排过许多遍,“无论他是真的误服,还是被人陷害,或是其他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你是冠军,是天才,有著名的教练、父母,在面对变数时,都身不由己。早在这之前我就看清了,如果继续滑冰,真投入百分百的爱和精力,倘若最后落得这种令人唾弃的下场,我没办法接受。”
“那可真是不公平,真凄惨啊!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去年米斯达受伤,算你走运,但要不是冰协恨普罗修特,全国冠军能颁给你?你也清楚,国际赛上你的分根本打不了这么高。我看你才不是看不得不公平,你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没……”
“你还敢提乔鲁诺,他真惨啊,没爹没妈,一夜之间被千夫所指……但你猜怎么着?他最后就给判了两个月!放出来以后全锦都不耽误,世锦赛名额就差现在就直接宣布给他!别人呢?里苏特可是被判了六年!”
“乔鲁诺是未成年人,国际上有判例——”
“——别打断我!是的,你也好可怜,被比赛的黑暗吓得找妈妈,担心自己再滑下去早晚有一天会变成弃子。但你们Lagoon的人怎么能想象到真正弃子的生活,当年资源都给了布加拉提和阿帕基,杰拉德他们就为了能继续滑冰,就为了能继续比赛,你知道他们过的什么日子吗!”
“无论哪个国家,竞技体育的本质就是弱肉强食……。”
“哈!还在这嘴硬,福葛。”
福葛又说了什么,可伊鲁索已经听不进去了,他可以接受任何一个人,和他怒骂冰协,说这项运动再不从根本上改变就要完蛋了。
“你为什么就不能大大方方承认,自己得了好处呢。”
但那个人,不能是他们中唯一全身而退的福葛。
接下来他们又说了什么,伊鲁索记不得了,他只知道自己在喊叫,手臂失态地挥舞。福葛的嘴唇一张一合,他急切的想要结束这段尴尬的会面,却又总是忍不住回应伊鲁索的指控。两人推搡拉扯,福葛的睡衣领口被扯下一半,伊鲁索的拉链也被拽到底,从陡坡到学生公寓门口的两百米路程,此刻变得无限长,每一步都能耗尽所有的力气。楼上的灯光陆陆续续亮起,黑暗中有脑袋探出,亦或是围观,或许也有人大骂他们,福葛最后挪进玻璃门,落锁。伊鲁索看着对方的背影越来越远,消失在拐角,手却依旧拼命敲击玻璃门,直到感到掌心传来嗡嗡的震动。包裹住耳膜的真空终于破裂,他听到了警报声。
他终于退后了。
后半夜的风愈发冷,带着一种能抹灭一切生命力的无情。
楼上传来一阵玻璃窗于滑轨摩擦的刺耳噪声,随即一道黑影擦着脚边摔在地上。
带着烤糊橄榄的披萨,落在砖石上,很轻,像一只坠落的死鸟。
随后是披萨的纸盒子。被印花了的次品盒子被风吹出几米远,摔在砖石上弹跳两下,最后放弃了似的一动不动。
伊鲁索没有再喊了。
他从灌木丛里拔出没电的车,推着,漫无目的,只大概知道是朝着住处的方向走。一米八的大个子,头发散乱地在罗马闹市区游荡。不知走了多久,他疲惫地把车倾倒,蹲坐在路边,看着酒吧灯光中玩到尽兴的人们成群而归。他们偶尔侧目看看他,貌似也没人有胆量去抢劫他,在这座城市里,大概算是好事吧。
福葛说,现在的生活是他应得的。
那这样的生活,也是他伊鲁索应得的吗。
伊鲁索把脸蒙进沾染了泥土和灰尘的手掌。外卖员……他并不是痛恨当外卖员……只是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那他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
不知道。
他没踏着凌晨的路灯回家,而是找了个通宵的网吧,找了个安静的角落,要了台性能好的机子。
U盘一直被他装在外套的内衬里, 摸出来,插上,显示屏的浅蓝色荧光洒落,在地板上映出一小块凸出的阴影。
米色的文件夹里,是被剪辑成小段的比赛视频。他浏览着封面上一个个被定格的动作,打开最底端尚在工作的视频文件。
这是过去几周被反复修改,挪动,拼接,却依然无法继续的工程。
伊鲁索把过去的痕迹尽数删除。
他打开麦克风。
“……我是一位退役的花样滑冰运动员。”
红色的波浪线在漆黑的轨道上前进跳跃。
“我有话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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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湖城丑闻之后,大张旗鼓地废除6.0打分系统,新的COP系统把难度和完成度分开算分,无懈可击。然而过去快二十年,打分规则一遍又遍‘微调’,状况变好了吗?”
“同场比赛,相同的难度配置,连跳也都放在后半段,完成度几乎没有差别,后者的跳跃质量甚至更好——就是在这样所谓‘无懈可击’的规则下,光在技术分他们就能相差十二分!”
“早在比赛开始前,比赛经验、国籍归属、俱乐部背景、个人履历就已经把我们分成三六九等。出身、父母、教练、俱乐部和国家冰协和国际滑联搞好关系,还有裁判个人喜好——说白了这些都比技术本身更重要。”
“别和我说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这是竞技体育!为什么就连在这里,公平竞争到最后也只是小部分人的特权呢?”
“去抗争?他们有一百种方法让你闭嘴。打分、名额……场地……经费……退役后的出路……甚至违规的判罚都有操作空间,区区一个运动员又能做什么?”
“……我不理解,为什么到现在还有人在坚持。拖着伤病在这种环境里努力到最后,又能怎么样呢?”
“……我真是受够了……”
嘤嘤嘤, 我受够了,好苦啊,努力有什么用,呜呜,我再也不要滑冰了,巴拉巴拉巴拉。
都他妈的快万粉博主了,怎么还和小孩儿一样闹脾气。
霍尔马吉欧冷哼一声,从三张横排座椅上起身,塑料座椅楞起的分界线硌得他龇牙。接近午夜,Hitman冰场灯光昏暗,他就快没电的手机亮度更暗。寸头男人揉揉酸胀的眼睛,在屏幕上心不在焉得划拉两下,又鬼使神差的点开了Youtube的图标。镜中人憋了快两个月,扔下重磅炸弹。最新视频的播放量还在攀升,相关推送甚至已经出现了其他博主的回应视频。之前没搞过冰雪运动的,专注社会新闻的,胡搅蛮缠的……全都涌上来分一杯羹,大有发展成大辩论的苗头。评论区,他顶着忧郁小猫猫的头像删了又打,打了又删,在屏幕底部留下几层手指痕。
伊鲁索那家伙,最擅长的就是让他无语。
男人烦躁的翘起腿,瞄了眼架在围栏后的摄像机。今天他这把老骨头已经没劲继续跟拍了,但愿普罗修特还在录制范围内——不知道中间他有没有滑出镜头过。不过录上的这些早够跟里苏特交差,那家伙跑到北边办事,还要远程兼顾加丘和普罗修特备赛。五六小时的训练录像,他每天怎么看完的?不吃不睡吗?现在自己还守在这儿,完全是出于老队友的好意,防止那不要命的毛子猝死在冰上。
霍尔马吉欧又伸手摸了摸因为冷气发紧的头皮。
场上自由滑的音乐放了得有几千遍,听得他犯恶心,虽然现在还没吐,但不能保证以后不会。扩音喇叭让歌词模模糊糊,霍尔马吉欧怀疑自己不仅是手脚腰杆累,有可能还被反复折腾的普罗修特传染了什么脑子里的毛病,要不然他耳边怎么会全是伊鲁索的声音。
“在脑子正常的教练中,我早就没价值了。”
“我想走。”
“为什么到现在还有人在坚持……”
“又能怎么样……”
“……我真是受够了……”
伊鲁索那比普通青年低沉沙哑得多得原声,和他在视频里特地用变声器特意调出的女声缠绕在一起,有种《夺宝奇兵》里外星人抱着水晶骷髅在你耳边念叨的效果。
砰。
然后你的脑袋就炸了。
嗨别慌,只是普罗修特又成功落冰了一个4Salchow而已。
霍尔马吉欧敷衍得吹了个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口哨,冰上的普罗修特没注意,也不在乎,单足一个硕大的弧线滑走,准备进入下一个跳跃。
看吧,这不是还有人在坚持。
这个回答让脑子里伊鲁索暂时闭了嘴,但霍尔马吉欧却没有半点赢下争执的快意。他在刚才打盹的塑料座位上发了会儿呆,洁白的冰面刺得他眼睛很痛。临近二月,理应恒温的冰场却也感觉更冷,他起身,脚来回跺了跺,最终还是忍不住从口袋里摸出被压扁的烟盒。里面估计还剩四五根——上次买烟还是昨天。都是梅洛尼那家伙害的,最近瘾大了不少。
今天最后一根。
他抿着烟嘴,卷烟纸张干涩得卡在起了皮的嘴唇上,慢慢朝观众席边水泥阶梯的顶端爬。
早知道当初就不该给那小兔崽子钱,搞的现在买烟都得紧紧巴巴,还要看他视频受气。
红发男人苦笑着把烟往嘴里吞了点,在海绵滤嘴上咬下两个牙印。左手朝牛仔裤口袋里探打火机,顺便用肩膀顶开厚重的弹簧门。铰链声吱呀,门外后巷的平台上蜷缩着一个黑暗的人影,被吓得“哇”得一个哆嗦。
“喂!冰场关门了!” 霍尔马吉欧早就见怪不怪,喝醉了酒想在后半夜蹭场子的穷学生呗,里兹走后一个个肆无忌惮,都不把他霍尔马吉欧放眼里!,“要滑明天买票!老子他妈的今天心情不好——”
“霍尔马吉欧先生……是……是我。” 那家伙惊魂未定,用发抖的声音小声叫他。
红发男人眯起眼,终于借着门缝里远处冰场的灯光看清了躲在门口的少年。
“你……贝西?!”
他下意识地把背后的门关紧了些。
* * *
“大半夜跑这儿来干啥?这才星期三,逃学了啊?” 霍尔马吉欧背靠着大门,把烟别在了耳朵后面。
小两个月没见,普罗修特的小跟屁虫厚外套下的身子骨貌似又结实不少。几年前要说他是花滑苗子还有人信,现在看看这手臂和斜方肌,完全是冰球手那套了。
“我请了假来看看大哥,” 贝西有些腼腆地摸了摸鼻子,脸被冷风吹得红扑扑,“最近打电话他都不怎么接。”
“他啊……你也知道嘛,选拔赛延后了,他一直忙着备赛……诺,都好好的,” 霍尔马吉欧的手指无节奏得敲着铁皮门,话锋一转,往普罗修特公寓的方向挑挑眉,“ 这么晚了,你不回学校了?在家住?”
“嗯,我想等大哥训练结束和他一起回去,再搭早班车回学校晨练。”
嘶。
霍尔马吉欧眉头皱起,在记忆里搜索过去几天里普罗修特离开冰场大门的画面,无果,
“哎!你先回家吧,” 红发男人挥挥手,“他一时半会儿也结束不了,要是太晚了,说不定就在俱乐部歇着了。”
“啊……”男孩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又马上打起精神,“没事,我再等等……”
“你快去睡吧。”
“……等这遍音乐结束。”
“怎么了贝西,” 霍尔马吉欧终于取下别在耳后的香烟含上,他眯起眼,目光直射面前男孩的眼中,“有什么要紧事非要找普罗修特吗?”
沉默在二人中蔓延。被一语戳中心思的贝西手紧紧捏着大衣下摆,他窘迫地咬住下唇,脸比刚才更红了。良久,他抬起头,眼神里却洋溢着兴奋的光亮,在这深夜寒冷又脏乱的后巷中格格不入地扑闪着,风中的火柴似的。
“那个……确实有点事需要大哥……挺紧急的,明早就是最后期限了。”
良久,贝西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随后脱下背后的双肩包,拉开内层的拉链,取出被小心保存在塑料文件袋里的三张纸。
“我,我想打扰大哥训练五分钟,让他帮我在冰球俱乐部合同上签字。”
“俱乐部?”
听到这个字节,霍尔马吉欧眼前的黑夜似乎一下子向他涌了过来。他用指结掐了掐鼻根,短暂却用力地闭上眼,脑海里第一个念头却是“现在绝对不能让普罗修特受刺激”。他从贝西手中抽过那三张玩意儿,从上到下扫过去。俱乐部……合同……担保人签名……紧急联系人签名……本人签名。
“去俱乐部打球哈?” 红发男人确认无误,挥动着三张标准大小的纸头,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一脸坚定的贝西,压低声线,“恭喜啊,不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之前不还听普罗修特说你要去上大学吗?”
“是的……但,但我发现我是真的喜欢冰球了……我没办法……”
“那之后谁供你?你大哥?”
“只要表现足够好,我就能靠打球赚到能在这里生活下去的钱。第一年月薪一千起步,赢球有奖金,俱乐部负责伙食,和别人合租还能省下三百。而且我真的特别热爱——”
“热爱热爱热爱,我还热爱抢银行呢,梦里都在抢,你看我真去了吗?”
男孩愣了一下,不确定的笑了一声,但霍尔马吉欧的脸色告诉他这不是一句玩笑,贝西立刻紧张的轻轻嗓子,换上大人似的严肃,“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大哥也是您也是…… 但我不是一时冲动!我知道一开始会很苦,大哥也说过他刚来这里的时候只能睡更衣室……但他不是做到吗了?靠滑冰在这里立足。他从小就是我的榜样,我也会和大哥一样坚强——“
“普罗修特他妈的都教了你什么啊。”
贝西愣住了,霍尔马吉欧在这个空挡终于点上那根天杀的香烟,深吸一口,“贝西啊,别嫌我说话难听,你大哥他这人……谁学谁完蛋。”
“大哥怎么了!他状态不是越来越好了吗?去年和今年欧锦都拿到了银牌,我偷偷看了半个小时,跳跃都成功了,合乐……也很棒!很有感染力!”
“你不懂,他滑的是不错,但……”
“我相信大哥这次一定会拿到金牌的!”
“他就算是滑到死,裁判都不会让他拿金牌的!”
贝西呆了。霍尔马吉欧也愣了。夜风在后巷里尖啸着吹过,哗啦啦得翻动纸张,话语脱口而出是,他仿佛能听见小孩心碎了一地的感觉。霍尔马吉欧感觉冷,从脚心钻上来的冷,贝西的表情似乎也在低温中凝固。门后的音乐依旧响着,没有过去,也没有尽头。男人试图换上平时那副嬉皮笑脸的表情,但嘴角扯得酸痛。他索性上前一步,拍拍贝西的肩膀,把那三张纸在被经年累月下被摸得光滑的护栏上摊开。
“哎!呸呸呸。我先帮你看看啊,你这一下是签几年合同啊?”
“一……就一年,不……不买断。”
贝西的声音哆嗦,战战兢兢地回答,亮晶晶的东西在眼眶里转悠,然后滑到他依旧因为惊愕张开的嘴边。
“好啦,我这人说话你还当真啊,” 霍尔马吉欧的手掌最后一次略重得落在贝西肩头,随机滑下,他又仔细地逐行阅读合同,舒了口气,“一年,那俱乐部和你教练还算有良心。 谈过违约金没?和这上面没出入吧。”
“嗯,如果中途解约,要赔一年半的工资,加起来大概一万六千多。”
“上面说医保社保都帮你缴。”
“是,他们还负责食宿。”
“也还算可以了。”
霍尔马吉欧喃喃道,又把纸张翻过来从头到尾检查了两遍。威尼斯阿夏戈,嘶,他对冰球还真不熟悉。从兜里摸出手机,只剩下最后可怜的电量,他划掉Youtube界面,在搜索栏里输入这个名字。不算第一梯队,但青训还做得算是有些名堂,也没什么第一页就能看见的黑料。照片里的一群孩子看上去都不到二十岁,有些连胡子都还没长,但个个都血气方刚,和贝西一样健硕的身材,脸上笑得乐呵呵的。看来这俱乐部是拼运气,靠挖到靠谱的小球员送到上面的队伍赚钱……这样的话签一年合同倒也没什么特别值得担心的。
“这样办怎么样,我偷偷给你签了,你别去惹你大哥。比赛延后他一堆事,火气可大呢!惹他不爽有你好看的。”
“诶……这样……这样真的可以吗。”
贝西的眼睛又开始亮闪闪了,他看着霍尔马吉欧,兴奋和希望的泪水涌上来,已经把刚才短暂的担忧冲刷。
“担保人填谁不是填,普罗修特是你哥,我就是你叔,队长就是你大爷……都是一家人……”
“这太……太感谢了!”
“好了,到那儿如果累了伤了,或者不高兴了,别犟,想回家了就回,别硬撑。一万五千欧元……咬咬牙就拿出来了,时间才最宝贵。” 霍尔马吉欧又在口袋里摸摸,烟盒旁边是买咖啡顺的纸巾,还有几张钱币,他一股脑全塞在贝西手上,“喏,纸擦擦。还有点零钱买夜宵吃吧,大哥要是晚上不回去,明天一早你就回学校,把表交了,别耽误。”
挥挥手送走贝西,男孩的背影还有点雀跃。霍尔马吉欧看着他的身影绕过拐角,拉开门,沿着楼梯一步一步踱下去。循环播放的音乐停了,不知道是音响出了问题,还是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他要是知道自己自作主张帮了贝西,会把我脑袋拧下来吧。
但普罗修特不知道霍尔马吉欧签下了贝西的合同,他甚至没有察觉霍尔马吉欧离开了,更不知道到贝西曾经来过。在极致的寂静,甚至可以说是死寂中,普罗修特还在练。霍尔马吉欧站在挡板外看着,像看一个在音乐盒上舞蹈的芭蕾人偶。
为什么到现在还有人在坚持……
伊鲁索的声音又开始在耳边萦绕。
该死,抽烟抽太狠了。
一股胃部被拧着,下坠的钝痛蔓延开。霍尔马吉欧因为翻涌的不适弯腰。
是啊,为什么。
有些事伊鲁索早就知道了,他的心和明镜一样。这让霍尔马吉欧想到,小时候顽皮、残忍又自大的自己用弹弓打下野鸟,拴住它的腿养在家中,小鸟拒绝抵来的水和谷子,一周后死了,掰开嘴发现舌头生满了脓疮。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人,活了这么三十来年,不知道说了多少违心话。他也有一瞬间,或者很多瞬间,想自欺欺人地留下伊鲁索。但最终,无比庆幸自己还是选择了放那家伙走。
他不要伊鲁索和现在的普罗修特一样。
霍尔马吉欧深绿色的眼睛中不再有一丝笑意。他把放在面前的摄像机捞起来,还有电。拇指搭上旋钮,放大,对焦,镜头聚焦在普罗修特身上,因为呼吸急促起伏的胸脯。他吸气的腹部是没有完全收紧的,因为只要轻微的肌肉牵拉,都会导致背部疼痛。再一点点向上,汗湿的高领衫领口,凌乱的发丝贴在脸颊,最后视线停在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没有看向裁判席方向的镜头,而是投向黑暗的远方。
他是一根已经被拉到最大的弓,能听到木料内里的纤维因为弯折而发出的小而清脆的碎裂声。
看过地球脉动那种纪录片吗。年迈的角马活过了整个旱季,通过智慧躲过了狮子的捕猎。然而在雨季的嫩草地里,它被一群鬣狗围攻,木然的看着食肉动物咬开自己的肚皮,撕裂自己的喉管。那背后的动机到底是坦然还是绝望呢?人总有一种好奇和冲动,去记录和品味那种残酷的美学。
伊鲁索,不得不承认,我赞同你说的每一句话。
霍尔马吉欧盯住摄像机小小的一方显示屏。
那些还在坚持的人最后会怎样,普罗修特,就由你来告诉我们答案吧。
Chapter Text
那不勒斯冬天难得有这样的好天。
几天没下雨。海水呈现出低饱和度的浅蓝,白亮的天像刚漂干净的床单。Lagoon对外开放的2号冰场前,原本悬挂赛事宣传海报的地方空着,一整面干净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一副安静温和的样子。
早知道不穿这么多,热死了!
特里休裹在一条大围巾里,躲在训练冰场隐蔽的侧门后。她用手指顺顺贴在颈脖上汗湿的毛线,却又小心翼翼地向上拉了拉,恨不得只露出一双眼睛。女孩屏住呼吸,耳朵贴上门板,直到走廊里嘈杂的脚步声变远消失,才缓慢从后面探出脑袋。
怎么多了一堆从没见过的家伙?
她深呼吸,再一次怀疑今天回来到底是不是正确的决定。
先是布加拉提,接着是乔鲁诺,内心有个声音不断低语:都是因为你。不能再给Lagoon带来任何闹剧了,她选择了离开,即使失去训练场地和教练,已经快满18岁的自己注定要与全国锦标赛,与花样滑冰无缘。然而赛事又突然延后,打乱了她的心理建设和退赛计划。心烦意乱地回城北冰场散心,却又歪打正着地遇上了“轮椅情圣”。自称名叫皮埃尔的法国人自告奋勇得要指导她,风雨无阻还不收一分钱,殷勤到可疑地程度——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自己的故事会出现在网飞犯罪纪录片精选中。
但她还是鬼使神差地跟着那家伙练了下去。
“你就是一把西洋剑,冰面是对手。刺击后要顺势弯曲,身体撤后——对!然后再展开!Bravo!”
小冰场游客多,为了不让妈妈担心,她又不能晚归,每天东拼西凑的两个半小时里,皮埃尔坐在场边,指导喝彩加拍手。陆地练力量,然后上冰把所有元素顺下来,接着扣跳跃细节,最后完全投入地合乐两遍,准时收工。本以为训练量减少,铁定退步,没想到效果还挺好:虽然没继续上难度,之前不稳的连跳却因为微调了发力方法轻松省力起来。这家伙的训练方法……抛去那些过于肉麻热情的修辞,甚至比布加拉提先生的更适合自己。
他到底是什么人?这种水平……著名教练?这么懂行,会是退役选手吗?但他的腿……
不可能,花滑是个小圈子,如果有运动员遭遇过如此严重的事故,她不可能毫无印象。
再说了,技巧归技巧,看看他在场下那吊儿郎当的样子吧,一点都没运动员的感觉。都快五十岁的老男人了,每天还恬不知耻地用稀烂的散装意大利语搭讪冰场里的姑娘——整个冰场大概只有租冰鞋的土耳其小姐姐还买他的账。
不仅如此,他还特别不负责——
“特里休,我没办法帮你选,这件事只能你自己决定。”
当自己出于对长辈的尊敬与信任,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问他是否应该继续参赛,轮椅情圣收起了他平时对小姑娘的甜言蜜语,严肃的好像此事生死攸关。下一秒,他又像没事人一样眨眨眼:
“再说,真正的绅士怎么能自作主张帮女士做决定呢?”
绅士个头啊!
想到这里,特里休鼓起腮帮子,猫着腰从门缝里溜进去,轻手轻脚地穿过悠长的走廊。
现在距离比赛还有不到一周,她依旧没能做出选择。昨晚在家,她无聊地开始和从前一样收拾行李。练习的裙裤、表演服、胶带、化妆包、护具、肌胶贴……即使给明天训练还要穿的双冰鞋预留了位置,整个登机箱还是空荡荡的。这时特里休才想起,当时从Lagoon走得急,备用冰鞋,裤袜和头饰全都还留在更衣室里。
如果那些东西还在,就去比;不在了,就退赛。
走廊尽头,更衣室灰色的不锈钢门已经映入眼帘。特里休熟练地左拐,推门进去。水泥墙面,木制长板凳,储物柜靠墙放着——所有的陈设都还是熟悉的样子,Lagoon用女更衣室的只有她一个,最靠里的两个储物隔间都曾经是她的。女孩咬着嘴唇,用带着一层薄汗的手心压下微凉的把手,拉开。
空的。
一股难以置信的情绪夹杂着酸楚在瞬间顶上来。
他们把我的东西都扔了?不,布加拉提他们一定不会那样做的。是新来的那群家伙干的?一定是——但如果是那样……
特里休,特里休,特里休哟。
储物柜投下巨大的阴影,空荡荡的储物柜隔层仿佛黑洞,她下坠失重一般,空白却混乱的脑海中,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或带着可惜、得意或嘲弄。
难道上帝都不愿意再给我最后一次比赛的机会吗。
“特里休,是我。”
终于,身后一阵微小,却真实且熟悉的声音让她从思绪中清醒过来。
“……乔鲁诺?”
猛地回头,眼前是曾一起训练的队友,特里休终于短暂地如释重负。乔鲁诺左手抵住弹簧门,右手食指放在嘴唇上。她立刻明白,默契地点点头。
“嘘,新年快乐,” 看到敞开的柜门,金发少年一下就明白了女孩的来意,他似乎早有准备,做个了跟上的手势,“别担心,你的东西都还在。”
特里休忐忑不安地跟上,那是男更衣室的方向,但这时候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乔鲁诺警觉地回头,确认没有别人,才从口袋里拿出一把看上去是新配的钥匙——之前这道门是不上锁的。男更衣室不寻常地干净,空气中还残留着漂白水和消毒剂的刺鼻气味。乔鲁诺弯腰,从他的柜子底层抽出来一个的布包。开来拉链,一双白色的女用冰鞋露出来,还有几个透明袋子,里面装的是头饰和别的小东西。
“最近俱乐部管得很严,训练时间和个人物品都在严查。剩下的两双鞋在布加拉提和阿帕基的柜子里,他们暂时不在,如果你急着要,我可以周四傍晚带出来。”
“你们大家都……还好吗?”
特里休接过布包,沉甸甸的触感回到手上,鼻子猛地一酸。
“不用担心,” 乔鲁诺转身合上柜门,语气平静得像个旁观者,“听证会上周都结束了。国际滑联、反兴奋剂组织和冰协现在每周不定时飞行检查,所以俱乐部加派了管理人手。除此之外,一切如常。”
“那你住的地方……” 特里休也看到了新闻,明知不该多问,却忍不住,“你搬家了吗?”
“前段时间一直借住在米斯达那里,他的家人都很亲切。” 说到这里,乔鲁诺露出一个短暂的微笑,随即他抬头,望向特里休关切的眼睛,“全锦赛之后我准备搬到新公寓,离阿帕基的地方不远。抱歉,因为我的事情影响了你的训练。”
“啊!我完全没问题!之前训练的冰场给我留了冰时。也找到了不错的教练,现在状态保持得还可以。”
这话一脱口,特里休就后悔了。但乔鲁诺的那双绿眼睛,让人没法说谎。这下完了。如果乔鲁诺问下去,要怎么解释自己在城北的商业冰场挤时间训练?又怎么解释自己所谓的教练是个姓名背景都不清楚法国残疾人?如果他再告诉布加拉提,布加拉提会直接打电话给妈妈——但乔鲁诺默契地什么都没追问。
“那我们罗马见了。”
罗马见。
这直接戳中了特里休的心结。
“你能赶上真的太好了……” 沉浸在心事里的少女喃喃自语,“但其实……我不确定还应不应该继续。”
乔鲁诺平静地看着特里休,没有打断,没有惊讶,也没有提问。
“这半个赛季我确实感觉自己变强了,但好像进步的速度永远追不上裁判的要求,分数也从来都达不到目标。”
“之前我总觉得,只要有绝对的实力就一定能赢。但今年夏天我就要18岁了,B级赛的金牌都没有碰过。比我小很多的姑娘都已经有了四周跳,今后只会越来越难。”
“可能除了天赋和努力,竞技体育确实需要一些别的东西。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原本赌气选这条路会不会是错的?”
“而且我总觉得,自从接纳了我,Lagoon的大家就霉运不断,” 终于,特里休为自己的迷信理论苦笑一声,“我退赛了,说不定好运就能回到你们那边。”
“特里休,这不是你的错。”
乔鲁诺话语依旧和平日里一样有种令人信服的魔力。
“选拔和打分制度的问题大家有目共睹。就算来到Lagoon的是其他选手,布加拉提和阿帕基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至于药检阳性,我已经接受了调查结果,也和冰协达成了不再上诉的共识。大概率是居住环境污染造成的意外,那更不可能和你有关。”
“但……” 特里休的话语哽在喉咙。
“虽然GOE和P分有操作的空间,我对比赛评分也不是彻底悲观。你的技术放在意大利不落后,目前冰协也没有继续归化运动员的计划,保持好状态,或许再坚持一场,就有希望等到裁判缘。”
内心的踌躇些许消散,特里休略带迟疑地点头。乔鲁诺眼中除了一贯的少年心气,还多了些很深邃的东西。他思量片刻后,继续:
“其实新年的那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如果不能比赛了,我还会继续滑冰吗?”
这让女孩下意识地攥紧双手。
沉默在二人之间流淌了很久。每每看见电视屏幕上致谢的乔鲁诺,练习场上即便没有观众也情感流露的乔鲁诺,特里休都会想起自己在贝利克罗先生店里第一次见到他的画面。不被赏识的天才用的是一双几乎报废,要用电工胶带才能固定旧鞋——自己何尝不是这样。被掌握话语权的俱乐部拒之门外,国家队的资助是天方夜谭,只能在商业场抢冰时训练,把贝利克罗的话记在纸上对着比赛视频一遍遍琢磨……为的是什么呢?
脑海中的雾气被划开,宛若冰刀落下飞溅起冰花。
第一次成功的跳跃,那是永远忘不了的感觉。
“我会继续滑冰的。”
她坚定地回答,知道这也会是乔鲁诺的答案。
“那就滑下去。”
乔鲁诺掷地有声。
砰!
门后突然不合时宜地传来一阵金属碰撞塑胶地板的闷响,随即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哒哒得跑远。
乔鲁诺和特里休快速对视一眼,立刻噤声。女孩小心地跟在队友身后,用怀里的冰鞋包压住猛烈跳动的心脏。乔鲁诺握紧门把,良久,将更衣室的门拉开一条细缝。
他们进来前还空空如也的走廊上,停了一辆清洁车。
一把还在滴水的拖把斜插着,倒在地上。
***
“所以说那视频真是上面给撤的?除了一天到晚找人谈话,他们还有这么大能耐?” 米斯达用下巴夹着外套领口,单手拉拉链。虽然今天暖和,但只单穿一件短上衣,肚皮还是凉飕飕的。
“只是黄标了,多举报几次就行。” 阿帕基侧身等黑发青年稍微跟上,继续迈开步子。
“黄标也厉害啊!首页没推送,也赚不到广告钱……讲真的,那视频话糙理不糙。就是不知道哪根筋不对非得扯上乔鲁诺!” 米斯达愤愤地朝面前的小石子踢了一脚, “那天乔鲁诺刚看到,下午就说要搬走。一直住我这儿不好吗!”
“你还跟他住上瘾了吗。”
“你不懂我的那种……诶!哪哪都不顺心,切。”
和有些人习惯拿腔作调就改不过来一样,俱乐部装模作样久了也有瘾。这都过去快一个半月了,上面调来的那帮人还是一本正经地遵守什么所谓的“规矩”:更衣室里不能吃自己带的东西,垃圾要等专人取样清理,五个淋浴隔间只能用其中两个……
如果上面这些还有些道理,训练结束就必须从冰场滚蛋这条是为了啥?我就想多滑两遍,多练半小时还不行了?乔鲁诺要等取样,布加拉提又要拉去“商量事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纳兰迦倒是和小鸟一样无忧无虑地回去了,就剩下他俩,米斯达和阿帕基,像两个吃完晚饭没事干的老头,绕着冰场溜达打发时间。
“我说啊,” 米斯达叹了口气,街边啄食的麻雀和海鸥扑棱翅膀翅膀远离,“像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老婆,啪,没了!“
阿帕基心想这小子是不是穿露脐装把脑子冻坏了。
“全锦赛之后就搬,就剩两星期,” 米斯达对长发男人的态度早就习以为常,自顾自地掰起手指,“下周去罗马,真正能在家的时间只有五天!”
“要是不在乎你的状态,他早就搬走了。” 阿帕基白了队友一眼,“这么快定下新公寓,圣诞节前应该就开始看房了,根本没打算在你那里长住。”
人艰不拆啊兄弟,你怎么这么冷血!
黑发青年面容痛苦,刚想抱怨,阿帕基却冷不丁接上:
“也算没再给布加拉提添麻烦。”
米斯咬住嘴唇。
几年前纳兰迦确定要当职业运动员,想搬到冰场旁边自己住,是布加拉提陪着去挑房子的。那时候是五月份,除了按月签合同的贵价酒店公寓还有剩余,物美价廉的房源一挂上来,就会被抢空。训练结束后,他们就去约好的房东那儿,来回看了快三个星期,终于定了间小屋子,带卫生间和电磁炉,有防盗窗和煤气警报,布加拉提还把价格谈下来好些。事成之后,大家在餐馆吃了顿好的庆祝。但今年,谁都明白他实在腾不出时间和精力顾及这些事情了。
两个运动员脚程快,走着走着,路尽了。面前的机动车道上引擎和鸣笛声吵闹,他们默契地回头。转身后,冰场的入口在缓坡尽头。今天没有云,玻璃建筑立在周围的低矮的民居和商铺中,孤零零得有些突兀。
“其实我觉得……” 米斯达眯起眼睛,闪光晃得他有点难受,“布加拉提需要一个很长的休息。”
“无所谓,他要退役了。”
阿帕基直白且无波澜的回答直接给米斯达干沉默了。
布加拉提要退役?米斯达自认为是乐天派,今天只要想一步,就绝不费神担忧下一步怎么走。退役?潜意识里,那个把他从伤病和恐惧中捞上来,让他重新找到的勇气和花滑的乐趣的人,他的引路人,不可能退役的。要是布加拉提退役,他第一个撒泼打滚,躺在地上拒绝接受。
但他没有跳起来反驳,也没有大喊大叫。
当时平昌冬奥比完就赶去世锦赛,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之后因为腰伤反复,成绩一直不理想,拖到上赛季要手术休赛为止。这种感觉没办法描述,但总觉得布加拉提站在冰场,坐在他们的餐桌,内心的一块却像是……缓慢死去去了。后来他复建成功,留下特里休,举报波尔波,终于有的温暖和热度,但却又因为俱乐部的丑闻和乔鲁诺的意外又一次熄灭。
头顶的云层飘走,留下了一片白亮而开阔的天空。米斯达仰起头闭上眼睛,感受阳光隔着眼皮投下模糊的光晕,睁开视野是浅蓝色的。他侧过头,目光里阿帕基的白发呈现出似蓝似紫的浅色。这个男人从因为事故濒临退役,到转项冰舞从头开始,和布加拉提成为形影不离的搭档。布加拉提对阿帕基的恩情比起对自己的,只会更多。
“之后你怎么办。”
问题没有立刻得到答案。两人重又从喧嚣的街道走回了人迹罕至的小巷,今天的沉默有些多。
“前段时间,我突然有些领悟到,我到底要为了什么滑冰。”
阿帕基再一次开口说话时,他们已经快到冰场门口。
“刚开始滑双人滑的时候,我年纪太轻,觉得竞技体育的真谛就是更快、更高、更强。花滑只不过多了些艺术元素,这些也终归是分数表上的小数点,决定了名词和领奖台。我之前的搭档也这么认为,所以我们训练得很苦,也有不错的成绩。”
“之后布加拉提找到我。转了冰舞,更美也成为了我的目标。我……终归有些享受吧。”
“但和他搭档越久,开始有些了解他,我就没办法说服自己。倘若美的代价是身体和心灵上的痛苦,我们追求的还是纯粹的美吗。”
“布加拉提手术复建的那段时间,有一天他带我去了一家很小的餐馆。吃饭的时候下了大雨,但很快又停了。之后我们去散步,海滨大道还是湿的,海面和夜空特别清澈明朗。我很久都没见过他像那天一样轻松快乐。”
阿帕基停住了,回忆起那段时光,似是有笑容,却在摇头。
“在竞技体育走到顶峰的人,那些目的性和意志力无限接近于非人的人,都说肉体和精神上的痛苦不能避免。我曾经崇拜他们,也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但现在不是了。”
“我发现,我想见到的其实是布加拉提想那天一样快乐的样子。想看到他完成心愿,想他健康,不想他痛苦。”
“比完这赛季最后两场是他的愿望,是他理想中的落幕。”
“所以那也会是我的落幕,我心中滑冰的真谛。”
***
“我决定了,去罗马。”
“哦,是谁在今天早晨还抛硬币,还说要去算塔罗牌啊。”
城北小冰场,特里休麻利地把留在游客储物柜里的小东西全都塞进手中的布袋,选择无视身边法国人的揶揄。
看到门外的清洁车,和那个倒在地上的拖把,换做是昨天的她,或许就暗暗退缩了:被人偷听了?他们想干什么?怎么办?这绝对不是个好兆头,要不还是别比赛了吧。
但今天,几小时前,她想通了:被你听见了又如何?我现在不挂热情的名,不用你们半点东西,为了自己滑冰,就算输了,也比小偷小摸的家伙强。
“喂,发胶大叔,” 女孩把落下的碎发顺到耳后,给布包扎了个牢固的结,“你也赶紧也收拾收拾。车票钱你有的吧?”
“啊?” 法国人还在捯饬自己无人欣赏的发型,根本没想到话题会来到自己身上,“我?”
“废话,你是我……教练啊,” 特里休看着男人一脸惊讶的样子,昂起头,掩盖自己说出“教练”这个字眼时声音的轻颤,“陪我去比赛也是教练的义务之一吧。”
之前的教练们,贝利克罗先生,布加拉提,从来都不能正大光明地站在场边看着我。
“啊哈哈……那实在是,受宠若惊,受宠若惊,” 法国人放声笑了会儿,收敛了些,用右手撑住下巴,回忆往昔般长叹一口,“没想到再次站上赛场,用的是教练的身份。”
“你以前滑过冰?我就说……诺,教练信息,我把你的名字填上。”
“简·皮埃尔·波鲁那雷夫。”
“喂,大叔,”特里休一脸无奈,“比赛要用真实姓名,不是随便填个知名运动员就好的,别开玩笑啦。”
“没开玩笑,我就是简·皮埃尔·波鲁那雷夫。”
“那我还是空条徐伦呢——好了别闹啦。”
特里休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非常无语。
但法国人这次却没有再和平常一样,跳起他那奇怪的手语舞缓解被抓包的尴尬。他把轮椅向前摇了摇,好让手臂有足够活动的空间。拉下夹克的拉链,手伸进胸前的夹层,掏出一本深棕色的护照,魔术师变玫瑰花一样,他挑挑眉,将它郑重其事呈到特里休面前。
这认真的模样反而让特里休不敢接了。
直到“皮埃尔”又真诚地把那本护照向前捅了捅,女孩才屏着呼吸,翻开。
封皮里有芯片,不同颜色的变温油墨,反光的防伪印刷……向后两页,是照片,姓名。
十年前的照片里,男人更年轻些。但他紧绷着面孔,绝无今天这幅对什么都无所谓的笑意。
这面孔……她在训练视频里见过。
Jean Pierre Polnareff
默念着这个名字的特里休心脏猛烈地狂跳。
生日,快看生日——1979年——所以2002年盐湖城冬奥会的时候,他23岁。
“你是……波鲁那雷夫?那个波鲁那雷夫?”
特里休倒吸一口凉气,眼前一黑差点直接瘫下去。
“虽然退役后好多年没滑了,不过我保证教你的都没问题哦,肌肉发力的感觉都刻在脑子里啦!。”
男人点点脑袋,无辜地朝女孩眨眨眼。
波鲁那雷夫,滑冰的人怎么会不知道他?乔瑟夫·乔斯达的弟子,2002年盐湖城冬奥会男单铜牌——那年的金牌和银牌分别是18岁的空条承太郎和32岁复出的迪奥·布兰度,都是传奇的缔造者。波鲁那雷夫则是乔斯达弟子中,唯一在盐湖城之后选择继续坚持的选手。接下来的都灵周期,他三夺世锦赛冠军,挑战高级四周跳,特别是Lutz。有传言说,2005-2006赛季初,他已经在练习中成功落冰了4Lutz,是都灵冬奥会男单冠军最有利的争夺者。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的话。
当时离奥运会男单比赛开始只有不到一周的时间,已经来到意大利都灵备赛的波鲁那雷夫在外出时被失控的轿车撞伤。2006年初的意大利街头没有监控,肇事司机逃逸,成为悬案。传闻是spw集团对媒体封锁了消息,也有传闻奥运退赛让他心灰意冷……至今,波鲁那雷夫当年的伤势,后来去了哪里,还是某些古老花滑论坛里被热烈讨论的话题。
所以,真的波鲁那雷夫,不是因伤退赛,而是伤到从此不能滑冰,然后他来到意大利,在那不勒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商业小冰场,遇见了我?他训练我?不收钱?现在还要陪我去比全国锦标赛?
特里休眼前浮现出那些带着像素颗粒的视频里,曾经在场上飞跃,在表演滑里后空翻的波鲁那雷夫。
大脑一片空白之前,响起的最后声音是:
我应该……大概……可能没叫过他……瘸子吧。
Chapter Text
加丘猛得睁开眼睛,呼吸急促,明明没弄出什么大动静,杰拉德还是凑了过来:“又醒啦?还没到呢。”
米兰南下罗马的列车在行驶中发出白噪音,窗外的柏树和田野的影子向后飞驰着。汗湿的手心黏搭搭的,男孩蜷在座位里来回翻弄,想找个稍微舒服些的姿势。翻了个身,透过座位缝隙撞见后排普罗修特不满的眼睛。
“折腾一路,能不能消停会儿。” 男人咬牙切齿。
“哎哎,算啦算啦,” 霍尔马吉欧嗡着声音,不动声色地把窗帘往他们后排扯,嘴里不知在对谁说,“忍忍吧,还有半小时就进站了。”
索尔贝把杰拉德手中那个捏烂了纸杯抽走,压低声线:“加丘,你再打个盹吧。”
男孩皱起眉头,靠上车窗,希望额头的振动让他稍微好受些。
凌晨他做了个噩梦,梦里黑漆漆的电子屏幕压下来,解说的麦克风嘶嘶拉拉地喊 “他的最后成绩是——”,红灯闪烁蠕动成字母和数字的形状,随机他惊醒。心跳过速和坐立不安的症状在登上前往罗马的火车时都没有缓解,并有沿途加重的趋势。
半小时后,他顶着被磕出红印的额头和困顿的眼睛下车。焦躁在霍尔马吉欧和普罗修特率先钻进一辆出租车跑得没影时缓解了些。一个冰鞋包,两个拉杆箱——他,杰拉德和索尔贝三人的全部行李被人流冲得东歪西倒。而他被两个成年人一左一右夹着,生怕会被冲走。
过去的几周明明一直都按照队长的嘱咐和计划好好训练着。跳跃稳定了,音乐合上了,甚至连胃口也好了——但那可能是霍尔马吉欧说什么都不让自己和普罗修特照面的缘故。
终于坐进出租车后座的加丘把嘴唇咬得生疼。
打车去会场检录早已没有一开始的新奇感。韩国首尔、美国拉斯维加斯、中国重庆……距离米兰三小时,熟悉的意大利本土却让他分不清身处何方。副驾驶的索尔贝朝后面递来两颗口香糖,他勉为其难得吃了杰拉德挑剩的那个,冰凉的糖果烧着刚撕破的嘴皮。窗外罗马民居绵延紧密,又让他想起梦里那个倾倒下来的大屏幕上密密麻麻得LED灯珠。
可恶。
2020-2021赛季意大利花样滑冰锦标赛在位于罗马城东北的Palaghiaccio Nomentana冰场举办。这冰场有些年头,没有现代化的钢梁和挑高玻璃,灰黄的石饰面围成古旧却威严的环,仿佛一个缩小版的斗兽场。比赛的气氛像挥发的干冰涌向四周,每个路灯杆上都挂着海报,三三两两的记者背着家伙穿梭其中。走入门廊, 加丘还是觉得额角突突跳,带着眼皮都不太舒服。
好多人,吵死了。
坐在登记处的工作人员插着手看男孩。他深呼吸,深呼吸,翻开冷白的纸张,视线掠过不知按什么顺序排列的名字,很快找到了自己的,Ghiaccio Esposito。不管看几次,他都对这个姓感到陌生。他不喜欢意大利斜体的E——他总写不好那两个竖着叠在一起的弧形。
养父母Esposito夫妇曾因为生意的原因经常往罗马跑,骄傲的中产商人坚持要让孩子“拥有更广阔的视野”,卡着在当时速滑训练的间隙中带他四处游玩。站在斗兽场的阶梯上往下看,养父总会讲那些残忍的帝王和晦涩的历史,又指着中央广场,说奴隶在这里互相厮杀,必要时贵族还会放出野兽助兴。养母愠怒,说讲这些会吓坏小孩子,捂住加丘的眼睛。但加丘不害怕,当时的他只觉得这些古老的砖石无趣,此刻却体会出些其中的意味了。可惜他不是身着丝袍玩赏的观众,而是栅栏后即将要么杀出一条血路,要么曝尸场中的奴隶。
两个名额,这是一场残酷的厮杀。
笔悬在半空,落笔前他再次扫过那页纸张,雕花弹簧一样的签名是普罗修特的,那下面三行的就是Giorno Giovanna,也已经签过。不知是不是签字笔断了墨还是桌垫太柔软,笔迹急转时纸张被戳开几个小洞,加丘撇撇嘴。乔鲁诺·乔巴拿——他真是有点讨厌这个名字,讨厌这因为他而延期的全国锦标赛,讨厌那个连资格都没摸到的欧锦赛,讨厌普罗修特趾高气昂的样子。“想赢”这个念头已经被一拖再拖,到了无法压制的程度。
“乔鲁诺被禁赛,状态大概率还是会受影响的。”
“普罗修特……他……你的目标是滑得比他更久。”
杰拉德和索尔贝的碎碎念已经不会再刻意避开他。加丘过去的人生一直处于一种懵懂的状态,如孩童般感知善恶和好坏,而现在他在那道缝隙之间小心地摸索着,发现了黑白之间还有灰。这些是他的机会——这样想没错。
但就算是全盛时期的乔鲁诺和普罗修特又怎么样。
他要公平地和他们一决高下,看看这个名额到底是属于谁的。
用左手压着纸张,汗湿的手握笔时还是有点抖。就从好好签下名字开始吧。
加丘屏住呼吸,非常郑重地,一笔一划地,描绘出大写G的弧形和弯折。
会场的走廊不宽,他们进场的时候,旁边另一条检录的队伍就闹哄哄的,把拐角处都堵了个结实。不知怎的,那边的声音越来越大,突然推搡起来,人群多尼诺骨牌一样后退。加丘描绘着名字里最后一个圆满的o时,被撞得拖出很长一笔。
他咬着牙,脑袋里的那根弦差点断了,极尽不悦地看向那团人群,跟火车上普罗修特看自己似的。
争执明显持续了有些时候,周围已经聚了很多人。赶来的工作人员和安保围着有着一头显眼的粉发的女生,但这混乱真正的中心是个……是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
“请你们再查一查,特里休·乌纳。”
“女子单人滑选手名单上确实没有特里休·乌纳。”
嗅到火药味的前冰舞搭档立刻望过去。杰拉德用手肘拐了拐丈夫:“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吗?比赛最重要的事:记得报名。”
他的丈夫对这冷笑话不置可否,但事件中心的女孩显然听到了什么。她愤愤地转头,眼角红红的,眼神却和她握紧的拳头一样坚定,倒是真的把杰拉德把说了一半的塞回了喉咙。
“没有?你看看这封邮件!这不是她的报名回执是什么?难道你们系统已经烂到报名都会出错了吗?!?”
“先生,我们的系统刚刚维护过,应该是你们的操作不规范……”
“我又不是没比过赛,难道你们意大利的系统会比法国多长条腿吗?还是说你们故意删掉了她的名额?你们这群不择手段的……”
“二位,请你们能尽快离开,不要影响别的选手登记。” 安保的口气开始有些不客气,轮椅上男人的抗争愈发激烈,一直沉默不语的索尔贝忽然弓下身子:“你看那个人,是不是有点像……法国的那个波鲁那雷夫。”
“他06年之后不就没……诶?”
还想点评几句的杰拉德闻言猛得皱起眉头,他踮起脚仔细看了看,随即和丈夫凑头激烈讨论起来。 加丘茫然地望着这一切,没意识到自己的拳头也和那个叫特里休的少女一样攥得发白。
人群里似乎也有稀稀拉拉的人猜测着冲突的主角,但更多还是冷漠的,同情的,亦或是好奇的眼神。
安保们终于失去了耐心,对视一眼,走上前去。那男人顺势把轮椅往柜台前一靠,大有抗争到底的架势,女孩也下意识拦在他身前——忽然人群出现了骚动,气势汹汹准备保护教练的特里休一回头,才发现他连人带轮椅已经被一个男人推着跑远了。
“大叔……波鲁那雷夫先生!你要把他带到哪去!放开他!”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也是一脸懵,他怎么也想不到主办方竟然敢真的动手,被推出好一段才回过神,来不及转身,他只是强硬的抓住辅助轮,绷起肌肉和身后的男人较劲,同时大声嚷嚷:
“我们绝不私了!喂!喂!放手!你们这是在损害我的人权!”
本以为对方会知难而退,谁知他竟然一掌劈在他引以为傲的发型上。法国人恼火地扭过身体,护住头发。首先映入眼帘的是spw的工牌,笔挺的西装。
连spw的人和他们都是一伙的吗!
他气得要破口大骂,视线往上,却是一张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亚洲面孔。
“好久不见啊,波鲁那雷夫先生。我碰巧在意大利出差。”
男人的红发在西装革履的衬托下有些跳脱。他用带着日本口音的英语不咸不淡的说,无视了对方因为惊讶而收缩的瞳孔。
“花……花京院?”
“这些年谁都联系不上你,我们还以为你被黑手党绑架了呢。”
特里休赶来,只见他亲爱的教练,刚才还要拼命地波鲁那雷夫像个犯错的小孩一样嘟囔着。 他旁边的日本男人看了眼手表,向她伸出手:
“你好,我是花京院典名,波鲁那雷夫的旧友。”
自诩心思细腻的女孩此刻彻底放弃了揣测二人关系,而花京院也露出了女孩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复杂的微笑,“比赛等级截止时间还早,介意我和他先找个地方叙旧吗?”
***
全疯了,乱套了。
意大利冰协位于罗马的总部,电话从昨天开始一直处于被打爆的状态。加了一夜班的费里拉终于耐心耗尽,直接把座机听筒拿起来半掩在支架上,耳边才终于有了一丝安静。
到底是怎么回事。
刚晋升不过两星期的冰协官员走进茶水间,关门时手上没收力,门板被摔地很响,带着整个房间似乎都在不安地抖动。咖啡机里的水干了,向白色瓷杯里徒劳地吐着泡泡。费里拉放下玻璃门上的百叶窗,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只小巧的录音笔。
他不傻,不然怎么能混到这个位置。“老板”的要求他一向妥善备份,好滴水不漏地完成任务——不然结束后死无对证怎么办。
最新的一条语音是上周三存储的,点开,进度条在像素的屏幕上滑起来。
“特里休·乌纳不能出现在赛场上。”
“这是……老板的意思?”
没有回答,咔哒一声,录音结束了。
又是特里休。
费里拉把录音笔不动声色地滑回口袋里。他不是个好奇的人,不会多嘴到去打听Passione的大老板为什么要和一个小姑娘过不去的。花样滑冰,带着艺术成分的竞技体育,打分多少会有些主观,有些事情不难办;但要让一位选手连参赛都不能,却着实要费点功夫。
——不过也不是不可能。
他本想不动声色,用更隐秘的方法去摆平,像他一贯擅长的那样。每年总有几个选手因为信息错误,用具不合格,或者是蠢到把自己锁在客房里以至于错过比赛。根本不用着急。
但哪个蠢货直接把报名记录给删了!
他踢了脚墙上的插头,咖啡机发出最后一声尖锐的噪音,停止了运转。
删除报名记录。确实,这是个粗暴简单的方法。直接咬死名单上没有,拖过登记时间,接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只是个国家级别的比赛,没人会刨根问底。但这些都建立那女孩是个无名小卒的前提上。
可没人跟他说要对付的女孩是波鲁那雷夫的学生,比赛最大赞助方spw的日本代表亲自过问她的报名情况,话里话外都暗示swp下赛季准备让她代言。他早感觉那spw派来的日本男人不好惹,这场比赛、奥运赛季的装备、意大利70%冰雪运动的青训都仰仗着这个跨国赞助商。更别提之前因为乔鲁诺兴奋剂的事情延后比赛,已经让spw非常不悦,现在跟他们说看好的运动员根本上不了场?饶了他吧。
特里休·乌纳到底是什么来头。
费里拉在心里啐了一口。
Passione最近真是给自己惹了太多麻烦了。
他是从贝加莫的一个小冰场做晚班经理出身的。副经理,经理,伦巴第大区的总管,再到冰协官员一路爬上来,算是混得不错的——至少比起米兰Hitman那波人,还有最近倒大霉的波尔波,自己没丢饭碗也没吃官司。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当然少不了老板的器重和提携,所以打点裁判、修改赛程这些“举手之劳”,也是应该的。
可老板这次竟然还找了一个觉得删了名单就能万事大吉的蠢货。
而他,作为曾经的Passione元老,现在的冰协决策层,竟然到现在都不知道那蠢货是谁。除此之外,冰协里到底还有多少passione的人,是不是还有暗线埋在裁判队伍……老板似乎也从没有要和他分享的意思。
费雷拉用手指杂乱地敲了敲桌面,随即轻呵了声。
最近拜托他上下打点的俱乐部不止Passione一家……对方给的面子也不比Passione小。老板,虽然你曾经是都灵奥运的冠军,但现在早就不是2006年。别的俱乐部想要依葫芦画瓢,也不差一个可有可无的过气冠军。
有一秒,费里拉真想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老板的传话筒——那个专门负责联络自己的“多比欧”。
但下一瞬,他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隐藏于冰面之下的疑虑和不安涌上来。
他不得不考虑,这会不会是……老板的警告?
或许老板早就知道特里休的来头。但他不在乎,波鲁那雷夫也好,spw也好,甚至是冰协的名声也好,只要是妨碍了passione,妨碍了他……那个删除报名信息的蠢货,是为了告诉我给他卖命的人要多少有多少——
……是我上任后哪里做的不对了吗?
男人摸了摸胸口新换的名牌,录音笔与其隔着一层西装布料,藏得熨帖。
他已经做了太多,都是上不来台面的东西……除非老板都疯了,想闹个鱼死网破。所以就算实在棘手,他依旧要帮Passione擦屁股——哪怕只是是面子上。
再让我想想。
幸运的是,他有很多时间可以去思考接下来要怎么办。
感谢瓦伦蒂尼,她虽然脑子不够用,却是个挡枪的好靶子。
谁叫她才是对外发言人呢。
* * *
“咱等会给冰协提个建议怎么样,加丘滑完以后必须暂停,全部重新浇冰。二十厘米厚的冰都禁不住他糟蹋四分钟。你看那个坑,这都快凿到制冰管了吧!”
赛前最后一次公开练习结束,选手们稀稀拉拉地离开。米斯达坐在场边看着一塌糊涂的冰面,一边用手指甲抠开缠紧的鞋带一边嘟囔。
“回头哪个倒霉蛋卡到他的冰槽,就算不摔断腿,脚踝也得扭成馒头……跟我去年一样。”
“米斯达,你是不是有点紧张,” 乔鲁诺提着冰鞋包,在队友身边坐下,“这次短节目第四个上场的是我哦。”
“我哪有!——呼,好吧,可能确实有一点。” 那团紧的要死的结终于有所松动,米斯达尴尬地伸出脚,把鞋带抖抖松,又向左边挪挪,给乔鲁诺腾出地方,“该练的也都练啦,我巴不得明天赶紧滑完。就是这两天一闲下来耳边总是卟滋卟滋的响,在房间里走走才会舒服点。去问了队医,他竟然说是焦虑,让我找找心理医生,我怎么可能有心理问题……”
“是因为特里休的事情吗。”
“也不是……报名那破事,当作好事多磨吧。倒是没想到她一直没过来,竟然是跟着波鲁那雷夫训练了,这样好,至少没人敢明着欺负她了。”
“那为什么紧张呢。” 金发少年的眼睛在阴影中呈现出深绿。
米斯达认命地低下头,一股气像是憋在肚子里,想来想去,他还是选择坦白,黑发青年手指在肚脐边比划了一圈:“说不清楚,这是我的……这里的感觉你懂吧。真是见鬼,从小到大我就没这样过,当初去面试热情我都嘻嘻哈哈的。总不可能是因为你回去就要搬家了吧。”
语毕,米斯达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我可不是嫌搬家麻烦啊,布鲁诺帮你找的地方挺好,跟我挤着也不是回事……但你搬走……我妈哪会天天烧好吃的啊!”
“又不是以后都不能见面了。” 乔鲁诺应地云淡风轻。
“也是。诶……乔鲁诺……我。”
电铃声响彻场馆,提醒男单选手尽快离场。练习冰场的安排很紧凑,下面还有双人滑和冰舞要试练,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
金发少年并不着急,只是在噪音中看着米斯达的嘴一张一合。刺耳的铃声或者什么别的让米斯达的眉毛纠成一团,或许现在不是个谈事情的好时机,于是他下意识地耸肩摇头。乔鲁诺没有继续追问,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二人都默契地俯下身去,继续收拾冰鞋和护具。
乔鲁诺的鞋已经用了四个月了,肉眼能看出因训练和比赛而磨损的旧态。鞋帮有些软榻,但缠上电工胶布就能调整到舒适的状态。磨合新鞋需要时间,按照以往的经验,还是撑到赛季末换掉更好。
他一直都穿白色的冰鞋。白色尼龙鞋带每日被收紧又扯松,穿过金属圆孔处逐渐被染上一层难以去除的灰蒙。
“米斯达,不会有事的。”
指尖传来一阵刺痛。
金属翘起的边缘划破划了指腹,半透明的表皮下显出一道白痕,随后两粒血珠缓慢地从缝隙中渗出来。
乔鲁诺盯着那血珠,不动声色地将手藏进了袖口中。
Chapter Text
“纳兰迦的短节目一如既往的散发着一种大俱乐部赶工的粗制滥造,要是他们继续让他滑这种儿歌,我就得怀疑编舞里有没有恋童癖了。”
直播平台如雨后春笋的2021年,还固守Youtube为据点的主播不多,体育主播尤其寥寥可数。扫过网页,框框正正的视频封面大多被电子竞技占领,穿插着三大球,偶尔能看到几个保龄球和斯诺克。翻过两三页,角落里孤零零的一个直播间黑着屏幕——胆小怕事的博主没搞到转播权——只有音乐声,遥远的欢呼和冰刀快速滑行的声响传来。标题随便地写着《看看意大利花滑全锦男单》,观众不到三百个,却把实时评论刷得飞快。
我抬头看了看才确定自己开的是youtube不是4channel,这是可以说的吗?。
欢迎来到镜中人,bro
所以有人开盒主播了吗,到底是哪个退役选手啊。主播意大利人吧,过去几年退役的也没多少吧
如果加上小俱乐部得有小一百,但他看起来像是滑的有点名堂……主播你告诉我们,你是福葛吗?
福葛去罗马读法律了哪有时间……而且主播上次内涵的就是福葛吧
那就是伊鲁索,他俩前后脚退役的
你有没有看过伊鲁索的采访,查查他的姓朋友,他现在说不定在中东老家躺在石油上吃着四个老婆剥的葡萄撸狮子呢
你的偏见与刻板印象符合这个频道的定位
喷子滚
我觉得不像伊鲁索,他看起来没那么喜欢花滑
你们为什么默认up是男运动员
“不如这样,我把频道改成猜猜up是谁,然后大家一块看你们吵架也么样,反正看起来没人想听我解说比赛。女单和双人也不讲了。”
不说了不说了,请博主继续。
躲在屏幕后的伊鲁索胜利般地敲了敲手指。他轻不可闻地舒了口气,又检查了一下变声软件——今天已经进行了不下十次。软件正在运作的绿色光标亮着,模式切在“沉稳男声”,而这反而显得他原本低沉地声音稍微亮了些。
“接下来的盖多·米斯达应该都认识吧。和纳兰迦一样,他是Passione子俱乐部Lagoon的选手。”
伊鲁索拨开挡在眼前的头发,心想着这场结束后要下楼买个新发圈。一张最便宜的白底蓝线草稿纸摊在桌上,他快速地把上面那些鬼画符似的的笔记确认了一遍。
“这人不会四周跳,难度配置一直是三周套封顶。3A,3Flip, 最后3Lutz+3Toeloop放在节目后半段刷分。音乐选自于《佐罗的面具》。”
讲道理,我来这个频道唯一的原因就是主播讲的比欧体那些三脚猫好多了。
还附赠嘴臭金句?
就喜欢这种讲得清楚明白的。
那是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
前运动员伊鲁索同时翘起嘴角和脚尖。
和那丧家犬一样的福葛对线后,他带着出离的愤怒冲进网吧,前台借来的破麦克风承受了太多破音和口水。清醒过来已经是下午,而那个视频就这么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几乎没有犹豫的上传,然后这篇控诉之词就出乎意料得火了。点击量攀升的评论刷新的速度曾一度把他吓到。尤其是有人嚷嚷着要猜测这个口无遮拦的“退役选手”到底是何方神圣时,销号跑路的选项再一次从脑海中弹了出来。
假如视频没被黄标,他可能真会这么做。
之前他那几个正经视频可怜的点击量带不来什么大钱,而这个……虽然伊鲁索一开始就压根没想过要赚广告钱,但随着视频播放量开始从五位数向六位数迈进,他静下心来查了查自己这次情绪爆发带来的收益,并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可能不用厚着脸皮拿姐姐的私房钱了——直到视频旁边多出那个张牙舞爪的黄色感叹号,给他泼了一盆冷水。这可是他的心血!
刚开始他还一度傻乎乎地以为,自己那晚或许真的录进去什么不雅的话,对照规定修改以后去找客服,却被一顿敷衍。最后还是从别的博主那里得知,可能是视频得罪了什么人——比如一些“大公司”,他们的法务和平台沆瀣一气,有一百种办法叫他闭嘴咧。
好家伙,还能这么搞。
原始的叛逆立刻被激起了。
谁都别想让我伊鲁索闭嘴,我就说,就说!
上周末趁着没外卖送,伊鲁索开启了自己的第一场解说。那是场B级赛,观众最后稳定在五十来个,互动有来有回,对于花滑这种小众运动已经是相当可观的开始。比起做上半赛季那种要配文字的技术分析小视频,实时解说甚至更简单——除了说英语有点费劲。下播时,伊鲁索已然被几个活跃的观众捧到有些飘飘然了,晕乎乎地答应了之后要解说意大利全国锦标赛,还为为此熬了两个夜查资料,准备顺口把女单和双人也讲了。
直播间的黑屏中传出激昂的弦乐和打斗的音效。这片黑色后,连接的是数百个相同的画面。刷啦一声,随即掌声响起,昭告着方才那个跳跃的成功。
“你们待会儿仔细看慢动作。他没有凿冰,只是靠弹性和惯性点了一下就起来了。身体不提前旋转,延后打开,落冰的曲线那么长——这才是标准的点冰跳,学着点。”
主播竟然真的想要教会我们。
眼睛已经学会了,谢谢
“这套节目估计也是Passione编的……但米斯达的个人能力比纳兰迦强,风格也适合他,还能凑合着看。”
吼吼,要求这么高
如果你滑得像你评论一样懂,是不是就不会退役了?
这频道到底混进来多少黑子
“你看,立刻反映在分数上,94.17,比纳兰迦高了三分多。”
我不太明白诶,为什么他三周套还比纳兰迦高,纳兰迦不是有个四周跳吗?
看吧,这就是有个好解说的必要性了。
“纳兰迦的4toeloop落冰根本没站稳。米斯达这种高质量的跳跃,GOE基本能加满,节目内容分自然也要高一个档次。光看计划难度那干脆都别比了,直接算个数,奖牌邮到家。”
说到这儿,屏幕前的伊鲁索顿了顿,怅然地挑了挑眉毛,可惜没人能看到他现在的样子。
“花滑看重稳定性和每场比赛的发挥……当然最终得分也得看裁判心情。”
是我最爱的阴阳裁判环节
那米斯达这个分数是打高了还是打低了?
这问题倒是把向来有问必答且立刻回答的伊鲁索问住了。
“通常来说,国内赛比起国际赛,分数都会有点虚高,” 伊鲁索一本正经地朝话筒凑了凑,翻了翻准备的小抄,无果, “不过今天……算是中规中矩。”
说实话,这次的打分其实挺不正常。去年全锦,就算自己连摔带翻,国内的裁判也毫不吝啬地把节目内容分灌上了35。最后一组短节目但凡跳跃全clean,说什么总分也该打到95分以上。但纳兰迦,米斯达,这分数是不是打得过于保守了。裁判终于良心发现,准备重新做人了?还是要给后面的选手留打分空间?
“额……再看看接下来的分数,每一场裁判配置不一样,” 几经思索后,伊鲁索补充道, “比起分数,多关注选手们的横向比较吧。”
所以按博主的说法,加丘虽然在难度里安排里放了两个四周,如果跳拉了还不一定能赢过米斯达咯?
我预言米斯达马上用三周套屠杀全场。
“理论上不是没可能,” 伊鲁索把椅子往后推了推,尖锐的摩擦声引得实时评论一阵不满,他捏了下扶手,让语气听起来波澜不惊, “得看他发挥了。”
一道深色的电流划过冰面。
加丘来了。
伊鲁索第一眼就认出,加丘身上那件衣服是自己的旧衣改小的。他曾经有过很多训练服和演出服,很多,甚至记不清加丘那块深灰色布料属于其中哪一件……但他又确信,那正是自己的。
梅洛尼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工作,半个赛季还没把加丘的衣服做完?Hitman穷到连新布都买不起了?那可是我的衣服啊!
但他有什么理由生气,没理由。夏天逃也似的走了,留下一屋子东西和烂摊子,要卖要丢当然归Hitman处置。霍尔马吉欧那家伙竟然也没帮自己收好——不过也是,自己都说了不回去了,他凭什么要帮忙收着呢。
伊鲁索瘪了一口气,却只能无谓地用指甲剐蹭座椅的人造皮革。
电脑屏幕一侧的实时转播里,加丘几乎无视了观众,径直急刹在冰面中央。随即他敷衍地抬头,和裁判短暂地眼神接触了一下——看来杰拉德教的东西他有听,虽然可能听得不多。
加丘的行为一贯直接,甚至可以说是原始。他像是是鲜有人踏足的冰原。
“加丘,Hitman本赛季刚升入成年组的新选手。计划里有3A,4Salchow + 3Toeloop, 4Loop,刃跳高手。音乐选择《While my guitar gently weep》。选拔延后最大的倒霉蛋就是他。”
“两站大奖赛分站赛分别排名第三和第五,差一名拿到总决赛资格。”
“因为选拔延后,直接错失欧锦资格。”
“全锦赛前两名,是他去世锦赛最后的机会。”
这几句被伊鲁索写上小抄的介绍,他闭着眼睛都能讲出来。转播中,镜头拉近,聚焦在加丘的脸上。伊鲁索隔着屏幕望向那双灰色的眼睛,一种与自己离开Hitman时不同的气质击中了他。
这小子。
加丘确实是比他适合做运动员的人。
* * *
“盖多的分数倒是客观。”
场馆内,看台顶端,花京院和波鲁那雷夫坐在液晶转播屏旁的阴影中。挑高的座位俯瞰洁白的冰面,攒动的人群和嘈杂的呼声仿佛离他们很远。花京院把鼻梁上的眼镜向上推,转向旁边的法国男人:
“无论赛前怎么紧张,正赛时都有天生的松弛感。比赛型选手是另一种可遇不可求的天才。”
“确实。三周套不露怯,反而有了余力去顾及艺术表现,” 波鲁那雷夫点头回应,目光却落在场中央等待音乐响起的加丘身上,“你有没有发现这几年意大利,还有一圈欧洲小国的男单厉害起来了啊。”
花京院心领神会:“我赛前看了一眼难度安排,他要跳两个四周,4salchow+3Toeloop,还有4Loop。”
“哦?还是擅长刃跳的选手,你们日本没有吧。”
“美俄也没几个。”
爆裂的电吉他声响彻场馆上空。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一个高而远的3Axel就已经飞过冰场短边,随即敏捷地接上步法。年轻选手依然保持着皱紧眉头的表情,靠着肌肉记忆准确地描绘着冰刀下的形状,单足脚踝拧转,留下深深的括弧状痕迹。
“很强烈的个人风格,”曾以“热刀切割黄油般的滑行”著称的花京院轻轻笑出声,“不过滑得稍微有点紧。”
“嚯,” 波鲁那雷夫惋惜得拍了下扶手,“你看他的第二个跳跃了吗?多么漂亮的跳跃……可惜落冰有点小失误。”
“确实,这个进入方法他一定练了千百遍,刚才自然滑出本没问题,但最后还是下意识地收了一下,还好稳住接上了连跳。”
“太想赢了反而会成为阻碍。”
波鲁那雷夫了然。
一来一回的聊天倒是让阔别赛场已久的法国人恍若隔世,回忆起十几年前,在那短暂地五十几天里,他、花京院、承太郎、阿布德尔和老头子也曾这样并排坐在一起观赛的画面。心思复杂的不止他,完成了短节目的加丘懊悔恼怒地从跪地的结束姿势起身,狠狠地朝冰面锤了一记。
“他们意大利人都没教练陪着吗?这时候该有个人稳住他的情绪。” 花京院扶着下巴,“刚才的吉尔伽和盖多身边好像也没有人跟着啊。”
“这就要找人家教练谈合作啊,你这工作狂。”波鲁那雷夫揶揄到。
花京院耸肩,不置可否。
“换做承太郎那家伙,估计每场都要陪吧?” 波鲁那雷夫像是随口一问打破短暂得沉默,随即又自顾自说, “反正我肯定是要和特里休一起等分……假如她让的话。”
从看台顶端远望,加丘的身影显得很小。下了冰的男孩独自坐在等分区长长的沙发上,微驼着背,焦虑地来回搓手。
场中央黑色的屏幕上红色的LED灯珠闪烁,随着广播声吐出了他的分数。
93.85
比排名第一的米斯达低0.85分,目前顺位第二。
加丘懊丧地把头埋进膝盖中。
“都说比赛要放空,节目进行中脑子里不要计较输赢,能做到的没几个,说说罢了。” 波鲁那雷夫无意识地倾向加丘的方向。
“要把某个念头彻底从脑海里消除啊,” 花京院只是摇头,“但他很有潜力。他的技术也会让他拥有更长久的职业生涯。”
“怎么,spw也要考虑签他做代言?”
“确实有过。不过昨天有同事联系Hitman俱乐部的负责人,没联系上,而他的监护人态度也很奇怪……加上之前俱乐部的丑闻,公关部建议暂时放一放。”
“花京院,你退役后其实也一直在关注滑冰吧。”
“因为工作上面的需要,冰雪运动都会多关注一些。”
四下浮起嘈杂的窃窃私语声适时暂停了这个话题。日本男人的目光顺着声音再次投向冰面,直至一个纤长的金色身影滑进视野,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乔鲁诺·乔巴拿。
藏匿在记忆深处黑影立刻攀上来,让花京院下意识的扶住了额头。稍作平静后,绷紧的手指下滑,不动声色地盖住一只眼睛: “所以你来意大利是因为……Dio的儿子吗。”
“不,乔鲁诺是意外收获。” 波鲁那雷夫没有注意到花京院的窘态,为了看得更清楚些,他解开了轮椅的锁扣,向前挪了些,整个人趴在了护栏上。
检录处意外重逢的那天,他们确实出去叙旧了。不过此时特里休的问题尚未解决,话题自然从真的“叙旧”转移到了这个女孩几经周折的职业生涯上。女孩被意大利主流俱乐部Passione几次拒之门外,没有任何赞助,靠自费滑得很辛苦。后来在Lagoon,也就是乔鲁诺所在的俱乐部以编外人员的身份短暂训练过,比赛裁判缘却总不好。兴奋剂事件爆出后,她无意再加重俱乐部的负担,独自离开。在商业冰场靠滑冰排解烦闷时,恰好被初来意大利四处晃荡的波鲁那雷夫发现。终于决心要来参赛,又被告知“根本没报上名”。个中曲折连见惯了市面的花京院听了都直摇头。
好在意大利女孩本来就性格活泼,听到花京院可以帮忙解决参赛资格的问题后,脸上的阴霾退去,立刻变得健谈起来。话题从意大利美食到隐藏经典,最后还是回到了花滑上。对面前两位成年人的过去所知甚少,女孩直接抱怨起那起让她不得不离开Lagoon的丑闻。
“乔鲁诺的生父是谁和他又有什么关系?我真的没见过有人比乔鲁诺更热爱这项运动……药检一定是哪里出错了,他是不可能用药的。”
“是他鼓励我继续滑冰……谢天谢地,他能赶上这次比赛真是太好了。”
“如果花京院先生不相信,可以去问日本队的康一,仗助和亿泰,我们是在去年世锦赛认识的,相信他们也会同意我的说法!”
此时的花京院像那天一样沉默着。
ピアノ协奏曲“宿命”第一楽章,千住明为松本清张的《砂之器》谱的曲,很“聪明”地选择了契合自己身份的乐曲啊。钢琴的旋律转入盛大的弦乐,冰上的乔鲁诺和噩梦里的人……实在太像了。不仅是那抹金色的影子,而是肢体延展的方式,跃起的角度,脚下的线条。或许是自己过于神经质了,但这些东西和老旧视频里尚且年轻的Dio一点点放大,重合,最终成为了至今还会让他干呕的梦魇。
“花京院……花京院?” 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友的异状,波鲁那雷夫举起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要不你先推我走吧,咱们去喝一杯?”
“没事,” 被看穿的花京院索性背过身子,搭在右眼上的手挪动,直至将另一侧的视野也缓缓挡住,疲惫地按了按,“等这场结束。”
97.96,无悬念地,乔鲁诺排在了实时第一。
不过今天裁判似乎要将过于保守的打分尺度延续下去。三跳全部干净完成的节目之比米斯达高出不到五分,并没有突破100大关,这创下了乔鲁诺本赛季短节目最低分。镜头并未从少年的脸上捕捉到任何不悦的迹象,他礼貌地起立,颔首致意。观众席或是热烈或者轻蔑的呼声响起,汇聚成乱哄哄的一片。
“确实还有提升的空间,但今天怎么搞的,给每个人都压分岂不是在打击本国选手的士气。” 波鲁那雷夫皱起眉头,他轻轻叹了口气,望向昔日队友的眼神里带着愧意,“其实我……很欣赏乔鲁诺,我没办法忽视他的天赋和才华。”
“天赋和才华啊……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为什么会在‘the World'滑冰?”
花京院轻轻放下挡在眼前的手掌。
“The World不是报名制,Dio会去世界各地寻找在他眼中有天赋的孩子。蛊惑他们,游说他们的父母。我是在开罗的家庭旅行里遇到的他,当然我大概……七岁?八岁?”
“为了报答他发现了我们的‘天赋’,我们牺牲身体、精神和一切去取悦他。为了一句轻描淡写的认可,为了不被用那种眼神看待……十年里我都不觉得这有任何问题,如果没有遇到老头和你们,我根本不会意识到……我的遭遇是不正常的。”
“万幸我没和其他人一样,为了提高成绩心甘情愿去嗑药。你看,盐湖城以后我上了大学,又在spw找了一份工作,但实际上我再也没有热爱过什么了,不管是人还是花滑。直到现在,我的回忆中也只有那50天是纯粹的快乐。”
主办方还在捡拾乔鲁诺滑行结束后观众往冰面扔的东西,这让等待的间隔变得格外漫长。花京院的坦诚让波鲁那雷夫一时无语,半晌才说:“咱们5个又不是再也不联系了……承太郎,承太郎还一直在日本吧?”
“承太郎有自己的问题。我有没有跟你说他离婚了?大概是13年老头进疗养院的那一阵子的事。他大学毕业以后扑到教练事业上,和学生待在一起的时间比和家人的更多。小姑娘也不明白父亲为何不愿指导‘有天赋’的自己,现在前妻和女儿在美国,根本不愿意见他。这是休赛期我们约着海钓时他说的。”
“你的意思是天赋与才华也可能带来诅咒吗。” 缄默过后,波鲁那雷夫叹息着拉伸脊背,带动右腿膝盖,轮椅踏板上的右脚却无力地趿拉。
“其实我一直不相信那是意外事故。那辆车特地倒回来碾了我的脚踝。”
这下轮到花京院难以置信了。
“右脚踝整个碎了,复建两年后依然不能平稳地走路,还有疼痛……医生建议我截掉,这样生活质量会高一些。我不能接受,光是面对不能继续滑冰这个事实就花了我很多年,所以之前也一直没勇气去见你们。”
“我以为满世界游历能让我忘掉一切,但后来我认识到找不到真相就永远没办法放下。所以今年带又回到意大利……哦哦!最后一位上场啦。”
法国人又趴在了栏杆上,避开了好友的视线,花京院也知趣的将注意力移回赛场中央。
冰上的普罗修特在木炭中颤抖着的暗红色火星。
“普罗修特,” 花京院用无名指揉了揉发红的眼眶,“他是我在这组选手里最喜爱的。他身上有乔鲁诺他们都无法企及的东西。”
佛拉门戈音乐响起,不固定拍子,随性的吉他弹奏。普罗修特目光低垂,低音区的颤动合着开场的舞蹈编排。
“滑得很好,” 波鲁那雷夫眯起眼睛,享受地摇头,“光是佛拉门戈的手势,在细节诠释上就赢了。我听过他的事情,没人想要生活在痛苦里。但有时候艺术就是恶的,需要时间和苦难去喂养。”
两个观赛者的目光跟随着普罗修特的身姿。他踩着提琴缓缓爬升的音阶,手势配合着鼓点,看似不费吹灰之力地用S形斜跨整个冰场。没有一丝停滞,紧接着冰刀倾侧,脚踝与冰面行程一个漂亮的锐角,随即浮冰足轻点。
一个干脆的,没有迟疑的,无与伦比的4Lutz。
极少有压抑情绪的佛拉门戈。但这首Paternera,听一路,哭一路,因苦了一路。节奏越来越快,旋律倾泻下来。大提琴的主旋律低吟,像是在火焰中跳舞,身体被炙烤着燃烧着,只有揭起平静的一角,才能窥见其下的痛苦麻木的创口。
“与欧美舆论不同,普罗休特在日本冰迷中其实口碑不差,特别是他转为男单后这几年。” 花京院扫了眼看台上的观众,对稀稀拉拉的掌声有些遗憾。
“让我猜猜,但是你们没签他,因为他和前搭档这事争议太大?谁要能把他这事弄明白,拍成纪录片估计能获奖。” 波鲁那雷夫重新扣好轮椅,待会儿和的观众挤在一起出场,可能会不太好走。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花京院扶住轮椅把手,帮波鲁那雷夫转了个方向,“之前有日本地区的同事申请过,但我驳回了。”
场中央黑色的LED屏幕红光闪烁,跳出了普罗修特的短节目得分:94.76
挑不出毛病的分数,比米斯达高出零点几,暂列第二。
花京院推开看台顶端通往电梯的侧门,离开前瞥见了转播屏上普罗修特看不出悲喜的面孔。
“他的腰有问题,” 他下意识地直了直自己已经打入几颗金属钉的腰椎,“估计运动寿命剩的不多了。
Chapter Text
摄像机镜头发出机械聚焦的咔嚓声,画面逐渐由模糊转为清晰。
靠墙的32寸的小电视机正在播放《罗马宝贝》或者什么别的肥皂剧,角色的对话听不真切,隐在背景哗哗的水声里。镜头晃了两下,扫过梳妆台前的破椅子和半开的百叶窗,停在靠窗的那张床——新撕下的肌胶贴蜷成几个小团,和穿起了球的深色护具一起被丢在被套上。
一只左手伸进伸进录制视野,引发了画面的又一次抖动。手在这堆布料里翻找,直到在床笠下寻到一抹鲜亮的宝蓝色。一套丝绸质地的表演服平摊在床上,服装的后背和下摆刻意被火燎过,焦褐发黑的边缘抽出几缕融化的丝线。
天旋地转后,镜头上下颠簸两下,重又聚焦。
近在咫尺处是一扇漆成黑色的木门。方才盖过电视的水声更响,蒸汽从门缝下溢出,把地毯打湿一片半圆。翻动床铺的左手再次出现,朝门上敲了敲。
“喂,普罗修特。普罗修特?”
无人回应。
“喂——还活着吗?自由滑之前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水流的声音停止了。
“滚。”
摄像机落在床垫上,镜头被埋进灰白的布料里。
好,我滚还不行吗。
霍尔马吉欧慢吞吞地套上牛仔裤,思前想后,把摄像机重新挂回胸口。他光着脚踩进凉鞋,这季节穿凉鞋可能早了些,让他脚底心一阵冰。男人前后口袋都抹了下,隔着牛仔厚实的布料摸到烟盒和钥匙的轮廓后,他走出去,风先他一步把门带上。长廊没封窗,空气里的花粉让他鼻子很痒。廉价旅馆隔音欠佳,靠楼梯第二个房间里传来杰拉德和索尔贝闷闷的声音。
“东西都带好了?胶布、鞋带都检查……”
“短节目分数没拉开,一两分,别想那么多。”
“自由滑顺下来就行。”
霍尔马吉欧抽出根烟叼着,转身上了防火梯。
罗马今天响晴,空气干燥,阳光刺眼。绣红色的阶梯嘎吱作响,爬到最高处的平台,风一来就有摇摇欲坠之感。他倚在靠水泥墙的那面,无聊地去摸旁边一颗松动的螺丝,没用多大的劲,手上就沾了一层灰。
这梯子牢不牢?从三楼摔进下面的垃圾篓会断胳膊断腿吗?旅馆会直接跑路还是赔钱?
霍尔马吉欧没这么想。他只是意识到自己把打火机忘在了房间。要是梅洛尼在就好了。男人掏出手机,亮度调到最高看起来还是吃力。他眯着眼睛点开最近通话记录,清一色的“里兹”,最后一通来电是……两天前。
拨过去,等待的嘟嘟声仿佛无限长,无限远。
“喂?我刚过维罗纳。” 低沉声音从听筒那端传过来。
“我和他们说过北边火车站罢工的事情了,现在都在准备自由滑呢,” 霍尔马吉欧像终于抽上一嘴烟一样,无声地呼了口气,“你最后还是租车啦?后半夜才出发?”
“在休息站睡了一个小时。” 里苏特答非所问。
霍尔马吉欧咬瘪了香烟滤嘴。脑子里两团浆糊似的玩意儿搅动着,一个叫嚣着幸好,里兹你可赶紧立刻马上给我回来吧,另一个则幽幽地问:这两天他睡了几个小时?合眼了吗?停摆的城市怎么租到车的?盘山公路好开吗?所有这些问题砰砰撞在一起,他最后憋出一句话:
“你慢点开,安全第一。”
不然我怎么办,只能领着俱乐部一众老小串在一起跳海了。
阳光突然更亮了,不远处的罗马市中心笼罩在泛白的光晕里,天际线泛着透明的浅蓝色。这天真是一片云都没啊。罗马平凡的春天,霍尔马吉欧却突然想给这一幕来张照片,像那些看到什么都会大呼小叫的外国游客一样。反正今天他犯的病也不差这一个。
翻过镜头检查,霍尔马吉欧啐了口。
刚才的录像居然没停。
他匆匆按了停止,最后的画面停留在他模糊的脸上。
这个摄像机确实有些年头了。他怀疑是哪次冰上磕碰让快门键出来问题,好几次以为结束了,它都静静地继续拍摄。不过多拍了不需要的玩意儿总比该拍的东西没存下来强。霍尔马吉欧没有删素材的习惯,他用拇指按动调整钮,光标挪到保存的绿色按键上时,点了确认。
库里最早的影片拍摄于去年11月,滑动翻页滚轮,一个个图标电影胶片放映似的。
屏幕上弹出存储卡空间不足的警告。
霍尔马吉欧想都没想,按下了“忽略”。
* * *
“喂!马上第一组要开始滑了,你去哪儿啊!”
“才第一组嘛!我……上厕所。”
“你刚刚才上过!”
“诶呀米斯达你烦死了,就是要上厕所,很快就回来!”
纳兰迦钻出候场房间,厕所在右手边,但他弯下腰,脚步轻快地拐向左边,迅速钻进消防通道。
他心情不差,甚至有点开心——非常开心。这几个月,他一直锻炼自己变得更有条理。昨天睡前还特地闭着眼睛,按照福葛教的方法,具体分析了一下自己为什么会高兴:
首先,他觉得自己短节目滑得不错。虽然排在最后一组的最后一名,但那可是强手如云的最后一组,好歹也打爆了之前的十二个选手呢!况且,之前从来没有一次,能和乔鲁诺米斯达他们离得这么近,只差了不到十分!落冰……落冰确实还是有些小问题,但比之前舒服多了,至少脚踝没疼。如果脚踝太疼,就不能继续滑冰;不疼的话,那就是还能继续滑下去,太好啦!
黑发男孩欢快地在床上滚了一圈。
然后,马上就能滑福葛编的节目了。知道这件事的人还不多,嘿嘿。之前俱乐部编的节目不喜欢但也要硬着头皮滑,但福葛的不一样:Aerosmieht的《I don’t want to miss a thing》,是他自己选的歌,抒情摇滚才酷!只可惜福葛一声不响得走了,连电话也不接,没有福葛纠正动作,也不知道滑的对不对……只能反复看他留下来的编舞录像,就和看着福葛还在滑冰一样。说不定福葛只是嘴硬,其实会躲在电视后面悄悄看比赛呢?
第三个理由……想到这儿,平躺在床上的纳兰迦依旧睡意全无,因为接下来的事情才是最让他感到高兴的。
特里休也来参赛了,而且短节目表现得超好!
原本他还以为再也见不到特里休了,铺天盖地新闻里的特里休不算。阿帕基和布加拉提昨天还特地嘱咐,最近千万别私下里去找她。他也确实乖乖照做了,可他是恰巧就碰见特里休的,这可不能怪他。昨天女单短节目结束的那会儿,他回练习冰场取护膝——丢三落四的老毛病。没人走的消防通道里,纳兰迦见到包裹严严实实的特里休,穿着外套,盖兜帽。真正让他确定那是特里休的,是外套下摆露出的那条粉白色裙子。
准错不了!他几乎是奔上去,啪嗒拍得女孩向前一顿。
“你们有完没完,说了不接受采访——纳兰迦?!”
“没错,是我呀!”
两人像小狗狗似的抱成一团。
“大家都好想你哦。这次你成绩得比我还好,嗯……我第五,你是第四吧!” 他们肩并肩蹲在消防通道的阴影里。
“感觉分数还是有点紧唉,要进前两名,明天一定非常努力才行,” 特里休玩着指甲,点点头,“我想去世锦赛。”
和我们男单一样只有两个名额啊。 纳兰迦仰起头,有些心思他没和任何人说,也不知道要怎么说。升入成年组的第二年,波尔波滚蛋,福葛和特里休都离开后,他其实对能不能去成世锦赛有些无所谓了。不过如果特里休非常想的话……
“特里休的话一定可以的!哦对了,给你个好东西!” 黑发男孩猛得跳起来,把裤子前后四个口袋都翻了个底朝天——空的,“……忘带了……”
“不用不用,” 仔细听纳兰迦上上下下比划了一通,特里休才明白原来他找的是幸运护身符,女孩把粉色的头发摇的飞起,“把好运都给我了你怎么办呀!”
“那是圣诞节的时候布加拉提给我们的,每个人都有,你的那份我们还存着呢。你先拿着我的,回头我拿你的那份不就扯平了!”
“但……但我没时间了啊,”她明显迟疑起来,“我教练还在外面等我。”
“那明天早晨带给你!刚好男单比女单比得早,就十点半,在那边的廊桥上?”
“这……你真的方便溜出来吗?”
“是布加拉提的心意哦。”
特里休终于妥协了。少女咬着嘴唇,浅绿色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扑闪着,脸颊微红:
“好,那我穿着外套悄悄过来。我明天的裙子是偏绯红的正红色,下摆带点猩红,很好认的,别看错了。”
绯红……正红……猩红……男孩挠挠头:“红色裙子是吧,记住了!”
没问题。两人轻快地击了个掌,挥挥手告别。
想到这儿,纳兰迦加快脚步,几乎要蹦起来。他穿过消防通道,男单是早晨第一场,现在这里一个人影都没有,果然挑了个好时间。他又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摸了摸,布加拉提给的是用贝壳打磨成的牛角形护身符,贴在手心里滑溜溜凉冰冰,磨圆的尖头戳在手心,能握得很牢。
廊桥上站着一个人,他远远地就看见了。浅灰色的兜帽,和昨天一样,下摆露出裙子的边缘。是特里休已经到了吗?……她的裙子是这个颜色吗?深红色的,应该没错吧?
“特里休,特里休!这儿!”
他加速向前奔去,一边喊着特里休的名字,直到廊桥上的女孩开始四下张望,最终向下探了探。他们四目相视,对方满脸写着疑惑。
咦,不是特里休。
陌生的面孔,兜帽下露出的发色是深褐色。
这是……认错了吗?但裙子……女孩子们的裙子真的那么像吗?纳兰迦脸颊窜上一阵热流,脑海里划过堪堪有印象的女选手们。正红色,酒红色的裙子,玫红色的,粉色的,像石榴花那样的红色……光是这赛季……
但纳兰迦没时间像过电影似的在一堆红色中翻到属于特里休的那个了。廊桥上,那个陌生的女孩身后闪过一道黑影。
诶!
上半身微微探出廊桥的女孩,突然以一个不自然的姿势猛得前倾,失去重心,直接翻过护栏,尖叫着跌落下来。
一朵红色的花朵在他面前急速下坠。
纳兰迦的腿动得比脑袋更快。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猛得向前扑去。
巨大的阴影将他彻底笼罩,一片红色的海洋,随即眼前一黑。肩膀和腿都在痛,好痛。
接下来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 * *
六分钟赛前练习的音乐结束,冰面上一片空白。
最后一组的选手……都去哪儿了?
场馆逐渐陷入一种由观众窃窃私语声构建的古怪沉默中。
“你们有谁今天见到过纳兰迦·吉尔伽?”
入场的通道里,比赛主办方负责人抹了抹额头的汗,在三个看起来还未成年的选手前挺直腰板,维持着最后的冷静和威严。普罗修特靠在不远处的广告墙上,对这一切没有兴趣。
“他……纳兰迦早上和我们一起来的,六练前说是去上厕所,就没见到了,” 米斯达已经脱了外套,只穿着单薄一层演出服的他摸了摸手臂,试探的询问,“要不我和先他换个顺序,纳兰迦不会弃权,这小子说不定在哪迷路了——”
“这上面就是Passione所有的紧急联系方式了吗?” 负责人无视了他的请求,只是晃动着两张要被揉烂了的纸,上面几个电话号码被红色圆珠笔圈了起来, “Lagoon分部的呢?”
“抱歉打断,但你们有没有查监控,” 乔鲁诺从他们手中接过号码,瞥见联系人写的还是波尔波,“要暂停比赛先找人吗?”
主办方已经开始播放一首舒缓的等待音乐,但观众席上的声音还是越来越响,又一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小跑进通道,用一种焦急又征询的目光看着同事。
“先跳过吉尔伽,人我们会找到的。盖多·米斯达,你上场。”
这句话不知是对谁说的,主办方随即转向在角落里僵直的加丘。
“加丘·埃斯波西托,你,前移一位,第二个出场。”
第二个出场。
第二个。
加丘猛得喘着气,过呼吸让他头晕。
眼前一片能灼伤双眼的亮白,头顶上方,观众席的方向,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叫。
什么……什么。
米斯达的身影飞一般,隔着薄薄一层挡板卷起一阵风,擦着他的鼻尖掠过。音乐……这是到了最后了吗。米斯达在冰场正中央,跳接进入燕式旋转。冰刀把旋转中轴点擦出阵阵冰花,他向后弯腰,左手顺滑地提起冰刀,右手随着音乐缓缓举起,直至最高点。
掌声,欢呼……盖多·米斯达的分数是……
185.87……这是三周套的分数
能追上吗……能的吧……如果完美发挥,如果把所有的四周跳,连跳,所有的跳跃都完成的话……
冰面中间的加丘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停,停!停止啊!
自由滑音乐和观众倒吸凉气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踩着冰面的双脚飘飘的,耳朵像是隔了一层雾气,每前进一步都像是在胶体里翻涌。
我能……我能追上吗?
用力,扭转,惯性,腾空,收紧——
应当收紧的右腿,在空中不收控制地抽了下,打开,拧紧的跳跃轴破碎开。像是一个失败的响指,交叠的食指、拇指和中指轻轻得滑了下,发出轻小的,可笑的摩擦声。
1Loop,在自由滑里空成一周的跳跃不计入总成绩。
懊丧的,唏嘘的,可惜的叹气声。孤儿院后的冰湖,缀满雪的针叶树木,蜿蜒的山路,养父母凑近的脸,沙拉里剩下的洋蓟心……Hitman冰场的后门……队长,杰拉德,索尔贝……斗兽场
斗兽场。
没有时间去反应。
第二个跳跃,弯曲左膝盖,摆动右腿,用力,用力,向上。
失重感后,本应该浮冰的右脚敲击在冰面上。脚踝上传来冲击力,短暂地麻木后,钝痛顺着小腿向上爬,最后像弹珠一样先后击打的骨盆和股骨相连处。整个人像是飘起来了,随即是被扯着内脏迅速坠落的感觉。向下,向下,好想吐。
他完了。
Chapter Text
绝望是什么。
在一场飞来横祸中死去?睡梦中因为急病心跳骤停,喝完冰啤酒回家的路上被卷进卡车,瞬间魂飞魄散,粉身碎骨,某种意义上不失为一种幸运。真正的绝望,是清楚地知道自己将必死无疑。而死亡降临前的每一秒,你都无力反抗,被困在恐惧的枷锁里动弹不得。
加丘坐在等待分数的长凳上,浑身僵硬。
自由滑开场连续两个重大失误,脚踝击打在冰面上的钝痛让他后知后觉地清醒过来。音乐继续,风在呼啸,四周的一切模糊成色块——要怎么办?没时间思考,出于直觉地起跳,升高,收紧——心在半空中怦怦狂跳——又要搞砸了吗?
意料之外,这一次异常熟悉的,清脆爽利的落冰声给了他回应。
那一瞬间,加丘感觉某个身体内部的开关好像“咔哒”被摁下,拥堵的气团被暴风雪撕碎,冲破。剩下四分钟里,肌肉记忆和本能控制了身体,一个个跳跃如同落雷。立式旋转和音乐同时时,汇聚于躯干的血液重新流回末端,他甚至感受到一阵舒爽的恍惚,似乎找到了近在咫尺的答案。
但那有什么用呢。
下一秒,广播里冰冷的女声把他拉回赛场中央,潮水一样的悔恨立刻将他淹没殆尽。4Loop+3Toeloop跳空,3Axel落冰失误……损失了将近20分。他搞砸了,一切都完了。
加丘望着远处由LED灯构成的黑色大屏幕,几点红光隐隐浮动。因为肾上腺素狂飙而上升的体温回落,冷汗涔涔。他用力地眯起眼睛,用手背把睫毛上的汗水或者别的什么胡乱抹掉。
Rank 1- GUIDO MISTA, SP 94.17, FP 185.87, TOT 280.04
如果能超过米斯达的话……
咬着嘴唇,双手死死抠进表演服。
“加丘·艾迪波西托的自由滑分数是——”
指甲把大腿掐得生疼。
“——185.02分,自由滑暂列第二。总成绩为279.05,暂列第二。”
坠入谷底。
他浑浑噩噩地走向实时前三等分区。
普罗修特和乔鲁诺都还没有上场。只要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发挥正常,他就会被挤到第三位,戴上可笑的铜牌,或者连领奖台都摸不到,之后彻底和世锦赛名额无缘。而他明明可以……明明可以做得更好——
加丘揪住头发,他想把身下这个破沙发,连同目力所及的所有东西都砸下去。过去一个月每个在冰上的日夜都像个笑话。主动掌控命运的短暂空窗已经彻底关闭,现在除了等待,他什么都做不了。
男孩灰色的眼睛躲闪着落向冰场。
观众席上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和窃窃私语,普罗修特的冰刀划过他先前留下的痕迹。金发男人身上烧焦的蓝色丝绸在风中鼓动,像一团低温的火舌。
上赛季是《红磨坊》,这赛季是《007幽灵党》。加丘从来不明白,为什么普罗修特还能游刃有余的在四分钟的自由滑里驾驭戏剧性的电影原声,明明他的情感已如旱季河床般龟裂。Writings’ on the Wall, 弦乐掀开序幕,火焰和灰烬弥散在自由落体般的旋律中。已经在Hitman促狭的冰场里听了不知多少回,此刻音乐在高耸的穹顶下回荡,却是未曾感受过的苍凉。
冷空气,以及流沙般不可把握的命运,都让加丘汗毛直立。
I've been here before我曾成功
But always hit the floor亦曾失落
I've spent a lifetime running我一生在逃
And I always get away我精于此道
卡着句点落冰,顺着呼吸滑出。教科书级别的3Axel,利落得找不出瑕疵。
But with you I'm feeling something但你让我心甘情愿
That makes me want to stay落入这陷阱
I'm prepared for this我早有预备
I never shoot to miss我从未失手
落叶轻跳,冰刀走出流畅的弧线,难度衔接进入3Flip。
蓝色的火焰炙烤着看台上的男孩。时间以秒为单位流逝。旋转、步法、跳跃……每一个高质量完成的技术动作,锚一样拖拽着他的最后一丝希望下沉。
普罗修特,你是怎么才能在这种情况下还……
加丘咬着牙,很清楚自己做不到。他弯下腰,脸埋进双手。十指交握紧扣,指节用力抵住额头,仿佛一个虔诚的祷告者。
但我真的……好想去世锦赛。
冰场另一端的普罗修特已经进入绵长的助滑,蓝色丝绸逆着风,左足与冰面倾侧成不可思议的角度。最难的跳跃,4Lutz,点冰,起跳。
假如……假如普罗修特也失误的话……我是不是就还有希望——
坠落的闷响让加丘惊醒。
结束这个跳跃的并不是清冽的破冰声。而是刺耳的摩擦,随之而来的是观众的惊叫。
落冰足没有支撑住因为惯性向外滑出的身体。普罗修特摔出去很远,后背猛得撞向场边的挡板。
他真的……失误了?
加丘怔怔望着冰面,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嘴角竟然在微微上扬。他慌张地抬手想要遮盖这丑态,微不可查的笑容却先一步消失了。
普罗修特没有如正常情况下那样迅速调整,继续节目,
If I risk it all 如我倾尽所有
Could you break my fall 你能否拯救我?
金发男人的身体被困在冰面和挡板之间的牢笼里,双手撑住冰面,极度缓慢地试图爬起来,但又一次滑到。加丘模糊听到身边的米斯达在喊“叫医生”,而普罗修特跪着挪到场边,用手抓住挡板边缘。先是一只手,然后是另一只,最后用尽全力拉起身体。
他推了一下挡板,滑出去,喘息着追赶音乐。
Tell me is this where I give it all up 告诉我,这是不是我的最后一搏
For you I have to risk it all 为你,我愿不惜一切
他疯了。
加丘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
接下来还剩下……两个跳跃。普罗修特还在滑行,拧转身体,不曾犹豫。这是经过两个赛季的打磨,终于稳定的4Salchow。
但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速度不够,起跳高度也根本不够,他的脊柱已经无法支持正常发力——不是往日漂亮的抛物线,而是低矮的,像一只坠落的鸟。
他再一次摔倒。
这一次普罗修特的髋骨没有保护地砸在冰上。
The writings’ on the wall 凶兆已至
音乐戛然而止。
全场哗然。
普罗修特不可能继续滑下去了。自由滑还未结束,还有最后一个跳跃……如果现在结束比赛,他的成绩将会是“退赛弃权”。
那团火焰快燃尽了。
挡板被撞开,身着荧光外套的医护人员纷纷涌入,围绕成一圈,像是雪崩营救。蜷在冰面上的普罗修特抬起头,先是用意大利语喊“拒绝退赛”,接着变成了用某种他听不懂的语言嘶吼。医护人员们短暂地后撤,但并非被咆哮吓退,而是怕刺激这位重伤运动员,让他做出更多伤害自己的荒唐事来。
“这位观众!先生!”
观众席上又是一阵意外的骚动,聚在第一排的人群自动辟开一条狭窄的通道。
“先生你不能进入冰场!”
多年以后曾有好事之徒翻遍比赛录像,想要拼凑起两人失落的故事,他们分析来者的动作,步幅,试图找到他焦急或者冷血的证据,但在摄像机之外,只有加丘记得那个的回答:
“我是他的搭档。”
这个答案让工作人员皱起眉头,但高大的西西里人拨开人群,无视警告,径直走到冰上。
他身着在春日罗马显得过于厚实的外套,一顶鸭舌帽按着他的银发,沾着泥土的冬靴在冰面上留下印痕,显然刚刚风尘仆仆地赶到。加丘依然捂着嘴,他瞪大眼睛,面部肌肉的牵扯甚至让他有种干呕的欲望。
是……队长……里苏特。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什么时候来的?他看到了吗?他看到普罗修特的失误了吗?他看到我的失误了吗?他看到我笑了吗?
里苏特穿过愣在原地工作人员,蹲下,试图和医生一起把普罗修特挪上担架。但普罗修特看清来者后愣了一瞬,咒骂着开始了更加疯狂的反抗。他推开担架,打飞了里苏特的帽子,并徒劳的试图撑起身体。直到里苏特在空中抓住他的手,男人最后的火焰也消逝了。几秒后,里苏特将他从冰面上横抱起来,像搬起一个破碎的纸盒。
加丘隔着整个冰场,注视着苏特抱着普罗修特,荧光色的医务人员跟在他们身后,他们和即将上场的乔鲁诺擦肩而过,最终在注目中穿过人群,消失在黑暗的走道中。
他长久地站着,直到寒气让他颤抖。
颓然地跌回座位,把身体埋在环起的双臂中。
* * *
“血压,呼吸,脉搏都正常。要不再叫叫他?”
“医生说让他自己醒,你别……”
“喂——听得见吗?纳兰迦·吉尔伽,纳兰迦——”
好像……有人在喊我?
纳兰迦觉得头脑稀昏,迷迷糊糊,像坐着夜间大巴在没有灯的山路间穿梭。声源忽远忽近,他凭着感觉寻过去,却被一个外力重新摁住。明明是很轻很轻地按,但即使是和羽毛一样的触感,他还是痛得差点飞起来。
“你看,他醒了!”
睫毛很重,睁开眼,一个留着古怪发型的男人正附身盯着他。纳兰迦想扭头,看看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却发现脖子被塑料壳子固定着,动弹不得。这人是黑手党?外星人?还是自己穿越到了哪个80年代游戏里……脑子里跑过不着边际的一百个可能性,直到一个粉红色的脑袋闯进视野,浅绿色眼睛忧心忡忡。
“……特里休!” 还没走远的记忆全涌上来了,纳兰迦心有余悸,“刚才,刚才你没事吧!有没有摔伤?嘶嘶嘶好痛!”
“……你被砸糊涂了呀?” 特里休赶紧止住对方乱动的腿,“不是我,摔下来的是威尼斯的莉拉。”
“啊?”
更多细节慢慢爬上了来。
纳兰迦根本就不认识来自威尼斯的选手,也不知道莉拉是谁。但确实……是棕色的头发,不是绿色的眼睛。不过灰外套,红裙子……洋红色的,粉红的,绯红的,还是什么别的——使劲去想,脑袋嗡嗡地开始疼了。还没等他彻底弄明白,房间角落的小门被打开,两个穿白褂医生模样的家伙走进来,后面跟着几个的警察,他们黑压压在床前站定,让纳兰迦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所以,到底有什么是你能记得的吗?”
一通低效询问后,警察里管事的那个有些不耐烦地敲了敲笔记本,怀疑信息上写这孩子有18岁是不是虚报年龄。刚醒的纳兰迦被这架势吓得想哭,望了望床尾的特里休,又本能地向怪男人投去求助的眼神。
“我看还是等纳兰迦选手的监护人来了再问吧?” 波鲁那雷夫被小孩黑漆漆的眼睛一瞅,心领神会。
“他的父母现在联系不上,你是他什么人?”
“我……嗯,我和他的冰场负责人……认识。”波鲁纳雷夫在背后交叉手指,这也不算撒谎……毕竟上一代滑冰的谁不认识他呢。
“认识?”警察狐疑的看了看他的轮椅,“那他人现在在哪?”
嘎吱一声,那扇门再一次被及时地推开。
“我是纳兰迦的临时监护人。”
喏。波鲁那雷夫顺着声音无辜地指指门口两个身着意大利国家队外套的年轻人。纳兰迦看到熟悉的身影拼命想起身,特里休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低下头,不敢直视来人。
“布鲁诺·布加拉提。” 布加拉提走上前,跟在他身后的阿帕基虚掩住门,雕像一样沉默地靠在门框上。他向警察颔首,“可以先给我们一些单独相处的时间吗?”
警官不置可否的耸耸肩:“他脑子还不太清楚,”又向同伴扬扬头,“走,我们先去问问那个女孩。”
急诊室并不宽敞的隔间稍微空阔了些。
“是怎么回事。”
阿帕基用陈述句打破沉默,布加拉提蹲下,查看着纳兰迦打着夹板的右脚。即使知道他的怒意不针对自己,两个孩子依旧面面相觑了几秒,直到纳兰迦可怜兮兮地从口袋里摸出那个贝壳护身符。
“我……不是故意去找特里休,只是想把好运分给她一点。”
“我不想瞒着波鲁那雷夫先生,丢他一个人在场馆里,就带他一起去见纳兰迦了。” 特里休的声音很小。
“这段时间多亏了您。” 布加拉提把病床上的薄被向上提,好盖住纳兰迦连着监测贴片的胸口,向坐在轮椅上的前辈鞠躬。
“嗨,” 波鲁那雷夫摆摆手,见特里休抠着手指,接着她的话,“我们刚到他俩约好的地方,就看到纳兰迦和另一个姑娘摔在廊桥底下。那姑娘,应该叫莉拉?当时还清醒,一直说有人从后面推她,我想是纳兰迦挡在了下面,才没有更糟的结果吧。”
“推”这个字眼让布加拉提和阿帕基双双皱眉。
“那女孩被吓坏了,直喊手臂疼,估计是骨折了。我喊了警察和急救。” 波鲁那雷夫补充,“至于纳兰迦,刚才医生来说这孩子接下来要转诊到城里。给腿和肩膀再拍个片子,观察有没有脑震荡或者别的什么损伤。”
“啊?!!那可不行,我赛还没比完呢——啊疼!”
听到这里,纳兰迦一个激灵急着要下床。刚要动,右腿从膝盖往下一阵剧痛。
没人愿意第一个揭露希望破碎的事实,沉默再次占领了房间,秒针滴答成为了仅有的声响。纳兰迦抬头望了望墙上的挂钟,时针分针合十,已经十二点了。男孩瞪大眼睛,然后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怎么会……福葛的节目我还没滑……”
“还有的是机会啊。” 波鲁那雷夫朝床边挪挪,但看到他被固定住的脖子、肩膀和右脚,最末卡在喉咙里含糊不清。
“之后的检查和手续交给我和阿帕基,不打扰你们备赛的节奏了。” 布加拉提再一次向波鲁那雷夫投去感谢的目光。
“但冰舞不是比女单更早比吗?” 女孩立刻开口,她绞着表演服猩红色的裙摆,眉头紧锁。
“我们已经退赛了。” 阿帕基说。
“不……你们准备了那么久。”她声音发紧,“那套节目应该去世锦赛……”
“这个赛季发生的很多事情我都没做好准备,” 布加拉提只是轻轻地拍了拍特里休的肩膀,“没能照顾好大家是我的责任。现在比赛对我而言不是最重要的。”
阿帕基静默地立在搭档身后。
真是有担当的男人啊……他们两个。波鲁那雷夫侧过身打量着认识不到五分钟的冰舞搭档,明白了特里休性格和技术里那些沉静坚定如海的部分从何而来。不过他们从眼神到身体也确实满是疲惫,稍微停下没什么不好。
“特里休,都会好的。” 还挂着泪痕的纳兰迦捏捏队友的手指。
遗憾但平静的氛围充斥着房间,直到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响起。
特里休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时愣住:
“妈妈?”
* * *
“你现在哪里?你参加比赛了吗?有没有人陪在你旁边?”
“我……我没事啊。” 听到对面急促的声音,特里休下意识转过身背对大家,声音因为心虚压得很低,“怎么了妈妈?”
“特里休……”
电话那头,远在那不勒斯的多纳泰拉正在通往车库的路上一路小跑,握着手机的右手止不住发抖。
生活其实正在稳步向上。圣诞节后,她和合伙人接下了新的项目,把家里略显简陋的布景搬到了工作室。昨晚女儿不在家,她待在工作室收拾,回过神竟然已经天亮了。日历上特地画了圈,闹钟也设了提醒,但她心里记得最清楚,今天是女儿比赛的日期。锁好门,正准备赶回家,门口一束摔烂的花挡在脚前——不是烂掉的花,是一捧红色的鲜花,被狠狠摔折,包装纸的碎屑到处都是。
她走近,心跳加快。
碎裂的花瓣和叶子之间,有一张空白的,后放上去的卡片。
来不及等公交车,早高峰也达不到出租,她跑回家。一束同样的花被已经放在家门口醒目的地方,颜色更为鲜红,一张卡片插在中央。她拾起来,快速读过上面的字,立刻塞进口袋。这样的事情她经历过不止一次,多纳泰拉强忍着恐惧给朋友打了电话,没说原由,只说她有急事要出趟门,工作室那边暂时顾不上。随后她检查家里的每个角落,反锁门窗,匆匆出门。
“特里休,退赛吧。我马上去罗马接你。”
“为什么!” 特里休剧烈的反应让房间里的另外四个人都震了一下。女孩死死靠在墙边,撩起前额汗湿的头发,像是猜到了什么, “是他吗,他不让我比赛?”
没有回答。
“他跟你说了什么?之前报名难道也是他搞得鬼?又是这样?!”
特里休的声调因为愤怒而提高。
多纳泰拉没有否定,说出一个单词就足以让她在女儿面前显出哭腔。女人深呼吸几下,强迫自己冷静:
“把电话给你的教练。”
特里休,妈妈真的,对不起。
那张放在家门口的卡片上,用罗马体打印着:献给世上最负责的母亲。冰冷的字母染着花汁,让她一阵眩晕。
“我不!”
特里休下意识地对着手机怒吼。
她早就觉得不正常。
从小到大,只要是花滑比赛,她就从未被公平对待。滑着更高的难度,成绩低于同龄人,俱乐部将她拒之门外。被监视的不适,深夜的短信,每个月打来的生活费里带着威胁意味地扣除了她参赛的费用。赶到赛场,又被告知没有报名。倘若没有偶遇花京院先生,肯定会拖到不了了之。
让布加拉提和阿帕基赛季举步维艰的也是那个人吗?这一切会不会是因为他发现我在Lagoon?乔鲁诺的事情……
多年来在惊恐和自我怀疑中生存,特里休觉得自己大脑的构造或许早就变得不正常。是被害妄想症吗?但她没办法停下:
“妈妈,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他有什么权利这么对我!我只是想滑冰而已!”
女孩紧握着手机的指节泛白,她吸气,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
她不想对着妈妈吼的。她只知道,生父曾经也是个花样滑冰运动员。还在和贝利克罗先生练习的时候,老人曾安慰她:你一定会成为比他优秀的选手。
特里休颤抖着,把声音压得很轻:
“……我的爸爸,到底是谁。”
“特里休不要问了……”
“是索里特·纳索对吗。”
低沉的男声替多纳泰拉回答了这个问题。
没人知道男人已经在门口听了多久。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前,里苏特推开门,大步闯进来。他径直穿过房间,从特里休手里拔出手机:
“她的父亲是索里特·纳索对吗。”
女孩本能的想要抢夺,但男人眯起的黑色虹膜与猎人般的眼神让她僵住了。更令人生疑的是,房间里剩下的人——布加拉提,阿帕基和波鲁那雷夫在听到这个名字后也停在了原地。只有纳兰迦懵逼地喊:“谁是索里特·纳索?你快把手机还给她!”
纳索……所里特……特里休隐约记得这个名字……但那个名字对应的荣耀……不可能的
“我?我不是警察,女士——警察是抓不到他的把柄的,你也明白吧。” 房间里只有里苏特的声音继续,“我需要知道他的行踪。或许你不清楚,2006年夺冠后他改名了,现在他就是Passione的老板。”
特里休的瞳孔散大。
“乌纳女士,那不是警告。”里苏特复杂地看了一眼身边穿红裙的女孩,“或许他本想直接下手的。”
电话那边传来一声响亮的抽泣。
“你看到过可疑的人吗?有叫做多比欧的人联系过你吗——是的,是的,他威胁过我,不只是我……”
阿帕基首先反应过来,试图上前,但里苏特只是将他小山一样的身躯直了直,用燃着火焰的眼神制止了他:“你不能指望他的仁慈——你们不能躲一辈子。”
“停下!”布加拉提看了一眼特里休,“不要再说了,涅罗!”
“他上一次联系你是什么时候?迪亚波罗呢?他联系过你吗?” 里苏特并不理会任何人,但他那近乎狂热的眼神冷静下来:“我会尽我所能,是,我们都会保护她——现在,女士,您还记得2006年2月中下旬,他在哪里,在干什么吗?”
“他在都灵备赛。”
波鲁那雷夫轻声说,法国男人的手紧紧抓住扶手。里苏特看了一眼波鲁那雷夫轮椅上的脚:“那时候他有什么异常吗?”
特里休夺门而出。
无人的走廊很长,尽头看不见光,她无处可去。
我的生父,奥运冠军,Passione的老板。
本该毫无关系的三个词语,此刻用一种极其恶心且震悚的方式,如同衔尾蛇一样将她环在中间。
他,令人恶心的,可恨的生父,因为所谓的花样滑冰事业伤害了妈妈,抛弃了我们。
他曾是光芒万丈的奥运冠军;而我呢,无名小卒。即便是一直支撑自己走下来的,“引以为傲”的天赋,或许也来自于那段血缘关系的施舍。
Passione的老板……他就是一直打压和粉碎我梦想的罪魁祸首,这对他而说轻而易举。如果我放弃花滑,布加拉提和阿帕基,或许还有乔鲁诺、纳兰迦……大家是不是就不会……
纳兰迦说莉拉穿着和我很像的红裙子,他大声喊错了名字。所以……假如我按时赴约,被推下去的原本应该是……
我?
小时候,大概就是特里休对花滑刚开始产生兴趣的那年,曾经有一小段时间,只是一小段,一贯开明包容的母亲总压抑着眼神里的忧虑和紧张。她也有过一瞬间不理解,为什么母亲要对她生父的身份守口如瓶,甚至连姓氏都不愿意透露。现在她知道了。
作为一个母亲,亲口告诉孩子她的父亲恨她,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情。
特里休像个婴孩般失态地放声痛哭。
或许过了很久,久到她再也流不出泪水,塑胶地板上传来簌簌的摩擦声,她在迷蒙中看了一眼,一架轮椅的影子从房间拐出来。
她蜷缩在墙边,希望自己的身体变得更小,小到消失不见。波鲁那雷夫在离自己学生几步远的地方放下刹车板,两人隔着一条狭窄的走廊。
特里休抽噎着抬起头:“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继续了。”
“你的选择。” 波鲁那雷夫给出答案。
“我真的不知道。”
“你的选择。”
他重复了一遍。无数的回忆和话语闪过,最后他的手掌覆上残废的右脚。他继续道:
“但要我说,不要让他得逞,孩子。”
Chapter Text
观众席上时不时响起窸窣的耳语。
疑惑、担忧、叹惋、亦或是幸灾乐祸,都在如同风掠过枯草的人声中不断膨胀,最终溢出看台边缘,合着心跳的节拍一滴滴砸落。
“普罗修特选手,确定因为医疗原因自愿中断比赛,视作弃权退赛。”
广播是最终的判决。他的名字坠落到第12位,自由滑分数一栏是一道短促的横杠。
闪烁的红字倒映在乔鲁诺的眼睛中。
上半赛季终于克服体力不足和跳跃低空的问题,稳定住两种四周跳,欧锦赛摘银,距世锦赛一步之遥,却在最关键的节点重伤退赛。要面对的不仅是生理上的病痛,还有心理上的崩溃,28岁的普罗修特没有时间了。他的职业生涯大概率止步于此,同为运动员的乔鲁诺很清楚这一点。
金发少年吸气,耸起肩膀,深呼吸,卸力放下。六练时活动开的身体此时已经开始微微发冷。他把鞋带系得很紧,两圈电工胶布固定住有些晃动的脚踝。前天被金属鞋带扣割破的手指已经结痂,他搓捻着皮肤上突出的褐色组织,感到一阵瘙痒的疼痛。
几分钟前,将普罗修特抱下冰场的里苏特与他擦肩而过。
他先被男人拖长的黑影笼罩,沾着灰尘和融水的冬靴在塑胶地板上踏出渐浅的痕迹,那具高大的躯体逆着光线向他一步步靠近,臂弯里是一捧停止跳动的蓝色火焰。一瞬间乔鲁诺以为自己见到了收割普罗修特生命的死神。
然后他与死神四目相对。
黑色巩膜,红色瞳仁,乔鲁诺在那里看到自己惨白的倒影,和蜡像一样黯淡无光。
寒冷的水汽依然在冰场上空弥漫,广播里传来嘶嘶电流,女声随之响起。
“纳兰迦·吉尔伽选手……”
停顿。
“吉尔伽选手因为医疗原因退赛,视作弃权。”
看台上是一阵更加难以置信地骚动。
乔鲁诺不动声色地咬住腮帮,吞了吞唾液,缓解因为紧张干涩的喉咙。
他其实早就明白,无论自己和米斯达如何请求,主办方都不可能破例打乱顺序,让缺席的纳兰迦补赛。
但因为医疗原因?伤退?
今天早晨,仅仅是一小时前,纳兰迦还活蹦乱跳地在准备室里,和他们在一起。过去不到六十分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纳兰迦现在在哪里?他们最后找到纳兰迦了吗?
柔软的黏膜被牙齿无意间咬破,嘴里涌出铁锈味。稀释的血液滑向喉管,舌根的腥甜让里苏特的那双眼睛再次浮现在乔鲁诺脑海中。
无情的,不感兴趣的,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不止于此。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双瞳孔俯视自己的瞬间,或许还带着一丝……
怜悯。
乔鲁诺再次绵长地吐息。他向选手通道尽头的白光走去,包裹着冰刀的塑料刀鞘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 一阵不合时宜的音乐响起,随即又被匆匆掐断。是普罗修特还没放完的配乐。悲怆的弦乐里,拖长的男声留下一句:
It’s Writings’ on the Wall
不祥之兆
* * *
罗马大学公共图书馆人满为患。
位于首都的国立大学以竞争激烈著称,法学预科更甚。中段测试在即,每个人都紧盯面前划着荧光记号的书本,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福葛。
退役的花滑运动员裹着外套,依然在发冷。早晨他胃病又犯了,用舌下温度计草草量了下,体温尚在正常区间。他姑且把这归咎于一直欠佳的健康状况——之前消耗太多,身体在报复他。
通常,福葛把工作和娱乐的界限分得很清楚,来图书馆除了阅读和备考之外不为别的。但被“镜中人”伊鲁索大闹一通,公寓楼里的单间不再是能让人喘息的缺口,除了睡觉他根本不想回去。今天琴房也被订满了,音乐系也在准备考试,而他说到底毕竟不是音乐生。
福葛把电脑屏幕又调暗了一格。
全国锦标赛,他趁着午休期间卡着点搜了搜,单纯只是想看看纳兰迦的自由滑。
最后一次刷比赛登记网站时,他还在和解说博主“镜中人”打得火热,也没点那个该死的深夜披萨。纳兰迦的自由滑音乐从赛季初的《太阳马戏团》换成了《I Don’t Want to Miss a Thing》,编舞一栏则毫不遮掩得写上了他潘那科特·福葛的大名。这让决心要和花滑慢慢断绝关系的他无言以对,只想把手边那本《欧盟竞争法》从窗口扔出去。
但他最终没那么做,那本书太厚太重。书落在脚边,他眯着眼睛靠在电脑椅上,阳光从窗缝里渗进来,连带着夏末最后的记忆泼了他一身。鞋不合脚,练习不顺,听了无数遍的钢琴曲令人心烦意乱。答应替纳兰迦写“酷一点”的节目,用冰激凌堵住那傻子的嘴,除了些许对昔日队友的私心,更多则是他逃避现实的行为。他知道自己坚持不了一整个赛季,鬼使神差地租了三脚架,把整套节目分成小段录了下来——教纳兰迦一遍肯定不够,那家伙忘动作比谁都快。
纳兰迦会怎么演绎。会搞得一塌糊涂吗。
他在常用的搜索引擎和社交媒体里翻了一会儿,英语和意大利语都用上了,都只有去年和前年的视频。
这时候……最后一组应该已经比完了才对。
进度条慢慢爬向屏幕右侧,冰协官网加载出来,一行不起眼的小字告诉他纳兰迦退赛了。
伤退。
胃部又一次抽痛,福葛弯下腰,额头冒出一层冷汗。
他从口袋里抽出手机,手指悬在屏幕上,相同的动作在得知纳兰迦受伤的五分钟里已经反复了多次。他在联系人一栏里翻到吉尔伽,又上滑到布加拉提,想了想,最后指尖挪开,摸向电脑触控板。机械性地刷新官网和论坛……除了零星的讨论,没有他想要的答案。推特话题,关于纳兰迦的最后一条发言是一月底。福葛终于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并非传统花滑强国的意大利,一个成绩并不拔尖的选手,对普通观众来说或许不值一提。
周围时不时想起敲击键盘的脆响,合着打印机和碎纸机的嗡嗡。他在白噪音中静坐了一会儿,最终强忍着巨大的不适,打开新网页,Youtube,首页第一行,正在直播的窗口迎接他。
那件事后,他没有取关“镜中人”。不是因为什么舍不得,而是因为实在不想再见到那个头像一眼,删除好友的那一秒钟也不想。讽刺的是,现在这倒是省去了他再搜索一遍的时间。
或许伊鲁索会有纳兰迦为什么退赛的小道消息,那家伙当了主播后不是一直神通广大什么都敢往外说吗。
但现实再一次让福葛失望了。即便是在“镜中人”的直播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已经投在乔鲁诺身上了。
“最后一位选手,乔鲁诺·乔巴纳,唉,随便看看就好啦。”
一旦知道了屏幕后是伊鲁索,那经过变声器处理的嗓音就有种说不出的滑稽。怎么没能早认出这家伙的真面目?
“最后一组两人退赛。加丘,嗨,这小子自己没抓住机会。现在三周套米斯达排实时第一……乔鲁诺很稳了,能顺下来估计就没问题。”
他痛苦的发现,就算撕破了脸,他仍然觉得这位曾经的死敌说的一点没错。
伊鲁索的解说和比赛实时转播的窗口在不大的屏幕上双开着,福葛凝视着冰面上那个金色的身影。
我们,花样滑冰运动员,还有更多的运动员们,男人、女人、青年、成人。当我们站在赛场上时,我们不应该因为名字、姓氏、国籍、人脉而被区别对待。无论我们的职业是漫长或短暂,成功,失败,我们每个人都是这项运动不可或缺的部分。
他忘不了乔鲁诺在新闻发布会上的这段发言。诚实地说,他不理解乔鲁诺这么通透聪明的人为什么会说出如此幼稚的话语。但他又羡慕,甚至嫉妒,乔鲁诺还能保持着纯洁至极如赤子之心。但那时他毕竟风光无限,如今深陷兴奋剂风波,被现实碾压过一趟后,他后悔过吗?
“乔鲁诺今天和短节目一样,还是不够放松啊。”
伊鲁索先一步说出了他心中所想,实时评论立刻刷得飞快,福葛瞄了一眼,讽刺居多。
“诶你们可别这么说。之前分数咬这么紧,换谁都紧张。短节目前五也就差不开五分分,他比米斯达高了不到三分。青年组刚出道的时候都没受过这么差的待遇吧,欢迎来到普通人的世界,my lord。”
而且自由滑基础分值更大,一个高级跳跃就值超过十分。场上局势瞬息万变,假如短节目没有断层优势,谁都不敢掉以轻心。福葛在内心补充道。
“普罗修特受伤对他心态可能也有影响——喂,胡说八道的滚出我直播间。”
福葛看着两个叫嚷着“普罗修特假摔”的账号从实时评论区消失,冷哼一声。抓拍普罗修特失误的截图他刚才看到了,确实惨烈,应该没有运动员看到后能保证心态如常。这倒让他有一丝侥幸了:纳兰迦的事情无人报道,估计只是什么小伤病。等到乔鲁诺完赛,晚些时候再看吧。
乔鲁诺的自由滑选自《云图》组曲,Passione编舞亲自把关,四分钟的音乐被剪辑得很碎。
拉开序幕的是急促的钢琴声,Travel to Edinburgh,电影里火车穿过隧道,驶过山峦。乔鲁诺在冰上滑出弧形,准备进入第一个跳跃,4Flip+3Toeloop。
去年12月的大奖赛总决赛,状态火热的乔鲁诺也曾把难度最大的跳跃都放到后半段,以搏取10%的加分。今天他显然改变了策略,准备把难度均匀分配在节目的各个部分,滑法保守。
“不过对乔鲁诺来说,这么安排也够了。他需要的不多,又不是拼世界冠军。” 伊鲁索在直播里附和。
乔鲁诺起跳,收紧偏慢,落冰时一个大晃,滋出很大的冰花。但他立刻果断点冰,靠着惯性接了一个略微低空的3Toeloop。
惊心动魄地成功了。
攥紧拳头的福葛舒了口气。
3Axel,成功。
3Flip,成功。
谈不上多么完美壮观,但已经足够标准。两个三周跳再次奠定了这套节目的基础。
乔鲁诺无疑是聪明的。和普通选手不一样,即使状态并未到达巅峰,他也永远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要如何用在当下用最保险的方法赢下比赛。
福葛这么想着,视线瞥到屏幕左上方,身体一滞。
“不对劲啊……这GOE怎么给的这么低。” 伊鲁索的声音说出了和他同样的疑惑。
裁判是不是没缓过神来,还以为是在给普罗修特打分。
功德-1。不过嗑药狗就应该这么打。
你们这群小黑子没完了是吧。
实时评论区开始冒出不和谐的声音。实况转播里,每一个技术动作完成后,得到的相应分数都会累加,显示在技术成绩的方框里,这是近两个周期才流行起来的技术。执行分干涸得有些好笑,简直像是特地给默默无名小选手的待遇。乔鲁诺出道的世青赛,GOE都至少+3。现在只有+1到+2,有些……感觉连+1都没有。
屏幕后的局外人们疑虑,冰场上的乔鲁诺并不知道此刻的算数问题,仍一丝不苟得完成每一个动作。
和伊鲁索预料的一样,这是场不怎么有趣的比拼。
毫无悬念地,他稳住了所有跳跃。在上扬的和弦里,这套零碎的节目没头没尾地结束了。
乔鲁诺从跪地的姿势撑着膝盖起身。
四分钟的高体力消耗后,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喘得比往常厉害。体力分配没做好,最后的旋转部分其实已经十分吃力。尽管如此,金发少年依旧得体地向四周谢幕。他独自滑到挡板前,又特地抬起脚去检查了一下鞋子。固定鞋帮用的胶带已经被扯开,是刚才矫正落冰时用力拧转脚踝的后果,镜头捕捉到这个细节。
福葛的心紧紧悬着,直到技术分停止了最后的波动,定格在了94.84。
实时第一,并不意外。但对完成了四个四周跳的乔鲁诺来说……仍然低了,低得不正常。米斯达三周套,加丘失误了两个跳跃,乔鲁诺只比他们高出零头。虽然有小瑕疵,这么压分——
裁判在搞什么。
“别慌,这就是让他长点记性,毕竟比赛都为了他改日期了,再特地把他刷下去不是有病吗?p分应该能稳住。” 直播间里,伊鲁索声音有点抖,但说得信誓旦旦。
福葛紧皱眉头,内心冷哼,希望他最好说的是对的。
此刻,转播镜头扫过实时前三。倒数第二组上来的那个家伙已经识趣地走了,画面里只有米斯达和加丘分别坐在长沙发的两段,好像对方身上有什么未知病毒。
米斯达双手合十状,神情激动,似乎在为乔鲁诺祈祷。当然,他也觉得乔鲁诺滑得不错,不然不会一副势在必得的表情。总分暂列第一的他很幸运,有足够的资本为队友祝祷,乔鲁诺无论最终成绩如何,世锦赛的门票都有他一席。既然如此,一起不是更好?
但旁边的加丘整张脸都是灰败的。男孩嘴唇念念有词,大概是在算分数,然后又放弃了一般停下,像是知道自己没有希望了——即使是状态欠佳的乔鲁诺,也能用一套表面clean的节目打败他。多么令人绝望。
镜头另一端,人声逐渐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在等待着最后的分数。
屏幕外的福葛也放缓呼吸,像即将到来的会是自己的成绩。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图书馆里,周围的学生来了又走,右前方一直占用着打印机的男生已经换好了墨,又换了另一个教工模样的在那里摆弄,雪白的纸张被一张张吐出来,慢慢堆叠成一摞。
福葛开始用指尖急促地剐着桌子,感觉刚刚有所缓解的胃部又有痉挛的先兆。
为什么要花这么久,结果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打分时间长,理论上说明裁判有别的东西需要确定……那些肉眼不能直接定夺的,需要查看慢动作的——周数是否足够,用刃是否正确,点冰是否干净。但在暗流涌动的大赛,这些细节往往被忽略,毕竟裁判们为自己“心爱”的选手们打高分还来不及。国家级比赛里,细扣技术则更是少见,时间不允许,又不是奥运会……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在计算着别的东西。
一个可怕的念头让福葛止住思绪,退役前,坐在等分区那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感缓慢顺着脊背爬上来。
“乔鲁诺的自由滑得分是,180.99。”
“什么?!?”
福葛同时和直播间里的伊鲁索大喊出声。周围的同学吓了一跳,纷纷抬头看着这面色惨白的家伙。复习到精神错乱,这种事情在大学也是常有的。
震悚的不止他们两个。伊鲁索的直播间,实时评论瞬间如同瀑布一样被刷爆。
卧槽????
这么低??他青年组分数都比这个高吧……
大奖赛分站赛他自由滑两百一十多
裁判替天行道!
楼上闭上狗嘴
之前那个说三周套屠杀全场的预言家呢?拖出来刀了
这不是用一个黑幕掩饰另一个黑幕吗?
场馆内,米斯达和加丘也纷纷愣住,随即在心里疯狂计算起来。但没等他们计算完,报幕的声音吐出了最终结果:
“总成绩为278.95,位列第三。”
“按照规则,盖多·米斯达选手顺位第一,加丘·埃斯波西托选手顺位第二,获得2021年世锦赛男单参赛资格。乔鲁诺·乔巴纳排名第三,为第一替补。”
这是在开什么玩笑吗?
米斯达猛得站起来,手捏在一起挥舞着,指着屏幕,又向裁判席和观众大喊着什么。
加丘木僵地望着屏幕,嘴微张,像失去了生气的匹诺曹木偶。
还坐在等分区的乔鲁诺第一反应还是向观众道谢,他的脸上还挂着礼貌的微笑。但随即他转身,快步离去。
0.1分,和加丘差0.1分。
福葛几乎要瘫倒在座位上。
这个运动已经变成他已经不认得的样子了。
* * *
“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他们绝对是故意压分!”
“小分表……小分表我还没来得及看,不是GOE就是P分的问题,这不是明摆的瞎打分吗!”
“纳兰迦和你们在一起?啊什么?他真伤了?”
米斯达用肩膀夹着手机,逆着退场的人流,在场馆里漫无目的地快步走着。一个工作人员拦住他,他看着那家伙的口型,大概再说:新闻发布会就要开始了,大家都在等着。
新晋的全国冠军愣了一下,几乎要骂出声。什么新闻发布会,丑闻发布会吗?他很确信,加丘也没去那个鬼东西,他亲眼看到加丘从正门跑掉了。进去Lagoon后从未在公共场合表现失态的米斯达直接绕开挡在面前的男人。而那个工作人员也悻悻地让开一条道,很轻易地放他走了,甚至没有阻拦的意思。
米斯达拐进厕所,踢开每个隔间的门,没人,每一个都没有人。他又钻进消防通道,绿莹莹的灯照得他眼前发昏,直到手机那头再次传来布加拉提的声音,他才意识到电话还没挂,赶紧补充:
“好……行。纳兰迦没大事就行,都能养回来的。你们先陪着他。”
脚步不停,他又跑去了更衣室。里面已经空了,翻开柜子,乔鲁诺的东西已经被拿走。
“没事,没事,这边我来想办法。”
米斯达挂断和布加拉提的通话,终于能小声地啐出几声脏话。
在Lagoon的小场馆,在家里,他总能第一时间把乔鲁诺找出来,他爱待的地方不过那几个:更衣室靠墙的那条长凳,观众席第一排挡板入口斜对面的那个座位,卧室的地毯,能晒到太阳的那一片。但现在,场馆这么乱,这么大,几乎让米斯达产生了一种由衷地恐惧,好像他永远都找不到乔鲁诺了。
他又一次回到原地,站在空阔的冰场边。焦急地拨打了好几通电话,乔鲁诺的号码从无人接听到已经关机。
会不会已经回酒店了?
米斯达又抄起冰鞋包,快速冲出场馆,准备检录下午接下来冰舞比赛的保安用怪异地眼神看着他。位于郊区的园区里栽种了很多树木,三月春日,是萌发新芽的时候。但今天的阳光过于亮白,显得那些嫩绿像是用塑料制造的赝品。
摆渡车早就开走了,米斯达小跑着回酒店。他也不知道乔鲁诺在不在那里,希望他在,他一定要在。
米斯达咬住嘴唇,轻轻敲了敲门,然后刷开房卡。
一路上,他想了很多。见到乔鲁诺之后要说什么?全都是裁判的问题啦,没关系啦,还有下一次啦。下赛季是奥运,这次世锦赛让我去单挑毛子抢名额?冰协醒悟过来说不定会修改名单啦,肯定不会有事的……有些理由他自己都觉得荒唐,但想出来,也是安慰自己。
乔鲁诺不能去世锦赛……谁能接受?他盖多·米斯达第一个不接受。
但准备好的一切,在房门打开的那一刻都憋在喉咙里。他觉得不能喘气了。之前乔鲁诺曾提过,他在紧张的时候会嗓子发紧,就是……这种感觉吗。
乔鲁诺正背对着他,朝着窗户,靠在床边坐着。但遮光帘落下,遮住窗外的日光,房间里一片黑暗。
米斯达的心几乎在瞬间和眉头一样绞在一起。乔鲁诺的背……看上去比一个月前更细,是在自己家没吃饱吗?为什么我没早点发现呢?
他放轻脚步,绕过床,走到乔鲁诺的床边,缓缓蹲下去。
乔鲁诺机械地抬起头,脸上看不见一丝表情。
米斯达突然失语。身体却比大脑先一步行动。
他只是抱上去。
乔鲁诺的身体是僵硬的,没有回应。但米斯达抱得很紧,即使对方的锁骨和肩膀硌着他好疼,即使像在用体温试图捂热一个冰雕。他等了很久,像是从冰河世纪的第一颗雪花等到雪山崩塌。直到那座冰雕融化了,咸苦的海水从裂开的冰缝中涌出来。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滑冰?
巨大的痛苦和迷惑冲刷着米斯达的大脑。佐罗、英雄……引以为傲的东西在此刻都被打上一个巨大的问号。问号下面的那一点,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而曾经坚持的玩意儿全像是破裂的帆船,旋转着在海水中,流下去,直至消失不见。
不要这样。
米斯达松开乔鲁诺,膝盖弯曲,轻轻落在身下的地毯上。他半跪在地板上的姿势,略微仰望着坐在床边的金发少年。
“我不想去世锦赛了。”
新晋的意大利冠军这么说。
“你才是最合适的,大家都知道,所有人都看得出分数有问题。”
他盯着乔鲁诺的脸。逆着光,看不到乔鲁诺的眼睛,只有他脸颊上残余的水痕闪亮。
米斯达突然想到那个晚上,乔鲁诺第一次来到他的家中。他们洗干净衣服,烘干那个黄澄澄毛茸茸的玩偶No.8,躺在一起。他迷迷糊糊地对乔鲁诺说,你一定会继续站在赛场上,继续滑冰的。你是日本人还是意大利人,是谁的儿子都不重要,你是乔鲁诺,我相信你。然后在梦境的边缘,乔鲁诺牵住了他的手。
“我不想看你难过。”
话语说毫无防备地脱口而出。
下一秒,米斯达立刻知道自己完蛋了, 大难临头。
乔鲁诺沉在黑暗中,房间里真正地,陷入死一样的寂静。
“谢谢你。”
不知过了多久,乔鲁诺转过身去,用手背抹去脸上的痕迹,然后扭开床头灯。
“但我不能接受。”
米斯达大脑一片空白,被灯光刺得不得不眯上眼睛。适应光亮花了些时间,他反应过来,还想支支吾吾地挽回些什么,对方却只是俯身,拉上背包拉链。米斯达意识到,乔鲁诺其实早在他到来前,就已经把随身东西都收好了。
乔鲁诺的眼睛,不容人拒绝的绿色眼睛望着他,像是暗绿色的冰山。
他说:
“米斯达,我觉得我们应该分开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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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去了这么久。” 普罗修特下意识地想撑起身体,又泄力地趴卧下来,“医生和你说什么,我需要开刀吗?”
“要等检查结果出来。下午去做CT和核磁,之后他们会给你上镇痛。”
他看不到里苏特的脸,但他的声音里有些不寻常的东西,一种……不合时宜的兴奋。
“谁去世锦赛?米斯达和乔鲁诺?” 金发伤员的呼吸嗡在身下床单里。
“加丘。” 西西里人的声音传来,“加丘和米斯达。”
果然。
“呵,看来冰协费这么多心思,还是保了个中看不中用的。”
“加丘赢在P分。”
一阵沉默后,病床上的男人冷笑:
“裁判缘也有轮到我们这里的一天啊。”
可这种东西现在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肾上腺素退去,后背炸裂和烧灼般的刺痛让普罗修特联想到维京人的酷刑“血鹰”——不知道那些被剖开皮肤,掀开骨骼,吊在悬梁上奄奄一息的战俘是否也这样喋喋不休,话多到连自己都厌恶。想要放松,脚趾猛然抵上床尾的护栏,还能感受到清晰的冷意,还有知觉。
该值得庆幸的吗。还有手术复建的必要吗。还能比赛吗。还有下一次吗。Next time, la prossima volta, в следующий раз……英语,意大利语,俄语……语言的碎片随着阵痛蠕动。在神经突触麻木的瞬间,他偶尔能得到片刻宁静,但确是另一种极端的空虚。
或许不必再自取其辱了。
“里苏特。”
没有回应。他听见男人在床尾来回走动,里苏特极少这么多动。一双手提起被碱性消毒剂洗得发硬的被单,裹住他的脚,金属的冰冷消失了。
“里苏特。”
他又低声喊了一次。
“我在听。”
短促的回应让他得到一丝安慰。他挪动上肢,侧过脸,余光瞥见高大男人的身影。疲惫至极的眼睛里染上点破碎的亮光:
“接下来你和我们一起回米兰吗。”
还在整理被子的手停顿一瞬,普罗修特敏锐的察觉到那种兴奋消失了。
“不。我要去一趟南边,撒丁岛。”
“什么时——”
“今天下午两点半的火车。”
普罗修特的眼底暗了下去。
“你去撒丁岛干什么。”
“有新线索——”
“新线索?什么新线索?啊,放心,我现在也无所谓什么竞技状态了,你要干什么,尽管说啊!”
“……”
“让我猜猜,又是老板和他的狗腿子是吗?你要玩你的侦探游戏到什么时候!”
普罗修特撑起上半身,咆哮道。
“你这些年的调查有结果吗?你恢复我们的荣光了吗?!”
“里苏特,你他妈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在滑这个破冰吗?” 普罗修特胸脯起伏,说出来的话自己都觉得好笑,“在意大利行不通就去世锦,去奥运!总有他手伸不到的地方,我要他妈的站着领奖台上告诉他们,咱俩都是清白的!只有站上领奖台,他们才会听咱们讲话!”
“冰协不会因为……”
“而你!‘教练’。” 不知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别的,普罗修特低头喘息,费力地吐出这几个字眼,“你根本不在乎我们滑成什么鬼样子,你他妈根本不在乎加丘,更不在乎我——”
他说不下去了,里苏特箍住了他的下颌。
男人的的阴影密不透风,力气大到让人觉得会被直接捏碎下巴。普罗修特被这巨力裹挟着仰头。
“不把他打倒,你以为能滑出头来?!”
钳制住下颌骨的手指前后微微晃动,仿佛是想让他清醒过来。西西里人压的很近,他甚至能从里苏特赤红的瞳孔里看到自己因为本能恐惧的样子——难看而陌生。
但那手没有继续施加伤害,只是停在他的脸上。
“你以为他会允许我们熬出头吗。”
普罗修特知道“他”是谁。
但他仿佛不认识眼前的人了。
里苏特松开手,他顺势坠下去。粗燥的棉布留有缝隙,透过的氧气只够他呼吸。
脚步走远了,门开合。走廊上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医生护士在交待医嘱,但他什么都听不清楚。里苏特似乎又回来了一次,长久地站在床前,普罗修特能感受到那股凝视。再过一会儿,凝视也消失了,里苏特离开了,房间里闹鬼一样冷清。
可能我就是那个鬼魂。
意识到这一点时,普罗修特突然被这冷清吓到了,甚至比摔倒在冰面上的震耳欲聋更加可怖。他伸出手,像溺水者一样拍打着,床头柜上换下的表演服被挥到地板上,水杯翻倒,断线的水流滴淌。直到他摸到一块扁平冰凉的东西,是手机。翻到贝西的号码,第一遍没有人接,于是他打了第二遍。
话筒里传来“喂”时,他觉得自己像是短暂地得救了。
“对不起大哥!刚才那节我在场上,没听到电话铃,” 背景音里是年轻人喊着口号,冰球干碰撞的清脆声音,“大哥你比完了吗?”
贝西还不知道赛场上的事情,这却让普罗修特不知要如何陈述结果,只是说: “结束了。”
电话那一端传来一阵带着兴奋的吸气,但普罗修特在他继续问下去之前打断:
“贝西,之前你不是想让我签什么俱乐部监护人的东西吗?下次回家带过来吧,如果还来得及的话。”
对面安静了一会儿。
“其实……” 贝西吞吞吐吐,“霍尔马吉欧先生帮我签了。”
普罗修特听到冰球入框的声音,然后是年轻人的欢呼。
贝西又说了什么,他没有心思去听。机械地挂了电话,手机滑落,砸在地板上的小水洼中。
残破的身躯被疼痛的海浪冲刷。普罗修特趴在床上,突然想看看白色的天花板,但做不到,只能看到身边墙壁上小块白瓷砖,缝隙脏了,呈现出灰色。叶卡捷琳堡冬日的街道两旁,有这样肮脏的雪。已经记不清楚了。舞蹈教室,铁质的栏杆和横梁。记忆里有个小孩,在某天跪着,用白色的芭蕾舞大袜把自己吊死在那上面。他恍然想起曾有记者说他们斯拉夫人是个阴郁的民族,但是当度过了漫长而灰暗的冬天,能在春日的暖阳里死掉难道不叫人羡慕吗。
异乡人闭上眼睛,觉得今天适合哭泣。过了这么多年,他终于可以哭泣。
眼眶酸痛,但只是干涩。普罗修特掐住手指,从指尖划到手心,只是麻,相比后背的痛根本不值一提。
他流不出眼泪了。
* * *
“运动员的话……有些处方镇痛和镇静药物……”
主治医生小心地抬起头,最后一次征询眼前高大男人的意见。
“用,”里苏特斩钉截铁地回答,又补充到,“如果他自己同意……但无论如何,还是请优先保证他的生活质量。”
监护人一栏,里苏特在自己的签名下方加上了霍尔马吉欧的名字。
然后他再一次出发。
愤怒,痛苦,他也有这样的情绪。但现在终于失去所有,反而更加无法停下,只剩向前的力量。
撒丁岛有他寻找的东西。计划是先坐短途火车去西边的港口奇维塔韦基亚,然后租车,搭轮渡,花销很小且动向隐秘。买机票已经没有意义,因为他的目标不是一个明确的“地点”。他的目标在撒丁岛东部,以真图国家公园为圆心,延伸到海岸,一个面积大约两千平方千米的范围。
这是特伦蒂诺之行指引的方向。
里苏特知道寄宿在Hitman的服装设计师梅洛尼会私底下接活。但从未料到最终是这份宽容给停滞不前的调查带来了巨大进展。Lagoon偷藏的学生特里休·乌纳,多纳泰拉·乌纳,拍摄于北方小城的老照片,索里特·纳索,以血缘为纽带串联在一起。他也曾有过对人性最后的幻想,老板就算对外人无情疯狂至极,不至于用尽手段粉碎亲生女儿的运动员梦想。事实证明老板做得有过之无不及。
串在一起,一切突然清晰了。不知情的Lagoon好心地收留了老板的女儿,还顺手干掉了他的心腹波尔波,无异于正面挑战老板的权威。所以他们,无论是种子选手,还是天才少年,只要卷入其中,都遭到了疯狂的报复。
似曾相识的剧情。
但这对他来说无疑是机会。沉寂已久的老板因为女儿的出现选择行动,势必会露出马脚。经过这几年几乎偏执的调查,他手中已经有老板,至少是老板亲信留下的蛛丝马迹。维内佳·多比欧,那个最先发来威胁的家伙,实际上Passsione事务的管理者,有可疑的药物记录——Nandrolone。
问题是,多比欧又是谁?他和老板之间是怎样的联系?
家乡有句老话:男人的真心藏在他发迹之前。于是他去了北方,群山之间的特伦蒂诺,纳索和多纳泰拉拍下照片的地方。
城市不大,常住人口只有12万人,除了主城,居民零星分布在周边的山谷中。到达那里的时候,雪刚开始融化,山中小镇送走最后一批游客,显得非常安静,人们对这个高大的异乡人频频侧目。城里冰场所剩无几,大多数都被改建成了滑雪设施和球类运动俱乐部。说是冰场,不如说是冰场存在过的遗迹。和调查的一样,2006年以前曾在那里就职的教练要么转行,要么为了生计去了大城市,没有一个留下,甚至连记录都泛善可陈,干净得不正常。
信息记录可以被删除,人的记忆不会。
他编造了一个社工的身份,从年轻员工问起,在办公室门口等待在职多年的经理,取得已离职员工的私人联系方式,致电,然后登门走访,交谈,重复,一点点把时间线向15年前回溯。终于电话联系上一对曾在冰场工作过的老夫妻时,距离全国锦标赛只剩下两天。里苏特驱车上盘山公路,在深山密林里行驶了一个半小时后见到了一小片房屋。夫妻两人大约都六十多岁,非常典型的北意人长相。见到身材过分高大,麦色皮肤的南方人,警惕地躲在门后。他表明自己是电话里的涅罗先生,二人才拔下门栓,问他要不要来点酒暖暖。他谢绝,进入正题。
“好像……确实有这么一个人?” 戴着头巾的老太太看向她的老伴。
“没什么印象。” 老头摇头。
“你这老糊涂,天天卖票还记不住脸。就是那个,那个教练特别凶的,小伙子隔三差五被打得鼻青脸肿,” 老太太默默胸口画了个十字,仿佛还心有余悸,“幸亏他后来开窍了,要不然咱那馆子早晚出人命。你们问这个干什么呀?”
“我也不清楚,大概是配合26年米兰冬奥做些活动。”里苏特面不改色的胡编,“纳索当时在这里训练了多长时间?你们知道他的教练去哪里了吗?”
“呸呸!找他做什么?” 提起纳索的教练,老头一脸嫌弃,“我可看不惯那家伙,什么都不懂,还犟的像头驴,一开始来的时候还有4个学生,跑了三个,宣传他?让人看笑话!”
“那留下了的小伙子不是成冠军啦?你啊,就是心软!”
“哦?那又是谁哭哭啼啼不让儿子进城闯荡的?”
里苏特感到难以抑制的兴奋。对方口中的纳索,十有八九就是自己要找的老板。同时,讶异从心底升起:成立Passione,且有着近乎疯狂控制欲的老板,曾被教练暴力对待?没有离开,是无法从中脱身,还是他自己的选择?毕竟能带出奥运冠军的教练,终究有些不一样的能力。
“您看起来很了解纳索的教练,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打断了老夫老妻的争执,里苏特单刀直入,“这只是私下了解……关于他是否有资格——”。
“依我看,就是个纯纯的门外汉!”老头一摆手,“有次他喝多了,和我说他是教体操出身。还说什么不都是跳,全是互通的这种鬼话。”
“毕竟他们撒丁岛又不下雪,也没有冰。他和纳索都是撒丁岛来的吧?好像是。” 老太太补充。
里苏特捕捉到了撒丁岛这一个关键词。撒丁岛……很难与冰雪运动联系在一起。不过他自己来自纬度相似的西西里巴勒莫,倒也没权利说什么。他在脑海中的地图上把那块岛屿圈出,继续追问:
“您之前说纳索忽然开窍了,您还记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让我想想……,” 老太太抓了抓围裙,“2004年底那一会儿吧?当时冰场翻修了一次。他们去外面练了几天,回来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刻在记忆里的时间线上,2004年11月,正是从那时开始,多比欧开始频繁开药,其中有正有兴奋剂Nandrolone。但花滑不是短跑和举重,比起瞬时的爆发力和体能,更仰仗长时间技术的磨炼,真正比赛时,则心态越平稳越好。哪里有所谓神药,只要服下一粒就能焕然一新。更何况诺龙主要用于治疗严重贫血和恶病体质,需要定期肌肉注射治疗,没有医疗团队很难自行操作,效果也还从未被证实过。
老头对妻子神神叨叨的描述嗤之以鼻,他摸摸鼻子,开始在兜里摸索。里苏特立刻从大衣里掏出烟盒递上去。
“真的吗?” 他对自己的推论也有些动摇,“就几天?”
“哪有那么神奇,也就是跳的稳了点,敢和教练顶嘴了……你有火吗?”
里苏特摇头,那老头便自顾自进屋翻找起来。银发男人转向老妇人:“那多比欧呢,你们听说过这个人吗?”
出乎意料的,老妇人答道:“知道啊。”
里苏特立刻警觉起来。
“当时纳索回来后,天天给他打电话,训练前也打,训练后也打,甚至休息的时候都得抽空打一个,为这事他教练还打过他一顿。可要我说,没这人纳索都撑不下来,也不知道他们什么关系,感觉他家里可能就这么一个亲人了,可怜啊……”
他们果然在那时就认识。
会面结束后,时间已经来到了比赛前日,北方交通枢纽的火车站罢工,十几趟车的出发时间都遥遥无期。时间不多了,里苏特续租了那辆跑过盘山公路的车,连夜前往罗马。去罗马陪赛本就在他的安排里。离开Hitman的这些日子,他靠着霍尔马吉欧录的视频,远程指导普罗修特和加丘的训练,虽已尽力,但依旧是不得已的下策。命运捉弄,他还是晚了一步,就给他的只有战斗过后的残垣断壁。
但多纳泰拉·乌纳的电话是又一个意外收获。
里苏特本不想打扰特里休母女。但女孩已然身处风暴中心而不自知,此刻挑明些事实并无不妥。虽然从一开始,里苏特就澄清自己“不是警察”,但人在慌张时,会本能地抓住身边被判定为“可靠”的东西,倾吐许多不该轻易分享的细节,就像被逼入绝境的多纳泰拉女士一样。
“2002年,我去特伦蒂诺滑雪,认识了纳索。他说他家乡在撒丁岛东岸的真图国家公园附近,只是在特伦蒂诺训练。”
“那时候他是个挺风趣……是个非常正常的人。和后来很不一样。”
“我怀特里休的那段时间,他的训练很不顺利,甚至可以说……很痛苦。我试着劝他,实在不行我们可以一起回撒丁岛去,但那只会让他愤怒。我曾以为孩子会让他转变心思……可2004年特里休出生,他的成绩也提高了,事情却没有往好的方向发展。”
“他的脾气变得非常可怕,最后我们只能离开他。”
“多比欧?应该是纳索老家的朋友吧?一开始他们还经常通话,他似乎也来看过几次纳索。不,我们没见过面。后面就再没见他提起过。”
故事发生的地点,以及诡异的转折都和特伦蒂诺的传闻一样。
至于特里休现在的教练,著名的波鲁那雷夫先生,里苏特并不确定他是否参与其中。但2006年都灵冬奥前夕,这位摘金最有望的选手突然遭遇严重车祸,索里特·纳索主场夺冠后销声匿迹…… 他在通话中无意提起,波鲁那雷夫的手落在残废的右脚上作为回应。
所以波鲁那雷夫接近特里休的目的单纯吗?他也是为了找到老板吗?
里苏特倒是对这些不感兴趣,也没有余兴去关心。他只觉得真相离自己从未这样近过,而其厚重和黑暗的程度或许远超想象。
不把他打倒,没有人能滑出头来。
他不会允许我们熬出头,没有人的荣光会被恢复。
所以原谅我不能停留,普罗修特。
我要去撒丁岛。
* * *
乔鲁诺走在快车道的路牙上,身旁有车飞驰而过,喇叭轰鸣,夹杂着难听的骂声。
他单肩背着帆布包,里面装着的冰鞋已经不能用了。拆掉电工胶布时,他意识到左脚鞋帮在拯救4Flip时被巨大的力量撕开,提早结束了它短暂地生命。
也好。他暂时不想考虑那0.1分,也不想考虑滑冰的事情,暂时。
这确实不是完美的发挥,确实是一套有瑕疵的节目。但乔鲁诺拒绝无所谓的自我消耗,他很确信,这次自己是被构陷的。
如果可以,他也暂时不想去考虑米斯达的事情。
在这场闹剧里,只有米斯达的反应让他感到难以抑制地感到自责。
米斯达什么都没做错。他是新晋的全国冠军,本应该在转播镜头前露出兴奋自豪的表情,戴上金牌,然后和家人朋友们庆贺。再功利些,世锦赛的门票不仅只是一个名额,一个比赛的机会而已。那可能代表着国家队的补贴,更多的赞助,相当于几个月薪水的收入,下赛季的顺位排名,大奖赛选站——每一个都能决定米斯达今后还能从事这项运动多久。
风吹着金发少年脸颊上干涸的盐分。他成长的方式谈不上体面,看过太多野兽护食的狰狞,本能告诉他,有时候想要生存下去只能靠争抢。但米斯达用那样的眼神……他说他“不想去世锦赛了”。
乔鲁诺确信即使自己心安理得地收下这份馈赠,米斯达也绝不会有任何怨言。
这正是他绝对不能接受,而且要暂时和米斯达分开的原因。
太阳已经悬到最高。他漫无目地走着,即使从上午赛前一小时开始就没有喝水喝进食,却依然赶不到口渴或饥饿。车辆擦身而过时,车窗反射出的光线把一道赤红。金发少年眯双眼,停下脚步。
他想起与里苏特擦肩而过时,对方俯视的,带着怜悯的眼神。
里苏特一定知道什么。
在互联网普及的现在,想找到一个人并不难。乔鲁诺点开冰协的网站,刚“维护”过的网站没有更新男单的颁奖照片,只有一个通知藏在新闻一栏,简陋地滑稽。他找到选手注册信息,翻到加丘,点进去,紧急联系人一栏里赫然写着里苏特·涅罗,后面是带着米兰区号的电话号码。他索性在路边的水泥台上坐下,拨号后抬头等待,纵横的树杈和草木把天空切成碎块。
“你好,里苏特·涅罗先生。我是乔鲁诺·乔巴纳,如果可以我希望再和你见一面。”
对面接起电话的速度非常快,但态度相当冷漠:“我已经离开罗马了。”
“我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只需要半个小时。” 乔鲁诺没有放弃,因为他听到话筒另一端火车进站的呼啸声。里苏特一定还在车站没有离开,至少是现在,“之前我说过很多幼稚的话,自以为是地相信过一些假象。但现在我真的想和您谈谈。”
少年声线平稳,继续道:
“这会对我们都有好处。”
话筒对面迟迟没有传来声音。月台上的广播从这头听不真切。乔鲁诺眼疾手快地拦下一辆出租车,对司机小声说:“去特米尼火车站。” 终于,在车门关上的那一刻,他得到了回应。
“我在14号站台。” 里苏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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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罗马特米尼始发,前往奇维塔韦基亚的短途列车将于1分钟后出发……”
前往西部港口的乘客散落在车厢各处,斜前方的电子表又向前跳动了一个数字。里苏特扫过几乎已经空无一人的月台,要见他的少年大概要失约了。车门缓缓关闭,高大的男人也闭上眼睛,准备在短暂的行程中补上过去几日缺乏的睡眠。但不久他听到旁边一响,有人坐在了他身边的空位上。
“你好,涅罗先生,” 年轻人轻轻拉下兜帽一角,金色的发丝被汗水黏在脸颊上,车窗外的景色合着他起伏的呼吸缓慢向后退去,“我是乔鲁诺·乔巴拿。”
“你知道这趟车的终点吗,我不觉得我们顺路。” 里苏特目视前方,他希望这个孩子明白,自己不负责也不可能把他送回罗马,或者搭他去别的什么地方。
“这不一定。” 乔鲁诺把显眼的金发重又遮住,全身灰白的装扮中,一双深绿的眼眸目光如炬。
“看样子布鲁诺已经跟你谈过了,你还知道些什么?” 高大的男人没心思玩双关语的游戏。
“不,我还没有联系布加拉提先生,而且说实话,现在这个情况我也是一头雾水。” 乔鲁诺诚实地回答。
这不是个好答案。里苏特侧过身,冷冷地俯视着身边的少年。他并不喜欢有人打着“这会对我们都有好处”的名号,从他这里空手套白狼。但乔鲁诺并没有在近在咫尺的威压下乱了方寸:
“但我没有用药。”他平静的说,“从你的行动和普罗修特的决心来看,我相信你也没有。”
少年平复呼吸,对上男人的眼睛,深绿色的眸子里有某种老道的猎手的影子。
“所以我的提案是,把我当成你现在的对照组。我们分享各自的经历,大家都会得到满意的回报。”
里苏特第一次觉得这孩子在冰下也很挺有意思的。
列车行进的速度越来越快,窗外的近乎模糊成拉长的色块。扶手对着车厢拐动左右摇摆,击打在金属杆上,机械声中偶尔传来低沉的鼾声和咳嗽,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并肩而坐的二人。找到故事的开端,像是从一个包裹紧密的线团中找到最初的线头,向外扯动,突出的纤维擦过早已被厚茧的包裹手指,里苏特比他想象中更平静地叙述。杰拉德和索尔贝“秘密”转籍,威胁邮件,暴力抗检……从楼梯上摔落的“特里休”。乔鲁诺藏在衣袖下的拳头一点点收紧,指骨关节从红转白。
“所以有没有可能是他买通了药检?”
“很遗憾。我的AB瓶也都是阳性,” 里苏特摇头,“我调查过瑞士实验室的流程。能躲过两个随机抽取的员工,打开封条污染两份样品,并把剂量控制在相似的范围,可能性非常小。”
“那是有人给我们下药?”
“饮食和剩余药品的抽样均为阴性。”
又是一样的情况,百口莫辩。
“有些利害关系我一直没能理清楚,” 短暂的沉默后,乔鲁诺眉头微蹙,用食指指节抵住嘴唇,“即使我药检阳性是事实,一个月前冰协还在力保我,甚至不惜压下舆论延迟全锦赛。在最后关头他们却又压低我的分数,这没有意义。”
简直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觉得冰协可能对此也十分意外。”
“你意思是,裁判队伍里有直接听命于老板的人?”
猜对了。里苏特不置可否,从禁赛开始持续数年的调查,无数次的碰壁让他深知老板的势力远比想象中更大,绝不仅是一个“俱乐部老板”那么简单。乔鲁诺靠在椅背上,默念着“这是什么疯子”,过去几十分钟里巨大的信息量冲刷着他的脑海。
“帮加拉德和索尔贝签转籍保证书的是我,” 时间宝贵,里苏决定换个角度切入,“扳倒波尔波的是布鲁诺和阿帕基,你只不过说了点蠢话……禁赛那段时间你做了什么?”
“训练,” 乔鲁诺脱口而出,“回米斯达家,继续训练。”
“就这样?你有见过lagoon之外的人吗。”
乔鲁诺本想摇头,却猛然想起了什么。
“特里休……我见过一次特里休。”
特里休潜回Lagoon取冰鞋的那天,他们在更衣室里短暂地交谈过。他鼓励特里休不要放弃参赛,不要放弃滑冰。门外传来响动,一根原本不存在的拖把被匆匆丢弃在走廊中央。确实,药检的丑闻爆出后,几乎Lagoon所有的旧员工基本都被清退了,新员工则是俱乐部派遣的——老板派遣的。
他感觉后背冷汗涔涔。
“所以他恨我,针对布加拉提和阿帕基,不是因为我们扳倒了波尔波。而是因为我们让……” 乔鲁诺意识到,他们或许从一开始就轻易忽略了问题的内核。
“你们让他的女儿留在那里,可以继续滑冰,参赛。” 里苏特耐心的等待着,少年原本冷静的表情逐渐转为惊愕,最后轻轻嗫嚅到 “疯子。”
男人赞同的点点头:“叫他控制狂或许更加恰当。”
毕竟波尔波的下场最多不过是罚款和坐牢,没人想要他从三楼摔下去,断掉一条腿或胳膊。
Lagoon已经不安全了,不回去是个正确的选择。
车窗外的景色已经从老旧的城市变成了峭壁上随风颤动的欧石楠丛,墨色的海涛在地平线处和亮白的天交汇,像是横置的晨昏分界线。车轮和轨道高速摩擦的呼啸声渐缓,终点站奇维塔韦基亚的轮廓已然可见。
“我会为自己正名,” 乔鲁诺收好了方才的惊愕,“之后我找到的线索也会与你分享。”
里苏特没有回答。这趟旅程乔鲁诺带给自己的新消息并不多。接下来撒丁岛之行的收获未知,他不确定自己到时候是否会愿意与这个一面之缘的少年分享自己的收获。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涅罗先生。”
“请问。” 如果他继续请求共享情报的许诺,自己会拒绝。
“你这些年还在滑冰吗?”
“我在。”
列车终于彻底停下。穿着制服的检票员从车门走进来,喊着查票。
“谢谢。”
乔鲁诺轻声说。随即他推开手边的窗户,轻盈地翻出去。
里苏特看着他跑过月台,隐入了对面返程的人流。
* * *
“所以你打电话联系你受伤的朋友了吗。”
“目前还没有。”
“你在上一次咨询里提到过,你有一位被不公平对待的朋友。你为什么会觉得你对他们的遭遇都有责任,即使你没有亲自参与其中?”
“我知道我没有……但假如……”
米色的小屋,蛋壳形的单人沙发,柔和的暖色光线,短绒地毯。坐在矮茶几后的心理医生端起马克杯,又轻声放下,过于平静地等待面前的客户做好准备。这份游刃有余反而让福葛有些难以言喻地烦躁。
“你认为有可能,有些人可以为了所谓的理想不计后果,是因为他们天生比别人更……纯粹和高尚吗?”
福葛很确信,说出这句话后,他在那医生镜片后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刹那的忧虑。即使对方立刻掩藏了起来,在纸上写写画画的动作还是暴露了他。
“很好,潘那科特先生。先提醒一下,这节咨询还有五分钟结束。” 医生在纸上打了个圈,抬头,“你能诚实地分享自己的感受,是很大的进步。你经历的事情,包括之前被网友骚扰,我个人认为花样滑冰是一个总的刺激源。做任何选择都没有错,但能让你彻底走出来的,只有你自己。”
很长一段话,福葛趁着对方换气时点头。
“我还是希望你能彻底离开这个刺激源。当然,如果暂时不能的话,你可能需要直面它,不过那样做可能会让你感到痛苦。”
“额……或许。”
“福葛,有想过稍微休息一下吗,休学或许对你有好处。特别是你刚从竞技体育中退役,激素和情绪上的波动是很普遍的。和家人待在一起呢?我们应该还没谈过你的家人。”
“不用了,谢谢。”
浅发色的青年从衣架上取下风衣。离开时,他想把门重重摔上,但沾着虚汗的手掌打滑,门只是吱呀得哼唧了一声。
为了让自己能稍微好受一些,福葛开始尝试各种手段:在安全的范围内病急乱投医。但可供他参考的选择少得可怜。不能去家庭医生那里,父母已经因为他日益严重的慢性胃病感到忧虑——主要是他的母亲。他不想再让他们知道自己出现了心理问题。休学更是不可能考虑的。学生医保里免费的心理咨询,总在他幻想其或许真的有用的下一秒,硬塞进些他知道绝不靠谱的玩意儿。不过这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救急的作用。他需要有个人说话,而而那个人既不能是周围聒噪的同学,更不能是不明身份的网友。
顶着风爬上公寓所在的山坡,进门,锁上两道。福葛从冰箱里翻出了购置的预制菜,放进微波炉里加热。他用叉子挑拨着由鸡肉、菠菜和藜麦混合而成的生命维持品,坐在桌前发呆。
你可能需要直面它。
一滴泛绿的汤水从上划的叉子中飞出,砸在桌面上,窗外飞过两只细瘦的鸟。
他鬼使神差地拿起了手机,在全国锦标赛结束后的第七天,第一次给纳兰迦发了短信。
纳兰迦:诶呀福葛!我不小心摔倒了,没事,养养就恢复啦!
回复很快就来了。除了两个惊叹号,还附带了一张照片。加载的圆圈被填满,是一张很丑的自拍。从下巴往上怼的角度,把纳兰迦巴掌大的小脸拍得巨大,枕在背景里蓝色的羽绒枕头里。
福葛认得那个枕头。
纳兰迦:虽然现在还在住院,但把福葛送的舒服枕头也带过来了噢!医生说很快就能出院啦!
这条消息又附带了一张照片。纳兰迦指了指那个被自己睡塌了的坑,噘着嘴。
福葛轻轻叹了口气,突然感觉一切好像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可怕。要不要回那不勒斯看看……但脑海里又亮起红灯。他立刻收住心绪,顿了一会儿,接着敲打屏幕:
福葛:乔鲁诺他还好吗?
这次对面打字很慢,三个表示正在输入中的气泡亮了又灭,灭了又亮。终于,一个对纳兰迦来说有些长的对话框落了下来。
纳兰迦:其实……乔鲁诺比赛后没和我们回那不勒斯。他说他想自己一个人待一段时间,让我们不要担心,布加拉提和阿帕基也都同意了。不过这几天大家都联系不上他,就算是米斯达的消息他也已读不回呢。
福葛脑中瞬间闪过一些不好的事情。
脚步滑过木制地板,光线透过窗玻璃,印记从方块变成拉长的线。天边染上浅紫色的时刻,他丢掉了冷掉的午饭,重新在桌边坐下。
乔鲁诺你好,我是福葛。
不对,太生疏,乔鲁诺知道他是福葛,这又不是发邮件。他删掉开头,伏下身,用两根食指在屏幕上的26键敲击,措辞仔细地像是在完成写作习题。
他在很长一串句子的最后写下:
如果你需要任何帮助,或者倾听的双耳,我乐意提供。
不行,实在太蠢了。这种无病呻吟是想要表达什么。福葛摇着头,想尽快删掉。发抖的手指却摁上了发送。
一切已经覆水难收。
那一瞬间,福葛真实得感到想死。自己发这样的东西给乔鲁诺是什么意思,用高高在上的,怜悯的姿态去同情乔鲁诺的悲惨遭遇吗?乔鲁诺看到会怎么想,会让他更难过吗,会让他误解吗?自己现在的状态,真的有资格向乔鲁诺提供帮助吗?
然而仅仅几秒后手机振动,回复来了。
福葛凑近,像即将阅读的东西带着某种诅咒的。
乔鲁诺:谢谢你,我还不错,现在还在罗马。
正在输入的气泡在默认头像边闪动。
乔鲁诺:说到帮助,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帮我找块滑冰的场地?。
这个简单的请求像一块轻雾,覆盖住过去一周里所有无谓的解构、分析和安慰。
* * *
两只幽灵游荡在初春的罗马街头。
福葛裹着风衣走在前面。与他刚刚碰面的乔鲁诺在这条人少的街道上摘下兜帽,长发丝依旧柔顺,在路灯下泛着金色。但他只穿了一件卫衣,下面是牛仔裤,这套装扮或许更适合一周前的罗马,这几天气温回落,略显单薄了些。
“在这里生活还好吗?” 简单的含蓄后,乔鲁诺先开口。
“我……还挺好的。只是胃病比较麻烦,毕竟是老毛病了。” 福葛慢下脚步。
赶至与前队友并肩的乔鲁诺轻轻点头,瞥见对方凹下的脸颊时,没有戳穿。
“你呢?” 福葛把领口往上拢了拢。
“住在图书馆里,那里有淋浴,过街就是自助洗衣店,很方便,” 金发少年平静地说出自己这几日的容身之所,“本来也想过住在便宜些的青旅,但有了之前的教训,还是稳妥些的好。”
所以他自己也默认了之前的判罚结果。福葛陷入沉默。
“我绕了一圈,很难找到合适的冰场。人太多滑不开,我也不想被认出来,再造成新的麻烦,所以最近只做了陆地训练。” 乔鲁诺适时接上话,解释自己看似不合常理的请求。
“所以你这赛季还有其他比赛计划吗?” 问出这句,福葛咬住舌头。今晚他似乎说了太多不合时宜的话,好在不远处的冰场暂时替他解围,“就在前面的楼里。”
那是个位于市中心商场里的私人冰场,在三楼和四楼间的夹层没有挑高,做不了商铺,于是被铺上制冰机。不过这个新冰场还未正式投入使用,因此没有出现在地图上,是福葛去买咖啡的路上恰巧发现的。不过就算开了,来滑的人大概也不会多。冰面太小,而且地理位置让它注定票价昂贵。
跟在福葛身边的乔鲁诺在看到冰场的大门后,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福葛看着他很熟练地晃了晃两扇合上的玻璃门,直到中间露出一条缝隙。他侧着身子,从铁链锁下的空隙把手伸进去,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捣鼓了两下,那把看上去很粗的锁竟然咔哒一声被打开了,随机是门栓扭动的声音。大门被缓缓推动,一片小小的白色冰面出现在他们面前。
“不,我之前可能误会了……你现在就要滑?” 福葛定在原地,难以置信。
“反正明天开门之前,他们还会浇冰的。只要不做太大的跳跃,不会有人发现。诺,我的鞋现在也跳不了。”
乔鲁诺在场边的凳子上坐下,和他在Lagoon时一样。像是要证明什么,他从随身的冰鞋包里取出那双白鞋,左脚的鞋帮确实松脱。
是不是要帮他再弄双鞋?罗马有哪里能找到赛季冰鞋和好的磨刀匠?这个念头跳出来的时候,福葛把自己惊到了。
不过乔鲁诺的行动力比他预料中更强。金发少年脱下兜帽,露出下面的T恤,径直走到柜台后面找鞋。因为冰场还未正式开放,一排鞋都很新。虽然比不上平时穿的,但乔鲁诺捧起来对光看了看,显然很满意。
福葛在脑海滑过一堆他们这样做可能违反的法律。
“明天开门后我会和他们谈谈。我在那不勒斯的公寓如果退租,有一笔钱能取出来应急。” 乔鲁诺说着,在冰上溜了两圈。这里实在太小,像是把海豚养在水缸里。
这是福葛退役以来,第一次真正回到冰面前。场馆内昏暗,像是站在选手通道的尽头,在一片漆黑中窥探。蒸腾的水汽,唯一的顶灯下,和第一次见到在Lagoon练习冰场见到乔鲁诺时一点都不一样,但又仿佛重合。
“你也想滑吗。” 乔鲁诺停下,望向场边的同伴。
福葛连连摇头后退。
“我也不确定从现在到赛季结束要干什么。可能先去比一个B级赛吧,我不知道。”
乔鲁诺像是在回答方才在大楼外的提问,又像是在喃喃自语。脚下不停,他的手臂开始随着沉默的音乐滑动。两个八拍后,福葛认出,那是他自由滑的开头。简单地往下顺了顺,乔鲁诺停下,不知因为场地实在局促,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但无论是否继续比赛,我都想要一套世锦赛水平的自由滑编舞。俱乐部编的《云图》太琐碎,我很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
福葛在心里说,真实地庆幸乔鲁诺和自己在审美上意见相同。
“假如你有时间,你可以帮我改一下节目吗?”
金发少年在蒸汽中滑到场边,隔着挡板问。
“当然。”
福葛几乎不假思索。
一种久违的,释然而放松的感觉从冷空气中吹来,他一时想不起曾在哪里体验过。
“谢谢你,不过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乔鲁诺推开挡板,回到塑胶地板上。和承诺的一样,他确实没有在冰面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有丁字步刹停时一个非常浅的小坑。金发少年此刻平视着曾经的队友,福葛定定地立着,自愿被那双绿眼睛审视着。乔鲁诺有一种不容拒绝的气势,像是从一开始就确定,他无论如何都会帮忙。
“你会写爬虫程序吗?”
Chapter Text
“刚才给大哥吃了药,我让他继续睡一会儿。这几天麻烦你了。”
“小事,”霍尔马吉欧吭哧吭哧的伸手去扣打印机缝隙里的纸屑,“刚手术完,你没事敦促他翻翻身,别让他尿床上。”
电话那边的男孩一阵吱吱吾吾,霍尔马力欧吞下口无遮拦的笑话,短促地舒了口气后转移话题:“你哪天回学校?”
“不要紧,我请了假,等大哥——”
“周三就回去,”男人打断了他,同时咔哒一声将打印机盖子合上,“正好再过一阵子他也要开始理疗,我们几个看着他还是够的。”
“真,真是太感谢……”
男孩的声音消失在机器发出的噪音中,霍尔玛吉欧掩住耳朵,狠狠敲了两下,滚轮终于开始吐出平整的纸张,他踢开办公室里散落一地的废纸,电话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被挂断了。
红发寸头男人骂了句娘。捏着那两张印着航班信息和签到号码的白纸,他开门,右拐,穿过短短的走廊,踏进楼梯间。气窗忘了关,落叶和水迹上浮着一层灰尘。推开冰场的大门,后半夜又有混混添了几个涂鸦,灯光暗着,早过了开门时间,冰却没浇,微微消融的冰面上散落着乱七八糟的划痕。脚步踏过后巷,运动员宿舍一楼的小厅里,没有杰拉德和索尔贝的身影,被拔了的电视机线缆被风吹得晃动。霍尔马吉欧模模糊糊想起自己与打印机奋战时,索尔贝来了条信息说会晚到之类的……他突然感觉额头突突得疼,却还是对着空无一人房间喊:
“谁他妈的看到加丘了?”
此时是2021年3月7日,距花样滑冰世界锦标赛开赛还有14天。
“……这里是Rai Sport 意大利体育电视频道,剩下的时间谈谈最近的火热话题花样滑冰。上周的全国锦标赛可以说让很多冰迷和从业者都大跌眼镜啊。超出往年记录的伤病和退赛率,接下来世锦赛名额分配……”
滑走。
“……冰协对名单再做调整的可能性估计不大。没有乔鲁诺,没有普罗修特,仅靠米斯达和加丘,意大利能在日本、俄罗斯和美国人的围攻下守住下赛季两个奥运名额吗……”
下一个。
“……不过有了国内大赛的教训,这次全体选手将提前两周前往加拿大适应场地——保障安全和发挥。冰协下了血本,毕竟再出闪失可就非常麻烦了。”
梅洛尼按下暂停,手指上划关闭应用。
即使这里的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地关掉电视,屏蔽新闻,避之不谈,打开播客随便刷刷,首页上推荐的也都是些花滑相关的东西。米兰Hitman俱乐部的服装设计师转了转因为长期伏案赶工僵硬的脖颈,花了些时间把耳机从长发里解出来。绕着食指和中指把耳机线缠成紧凑的小圈,丢回口袋,他靠着床尾伸了个懒腰,望向房间另一角的加丘。
“新衣服,你喜欢吗?”
加丘站在窄窄的落地镜前,盯着里面的另一个自己。从去年10月开始心心念念,只属于他一人的表演服,终于在这个微妙的时间点被它的主人穿在身上。
那是一件连体衣,针脚细腻,不知用什么手法隐藏了布料拼接处的缝线,颜色介于黑色和深灰。男孩缓缓抬起左臂,房间里破碎的阳光下,极其细腻的闪光从细密的排线里溢出来——布料是半透明的,而那些灰黑色的渐变来自于肌肉的律动。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衣服,在养父母放着奢华晚礼服和西装的衣帽间里没有见过,和伊鲁索缀满亮片的,普罗修特烧焦的丝绸也都不一样。
手指靠近,但像是即将抚摸到的是雨后的蝾螈,他的指尖在还剩几毫米处弹开。
“怎么了,布料不舒服?” 服装设计师也应景地挂上了爬行动物似的笑容,明知故问,“还是我的裁剪不合身?”
加丘摇头。紧贴皮肤的触感是奇妙的,顺滑的,像液体一样轻且薄。他的身体急切地再次验证,更夸张地延伸四肢,立踵,弯曲膝盖,像是第一次获得肌肉和关节的控制权。柔软的布料紧密包裹住他的身体,服帖得像是第二层皮肤。很舒适,很喜欢,只是——
“虽然你明天就要出发,但如果不合适,也来得及修改,”
梅洛尼微仰着下巴观察,嘴唇抿成一条细线。
“毕竟是要穿去世锦赛的衣服,不是吗。”
过去一周中的禁忌词汇击中了加丘。
男孩抱着头缓缓蹲下,蜷成婴儿形状。
一开始只是想滑冰,无论是球刀、跑刀还是花刀。想去比赛,想证明自己能够做到——明明就可以做得更好啊!但机会一次次从手中溜走,大奖赛……欧锦……全国锦标赛。他坐在场边,本以为全无希望,却又被命运荒唐地眷顾了。拿着Hitman唯一的名额去世锦赛,愿望实现了,却连落冰成功时的那种兴奋、心跳和爽快都感觉不到,只有困惑。
是恶魔的玩笑吗?养父母讲述的寓言童话里,以愚弄人类为乐的恶魔唆使人许下愿望,接着用出乎意料的恶毒形式呈现,你哭喊着要撤销,这不算数,这凭什么,他们却要反过来责怪你贪婪。确实有一瞬间,他想让普罗修特失误,但他没有要诅咒他摔倒,没有要他不能动弹,没有要他动手术。跪在冰上的队长,乔鲁诺在等分区的错愕,大屏幕上跳转的排名,米斯达对着裁判席大叫,0.1分,整个Hitman被这0.1分搅得天翻地覆。队长又消失了,霍尔玛吉欧从医院里打电话告诉他“要提前集训”,末了还不忘恭喜他“滑得不错”,杰拉德和索尔贝却想被下了咒一般对此避而不谈,甚至情愿忍受每天2小时的通勤,暂时搬回了外面的小公寓。现在hitman公寓里就只有他,还有,还有——
梅洛尼坐在床边静静看着。正方形的房间,加丘和他在镜子中的倒影因为剧烈的呼吸而起伏,仿佛一座即将启动的装置艺术。
“为什么这样奇怪地看着我!” 加丘从臂弯里露出一只眼睛。
“因为有趣。” 梅洛尼答。
“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口般,他朝梅洛尼嘶吼。
“是有趣,不是可笑。” 梅洛尼轻声道。
他从没遇到过这样混沌和麻烦的人。内心诉求是那么复杂且细腻,根子上却都是些直白和疯狂的东西,情绪、直觉和肌肉记忆。像是在一个空房间里泼上各种鲜明的色彩,再光着手脚和躯体肆意涂抹。但他却不能描述自己的感知,独自一人坐在万千变化的色块中,靠着含混的音节嘶吼呐喊。旁人在不透明的房屋外也无从窥见惊心动魄的光亮,只当是电压不稳,不知道其中劈过的竟是滚滚闪电。
我……有趣?
加丘颤动着,从蜷缩的姿势中展开些躯体。脚踝踮起,转动,跟腱在这个姿势下被拉得很长,直到他再次面向镜子,朝自己的倒影眯起眼睛。
“怎么了?如果不满意,就脱下来吧,加丘。”
耳畔的声音诱导着。加丘迷蒙地放松下来,手掌抚上凉且滑得布料,行至和皮肤的交界。从领口开始,缓慢地脱出右臂,随后是左臂,再向下,像蜕皮一样,露出其下偏冷的肤色。
“然后剪碎它,只是一件衣服而已。”
梅洛尼松开托腮的手掌,伸往那个姑且被他称之为床头柜的纸箱中,拿出剪刀。虽然比不上工作室里用来裁切布料的那一把,金属握柄的剪刀重且尖锐,他轻轻握住锋利的尖头,把手柄一端向加丘递过去。
接下来他会做什么呢?梅洛尼按照经验推测加丘的行动,虽然常识在他身上往往并不管用,但这——正是有趣的地方。
加丘没有接过剪刀。
在手指穿过握柄的前一刻,脑海中的某个声音将他从海妖的歌声里拉了回来。
膝盖触碰地板,发出闷闷的撞击声。加丘猛得摇头,向前欠身,去够不远处的行李箱。这个动作让梅洛尼觉得他好像一个刚开始探索如何爬行的婴儿。前往加拿大需要的物品几乎已经收拾妥当。行李箱半掩着,一根冰鞋的鞋带露出来。为了防止丢失行李,箱子侧面把手上已经栓好名牌,是索尔贝弄的——冰协规定,此行只有选手在俱乐部注册的教练可以陪同。那个人此时行踪不明,加丘必须独自前往。
加丘默不作声地展开箱子。从身上脱下的表演服没有了肌肉和骨骼的支撑后,成为一件和普通训练服看不出差别的黑衣服。他折起袖子,对折肩线,像是卷耳机线一样,把布料收得很紧,直到它变成一小块,可以轻易被塞进行李箱的深处。
扣好保护带,箱子被迅速合拢,加丘呼吸急促,半裸的身子弓起来,额头紧紧贴着光滑的塑料。
梅洛尼满意地侧身躺下,将剪刀枕在耳边。
* * *
南部滨海的那不勒斯,天气在三月迅速回暖。傍晚,沿岸的家家户户向外推开窗,海风把窗帘吹得鼓动起来。
饭桌上摆着比平时略丰盛的家常小菜,炖瘦肉,烤茄子帕玛森奶酪,还有贝壳通心粉。米斯达把盘子里的东西用叉子戳碎,搅拌在一起,塞进嘴里。方形的餐桌上坐着一家三口,他身旁的凳子空着,塞在桌下没被拉出来。
“之前记得没要求这么早集合呀?这是要搞特训吗?不过去年世锦赛就在米兰,不用跑,” 艾米丽·米斯达把装茄子的烤盘朝自己的大小伙子面前推了推,“赶紧,多吃点,在加拿大你想吃也没有——那有什么吃的呀?烤驯鹿和枫糖浆?。”
“嗯。” 米斯达含着没嚼完的食物嘟哝。
“蒙特利尔那里是说法语还是英语啊?那儿三月还在下雪,是不是?” 米斯达夫人摸摸指甲,试着换了个话题。
“啊,好。”
思维还停留在上个问题,慢了半拍的米斯达还是决定要再铲点茄子吃。他心不在焉地从汤锅里拿出木勺,没注意到老爹已经不动声色地把烤盘往旁边推了几寸。失去原本目标的勺子直直敲打在桌上,溅起一团番茄汁。终于回国神来的米斯达看着一片狼藉的桌面,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自己可能马上会小命不保——桌布是前几天才洗的,最近他毛手毛脚的时刻好像确实有点多。
“赖我,都赖我。” 黑发青年忙脚乱地抽出餐巾擦拭,抬头望向对面赔罪。
没有母亲蹙起的眉头抱怨,没有父亲瘪着嘴打趣偷笑。
两双眼睛看着他,忧心忡忡。
“诶不是,你们俩别吓我啊……”
这倒让米斯达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挠挠脑袋露出一个龇牙的无奈笑容,垂到桌下的手却不自觉地攥紧桌布。
“你们终于决定要告诉我我是被领养的——”
“最近我和你妈看了新闻,关于比赛名额的……和你俱乐部的。”
朱利奥·米斯达打断了儿子的插科打诨,过去几周,他对儿子的未来的担忧随着对花样滑冰这项运动的深入了解直线上升。从盖多带乔鲁诺来家中暂避风头开始,程序化的药物使用,根据国籍睁只眼闭只眼的判罚,俱乐部和裁判压倒性的权利……竞技体育的阴暗面徐徐展开后,远比身体上的青紫,红肿的脚踝和断裂的骨头令人惊心。
即便如此,他们依旧选择尊重儿子的职业选择,只因为这是他坚持且热爱的事业。全国锦标赛,他们没有再仅仅打开电视当背景音,而是并肩坐在沙发上全程观看。咬得极紧的分差,意外中断的比赛,被抬下场的伤员……艾米丽几度摇头想要离开。但最后,他们目睹儿子成为新晋的意大利冠军,取出香槟,准备好好庆祝。
没有庆祝。镜头里盖多愤怒不解的脸让他们意识到事情或许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单纯——他们的小伙子发自内心感到快乐时不是这个样子。不好的预感在盖多沉默且疲惫地独自归来时得到证实。艾米丽又忍不住搜索了下社交媒体,直白到尖酸的言论,挖苦、讽刺、不信任……他俩连着失眠两夜。也就是在那时候,他们发现盖多的门缝下溢出灯光,而他向来没有开着灯入睡的习惯。
“诶,别听那些胡说八道。”
米斯达还想故作轻松地耸耸肩,但在父亲的注视下终于放弃了。
回到那不勒斯后,家门口到车站的那条路像是突然变长了。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左邻右舍纷纷向“全国冠军”送来恭喜,他尚能笑着回应;关了家门,面对爸妈,他没能带来半分获胜应有的欣喜。算分、骗局、构陷、乔鲁诺的事情、冰协“死守名额”的命令……不知道怎么解释。其实他有想过弃权,但说不出口。每每看着父母同自己一起情绪低落,只觉得自己挺不是个东西的。
“世锦赛……我还是会全力去比的,至于上面让我换俱乐部的事,跟着布鲁诺挺好的。估计Passione上面也是雷声大雨点小,拖到赛后说不定就没信了。我现在还不想离开那不勒斯,妈妈做的饭我还没吃够呢。” 这么说至少能安慰到妈妈吧,米斯达这么想,心虚地补了句。
艾米丽只是咬着嘴唇,和她儿子紧张时的反应如出一辙。 桌布上的红色污渍晕开,在纤维中留下越来越难以洗涤的痕迹。
“盖多,儿子,别老想着要为谁承担责任,为国家队做什么了。你是个优秀的运动员,该感到紧张和羞耻的是他们。”
朱利奥·米斯达终于受不了这该死的气氛。
“你对花滑的投入,我们都看在眼里。不过盖多,这仍然只是一份普通的工作。”
米斯达愣住了,他没想到爸爸竟然会这么说。下意识地想反驳,这绝不仅仅是工作而已。但……是啊,曾经的自己即使脚踝肿得像小山包也一根筋地要坚持完赛,现在呢。倾注过的热情和爱,此刻却成为子弹射向迷茫的自己。
“一份工作首先要让你养家糊口,”他看了看低头不语的妻子,“ 但如果它让你不快乐,让你不断受伤,没有给你应有的尊重和公平……去他妈的。你这么年轻,还有那么多选择。”
这位生长在南意小城的普通父亲望向儿子和自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黑眼睛,在餐桌下握紧妻子的手。
“就算用违约金买几年青春,不亏。”
米斯达只觉得一股带着热意的情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他站起来,推开凳子,绕过餐桌,伸开双臂,拥抱自己并不精通花滑,却永远给予他支持的爸爸妈妈。他当然不可能要他们帮忙偿还那该死的违约金,但是……从小到大,他都觉得幸运过头,过着普通本分生活的老爹老妈一再允许他跟随内心,即便要做的事情听起来不可理喻,甚至很蠢,还有可能代价高昂。
大男孩把脑袋搭在父母的肩膀上,感觉鼻根止不住得发酸。
“还有……乔鲁诺的事情。” 朱利奥拍拍儿子宽阔的后背,斟酌再三还是开了口,“他是个好孩子,但有些事情咱们普通人爱莫能助。这不是你的错,别在心里过不去。”
“他从前能把生活收拾妥当,现在暂时离开一定也有自己的安排。”
“反正我俩一直都在这儿。如果他哪天要回来取东西,或者暂住,敲门就行。你的朋友就是咱们家的朋友。”
米斯达用力闭上眼睛,憋着呼吸点头。
“好啦,松松你这运动员胳膊,你妈都快喘不动气了。”
米斯达先生又往儿子后背拍了拍,腾出地方让被挤到险些双脚离地的妻子钻出来。他吹了个口哨,六只方才在客厅安静打盹的大金毛立刻一只跟着一只叼着牵引绳和颈环跑出来,一边呜噜呜噜得撒娇,一边绕着他们三个脚边欢快地摇尾巴。
“我们先带小家伙们出门散步了。你明早出发,赶紧收拾东西,去好好睡一觉吧。”
* * *
兴奋的犬吠声逐渐远去,除了时不时吹动窗框的晚风,家里安静得出奇。
米斯达收拾完餐具,踱回楼上的卧室。推门进去,两个纸箱显眼地叠在角落,都被宽胶带小心封好,用马克笔写着乔鲁诺的名字。
那是乔鲁诺收拾好的行李。出发去罗马前,他说找了新房子准备赛后就搬走,还安慰自己“又不是不见面了”。现在东西还在,人却没回来。明天自己又要提前被发配到加拿大,这下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再面对面说上话呢。
路被箱子挡住,米斯达干脆飞身扑上床,大字摊开。感受到身边的空旷后,黑发青年发出一声叹息。
他和乔鲁诺的最后一条消息是今天早晨发的。一个人出门晨跑时,他在家门外的草叶上发现了一只红色的瓢虫,小心地凑近拍照。一个钟头后,乔鲁诺回复:象征着好运,很漂亮。
已读不回,或者是回些非常简单的字句,从比赛结束持续到现在。倒不是说从前的乔鲁诺话很多,两人中喋喋不休的好像一直都是自己。只是换作平常,乔鲁诺就会在他继续谈到“瓢虫背上到底有几颗星”时附和上几句,新话题催生,他们能聊到天边,直到两人肩并肩,看到Lagoon训练场的后门为止。
米斯达咬住嘴唇,消化物理和心理上的距离。辗转过后,他伸直双手,举高手机,用两根拇指在和乔鲁诺的消息栏里慢慢敲下:
我能给你打个电话吗?
深呼吸,深呼吸,直到手机传来新消息的叮咚。
乔鲁诺:好
于是米斯达和手机并排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搭在胸口,在嘟嘟的长音中等待着电话接通。
“嗨!我……我刚吃完晚饭。你呢。” 他憋出一句过于随意的开场白。
“我也是,半小时前吃了份培根蛋酱意大利面。” 电话那头乔鲁听起来情绪不坏。
“你还在罗马吗?” 米斯达猜测,虽然现在全意大利都能吃到培根蛋酱面。
“嗯。遇到了老朋友,他很照顾我。”
那就好。
米斯达短暂地合上眼睛,在脑海中的地图上描绘罗马与那不勒斯之间的距离。短短的一段,好像也没有那么遥远。
“那个……那天我在酒店说得太急了,有些话可能没能考虑到你的感受,” 黑发青年叹了口气,用拇指和食指揉搓鼻根,有些话他酝酿了很久,“但我没说假话。你没做错,错的是他们,你确实是最好最好的运动员。”
“嗯,我知道。”
平静又坦然的承认让米斯达短暂地笑了。不愧是乔鲁诺。但下一秒,他感到万分无力:即使大家都明白错不在乔鲁诺,又有什么用呢?内心辩论几个来回,他还是想去碰碰最后的希望:
“乔鲁诺,我知道你有你的坚持。但名额的事情……真的没有办法了吗?一点余地都没有了吗?”
“我还有明年。没事的。”
乔鲁诺预判了米斯达的建议,柔和地拒绝,甚至不给他机会提出来。
所以说是没有办法了。
黑发青年在床上翻滚一圈,用手臂挡住脸。怎么变成乔鲁诺反过来安慰他了。风又吹起来,窗帘掠过乔鲁诺曾坐过的凳子,半透明的轻纱被挂住,搭在乔鲁诺封好的纸箱子上。
“之前我说过,” 米斯达咬住嘴唇,“我不想让你难过。”
“嗯,谢谢你。我现在已经不难过了。”
乔鲁诺极其擅长与人交流,无论是游客、记者、对手还是朋友,他总能自然而然地推进话题,相谈甚欢——除非他不想。但他也没有就此挂断电话,两人只是在彼此的呼吸声中沉默着。
“其实这段时间我自己也很疑惑,” 时间在风中流逝,米斯达像是自言自语,“突然觉得从小到大坚持的,热爱的东西,非常不堪一击,像个笑话。我爸今晚说,把花滑当成一项工作可能会好受些:上冰,滑,下冰,赚钱,滑不好就换份。”
“是啊,这种心态比较健康。” 电话另一端的声音适时接上。
不,别在这种地方开导我啊……
“……我在想,那如果当初只是把花滑当成爱好,和我爸一样去学个电工手艺,是不是腿也不用断了,纠结难过也免了。毕竟电不会因为一句话就从直着走变成拐弯走。”
两人都轻轻笑了。
“但花滑,就要面对永远变化的规则和永远变化的人。” 笑声结束,米斯达补完后半段。
“你想再选一次吗。” 乔鲁诺轻声说。
米斯达深呼吸。说出了思考已久的答案。
“给我第二次机会,我还是会选择花滑的。如果当时没有选择做运动员,受伤后没有跟着布加拉提回到赛场,我就不会认识你了。当然我还是会在电视上看到你,但不会——”
但不会和你经历这些。
这后半句,米斯达没能说出口。夜风吹得他眼睛和鼻子都有点痛。他们到底在聊什么?米斯达的脑子有些懵,但缓过神来,话语已经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滑出:
“乔鲁诺,我很想你。答应我,你还会回来的,好不好?”
电话另一端顿住,随即传来一阵几乎轻不可闻,也听不出情绪的叹息。
“米斯达,你这是在和我告白吗。”
轰隆。
黑发青年把脸埋进床单,温热的呼吸让他感到缺氧,酥麻又酸楚的感觉从胃部慢慢涌上来,像是某个新生的器官此刻开始从他的血肉中生长。被乔鲁诺看穿了,或许他比自己更早看清这颗加速跳动的心。米斯达没有猛得挂断电话逃走,甚至连下意识的否认都没有,他又能躲到哪里去呢?剖开自己的心,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无数画面像电影蒙太奇转场一样滑过,最终他放弃了寻找那个特殊的时间点。
“是的,” 他坦然地鼓起勇气,“乔鲁诺,我对你的感情不仅仅是朋友。”
在这个不快乐的,痛苦的,不甘心的,用什么尺度衡量都不合时宜的时刻,我意识到自己早已坠入爱河。
他静静地擎着手机等待判决,许久之后,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却依旧夜色一般沉静。
“盖多,最近我在忙一些重要的事情,抽不开身,” 乔鲁诺说,“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当面答复你,好吗。”
“嗯,好。” 米斯达吞下淡淡失望,但如释重负。
“晚安,你保重。”
挂断电话后,黑发青年望着窗外。他再次在晚风中闭上双眼,手往身侧摸去。从大奖赛总决赛回到那不勒斯的那晚,乔鲁诺在这里握住他的手。
微凉的触感从手背传来,他的手搭在打包好的行李箱上。
Chapter 67
Notes:
不知不觉已经进入最后的大决斗的进程了!算了一下接下来的情节安排,估计会在72章结束正文,73章补上尾声,可能接下来还会有点番外之类的。最近三章在ao3上没有评论呜呜呜,得不到反馈让我觉得稍微有点小慌……所以看到这里的读者可以留下评论和感想鼓励一下白菜嘛🥺🥺🥺
Chapter Text
风雪欲来,冷杉湖孤儿院的塔尖耸在阴沉的天色里。他被几双手推到镜子前,换上平时很少穿的院服。上了浆的白色衬衫点缀着蓝色波点,配合黑色灯芯绒背带裤。搭扣被猛得收紧,背带把衬衫粗粝的触感勒进肩膀。他挣扎,他们说,只有打扮得干净得体且讨人欢心的孩子才会被选中。
压低膝盖,韧带绷紧。
浅黄的灯光洒下。更衣室,挺拔的西装依次排开,礼服的裙摆顺服地垂落。男人蹲下,将玳瑁色镜框的眼镜按上他的鼻梁。金属镜框锋利且窄,夹住耳朵时有些酸痛。他躲闪,他说,这是最幸运的孩子才能享受的优渥生活,你要学会体谅妈妈,要学会感恩。
风卷着冷空气迎面而来,削起的冰屑击打在脸颊上。
耳畔同龄人的哭嚎让他头痛欲裂。速滑服紧紧包裹着身体,他向前挣扎,肩膀却被极大的力量向后扯。被丢进四方形的灰色房间,顶灯射下的冷且黯淡的光。他们说,这是让人冷静反思、为冲动付出代价的地方。他等了很久,直到门被打开。女人冲进来,歇斯底里得吼,你不是他——你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刀尖离开冰面的阻涩,身体被高高抛起,随即失重。纷飞的雪片坠入崩塌的悬崖,万千画面掠过,纠缠扭曲。
“加丘!加丘·埃斯波西托!”
远处的呼喊让男孩惊醒。
他身处满是划痕的冰场中央,白色从脚下延伸,最后和同样白茫茫的墙面融为一体。一个身影从白色的尽头摇摆着走近,在距离他一臂远的地方的停下。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你以为你在哪儿?这是加拿大,蒙特利尔!”
国家队代理教练放大的面孔占据了视野,他掰正加丘的肩膀,手指向身后电子时钟的方向。
“用点心吧,” 鬓角已经全白的男人恨铁不成钢,“再过十天你就得上赛场了!”
从意大利到加拿大,航线跨越大西洋。这次杰拉德和索尔贝没能跟随陪同,国家队成员们穿着统一的深蓝色外套,加丘隐没其中。唯一算得上脸熟的只有同样参加男单比赛的米斯达,二人心照不宣似的分别走在队伍最前和最后,并不交流。八小时的航班,耳朵没有再痛,只是在上升和下降时偶尔酸胀。机舱熄灯,他在所有人沉睡的呼吸中拉开遮光板,额头贴着冰冷的窗户。视线下方是云层和海洋,还有覆盖在冰雪之下浅浅皲裂的大地。海关的墙面是和大海同一色调的蓝,转盘吐出行李箱,他跟着和统一穿着的人群走上早已等候的班车。客车像装着沙丁鱼的罐头,酒店和冰场两点一线。
“旋转确实是好多了……” 代理教练看男孩没有反应,稍微放低声音,轻轻拍了拍他毛绒绒的脑袋,“但落冰我是怎么说的?太硬,太重了——柔和一点,舒展开啊!”
中年男人做了一个展开双臂的动作,羽绒外套下隐隐能看出当年之姿。可加丘默不作声,脚下的冰刀在一方空间里前后来回划动,直到半透明的冰面被磨出两道凹槽。
“还有,看着裁判,眼神交流。你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人家能对你有好印象吗……唉,算了,自己去旁边想想吧,下一个。”
背靠着挡板,汗水逐渐干涸,从脚底蒸腾的凉气让加丘觉得冷。其他选手一个接一个被挡板入口吐出来,都是模糊的影子,看不清脸。音乐已经排好顺序,宏大的弦乐,异域的笛声,激烈的鼓点……被暂停,倒带,如此循环。
单独一个人,或是执手的组合,在冰面上跳跃,抛起,被举高。一个女孩从她男伴的后背翻上去,旋转中,她本能般地对着此刻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展现出灿烂的微笑。女孩和加丘的目光短暂碰撞,随即搅碎在风中。他感到错位的陌生,像是盯着课本上熟悉的单词很久,久到那些字母开始跳动重组,于是你怀疑:它原本真的是这样拼写的吗?
一幅幅面孔掠过,冰面重又恢复空白,终于又轮到他。教练拍拍手,表情里夹杂着从前见过的好多面孔。期许的,严厉的,强硬的,哄骗的,和他们一样无声地说着“你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的吧?”。
滑行,加速,在冰上滑出一个圆润的大圈,加丘试着微微抬起手臂。
屏息,肌肉记忆,转体,起跳,落。
“停!”
教练气愤地吼起来。电吉他的嘶鸣被关在播放键后。
“表情!表情!说了多少遍要微笑!”
“但我的音乐——”
“我不管你选的什么歌!能不能学学那些好选手,学学乔鲁诺,学学普罗修特——”
像是慢动作,他看见对方的嘴唇一张一合。
“喂!你去哪!”
加丘转身,冰刀的齿一步步凿进冰面。聚在挡板周围的国家队同僚们集体噤声,目光聚集在他身上。似乎和米斯达擦肩而过了,那不勒斯人侧身,紧皱着眉头目送他离开。
“你出了这个门这辈子也别进国家队了!”
教练的吼声飘远。
挡板关上,塑料摩擦发出小小的一声“噗”。
三月的蒙特利尔,零下十余度的气温寒冷刺骨。加丘没来过这片陌生的郊区,更不会法语,前进方向只遵循耳畔冰雪的呼嚎。柏油快车道,踏过黄线,踩下去,脚掌陷在柔软的,覆盖着层层细密落叶的腐殖土里。他穿过树林,杉树和松树的枝杈割裂天空,听不到一点车声,低头终于是干净的雪,加丘在未经破坏的洁白上抹去鞋底的黑色。
这是旧雪,看起来和新雪一样白,但表层在升华中失去水分,不是松软的雪花,而是晶体形状的冰粒,踩下去时发出轻轻的碎裂声。他一步一步向下,直到眼前出现冻结的湖面。
口中呼出的白气凝结在睫毛上,加丘觉得眼皮变重。他不能避免地想起了孤儿院的那一夜,同伴们聚在装饰了红色缎带和冬青树叶的壁炉旁烤火的时候,他逃了出来。幼年的自己被旷野中的声音蛊惑,站在当时觉得一望无尽的冰湖边,踏出一步,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尽的自由。冰层破裂,他坠入水中,窒息的恐惧迫使他挣扎向上,但手脚却逐渐没了力气,头脑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次可能真的做不到了。
这个想法令他战栗。男孩站着冰湖的边缘,拨通了里苏特的号码。
电话的那边传呜咽的风声,一时间竟分不清是谁在风暴中间。
“我搞砸了。” 加丘哑着嗓子,“我想退赛。”
“你受伤了吗?”
“不。”
“有人强迫你,还是——”
“不,只是我。”
他听见对面男人绵长的呼吸。
加丘闭上眼睛,准备好听到队长和生命中的其他人一样,斥责他令所有人失望。但电话另一端的男声平稳无波。
“在加拿大那边发生了什么吗?”
“没有……” 加丘顿了顿,“我只是……搞不懂。”
冷空气倒灌进男孩微张的嘴,喉头发紧,他开始不受控制的吐出过去一周——不,比那更久,从备赛全锦以来,从他与欧锦失之交臂以来,从他第一次踏上冰面以来的困惑。
“我不明白为什么乔鲁诺会输给我。明明是我没能完成计划难度,艺术表现分也没比过米斯达。他没有摔倒,也没有大失误,为什么……该来加拿大的是他啊。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裁判非要这么做。”
“打分不是你能控制的,你没有错。不公平可能会降临在任何一个人身上,而这将成为他人的机会。”
“可他们明明都希望来的是乔鲁诺不是吗?他才知道该用什么情绪滑冰,正确的,裁判喜欢的情绪。普罗修特也是……” 这个名字刺痛了男孩的心脏,他蹲伏下去,“那时候我……我想如果他失误,我是不是就还有机会……”
他终于抽噎起来,像在忏悔。
“我不是要……这样。我没想他摔倒,我也不想他受伤,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这是正常的,加丘。在竞技体育里所有人都是对手,有时候嫉妒和诅咒也是……
但里苏特说不出口。电话另一头的男人只是望着撒丁岛压低的天空,等待男孩逐渐平静。
“然后……他们让我来世锦赛,但又希望我能变成其他人的样子,总是这样!可我明明就不是他们啊!我不是乔鲁诺也不是普罗斯特为什么总是要让我当替代品!”
比起训练,那更像是在复制曾经那些伟大的运动员。
当年的普罗修特曾这样和他说过,这是他逃离故乡的理由。
你根本不在乎我们滑成什么鬼样子,你他妈根本不在乎加丘,更不在乎——
卧在病床上的普罗修特这样喊道。
“加丘,”里苏特的声音在呼啸的风里显得很轻,“你有想过自己为什么要滑冰吗。”
“我不知道。”
男孩沉默了许久。
“但当时自由滑……两个跳跃失误之后,我好像……突然自由了,身子很轻,脑子里什么也不想。接下来的跳跃都很顺畅,很舒畅像是……身体自然的反应。我好想这样一直滑下去。但之后……不管在哪里,在米兰也好在这里也是……我都找不到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眼前的白霜被热流融化,又被风吹得瞬间冷下去。
“我真的好害怕。”
用盐做的刀子切割着皮肤。
“但如果我退赛,他们会对Hitman做什么?” 加丘想起走出冰场时身后传来的威胁,“教练说如果我走了,永远也不会再进入国家队,你们呢,大家要怎么办?我到底要怎么做?”
也许我该吞下疑惑重回赛场,按照教练说的那样,带一枚奖牌回到米兰,如果这样能……
电话另一端的轻笑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谢谢你,加丘。”
雪从压弯的树枝上成簇落下。
“坚持你内心的选择吧。”
里苏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柔软。
“我,普罗修特,还有选择留在Hitman的其他人,我们只是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所以加丘,你也应该坚持你内心的正确。”
正确的事情?
你想变成裁判喜欢的样子?还是队长欣赏的样子?还是仅仅想要滑冰而已呢?
加丘抬起眼睛,泪水模糊的视线中结冰的湖面向尽头延伸。
“我不能代替你做决定,任何人都不能,只能是你自己,加丘。”
里苏特回答。
“但如果可以,我期待你重新找回那种感觉。”
然后拥有纯粹、快乐且并非昙花一现的职业生涯。
* * *
“加丘·埃斯波西托擅自退赛了?是谁同意的?”
“不不不,所以他现在人在哪?还在加拿大吗?”
“那边酒店的机票都还没退,但已经不去上冰训练了。老比安奇说只是稍微吼了他两句而已。”
“妈的,一个半大孩子都看不好。”
意大利冰协位于罗马总部的会议室里,一支圆珠笔被摔在地上,零件破碎,弹簧崩开。
凡事只要有出错的可能,那就一定会出错。有人批判“墨菲定律”是无稽之谈,但生活就是这样。即便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经意间出现的差池也有可能让一切毁于一旦。
“我刚才联系了加丘的俱乐部负责人,他说一切听选手的。”
“涅罗吗?那个嗑药的疯子,他他妈要还要糟蹋多少选手!”
“Hitman就是一窝疯狗,当初就该取消他们俱乐部的资格。世锦赛……多少人拼得要死要活,说放弃就放弃?有一点集体荣誉感吗?”
“米斯达现在的训练得怎么样?今年倒数两组的计划难度基本都比他高吧,他一个人顶不顶得住啊。”
白热化的争吵和抱怨要把这个已经塞进了过多人的房间撑爆。被困于此的家伙们或是捂着脸靠在身后的椅背上,或是用指节碾着鼻梁和眉骨,有人唾沫横飞手胡乱比划,有人和手机一样电量耗光眼神空洞不言不语。
座机铃声在这混乱的时刻响起。
瞬间静默,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盯向靠电话最近的一个矮个子男人。那男人有些哆嗦,用短手指捏起听筒,缓缓靠在耳边。所有人都密切关注着他最细微的表情变化,像是在一瞬间都变成了最专业的测谎专家。那可怜的男人只是听着,鼻尖逐渐挂上汗滴,眼珠飘忽地转了转,最后搁上听筒。
“怎么了?”
急切,又带着难以掩藏的期盼。现在这间屋子里急需一个好消息。即使是加丘突然又反悔,准备先乖乖把这赛给比了也行。
“女单……女单也伤了一个。”
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接电话的男人像是要哭了。
原本的全国女单冠军,一号种子选手在练习时摔倒,当场就站不起来了。紧急送去当地医院检查,X光片看起来不乐观,高度怀疑是右脚跗骨应力性骨折。后来她承认,在全国锦标赛期间就感到右脚踝疼痛,但因为不想错过世锦赛,选择保守止痛治疗后带伤上场。女孩尚未成年,她的监护人现在要求立刻回国进一步评估治疗,赛是肯定不能比了。
竞技体育就是这样。
整个冰协办公室终于陷入死寂,每个人眼中都如同死灰。
一语成谶。这个倒霉透顶的赛季在经历了无数的变故后,最终滑向不可挽回的深渊。此刻每个人都思考着自己的去路,理清造成这一结局的重大决定中有没有自己的参与,如果有,如何尽快地撇清关系。看似偌大的联盟此刻除了都被锁在一个方形房间里,松散得像是没有任何联系。
“让替补选手上。”
静默中,背朝着窗坐的瓦伦蒂尼说。
所有的目光集中到了这个刚上任不过六个月的的女人身上。
“……你还嫌现在的闹剧还不够多吗?” 费里拉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对,“让替补上?还有几天就比赛了,谁能拾得起来?到时候比得不好,下赛季奥运名额你准备怎么办?”
“就是为了保住名额,才不能把所有压力都放在一个选手肩上。”
瓦伦蒂尼站起来,几步走到会议室正前方,拔开白板笔,在玻璃上写下几行。教练出身的女人熟知分配名额规则的细节,甚至比这些制定规则的人反应的更快。
“国际滑联的现行规则是,如果一个国家只派遣一位选手参赛,只有选手排名前2,下赛季才能获得三个名额;排名前10,则下赛季拿到两个名额。”
“但如果有两个选手共同参赛,只要他们的排名相加在前13,就能有三个名额;排名只和大于13小于28,就还能有两个名额。”
她在白板上写下一个“G”。
“拿男单举例。盖多·米斯达去年的排位是8。”
办公室的气氛开始松动,虽然还有一大半保持着怀疑的态度,但有几个双手抱胸的家伙不知不觉中放松下来,皱起眉头一起算。
瓦伦蒂尼继续道:
“当时米斯达和普罗修特两人排名相加是14,只差一位突破13的大关。今年想要米斯达一人冲进前二,可能性非常小。但如果派遣两位选手,只要另一位选手发挥正常,排名相加在28以内并不难;乐观点,假如他表现优秀,我们的甚至有希望冲击三个名额。”
哪种方式更保险,掰着手指就能明白。
“确实……靠一个选手去赌的确太冒险了。”
“但替补运动员没跟着一起系统备赛啊,现在又要舟车劳顿,成绩和状态能保证吗?你想得太乐观了。”
“还有九天男单短节目开赛。” 瓦伦蒂尼提高声音,房间里重又安静下来,“女单要到下周末才会开始,时间更充裕。如果立刻做决定就来得及。很多国家队还没有启程,我们的运动员甚至能比对手多些时间适应。
“但是这个替补……”一个官员转着手中的签字笔,焦躁的舔舔嘴唇,“不太好定啊。”
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
男单按照顺位,第一替补应该是全国排名第三的乔鲁诺·乔巴拿。
“他的争议太大。” 费里拉只丢下这么一句,侧过身。
“争议在哪里?药检阳性,全国锦标赛特地延后到他禁赛期结束?” 对这个从一开始就和自己不对付的男人,瓦伦蒂尼反唇相讥,“这可是你们的方案。如果现在害怕争议,为什么当时不按照标准判罚,直接回绝这个提议呢?”
几个在曾三个月前力挺过这一决定的散在房间四角。此刻无言反驳,纷纷低头。
“还是害怕他分数不够漂亮,只排在第三,去世锦赛不能服众?”
瓦伦蒂尼将白板笔掷在面前的桌面上。
“各位能坐在这里,都是全国、甚至全世界最熟知这项运动判分规则的。乔鲁诺上半赛季在国际赛场上的表现有目共睹,基础储备和表现力都无需挑剔。即使是滑铁卢的全锦赛,撇开节目内容,他完成了四个四周跳,并没有重大失误。为什么排在第三,估计在坐的某些人比我清楚。”
无论如何,都不会比过去的这场全国锦标赛更滑稽可笑了。
“我明白,各位都有自己的立场。裁判团队判罚标准浮动的问题,我们可以在休赛期解决。” 她短暂地闭上眼睛,抑制住燃烧的怒气,“但现在最紧急的事情,是把我们的替补运动员派过去。”
费里拉张开嘴。他的目光落在几个曾经的同僚身上,对方要么挪开视线,要么和刚才一样还垂着头。房间里剩下的人们当然想不出更好的建议,更不愿冲出来在这种关键时刻做出头鸟,全都顺从地望向新的主心骨。
他的手在西装口袋里握紧了装着“命令”的手机和录音笔,最终选择了沉默。
“好,男单定下了。下面是女单。” 无一人反驳,瓦伦蒂尼敲敲桌子,示意继续。
“女单替补是来自罗马的拉维妮,新人,她的俱乐部是……”坐在她左侧的年轻女士闻言翻动着手中的记分册,在某一页停下。随即抬起头,脸上带着慌乱。
“不行……她积分不够。短节目本赛季在国际比赛中,最低达到57.6分才有资格参加世锦赛。她还差两分。”
“那第四名呢?” 瓦伦蒂尼依然冷静。
圆桌边终于又响起了交头接耳声。第三名都达不到最低标准,第四名明显希望更加渺茫,要是明年只有一个名额的话……
“第四名……是特里休·乌纳。”
办公室因为这个熟悉的名字出现了一阵古怪的沉默,只有书记员尽责翻动书页的刷刷声。
“特里休……短节目和自由滑都达到最低分数线了!” 女士用手指对了对纸页上的表格,语调因为激动上扬,“十月在B级赛挑战者杯上短节目64.52,自由滑138.74。她有资格去世锦赛!”
几个低垂的脑袋欣喜地抬起了。
如果不是因为波鲁那雷夫,几乎没人会关注这个默默无闻,在国内几乎查无此人的女单选手。没想到她的成绩竟然……还挺好?
瓦伦蒂尼的脸上没有喜悦,她手沿着西裤侧缝垂下。此刻她不想去思考,还有多少优秀的选手,像这样被埋没在厚厚的记分册里。
“请马上通知他们。让乔鲁诺·乔巴拿和特里休·乌纳前往加拿大参赛,明天就出发。”
* * *
“你暂时不回那不勒斯的的决定是明智的。”
罗马大学的单间公寓里,福葛靠着窗。书桌上笔记本亮着,显示着刚发到邮箱的航班信息,乔鲁诺正在核对姓名和护照号。明天中午从罗马出发,在伦敦转机,然后飞到加拿大蒙特利尔。因为六小时的时差,他将会在当地时间午夜前到达。
“也没想到新节目马上就要用。这两天多谢你了。” 把闪存盘插入接口,乔鲁诺将桌面上的音频拖进文件夹。
“举手之劳。”
福葛摇头,眼窝因为疲惫深陷,情绪却因为兴奋颤动。
乔鲁诺的本意是修改节目。但踏上冰面后,都不喜欢原本编舞的二人一拍即合,几乎大刀阔斧地重做了整套自由滑——替换音源,动作大幅度调整,步法也排了新的——除了名字还是《云图》,其余部分面目全非。
过去的48小时里,福葛总共的睡眠时间不超过五小时。后半夜路过镜子时,他久违地抬头,倒影里的自己眼睛明亮。之前那段日子,对大部分事情兴趣缺缺,仅靠着完成任务列表的本能和咖啡因支持,他不敢看镜子,害怕会见到一具死尸。
“我会在ISU的信息栏里把编舞改成你的名字。” 乔鲁诺等待着拷贝进度条跑完最后10%。
“不……那就不用了。” 福葛合上窗户,手握住插销时略微打滑,他干脆留下一条细缝,目光落到乔鲁诺放在玄关处的帆布包上,“你还缺一双新冰鞋。”
“鞋店应该都打烊了,到加拿大之后再想办法吧。加拿大国家队的训练基地就在蒙特利尔,那里应该能找到更专业的磨刀师帮我尽快适应。”
语毕,拷贝完成的信息弹出。乔鲁诺拔下闪存盘,将它塞进脚边的行李箱中。
福葛俯视着乔鲁诺弯腰收拾东西。曾经队友醒目的金发被编好,乖顺得垂在肩膀上。过去的几天里他们几乎都泡在冰场,在他提出可以回自己公寓用洗衣机时,乔鲁诺没有拒绝。之后乔鲁诺要去图书馆用公共电脑,福葛自然而然地把自己淘汰掉的那个借给了他。所以除了深夜返回图书馆睡觉,乔鲁诺几乎整天呆在这里。
这让福葛感到很微妙。
去年退赛退役时的自己想不到,有一天他还能和乔鲁诺如此近距离地相处。
他也没料到重新回到冰上会如此……自然。
今天上午,他们终于合着剪好的音乐完善了节目的所有细节。48小时,刻意压缩时间并非初衷,但二人相遇,一切都和链式反应一样无法阻挡。他站在场边,看着乔鲁诺完整地滑完,加入诠释,即使过小的场地和破损的冰鞋让他不得不摘掉所有的跳跃元素,他依旧看得入迷。这确实是一套世锦水平的节目。
冰协的电话是他们走出冰场时打来的。
福葛来不及,也没有费心去细想为何这个名额从天而降。确定退赛的不是米斯达后,更是没有了顾虑。每个时间点都戏剧性得恰到好处,乔鲁诺辗转过依旧能赶上世锦赛,带着他满意的新节目,这大概就是天意。
或许真正的天才不会被厄运击倒,命运也会垂怜他们。
乔鲁诺将叠好的衣物放进背包,再一次检查护照和证件后拉上拉链。加上冰鞋包,这就是他的全部行李,甚至没什么可托运的。他站起来,带动布料发出轻微的摩挲声。还在窗边吹风的福葛回过头,和那双深绿色的眼睛相对,这让他一滞,身体本能的后倾,后背贴在窗框上。
“福葛,我觉得出发前有必要让你看些东西。”
乔鲁诺回到桌边坐下,下巴微仰,将笔记本转向福葛。
“全锦赛结束后,我见了Hitman的里苏特·涅罗一面。他说了当时他被判罚的细节,和我的情况非常相似。”
里苏特·涅罗?hitman那个禁赛选手?你难道觉得——
福葛吞下翻涌的不安,选择先听乔鲁诺解释。
“所以我在公开和半公开的数据库,还有新闻报道里,爬了从1970年开始,意大利注册运动员的伤病情况和兴奋剂判罚记录。”
“八十年代,药检阳性非常多,不过当时判罚不严,即便是查出类固醇也不会有太大影响。九零年开始,国际反兴奋剂组织开始严打,检测流程和判罚规定也开始跟上,那时候开始,阳性的数量下降,然后平稳了一段时间。”
鼠标移上一个标红的数字。
“但2007年前后,这些数据突然变高了。我仔细查了查,发现几乎五分之一的新增都来自于Passione旗下的运动员,不仅是花滑,还有冰球,雪上运动也有。另外Passione运动员的伤病率,和因伤退役的概率也非常高。”
福葛皱眉,越过乔鲁诺的肩膀盯着屏幕上的数字。
“那个爬虫程序,是为了分析这些信息?俱乐部规模变大,话语权增加,自然能签下更多运动员。Passione垄断了意大利几乎所有冰雪运动,运动员基数大,竞争激烈,这些案例变多也是有情可原的。”
似乎料到他会这么说,乔鲁诺切到桌面,调出一张照片。
“本来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涅罗和我的案子相隔4年,我怀疑这几年还有更多受害者。我查阅了一些判罚细节,Passione成立后,大部分出现药检问题,还有过早伤退的运动员都是尚未成名的年轻选手。他们的注册医生或康复师里,都有乔可拉特这个名字。”
照片里是个笑容奇怪的男人。像素不是很高,拍摄时打光很偏,画面一边黑一边白,男人像是狞笑的小丑。
“我药检阳性的时候,乔可拉特作为Passione的代表出席了发布会,我印象很深。我搜索了他的个人信息,1996年他在美国学过医,但没拿到执照,似乎是住院医师实习的时候退学了。之后他回到意大利重读了医学院。他是Passione最早雇佣的那批医生之一。”
福葛的微张嘴唇,又抿紧。乔鲁诺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了敲,选中了浏览记录里一个常看的网页。
打开,是一个简陋的登录界面,蓝底黄字。页面左上角,两条银色的蛇缠绕在象征治愈的权杖之上。
“这是乔克拉特当时学校的档案管理后台,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弄到账号,或者绕开登录……我想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这不管是在意大利还是在美国都是违法的,” 福葛紧盯屏幕摇头,随后看向乔鲁诺, “你已经拿回世锦赛资格了,花时间查这些做什么!?”
“我觉得药检的事不是偶然,” 良久,乔鲁诺回答,“俱乐部在陷害我们。”
福葛一时语塞。
所以起因还是波尔波的那件事吗?他回忆着退役前俱乐部的异样。确实,那对上面来说很棘手。但俱乐部就为了这件事,串通队医给运动员的药检动手脚,只会让事情更加复杂。何况当时大家都在Lagoon一起训练,根本没有机会单独接近,只给其中一个下药。
乔鲁诺双手十指交握,后背将电脑椅的腰托压出一个弧度,没有继续解释。
“……这也都是你的推测。我们不是警察也不是律师,没有权利如此调查Passione内部的情况。一旦出了法律纠纷,你绝不可能全身而退。”
福葛说着,无意识地在并不大的房间里踱了两圈。窗外的天空在方才的交谈间已经全部暗下,乔鲁诺身后涌动的夜色让他心跳加速。
“还有不到十天男单短节目开赛,这场比赛对你而言太重要了。就算要继续追查,也等到赛后好吗。”
在经历职业生涯巨变,流落陌生城市街头时,还想着要“找块能滑冰的场地”。重编一套满足世锦赛水平的自由滑,即使知道自己只能在B级赛上,甚至永远没有机会展示它。分数响彻场馆的那一刻,你的平静之下一定是失望、心碎和不甘吧。
福葛走上前,用尽恳切。
“乔鲁诺,心无旁骛地滑冰才是你的初衷,不是吗?”
乔鲁诺并不言语,只是眼神里流动着什么。福葛见过类似的表情,自信,还有熊熊燃烧的,对胜利的欲望。但此刻,其中还翻涌着一种更深刻的,纯净又坚定的东西。
“其实你也是这样想的吧,福葛。”
乔鲁诺的话语让福葛几乎浑身震悚,他下意识地准备反驳——
“你为我,也为特里休和纳兰迦,创作了有灵魂的节目。”
福葛后退的脚步停滞。
“竞技的本质是残酷的。但和这项运动本身的纽带,并不一定需要站在赛场上才能维系。”
金发少年在黑夜中递来橄榄枝。
“如果你愿意,也和我一起去加拿大吧。我希望你能看到这套自由滑被最终演绎的样子。”
霎时间,福葛觉得心头某些淤积已久的东西被冲刷开。那些在反锁的琴房、喧哗的人群和独处的深夜里屡屡刺痛和束缚他的绳索被斩断了。生命的前18年,他几乎永远循规蹈矩,计算得失,绝不越界。但现在,他想短暂地将父母、医嘱、学业……全都抛之脑后,只是单纯地追随自己内心的声音。
“好。”
福葛跪下,从床底拖出落满灰尘的登机箱,用震颤的指尖抹出一片明亮的红色。
Chapter 68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罗马,菲乌米奇诺机场。
徐徐升起的热浪中,飞机像白鸟在远处的跑到尽头起降。南欧的交通枢纽吞吐着数千万旅客,意大利语和英语的广播声在半空回荡,人流往来匆匆。
春日的光线穿过玻璃幕墙和白色钢梁,在浅蓝的地板上投射出一个太阳。福葛的脚步踩过摇曳的光影,他抬起头,前方乔鲁诺的金发呈现出毛绒绒的质感。背包擦过纪念品商店门口斗兽场和披萨形状的冰箱贴,久违的轻快和暖意让他觉得飘忽。两个青年超过家庭出行的浩荡队伍,廊道尽头的登机口近在眼前。一个穿着卫衣和运动裤的女孩从座位上缓缓站起,目光投向他们的方向。片刻后,她挥挥手,小跑着迎上来。
“乔鲁诺——福葛!这里!”
福葛没有躲开,任由张开双臂的特里休把他们抱了个满怀。女孩纤细的手掌比看上去有力得多,颇有分量得敲打在他的后背。他们三个上次见面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他这样想着,一架轮椅慢悠悠地摇着,停在他们身边。
“特里休的朋友啊……你们好。我是波鲁那雷夫,她的教练。”
法国人举手至眉毛平齐,敬礼致意后顺势与两个初次见面的男孩一一握手。着实是个没什么必要的自我介绍,见到久仰的前辈,毫无拘束是不可能的。乔鲁诺肩膀轻微绷紧,在过去几日里第一次显露出外人可察觉的紧张。这个反应倒是让波鲁那雷夫意味不明偏过头,他将视线从金发少年面庞上移开,手指了指身后轮椅的把手。
“待会上坡,你们仨能不能推我一把?”
负责接驳的地勤人员远远看着被三个年轻人簇拥的轮椅,放下对讲机,打消了呼叫摆渡车增援的念头。那不勒斯一行人霸占了登机口最角落的一排金属长椅,法国男人则被安顿在窗边,“像只探头谈脑的凤头鹦鹉”——by特里休·乌纳。
“所以这段时间,我其实一直都待在罗马。真是麻烦福葛了。”
乔鲁诺话不多。昨晚得知特里休也将以替补的身份参加世锦赛后,他已经把最近一周发生的事情通过短信和对方说了个七七八八。女孩坐在曾经的队友中间,心情复杂地朝左手边的福葛点点头,放下手中淡得没味的咖啡。
“我这边先和妈妈回了趟那不勒斯,把家里的事情安顿下来。本来波鲁那雷夫先生准备让我结束这个赛季,” 她看了眼已经挪到桌边,用机场的平板电脑自娱自乐的教练,“妈妈计划之后趁春假去土耳其或者希腊。但我在家歇了两天就坐不住了。”
真是一点都不奇怪啊。
和特里休在同一屋檐下训练过的二人心照不宣地交换眼神。
“还是有点不甘心。我们计划再比一场B级赛,国际赛场相对公允,能找找下赛季要解决的问题。而且我还挺喜欢今年两套节目的……” 说到这里,女孩用手肘捅了捅它们的原作者福葛,“不过我滑的时候自己也改了些。只是微调,你可不准生气哈。”
“编舞本质上只是搭建一个骨架。你进行理解和进一步诠释,是赋予它血肉和生命的过程。”
切,说个话还是要整得文绉绉的,真是一点没变。
特里休腹诽,用余光打量几个月未曾见面的福葛。说实话,刚才福葛迎面走来,她有点不太敢认……比起几个月前,他瘦了许多,好在精神看起来还没问题……回味自己和乔鲁诺过山车一样的经历,她不禁思考,是不是每个看似幸运的人背后都藏着苦楚和困难。未选择的那条路或许同样荆棘丛生,只是走的人不说罢了。
“福葛,你在大学……过的怎样?” 特里休鼓起勇气问。
“如果你是指精力的话,其实只是相当于把训练和比赛的时间都放到学习和备考上。罗马大学法学院的竞争很激烈,课程很满。” 福葛诚实地回答,话风一转,“不过对我来说,应付起来还算轻松。”
“你这人……别太臭屁了。” 特里休咬住腮帮,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真是白担心一通。不过好像又想到了些什么,她问道, “那你这次怎么有时间来看比赛啊?”
“我说过那些课程很简单,世锦赛程和考试也不冲突。既然以后不会再考虑参赛,那这次去观赛,也算是用体面的方式和竞技体育生涯告别吧。” 说出这句话,福葛平静得让他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真的到了今天,不舍和怀念固然有,但更多的是释然, “当然,以后你们需要编舞的话,还可以来找我。”
“哦?” 乔鲁诺和特里休异口同声,来了精神。
“但是以后……别想着再让我无偿工作!” 福葛被二人狡黠的目光弄得有点恼,想起过去48小时里他为乔鲁诺费尽心血从调整姿态到剪辑音乐,脑子里的劳动法条例开始沸腾,“不能低于意大利最低时薪,也别想我加班……不过世锦赛确实该用心观看乔鲁诺的自由滑,不枉我熬了两天两夜。”
“我肯定好好欣赏,” 特里休撇撇嘴,“要是发现你编舞偏心,小心我揍你。”
乔鲁诺笑着摇了摇头。
几个穿着制服的地勤开始调试登记口柜台后打印额外行李票的机器。测试麦克风,前往伦敦或是要在伦敦转机的乘客,预计将在十一时四十五分开始登机。
“这是我们的航班。” 白亮亮的阳光打在脸上,福葛觉得真的像是做梦一样。
能在这里和曾经的同伴重逢,他们各自经历的事情,如何走到这一天,接下来又将如何走上不同的道路。花滑在其中扮演的纽带或许不仅仅是美好,也有痛苦与丑恶,但到头来,能拯救自己的还是花滑和它带来的连结。
机场大厅的广播再次响起。
“最后一遍提醒,从罗马前往蒙特利尔的航班舱门即将关闭。”
“诶,原来还有航班能直飞到蒙特利尔吗?” 女孩气鼓鼓地嘟起嘴巴,“那为什么还要让我们在伦敦转机三个小时啊!”
“冰协嘛,省点经费也是正常,冰雪运动在你们意大利也没那么赚钱。” 波鲁那雷夫手中的糖果消消乐终于没命了,他点了观看广告后抬起头,“想当年,法国冰协有一次还把我们扔在香港……”
“那班其实3个小时前就该起飞了,因为延误才拖到现在,” 乔鲁诺倒是淡定,“冰协应该算上了我们赶到罗马需要的时间。而且我昨晚查了,直飞的航班只剩下两张余票,真的要定也装不下我们三个。”
“喂喂你们不要别忘了我啊——”
“没人会忘了你啦大叔,我刚刚都看到地勤小姐姐给你留号码了……”
“唉,我波鲁那雷夫的魅力到哪儿都能被发现,哈哈……”
“乘客……维内加·多比欧,维内佳多比欧先生,请您尽快前往17号登机口登机,这是最后的通知。”
维内佳·多比欧。
笑容还未从脸上退去,乔鲁诺已经从座位上冲出去,向着广播中的登机口狂奔。随后特里休也将手中的行李一撇,跟着消失在人群中。
被留在原地的福葛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只觉得心跳突然加快,那种焦躁,下坠的感觉又回来了。他环顾四周,只能看向同样被留下的成年人,希望从他的眼神里得到一点安慰——哦,没事没事,只是他们的熟人——但波鲁那雷夫同样神色严肃,眼窝深陷在阴影里。
“抱歉,能不能麻烦你推我过去。”
法国人开口,刚刚的俏皮与幽默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福葛麻木地点头,推着轮椅朝乔鲁诺和特里休的方向快步走。他的手心很快湿了,贴在塑料把手上不停打滑。这几个月里,反复的胃病和心理问题让他的肌肉掉了很多。通往17号登机口的路好像很远很远,推着一个成年男性更让他觉得力不从心。拐弯。还剩一个自动人行道,但他已经看到了乔鲁诺,弯着身子,大口呼吸,特里休立在旁边。顺着她忧虑的视线,福葛瞥见已经关闭的通往机舱门的玻璃廊桥上晃过一个细长的身影。鬼魅一样,长风衣,帽子,全身上下被被遮盖得严严实实的。
那人踏进舱门。
他和波鲁那雷夫终于赶到登机口前,舱门关了。
乔鲁诺直起身子。福葛压住猛烈的呼吸,走上前去,思考着要说些什么安慰,无果,因为他根本根本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但下一秒,乔鲁诺拿出手机,开始拨电话。福葛只是瞥了一眼通讯录,那上面的名字让他坠入巨大的焦虑。
是拨给里苏特·涅罗的。
“你的选手退赛了你知道吧。”
电话很快接通,乔鲁诺没有客套,长驱直入。对面显然知晓这个安排,福葛没有听到任何咒骂或怒吼。
“不,现在我和特里休都在机场。我们发现了维内佳·多比欧,他在另一趟去加拿大的航班上,一定是老板的意思。但很可惜,我没能追上。”
乔鲁诺沉默地听着对面的答复,福葛只看见他的神情越来越凝重,甚至带上一丝阴冷。
“我知道了……涅罗先生,现在我有一个想法。”
乔鲁诺捏住手机的骨节泛白。
“我手上有一些信息,关于药检的猜测。如果我借世锦赛的机会透露给媒体,说不定能把多比欧,甚至连带老板,一起引到明处来。”
“我明白,但这值得一试。”
“也祝你调查顺利。”
乔鲁诺挂断电话,福葛却觉得他摁的是自己的心脏。
“你疯了吗?”
福葛的吼声让周围的乘客们纷纷转过身。
“老板……他现在和你没关系了!我不是说过吗,等世锦赛结束你有大把的机会去查,你现在却——难道你想要用那堆没有法律效益,来源也不清白的资料状告Passione?一旦追究起来,你的整个职业生涯就毁了!可不会是禁赛一个月这么简单!”
他用尽全力压住声音,哽了一会,胃部被剧烈撕扯的感觉让他想呕吐。
“算我求求你了,乔鲁诺。他只是一个普通老板,掌管的只是一个体育俱乐部。他又不是黑手党,你这么穷追不舍是在干什么?”
“让我来吧。” 特里休越过福葛,她似乎也觉得乔鲁诺说的对,“如果有什么话要说,请让我来。现在这种情况,越多人认识我知道我,他就越动不了我。我站在聚光灯下反而更安全。”
“等等,你怎么……谁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安全?维内佳·多比欧是谁?他和老板之间有什么关系?乔鲁诺和特里休对此了然于心的样子让福葛腾得恼了。只是离开了不到四个月而已,难道这里只有我一个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吗?
“乔鲁诺,你告诉我,你查那些东西到底是要做什么。老板和你们有什么深仇大恨,这又关特里休什么事?”
这句话刺中的特里休的痛点。
女孩隐忍地握紧拳头,眼睛里闪烁着什么。她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波鲁那雷夫后,终于对福葛全盘拖出。
“Passione的老板是2006年都灵冬奥的冠军。”
继续,这传闻基本所有人都知道。
“他是我的生父。”
福葛的瞳孔疏得收缩。
“Lagoon被针对,布加拉提阿帕基,还有乔鲁诺的事情,完全只是因为我。不是因为波尔波什么的……只是因为他不想让我滑冰。”
习惯于分拣处理大量信息的福葛也难以消化折短短两句话中的内容。他不知道在反驳哪一点,只是喃喃道:“不,这不可能。”
“我也希望,我也不想这是真的啊!” 特里休的情绪终于也在高压下彻底崩溃了,泪水和积压在心底的惊慌和愧疚一同决堤,“甚至纳兰迦……他受伤也都不是因为训练时摔倒。一个被从三层楼推下去的女单选手砸中了他,如果没有她,那个摔下楼的人本该是我,他是冲我来的!”
纳兰迦是因为你 ……福葛震惊而愤怒地望向哭泣的女孩。
但下一秒,理智将矛头指向真正的敌人,愤怒只维持了短短一瞬,随即他感受到彻骨的恐惧。
“老板是个控制狂,” 乔鲁诺轻声,不知对谁说。他搂住女孩的肩膀,任由她哭泣,“特里休,听我说,你要是站出来就让他得逞了,他一定会用尽全力阻止你参赛。我们要先保护你的安全,所以按照我说的来,好吗?”
“那……那你怎么办?” 福葛摊开手,用尽最后一丝希望反问道,“老板给你下毒是因为咱们和特里休一起训练……你考虑过你推断错了,或者因此比赛失利了,所有人都拿你当疯子怎么办吗?你不是说要心无旁骛地滑冰吗?”
你难道一定要毁了自己吗?
“这项运动本身的纽带,并不一定需要站在赛场上才能维系。”
乔鲁诺轻柔地拍拍抽噎的特里休,语气却如同顽石一样坚定不动。
“大不了回去过教游客滑冰的日子。我认识有人被禁赛六年,还在滑冰。”
福葛觉得他们真的都疯了。
这一刻,他终于后知后觉地领悟到,他和乔鲁诺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而他们之间的差别,也不仅在对待竞技体育的态度上。乔鲁诺伸出手,并不是邀请他同行,只是礼貌地请他进来看看,仅此而已。
“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去加拿大了,抱歉。” 福葛捏紧行李箱拉杆,手掌依旧在剧烈颤抖。
“把你卷进来是我的错。但还是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真的。”
福葛转身,没有看乔鲁诺说出最后一句话时的表情。
他一直走,向前走,漫无目的地。最后无路可走,巨大的玻璃幕墙挡在眼前。明明应该是明亮的,温暖的阳光,此刻惨白地照在身上,好像没有一丝热度。他随便找了个无人的角落坐下,很久。
广播似乎叫了他的名字,潘那科特·福葛,这是最后的通知……
白鸟似的飞机在跑到尽头缓缓起飞,但他只是坐在那里,没有动。
* * *
航线追踪的箭头终于落在大洋彼岸,蒙特利尔用旋风中飘散的大雪迎接他们。飞机被迫在机场上空多盘旋了两周,在狂风稍微停歇的空隙,降落在洒满盐粒的跑道上。
有车在接机口外等着,司机说是spw的花京院先生安排的。商务车比促狭的机舱宽敞,第二排的座椅被提前拆除了,好放下波鲁那雷夫的轮椅。空调开得很大,暖空气在车门打开的瞬间迸出来,短暂地逼退了刺骨的寒意。
在罗马登机前受到的强烈刺激,以沉默的形式伴随着乔鲁诺和特里休直至伦敦转机。剩下的三小时等候,七小时飞行,两人辗转反侧,几乎都没能合眼。此刻疲惫滞后地袭来,他们终于在汽车后座上睡着了。波鲁那雷夫支着下巴,借着前排仪表盘的微光,在车窗玻璃里看着两个孩子的倒影。他轻轻把手掌覆上大腿,其下的肌肉僵硬酸痛。
不知多长时间,车停在了蒙特利尔郊外,荒原中的荒原。一个平层建筑的轮廓在黑夜中涌动,是SPW旗下冰球队的训练场,旁边给运动员住宿的小楼还亮着两盏灯——加拿大人出门去客场打联赛,这里刚好够他们暂住到世锦赛开始。踏过齐脚踝深的积雪,走向融化的蜡滴似的光亮,热水带着蒸汽浇下,把身体砸进床铺——
乔鲁诺睁开眼,房间里还是黑的。
陌生的环境,错乱的时差,模糊了人的感知。他最后选择从床上坐起来,试图在脑海中理清过去二十四小时内发生的事情,直到第一缕天光从两扇窗帘厚重的缝隙中透进来,洒在他的脚边。向枕头下伸手,手机还躺在那里。他按亮屏幕,消息提醒里是几条来自米斯达的未读短信。
昨天落地后,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匆忙地和米斯达报了平安,说自己和特里休和波鲁那雷夫在一起,不用担心。
12:05 AM:那就好,这么晚了,你饿不饿?
12:07 AM: 我先去睡觉了,醒来回你。明天见!
最后一条消息则发送于十分钟前。
06:32 AM:你们今天会来训练冰场吗?
酸涩的东西在心底缓缓膨胀,在房间里温暖干燥的空气中缓缓上升,在天花板上凝结成一团柔软的云。
我们暂时先不过去。
乔鲁诺在键盘上敲下,指尖顿了顿,又补充道:
SPW安排了单独的训练场,已经提前和冰协和主办方解释过了。过两天就能见面,别担心。
信息右下角浮现出代表发送成功的钩号,很快,这个钩号变成了已被阅读的蓝色。
米斯达发来一个代表胜利的,弯曲大臂展现肌肉的emoji。
乔鲁诺笑着摇了摇头。他打了很多字,写下我没事,谢谢你……这些字符又被一个个删掉。
他翻开字符画,发了一个小狗脑袋的图标作为回答。
乔鲁诺反扣手机,头顶的云朵逐渐消散,变成无形的雨点打下来。
他让维内佳·多比欧在眼皮底下溜走了。而现在,那个家伙也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躲在暗处嗅探着自己和特里休的行踪。全国锦标赛的经历和与里苏特的话语让他明白,在不可预测的老板和多比欧面前,过早暴露无疑是危险的,所以他们只能暂时藏于SPW的冰场。没有更好的办法,即便这种感觉非常窝囊。
福葛最终还是没能同行,这并不怪他。现在发生的一切,对任何一个遵循常识和社会规则的人来讲,都是不可理喻的。他对错判形势,把福葛再次卷进其中感到后悔,且百分之百理解他留在罗马的决定,即便这件事之后对方选择与自己和特里休彻底切断联系,再也不碰任何和花滑相关的事情,他也觉得有情可原。
但这本该是福葛的疗愈之旅。
乔鲁诺又在寂静和昏暗中静了一会儿。
算了,先去滑冰吧。
运动员宿舍一楼的长廊直接通往冰场——没人愿意在零下十余度的天气里进行哪怕只有一百米不到的户外行走。冰球场是一座敦实可靠的小棚子,水泥加厚的外壁,铁皮屋顶。相比外面的狂风暴雪,冰场甚至可以称得上暖和。
乔鲁诺沿着消防通道走了一圈,坐在观众席第一排,打开装冰鞋的玫红色帆布包。
冰鞋经过过去几天高强度的编舞滑行,破损得更加厉害。左侧鞋帮表面的皮料完全劈开,露出其中的纤维,因为被电工胶布反复包裹露出发黑的胶痕。右侧的的裂痕更深,固定在鞋底的冰刀也因为未能及时养护有了肉眼可见的缺损。
枪膛里没有子弹。
他甚至没办法滑冰。
“啧啧,这样子只能报废了啊。喂,我带你去搞双新鞋,怎么样。”
后方男人的声音让乔鲁诺迅速警惕地转过身。长途跋涉的疲惫,飞机引擎的轰隆,以及当下制冰机工作的白噪音似乎让他的耳朵变得迟钝,以至于他沉浸在思绪中,完全忽略了轮椅滑动着靠近的声响。
波鲁那雷夫已经不知道在他身后坐了多久了。
顶灯射下白色的光,轮椅上的法国人第一次面对面,仔细打量着乔鲁诺·乔巴拿。
早在决定前往意大利之前,他就曾在录像中,一遍又一遍的看着他——那个人的儿子。冰面上他的身姿和技巧,跃起的样子,绷紧双腿上肌肉的线条,随着琶音勾起的手指尖,还有穿透镜头与他对视的,那双深绿色的双眼……太像了,记忆中后背发冷的感觉如此真实。
但在命运指引自己真正踏上亚平宁半岛,成为特里休的教练,而那个女孩又成为他和乔鲁诺之间实实在在的纽带之后,曾经预设的成见却变得不堪一击了。
当你知道这个孩子也拥有亲密的伙伴,看到他被厄运击中后一瞬间的迷茫无助,目睹他面对这背后令人恐惧的鬼魅——那同样也是他过去十五年的噩梦中出现的身影——却选择赌上一切站出来。
乔鲁诺像极了他曾经熟识的,另一个人。
“我们去哪里买鞋,波鲁那雷夫先生?”
这次轮到乔鲁诺打断男人的神游。
“额……你会开车吗?”
“我会,” 乔鲁诺点头,“但为什么不让昨天的司机开?他应该还没离开这里。”
“哎,情况有点复杂。你看,我的一个老朋友在这里开了家冰鞋店。但我暂时不想让花京院——那是我和冰鞋店朋友的共同的朋友,这次就是他安排的地方。我不想让花京院知道……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话说你在雪地开过车吗?你是一直住那不勒斯吧,那儿冬天究竟下不下雪吗?”
“开过几次。” 乔鲁诺接过法国人抛来的钥匙,帮他将轮椅固定好,“雪天雨天赚的更多,我经常出来跑黑车。”
“这样啊……啊?跑什么?等等,你有没有国际驾照啊?停下,停下……这不合法!” 波鲁那雷夫后知后觉,试图解开轮椅扎带。但他年轻的黑车司机只是挑挑眉毛:
“没事,我很会躲警察。”
波鲁那雷夫深吸一口气,身体僵硬地坐在第二排。乔鲁诺拉下手刹,踩了两下刹车,商务车一个急停,差点把轮椅甩出去。确认了刹车能用,乔鲁诺点点头,压着铲雪车的车辙,拐上了通往蒙特利尔城区的高速公路。
“……再过两个路口,左手边。”
“你真的确定吗?”
“这次绝对错不了!”
乔鲁诺叹了口气,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中年人,辛苦特里休跟着他了。七拐八拐,他载着波鲁那雷夫在城里走了很久,估计把整个蒙特利尔的主干道都压了一遍。前面的步行街不允许车辆驶入,一辆警车正守在路口,估摸着里面坐了至少三个警察——他可不想和那群家伙打照面。先左拐再走两个路口应该也……差不多吧?波鲁那雷夫那副信誓旦旦的样子,好像他对目的地特别熟悉,但又不完全熟悉,而且看路牌也不会——这让乔鲁诺明白了,魁北克法语和正统法语并不完全相通。
最后,在波鲁那雷夫的再三坚持下,他把车停在了一条小路边。这条街上开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商店,卖枫糖爆米花的,火腿腌肉的,还有打猎用的弓箭……替波鲁那雷夫塞好围巾,推着他一路走下去,乔鲁诺回忆起那不勒斯的那条街道。贝利克罗先生的冰鞋店,是米斯达带他去买自己第一双真正意义上新冰鞋的地方。
那扇门看上去不起眼,刚好够轮椅堪堪驶入。
波鲁那雷夫朝厚木头门上扣了扣,乔鲁诺抵住门,推他进去,然后疑惑地睁大了眼睛。
门口摆放的不是冰鞋,或者说,目力所及之处都没有冰鞋。只有一尊一人高的黑木面具,蓬乱的干草遮住面具黝黑下垂的五官。再往里,民族风情的地毯上随意堆着几个软垫,低矮的桌上点着蜡烛头,散着一副塔罗牌——这与其说是个冰刀店,更像是个占卜店。
轰隆一声,一个深褐色皮肤的大高个从店铺深处的柜台后,像小山一般站起来。在看到波鲁那雷夫的一瞬间,他露出迷惑的神色,但下一秒,那双同样是深褐色的眼神瞬间明亮。
这就是……这家店铺的主人吗?更像是某种巫师,或者是萨满一样的角色:这缀满花纹的长袍,还有夸张的耳饰,看起来很有北非风情。
店铺主人定定地看着波鲁那雷夫,微妙的氛围充斥其间。表层是陌生,但切开是熟悉,他们一定很久没见面,但波鲁那雷夫在这间好不容易才找到屋子里,就好像回到了自家客厅一样。这让乔鲁诺想起某些猫走失的桥段。主人几经寻找,把告示贴满了人能看见的所有地方,悬赏加到五位数,最终还是失去希望。结果五年后,猫自己找回来,躺在沙发上睡大觉。你和它都有点难以置信,在这巨大的情绪下不是要如何是好。
“来,乔鲁诺,见见我们最专业的磨刀师,我的挚友阿布德尔。” 起初,波鲁那雷夫的声线有些发抖,但接下来,就变成了傻乎乎的,青少年吹捧朋友一样的骄傲,“加拿大在蒙特利尔训练的国家队成员,花刀球刀跑刀,全都是在他这儿磨的。”
阿布德尔那强有力的目光挪到了乔鲁诺的脸上。
乔鲁诺强忍着向后退的本能,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那视线移开了,重新回到法国男人脸上,冰刀师询问的抬起一侧眉毛。
“是的是的,行了,你也别吓着孩子。给他挑一双新鞋吧,相信我,他绝对是个好孩子。” 波鲁那雷夫双手合十,看起来恳切又真诚。
“在为你挑选鞋子之前,我需要为你占卜,从塔罗牌里抽一张吧,少年。”
占卜?乔鲁诺半信半疑的看向波鲁纳雷夫,后者脸上却没有玩笑的影子。他定了定神,在矮桌前坐下,在打乱的牌中随意抽了一张。他只希望这项服务不会被计费——那不勒斯的很多店就是靠这赚钱的。
“哦,是正位的命运之轮,” 阿布德尔将牌放在三人面前,“你处于生命季节中转变的位置。冬天即将远离,春天快要靠近,而夏天你会尝到善恶的因果。建议你掸一掸计划上的灰尘。”
这是什么意思。乔鲁诺来不及思考这灰尘要如何掸去,面前的牌被重新拢起,砌成一摞。在牌桌上混过的少年眼尖,隐约看到对方抽出一张牌藏进了宽大的袖口。但阿布德尔并没有出千耍滑的意思,只是继续问道:
“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四月十六日。”
“你的元素是‘火’,却又拥有‘新生’的能力,就像席卷荒野的熊熊火焰,从灰烬中诞生纯净的生命。”
阿布德尔双目微闭,像是做了什么决定。
“进来吧,让我为你挑选冰刀。”
乔鲁诺随店主进入里屋,再次睁大了眼睛,且屏住呼吸。
太多的鞋,太多的刀,鞋按照白色米色到黑色,刀按照长短种类,全都整齐地一一排好,布满了四面墙,还有除了通道外每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这个屋子,绝对可以让任何一个使用冰刀的人,或是强迫症患者,从脚趾头舒服到天灵盖上去。如果把当时走进贝利克罗的点说成是大开眼界,此刻,就好像一个全新的世界在眼前展开。
挑选武器一样,一双双鞋,一条条冰刀被从墙上取下,被那双大手掂量后,递到乔鲁诺面前。乔鲁诺用手摸过那些没开刃的刀齿,把指腹按上去,微微用力。他想象这些被释放以后,划过冰面的样子,心里的猛兽像是嗅到血的味道一样开始睁开眼睛。
“你自己习惯什么样的鞋?” 阿布德尔的声音低沉而有威严,带着特殊的磁性。
“我希望鞋帮能有支撑大量四周跳的硬度。请帮我把冰刀磨地更锐利,我的跳跃技巧需要起跳前段时间内加速,支撑灵巧的跃起和快速转体。鞋子不需要太轻,我有足够的力量支撑身体。我希望冰鞋的重量能帮我把重心略微向下压,这样跳跃轴会更加稳定。”
阿布德尔略显惊讶地看了眼坐在门口的波鲁那雷夫。
法国人挑挑眉,眼神像是在说:你看,我说的一点没错吧。
刚才,波鲁那雷夫称冰刀师傅阿布德尔为自己的挚友,乔鲁诺尚抱有怀疑态度。但现在,他们一来一回的眼神交流让乔鲁诺确认了他们其实很熟,或者说曾经很熟,而这份连接正在苏醒。
“这双,令万物萌发的生命力啊,应该符合你的要求。”
和自己惯用的款式一样,是白色的。鞋帮厚实,用拇指向下按压,反弹的力量坚实地顶着指腹。这双鞋不轻,单手掂量,像是捧着一颗非常饱满的果实,却也一点都不笨重。
而更令人注目的,是和鞋身一起被递上来的金色刀刃。
“碳钢725粉末金属工具钢打造的刀身,目前最耐磨的刀型,外侧加了涂层。这是我上个月去瑞典进的鞋,那家工厂做球刀更多,毕竟普通花刀不需要这种强度。很少有这么精密的工艺,刚好也是你穿的码数,脚面宽度应该都很合适。”
乔鲁诺低头,轻缓的将脚滑进鞋筒。
脚踝被拥抱着贴合住时,他抬起脚,在平地上走了走。
这就是他一直想要的鞋。
不再浪费时间,阿布德尔的手握住鞋身,将冰刀用螺丝拧上,并非垂直,而是留出微小又巧妙的倾侧角度——方便它的主人在滑行中压出深刻又绵长的刃。未经开封的刀口靠近打磨机,迸射出飞溅的火花。闪着光的刀刃上,倒映出他和阿布德尔专注的面孔。
“不过孩子,你只有九天的时间和它磨合。” 阿布德尔摘下护目镜,被开了刃的鞋递到它的新主人手中。
“这包在我身上。” 教练波鲁那雷夫拍拍胸脯。
没有了机械工作的杂音,小店铺里安静下来,只剩乔鲁诺调整鞋子的窸窣声。波鲁那雷夫在狭小空间里漫无目的转着轮椅,望着这一墙的冰鞋收藏啧啧称奇。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终于意识到完成本职工作老朋友正死死盯着他,像是要用目光在他身上钻一个洞,心中警铃大作。他非常小心地,慢慢地,试图把轮椅调向出口。
诶呀卡住了。
他窘迫地又动了动,最后选择向乔鲁诺投去求助的眼神。
“那个啊……没什么事我们就先告辞了。你也知道马上就世锦赛了,时间紧。等下次有机会,拉上承太郎和花京院,咱们像以前那样聚一聚……”
“每年你都这么说,你还想欠这顿酒多久。”
波鲁那雷夫呼吸一滞,心虚地缩了缩脖子。不至于吧阿布德尔,不就是……我哪儿得罪你了?这么些年,虽然一直没能亲自登门拜访,但节日明信片可一张都没少。别……不会要打我吧,不要欺负我一个……
“你和那时候比真是一点都没变,总是在解决别人的问题。”
高大的男人走上前,紧皱的眉头。他提高的声音里有怒意,但更多的是——
“但也关心一下,或者请允许我们关心一下你的问题吧,波鲁那雷夫。”
他没有挥起拳头,而是转身去了储物间,叮叮当当一阵翻找声。
被老友这样一通训斥,波鲁那雷夫几乎吓傻在原地。反应过来后,他立刻晃动轮椅想要离开这尴尬的房间,同时拼命向乔鲁诺挤眼示意他快点推着自己离开。但乔鲁诺就像是对这双“充满生命力量”的新鞋着了迷,以至于忘记了怎么系鞋带。他就这么一直无声地低头鼓捣他那双新鞋,听不到也看不见。
没良心的小家伙!
很快,波鲁那雷夫认命地放弃了挣扎,摊在他的轮椅里。
不一会,阿布德尔弯着腰从储物间的小门后走了出来。
“你的腿,你其实一直在尝试复建吧。”
专业的磨刀师知晓人体结构。滑冰的腿,走路的腿,运动员的腿,普通人的腿……应当是怎样的,他太清楚不过。即便搭在轮椅上,波鲁那雷夫的大腿肌肉依旧发达。运动裤的布料下,股直肌在紧张时绷得更紧,露出轮廓。倘若真的坐在轮椅上度过十余年,不会是这样的。
波鲁那雷夫不说话,不否定,也不承认。
角落里的乔鲁诺悄悄抬起头,用余光望向阿布德尔,又扫向波鲁那雷夫的脸。他虽然认识这位前辈不久,但自然而然地将他归于乐天派的范畴,即便他……作为曾经的运动员,失去了一只脚。他从未见到过波鲁那雷夫露出这样的表情,尴尬的,躲闪的,纠结的,还有恐惧的。波鲁那雷夫紧紧抓住轮椅的扶手,仿佛那里是他的安全港。
“看好。”
阿布德尔挥挥手,一张薄薄的纸牌落在男人紧绷的腿上。
是他之前藏在袖管里的那一张。
纸牌朝向波鲁那雷夫,排面向上。胜利者以一种强有力的姿态站在一架战车上,展现他在人世间的丰功伟业,拉动战车的一黑一白两只 狮子 ,肩背隆起,像是时刻要从静态的纸张中跃出。
“知道你不愿意,我替你抽了。和那时候一样,战车。”
“不要放弃,克服恐惧……无坚不摧。”
波鲁那雷夫低声说。
青年时的他曾在参赛时滞留东方的空港,却偶遇能铭记一生的恩师挚友。当时抱着玩乐心态的他,曾从阿布德尔手中抽出过一张牌。那时的“银色战车”没有料到此后命运无常的轨迹。失联的这十五年里,他也不止一次试着迈开步伐,找寻真相。其实他早就能站起来,拄着双拐走路比摇轮椅更快……但每每面对镜中的自己,想着医生建议“为了生活质量可以考虑截肢”,曾经驰骋冰面的他便跌坐回去,且无颜以这种残缺的姿态面见任何人。光是重新踏上亚平宁半岛,去追寻遥远的真相,就花了他十余年去准备。而战车牌的释义,终于在此刻在封存的记忆中破土而出。
阿布德尔的肩膀松下来。
当花京院告诉他波鲁那雷夫会来到蒙特利尔。他便在演练二人之间的这次重逢。虽然他根本不确定波鲁那雷夫会不会登门拜访,还是会和之前很多次一样,和他们擦肩而过。
现在看来,没必要说那么多了。
“你的朋友们永远在这里。”
阿布德尔从身后取出一副双拐——并不是潮流的样式,却没有一丝灰尘,想必在过去的几年中被它的制作者无数次擦拭过吧。他把双拐扔过去,波鲁那雷夫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接住。
“如果准备好了,就站起来。”
Notes:
这一章随心所欲写到了一些塔罗相关的东西,有兴趣的读者这里走:
茸茸抽到的命运之轮正位,代表观察你正处于生命季节中的那个位置,当春天来临时便播下种子并期待着夏天的成功结果。它描述的是冬天已远离,因为春天的快靠近了,并建议你掸一掸计划上的灰尘,以及为你想要得到回报做好准备的功课。你目前之所以处于这个位置,就是先前的决定和行动的结果,而你将来会往哪里去,则有赖于现在的决定及所采取的行动。通常命运之轮象征的命运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就像车子抛锚害你错过班机的懊恼,或是中了乐透头奖的狂喜,但得意时莫忘失意苦,失意时也莫一蹶不振,因为你错过的班机说不定坠机,而中了乐透头奖可能会惹来杀身之祸。 希腊神话中,命运之轮的意像就是命运三女神,一位纺织命运纱线,一位将纱线分配给每一个人,一位负责在人死时把线剪断。据说她们在人们出生时,就替他们定好福祸了。
命运之轮转动不停,出现的时候,主要表示转变。正位的时候,这个转变似乎是幸运的,如同它的占星对应木星也代表幸运﹔逆位的时候,似乎是不幸的。所以在占卜上,命运之轮正位时,犹如轮子往上转,在感情方面,给双方一种姻缘天注定的感觉,也许一见钟情,也是新的开始。工作财运方面也常有意外的惊喜。逆位时,犹如轮子往下转,此时就没那种好运道了,而且当事人有可能拒绝转变,拒绝接受这亘古不变的运行犹如逆天而行,绝对赢不了。所以建议当事人,别忘了轮子总是不停的转,此时幸不幸在长远来看也许会出乎意料,因此请接受这个改变,找出最适当的对策。
阿布德尔抽到了战车正位,意味训练有素的心智,这个男人是前面所有牌的总结,而且他一定不能放弃,必须继续朝着世界牌前进。和所有塔罗牌的七一样,“不要放弃”是关键课题。他带着愚人的权杖,身后有取自女教皇的布幔,盔甲是来自皇帝,狮身人面兽显示恋人的二元性,而衣服上的埃及符号则表示在教皇牌中的学习的过程。战士坚定的眼神掩饰了他正挣扎思想和感觉之间。以逻辑来检视,生命显得既简单又直接,不过当把情感因素也放进去,那么要平衡你的观点就变得即复杂又有挑战性了。有翅膀的圆盘是在提醒,他的心智可以超越他的情感,而让生活更有目标。他的课题是结合他的思想和感情,以达到均衡的人生视野。
战车牌的另一个重要意义就是坚强的意志力。还记得战士手上没有任何缰绳吗?他完全凭借意志力来控制战车,也控制两头人面狮身兽不至于分道扬镳,以致战车解体。战士具有坚定不移的信心与决心,他有能力控制整个局势。六号的恋人牌有关选择,七号的战车则对他的选择采取实际行动,克服路途中的恐惧──恐惧失败,恐惧选择错误。
最后很抱歉,福葛还是没能搭上最后一班车,至少是现在。我在写作的时候总有种不能把控角色命运的感觉,福葛真正超脱的时间或许还没到,请相信他会在未来的一天找到自己的答案。
Chapter 69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2021年3月20日,蒙特利尔,加拿大。
北国的太阳缓缓从地平线后升起。Maurice Richard竞技场的冰面上,大型浇冰车驶过,留下清亮的水痕。冰层下红枫的暴雪组合而成的图标重现原本鲜明的色彩。
距离花样滑冰世界锦标赛正式开赛还剩下最后四十八小时。媒体早早架设好收音设备和长焦镜头,民间发烧友和狂热冰迷们手机和相机在手,推特和论坛上的话题也都已经炒热。未来两天里,男单、女单、双人滑和冰舞四个项目的参赛选手们将在这里进行最后的公开练习,上演2020-2021赛季收官之战的前瞻。
更衣室里,米斯达一板一眼地叠好毛巾和换洗衣物。储物柜落锁,发出一声“咔哒”,回荡在几乎空了的房间里,像极了一个清脆的弹舌。
平时习惯了雷厉风行的意大利人今天落在了最后。他慢慢踏过选手通道,感应灯由远及近顺次亮起。墙面上每隔十米出现的反光饰面映照出他一头短促的黑发,他借此理了理前额被毛线帽压弯的发茬。
通道尽头的厚重帆布隔热帘后就是赛场。喧闹的人声和比这个隧道里耀眼得多的光线从缝隙中溢进来,米斯达的脚步在这扇光和声音勾勒出的四方轮廓后缓缓停下。手机正躺在外套口袋最底部,那里面装着今早他和乔鲁诺的最后一条信息。
公开练习见。
他听说某些强硬的家长会在备赛期间直接没收孩子的手机。换做以前,他会义愤填膺地说这简直是疯狂的纳粹行为,但现在他一个成年人,却觉得自己或许也需要这种特殊照顾。文字被装在气泡里,在聊天界面中被像沙滩排球一样颠来颠去。每当手机叮当作响,乔鲁诺发来那些可爱的Emoji和颜文字,他的心中就升起一丝喜悦,但这种希望又在漫长的等待中如同潮水一样褪下。在这让他魂不守舍的煎熬里,他思来想去,隐去姓名,用“我的一个朋友”为代称向阿帕基描述了这种困境,只得到一句:“你还没和乔鲁诺那臭小子弄明白吗?”
怎么会弄不明白呢,他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事实是,乔鲁诺在礼貌,又有边界感地维持着他们之间的关系。
这怪不得乔鲁诺。过去两周的转折起伏几乎疯狂,而他需要把精神集中在接下来的比赛上。但不能忽略的是,自己在那个晚上不合时宜的……告白。会想到这里,米斯达总有种干脆把自己闷死在枕头里的冲动,脑子里用来转移注意力的儿歌、菜谱还有不知道什么东西伴随着窗外忽闪的车灯,成为了他来到蒙特利尔之后每日睡前的必需品。
好了,好了,成熟点,毕竟说出的话没办法收回了。
就像平常那样走出去,要是遇见了,就和之前一样打招呼。毕竟他米斯达不是忸怩的家伙。即便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明白了要独自品尝这种苦果,结局估计也不会有太大的不同。
现在,深呼吸。
米斯达告诉自己。
他推开帘布,踏了出去。
观众席上挺热闹,冰场上也有不少人了,大多只是沿着场边缓慢滑着,偶尔有几个家伙迫不及待地测试跳跃。等着时钟走到整点,扩音器会按顺序播放他们提交的比赛音频。黑发青年的目光扫过他们,终于在人群中远远地,却万分真切地看到那个熟悉的金色身影时,这两周悬着的心还是像一片羽毛似的落下了。
乔鲁诺已经换好冰鞋——不知道是在哪儿提前准备的,否则他在运动员更衣室肯定能看到。两位挂着名牌的工作人员抱着一小叠围着他。乔鲁诺没有和国家队统一签到,这几天积压了很多复杂的参赛手续要交接。他还穿着那件从那不勒斯带去罗马的白色外套,挺直的背修长笔直,编成辫子的金发垂落在左侧的肩头,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水雾中。看台上已经有镜头对准了他,闪光灯晃眼,但乔鲁诺平静而坦然。拇指和食指夹着塑料笔杆,一张张签下去,落笔时轻快又坚定。
那一瞬间,米斯达甚至觉得,其实能这么静静地看着乔鲁诺,就已经再好不过了。
但乔鲁诺像是感知到了冰场另一端传来的灼灼时限,把笔返还给工作人员后,他侧过身。
四目相对,双双停住。
米斯达隔着冰面坠入那双绿色的眼睛,羽毛被大风倏得吹飞。
脚比脑子先动,在心中排练过几百遍的矜持被抛到身后。
他再也忍不住,向前奔了过去。
慢动作一样,通往乔鲁诺的路程好长,比连接罗马和那不勒斯铁路,和飞越海洋的航线都更长。不在乎四下的惊呼,不在乎脚下的冰面被刀齿凿得一塌糊涂,而当他在雾气中看清,乔鲁诺没有下意识躲开,而是向他张开双臂时,米斯达已经什么都不想了。两个人终于拥抱在一起的瞬间,惯性让他们在冰面上滑出很远。在几乎是纵容默许下,米斯达自暴自弃地搂住他,用扣紧的手臂抒发自己的抱歉,还有委屈。
我确实……没能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帮上忙,还说了那些添乱的话,但你也别这么……
“米斯达,对不起。”
你道歉干什么啊……米斯达想故作轻松,却开不了口。乔鲁诺的呼吸和温度焐热了空气中的冷意,他安抚似地轻拍黑发青年起伏的后背:
“我也非常想念你。”
心里春雷劈裂,大雨畅快淋漓地浇下来。米斯达手足无措,只能又抱紧一些,乔鲁诺肩膀硌得他的下巴好疼,但他再也不想放手。什么答案,什么回应,全都无所谓了,能在这一刻多停留几秒就好。幸好他们都是意大利人,他濒临关机的大脑里莫名冒出这样一句。意大利人和好友见面,贴着脸颊亲两口也再正常不够,现在只是拥抱一下又怎么样?
然后。
乔鲁诺环着他的手突然松开了。
怎么了?
米斯达从温柔乡里回到现实,这才意识到观众席上的议论和喧哗。
加拿大有这么保守吗?不会吧?这是他首先想到的。不……不对。那么是乔鲁诺嗅到了他的心思,觉得以现在这种复杂的关系,朋友间亲密的拥抱也将作为特权被收回吗?米斯达咬紧牙关,几乎悲戚但又坦荡地后退一步,看到乔鲁诺明显变暗的眼睛后,他下意识的想要解释,却意识到乔鲁诺的深沉的目光似乎不是针对他,而正聚焦在他身后的某个方向。
米斯达回头,瞳孔地震。
浅灰色卷发,红框的运动眼睛,紧抿的双唇,纠在一起的眉头。
是加丘。
这个理论上已经退赛的不速之客,现在正穿着表演服,站在观众席上,他看样子在那有一会了,现在正用一种嫌恶的表情看着他俩,好像他们刚刚当众接吻了似的。
惊呼,低语,窸窸窣窣,伴随着更多镜头,更频繁的闪光灯,像舞台剧的聚光灯似的将他们照亮。
意大利国内对参赛名额的分配,早在伴随全国锦标赛名次公布后,就引发了巨大的争议。加丘已经随队到达蒙特利尔,训练两天后却突然无缘由地选择退赛,激起的又一波讨论和猜测如同地震后随之而来的海啸。意大利冰协似乎有意尽可能低调处理,甚至没有任何公告。但昨夜零点,选手上传比赛计划难度的通道关闭,埃斯波西托·加丘的名字被乔鲁诺·乔巴拿代替,终究纸是包不住火的。
论坛,话题,博客,一时间各种揣测,百般恶意。有人说,加丘一定是对全国锦标赛被强捧得来的成绩感到心虚愧疚了,没胆量上国际赛场,才退赛的。也有人说,只能是乔鲁诺逼他退赛,毕竟药检阳性,全国选拔单独为他推迟,生父又是臭名昭著的迪奥·布兰度,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不过,大部分的声音都在短短几小时内打成了共识:在这个节骨眼上搞成这样,意大利花滑的各个阵营肯定乱成一锅粥,这是要彻底玩完的节奏。
加丘一步步走下观众席,径直停在乔鲁诺面前。
所有人都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中大气不敢出。只有米斯达,几乎是出于本能得挡在了乔鲁诺和加丘中间。他见识过的,在中国杯,这疯小子有多不可控……那样的流血事件不能再发生一次了,至少现在乔鲁诺不能像他上次那样莫名其妙地挨拳头。
“喂,那天自动弃权的是你,现在又过来干什么?”
米斯达绷紧身体。话筒,摄像头像枪口似的对准了他们,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要是加丘再做出出格的事情,他可不会像上次那样把打碎的牙往肚里吞。
但加丘没有揪起他的衣领咆哮,也没有对准他的鼻梁扬起拳头,今天米兰人的眼睛冷静得出奇。
“谁规定公开练习,一定只有参赛选手能参加?”
啊?这是什么逻辑,不是选手参加那还能是谁参加?
米斯达刚想反驳,他身后的乔鲁诺反而越过他走上前,对加丘友好的伸出手掌,没想到这小子冷哼一声,没有一点握手的意思,反而往金发青年手机硬塞一个东西。
一个砖头摩特罗拉手机落在乔鲁诺手掌里,几乎让人以为穿越回了二十年前。
功能机满是像素面屏幕上,是音频播放的界面。
“帮我放音乐,然后找个手机帮我录像,我的录不了。”
加丘命令道。
刚才捧着文件让乔鲁诺签名的工作人员终于猜到不速之客的诉求。这绝对不行,还有不到十分钟,真正会出现在赛场上的选手们就要按次序开始合乐,如果时间因为这种闹剧延后,接下来三个项目的公开练习都会乱套。他们试图上前阻止,但乔鲁诺上前一步,出乎意料地站在了加丘这一侧,用英语求情到:
“请让他滑吧,只需要四分钟。”
观众席上被意大利语弄得一头雾水的人们终于明白了,霎时间安静下来,有几个好事的喊了几声“让他滑”,两个势单力薄的工作人员相视一眼,开始用对讲机联系增援。选手们要么退到挡板边缘,要么直接离开冰面,谁都不希望接下来发生的任何事情波及到自己。
加丘取下冰刀鞘,滑到冰面中央,站定。
乔鲁诺按下老式手机按键中央的播放,破裂的声响从话筒中传出来。真奇妙啊,早该被淘汰的电子产品,音频中充满了失真的噪点,但放出的声响却比越做越薄的智能机更加洪亮,在此刻寂静的冰面上回荡。
Unnatural Selection,电子弦乐和摇滚,光怪陆离的配器,Muse乐队的招牌,加丘的自由滑选曲,在这一刻,呈现出DJ处理都难以达到的效果。
They'll laugh as they watch us fall 他们会嘲笑我们的失败
The lucky don't care at all 幸运之神从来不会为我们降临
No chance for fate 没有扭转命运的机会
It's unnatural selection 这不是自然选择
I want the truth 但我想知道真相!
激昂的鼓点,没有减速的,冲向自由的,原始的,野性的,毫无保留的,壮丽的跳跃划破冰面。
落冰,稳稳滑出。
众人尖叫惊呼中,加丘咬着牙振臂高呼。
猎猎的风声,冰层在眼前碎裂崩塌,大脑一片爽利的空白,他一直竭尽全力追求的,被冷冽的湖水包裹的安然。
里苏特说,我不能代替你做决定,任何人都不能,只能是你自己,加丘。
那天他一个人,沉默地站在异国他乡的冰湖边,本能地痛哭,嚎叫,流泪,直到眼泪流干,泪痕也被风干。他最终望向湖面,做出了他的决定。
他要退赛。
不属于他的施舍,他不会要!别人的替代品,他不屑于当!
但他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做,他的心这样说。
去找回那种感觉吧!
加丘不知道此刻有多少人看着,更不在乎。他要打破那物竞天择的规矩,艰难地选择一条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道路,但他什么都没做错!雪花飞溅在额头,挂上睫毛,模糊了视线。不需要再克制,他没有带上微笑,此刻的他低声吼叫,野兽一样露出尖牙。所有的愤怒,不甘,疑惑,彻悟,激情,最后都化成了速度和力量。
这才是,他想表达的东西,这才是滑冰对于他加丘的意义啊!
给我真相吧!
加丘张开双臂,闭上眼睛,面朝漆黑的天幕。
沉寂后,第一阵掌声,创世纪般,光照进来了。
乔鲁诺放下录像的手机,朝着谢幕的加丘鼓掌。
随即是炸雷般的叫好与掌声。
开完笑吧……这只是公开练习,不,公开练习甚至还没开始……所有人好像都忘记了之前对这个少年来意的种种猜测,以至于他再次滑向乔鲁诺时,除了几个还保留着职业习惯的记者举起摄像头,再没人在乎他们之间恩怨种种。
加丘刹停在乔鲁诺面前近在咫尺的地方,气还没喘匀就从对方手中抽过方才录像的智能手机。
他用了些时间,才揪掉手套点中那个带着拐弯箭头的方框——他虽然用着上世纪的老头机,但毕竟不是原始人。
还因为用尽力气颤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
滑起来屁股那里太紧,而且我想要亮一点的颜色。这个布料太透了,显得你很变态。不过,谢谢。
加丘敲下句点,点击发送。
手机被丢还给乔鲁诺,风带起他金色的发丝。
加丘浅灰色眼睛里是未尽的风暴。他把视线凿向乔鲁诺,金发少年的蓝眼睛也如同低温的火焰般燃烧。
加丘握紧拳头,一字一句地说:
“你给我好好滑,不许输。”
* * *
距离Maurice Richard竞技场十余英之外,蒙特利尔古老的城镇中心,高层酒店顶楼可以俯瞰被茫茫白雪覆盖的城市。短绒的波斯地毯铺满了从电梯口到房间大门的道路,身着长袍的高大黑人径直走过。
套房里屋,酒红色的天鹅绒和丝绸交缠着从镶嵌着金色壁画的天花板上垂落,坠在四帷柱大床上。一个金发男人侧躺着,未被遮盖的肩头和腰腹是罗马雕塑一样的线条,窗外阴郁的天光下,皮肤显得苍白异常。按照常识,他现在的年龄绝对无法与美艳二字搭上关系,但使人苍老的时间似乎在他身上停滞了,让他的容貌分辨不出岁月流逝的痕迹。
男人侧过头,慵懒的眼神里藏着危险的锐利,他看了眼如约而至的访客。
“吾友来得正好,今晚不妨和我一起挑选藏品如何。”
“乔鲁诺·乔巴拿去公开练习了。” 恩里科·普奇开门见山,言语中强压着罕有的烦躁。
迪奥·布兰度好像在决定前往这北方小城市暂住的那天就料到了,没有露出一丝惊讶,反而显得非常兴奋。他走下床,丝绸落在脚踝,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下方的万物。风雪中的楼房,车辆,偶尔走过的行人,每每都渺小如蝼蚁,仿佛只是一场沙盘游戏。
普奇认识这个男人十余年,彼时他还是美国冰协数十个注册裁判中的一个。他深知,世界上能让迪奥感兴趣的事物很少,并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少。收藏艺术品是迪奥的爱好,但那也仅是他用来点缀生活的消遣。真正能让那双神明一般血红色眼眸燃起兴趣的凡人,即便只是一点颤抖的火苗,都寥寥无几。
乔鲁诺·乔巴拿能算作一个。
“公开练习后,他就接受了采访。” 普奇语气平静,继续道。
“哦?” 迪奥漆成黑色的尖锐指甲划破玻璃上细密的水雾,“是他说错了什么么?”
普奇沉默。
定义对与错有很多方式。社会和世俗意义上的对错,艺术感受上主观的对与错,功利意义上对职业发展的对与错,以及对当事人内心认定的对与错。
于是他选择总结乔鲁诺行为的后果:
“他对Passione的态度非常强硬。”
各种意义上,都一定要鱼死网破的强硬。
“那你觉得他会成功吗?” 迪奥的兴致似乎更高了。
难度很大,可能性非常小。
“过去几天,一些曾经共事过的裁判同僚联系我,” 普奇选择用事实而非主观感受回应,“他们都提到,意大利Passione俱乐部的老板派出了代理人,试图与他们接触。”
听到这里,迪奥扰乱水雾的指尖停下,像看到弄臣滑稽起舞时那样发出一声冷笑。
不需要挑明,Passeione老板的意图直指乔鲁诺,不仅是在比赛成绩上,更在发声途径上,只是出手过于自信,以至于显得有些急功近利。
“需要找人去提醒Passione吗。” 普奇向前,侧过头,仰视男人。
“有自以为是的人在我的作品上涂画,恩里科。”
迪奥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温度。
看来某些人的脏手要伸到这边了。虽然他现在的重心早就不在花滑,甚至不在冰雪运动上,但某些家伙用卑贱的手段,试图沾沾自喜地分一杯羹,这坏了他的风景。用药,买通裁判,操控比赛……不入流的做法。许多曾经追随他,服侍他的,也曾这么想,凡人总企图通过这种懦弱的小伎俩讨得他的欢心,反倒招致世人对他的误解。
“至于乔鲁诺,之前他装乖了这么久,我还以为其他几个不成器的东西一样呢。”
谈及自己的子嗣,迪奥并无亲情意味,半点施舍,半点玩味,像是终于挑选到一件趁手又飘零的冷兵器握在手中欣赏把玩。
明白了迪奥的言外之意,这下轮到普奇意外了。
“但凭借他个人能力能查到的东西,至少是他目前公开提及的,这在法律程序上扳倒Passione十分困难。”
迪奥毫不在意,伸手去床头的方柜上倒了一杯烈酒,几滴酒液留在杯口,被他苍白的指尖抹去,送入口中。
“法律只是权利的玩物罢了。还记得之前那个调查记者吗?他想调查的不仅是我和The World,野心太大想挖出他背负不了的东西,最后还不是乖乖‘消失’了,” 迪奥将冰杯递给普奇,“他剩下的那些东西放着也没用,不如就用来奖励乔鲁诺,怎么样。”
普奇即将碰到琥珀色酒液的嘴唇停住。
这是个威力过大,以至于危险的奖励。
“你担心美国冰协被波及?”
迪奥洞察了男人犹豫的原因。
普奇的确有这样的顾虑。
“他身上流淌着我的血液,不是个莽夫,否则也不可能凭借自己走到现在。况且对你来说,处理一个引火烧身的年轻人,应该不算困难吧?”
迪奥的指甲抚上普奇长袍的褶皱。
“去拿来,给他。”
语气轻松得仿佛即将交到乔鲁诺手中的只是一个玩具。
普奇不再做任何反驳,回答:
“短节目结束后,乔鲁诺会入住选手统一的酒店,我会去安排。”
* * *
“呼,这才是比赛的第一天。”
欧洲体育频道的解说员对着话筒长舒一口气。
“这种你追我赶的气氛,真是好久都没见到了。一个人状态完美,有时候真能调动所有选手都向上走。最后一位,国家队队友退赛后替补出场的乔鲁诺·乔巴拿,也没有受到之前的影响啊,非常非常完美的表现。”
2021年3月22日,花样滑冰世锦赛首日,男单短节目。
乔鲁诺在钢琴声中结束动作,抚过冰鞋,他向自己颔首,对结果基本满意。
短节目音乐选自根据松本清张小说《砂之器》改编的剧集,ピアノ协奏曲“宿命”。从赛季初,这套节目就游刃有余,需要打磨的地方并不多。因此,他把训练的重心放在了更紧迫的点上。
全国锦标赛的判罚掺杂了人为因素,小分表总体来说没有太大参考价值,不过确实为改进提供了角度——极端情况下,想要有取胜的可能,必须每个细节都完美无缺。从换新冰鞋到今天,满打满算九天整,他在和波鲁那雷夫先生共同完成了两项工作。
第一是适应新鞋和新刀。并非控制冰鞋为你服务,而是把鞋和自己的身体作为一体。如何发力,转变,掌握其中微小但关键的控制技巧——只能靠大量练习的堆叠,没有捷径可言。
第二是在技术层面,打磨每个跳跃的细节。重中之重是把容易混淆的Flip跳和Lutz跳分清楚。和Passione签约前,乔鲁诺的技术几乎全靠自己摸索。用刃模糊的毛病,他比谁都明白。即便从前并未被狠抓,为了避嫌,上半赛季他也特地摘除了Lutz跳这个分值最高的动作。但此时此刻,他不想再规避问题了。波鲁那雷夫尚未退役时,就是以教科书一样Lutz跳闻名的高手,听闻乔鲁诺的要求,立刻将自己所学倾囊而授。
比起适应新鞋,改刃甚至需要更多的练习,将错误的肌肉记忆全部洗去。
用极端的说法,这就像想改变根深蒂固的走路方式,需要将腿打断,重新开始。
这即使对最顶尖的选手来说,也是疲惫且痛苦的,代价是身体和心灵上的巨大消耗。乔鲁诺已经忘记上一次像这样反复摔倒是什么时候了。一开始尚且能感受到疼痛,时间久了,即使髋骨砸在冰面上,也只剩下麻木。拆开冰鞋,脚踝的皮肤上布满压迫和撞击留下的淤血。
波鲁那雷夫作为教练发出警告:这样短时间内密集的练习会增加今后伤病的风险。
乔鲁诺了然,但倘若此刻不投入风险,他将会没有未来可言。
这几天不多的轻松快乐的时光,是每天晚上和特里休和波鲁那雷夫晃去远处小镇上的面包房。他们中只有波鲁那雷夫可以敞开吃那些加了黄油和枫糖的甜食,不过看在他终于推开轮椅,拿起双拐一步步向前走时,这些微小的奖励值得。另外,则是在房间里回复米斯达的短信——那些不长的言语和身体的痛感一样,让他觉得自己真切地活着。不过他有尚未完成的计划,此刻必须和米斯达保持一定的距离,他很抱歉,倘若成功,他祈祷米斯达仍愿意听他的解释。
回到此刻的赛场,令人欣慰的是训练有了成果。把Lutz跳加回难度编排,是对自己的宣誓。起跳时脚踝压着外刃弹起,那种感觉让他确信,这次的用刃清晰标准,没有任何问题。
弯腰向四周致谢,玩偶雨砸在冰面上,是他喜欢的黄色的布丁狗。乔鲁诺深知自己的幸运,经历过这一切,依然有人爱着他,祝贺着他的归来。当然,也有不友善的声音夹杂其中,控诉他钻规则的空子,说他不干净。
但此刻他对这些都不在乎。
金发少年独自在万千喧嚣中走到等分区,落座。
目前的前三名是日本选手东方仗助,俄罗斯选手迪米特里·斯米尔诺夫和美国选手杰森·威尔逊。米斯达则以他的三周套排在第五。
乔鲁诺的目光盯在第一名的东方仗助上,屏住呼吸,手不自觉地抓住了沙发的布面。
东方仗助的得分是104.63。
这次出分十分迅速。
“乔鲁诺·乔巴拿,短节目得分是,102.88,目前排名第二。”
神情稍微轻松了一瞬。
比仗助少一点,但依旧非常理想。仗助的短节目选曲Beatles的《Get Back》,歌词和风格都与他完美契合,经过一赛季的打磨后,技术干净,毫无疑问地点燃了整个场馆的气氛。乔鲁诺自觉在表演分上略落后合情合理,靠自由滑反超完全有可能。
整场比赛,裁判都公正得令人吃惊——有些讽刺。该抓的错误,用刃模糊,周数不足,全都按照滑联手册毫不留情得扣分,节目内容分也无视了组别和国籍的潜规则,给得得体又大胆。能站在世锦赛的战场上的选手们,都早已习惯了捧高踩低,分数多多少少随着裁判的需要上下浮动——现在大浪退去,原本的样子显现出来,反而催生出一些新的震撼。
短节目比赛告一段落,暂列前三的东方仗助,乔鲁诺,还有俄罗斯人走向会议室,准备接受例行采访。闪光灯和话筒几乎要淹没他们,安保人员不得不走在前方维持秩序。乔鲁诺知道那大多数都是冲着他来的。毫无悬念,接下来采访的重点也聚焦在他身上。
大部分提问和预想中一样谈不上友善,甚至刻薄无礼,但他反而一点都不紧张了。
要引老板现身,必须说出一些常人看来尖锐糟糕的话。
不破不立。
“乔巴拿选手,您之前在公开练习后评价埃斯波西托选手退赛,‘这场闹剧并不是选手的错’,是否是指他的选择受到了外界压力?”
“如果您是暗指我逼迫加丘退赛,那么很抱歉,他退赛与我今天站上赛场的理由一致——为了我们的身为运动员的尊严,我尊重他的决定。”
“你作为意大利第一替补参赛,短节目得分比队友米斯达更高。请问你真的认可国内赛的排名吗?”
“我从未这样说过。”
“传闻你对现俱乐部Lagoon并不满意,将转入简·波鲁纳雷夫手下训练,是真的吗?”
“不,我并没有对Langoon不满,” 乔鲁诺顿了顿,“但我对母公司Passione对待运动员的方式提出质疑。”
此言一出,连在旁边无聊到捏水瓶玩的仗助都震惊的转过头来。
“请问你是对Passione针对你药检阳性的处理不满吗?”
终于问到这里了。
乔鲁诺彻底放松了。来啊,多比欧,老板,你们也一定在听着吧。少年的眼神滑过下面的记者,他甚至有些希望,那个多比欧此刻就在其中。
“是的,错不在我,”
乔鲁诺掷地有声。
“我从未主动服过禁药,对环境污染这个调查结果也存疑,我怀疑Passione中有人诱导运动员使用违禁药物。”
即使是专业的媒体从业人员,也都一片哗然,接二连三的提问炸开:
“能说得更具体一些吗?”
“请问其他选手的药检也有可疑之处吗?”
“你确定你说的话属实吗?你是否有确凿的证据?”
“这只是你用来逃避责任的说辞吧!”
发布会主持人被这场面弄得慌张无措,正不知道要怎么重新控制会场秩序,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我说你们就不能问一点有营养的问题吗?”
是东方仗助。
还没脱下仿披头士西装的日本选手,从男高中生礼貌可爱的样子,切成了满脸黑线的混混脸。身为短节目冠军却被无视,仗助却一点也不恼。他从前也有过被媒体追着挖掘私生活和家庭成员的经历,此刻只觉得这些记者长枪短炮逼问的乔鲁诺的样子,似曾相识得讨厌。
乔鲁诺感觉桌底下,有人轻轻碰了碰他的鞋。向右看,日本人微微噘着嘴,朝他挑了挑眉。乔鲁诺轻轻颔首,手在桌不下握紧,他收拾了一下一瞬间柔软的破绽,继续补上他要说的重中之重:
“我是清白的。我有Passione的内部资料,这关系到不低于两位数选手的遭遇。但为了我的安全和赛事的正常进行,我选择自由滑之后公布,如果我有机会的话——”
“新闻发布会现在结束!”
主持人赶紧结束这场不知要滑向何处的危险问答。记者们哪肯罢休,此起彼伏的提问声中,三名选手被安保人员护着趁机钻进选手通道。高大的俄罗斯人显然不想被搅和进来,加快脚步走得没影,只剩下仗助和乔鲁诺二人肩并肩。
“喂,” 仗助用手指顺了顺抹了发胶的飞机头,“药检的事,之前我就不愿相信,刚才听你那么坚定地否认,我安心不少。”
“谢谢你,选择信任我。”仗助的直白让乔鲁诺惊讶。
只因为新闻发布会上短短一句话……就这样轻易地相信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吗?在提问中对方为自己解围时的暖意再一次升上来,花滑带来的纽带让他的心止不住怦怦跳动。
“乔鲁诺,如果没有你出现,我的职业生涯估计会无聊得多,” 仗助笑着摇摇头,“ 去年我见到你,就总觉得我们的内心是一样的。”
前方是两条岔路,他们停下脚步,不约而同转向对方。
仗助伸出手,乔鲁诺会意。
“自由滑赛场上见。”
“一天后见。”
乔鲁诺斜挎着冰鞋包,走出冰场僻静的侧门。Spw的冰球队凯旋归来,今天清晨他和特里休从城郊搬离。距离比赛场馆两个街区外,是世锦赛选手统一下榻的酒店。酒店装潢深色调, 少了些生活气息,透露着森严有序。
和老板的正面较量要开始了。手中的筹码,其实远不及他向媒体透露得那样有力。但他绝不能显露出心虚和慌乱,只能用表现上的胸有成竹赌一把,让老板方寸大乱,露出马脚。
中央空调的白噪音萦绕着封闭的房间,而窗外纵横的树木在狂风中颤抖,时不时有枝干崩裂摧折,不失为一个静心思考接下来对局的地方。
如果扣门声没有冷不丁响起的话。
乔鲁诺警惕地从床边站起。
咚,咚,咚。
三声一组,不重,但锲而不舍地重复,仿佛住客不开门,对方就不会停下。
乔鲁诺环视四周,座机电话就在床头,但他还是握紧口袋里的手机。他确定,入住酒店时看见有监控摄像头把守着走廊,于是缓慢走上前,停在门口,贴在猫眼后。扭曲的视野里,是个穿着酒店统一制服的家伙。乔鲁诺打开手机录像,把手指搭在插好的链条锁上。
是老板的人吗。
这是出现在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
意外、紧张和诡异的兴奋随着心率一起上升。门外的家伙看上去块头不大,身高与自己相仿。乔鲁诺在脑中快速评估倘若最坏的情况出现,仅凭自己手无寸铁能否脱身,不过很快意识到这么做没意义。如果是老板的人,是多比欧,或者更幸运,是已经如坐针毡的老板本人,最好闹得更大些,故意伤害,流血事件——如果只需要他一个人受伤,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算是大获全胜了。
想到这里,他撤下门锁,摁下把手。
预想中的冲突没有发生,门口的人嚼着口香糖,声音都懒洋洋的。
“乔鲁诺·乔巴拿先生,这是你定的披萨。”
穿制服的人面无表情。没等他反驳就把一个方形的纸盒塞进乔鲁诺手中,乔鲁诺本想拒绝,可手中的物品足有有三个披萨那么重,带的他双手一滞,而对方就趁着这几秒空档快步走开,钻进早已等待的电梯,消失不见了。
绿海豚酒吧。
包装盒上用黑色和绿色的油墨打印着。
乔鲁诺默念着,被捉弄似的不悦地皱起眉头。恶作剧吗?给一个意大利人送快餐披萨,真是颇有讽刺意味,从没听过加拿大有这种礼节。他依旧在录像的手机对准包装盒,有了“环境污染”的前车之鉴,他对一切可疑物品都保持警惕。
纸盒平整硬挺,外侧没有沾到油渍,他拿在手中掂了掂。
这绝对不是披萨。
不是温热的,没有半点食物的气息,也没有烤熟的饼皮在盒子里四处晃动的声响。
他又朝走廊望了望,监控镜头闪着点点红光。
轻轻打开盒盖,乔鲁诺愣住了。
里面是满当当的一盒文件。
Notes:
这一章真的写的十分艰难,和牡蛎太太一起推翻大纲又重来,发现原本计划的72章讲完每个人的故事太赶了,草稿写完发现正文73张+最后一章尾声会比较舒服,要麻烦大家多看两章我的啰嗦orz
写到这里,加丘在正文里的成长线算是告一段落了。写的时候我翻到加丘第一次在2020年世青赛出场,以乔鲁诺眼中一个过客的形式,当时的我真的完全想不到,他能够成长为今天这样一位选手,摆脱精神上的束缚重新认识自己。真的太不容易了,真的非常感谢加丘愿意这样出现在我的笔下,他是自由的风暴。希望可以配合Muse的Unnatural Selection当做BGM食用,风味+100
真的很希望大家能给我留下评论,我面对lofter基本已经放弃挣扎,想不明白,明明就是非常健全的teen向竞体文学啊为什么要吞呢???真的,看到评论我会一蹦三尺高的谢谢各位霸霸们喜爱www
Chapter 70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披萨盒落在地毯上,绿海豚酒吧的图标在昏暗的廊灯下模糊成一团。
乔鲁诺捧着厚重的纸张,页与页间挤得极紧,活鱼一样沿着虎口的轮廓打滑。
这些纸张新旧不一。有些依旧洁白刺眼,边缘锋利割手,激光打印的油墨痕迹微微凸出纸面。更多的已经泛黄起毛,汗渍夹杂着铅印油墨,印上浅却清晰的指纹,昭示着曾经的主人曾不止一次翻阅过它们。
文件大多由英文书写。字母合并成音节,拼凑成词汇,延长成短语,最终汇聚成句子,默读后令人心跳爬升。乔鲁诺的手指捻着纸张边缘快速向后翻,一张张。玄关狭窄闭塞,灯光黯淡,脚步出于本能朝宽敞通透的里屋走。视线完全聚焦在纸页上,以至于他忽略了拐角处的背包,被绊了一个趔趄。
哗啦。
纸张如同雪片散落在地上,毫无保留得展现在了乔鲁诺眼前。
无数的字母跳动着,信息像巨浪拍打礁石一样猛得涌入脑海。乔鲁诺蹲在一片狼藉旁,撑住额头,努力平复呼吸。良久,他缓缓拾起离脚边最近的一张,阅读至页末后,忍着翻涌的不适将其平放在床单上,接着是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窗外风卷着云层,天光变亮又变暗,这些无序的文件被按照地点和时间分组重排,树木分叉一样展开。
终于,压缩在小小披萨盒里的文件铺满了54x74英尺的标准床垫。空调吹出的微风下,纸张有生命似的微微颤抖。
乔鲁诺站在床边,凝视着它们。
左下角单独放置的一叠总共四十五页,小拇指厚度。Passione医疗顾问乔可拉特的证件照被一枚回形针别在最上方。在罗马未能挖掘到的情报,现在完整展现在他面前。
1997年12月底,乔可拉特的实习医院在例行清点时发现丢失了几瓶肝素。作为最常见且廉价的抗凝剂,肝素的管控较为宽松,因此这并未引起重视。直到1998年7月,该医院连续遗失了麻醉剂琥珀酰胆碱和激素类管控药品,他们终于警惕,查看了监控记录后发现了这位意大利籍的住院医师连续数月擅自将其掺入病人的处方,对此他的解释是“迫切希望病人好转”。乔可拉特精通药物剂量,当时并未造成实际伤亡,仅有两人因为超量使用激素股骨头坏死——但他们发病是几年后的事情了。医院和大学为了声誉没有报警,只进行了内部调查,以心理问题匆匆结案后,未曾公布开除这位学生的原因。因此乔可拉特得以在1999年回到意大利,于博洛尼亚大学就读体育医学,开始了下一阶段的“新生活”。
2006年Passione俱乐部注册成立之初,乔可拉特就已经入职,成为“医疗顾问”。之后的数年,意大利冰雪运动兴奋剂阳性检出率和伤退率出现了小规模爬升,案例看似零星,却非常巧合地与乔可拉特“轮值”的路线高度重合。化验单、申诉书和自愿退役声明几乎都来自未成名的年轻选手,记录在案的纸媒报告只有一则,有关一位因肝肾损伤职业生涯告吹,并需要依靠透析维持生命的滑雪选手——但因为他已经举家搬至德国接受移植,这在意大利本土没能激起水花。
下一个受害者是谁?乔鲁诺翻开几张薄薄的纸页,上面的名字并不陌生——是Passione的子俱乐部Hitman。
2014年,冰舞选手索尔贝膝伤复发,本应立刻进行手术,仅靠定期抽取膝盖积液维持到赛季末,不仅会导致伤情进一步恶化,也会加剧选手的痛苦。但乔可拉特在诊断记录上给出的诊断意见一直是“保守治疗”——这意味着如果他们强行进行手术,将无法获得俱乐部的保险援助。一封来自格鲁吉亚冰协的档案指出,杰拉德和索尔贝当时走投无路,想在转籍后尽快安排手术。然而紧随其后,里苏特类固醇检出阳性。他的搭档普罗修特反复上诉后,也因协助用药的罪名遭到判罚。冉冉上升的明星俱乐部就此陨落。
至此,关于乔可拉特的调查似乎偃旗息鼓。或许就是从那时开始,他的目标不再仅限于寂寂无名的二线选手。但动机和目的是什么?乔可拉特作案时间、地点、对象和手法没有特定规律,几乎像即兴所为。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没有Passione上层的默许和背书,这种跨度长达数十年的疯狂举动不可能实现。累累罪证就摆在这里,即使不确定能否在法律意义上定罪,也足够开启彻查。这正是乔鲁诺一直苦苦找寻的,能自证清白,扳倒老板的关键证据。
但此刻乔鲁诺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激动。
因为和Passione有关的,仅仅是这项运动中丑陋事物的冰山一角。
除此之外,还剩下五百八十三页资料。
血液中检测出四种不同药物的未成年选手。冰刀插进颅骨两厘米的选手。国家冰协利益交换暴露,被架上风口浪尖赔上职业生涯的选手。被当做物品估价,转籍后受伤被搭档退回,万念俱灰选择跳楼结束生命的选手。
从青年组到成年组,被教练反复性侵威胁的选手。被国家队名额和参赛资格捂住嘴不敢发声的选手。在教练话语权争夺下活在夹缝中的选手。X光片上还有肉眼可见的裂缝,却被要求隐瞒伤情继续参赛的选手。
被教练体罚和精神虐待、被队友霸凌到自残自杀的选手。检测出癌症,被国家队队医隐瞒强迫完赛,错过最佳治疗时期最终病逝的选手。
受伤后被放弃,国家队拒绝支付复建费用,“康复”后只能跛行的选手。因为派系斗争被排除在国家队之外,冰协放弃名额也不被允许参赛的选手。
俄罗斯、美国、日本、韩国、中国……其中的一些名字,乔鲁诺甚至认识。他们同场竞技过,在更衣室和酒会上说过话,或是曾经在走廊上擦肩而过。他记得他们的面孔,因为成功呐喊喜悦的面孔,失败后自责的、懊恼的、恐惧的面孔,或者只是对着冰面放空的面孔。他研究过他们擅长的技巧,知道其中的几个喜欢怎样的鞋,怎样的刀,他知道他们的表演服是什么颜色。
当你意识到冰冷的文字后,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一字一句啼血地控诉,真实的丑恶和绝望带来的冲击力有如山崩。
而这些,还是这五百八十三页中较为“温和”,能从各方口中泄漏出来,作为“新闻”与“八卦”的部分。
剩下的更多从未被公开,也无法被公开。
乔鲁诺只感觉耳鸣,抑制不住地想要干呕。
到底是谁把这些东西塞进披萨盒,用开玩笑一样的方法交到他手中?
众多拆散的文件中,唯独一本被装订的书册。胶装的侧线,铜版纸的封皮。加粗的新罗马体打印着俱乐部的名字,THE WORLD,镜面处理的黑色油墨反着光。
这是他素未谋面的生父,迪奥·布兰度曾运营过的俱乐部。
2002年盐湖城奥运周期,多少光芒万丈的选手曾在那里训练。但他们最终的下场是碎了、病了、或者是疯了。十余年后,依然有人试图挖掘THE WORLD的冰面上的脏污。但相比其他纸页上赤裸裸的证据和控诉,这本精心装裱过的书干净得像个笑话。承受着身体和精神上巨大的折磨的选手们,依旧承认一切都是他们自愿的。“自愿用药”,“自愿训练”,感恩迪奥·布兰度给予他们机会,改变了他们的人生——他是神明。即便这个所谓的神明对他的信徒们不屑一顾,充满鄙夷和玩弄。
乔鲁诺对父亲形象的认知停留在他的养父,回忆谈不上一丁点温馨美好。对于生父,他从未有过什么奢望,却在16岁那年成为了迪奥·布兰度“流落在意大利的儿子”。进入成年组,职业上升期,那些基于他身世的无端揣测和讨论,充满了先入为主的恶意和荒诞。
但比起此刻的羞辱,那简直算不上什么。
迪奥·布兰度高高在上,把他人浓缩的苦难当做礼物,如此轻率得赠予他。
血液里的愤怒叫嚣,在某一瞬间催生出了毁灭的欲望。披萨盒里的文件像是一枚打开了所有保险的核武器,只需要轻轻按下按钮,就能将这些丑恶曝光……但下一秒,残存的理性告诉他,这不过是自私无能的行为。公之于众,会将那些在黑暗中挣扎者的自尊,经历过痛苦却还在坚持者的信念,以及这项运动里原本美好的东西一并烧成灰烬。他自己或许也将尸骨无存,各种意义上。
只取所需,剩余的置之不理吗。
不可能,做不到。仅仅是念头冒出的瞬间,巨大的愧疚就吞噬了他。
依旧能凭借着神经反射呼吸,但被吸进肺部的空气中似乎早就被榨干了氧气,大脑里除了反复冲刷的情绪,只剩下空调运转的噪声。
不能继续待在这间屋子里了,会彻底疯掉。乔鲁诺机械性地拢起床上的纸张,一打打放进背包——他根本不敢把这样的东西单独留在房间。
去哪里?Spw吗?不行,因为就连那位帮他们安排好一切的花京院先生的履历,也赫然列在THE WORLD的名单上——虽然他于2002年盐湖城奥运会前转入乔瑟夫·乔斯达手下训练,但对经历过的一切缄默不语。阅读过背包里的东西后,被害妄想式的思维霸占了乔鲁诺的大脑。他没办法相信任何可能存在着利益交换的人或组织,何况是对各项大赛都有大笔赞助的商业组织。
波鲁那雷夫呢?不行,或者说他不敢。波鲁那雷夫的脚,那场发生在奥运前夕的事故,他也经历过相似的事情吗?他害怕找到波鲁那雷夫后,年长者会平静无比地说,是的,所有人都是这样过来的,这就是这项运动原本的样子。
告诉布加拉提……那更是疯了。Passione有一个拥有变态控制欲,想把亲生女儿推下三层楼的老板。他的得力助手躲在暗处,恶医为所欲为,而他甚至还不知道对方如何做到精准下药……
乔鲁诺收拾文件的手停住了,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翻找出一张崭新的打印纸。那上面列出了乔克拉特从16年至今的“巡检记录”。
他盯着那布满密密麻麻的日期与地点的excel表格,从布加拉提公开发言,到自己药检阳性,乔克拉特一共在那不勒斯出现了两次。两次,那时候他正在奔波在分站赛之间,航班延误常有,其中还穿插着采访和会面。连他都不确定自己何时会在Lagoon训练,那乔可拉特是怎么……
如果他根本不是针对特定的选手下药呢?
恐惧抓住了他的心脏。
米斯达,我要去看看米斯达。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成为了拉住他的锚点。
米斯达得知他要搬进酒店时兴奋的表情模糊在思绪的巨浪中,四位数的门牌号,他只记得代表楼层的前两位。没有门卡,电梯拒绝将他送往米斯达的楼层,于是他推开防火楼梯的门。安全出口标牌闪着绿幽幽的荧光,和绿海豚酒吧披萨盒上的喷绘是一样的颜色,他抑制不住地一阵阵眩晕。抓着扶手朝上放的楼层爬,推开那扇一模一样的门,昏黄的灯光和深色的地毯延伸向远方,短暂地拯救了他。他一步步向前走,在走廊里里麻木地寻找着那个似是而非的门牌号。
他站在了那扇门前。
金属的号码透露着一种拒人千里的陌生感,以至于握成空拳准备敲门的右手停在半空。
就在这个时候,那扇门向内打开了。
* * *
玻璃淋浴房,热烘烘的水流,白茫茫的雾气,米斯达像一条被封进罐头等待高温蒸熟的鲭鱼,他喜欢在淋浴时思考些比日常生活更复杂的问题。
Passione有人诱导运动员使用违禁药物。
乔鲁诺在新闻发布会上说的话让他在热水下打了个寒颤。
看吧,我就说乔鲁诺是清白的……米斯达努力抠出些值得高兴的点,然而脆弱的安慰似乎不堪一击,很快被更深刻的忧虑挤到一边。或许Passione确实是该完蛋了,早该完蛋了,但这种骇人听闻的丑闻……面对那帮记者脱口而出,真的不会有问题吗?
别乱想,该怎么处理这种事情,乔鲁诺只会比自己更清楚。敢说得这么笃定,一定是因为找到了足够坚实的证据吧,在他们分开的这段时间里。
公开练习那天,加丘的诺基亚稳稳落在乔鲁诺手心的那一刻,他的心也跟着那砖头似的小玩意儿颠簸起来。当时他惊讶得要命,他们两个什么时候冰释前嫌变得这么熟了?现在回头看,只觉得自己像个大傻子。
他和乔鲁诺整整三个星期没见面。在他们用手机短信互相发送“早安” “晚安”和可爱字符画的时候,围绕乔鲁诺的世界或许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他却什么都不知情。
米斯达闭上眼睛,仰起头,水流浇洒在脸上,洗发露的泡沫旋转着冲进地漏。
上午的短节目比得还不错,卡着第六名的线,竟然还进了最后一组。但看着自己的分数,他在职业生涯中第一次有些不知足,懊悔自己怎么只能做三周跳封顶的难度。完赛后,他没办法和乔鲁诺坐在一起,甚至不会出现在同一个转播镜头里——乔鲁诺登场时,他就已经被挤出实时前三的坐席。理智分析,除非排在前面的选手们全部出现重大失误,否则即使他完美发挥,裁判们把艺术表现分打爆,能和乔鲁诺一起站上领奖台的可能性还是几乎没有。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贪心了?
或许贪心的不是分数和奖项,只是能和乔鲁诺正大光明在一起的机会。
黑发青年关上花洒,自暴自弃地甩了甩头。
撇开这些有的没的……总觉得心里还是隐隐不安。越是想起乔鲁诺在新闻发布会上胸有成竹的样子,越觉得说不出的奇怪——面对那些提问,那样直白,咄咄逼人——他在记忆里翻遍,这不像是平时的乔鲁诺。
要不还是去看看乔鲁诺吧?只是作为朋友待在一起,聊聊天,下楼去吃个晚饭,这里的煎饼味道还挺不错的。散步就算了,这鬼地方冷得要命。总之要纾解一下比赛压力,再顺便问问他这半个月都发生了什么,如果他愿意说的话。
说干就干,米斯达走出浴室,匆匆擦干,从行李箱里扯出干净的T恤和平角短裤换上。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他都觉得自己处在一种幸运过头的状态里。比如想穿哪件衣服,顺手一捞就是它;训练时突然想吃什么,晚上回家妈妈恰好做了;想养小狗,收养所就一下子冒出六条;又比如想到某人,对方就会恰巧出现在眼前。
他拉开门,看到乔鲁诺近在咫尺,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但瞬间的欣喜在他注意到对方没有血色的脸颊时消失了。
“你……还好吗?” 米斯达皱着眉望向乔鲁诺的绿眼睛,试图在里面找出些答案。
“没事。” 对方丢下一句干巴巴的回答,不留情面地转身想走。
黑发青年眼疾手快,握住他的手腕拉回来。门在两个人的惯性下被带上,发出砰的一声响。平日里就没有高光的黑眼睛暗下几分,米斯达更加确定了自己心中那种难以描述的感觉——那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的,不好的感觉,绝对是准确的。
“到底怎么了?” 乔鲁诺的沉默让米斯达急几乎得要跳起来,“突然出现又要马上要走,你把我当朋友也不该这样!”
双肩包的重量挂在脊背上,乔鲁诺握紧包带,垂下肩膀。
果然布加拉提也没有跟他讲吗……米斯达的话语让他后知后觉,现在整个Lagoon,包括已经退役的福葛,带伤卧床的纳兰迦都多多少少对当下的情况有所了解,被蒙在鼓里或许只剩下面前这个人。米斯达选择滑冰是出于纯粹的快乐和美好,他没有技术难度的包袱,呈现出的是充满感性的,特殊的,在心中独占纯净而柔软的一隅。出于偏私,自己也一直在潜意识中将米斯达推开,越远越好。
但此刻的米斯达就这么低头看着他。习惯了他的笑脸和打趣,乔鲁诺第一次从黑发青年身上感受到了某种威压——换做平日,他会远离能压制住自己的人,但今天不一样,像是在狂风里飘荡,终于被抓住。不讨厌这种感觉,甚至觉得如释重负。
此行的目的本来就是提醒米斯达多加小心,所以也没必要继续隐瞒了。
“特里休是老板的女儿。” 思索了很久,乔鲁诺终于开口。
整件事情过于庞大复杂,以至于难以找到一个合适的开头。他讲到纳兰迦的意外,与里苏特的谈话,在罗马遇到福葛又分道扬镳,机场的不速之客,以及那个由爬虫程序发现的阴暗秘密。处理情绪的回路似乎在刚才巨大的刺激下暂时断开了,回忆这三周发生的事情,对原本就虚弱的精神又是巨大的损耗。他发现自己很难辨认出米斯达的表情变化,只能看出那双黑眼睛里逐渐涌出水汪汪的东西。
他还是选择隐去披萨盒子的部分。
“医疗顾问乔可拉特有给病人滥用药物的前科,我怀疑是他在投毒。”
“还不确定他是如何精准锁定某个运动员的。可能他的目的在于惩罚不服从老板的俱乐部,至于谁会成为受害者根本不重要。”
“所以我担心你。”
米斯达静静听着,感到后背攀上刺骨的冷意,但他还是绞尽脑汁,试图用一些乐观的事实安慰道:
“我没事。你看,我们之前都待在一块儿,我能有什么事儿?” 黑发青年压住声音里的颤抖,“而且我16岁之后才开始在Passione滑冰,就算医生之前就挑人下毒,也毒不到我头上。从12月到现在,我飞行检查的结果不全都好好的嘛?”
“嗯,那样就没事了。” 乔鲁诺浅浅地点头,现在他确实该离开了。
“等等——不许走!”
米斯达几乎是吼出来,用整个身体拦在门前。
“短节目前你就知道这些了吗?不对,你肯定还有事瞒着我——求求你了,乔鲁诺,你这样到底是怎么了?”
“别担心,我会把事情办妥,” 说出这句话后,乔鲁诺很快发现这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于是改口,“后天就是自由滑,我不想再影响你的状态——”
“你什么都不说难道就不会影响我吗!”
上扬的反问打断了乔鲁诺的推辞。米斯达握紧拳,又松开,语气里却只剩下了请求。
“还有你自己……我怎么可能看着你像现在这样??”
刚才朝乔鲁诺吼出声,他立刻就后悔了。每吸一口气,都好像由内向外痛得要命。在心里说了一万遍对不起,我不是怪你的意思。但词不达意,只觉得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像是每一拳都砸在棉花上。
乔鲁诺原本去意已决,指尖却从冰凉的门把手上滑落了。
“有人给我了一些……情报,不止是兴奋剂,” 光是开口,乔鲁诺好像就已经用尽全身的力气,“ 除了意大利,还有其他国家。”
“嗯,我在听。” 米斯达轻声回应。
“那些东西让我觉得……” 他张了张嘴,试图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语,丑陋?黑暗?
“肮脏。”
“假装若无其事的继续滑下去?那简直像是帮凶,但我不知道要做什么才能让这项运动……恢复正常。”
“为什么他们需要经历那些事情?” 乔鲁诺喘息着,指甲抠进掌心的皮肤,如果可以,他想把那些浓缩了痛苦的文字刻上去,“没人应该经历那些。”
“总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的。你才不是什么帮凶,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米斯达只觉得鼻根酸楚,也要跟着乔鲁诺一同落泪了。
“没有人应该经历痛苦。你也是啊。”
双手被紧握的触感让乔鲁诺地抬起头。
米斯达湿润的黑色眼睛,像是亘古的夜晚,介于流体和固体之间,却比黑曜石更坚硬。
从童年到青少年,从东亚岛国到亚平宁,记忆中他未曾被这样的眼睛注视过。落单的幼兽成长于水泥砖石筑成的现代丛林,又被命运指引上竞技体育这条残酷的道路,得到的呵护很少,非常少。于是在羽翼初丰时,就代偿性地想去保护那些他认为重要的东西——人、事物和信念。那意味着他只能变得更加强大,不被允许露出脆弱迷茫的一面。他在这双黑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崩溃的,痛哭的,不体面的。这是他第一次观察到自己的脆弱。但这竟然是可以被接受的……迷惘和弱小被承认,痛苦和挣扎被感知。
即使暂时还不够强大,不够不完美,也值得被温柔地对待。
他被击中了。
被宽恕了。
乔鲁诺望着米斯达,吻了上去。
羽毛、花瓣、糖霜、烟花,不属于北国寒风中的东西飘散在空气中。轻盈的、柔软的、芳香的、热烈的、滚烫的……它们像是席卷荒原的熊熊火焰,冰封冻土中冒出的浅绿色芽眼,从灰烬中迸发出的纯净生命力。
一滴湿漉漉,凉冰冰的的东西落在乔鲁诺的睫毛上。
他重新睁开眼睛。
是米斯达头发上还没干透的水,水滴在微微卷起的发尖上累积,然后一滴滴落下来。
“抱歉……我……” 反应过来的米斯达抬起手擦过乔鲁诺的脸颊,结果越抹越糊,“你等等,不准走!我先去吹下头发,马上就回来。”
乔鲁诺终于露出笑容,点了点头。
卫生间里,吹风机呼呼地吹着,热烘烘的,噪声短暂地掩盖了一些其他的声音。停下时,四下万籁俱静,只能听到心脏怦怦跳着,而万般滋味冲刷着米斯达。
是的,一个吻。他没有意料到乔鲁诺的“回应”会出现在这样的时刻,以这样的形式。但自己心态的转变,却比想象中更快,也平静而坚定得多。他能感受到,乔鲁诺正在进行一场非常艰难的战斗,一场长久的战斗。乔鲁诺会流血,也会痛苦。而自己能做的,是去接住他。
米斯达缓缓推开玻璃门。
乔鲁诺躺在床铺靠内的一侧,已经睡着了。
他脱下塑料拖鞋,光着脚轻手轻脚走过去,踢到一个硬邦邦的触感。
是乔鲁诺带来的双肩包。
黑发青年弯下腰,提起把手,发现它沉得出奇。他想起乔鲁诺进门时紧紧捏住背带的样子,手指碰到拉链,却又松开了。窥探欲被压下,等乔鲁诺准备好了,选择敞开心扉,他会愿意倾听乔鲁诺诉说一切。
他把双肩包轻轻靠在床头柜边,缓缓再另一侧卧下,握紧了乔鲁诺的手。
Notes:
写到这一章,POI的茸米初心算是完整了
其实2022年京张冬奥之后,看花滑的热情确实被一些不好的事情消磨。一直逃避这一章,写作的时候也真的非常非常痛苦。文中的例子都来源于真实事件,不都是花滑的,还有一些速滑的。怎么说呢,这是个理想主义的故事,乔鲁诺是个非常勇敢的孩子。笔者躲在他们身后,希望这样的事情至少能被看见。
在这里乞讨一些评论orz
Chapter 71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确定这里也没有压迫性疼痛了?” 留着短山羊胡子的医生用拇指摁了摁刀口边的皮肤。
“入睡前后会有一些,” 金发男人拨弄疼痛分级尺,停在2-3之间似笑非笑的脸上,“不是特别严重。”
“过去一周戴着护具下床轻度步行和伸展都没有问题吗?” 医生后退半步,确定他行走的步态基本正常后继续问道。
“没有。” 金发男人回答。
“恢复得比预期中要好,” 不愧是运动员,他在心中喃喃自语,剥下紫色的丁腈手套,“不过关节镜手术只解决了急性外伤造成的椎管压迫,更大的问题是腰椎退行性病变。”
X光片被贴在亮白的打光盒上,关节镜影像的片段在电脑上来回播放。还没到三十岁的年龄,腰椎变形、老化和组织黏连却像是个老人。昨天他把这些触目惊心的片子给隔壁的几个同事传阅,大家都感叹怎么能搞成这种样子。
“我也不是什么体育运动专家。如果继续待在我这里,” 他揉了揉鼻尖,终于开始对着电脑敲打打医嘱,“我只能建议你以保障今后生活质量为重点进行复建。”
陪诊的红发寸头男人用余光偷偷瞥向患者,开始思考假如谈不拢,他严词拒绝,朝那可怜的医生大吼大叫该怎么圆场。
“行,就这样吧。” 但金发男人只是这样说。
2021年3月24日,一个普通的工作日上午。灰蓝色的菲亚特,意大利街头最常见的车,从米兰综合医院的停车场缓缓驶出,汇入早高峰的车流。
繁华的第一区已经人流匆匆,游客和上班族挤在一起,卡着绿灯的尾巴穿过斑马线。菲亚特开得很慢,身后频繁传来鸣笛和叫骂,但它只是占着右道路缓缓驶过米兰纪念墓园。比起两周前初春浅淡的绿意,此刻放眼望去,已经有了几分苍翠的意思。
车又向西北边开了一段,很快驶出了短暂来访者和追梦者眼中的米兰。居民区土黄或是灰色的三五层小楼房连在一起,中间偶尔立起鸽子笼一样的公寓,酒吧的霓虹灯牌散落期间,空气里还弥漫着后半夜留下的气味。七拐八拐,穿过开始收摊的早间市集,这辆车停在了后巷布满涂鸦的铁门边。
“你一个人呆在这行吗?”
Hitman冰场二楼,里苏特办公室的灯被拉开。霍尔马吉欧靠着门框,看着普罗修特缓缓坐在老旧的皮沙发上。
距离手术已经过去两周了。贝西是个听话孩子,乖乖回了学校。他还是申请了多回家几趟,但一般是每周三或周末。医嘱建议普罗修特需要有人看护,这对他们而言有些奢侈——不过既然医生说恢复得还行,通融一下应该问题不大。再说办公室至少比冰面旁边暖和。
普罗修特揪过一叠过期的报纸,翻了两下便扔在一边。硬质的护具锢着他的腰,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打进来,他躲不掉,却也没有眯上眼睛。瞳孔收缩,蓝色巩膜被漂得透明浅淡。过去几年,他常来这间屋子,混沌的情绪侵占了大部分记忆,以至于他很久没在意过这里的陈设。今天有机会再次打量,东西都在它们该在的地方,好像和十年前他初来此地时没有区别。
“明天还是在这看比赛是吧。”
嘴上这么说,他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办公桌后的灰色档案柜上。
“唔……” 轻轻的一声,貌似是打火机咔哒,擦破了空气,霍尔马吉欧腾出半张嘴回答,“嗯。”
“那玩意儿好抽吗。” 普罗修特侧过脑袋,不知道在问谁。
已经踏出门的霍尔马吉欧一愣,差点把香烟滤嘴咬断。
普罗修特褪色玻璃似的蓝眼珠形成了短暂地视觉暂留,伴随着他走下楼,拐过促狭的楼梯口,撩开帘布钻进冰场。今天去复诊,是杰拉德和索尔贝来顶冰场的早班岗。远远地望去,两个身影一个站着,一个伏在冰面上。霍尔马吉欧走到挡板边,脚踩进一滩水洼,鞋面被沾湿,晕开一小片深色。
冰面上的水已经漫出来了。
“制冷器修不好,一直漏水。” 索尔贝杵着拧不干的拖把,抹了抹额头。
这玩意平时一直在里苏特的调教下苟延残喘,现在像是证明自己真的是坏了,机器实时发出噗嗤的一声,又一小股水从开裂的冰层下面滋出来。被锈蚀的脏水喷了一身的杰拉德声咒骂起来。
“那今天开不了了。” 霍尔马吉欧没再说什么,朝正门走去。
一群酒还没醒透,卡着点等在门口准备进来疯的年轻人显然没那么容易接受,来了脾气,把售票口的栏杆敲得嘣嘣响。
“昨天不开,今天也不开。到手的生意都不错,你们趁早关门吧傻逼!”
红发男人拉上玻璃,对此充耳不闻,只是把打烊的牌子翻过来敲了敲。冰鞋租赁登记本和昨晚赶工裁好的票据被他塞进抽屉深处。
“喂,你们明天还来看比赛吗,办公室。”
他点上烟,对着杰拉德和索尔贝离开的背影喊出这句话后,嗓子有点紧。
从青年组到成年组,加丘的国际比赛一直都是他们俩跟着,眼看着野猫一样轻的毛头小子长高长大。现在这种情况,没人比他们心里更不是滋味。
“有时间就来吧。” 索尔贝停下脚步,朝背后挥挥手,跟着丈夫消失在了侧门。
这两天躺在床上时,霍尔马吉欧总莫名地想到,或许报仇雪恨也是主人公的特权。他们这帮人,既不是什么基督山伯爵,也不是哈姆雷特。或许他们眼里天大的仇恨,在旁人眼里根本和传世流芳的文学作品中那种沾不上边,可能还不如快餐电影里男主角对妻子偷情对象的深刻。那种玉石俱焚,复仇失败后被枪林弹雨贯穿,轰轰烈烈,鲜血淋漓的死亡是一种特权。而更多的是沉默的,无声的,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就这么死了。
加丘退赛了。没人谈起这件事,但心里都清楚,Hitman作为俱乐部的生命大概率要到头了。昨天短节目比完,他刷着铺天盖地的报道,那个乔鲁诺站出来指控Passione诱导运动员用药——不是他的错。不知怎的,就想起几年前普罗修特的判罚寄到冰场的那天。他好像在三十多岁时大彻大悟了,反抗了这么多年还没结果,不是老天没眼,可能只是命运没站在他们这边。
所以想些现实点的问题吧。
哪个俱乐部会愿意接手加丘?那孩子估计会大闹一场,让索尔贝他们去好好劝劝吧。早看这孩子爹妈靠不住,说不定到时候还得他们出面塞点钱打点,别直接弄退役就好。普罗修特的复建,那种“保障生活质量的”,也需要不少钱。至于他的烟友梅洛尼……他都不敢数到底欠了设计师几个月的工资——当时和他谈每月底薪就是个错误。
或许他们应该把冰场给卖了,各自另谋生路——早些年就该这样。等里苏特办完事回来就联系吧,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候,连带着后面几栋破楼也收拾着卖了。要检查的东西多,说不定买家就发现不了制冷器坏了。
烟灰落在观众席边的水泥台阶上,霍尔马吉欧用鞋底抹了抹,朝上走。晃悠到观众席最后一排,刚好能俯瞰这个地方。
煽情点的话,他会在这片冰面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样子,那时候他还能蹦出三周跳,偶尔去比个B级赛。杰拉德和索尔贝一边滑一边搂搂抱抱,冰舞嘛。里苏特还顶着他的大个头练男单。之后普罗修特才来,那家伙的意大利语真是烂透了。那时候他们如日中天。
他坐下,从屁股口袋里掏出手机来。
高的地方信号好些。
他的特别关注,镜中人,自从发布了痛骂全国锦标赛打分的视频后,一直在和各种家伙高强度对骂,从早到晚。这两天世锦赛开始了,嘴仗又热闹起来,阴阳怪气的回复几乎把他动态提醒挤爆。
霍尔玛吉欧草草略过一堆车轱辘话,熟练地点开那个乌鸦的头像——私信界面单方面发送成功的红色气泡排成一溜,却只有几个吝啬而敷衍的黄豆人表情作为回应。昨天睡前发出的 “不要在意其他人!真的很期待看到你的新作品!” 甚至还挂着一个“未读”标志。
霍尔玛吉欧向上滑了几下,看着一条条自己绞尽脑汁吹出来的彩虹屁——点赞每期不落,甚至连装女观众撒娇的招数他都用过了,这臭小子就是不为所动。
定力不错,但到底还要我怎样啊,伊鲁索。
红发男人吸了两口烟,尼古丁让他发了会儿呆才点开输入框。
忧郁小猫猫:嗨,在吗 ;)
忧郁小猫猫:我觉得像你一样早点退役,找到自己的特长,过上正常人的生活真挺好的。
这两条私信发出去后,连带之前那条,很快都变成了已读。镜中人的头像边,三个点跳动片刻,活像那黑乌鸦在抽烟。霍尔马吉欧等了一会儿,没有消息出现。
忧郁小猫猫:我骗了你,我不是帕尔马的大姐姐,现在道歉总行了吧?
忧郁小猫猫:之前我还骗过一个选手,说只要坚持下去就有结果,也是我错了。
忧郁小猫猫:但他后来卷走了我所有的积蓄,所以我想我俩算是两清。
象征输入的三个点激烈跳动起来,但这次霍尔玛吉欧这次没有等下去。
忧郁小猫猫:博主你的剪辑和制作很棒。我这半年攒了一点素材,想剪个纪录片,你帮帮我呗。
镜中人:什么纪录片。
忧郁小猫猫:关于一个选择坚持到最后,但最终惨败的运动员。
镜中人:普罗修特怎么了?
镜中人:不是说他其实伤的不重吗?
镜中人:???
霍尔马吉欧把手机倒扣在膝盖上。
从看台上俯瞰,浇冰用的铁疙瘩停在角落,冷凝水还在向外漫着,冰面像受潮的盐块一样半化不化,屋顶下空无一人,除了他。
他低着头抽完烟屁股,再次拿起手机。
忧郁小猫猫:明天大家都在队长的办公室看男单自由滑。
忧郁小猫猫:伊鲁索,回来吧。
* * *
“受地中海季风和负大西洋涛动影响,意大利西南沿第勒尼安海以及萨丁尼亚将在未来48小时内出现大规模降雨,请渔船尽快归港,避浪避风。”
铅灰色的云层笼罩着那不勒斯的近海。电视屏幕上插播着天气预报,底部滚动着“2021花样滑冰世界锦标赛,女单短节目马上回来”的字样,纳兰却已经陷在靠枕里,迷迷瞪瞪地睡熟了。
特里休一个多小时前就比完了。在某些花滑大国,16岁应该是女单选手功成名就,准备退役的年龄;但这却是她第一次站上国际大赛的冰面。缺乏比赛经历,她在35个选手里排在第10位登场。没有怯场,干净完成既定难度,分数出现在场中央的大屏幕时,教练波鲁那雷夫激动地把挡板拍得邦邦响。
实时排名第一。稳了,绝对能以前25名的身份晋级自由滑。
不过特里休没能把优势保持到最后也在意料之中。
进入最后两组,最高水平的竞争才真正意义上开始。距离2022京张冬奥还有一年,女单技术难度就如同井喷:连Loop不再罕见,甚至3Axel都成为了短节目中频频被挑战的技巧。想要冲进前六,技术分不能低于40——这在几年前还完全是天方夜谭。
奥地利选手首先以两分优势超过特里休,然后是超常发挥的德国老将刷新个人最佳成绩。韩国女单经过索契冬奥后长达两个周期的蛰伏终于有了起势,而俄罗斯、美国和日本名将更是将比赛变成了队内竞争。一个个新打出的分数将排名不断刷新,特里休的名字则被一格格向下挤。天气预报开始前,她排在第八,堪堪挂在第一页的末尾。
“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阿帕基用床头柜上的遥控器调低了电视音量,望向身边一言不发的布加拉提,后者没有拒绝。于是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拿上了放在病房门口沥水的长柄伞。
去年布加拉提做手术的那段时间,阿帕基曾在这条连通医院和主干道的小路上走过很多遍。现在每踩下一步,石板路的触感却仿佛陌生遥远。苦行朝圣一般的生活在预设好的终点前戛然而止,海另一段正卷过更大的风浪。他们被困在原地,全然帮不上忙。
周围像是被抽成真空,只剩下自己的影子。
太阳落得很早,天色阴沉,凉风卷动积雨云,雨滴仿佛也沾着海水的苦咸。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沿着海滨走过,直到路灯亮了起来,模糊成暖黄色的光球。雨天,小店的客人不如平时多。布加拉提推开玻璃门,靠窗的座位几乎都空着。
烤披萨的络腮胡男人把黑色的金属大铲竖到石墙边上,看到了店门口熟悉的身影,撩起围裙挥挥手。布加拉提几步上前回应,和出来领位的老妇人行贴面礼:“好久不见了,请给我们一张靠里的小桌吧。”
“之前分给你的披萨就是从这买的,纳兰迦也很喜欢。” 布加拉提的眼神终于被窑烤炉通红的火光照亮了一些。
披萨的面香味蓬松温暖,混合着发酵果实,香料和海盐的气息。小餐厅结构纵深,奶橘色贴砖墙上镶着横条的、黄铜色镜面装饰;暖色吊灯包裹着草编灯罩,墙上代替圣母或者田野装饰画的,是些木框装裱的渔民老照片。
窄小的老木桌边,两人在场下很少有面对面的距离。
布加拉提用比普通那不勒斯方言更拗口的南方口音点餐,阿帕基只隐约听出了“白葡萄酒”和“鱿鱼沙拉” 。老妇人抽出一瓶酒,帮他们起了软木塞,从桌边离去。而他借拿餐巾的功夫瞥向黄铜色的镜面,那里面暂时只映着布加拉提的眼睛。
布加拉提抬头看着墙壁上的一张照片:一位老渔夫叼着烟,白T恤的袖子卷到肩膀, 正和年轻的儿子从渔船的水槽里合力捧起一条大鱼。
那双海蓝色的眼睛在镜面和暖黄色灯光下看起来深沉许多,像是深夜的远海。白发男人对此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好像在他面前的不再是冰舞运动员布加拉提,而是一副名为“乡村餐馆里的青年”的肖像画。布加拉提并未盯着这幅照片看太久,目光很快投向画面外的远方。
阿帕基低下头,将酒液缓缓倒入面前两只空高脚杯中。
“明天是你的生日,” 从白发男人手中接过微凉的酒杯时,布加拉提突然想到,语气中带上愧疚,“抱歉,我……忘记了。”
“没关系,” 阿帕基回答,“之前一个人时其实也没怎么过过,就算今天提前庆祝吧。”
两份胭脂鱼被适时送上来,短暂地打破了沉默地气氛。刀叉划过磁盘,发出轻微的声响。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阿帕基平静地问出这个酝酿已久的问题,这是一年前的他绝对不会涉足的领域。
“米斯达应该要转到北方的俱乐部了,” 布加拉提叉了一勺芝麻菜到盘中,却没有送入口中,“我还是很担心乔鲁诺和特里休。”
“我倒不怎么担心乔鲁诺那小子,” 白发男人短暂地闭上眼睛,手指和粗粝的布料摩挲,“至于特里休,波鲁那雷夫先生会把她照顾好的。”
“嗯。”
钝刀划过鱼半透明的脊骨,打滑着没能切断,只是在上面留下两道浅痕。
“你呢,退役后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吗?” 阿帕基补充。
这个问题像是把布加拉提问倒了,他抿了一口酒,缓慢地吞咽下去。
“不知道。其实我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职业生涯,连最后的谢幕都没能完成。”
纳兰迦的事故后他们退赛了,短舞《重归苏莲托》和自由舞《海洋》都没能按照计划在真正的赛场上再完整展现一次。
“原本我打算一切结束后,在城北的冰场当个教练。但现在应该没有冰场会愿意冒险接受我吧。”
布加拉提苦笑,阿帕基静静看着他。
“贝利克罗摔倒之后身体一直抱恙,现在依然需要卧床。他之前说,想让我接替他的冰鞋店,但我也不会磨刀。或许我可以试试去考裁判证——我不知道。”
“有想过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生活吗。” 阿帕基问。
“虽然在满世界的比赛,但感觉我的心其实一直在那不勒斯,不敢走出去。” 布加拉提放下刀叉,看了看杯底剩下的最后一口酒,没有喝下去。
打包好的披萨被装在纸盒里,送到桌边,这是纳兰迦的夜宵。
“陪我去一个地方吧,阿帕基。”
深夜的那不勒斯湾从很远的地方望去,海面像一捧模糊进夜色里的黑水。雨从他们走出餐厅一段路后就开始下了,不大,但是淅淅沥沥的,于是阿帕基撑起长柄伞,装着披萨盒的塑料袋挂在弯弯的把手上。
意识到他们的目的地时,阿帕基有些惊讶。
他不是那不勒斯本地人。在此之前,他从未有理由造访这座城市的海滨墓园。他静默地立在搭档几步之遥的后方,潮湿的夜风吹着手里的外卖盒子。塑料袋发着抖,那微弱的簌簌声代替了鲜花和草叶的摩挲。建在山丘上公墓鲜有人迹,周遭的墓碑大多蒙着湿润的泥尘。
“突然来看你却什么也没带…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爸爸。”
他黑发的搭档低下头去,声音和那些碑石一样低。
“这是雷欧·阿帕基,我的搭档。”
白发的男人愣怔一瞬,轻轻走到布加拉提侧后方。
“从受伤到恢复比赛,还有去年决心反抗的时候,他一直在照顾我,支持我,所以你不用担心。” 又一阵夜风侵袭,阿帕基向前迈出一步,将雨伞遮在布加拉提身侧。
“今晚我们去了你喜欢的Lo' COCO。在后厨看到了费里其叔叔。他卖了渔船,开始全职在餐厅工作了。” 布加拉提几度欲言又止, “……之前我总觉得自己应该还记得很多捕鱼的技巧,但现在也许连在船上站稳都很难再做到了吧。”
夜风钻进一阵长久的沉默。
“没来看你的这半年发生了很多事情,我觉得有些失控,却无能为力。”
“今后的人生,会和我们约定好的不太一样,” 他缓缓地调整着呼吸,似乎终于开始直视墓碑上带着暗淡金色的文字,“我没能成为一名好运动员。”
“爸爸……我不知道该怎么走。”
布加拉提的嗓音像退潮的海水。
“晚安吧,爸爸。”
* * *
“你这年轻人怎么这么犟!说了山洪山洪,我一个老太婆骗你图什么!”
里苏特踩下刹车,皱着眉望向暴雨深处。
连天的雨幕从昨天傍晚开始一直没停。泥土变得松软粘稠,从路两侧簇簇剥落,咬住车轮在泥浆水里空转。水位还在涨,山里的小溪已经成了不受控制的洪流,汹涌奔腾的声响带着远处的山石崩塌声,像是某些古老巨兽的嘶吼。
围着防雨毡布的老婆婆看见那辆车终于停下,一脚深一脚浅地淌着水迎上来。她也不见外,拉开车门爬上副驾驶,看开车的不像他们萨丁尼亚人一般瘦削矮小,换上一副带着乡音的意大利语:“不用再看啦!那破桥,圣诞节前就说要修,眼瞅着快复活节了还没动静。现在倒好,冲了个干净!”
这是里苏特登上撒丁岛的第15天。
维内佳·多比欧已经现身罗马机场,此刻或许正潜伏在比赛城市蒙特利尔蠢蠢欲动。在接到乔鲁诺电话那一刻,他确实动过去加拿大的心思,但随后便被压制下来。若不查明一切的源头,即使抓住多比欧也无济于事。而索里特·纳索来自撒丁岛东部,现在的真图国家公园一带,这是他为数不多的线索。时间紧迫,大海捞针的盲目调查没有用处,因此他将姓氏作为突破口——纳索并不是个常见姓,全意大利用它的人不超过两千个。
回到电报和有线电话还是主要通讯手段的时代,大家族的电话号码会被登记在案,方便接线员转播。里苏特在周边叫得上名字的城镇寻了一圈,终于在努奥罗市的警察局里找到了记载着“纳索”这个姓氏的电话簿。过惯了安宁日子的警官对“寻找故人”这个理由没有半点怀疑,直接指明了方向:继续向西南走。
远离海岸线,驶入丘陵和山脉,周围的景色愈发壮丽,路也越来越难走。柏油马路变成了水泥路,然后是草草铺上石砾的土路,他沿着零星的村庄一路问过去,年轻人摇头,老人们指向山更深处。然而气压降低,云团聚集,海上的狂风带来暴雨,将他拦在了进山的关口外。
里苏特缩回脑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这前面还有村子吗?”
“……我就跟洛伦佐那老鬼说,科考队懂个啥啊?什么萨丁尼亚树蛙,还划了保护区,搞得大家放个羊都得东躲西藏,” 那老妇人像是没听到,还在那里自顾自地喋喋不休,“喂,你不会也是来找蛤蟆的吧?”
“前面有村庄吗?” 里苏特有些不悦地加重语气,用标准意大利语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
“刚才不是说了吗?早划进国家公园啦!萨丁尼亚树蛙保护区!什么村子,连块砖都迁走啦,老太婆我要不是去找跑丢的羊崽子,谁往那儿去呢。” 像是验证她的话,老妇人鼓鼓囊囊的雨衣里钻出一个黑乎乎的小脑袋,咩了一声,探头去叼西西里人湿漉漉的大衣。
“看在我拦你送死的份上,行行好搭咱回镇上吧,你也好歇歇脚——可别不信邪,上年这时候就有个家伙不听劝,进山遇上泥石流,人到现在还没找到哩!”
老人话音未落,随着又一声炸雷,几块拳头大的碎石从道路右侧的岩壁上滚落下来,里苏特望着被闪电照亮的山那一端,又扭头看看咀嚼着自己大衣的黑山羊,目色深沉,握住方向盘打了一圈。
山腰上的小镇已经很少有居民,大半的灯光熄灭着。小旅馆建在高地,一楼是个酒吧,暴风天里竟然还有几个酒鬼聚在这里。抱羊老婆婆进门就大声嚷嚷,诅咒这该死的天气,又让老洛伦佐“赶紧弄点东西暖暖”,坐在吧台后的老头向她婆敬了个不标准的礼,往面前的厚玻璃杯里倒上大半杯金巴利苦酒,推向浑身是水的两人。
“咱这儿橙皮橙汁啥的都用光啦,凑合着点喝吧……这天跟被捅了个窟窿一样。你又是个来找蛤蟆的吧?”
他面前的大块头没有搭理他,只是阴冷的盯着面前自顾自跳上桌子,试图继续品尝旅人咸滋滋风衣的小羊羔——那双还很稚嫩,却已然透出诡异感的方形瞳孔映着他疲惫的红瞳。
没时间了。
从2017年被禁赛开始,六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三分之二。乔鲁诺那边已经打草惊蛇,多比欧能为老板亲力亲为到那种程度,就算败露,他也极有可能独自揽下所有过错。倘若不能尽快找出老板,往后只会更加困难。
假如等到他的禁赛期满,老板依然逍遥法外,他要怎么做?默默退役,继续这场单枪匹马的复仇?咽下仇恨,恳求伤重的普罗修特原谅自己,在32岁的年龄重回双人滑?
“嘿嘿,你们城里人没见过小羊崽子吧?你看她现在可爱,小心等会发疯朝你吐口水。” 老酒保越过吧台,将调皮的小羊塞给已然微醺的主人,同时又将酒杯往前推了推。没想到这外乡人直接一把推开,浅金色的酒液晃出几滴,落在桌面上的两道木纹之间。
嘿,老酒保皱起眉头。这种游客也没少见过。就是心里窝着什么事儿,到他们这儿撒气来着。民风彪悍如撒丁岛,倘若真有人要闹事——他不动声色朝身后灌酒的家伙们比了个眼神——也不怕给那人来点教训。
“之前山那边村子里的人去哪里了,你知道吗?” 那男人开口了。
“啥?”
“之前在真图国家公园附近的村子……”
“你等等,嘿!安东!”酒保向后一扬手,“别折腾那个破电视了,滋啦滋啦的我什么都听不清楚!”
“你本来耳朵就背,怪什么电视呦!”
被称为安东的男人无视酒保,继续摧残酒柜上摞在一堆瓶瓶罐罐中央的方盒子电视机。很难想象2021年还有这样的东西,并且还在勉强工作着。暴雨天,信号天线在屋顶上被大风吹得要飞出去,信号扑闪着不稳定,屏幕上是五颜六色的雪花。
但即使花成这样,也有些文字和图案能够依稀辨认。花滑世锦赛的字样,还有乔鲁诺的脸。少年义正言辞地说Passione俱乐部诱导运动员用药,那张照片从昨天开始在各大媒体上传爆,此刻在屏幕上糊成金色的马赛克。
电视屏幕扑闪着,终于坚持不住似的,啪得一声黑了。
里苏特周围气压更低了。
“该,哪个脑子正常的意大利男人爱看这玩意,球赛不好看嘛。”
“屁咧,他哪是爱看什么滑冰,他就是冲人家漂亮小姑娘去的,哈哈哈!”
“少胡说八道,你懂什么,我老家还出过冬奥冠军呢!”
冬奥冠军。
里苏特的眼睛瞪大了,大脑在狂喜中几乎战栗起来。
“你们原来是哪个村子的,那里还有人住吗?” 里苏特立刻凑上前搭话,顺便将自己没动的酒杯往前推了推。
“我们是北边普拉托……之前还有小工厂呢,” 名叫安东的酒鬼欣然接过,虽然里苏特根本听不清楚他口齿不清的萨丁尼亚方言,但后半句足够让他心一沉,“早没啦,划给国家公园以后都没了,不过赔偿金倒给的到位,哈哈。”
“你认识索里特·纳索吗?” 里苏特仍不死心。
“哦,那不就是我们的冠军大人嘛!” 安东摆摆手,表情看不出是厌恶还是遗憾,“嗝……发达了,就拍拍屁股走人……忘恩负义的混蛋……”
“就连……就连那家伙的教练……教练也是我们这儿的,想不到吧。” 卡座里另一个东倒西歪的同伴拍了拍安东的后背,附和道。
两个酒鬼安静了半秒,随即都无意义地大笑起来。
黑山羊轻轻咩了一声。
中大奖了。
在北方特伦蒂诺的记忆回溯,索里特那名声不好的教练立刻浮现在里苏特脑海中。还没等他思考下一个问题,两个酒鬼却像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的絮叨起来。
“那家伙好多年前……还回来过,嚷嚷着要找新的学生。他还问过我弟弟呐!说他是个好苗子什么的……他见谁都说是好苗子!不过谁信他那鬼话啊?要,要是他真靠谱,纳索至于拿了冠军就把他踹了?切……”
“你知道哪里能和他见一面吗。” 里苏特用的甚至不是问句。
“那你可来晚咯,那家伙早,早死了。”
“死了?”
“喝酒喝得脑子坏啦,天天嚷嚷他那冠军徒弟不搭理他,还说他有的是把柄,他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好家伙,你猜怎么着,一天晚上喝多,啪!跌下悬崖摔死啦。”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里苏特无意识地掰下桌边翘起的木刺。
两个酒鬼只顾互相会来推去,假装摔下悬崖,发出咯咯的傻笑。最后还是那酒保探过头来,神秘兮兮地开了口。
“他徒弟冠军不久的事,在冬天,” 他比划着, “这么老高,下面都是石头,脑袋摔得稀碎。被钓鱼佬发现的时候,都过了好几天了。警察还来查过呢,一开始说什么旁边有别人的脚印,忙活半天还是喝醉了失足,切,托他的福,那段时间我生意都一落千丈。”
里苏特想起了那个从廊桥上摔下来的女孩,还有特里休的脸。鲜艳的发色,血红的裙子,摔碎的脑袋,此刻诡异地揉在一起,让他确信今晚没喝酒是正确的选择。
“纳索真幸运。”
他喃喃自语,并没有说出后半段:恨的人都懂事地自己死了。
“索里特还有什么亲戚吗?”他示意酒保再来两杯,“有没有叫……维内佳·多比欧的?”
两个酒鬼醉眼朦胧的对视一眼,爆发出一阵大笑。
“有这样一个人吗?” 里苏特用尽耐心,此刻他无比怀念家乡“朴实无华”的问话手段。
“小伙子啊……你知道我们那儿的小工厂是做什么的吗?”
“做的就是维内佳——酿醋的啊。”
“纳索他妈妈就是醋厂的女工——肚子都显怀了还找不到孩子爹,就这还嫌不够丢人,非去什么大城市做检查,隔着肚皮看是双胞胎,到生的时候哪有啊,就一个!大家都笑话那城里医生还不如我们的接生婆哩。”
“生那孩子就要了可怜的姑娘半条命,头大得吓人。本来生完以后娘家就爱答不理,孩子又这样,男人又没有,落了一身病,过不多久就死啦。”
单卵双胎单活胎,另一胎在发育中死亡——死去的那个被活下来的挤压,吸收——这医学上的罕见情况并不是里苏特关注的目标。正当他的耐心即将在满是酒气的空气中耗尽,盘算着自己的身板打起来能不能一对三——老婆婆不算——的时候,话题终于回到了正轨。
“总之,索里特就这么被送给那教练养了,那家伙是个老光棍——算族谱也是纳索家远房亲戚。”
“至于你说的多比欧,哪有什么多比欧!纳索那小子从小脑子不正常,非说自己身边有个看不见的朋友,多比欧,是小孩们给他那‘朋友’起的外号啊!”
“维内佳·多比欧……你从哪听来的这个名字啊,不会是纳索那小子在采访的时候假装小时候有人跟他玩吧哈哈哈!喂!你去哪啊?“
里苏特抓起车钥匙冲进雨幕。
大雨如注,眼前能见度不超过五米。最近的机场在南边临海的奥尔比亚,驱车要将近两个小时,还是在天气晴好路况正常的情况下。他关上车门,平息过快的心跳时,试图用手机先定机票,结果在恶劣的天气里没有一丁点信号,电话也打不通。沿着来时的山路开出十分钟后,车载GPS也放弃了工作。好在车上还有地图,电闪雷鸣中,他只能按照国道一路向南开去。
一切都解开了,而谜底是这么的疯狂。
多比欧就是纳索,纳索就是多比欧。
从来都只有一个人。
那之前多比欧的所作所为,他对老板近乎疯狂的忠诚,好像也不奇怪了。
里苏特双手紧握方向盘,开进一个水洼,泥浆溅起,前挡风玻璃一片灰黄。雨刮器摇摆几下,终于擦出的扇形的视野,而天空又黑了几分。
老板极度危险,他就在加拿大,在蒙特利尔。
里苏特没有恐惧——从来都没有恐惧,只有猎物在眼前的兴奋。
终于找到你了。
凌晨的奥尔比亚机场。一个穿着黑色雨衣,浑身是水的男人走向改签柜台。
“您要去加拿大?我们只有在多伦多中转的航班,没办法直飞蒙特利尔,” 柜员也被鬼天气折磨的够呛,以为自己听错了对方的要求,“上一班延误,还没有检票起飞,我们可以为你补办机票。但这个天气也不能确定何时起飞,您有急事吗?”
“是的。”
前台被这个男人身上的杀气吓到了,什么都没说。机器发出声响,两张登机牌被吐了出来。
滞留机场的时间,每一分一秒都漫长得像是几个世纪。而当你知道追寻了多年的目标,一切的根源此刻就在海的另一端时,这会更加难熬。
雨下了一整夜,伴随而来的是极差的信号,似乎是山洪冲断了线路,在第二天凌晨六点时,风声和涛声弱了些。地勤从登机口逆着走回来,挥挥手说雨暂时停了,昏昏欲睡的候机室内发出几声稀稀拉拉的欢呼。不知是谁叫了声,信号来了,旅客们立刻纷纷起身举起手机搜索,看起来就像一群着急玩手机的狐蠓。
里苏特也开始打电话,给乔鲁诺。
他计算着加拿大那边应该是什么时间,大概是将近午夜。
嘟嘟声响了几轮,没有人接。
他又打了两个,对面依然没有接听。这让他有些奇怪,即使是运动员,也不该在这种时候倒头就睡。
信号本来就时断时续,等他被一群人挤上进机舱后。有人哀嚎,信号又消失了。
里苏特最后编辑了一条短信:老板就是多比欧。
很快,那条信息下方出现发送失败的字样,于是他把手机塞进口袋,闭上双眼。他不会再因为此事联系乔鲁诺了,提醒Lagoon的人小心老板是出于情分,而不是本分。接下来要解决的,是他里苏特自己的事情。
晚点的航班摇晃着起飞,雨水模糊了天和海洋的界限。
Notes:
和牡蛎太太写完这章的时候我有种兴奋到尿急的感觉(也可能是坐太久)成文之前真的想不到自己能写出这种效果,这一章真的是目前POI故事性巅峰
灵感来源于我用谷歌地图翻撒丁岛的照片玩,结果在真图国家公园附近真的找到一个废弃的醋精厂遗址……写完POI已经对意大利地理十分熟练且能玩转谷歌地图,老里的路线,经过的城市村庄都是真实存在的
老板和多比欧,还是没有放弃原作的设定!撒丁岛小青蛙嘟噜噜噜!其实前文埋了不少伏笔不知道有没有朋友感受到呢?
真的真的乞讨一切评论,什么评论都好,为了李叔这么帅的一个男人,留下脚印啊朋友们!
白菜发出黑山羊的咩咩
Chapter 72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2021年3月25日,加拿大蒙特利尔,上午8:30。
距离花样滑冰世界锦标赛,男单自由滑开赛还剩下最后半小时。
Maurice Richard竞技场外,还有几辆车不死心地绕着停车场寻找所剩不多的空位。检票口的队伍缓缓向前推进,观众席橙色的塑料椅上陆陆续续有人落座,粗略估计上座率已达到七成。男单短节目竞争状态极佳,分数紧咬,自由滑注定会是一场悬念极大的恶战。过去一天内,余票被抢购一空,即使是二楼边角,也一座难求。
作为小众体育项目,这样的热闹连波鲁那雷夫都忍不住啧啧称奇。快四十岁的人拄着双拐,一步步挪下楼梯,还不忘东张西望赞叹连连,直到差点被一个逆着人流向上走的看客撞个跟头才老实,他望着那个穿着灰色兜帽的身影小声抱怨现在年轻人真是性子急。特里休已经在前面对着手里的票根找到了座位,正远远的朝他挥手。
昨天被从第一被挤到第十的时候还蔫了吧唧,像朵打了霜的玫瑰,现在已经调整好情绪了啊,真不愧是青少年。
“这可是最好的位置!” 波鲁那雷夫终于拐进了他们那排,伸开手臂做出拥抱世界状。“位于裁判席同侧,正对着冰面长边,不近也不远——动作一览无余,细节也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哦!”
“你不坐吗?” 特里休拿出手机,照例给妈妈发了个短信报平安后,抬头疑惑地看着站在过道没有动弹的法国人问。
“啊,我……” 波鲁纳雷夫顿了几秒,“我去看看乔鲁诺,很快就回,到时候给你带气泡水哦。”
“我要那个法国产的,不要那个印着法语的美国牌子,” 特里休指使,又补充,“帮我祝乔鲁诺比赛顺利!”
不知道买写着魁北克法语的她会不会生气啊。
波鲁那雷夫朝背后挥挥手,拄着拐杖挤过愈发拥挤的过道。下楼梯,他一边不断说着抱歉,一边在第一排观众抬起膝盖形成的小小过道里穿行,废了老大力,终于下到冰场挡板边。绕着标准冰场的边缘走了大半周,他呼着气,双拐架此刻长了牙一样啃着他的胳肢窝——虽然之前一直在坚持复建,但今天这路可真该死的长。
不知道乔鲁诺怎么样了。
自己和他的教练缘分只有九天,且不知今天之后会不会延续。但他无法忽视这个孩子超出同龄人的才华和沉稳——乔鲁诺已经是个非常优秀的选手了。这些品质,再加上对自己的狠劲——顶尖运动员的标配。而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在残酷的竞争中还保持着正义和纯真——他会成为值得被铭记的运动员。
这是他遇到的第二个,像是被写进命运里的孩子。
Passione的事情波鲁那雷夫已经从特里休口中略知一二。乔鲁诺在短节目后如此公开谴责,他甚至一点都不奇怪,这就是那孩子会做的事。但他还是忍不住担忧,毕竟再怎样说,乔鲁诺今年才16……还是17岁?今天早晨,他试着给乔鲁诺打了几通电话,对面却一直占线,过了快十分钟才回拨回来。他本以为赛事举办方里有不守规矩的家伙把选手联系方式透露给了不良记者,但乔鲁诺只说是,“一个熟人的电话没接到,刚刚打过去关机了,没关系”。
他还是决定要去看看,毕竟关心选手和调节选手心理也是教练重要职责之一——虽然他是第一次当教练。
“这位先生,后面是选手准备室,观众不能进去哦。”
他在选手通道前探头探脑时,几位志愿者走了过来。
“啊……我是教练!”
波鲁那雷夫连忙从口袋里摸出教练牌晃了晃。没想到工作人员一板一眼的,一个接过身份牌检查真伪,另一个拿着名单核对起上面选手的名字。特里休·乌纳,她们看了看对应项目——女子单人滑,又看了看波鲁那雷夫,不约而同的挑起一侧眉毛。
现在搞得这么严格了吗……吃瘪后,比鲁纳雷夫才意识到自己甚至不是乔鲁诺登记在案的教练。正当他思考要不要用个人魅力求这几位通融一下,却发现两个工作人员小姐姐脸颊已经泛起红晕,眼神也闪烁起来——哎呀,果然被认出来了嘛,要不我给她们送个签名……
“是承太郎先生!”
“……承太郎?!”
法国人低沉的男声混在女声里好像一群小鸟里混进一只野鸭。
他转过身去,差点撞到穿着日本男人的胸脯上。白色长风衣,品味变好了啊。虽然在新闻转播里,承太郎也常常露脸,但此刻没了镜头的失真,不难发现岁月的痕迹。不过那硬挺的五官,即使加上点细纹,依旧英俊的要命。
波鲁那雷夫下意识地觉得这一定是花京院那家伙安排的,或者是阿布德尔。但沉默寡言的承太郎用脸上瞬间的惊讶,告诉他这就是命运的相遇。他们上一次分别还是在2005年……
十六年了。
波鲁那雷夫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只是憋出一句。
“你……你能陪我进去看看乔鲁诺吗?”
“选手们已经去点名处了,马上第一组也快开始六练了吧。”
“哦……” 波鲁纳雷夫流露出瞬间的失望,又想到了什么,“那你也该回会去陪东方选手了吧。”
“仗助不让。” 承太郎摆弄他的鸭舌帽,“说乔鲁诺不也没人陪什么的……啧。那意大利孩子热身状态挺好的。”
波鲁那雷夫悬着的心稍微落下,翻搅出一汪愧疚来。
“诶……我第一次当教练。” 法国人低头喃喃,不知道是感叹还是自责,承太郎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一位工作人员便跑出来,打断了二人的叙旧。
“抱歉,马上比赛要开始了,请离开通道。”
“找个地方去喝两杯吗。” 承太郎偏偏头,“我和葡萄丘的选手明天就回日本了。”
波鲁那雷夫笑了。年轻的时候乔斯达先生常偷偷带着他们出入酒吧,除了阿布德尔没有人对法定饮酒年龄发出质疑,疯狂的岁月啊。
心动归心动,但……他的视线越过冰面,特里休的发色让她在观众里也显眼的很。女孩正低头划拉手机。她周围的观众不是慈眉善目的老人就是带着小朋友其乐融融的家庭,不时走过引导观众的志愿者和安保,一切看上去秩序井然,非常安全。
“额,我本来是要陪另一个学生看比赛的。我先问问她吧?”
“请便。”
“嗨!小特,我遇到老朋友了!” 波鲁那雷夫点开emoji,在句末加上一个眨眼的黄豆人,“他邀请我去简单喝点,你要不要也来啊,加拿大的冰酒可是一绝哦!”
“不去,1:我要看全场,2:加拿大不会卖酒给我的。3:大早上喝酒,小心变臭哄哄哦大叔。”
就喝一点怎么会变臭啦……波鲁那雷夫有点面露难色,又朝特里休那边看了看,女孩还在低头摆弄手机。承太郎适时提醒:“锻炼选手独立性也是教练的职责之一。”
“额……说的对,哈哈。”
他该怎么解释。特里休的生父是都灵冬奥冠军,而自己很可能就是因为他废了一条腿?那个叫里苏特的男人说出真相时,他曾担心没法再心平气和的面对特里休。但看到女孩在走廊里哭泣,却还是说出“不要让他得逞”。父亲是父亲,孩子是孩子……见过阿布德尔之后,他已经决定不再一个人扛下去,但这些事情还是等到比赛结束,再找个机会好好和承太郎细说吧。
短信提醒响起。
特里休发送了一个发火的emoji。
“大叔,别再隔着冰场监视我了。”
“祝你和朋友玩的开心【爱心】”
波鲁那雷夫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一直盯着冰场另一端愣神。刚想假装无事发生,那边的特里休朝他招招手,比了一个大大的心。他不禁在内心发出一阵叹息。
真的是个可爱单纯的好姑娘啊。
最后一遍确认特里休四周一切正常,他拢起双手毫无形象地朝那边喊:
“别乱跑!最后一组前上场前我就回来!”
* * *
“支票,呼,还是转账,你给我那些钱。”
霍尔马吉欧从兜里摸钥匙开门时,拖着行李箱跟在后面的伊鲁索呼哧带喘地问。
“我就开个玩笑,还真指望你还啊,” 霍尔马吉欧有些哭笑不得,“行了,别杵在那儿不动,再磨蹭比赛要开始了。”
身后的大个头中东后裔嘟囔着第一组有什么可看的,还有他有钱还账之类的鬼话——霍尔玛吉欧感叹这就是当视频博主当傻了,将钥匙推进滞涩的锁孔。
跟着霍尔马吉欧踏进那个狭窄的楼道时,伊鲁索拢了拢垂到眼前的长发。一切好像都没变。离开时,他在楼梯转角的小窗户里看见血红色的夕阳,犹在昨日。但今天,天空亮白,阳光像是要把一切漂白到褪色。双眼适应强光需要时间,灰尘上留下层叠的脚印,风干的落叶被碾成细细的碎片,踏上二楼时他才终于又能真切地视物。
长廊上没开灯,也没有人。
“不是说大家都来吗?”
霍尔马吉欧搓了搓钥匙。
他之前经常糊弄伊鲁索。滑最后一圈啦,跳完这个就休息啦,合完这遍乐热水就烧好啦。向伊鲁索“道歉”过后,他的道德感或许提升了一丁点儿,以至于他怎么也说不出:他们等会儿就来了。但这一丁点儿的诚实也没法让他向伊鲁索没心没肺地坦白:这里就快完蛋啦!你现在抓紧时间多看两眼,说不定下次回来冰场就改成提供其他服务的便宜旅店,或者黑帮据点了……
推门。
“……你们两个怎么在这儿?”
健壮的少年冰球运动员,瘦削的服装设计师,贝西和梅洛尼,两个和花滑最攀不上关系的家伙在黑灯瞎火的房间里并排窝在沙发上。不知是被突然打开的门还是回归的伊鲁索,惊得双双抖了抖。
“怎么从学校回来了?” 霍尔马吉欧看着贝西就觉得头疼。
“这周教练去开会没有训练……所以我这次连着周五一起请了。” 贝西赶紧坐直,依然很小心地说着。
“周四,周五,周六,周日……这就是四天了,” 红发寸头男人用掌根按住额头,最近他对时间的感受有些错乱,又想起了更要紧的事情,他追问道,“普罗修特知道你回来了?”
“其实是大哥叫我回来的,” 贝西皱起眉头,语气流露出一丝担忧,“但他又说……想自己一个人走走。”
霍尔马吉欧那点新长出来的良心咚咚直跳——看来那家伙不会来看比赛了。但过后还是得跟他聊聊,一定得趁早。
梅洛尼倒是自在地赖在沙发里,眨着眼睛向伊鲁索打招呼。那大高个是他来到Hitman以后的第一个模特,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了呢。伊鲁索迎着那凉丝丝的目光走上前,不过这不是是模特和裁缝久别重逢的热情问候。
他眯起眼睛,盯着梅洛尼捧在手里,刚才正和贝西一起看的视频。白花花的,模糊但熟悉的一个人影滑行着。
“这是油管上公开练习那天的饭拍吗?”
“不是的哦,” 梅洛尼没有气恼,看到自己的东西吸引了别人,反而透露出一种奇异的自豪,眼睛都像短暂地活了过来,“是小加丘自己发给我的。贝西说你们要在一起看视频,所以我也带过来看看。”
梅洛尼抿着嘴唇似笑非笑,索性站起来,将捧在手里的手机音量调到最高。本来冰场就人声嘈杂,老功能机里劈裂的音乐经过手机转录,几乎听不出曲调来了。
但在训练场上听了看了数百遍,即使切成一帧帧,他们也——
自由风暴一样的身影掠过。
迅捷壮丽的跳跃,踩着电吉他失真成颗粒状的尾音滑出。
手机狭窄的屏幕关不住他。
霍尔马吉欧静立着,直到被捧在办公中的手机里传出不绝的掌声。
墙上的时钟指向8:40,第一组的六分钟练习大概刚刚结束。时针和分针构成的锐角,像是扎在了他心坎上。
“喂?杰拉德……嗯,我知道。你让索尔贝听电话好吗?”
“索——我明白,我是挺烦的。”
霍尔马吉欧夹着手机,苦笑着叹了口气。他想去够被丢在办公桌另一端的遥控器,伊鲁索用小拇指把那玩意儿推过来,擦着桌面的灰蒙停在他伸手可及的距离。
“过来吧,你们绝对会想看到这个的,信我最后一次。”
电视机啪得一声,颤抖着亮起来。昨天晚上他已经调好了台,此时第一位上场的选手滑到冰面中央,深呼吸后定格在开场姿势。
“来吧,顺便也看看加丘今后的对手们。”
* * *
为什么选择花样滑冰?
因为这项运动挑战着人类的极限。是力量、技巧和艺术的结合。
因为从事这项运动,用肢体描绘着冰上故事的,是一个个鲜活无比的人。
我们,运动员们。男人、女人、青年或是成人。当我们选择站在广阔冰面上的那一刻,我们名字、姓氏、人脉和技能的边界在冷空气中被模糊。有一种力量被我们在不知不觉中紧握在手中。这是我们都拥有的力量。一种简单的、有生命力的能量,无法抗拒的能量。
它指尖指向下,到达红肿的膝盖;从发炎脚踝向上,直到太阳穴。有时候,如果我们仔细观察彼此,它就在我们的眼睛里,清晰可见,那些有胆量的人的眼睛,那些敢动真格的人的眼睛。
一直坐在替补席上,突然得到参赛机会后得以大放异彩的女孩;刚刚起步,会在走出更衣室时紧张到过呼吸的男孩;在大学和训练之间来回奔波的学生;专注于这项事业,甘愿为其牺牲娱乐和其他的选手;或是来自花滑大国,历经残酷的国内竞争才拥有站在这里的机会;或是来自花滑荒漠,甚至没见过完整的冰面;有梦想的人、有希望的人、坚韧的人、努力的人,还有那些做得不多——但感到快乐的人。
我们拥有漫长的、短暂的、令人兴奋的、也可能是令人失望的职业生涯。
我可以是完成五个四周跳,超越自己的极限,打破世界纪录后振臂高呼的选手。
我可以是某个希望通过自由滑完美发挥翻盘,但依然遭受失败打击的选手。
我可以是小心翼翼地,人生中第一次在标准冰场上完赛后,激动落泪的选手。
我可以是亲吻冰面,在等分区拿出怀孕妻子的照片,决定此后告别赛场回归家庭的选手。
我们的眼睛里包含着鲜活的,真切的情绪。
那是为自己而自豪的眼睛。
米斯达漆黑的双眸平视着前方的冰面。整个人温暖轻巧,状态平静得不像是在参加一场激烈的国际赛事。
是爱让他变得柔软,也变得更加坚定。此刻他不需要想下一赛季如何,今后如何。他的天地,穹顶之下,冰面之上,想要的仅此而已。
标志性的三周套结束,他向观众致意,已经无憾。于是他发自内心地微笑,挥挥手,走向等分区。
冰场上方循环着用来暖场的口水歌,裁判席上却一片骇人的寂静。指甲扣进手心,双拳落在膝盖上,薄薄的一层布料被摩擦出明显的皱纹,目光在场馆正中央的分数显示屏和另一头的选手通道间摇摆。观众席上爆炸性的欢呼让他他回过神来,从广播中冰冷的女声中捕捉到了自己方才自由滑的成绩。
刷新个人最佳。
还行,还行,还不错。
总排名……
第四。
米斯达轻轻啐了一口,妈的,真是美中不足。
不过他还有最后的希望。
最后一位选手,乔鲁诺·乔巴拿,他的lucky boy,即将出场。
一定要冲上领奖台啊,乔鲁诺。
他真的希望乔鲁诺能赢,他能赢。
他又想到床边那个沉重的背包。
好吧,现实可能残酷阴暗。
米斯达望向黑暗的选手走廊,眯起了眼睛。
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得偿所愿啊,乔鲁诺。
✦ ✦ ✦
当米斯达开始谢幕时,加丘已经从观众席角落起身,沿着消防通道的旋转楼梯远离了赛场的喧嚣——但当广播中想起乔鲁诺·乔巴拿的名字时,已经走到一半的男孩还是停住了,他思考几秒,一咬牙,转身开始向上爬。
花了几秒平复呼吸,手掌覆上安全出口处合金门板的把手,却又猛地松开。
在冰场上很少用感情思考的他此刻却觉得万千思绪在翻滚,那冰凉的把手似乎带着火焰的温度,灼烧着他的手心。
烦死了!
一脚踹开安全出口的合金门板,把手重重地撞在水泥墙上,发出一声令人心碎的巨响。但轰鸣的音乐与欢呼让四周的目光都聚焦在冰场中央,只有几个坐在后排的观众狐疑地回头看向这位穿着灰色卫衣,紧紧裹着兜帽的少年。
加丘掏出眼镜,红色镜框架在他的鼻梁上,成为他全身上下唯一的一抹暖色。
变得清晰的视野里,出现了那个人的身影——一身黑衣,显眼的金发。
他皱着眉头,靠在身后的门框上。
切。
来吧,乔鲁诺·乔巴拿,试试让我输得心服口服。
假如你敢浪费这个机会,我一定杀了你。
✦ ✦ ✦
“哦,外面又下雪啦。”
简·皮耶尔·波鲁那雷夫坐在冰场外的酒馆里,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又扭头望向角落的电视机,里面正转播着男单自由滑决赛。本来只想简单聊聊,回过神最后一组都快滑完了。
橡木桌面的两端放着两杯分别喝了几口的冰啤酒,凝集的水气顺着玻璃杯外壁滑下来,在桌面上晕开几圈水迹。如果是早年,他们喝完的杯子能叠起来,但现在他们都已经不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了。
波鲁那雷夫举起酒杯,朝卡座对面身着白衣的男人做了个敬酒的动作,仰头把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
“JOJO,你那小鬼不错啊,跳跃有你当年的感觉。”
白衣男人压了压帽檐,晃了晃酒杯当做回敬,低头喝了一口。
“真是够了……仗助还年轻,虽然有很多自己的想法,但终归需要磨练。你的学生呢,他的儿子。”
波鲁那雷夫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我觉得他更像当年的你。”
一样的一腔孤勇。
所以我希望他能赢。
“哎,喝完这杯咱就回去吧,起码和特里休一块看个颁奖典礼。要不她又该……”
波鲁纳雷夫停住,盯着转播画面突然皱起眉头。
“那是什么?”
✦ ✦ ✦
手机被放在钢琴黑色的谱架上。
福葛曾想像全国大赛那时一样,看看镜中人的主页就好,他还有课,学校网络信号不稳,况且信息被另一个人类消化,转述,可能更适合他现在脆弱的神经——就像淡而无味的燕麦粥,这是他上周以来的主食。
但伊鲁索的主页早早从昨天开始没有了任何动静,甚至连与网友的对骂都偃旗息鼓,福葛斗争再三,还是在比赛开始一小时后翘了课。
应该去哪里看比赛?大脑还在思考,脚步却诚实的将他引向了琴房。
他其实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看到这场比赛,但曾经冰场上的同伴,纳兰迦和布加拉提他们,此时此刻也一定和他一样注视着屏幕。
退役之后的几个月,他也曾刻意避免观看任何滑冰比赛。他收起自己的冰鞋,训练服,有时候甚至害怕注视脚踝上的茧。命运也曾向他伸出手,但最后他还是成为了懦弱的逃兵。白鸟飞走,一切回到原点。
不,有一样东西还是随着白鸟来到了加拿大。
“乔鲁诺·乔巴拿,代表意大利,自由滑音乐选自电影《云图》,由潘尼科特·福葛编舞。”
他缓缓从掩面的双手中抬起头来。
抱歉,大家。
✦ ✦ ✦
“布加拉提!阿帕基!快快快!下一个就是了……唔!”
纳兰迦半躺在病床上挥着手,腰后被贴心地塞了一个枕头。他骨折的右脚挂在牵引带上,环绕脚踝的固定石膏和他有些瘦小的身材相比,显得异常突兀。房间里高大的白发男人皱着眉,把手里的最后一瓣橘子塞进不知忧虑为何物的纳兰迦嘴里。
那不勒斯从昨晚开始下雨,阿帕基的眼神在墙面上25英寸的电视屏幕和被风吹起的窗帘之间移动,手指无意间抠紧了铁床架上冰冷的凹槽。
“那小子……”
“雷欧,相信他。”
阿帕基转过头去,迎上病房门口的布加拉提。最后一组开始时,他说要去买水。阿帕基站在窗边,直到在一楼的台阶上看到他短暂凝视远方海平面的身影。
空手而归的布加拉提对上搭档询问的目光,尴尬地摊开手:“楼下所有自动售货机都坏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纳兰迦已经不渴了,他再吃个苹果也行,” 白发男人见布加拉提要去拿刀,抢先站起来,“没事,我来削。”
“你小心那把刀柄——”
布加拉提话音未落,劈进苹果核的水果刀从木质刀柄处裂成两半。失去固定的刀刃直直翻落,带着那半个苹果,擦着阿帕基的脚踝钉在了地板上。
✦ ✦ ✦
寒风卷着落叶穿过冰场后方堆满垃圾的暗巷,将几片湿漉漉的叶子黏在了布满涂鸦的路灯杆上。
Hitman冰场二楼的挤得可笑的办公室已经坐满了人。他平日里的主人消失已久,具体位置不明。霍尔马吉欧抱着遥控器。没扎头发的伊鲁索坐在落地镜下的地毯上。梅洛尼低头缝着演出服半成品,针脚拆拆补补,还停在今早他刚来时的位置。贝西看不懂打分明细,依旧紧张到过度呼吸。
看的最入神的竟然是一开始没来的索尔贝和杰拉德。
普罗修特一直没有来。
此刻他正走出冰场的挡板,身上还带着机油和点点冰花。口袋里装着东西,折成四折的纸张,已经有一角被漫出的冰水打湿。昨天霍尔马吉欧走之后他循着记忆打开灰色柜子,果然在里面翻出了一打空白的退役申请。本以为会花很多时间,但就着温暖的阳光,坐在办公桌前不一会就填完了,10余年的运动生涯结束于一个蓝色的花体签名。
今天他本可以无所事事。
直到看见了漫着水的冰面。
他们的器材已经太老了。他试着自己修一下冷泵,腰部被固定着,只能缓慢地俯下去。生锈的螺母在扳手下碎成几片,身体也感受到了碎裂般的疼痛,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他以为早就不会痛了。
退役申请的棱角隔着布料摩擦着他的皮肤。
早知道这样不如和他们一起看比赛……和大家聊聊天,忍受一下霍尔玛吉欧的三俗玩笑,这样日后他们想起他来,起码别满脑子都是美国大片里的俄罗斯疯子形象。
他们都知道看的不是比赛,只是找个借口在解散前最后聚一聚罢了。
现在大概也结束了。普罗修特看墙面上的电子钟,向二楼走去。
花时间修这种要被淘汰的破玩意儿。
早该换个新的。
✦ ✦ ✦
乔鲁诺·乔巴拿站在昏暗的选手通道中。
不远处嘈杂的人声倒灌进狭窄的走廊,风卷着冷空气让他的肺部轻微刺痛。他站在黑暗里,感官却异常敏锐,仿佛正被万千目光注视着。
但那和聚光灯下试图窥探一切,充满着压迫感的紧盯不一样。现在他只觉像是指尖轻轻触碰上他的肩膀。于是他向前走,去往那个方向——通道尽头闪烁着光,塑胶地板上映出一片倾斜的亮白。
他金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背后,发尾安静地垂在黑色的训练服上。他原本有异常华丽的表演服,不同深浅的蓝色用特殊的纺织技巧层叠,缀满碎钻,闪闪发光。但他把那件衣服留在了酒店房间,拿了纯黑色、没有任何花纹的训练服。这场自由滑是为了悼念那623页的苦难,也是他的决心。
差不多到时间了。
金发青年攥紧拳头,又松开,深吸一口气,绿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
套着冰刀鞘的刀刃踩在地板上,发出轻不可闻的摩擦声。红蓝双色的塑料刀鞘,是今天早晨米斯达给他的。保护着金色的锐利。
他的脚步义无反顾地朝黑暗尽头的光亮延伸。
* * *
赛季开始前,乔鲁诺选择《云图》作为自由滑只是出于偶然。
那天,他和布加拉提、阿帕基、纳兰迦、福葛和米斯达去了贝利克罗的冰鞋店,与决心加入他们的特里休重逢。那天很热,他带着米斯达回到自己的住所——要从防火梯爬上五层的那个。他们吃了面条和他提前腌制好的鸡胸肉。然后他们从葡萄丘的选手广濑康一那里收到了一条短信,附带着压缩包。那是他第一次瞥见Hitman的背后,普罗修特的过去,知道了那个叫里苏特的男人。
米斯达回去后,他打开窗户,在湿热的夜风中难以入眠。辗转反侧间,他打开笔记本,翻出了之前为了打发旅途时间随手下载的电影,看到了经由众人命运循环交织而成的故事。
经过福葛重编后的自由滑,放弃了将电影琐碎的六个主题全部塞进短短四分钟内。Prelude: the Atlas March,序言·云图进行曲,由钢琴独奏缓缓拉开序幕的主旋律,爬上向上。破晓前的天空总是最暗的,因为不知太阳在何处。直到弦乐像熹微的晨光似的升起来。就像是手捧着纤弱颤抖的火苗,在狂风中,越过森林,淌过溪流,走向会出现光明和温暖的东方。
音乐短暂地停止了。
安静地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接下来呢?
Cloud Atlas Finale,云图终曲,和心跳同拍的低音弦乐奏响。
太阳升出海平面,伴随着万缕金丝,曾经荒芜冰冷的世界沐浴在光辉里,变得生机盎然。
交织的人声踏着进行曲的节拍哼唱着。不是嘈杂的,追赶的。并非为了刻意放大某一个技术动作,炫耀着我能跳得极高极远,我的身体有多么强健而伟大而存在的。
而是波莱罗式的,头尾相连的,圆满的,循环上升的。
乔鲁诺在高速的滑行中缓缓抬起头,感受着头顶的光芒照射在脸上。他从冰场中央开始,此刻在同一地点结束。阳光穿过一条块玻璃天窗,洒在他周围蒸腾着雾气的冰面上。
不会有比这更完美的景致了。
掌声像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
他向四方深深地鞠躬致意。
随即,他没有立刻离场,而是滑向冰场另一侧。
米斯达正在挡板后等待着他。一曲终了,黑发青年满脸泪水。他轻轻刹停,握住米斯达向前伸出的手臂。越是需要语言的时候,语言越是会从嘴边溜走,米斯达吸着鼻子的样子让他觉得有些想笑——不是因为对方滑稽,而是因为胃部像是有一只只蝴蝶柔和地拍打着翅膀。
他注视着那双黑色眼睛,踮着脚越过挡板,快速又坚决地在米斯达唇上印下一个吻。
任何惊呼声都不再能引发内心的波澜了。
乔鲁诺走向等分区。
那里假设着摄像头和收银设备,很快所有观看这场直播的人都将会看见他的面孔,听见他的声音。
他已经下定决心,从今天,从Passione和意大利冰协开始这场长久曲折的战斗。
少年坦荡地直视着黑洞洞的镜头。
就在这时,尖叫划破空气。
预料之外的骚乱从正对着裁判席的观众座位上传来。两个身影扭打在一起,冲开挡板,翻滚到冰面上。观众抛到冰面上的鲜花和毛绒玩偶甚至没有来得及被全部捡拾起来。
骚乱的一方是一个风尘仆仆,穿着大衣的高大男人。他正捂着侧腹从冰面爬起,他没有给尚在挣扎的对手任何机会,一只染着血的拳头狠狠朝对方门面砸下。
他的受害者断线的玩偶一样倒在冰面上,带沿的小毡帽在巨大的冲击力下滚落到一边,妖冶的红发混着飞溅的血迹在冰面散开。
胜者缓缓起身,只在膝盖蹭过的地方留下一滩鲜血。血液顺着他黑色大衣的下摆继续滴在冰面上,沿着他的脚步继续蔓延。
一群安保人员终于冲上来,被包围的他举起双手,一把手术刀落在冰面上。
黑色的巩膜和红色的瞳仁,恶魔的双眼扫视四周。
——这就是直播紧急切进广告前,走进办公室的普罗修特看到的最后一幕。
Notes:
这章写完真的有好多好多话要说!正文到这里只剩下最后一章+尾声了,回收楔子的时候有一种命运首尾相接的爽感,建议对照楔子一同食用风味更佳。
首先,老里会怎样打倒老板?这个问题得到了解答,先物理打倒再说。我觉得真的没有比拳打老板更令人解气的做法,至于他会受到怎样社会和法律上的制裁,嘻嘻请静听下章分解啦。第二,请今晚煮了白菜为茸米爱情助兴。
好啦下面不发疯了,讲一讲文中的一些参考。
为什么选择花滑?那一段参考了一位我非常尊重的意大利排球选手Luca Vettori在排球运动员工会上的发言。在2020-2021年疫情期间,这位运动员的比赛和经历给了我非常大的鼓舞和思考,也让我抛开了许多从前对“运动员”的成见。既然生活中有这样勇敢的人,愿意为自己和自己的未来做出选择的人,我也想让文中的他们能拥有这样的勇气。
乔鲁诺的自由滑选自电影《云图》,依然是一部至少我觉得非常优秀的作品。同样是在疫情,我精神极度糟糕的时候观看了它,并因此受到了很大的震撼。云图的六条故事线,其实也给了我文中情节安排非常大的启发。里苏追查老板的部分情节致敬了【半衰期:路易莎·雷的第一个谜】和【思路刹路口及之后所有】。乔鲁诺面对黑暗,选择站出来,即便他现在的所作所为仅仅是一滴水,但没有一滴水怎有海洋?我个人认为乔鲁诺也会很喜欢【亚当·尤因的太平洋日记】 【西德海姆的来信】和【星美-451的记录仪】这三条故事线。而相对轻松愉快一点的,是【蒂莫西·卡文迪什的苦难经历】,其实波鲁那雷夫外表上是个幽默且魅力不减(哈哈哈哈哈)的中年人(私心不太希望保留5部原作里他非常阴郁的基调),但他内心的苦楚真的非常难消化——他不能忽略特里休和她父亲的关系——即便他能,知晓一切的特里休还能毫无芥蒂地继续当他的学生吗?
乔鲁诺的自由滑选曲是 Tom Tykwer专辑Cloud Atlas里的Prelude: The Atlas March+Cloud Atlas Finale。一首是电影开头,一首是结尾,如果无缝放在一起的话,会有一种层层递进的奇妙质感。但因为我实在是没有精力和几年前一样剪音乐了,大家就手动操作感受一下吧www
非常重要的一点是,牡蛎在编辑和审稿的时候,在福葛的那一段写到了“不,有一样东西还是随着白鸟来到了加拿大。” 这是他的救赎啊……
如果对比开头的楔子,可能读者们能发觉到我在写文这段时间里心态的变化。从前我当然希望乔鲁诺能做到世俗意义上的“赢”,但现在好像也不那么重要了……
所有角色基本都露面了呢。其实写到最后真的心潮澎湃,鼻头酸酸的。
希望大家读得开心,白菜激情乞讨评论orz
Chapter 73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十分钟前。
特里休望着在冰面上飞吻谢幕的日本选手,略微松开攥紧的拳头。
东方仗助……真的好厉害啊。
男单自由滑竞争之激烈远超想象。喝彩、尖叫和时不时响起的抽气声让赛场氛围不输那些激烈的对抗赛事。从看台俯瞰冰面,对高度、远度和速度的直观感受更是突破了视频转播二维画面的限制,畅快淋漓到了极致。特里休曾有些不理解那些狂热冰迷——为了追满整个赛季愿意一掷千金满世界飞行——此刻却心服口服。
能现场观看这样高水平的比赛,即使只是一场,也绝对物超所值。
接下来就只剩……米斯达和乔鲁诺了。
连出场顺序都挨在一起,这签运。话说他俩真的只是好兄弟吗……特里休胡思乱想着,余光瞥了一眼身边依旧空着的座位。波鲁那雷夫口口声声保证,最后一组前绝对赶回来。这是和朋友见面实在太开心,喝了点小酒把时间都给忘了?
等会儿见到那家伙一定要装作生气,好好吓吓他。
女孩撅起嘴轻轻哼了声,平放在膝盖上的手机微微震动,她低下头去。
妈妈:看比赛开心吗?教练和你待在一起吧?
罗马的意外之后,妈妈时不时失眠,头疼。接受了咨询和治疗后,医生认为她有些轻度焦虑,本来准备换个环境去国外度假散散心,但最终也只是收拾了必要的生活物品搬去朋友家暂住。情况状况平稳下来,特里休又接到了替补参赛的通知。妈妈在那不勒斯还有工作要完成,状态也不太适合舟车劳顿长途旅行。出发去火车站的那天凌晨,天蒙蒙亮,特里休望着在厨房准备早餐和咖啡的妈妈,心里冒出酸涩。
从小到大,妈妈独自一人扛下很多,给了她足够的爱和保护,还有很多自由。在机场和多比欧擦肩而过后,她在航班上一路无眠,思考许久后选择了隐瞒。此刻隔着大洋,她能做的只有通过频繁的短信和视频电话告知妈妈自己很好,很安全。
特里休扫过身边的人群,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等分区东方仗助身上,没有异常。于是她轻轻在屏幕上敲打:
是的,我们一直在一起呢。下面就是Lagoon的选手啦。
按下发送键,绿色的泡泡下显示出发送成功的字样。她抵住下巴又想了想,补充道:
我们准备等颁奖仪式纟——
前排的小男孩突然抬手蹦起来,随即观众席上激起层层的欢呼。仗助的自由滑毫无悬念地被打出惊人的高分。特里休一下子没抓稳,手机从手中滑落,落在了塑料折叠凳正下方。麻烦了,女孩懊恼地皱起眉,在嘈杂的掌声中弯腰,伸长手臂去够。
屏幕倒是没事儿,但那条刚编辑到一半的短信却已经在慌忙中被发出去了。她拍了拍粘在手机壳边缘的灰尘,刚准备起身,身体僵住。
身边多了个人。
一个戴着小毡帽和口罩的男人。
不好意思,这个座位有人。
她本想赶在米斯达出场前这样说,好把这个想蹭位置家伙赶走。但余光掠过对方的面孔时,心如同坠入河床的石块,怪异的感觉像是被翻搅的泥沙般涌出。
好熟悉的感觉。
特里休自诩感官敏锐,她不喜欢人多拥挤的地方,日常生活中也对和他人肢体接触带着一种天然的排斥。即便是十分熟悉的同伴,也要有足够心理准备,才能压抑住自己给对方一记肘击的原始冲动。记忆中找不到关于身边不速之客的印象,但这股气息——太过熟悉,像是披着伪装的幽灵,以至于直到捡起手机之前,她根本没意识到对方的存在。
而这让她感到不舒服。恐怖谷效应,遇见和自己过于类似,但有带有微小差异的“物品”时,大脑会主动归为不是同类,而是其他东西乔装假扮的,从而引发生理性的排斥和紧张。
报幕声响起。特里休深呼吸,目光平视冰面,想赶紧打电话叫波鲁那雷夫回来,但对方却在优美而没有感情的法语声中转过头来。
“您问,请问您是特里休·乌纳小姐吗?”
拉下口罩后,那是一张很难分辨年龄的脸。特里休与来者不过一臂距离,能清晰看见他脸颊和鼻翼两侧浅但不容忽视的雀斑和痘印。浅孔雀石绿的眼睛,撒丁岛的海水就是这种颜色,但其下却掩藏着危险的暗礁。熟悉的意大利语里带着标准敬词,对方把地位放得很低,甚至有些唯唯诺诺。见特里休不愿回答,他似乎也感到了尴尬和窘迫,笑了笑,嘴角向上扬,眉毛却向下,眉头间聚拢成凝缩的纹路。然而,他眼周的肌肉却没有动,那双眼睛像是假的,直勾勾地盯着特里休不挪开。
手机又响起嗡嗡声。倒扣向下的屏幕亮起,一条新消息传来。
妈妈:还在吗?怎么了?
但此刻特里休没有机会回复。
“啊,抱歉忘记了自我介绍。”
大众的声线,像是任何一个经验不足的电话推销员带着试探、缺乏自信的口吻。
“那个……我是维内佳·多比欧。”
这个名字让特里休感到冰冷彻骨。
该来的终究无法逃避。
罗马机场的播报声,消失在登记通道尽头的身影,黑洞洞的,像是那个收到威胁短信的深夜,从三楼摔下来的女孩,纳兰迦的腿,妈妈电话里惊慌的声音……
人在面对威胁时,发自本能的反应可以归纳为三种——僵直,逃跑和战斗。愤怒让特里休从短暂的恐惧中清醒过来,她不动声色地划开的手机屏幕。但下一秒,她的右手被扣住,亮起的屏幕定格在尚未暗下的紧急呼叫键上。
“我建议你不要这么做呢,” 多比欧声音依旧毫无底气,但他看似瘦小的身躯里爆发出的力量大得惊人——压制住16岁的女孩绰绰有余, “老板只想见见你。”
没等特里休反应,腕上的禁锢又突然松开了。多比欧跟着周围的观众一同拍起手来,眼睛里透露出令人不安的兴奋。
米斯达上场了。
“盖多·米斯达,他也是你的朋友吧?不看看他比赛吗?”
这到底是在搞什么鬼。刚才被攥紧的地方由缺血的白转为深红,手腕隐隐作痛,特里休用余光环顾四周,此刻最有效的做法是立刻大声呼救。但还没等她找到机会开口,多比欧下一句话让她噤声。
“老板都差点放弃他了,没想到今年能拿到全意冠军。只可惜现在看一场少一场了。”
“你说什么……”
“谁让他死死抱着Langoon不放手,这些人真是一个比一个难办,” 多比欧垂下眉尾,做出惋惜的表情,“老板好心相劝,为什么大家不能乖乖接受他的好意呢。”
“好意?!” 颠倒黑白的说辞瞬间激起特里休的怒火,女孩提高声音,“他害了多少人?他就是个该死的控制狂!”
这不和谐的吵闹让周围观众纷纷侧目,特里休接着质问道:“他?他有什么资格见我?妈妈甚至……我恨他!”
“乌纳小姐你,你冷静一点……” 多比欧被吓了一跳,赶忙伏下身,“嘘!老板可不想……”
“我管他想什么,你今天也别想逃——”
特里休的最后一个字节被打断。
一根冰冷的手指贴近她的嘴唇,多比欧——不对,痘印、雀斑和浅孔雀石绿的眼睛还在,可面前的人已经不是多比欧了。仿佛恐怖电影中的化身博士,这个躯壳中新的灵魂冷漠而鄙夷的看着她,继而转身平静地用英语对周围人致歉:
「抱歉,我的孩子在闹情绪。」
他的声线比多比欧低沉许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前排一对亚洲面孔的情侣率先转过头去,然后是左边好奇的一家三口,一对老夫妻关切的用浓重口音的英语问 “ you’re fine?” 特里休下意识张了张嘴,但她看到了“多比欧”的眼睛。
癫狂的,被场馆内的聚光灯分裂为无数细小的绿色碎片。你有没有看过探索频道?那些巨大而古老的蜥蜴眼睛上长有瞬膜——一层乳白色的薄膜,在它们眨眼时,瞬膜会先行覆盖眼球再褪去,露出下面狭长的瞳孔。特里休有一瞬间怀疑自己也看到了那种东西。片刻之间,多比欧又回来了,而老夫妇见她楞在那里,耸耸肩继续观赛。只有多比欧,右手举起来,做出打电话的手势,可他的手里不是手机,而是卷成纸桶的赛事介绍。
“是的,是的,非常抱歉……真是麻烦您了……”
一通诡异的表演后,他垂下手,长舒一口气。
“呼……好险,老板果然是对的,” 他不再戴上微笑的面具,而是恶狠狠地转向特里休,“都是你的错,你这个自私的坏女孩,把Lagoon变成这样还不够吗?”
“……我的错?”
“如果没有你,大家都不用承受这些痛苦。布加拉提也好,米斯达也好……啊,我的布鲁诺,他之前是多么听话的孩子,现在却成了这副忘恩负义的样子。是你鼓动他们的吧?就是因为你不听父亲的劝告,非要,非要去抛头露面,学什么滑冰……”
“你——”
“还有他。”多比欧指向冰场,特里休循着他的指尖望去,上面空无一人。
米斯达的比赛已经结束了。
“他本能成为Passiona的下一个明星,15岁的意大利天才,现在他是什么?一个哗众取宠的骗子。”
“你不会觉得,乔巴拿真能拿到热情的把柄吧?” 多比欧无辜的眨眨眼,“上一个用这种子虚乌有的冤屈嗡嗡叫唤的人被禁赛了一年。你猜加上使用违禁药品的前科,意大利冰协和国际反兴奋剂组织会做什么呢?”
特里休的心脏砰砰直跳。
乔鲁诺,米斯达,布加拉提——是因为我……
“够了……”
“要是热情起诉他诽谤又会怎样呢?那个,我想想啊……怕是再也不能滑冰了吧。”
“别再说了!我去见他!”
特里休盛怒,多比欧却终于如释重负,戴回了那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没错,她同意了,多亏了您的指示!在哪?好的,我马上带她过去……” 他对着纸卷自言自语起来,眼睛里闪烁过一种由衷的崇敬,又看向牙关紧咬的特里休,“无需紧张,老板只是想解决一些误会,他正在外面等你。我们走吧。”
“他……你们不能对乔鲁诺下手。”女孩强忍着不安,试图掌握一些主动,“还有Lagoon的其他人,否则我就——”
“哎呀呀,老板真的仅仅想要单独和你见一面而已,”多比欧咋舌,“毕竟他可是你的亲生父亲啊,乌纳小姐。”
亲生父亲。
在多比欧口中,似乎她才是现在局面的罪魁祸首。而……父亲,此刻正在黑暗中窥视,等待着审判她。这个困扰了她15年的词语,此刻带给她的不仅是愤怒,更是困惑与失望。
多比欧已经走到了过道上,正站在台阶上俯视她。见女孩还停在原地,他伸出手,但特里休没有理会,倔强地走到了前面。
她曾幻想过与这个可恨的父亲会面。她一定要指着鼻子质问他,为什么要一直对自己,对妈妈这样。为什么连最微小的梦想都要阻挠。或许是为了给自己些勇气,抑或是面前半掩的消防通道让她预感不详,光线渐暗,特里休喃喃将困惑自语出声。
“哎!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呢。”
多比欧踩着句子的尾音消失,取而代之,那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你的出生,你的力量,本就来自我的身体。」
特里疑惑地转身。没有别人,只有多比欧,但——愈发黯淡的光线中,他的眼睛再次从浅孔雀石色的瞳仁变成极其粘稠肮脏的深绿,疯狂,从中显露出来。
「是你一直在不断的窃取它。」
特里休感觉到了真实的恐惧。
这就是……我的父亲。
突然冒出的念头让她觉得自己或许也疯了。但无路可退,面前拦着陌生可怖的父亲,身后便是黑得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罪恶的消防通道。那个灵魂操控着多比欧的躯壳前一步,阻隔了最后的光线。
「 现在是时候将它物归原主了。」
瞬膜闪动,多比欧回来了,但他脸上没了初见时的懦弱,阴郁狠厉,满是虔诚。防火门被拉开,手掌粗暴地推上她的肩膀,像在推开一件挡路的物品。
特里休向着黑暗踉跄,握在掌中的手机不慎滑落,一路跌下去,右脚在慌乱中踏空一级,失重的恐惧感随着冷汗一起攀升。她出于本能地想抓住视线范围中的东西,但太黑了……
意料之外的坚实力量,从背后托住了她。
消防通道里还有其他人。
终于站稳的特里休惊讶地转身。
红色的眼睛从黑暗中缓缓浮现。
这是……特里休瞬间记起,他在纳兰迦的病房里见过这个高大男人。
里苏特·涅罗。
那双眼睛里带着新鲜滚烫的兴奋,和比她爆裂数倍的愤怒,像是来自地狱的恶灵。
“我们终于见面了,迪亚波罗。”
* * *
从撒丁岛飞到多伦多需要9小时。
在偌大的国际机场中转,马不停蹄地更换航站楼,里苏特在最后一刻登上了前往蒙特利尔的小飞机。还是清晨,赶早的乘客们昏昏欲睡,他靠窗坐着,看着飞机穿过云层,灰白的天空倒映在眼睛里。
航班提早到达了,在蒙特利尔落地停稳时是10:38。里苏特没有托运行李,快速通关,直奔租车柜台,却因为没有更换国际驾照被拒绝。在广袤的北美国家私家车几乎是必需品,等待在出口外的出租车稀稀拉拉,连揽客都显得漫不经心。
一个正就着咖啡享受甜甜圈的司机被副驾驶开门的动静惊得一哆嗦,手指被泼出来的汤咖啡溅到后咒骂一声。“乘客坐后排去!” 他向那钻进来的大块头用法语说,对方却只用英语回答:“去Maurice Richard竞技场。”
司机听清后,不满意地拍了拍门,示意他下车。这几天去那鬼地方的都是这种神神叨叨的花滑迷,他们会在附近租个又贵又差的宾馆,然后让他从那荒山野岭空跑回来……没人愿意干这吃力不讨好的活计。
“带我去Maurice Richard竞技场。”
里苏特一字一顿重复一遍。低沉嘶哑的声音,配合着一身被撒丁岛暴雨和山洪洗礼过的大衣,看清客人相貌后,即便这个高大的男人并没有威胁的意思,司机也下意识咽了咽口水,放下所剩无几的咖啡,咬着糖油混合的面团乖乖启动了汽车。
马力不足的伊兰特轿车艰难地在朝北的高速公路上飞驰了大约一小时。里苏特的长靴再次踏进肮脏的积雪时,已经是11:46,男单自由滑大概接近末尾。至此,仅剩女单和双人自由滑还未开赛,它们将会在明天,也就是最后的比赛日内完成。
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来晚一步。
冰场和运动员下榻的酒店相隔不过一千米,凭借他对老板的了解,对方大概率就潜伏在这两个街区的范围内。但酒店总共十余层楼,数百个房间,场馆里也挤着上千名观众,和在撒丁岛一样,找一个人有如大海捞针。
而他大概也不可能在雪地里凭空遇见两个恰好知道老板底细的醉汉了。
里苏特朝着不远处圆拱形的建筑走去,道路两旁的松枝在风中簌簌摆动,他将坠在大衣口袋深处的手机掏出来。落地后借着机场的网络快速办理了国际通话,荒僻的公路上信号仅有星星点点。此刻零度之下的冷空气让电量猛得掉了一截,信号却终于堪堪填满两格,这部手机恢复了最基础的功能。
三则未接来电来自乔鲁诺,换算时间,回拨自当地时间今天清晨,比赛开始前。
早到一周的他或许已经嗅到“多比欧”的蛛丝马迹,但愿他没有低估老板的危险和疯狂。
正要按上红色的未接记录,屏幕却闪烁变化。
来电显示是一个尚未标注的意大利号码。
这是他的私人手机,知道号码的除了Hitman的组员少之又少。他沉默地接起来,对面传来一个焦急的女声。
“请问……是里苏特·涅罗先生吗?我是多纳泰拉·乌纳,特里休·乌纳的妈妈。”
里苏特瞬间警觉。
在纳兰迦的病房里夺过特里休的手机那天,那位被老板威胁恐吓的母亲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向他倾吐了许多,也为他指明了前往撒丁岛的道路。他模糊记得自己在交谈中途将号码留给过对方,但那天发生了太多事,在过去的两周里,多纳泰拉也从未回拨。
“特里休……我女儿,她……她不见了。”
没等里苏特开口,这位几乎崩溃的母亲强忍着急促的呼吸说。
那条尚未完成的短信,不像是女儿平时的书写习惯。特里休从不跟自己使用青少年间流行的缩写,连句末标点也很少遗漏。等待了两分钟后,特里休依旧没有更正,这不像平时的她。一开始多纳泰拉安慰自己,或许她为友人加油忘了回复,但隐隐的焦虑仍促使她发了一条短信过去——依旧没有回复。毫无动静的手机令她坐立难安,所以她拨了电话过去。
“电话也没有人接……我试着在转播里找她。”
开赛前,特里休发了张自拍,视角正对着冰场,下面黑压压的一排电脑,大概是裁判席。多纳泰拉找出手边所有电子设备,打开几个转播,焦急地在远景和观众席特写里寻找女儿的身影,一无所获。
手腕突然抽痛,不停地颤抖着。她想联系特里休的教练,却意识到之前训练和比赛的事宜均由女儿转述,她并没有对方的号码。跨域大洋的距离让她无能为力,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警方。
“他们说青少年不回消息也很正常,是我反应过度。仅凭怀疑不能立案,更别说跨国什么的……。”
没经历过十余年小心翼翼生活的人是不可能理解的。在外人眼中,她只是一个精神不稳定,且控制欲过强的母亲。报警被拒绝后,多纳泰拉颓然跌坐在沙发上,在友人担忧的眼神中翻遍手机,寻找或许能提供帮助的联系人,直到看到那个还有些陌生的名字人,里苏特·涅罗。
“我总觉得是他——是纳索的人。一定是他们对特里休做了什么……”
女人的声音向着呜咽滑去,又生生忍住——她不希望对方也将她当作疯女人。
“如果方便的话……您一直在调查他不是吗?知道他的行踪吗?能帮帮我吗?”
“你刚才说特里休在裁判席正上方的座位对吗。”
里苏特脚步加快,或许是因为比赛已经接近尾声,本来负责看守通道的几个保安松懈下来,开始布置观众离场的隔断通道。气势汹汹的里苏特通过的太过理所当然,以至于有人发现他的时候,他的衣角已经消失在了拐角尽头。
“是的……也许是我多心了,但……”
“ 我就在加拿大。”
“这是什么意思?纳索也在加拿大吗?喂?喂?!”
“我会找到她的。”
音乐被场馆迷宫一般的墙壁切割,失真的传入耳中,夹杂着心脏鼓动的噪声。音乐停止,随即是掌声,朝着冰面投掷鲜花和玩偶时的尖叫声,广播声,无人注意到他在阴暗无光的通道里悄无声息地穿行。
想趁着这种时候带一个人离开非常容易。
除了紧急出口,底层的通道开赛后就从外落了锁,防止观众误入设备间和选手更衣室。赛后,观众会从看台上方撤离,以避免向下拥挤摔倒发生踩踏事故。脑海中浮现出进入场馆时瞥见的疏散图,里苏特来到三条道路的分叉口。
当他还在思考选择哪条时,黑暗中出现细微的光亮。来自上方,消防楼梯顶端。
透过金属镂空楼梯,梯顶的一切在逆光中仿佛在舞台的聚光灯下般清晰。意大利语的对话淅淅索索,但这场闹剧的主角他不会认错,特里休,那个粉发的女孩,正被逼得连连后退。随即他看到了胁迫特里休的人,灯光剪影里,不过是个普通的中年男人。
「 现在是时候将它物归原主了。」
和身形不相配的,充满压迫感的声音,铁质的楼梯似乎随之嗡嗡作响。
女孩在悬崖边摇摇欲坠。
里苏特拔足狂奔。
他曾错过很多东西。
还在滑男单时,错过了提升难度的最佳年龄;转到双人滑,错过了上位的赛季,也错过了奥运会;之后当了名义上的教练,他错过了加丘的,普罗修特的比赛;只因为一次又一次,他与近在咫尺的复仇机会失之交臂。
伸出沾着灰尘,布满厚茧的手掌。
他稳稳托住女孩的后背。
完成了对多纳泰拉的承诺,接下来就是他的私事了。
这次他终于没有擦肩而过。
“我们终于见面了,迪亚波罗。”
将惊魂未定的女孩拉到身后,里苏特直面眼前的男人。冰面上响起静谧的钢琴声,他一步步向上,直到两人的双脚位于同一平面,而他俯视对方。
“你?” 充满威压的声音变了,那人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甚至被面前高大的家伙逼退一步,“你是谁?”
“我是Hitman的里苏特·涅罗,” 已经知晓一切的里苏特不会被眼前的伪装欺骗,“记得吗。”
“涅罗……” 半路杀出的男人令多比欧显得有些慌张,在掩着嘴嘀咕什么后,他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是来问俱乐部的事吧!你的运动员无端退赛,按理说下赛季预算确实会被削减,但好消息是passione打算继续支持你们,毕竟你们也算是老牌俱乐部了嘛!好了,现在我需要和这位小姑娘谈谈,能不能麻烦你过会再来找我呢?”
特里休紧张地望向里苏特,张口却无言。
“说完了吗?”
里苏特只是面无表情。
“我们不需要你的钱。”
他向前一步。
“那些真正被你拿走的,今天也该还回来了。”
“你……在说什么……疯了吗你们。”
多比欧从他熟悉安全的黑暗中重新被逼进了灯光下,身后就是万千人群。
“是你疯了。” 里苏特继续步步紧逼,“我知道你做了什么。无论是你的教练,全锦赛那个女孩,还有波鲁那雷夫的车祸。”
抓住防火门的特里休一滞,手将冰凉尖锐的门边抓紧。
“你……你胡说!”多比欧用了几秒钟消化他的发言,眼睛在狠厉、疑惑和惊慌中闪烁。“你这个满嘴谎话的药罐子,老板好心留你一条生路,你却……”
“药罐子?” 里苏特鲜红的瞳仁里仿佛又火舌燃烧,“那些药检结果,也是你指使人做的吧。卑鄙的家伙。”
“闭嘴!老板,老板他——”
「其实我很欣赏你。」
多比欧忽然直起了身子,敷衍的拍了拍手。
里苏特眯起眼睛,又将特里休往身后掩了掩。
「里苏特·涅罗,来自西西里……巴勒莫?卡塔尼亚?随便了。你14岁时瘦的像个小树枝,如果没有热情的选拔,你现在会在哪呢,做个无聊的小生意?累死累活的种麦子?还是已经沉尸巴勒莫港了呢。」
“迪亚波罗。”里苏特握紧拳头,“终于肯露面了,你这个懦夫。”
「不必挑衅我。」 他挥挥手,像在驱赶烦人的苍蝇, 「你的执着令人佩服,也愚蠢的让人发笑。」
身后的观众不合时宜的鼓起掌来,冰面上的乔鲁诺身着黑衣孤零零地旋转。
「你有证据吗?」 他张开双手, 「就算你能将我可爱的多比欧送进警察局,我一眨眼就能把他保释出来,而你拥有的一切,你的运动员,你的俱乐部,甚至你的自由,我都可以轻易收回。」
「让开,涅罗。我今天不是来找你的,」 他的目光移向他身后的女孩, 「乖乖回去,看好你的组员,别毁了他们的努力。」
“不要妄想再用恐惧拴住我们!”
面对里苏特的低声咆哮,迪亚波罗终于失去耐心: 「看来那次教训还没让你明白,命运并不在你那边,让开!否则——」
“否则让多比欧把我也杀了?” 里苏特冷笑,眼神怜悯,“还没发现吗,没有什么多比欧,自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人。”
「呵,说什么胡话……」
“他说的没错,” 颤抖的女声响起,特里休勇敢向前,“是你,你把我带上来的。”
「闭嘴!你这窃取我的力量的祸害……」
“2006年,Nandrolone,是你自己开的禁药,你的冠军与力量都是假的。”
“不!都是我!老板没有——”多比欧的人格短暂闪现,又被破碎的绿瞳覆盖,男人的扭曲的面容与躯体现在就像一座故障的机器。
“多比欧,纳索和迪亚波罗,今天都逃不掉。”
「闭嘴!」
短暂的寂静。
序曲结束,终曲开始。
光芒四射的弦乐浮现,一小片人的目光已经被骚动吸引。画面连带着声音在破碎的瞳孔中旋转撕裂。又一浪掌声和欢呼响起,层叠循环的乐曲将气氛烘托至高潮。
「你们都闭嘴!不准看!」
光亮和噪声让迪亚波罗惊惶地环顾四周,踉跄着后退几步。他喘息着,直起后背,展开肩膀。强光下,密密层层血丝爬上眼白,簇拥着颤抖的瞳仁搅动成浑浊的一汪。
但音乐、灯光和掌声都没有停止。冰面上的乔鲁诺高而远得跃出,落冰的瞬间,里苏特的身影再次紧逼至眼前。
走投无路,有如十余年前。
真正的迪亚波罗,不计任何后果和代价。
「都是你的错。」
他用尽恨意地望向被高大男人挡在身后的特里休。
明明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原本永远不会有人发现,假如不是,假如没有——
索里特·纳索软弱的错误,他的女儿。
「如果你没有出生就好了!」
癫狂的病人用尽所有力气向女孩扑去。突然改变的目标让里苏特措手不及,闪身挡在特里休身前,准备压制住比自己矮上半头的男人。
侧腹一阵刺痛。
一滴血砸在浅灰蓝的塑胶地面上。
迪亚波罗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寒光闪烁的手术刀。
里苏特面色不改,紧紧握上持刀的手,缓缓向外拔,带着体温的鲜红的刀刃暴露在冷空气中。
裹挟着手掌的巨大力量,像是要把骨头尽数捏碎。迪亚波罗挣扎两下,面色痛苦,但疯狂比痛苦更甚,他抬头望向没有倒下也无意退后的里苏特,想抽回刀片再次捅刺。但这次,他的手腕被牢牢钳住,连带着整个身体向上拽起,咯吱的关节压缩声后,刀落在地板上。
冰面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惊呼,海啸一样的喝彩淹没了人群。无数鲜花和玩偶雨点似的朝冰场中心投掷下来。
里苏特松手,提膝击打腹部。后背没有支撑的迪亚波罗失去平衡,滚下楼梯,掠过裁判席,倒在一楼狭窄的通道中间。
看着蠕动挣扎的男人,前排人群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小范围骚动起来。而更多的人还沉浸在狂欢中。
里苏特只是捡起刀片,向下逼近。
「你会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你们全组都翻不了身!跟你搭档在泥潭里挣扎到死吧!」
一束金黄色的水仙花落在里苏特身侧。
一计重拳是他的回应。鼻梁骨清脆的碎裂声后,老板撞开挡板,重重摔在冰面上。
血一路滴淌,里苏特一步步跟上。
从没想过时隔多年踏上世锦赛的冰面会是这样。
「你不要过来啊!!」
疯狂终于成了恐惧。
又一拳,砸在眼眶上。骨传导的震动,带着迪亚波罗的鼻血飞溅。
第三拳。
暴力的快感让里苏特战栗。
直到他听到身后有人叫喊着“举起双手”,他的拳头在半空中停下。
面前的老板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容貌,像一团沾了血的烂肉。握着手术刀的左手狠狠落下,刀片扎进不省人事男人身边晕成粉红色的冰面上。
安保人员围上来,里苏特在光洁的顶灯下,举起手。
Notes:
我错了,74章根本写不完,再多一章(真的真的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老板步步紧逼特里休,想把女儿推下台阶,和之后里苏特反将老板逼到灯光和众人的视线之下,安排了一些互文想写出宿命感,不知道有没有读者能get到……
鲜花簇拥中老里在冰面上暴打老板/多比欧,请参考雕塑赫拉克勒斯勒毙九头蛇的青铜像。老里在我这里真的是以凡人之躯体去屠魔,先给老里跪一下
感谢牡蛎……这章实在是太难产。我们归结于普通人想写出神经病的心理状态太难。无论如何还是产出来了,我们自我感觉还挺良好的
白菜在线乞讨评论并为自己越写越长抱歉,真的要完结了,还有最后两章,图一个圆圆满满75章大结局
Chapter Text
“突发新闻:加拿大蒙特利尔花样滑冰世界锦标赛发生了一起令人震惊的暴力事件。两名意大利籍男子于比赛场馆持械斗殴,当地警方迅速介入……”
“……目前两名男子均已被送医治疗。除此之外,现场暂无观众、选手以及工作人员受伤。警方尚未透露冲突双方身份,我们现在将对现场目击者进行一次采访。您好女士,请问可以简单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
“出于保护现场,以及保障观众与参赛选手安全的考量,原定于稍后举行的男子单人滑颁奖仪式已经确定取消。奖牌将会于赛后单独分发给各位选手。更多消息请关注我台后续报道……”
新闻播报和现场录音错杂交叠,手机上社交媒体瀑布般向下刷新。
普罗修特机械地走向电视的冷光。
慢动作似的,里苏特的拳头落在陌生男人脸上。抬头的瞬间,血红的双目穿过屏幕与他对视。遥远的青少年时期,还在俄罗斯训练的时候,他被弹力绳高高拉起,被迫像航天员一样快速旋转,直到太阳穴充血跳动,心脏也随之在爆炸边缘。相似的失重感跨越时间侵袭而来,他大口喘气,无意识间撞上在房间正中的矮桌。贝西立刻起身让出椅子,他没有拒绝。梅洛尼递上来一个棕色的玩意儿,他麻木地接过,罩在嘴上。陈旧快餐油炸味上涌进气道里,短暂缓解了过呼吸带来的晕眩。
里苏特不会无故伤人。
他会吗。
这几个月,自己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过的。甚至再往前,从禁赛开始,这三年,他都不知道里苏特在赛场下成了什么样子,在干什么。
不,他知道。
思绪飞速下沉,坠入三周前的罗马。全锦赛自由滑后他们在医院争执,脊背的剧痛与烧尽理智的愤怒里,他依稀记得里苏特说要去撒丁岛。
普罗修特突然感觉到一个鬼影般的,近乎荒唐的可能性。
“先别慌,都别慌!” 霍尔马刻意提高声音,打断了房间内的死寂,“即使是最差的情况,加拿大和意大利之间也是有引渡条款的。”
“斗殴还能触发引渡?” 刚回来不超过十个钟头的伊鲁索条件反射一样反驳,“那人不是没死吗,你别搞得好像队长杀人了一样好不好。”
红发寸头男人无心争辩,喉头抖了抖,手指加快动作,划掉 “在加拿大持械伤人判几年” 下各种危言耸听的离谱答案。他站起来,扫视了一眼办公室。伊鲁索的话没起到什么积极作用,视线里挤着几个不停刷最新消息的脑袋。再这么下去,他毫不怀疑下一步就会有人提议去加拿大劫法场。
“加丘呢?他也还在那不是?” 杰拉德和索尔贝忧心忡忡地问。
那小子退赛之后打了个电话回来,没人知道他们聊了什么,之后再没有主动联系过。前冰舞选手们强撑了几天,腆着脸去问了冰协,又托之前的关系找到了带队教练,被指桑骂槐一顿之后好歹确定了加丘人还好好,原本预定的和国家队一起返程的机票也没退。当时想着算了,哪个孩子青春期不整点幺蛾子,能平安回来什么都好说。结果现在搞这一出,本就不明朗未来又加了一层阴霾。
“这事跟他没干系,”霍尔玛吉欧烦躁地摆摆手,“他一个孩子能干什么——”
尖锐的铃声响起。
一时间,霍尔马吉欧、杰拉德和索尔贝都低头去看手机,但他们的显示屏都风平浪静。马林巴琴还在锲而不舍地循环着,过了很久,梅洛尼才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从毛衣口袋里翻出他的苹果7,在一排刀子似的眼神中扫了眼来电显示:“抱歉抱歉,工作电话。”
设计师背身躲到房间角落,笼着话筒小声接听:“喂,不好意思,现在不方便,有什么需求的话……"
这种节骨眼,没人计较他怎么还会有“工作电话”。但梅洛尼安静了片刻,突然对着电话说,“你等一下。"
他转身,跨过伊鲁索横在地上的腿,走到房间中央,打开免提,麦克风里传出一个女孩的声音。
“涅罗先生暂时没办法用手机,他让你跟Hitman的其他人转达一下。"
众人几乎是跳起来:“涅——里苏特他怎么样了?” “你是谁?” “让队长接电话!”
意料之外的人声让女孩愣住,她身边的声音由嘈杂逐渐安静,大概是找到了一个僻静处,才继续说:“涅罗先生的手机被作为证据被收走了。我们现在在医院,他被刺了一下,但是——但是!”
她提高声音打断对面的七嘴八舌。
“他伤得不重,让你们不要担心。”
所以被捅的是队长?那刀又为什么会在他手里?不对,当时他确实是用的拳头……突如其来的信息让众人陷入了更深的混乱,普罗修特远远地开口:“你是谁,他为什么让你联系我们。”
无言的每分每秒都像是几个世纪那么长。
“涅罗先生是为了救我才被捅伤的。”
女孩终于回答。
“我是特里休·乌纳。”
听到这个名字,和索尔贝对视后杰拉德摇着头恨恨地翻了个白眼。特里休·乌纳,这个名字,从寂寂无名到被每个花滑人挂在嘴边只用了一个月时间。从“波鲁那雷夫的学生”,到“奇迹般获得替补名额的幸运儿”。所以这件事又和Lagoon那帮人有关,真没完没了了是吧。
“你等等,所以里苏特怎么会被牵扯进来?” 霍尔玛吉欧凑到电话跟前,“别告诉我他大老远跑到加拿大见义勇为去了啊。那家伙对你做了什么,能让队长把他揍成那样?”
又是长久的沉默,甚至让霍尔玛吉欧以为她听漏了,正准备重复问题时,女孩深吸一口气。
“之后新闻都会说的,不要再问我了。” 她强硬而含混地回答,似乎想要赶紧结束这场通话,“涅罗先生让你们先把加丘带回去。”
“加丘?他也你那边?” 杰拉德几乎把梅洛尼的手机从霍尔马吉欧面前抢过来,“你能不能让加丘现在过来听电话?”
“他刚刚被警察送出医院了,他们可能把他送到……”
“那让里苏特来接电话!”
“他还在病房,我没法……”
“加丘被送到哪了——”
“集训酒店吧,他们说……”
“队长多长时间才能——”
“我要去录口供了。” 女孩疲惫地打断他们,她没有说谎,一位女警官推开诊室尽头的玻璃门,正轻声呼喊着她的名字招手,“我绝对不会让涅罗先生有事的,相信我。”
“等等你……”
“还有,他让普罗修特多保重。”
电话被挂断。众人赶紧回拨过去,对面不再回应。
里苏特和加丘都平安,好。但这丝毫没有让悬着的心落下。又是一通七嘴八舌后,梅洛尼发现众人的目光聚集到自己身上。
“好家伙,原来我们中出了一个叛徒啊!” 杰拉德没好气地说,“特里休·乌纳,她怎么会有你电话?”
“她赛季初找我做了两套衣服啊!” 梅洛尼无辜摆手,“你们也没说不能接私活!”
“那也不能接Lagoon的私活!” 杰拉德几乎蛮不讲理地喊,“这群混蛋就是扫把星啊!你看,现队长也牵连进去了!”
“梅洛尼,” 索尔贝纵容了丈夫发泄情绪,眉头紧锁,明显也一头雾水,“她和队长有什么关系?”
“那我哪知道……” 梅洛尼使劲想了想,“你们看啊,衣物是人的第二层肌肤,设计师设计衣服的时候都要了解客户的生平……”
“说重点!”
“嘶……” 梅洛尼眯起玻璃一样的眼珠,“细节我还真不太记得。好像是……她爸吧?那照片和里苏特手里的一资料上的家伙长得很像。我当时只觉得是个好玩的巧合,那个人好像叫多什么……还是纳什么的……”
“别在这似是而非的,快想!”
“索里特·纳索。”
普罗修特在旁边冷不丁开口。
“老板。”
“对!就是什么纳索!”
梅洛尼开心地打了个响指。然而他很快发现,自己是这这里唯一面带笑容的,整个房间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陷入了死寂,效果不亚于在哈利波特世界高喊出黑魔王的真名。于是他绞尽脑汁,从记忆深处抠出能找到的所有细节,把挖掘特里休母亲的主页,意外找到当年的结婚照片,照片下的那行小字,还有照片上的很像那女孩的男人——
老板,索里特·纳索,维内佳·多比欧,特里休·乌纳。
荒唐的寂静。
许久,霍尔玛吉欧从裤兜里掏出烟盒,慢慢点上一根。
“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挺好的。里兹能把那畜生玩意儿狠揍一顿。”
假如真的是这样。
一切痛苦地根源。
老板,就这么被打倒了,终于。他们是不是该大呼过瘾?
但他们付出了这么多代价,这么多的血。
这么多的光阴。
不知是谁把开始播放广告的电视拔了。窗外的光线明明灭灭,因为下班高峰开始拥堵的街道响起几声刺耳的鸣笛。火星随着呼吸攀爬着,烟灰落在地板上。杰拉德仰头叹气,看到屋角斑驳的墙壁,最终只是低声说了一句:
“他妈的。”
话题很自然地转移到当下更要紧的问题上。
“如果真像梅洛尼说的那样,那畜生玩意儿揣着刀子是去找亲女儿下手。呸,烂死在监狱里吧。”
“那里兹还手是正当防卫,见义勇为!说不定连保释都不用,很快就能出来。”
“加拿大正当防卫判定很严格,”索尔贝依旧皱眉,退下来的这几年他为了加丘杞人忧天地看了些乱七八糟东西,没想到现在派上用场,“而且我们之前和老板……万一事情变复杂,走程序需要很长时间。那里能请到讲意大利语的律师吗。”
“唉,我找人问问,实在不行先移回咱们这儿来。”
“咱们现在手上能拿出多少钱。谁去谷歌上找找加拿大律师费大概多少一小时?找个好的。”
“他现在接不了电话,你们有没有在那儿的朋友……”
“问个屁,” 一直沉默的普罗修特扔掉团城一团的纸袋,“直接去加拿大。”
“对,我们去接加丘。” 杰拉德和索尔贝立刻说。
“你的背……” 霍尔马吉欧说了一半,看着普罗修特,放弃了,“算了都去吧。” 他看看手机银行里的余额,又搜了搜机票,咳了一声,“要不然还是先买两个人的票,剩下的看看谁信用卡还有额度——”
“没事,刷我的卡。” 伊鲁索拉开行李箱,又抬头看看一脸不可置信的众人,“频道的播放和广告收益。”
他用手指顺了顺变长许多的头发,瞒下剩下亿点来自姐姐的支援。
“到底要不要”。
“要要要。” 霍尔马吉欧几乎抛下尊严点头哈腰——等里苏特出来后,他纪录片可能还真缺个金主。
他们从来不知道,假如钱够多,定机票竟然能这么快,就像从杂货店顺手买一瓶临期牛奶那么随意。太急了,连着转机与直达,只定单程票,最近的航班也要后天早晨出发。一张机票将近800欧元,他妈的。输入普罗修特的护照号码后,订票系统闪出一个红色的叹号,提醒道有冲突航班,请核查以免影响行程。
“之前定错了,取消吧。”
听到回答后,霍尔马吉欧撇撇嘴,继续敲打键盘。但拉到页面底部,看见原定航班目的地时,心里咯噔。
去加拿大是好事,要去哪儿都随他去吧,只要不是……
普罗修特原定于明天下午返回叶卡捷琳堡。
特里休说得对,新闻确实把什么都扒出来了。短短一天,已经足够媒体挖掘这场斗殴背后的恩怨纠葛。里苏特的西西里祖籍完美契合意大利刻板印象,自从有好事网站把他的照片P上马龙白兰度的剧照后,他的形象朝着反英雄一路狂奔。“污点运动员勇救花季少女,忍辱负重复仇自家老板”,所谓服用禁药的疑点被逐一指出,而他的前任搭档普罗修特,自然也被一并拿来讨论。
机场候机厅里,霍尔马吉欧回味着过去48小时的经历,揉了揉因为缺少睡眠而青紫的眼睑,继续朗读手机上的报道。
“涅罗具备很高的竞争力,似乎并无服用药物的动机。啧,现在倒知道说这个了,那当时写小道消息的那帮家伙是吃屎了吗。”
他用手指滑了滑,往下念。
“而他的搭档,前男单运动员普罗修特……这记者行不行,新闻都写错了。”
他顿了一下,惊得看了一眼身边的普罗修特。
“你退役了?”
“嗯。” 金发男人回答地很平淡,“前天提交的。”
霍尔马吉欧心情复杂,关掉新闻,输入国际滑联官网,想着要怎么劝。退役了也挺好的,你那个腰现在好生休养也许还有救,享受点真正的生活吧。点进选手信息一栏,寸头男人却又睁大眼睛。
2021年3月26日,男子单人滑退役。
2021年3月27日,双人滑现役。
搭档一栏,干干净净地空着。
很多话憋在霍尔玛吉欧胸口。你还要不要命了?里苏特能不能解除禁赛,下赛季还有没有Hitman这个俱乐部,都不知道。他现在甚至都没从加拿大局子里放出来!你这是在逼谁?你以为你在证明什么?你这是在害他,害你自己!
但霍尔马吉欧只说出一句。
“我觉得你们俩都有病。”
* * *
头条新闻:Passione老板在加拿大涉嫌绑架和伤害,是否引渡引发疑虑
日期:2021年3月31日
加拿大,多伦多 - 曾获得2006年都灵冬奥会冠军的意大利花滑明星,同时也是知名花滑训练与冰雪运动公司Passione的老板索里特·纳索(现用名迪亚波罗),被指控涉嫌绑架和故意伤害,并已被加拿大当地警方拘留。
据报道,对索里特·纳索的指控仍在调查中,初步判定案情十分复杂。有证据显示他在意大利本土涉嫌贿赂冰协官员,并且还可能面对恐吓威胁、故意伤人和谋杀的指控。
尽管涉及多项严重指控,据相关消息,索里特·纳索被怀疑存在精神健康问题。目前他被暂时羁押在当地医疗机构,医学评估计划在接下来的几周内进行,其结果将决定他是否适合面对法律的审判。而纳索最终是否会被引渡回意大利尚未确定,当局表示正在与加拿大方面进行商讨,将尽快做出决策。
请继续关注我们的新闻,我们将及时为您提供有关此案的最新信息。
点击标签页上方的红叉,盖在页面下方的视频跳出来。鼠标挪动到屏幕中央,拽着进度条向前挪动几格,点击播放。
“从本赛季初,Passione高层曾多次威胁恐吓我和我的队友们。”
迟来的新闻发布会,乔鲁诺独自坐在长桌后,坦然且坚定地面对镜头的审视。
“这并非个例。Passione在和某些冰协代表和裁判紧密联系,对内控制签约运动员,对外恶意挤压其他俱乐部和自由选手公平竞争的空间。”
他拿起整齐排列在桌面上的纸张,一张张向后翻去,闪光灯照亮触目惊心的文字。
“除此之外,Passione并没有履行劳动合同中的义务,公司雇佣有劣迹前科的医疗顾问,拖延治疗导致运动员伤情恶化,强迫运动员带伤参赛。多起药检阳性事件发生时,选手或子俱乐部与总公司存在意见冲突,因此我请求重新调查,给我,以及那些与我同样遭遇的选手们一个公正的答案。”
画面定格在乔鲁诺的绿色的眼睛中,画面以简洁的台标转场,切入意大利冰协位于罗马的办公大楼。
记者和人群围在台阶前,于本月初刚上任的滑联一把手费里拉引咎辞职,拒绝接受任何提问,有传闻他是受到职务受贿的举报而被迫辞职。但不管内幕如何,像历史上某些艰难时刻一样,男人留下的烂摊子最终被丢到女人头上,瓦伦蒂尼在铺天盖地的质疑中宣布接手费里拉的工作,宣布即日起开始自查,将竞技体育原本的面目还给它。
视频就此结束。黑色的封底上缓冲图标绕着圈,即将播放的下一个视频用里苏特向老板挥拳的抓拍作为封面。
这组照片在短短几日内已经传疯。即便从未关注花样滑冰,也没人不爱看英雄蒙冤,卧薪尝胆,跨越半个地球追凶,终于报仇雪恨的戏码。何况他拳打的对象罪证累累。“迪亚波罗”已从神坛落下,压榨运动员、疑似谋杀教练、撞伤竞争对手致残、甚至连引以为傲的奥运冠军,可能也是依靠违禁药物得来。而在蒙特利尔被他绑架的女孩——虽然为了保护未成年人,新闻里的照片已经做了处理——不难猜出是意大利女单选手特里休·乌纳。马赛克挡不住二人相同的发色,又一轮基于女孩身世的猜测被炒热,不知将引向何处。
2023年4月1日,愚人节,Passione的医疗顾问乔可拉特于自己住宅被捕。跟着两位警察走出房门时,他依旧面带笑容,没有任何惊恐、愧疚。只有一丝不耐烦,和几乎诡异的自信。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索里特·纳索的,怎么认识的?” 审讯室里,提问的警察双手交叉。
“我先认识的是纳索先生的教练。那是2004年吧,对方希望我提供一些能提高运动能力的合法药物。” 乔可拉特回忆起十余年前的事情丝毫不费力。
“那你答应了吗?”
“当然没有,” 他镇定自若,甚至露出微笑,“先不说他的要求是否现实——在我看来那位教练根本就是异想天开——向运动员提供兴奋剂会惹上什么麻烦,我可是相当清楚。”
“但索里特·纳索的供词中提到,之后你还是向他提供了药物。”
“向是他,还是向多比欧?” 乔可拉特抿着唇,皮笑肉不笑,好像在讲述一则十分有趣的逸文,““我记得当时确实有一个叫多比欧的人拿着诊断报告来找我,他贫血,伴有晕眩,所以我给他开了Nandrolone——这在程序上没有任何问题。”
“纳索患有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多比欧只是他假想的身份,药单也是伪造的,你当时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啦!” 乔克拉特一副无辜的模样,“纳索的疾病让他从行为到性格,甚至连外貌都会在两个人格中产生变化,难道审问他的加拿大人没有告诉你们吗?”
负责审讯的警察喝了口水,掩饰被反将一军的尴尬,他在一旁记录的同事不动声色地接上,用更严厉的语气继续问道:
“你曾为纳索,或者说你认为的‘多比欧’提供过很长时间的药物。作为医生,你知道这种药物有可能加剧他的精神问题吗?”
“啊,Nandrolone,用于治疗恶性营养不良、消瘦,常用于严重烧伤和手术预后。体育用途有促进肌肉发育生长,增加训练耐力和负荷,但效果从未被证实过。常见的副作用是痤疮……罕见的副作用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这是药典上的内容,” 乔可拉特侧过头,从容地等待他敲完句子,“我已经说过一遍,多比欧的身份我不知情,开具Nandrolone不需要精神方面的检查——长官,假如我给一位病人开具阿司匹林,更多情况下该担心他恶心反胃,而不是出现脑炎一命呜呼。”
“那之后为什么还要为纳索工作?”
“首先他给我提供可观的薪水。其次,选择继续为私德有失的人工作并不犯法。”
这家伙该死得难缠,滴水不漏的供词显然提前排演过。但加拿大警方共享的资料有限,其中大部分还都是纳索可疑精神状况下颠三倒四的自言自语。继续问下去很可能会涉嫌诱供,但现在舆论压力让他们除了赌一把没有更好的方法。
“实话告诉你,纳索那边已经把什么都招了。” 警官向前倾身,试图对面前的男人造成一点心理上的压迫,“你以早年给他开过违禁药物要挟,强迫他让你担任Passione的医疗总监,任职期间你不但多次协助纳索处理与你们意见不和的运动员,还一直故意为运动员置定错误的治疗方案,导致passioan多名运动员提前因伤退役,为此纳索大为恼火,甚至想要开除你,对吗?”
“瞧您说的,医疗总监可没那么大的权力,评判规则明明是passione与纳索先生定下的,我只不过是照章办事,” 冷光下,乔可拉特的笑容又扬了些,像令人毛骨悚然的小丑,“一些因为年龄或伤病不再适合高强度竞技的运动员,退役或者保守治疗才是对他们和俱乐部最好的选择,可惜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还能拼一拼,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越早被打破越好。至于威胁、协助什么的……怕不是纳索先生又陷入了被害妄想吧。”
“那针对你利用职务之便,对Passione旗下运动员进行药物实验,甚至在少儿俱乐部的日常补剂中掺杂违禁药品的举报你又如何解释?”
“正常人会选择相信一个精神分裂的杀人嫌犯,还是一个没有犯罪记录的良医?” 乔可拉特模仿警察的样子,紧盯对方的眼睛,“有些日常药品对于运动员来说都是‘禁药’,对于还没有参加竞技体育的小孩子,他们的监护人或许对这方面疏忽了。又或者想趁着他们还不用被‘检查’,想要投机取巧,增加以后的竞争力也说不定。"
他瞥了一眼怒目圆瞪的警察:“两位长官,请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竞技体育本就竞争激烈,运动员的黄金时期很短,许多人在状态不如意时都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急功近利,和当时的纳索一样。”
“不要装了!”警察拍案,“药检阳性案例都出现在你轮值过的子俱乐部,这你如何解释?”
“你们都不知道如何解释,何况我?世界上的巧合太多了。”
乔可拉特像是终于被问烦了,理了理衬衫领口,又低头看了看手表。
“我是Passione的医疗总监,向运动员发放的药物都经我亲手检查,绝不会查出不该有的东西。”
“倘若你们仅凭一个未成年运动员的几句话、几张纸就污蔑我投毒——哦对了,他自己就是药检阳性那个吧。”
“那还请你们拿出证据。”
乔可拉特收起笑容。
“不然我的律师会将诽谤的传票寄给你们。”
* * *
“Hitman这架势是要把Passione彻底折腾散架啊,老板那帮家伙底裤都得被扒出来了,波尔波的案子加上这些新证据,怎么不得再蹲个三年五载的,真是活该。”
米斯达一边感慨一边合上前面客人落在座位上的报纸,摇摇头,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不过你们说,他们是从哪儿搞来这么多猛料的?受贿流水都能弄到手,那个普罗修特真是克格勃不成?”
“应该有其他看不惯Passione的人吧。”
乔鲁诺轻描淡写地说,放下正在拌的沙拉,在纳兰迦“你偏心”的吵嚷中,给米斯达添上一块铺着满满萨拉米香肠的披萨。
比赛当天,他原计划在等分区对着镜头将Passione的恶行全部曝光,然而里苏特的拳头先他一步,震动了整个花滑。被安保人员围着撤离现场时,他就像一个瞄准猎物,却放了空枪的猎手。但现实没有留给他太多郁闷的时间,警戒还没完全解除,波鲁那雷夫便拄着双拐逆着人流从入口挤进来,他和米斯达表演服都没来及换下,就马不停蹄的陪着自责的法国人赶往医院。而刚验完伤的特里休坐在门诊的长椅上,盯着自己手腕上一圈触目惊心的淤青。她没有直视自己的教练,只是宣布:
“我要参加明天的自由滑。”
似乎有什么吹散了乔鲁诺身边的迷雾,他一瞬间清醒过来。医院走廊人来人往,时不时有夹着寻呼机的警察走过,他终于从看到绿海豚酒吧披萨盒的泥潭中挣脱出来。尖锐的愤怒不止刺痛了他,特里休、里苏特、还有身边的米斯达……痛苦已经在他们身上被抹去了棱角,只余下长久的回响,而他们仍然愿意拥抱这项运动,他们决定原谅这项运动,他们仍然爱着这项运动。
或许他需要的不是烈火过境般的覆灭,而是之后的新生。
他想要意大利的花样滑冰活下去。
他依然如预定般连开了几场新闻发布会,接受记者们一拥而上的采访。但这次他留了分寸,有些话,或许应当留给比他更有立场的人讲出来。他又在加拿大待了几天,没等到里苏特出院,却先等到了Hitman的其他成员。退房那日,他恰巧在酒店大堂碰到办理入住的普罗修特。于是他去而复返,把披萨盒里,628页罪证中的一小部分交给了他。而剩下的那些,他会在今后寻找恰当的时机将他们公之于世,而那之前他需要变得更强大可靠,各种意义上。
过去的这个月他实在太累了。
再次回到米斯达家,站在熟悉的大门前时,乔鲁诺有些恍惚。门打开,见到站在暖光里的米斯达父母,他才后知后觉地回忆起比赛结束后自己的疯狂举动。情绪在艾米丽和朱利奥·米斯达的黑眼睛里回荡,像是浓稠的黑咖啡搅拌起漩涡。但没等乔鲁诺要开口解释什么,他们只是上前,在六只大狗的簇拥下抱紧两个孩子:
“回家就好。”
之后的一段时间,乔鲁诺都处于迷迷糊糊的半昏睡状态里。某个清晨,他睁开双眼,透过被风吹起的窗帘,看见那不勒斯春光中的海岸线。门在此时打开,米斯达穿着睡裤,叼着牛角包,嘴角沾着奶渍走进屋,嘟囔着“你醒啦!”,他才觉得自己真真切切地活了过来。
所以直到今天,他们才找到机会和还在那不勒斯的布加拉提、阿帕基,以及终于能下床活动的纳兰迦小聚。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一个月,不想念昔日伙伴是假的。此外,他还有一个心结没能解开。
“所以乔可拉特只是被暂扣行医许可,已经放出来啦?” 纳兰迦难以置信地瞪圆眼睛。
“是的,因为没有证据。” 乔鲁诺说。“目前警方只能用玩忽职守,忽视运动员心理健康这种不痛不痒的理由处罚。”
“而你觉得乔可拉特下药可能是随机的?” 布加拉提听了他的描述后,皱眉。
“是的,我怀疑他并不是针对某个人下药,而是借着给俱乐部准备药物,把含有违禁品的单个样本掺杂其中。一旦被服用,除了检测记录外,样品在身体中逐渐代谢干净,自然没有证据。”
沉默持续了两三分钟,大家消化着话语中的信息量。
“我记得去年秋天,乔可拉特来这里轮值了两次。第一次是十月,我和布加拉提比完大奖赛美国站的那个星期,” 阿帕基倒带似的回忆,“第二次是十一月,我们一起从重庆回来的时候。”
“按照检测日期,我误服的药物应该来自十一月的配给,” 乔鲁诺点头同意,“但还是有疑点。”
“你的意思是,如果只是为了下药,他为什么要来两次?”布加拉提皱起眉头,“这种异常的轮值确实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所以我想,或许有一种可能,乔克拉特在第一次已经下药了。还记得有一段时间,俱乐部忽然强调冰场规章制度了吗”
“谁能不记得!跟坐牢一样,不准食用外带食物,不准在冰场逗留,淋浴时间不准超过15分钟,药品与用具禁止代领……” 米斯达嚼着披萨,充满怨念的板着手指一条条数,忽然停住了。“这是为了……为了……”
“保证我们把药吃下去。”乔鲁诺推开披萨,双手交叠,支撑着下巴,眉头蹙起。“那就说明,第一颗药并没有出现受害者。”
“那……那时候的药被谁给吃了?” 纳兰迦倒吸一口凉气,“我检测过,没有阳性啊!福葛吗?可那之后他很快就不滑冰了呀?”
“我们也受过检测——那段时间所有人应该都被测试过。”布加拉提和阿帕基对视一眼。
那段时间波尔波刚下台,Lagoon被重点关注,整个俱乐部都被带着进行了大量的飞行检测。倘若真的有人误服,为什么当时没有人被检出阳性呢?
并不是所有采集的样本都会立刻检验。有的会被抽样冻存,作为样本,多年以后随机开封检测。因此有些运动员会因为十年前的尿样身败名裂。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他们中有人的样品还未被正式检测?
乔鲁诺眉头微皱。
这就有些吓人了,一颗幽灵药丸,仿佛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他们头顶。
提前向反兴奋剂联盟申诉吗?不行,这些样品毕竟是采自他们,即使医生下药的事实呼之欲出,但只要对方拒不承认,到时候根本解释不清。
无力,愤怒。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难道今后的职业生涯,依旧要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下?
米斯达拖着下巴,看向窗外。阳光穿进来,玻璃的图案被朦胧地照亮,窗框边缘则隐在阴影中,光影连在一起,好像黑白琴键,每隔几个就跳跃一下。
突然想起了什么。
“我……可能……”
他一个激灵,猛得从桌边跳起来。
当天下午,一群警察来到米斯达家二楼。
米斯达夫妇站在楼梯旁,六只金毛犬蹲成一排,面面相觑。
米斯达一步三级楼梯,走进卧室。地板上堆满了打包用的纸箱,比乔鲁诺之前说要搬走时更多——他们说好下赛季要一起出去住了。黑发青年侧身在障碍物中穿过,来到床头柜边,那里有一扇不起眼的小门。
爸爸当时给隔壁浴室改布局的时候,多隔出一角,于是干脆打通了墙壁,变成了一个不大的储藏间。可怜的小空间被塞得太慢,米斯达把门彻底掰开时甚至有点费劲。
哗啦,里面穿越了时光的杂物一下子倾泻出来。
两名戴着手套的警察蹲下,从里面翻出掉了轮子的玩具车,藏起来的成绩单、咸书、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即使好脾气如米斯达妈妈也忍不住气的唠叨起来,米斯达啪得捂住发红的脸。
幸好,重要的东西埋得不深。一小堆被分装塑封的药片很快被刨了出来。
警察相视一眼,小心地把它们一个个装进证物袋里。药品封装非常正规,甚至每个单独包装上都油墨喷印了巨大而醒目的服用日期。如果仔细,会发现它们有一个共同规律。10月4日,10月14日,10月24日,11月4日……往前还有整个四月。
站在门口的乔鲁诺看了看被装袋的药,又看了看米斯达。
“额……”
米斯达瘪着嘴,挪了挪身子,挡住那扇还在不断向外倾吐他黑历史的小门。
“我从小到大都觉得4这个数字不吉利,所以他们换了新包装后……总之,带4的日期,我都从来都不吃啊!”
-正文完-
Notes:
恭喜米斯达,完成对屑医生的绝杀。
正文完结啦,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心里还是挺感慨的,还有一章后记,估计那时候会在脚注里写一写从2019年开坑到现在的心路历程吧……包括对花滑对Jo的各种情感……其实都已经在文字里了或许他需要的不是烈火过境般的覆灭,而是之后的新生。
他想要意大利的花样滑冰活下去。希望友友们多多评论给我完结撒花,评论真的对我和牡蛎太太很重要(真的真的是倒数第二次了😭但可能还会有番外嘿嘿敬请期待哦
Chapter 75
Notes:
在后记中达成愿望:
1)让星尘斗士重逢钓鱼喝酒
2)给暗组晚来的泼天富贵
3)承诺的happy ending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more notes.)
Chapter Text
2022年蒙特利尔花滑世锦赛,是冰迷们会拿出来一遍又一遍讨论的传奇。
男单自由滑世界记录在同一场比赛中被刷新两次,选手赛后直奔冰场边亲吻队友,然后是震惊世界的直播斗殴——这些事情都发生在短短十分钟之内。提前换台的观众或许会在多年后的某个深夜猛然坐起,懊悔地扇自己拿遥控器的手。
乔鲁诺的金牌被装在一个小盒子里送到酒店,随后便塞进了行李箱。他和米斯达二人排名总和小于十三,这意味着下赛季的奥运会,意大利男单将会拥有三个席位——此前从没人敢这么幻想。乔鲁诺以为自己至少会因为新闻发布会上的口无遮拦受点小处罚,但冰协新领导似乎并不讨厌他们这些刺头,只打了通电话,给了些不痛不痒的提醒。
米斯达从储物间里翻出那些药片后的两个星期,乔可拉特正式被捕。此后,冰协又多了一项艰巨的工作:为里苏特·、普罗修特和Hitman俱乐部平反。老板的引渡手续则花了更长时间,意大利法院确定会提起公诉,但案件复杂,官司会持续很多年。基于纳索的健康问题,他今后的归宿或许是监狱,或许是严格看管的精神病院。如果是后者,他可能会在那儿待满一辈子——如果他存在世上的唯一血亲特里休觉得有必要这样的话。
讲到特里休,她和波鲁那雷夫的教练缘分还是到此为止了,双方都同意和平分手。大家都不愿触碰的窗户纸捅破后,教练和学生打打闹闹的关系不可能回到从前。看到波鲁那雷夫的脚,他的双拐,联想到自己斩不断的血缘,女孩即便接受自己,也无法放下心结。不过生活就是这样,并不是每个人、每件事都可以,也都需要完全放下。
Passione一夜之间分崩离析,速度之快令人惊叹——这某种程度上也归咎于于迪亚波罗。他的独裁统治令Passione并不像其他正常公司一般可以尝试断腕重生。树倒猢狲散,有些子俱乐部找到了新的投资人,没那么幸运的则倒闭关门。一定程度上,Passione的一家独大曾维护了意大利冰雪运动的秩序,广撒网的培养模式也让很多根本不可能有机会的孩子接触到花滑这项运动。巨头倾塌后,特里休选择收拾行李前往北方的热那亚,那里有和她同龄的女单——全国锦标赛金牌得主就在那里训练。如果不是因为她应力性骨折,特里休不可能以替补身份参加世锦赛。但这就是竞技体育的命运。
六月初,里苏特从加拿大返回意大利,禁赛解除的文件在七月底被批准,与其一同到来的是冰协的“和解”协议与具体数目成谜的巨额赔偿。距离普罗修特再次转到双人滑过去四个月,他空白的搭档一栏终于有了姓名。身体允许后——他自己这么认为,医生持保留意见——他们恢复了训练。金钱无法弥补失去的时间,但却让Hitman在一众挣扎的俱乐部中生活得略体面。此刻能做的只有尽快重新开始。
意大利的夏天很快过去,酷暑消退,2021-2022赛季拉开序幕。
每个运动员的目标都锚定2022年二月的北京·张家口冬奥会。
里苏特和普罗修特以回归选手的身份得到两站大奖赛分站赛名额。单人滑时期,普罗修特已经能独自完成两种四周跳,里苏特在禁赛时也未曾荒废技术。按照小说情节,此刻他们大仇得报,理应所向披靡,但事实并非如此。
一些积压许久的问题急待解决,磨合期非常艰难。不仅是每一次训练,每一场比赛普罗修特身体上承受的巨大痛苦;更有共同面对记忆深处不愿为人所知的东西,品尝那些失去许久的信任和情绪时,精神上陌生的震荡。
无人知晓他们是怎样一步步,缓慢又快速地调整的。那是传奇的赛季,没有一场比赛缺席。赛季初的B级赛伦巴第杯,他们没摸到领奖台。亚洲公开赛,止步第四名。之后状态终于开始步入正常,大奖赛分站赛一金一银,十二月他们在总决赛摘银。
然而短暂的圣诞假期,普罗修特的身体状况又一次恶化。很多人猜测他们或许赶不上全国锦标赛,会再次和奥运会失之交臂——这也是常常会发生的事。
但他们出在了比赛现场,并带来了一套重新改编的新自由滑节目。
配乐选自电影《角斗士》。剧情叙述了罗马帝国末任君主马可·奥勒留之子康莫德斯夺位,将军麦希穆斯被其陷害,妻儿被屠,家乡焚毁,而他沦为角斗士,最终展开复仇的故事。屠尽仇人,弥留之际,麦希穆斯返回梦中家乡的麦田。最后的托举中,金色的麦穗随着风抚过英雄的手掌,Now We Are Free。
“恪守遗训,有尊严地活下去。现在我们自由了。我们会再见的,只是时候未到。”
全国锦标赛的金牌为他们拿到了欧锦和奥运的门票。欧锦无悬念夺魁后,二人状态陡增,实有燃尽最后一滴热血之意。奥运会的一枚铜牌为意大利创造历史。普罗修特在回到赛场上后没有流泪,全锦锦标赛前因为腰伤无法走动时没有流泪,站在领奖台上时也没有流泪。但走下冰面,回望一片占据他人生前30年的银白,千万欢呼中,他靠在里苏特身上,终于失声痛哭。
有时候苦难没有理由,苦难只是苦难而已。
布加拉提和阿帕基选择暂别赛场,许多一路支持他们的观众深表惋惜。奥运会,意大利派去了来自威尼斯的冰舞组合提查诺和史克亚罗。他们在天下大乱时稳扎稳打,世界排名悄然上升。布加拉提和阿帕基抽空去考了裁判证,但没有接受任职安排。他们并未宣布退役,也没有说明接下来的打算。可能两个刚满25岁的年轻人也对未来充满了迷茫。
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目前的他们需要放慢脚步好好休养,从身体到内心都是。
纳兰迦开始了漫长的复健。生活里不总都是奇迹。原本的技术就有问题,加上累积的旧伤,医生明确表示,他已经不再适合继续竞技滑冰,至少恢复跳跃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曾经不知愁苦滋味的少年经历了短暂的低沉。圣诞节后的某一天,布加拉提回到冰场,四处寻不到纳兰迦的身影,正准备担忧地告知阿帕基,却在商业冰场的玻璃门后瞥见他和一群刚学会滑冰的小孩儿打得一片。被这种热烈纯净的快乐感染,布加拉提摇摇头笑了。
摆脱执念的还有加丘。要当一个怎样的选手?这是他自蒙特利尔世锦赛主动退赛后一直在思考的问题。讨裁判喜欢的选手?像某位伟大前辈一样的选手?弄清楚这些太难了,所以他干脆不再思考。他只知道自己想要滑冰,用自己的方式。他希望职业生涯可以非常长,此前他曾对所有事都充满愤怒,兴致缺缺,但滑冰是……不同的。他想一直滑下去。
米斯达则完全为了快乐和美待在冰场上,依旧做他的三周套选手。他和乔鲁诺从家里搬出去了,用工资租了间公寓,租期一年。房子不大,但贵在温馨,价格也公道。更好的是,那里离家步行只需要十分钟,周末还可以回去蹭饭吃。爸妈偶尔想要二人世界,他和乔鲁诺训练结束后就帮忙遛狗。
乔鲁诺呢。
蒙特利尔一战后,他和仗助二人成为了宿命的对手。
2021-2022上半赛季,两人在大奖赛分站赛轮流打破对方创下的世界记录,剑指奥运。
2021年12月,大奖赛总决赛,是奥运赛季他们第一次正面交锋。乔鲁诺输了——蒙特利尔败于小数点之差给日本选手极大的震撼,这次为了取胜,他涉险在自由滑中完成了五个四周跳。赛后,乔鲁诺右脚感到疼痛,返回意大利检查后诊断为踝韧带损伤,一个月无法上冰训练。只要选择竞技体育,伤病的概率是百分之百。医生怀疑是上赛季末他为了赶上世锦赛,提高训练强度的恶果——但那时他没有别的选择。
全国锦标赛,乔鲁诺在恢复训练一周后带伤参赛,拿到奥运会名额。
然而奥运会他又一次败给了仗助,取得一枚银牌,抱憾而归。
银牌,领奖台,对许多选手来说梦寐以求。但这赛季,是乔鲁诺第一次尝到彻底负于某人的滋味。没有外界原因,仅仅是因为自己没有对方强——竞技体育中永恒的残酷。
而他的脚伤因为备战奥运加重,必须制动静养。下赛季是否能正常参加被画上一个问号,勇往直前的少年被迫停下。
奥运会结束后不久,2022年9月初,山上的枫叶刚刚染上暖色。宫城县,一辆翠绿色的SUV从仙台葡萄丘俱乐部出发,到达海钓圣地石卷市。车上四个人提着大包小包,找了个清静的海岸。
“你这新腿走起来比我还利索。”
花京院提着渔具打趣,前面的波鲁那雷夫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站在礁石上朝他们挥手,又抬了抬脚。
“所以还是得听人家专业的啊!”
波鲁纳雷夫采纳了医生的建议,为了保障生活质量,截去右足与部分小腿,换上假肢。真的做出决定的那一刻,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可能因为已经沉淀了很久,身体比心更早知道了这是他想要的。承太郎还穿着他的长风衣,和阿布德尔一起把大衣摆撩起来,已经攀到高处的优质钓点,打开活饵桶拿出鱼竿,开始组装浮标——这俩还真是来海钓的。
“喂——” 波鲁纳雷夫一边和他的渔具战斗一边发问,“仗助说他真要退役?真的假的啊?”
“是啊,才刚拿完奥运金,还这么年轻——算是最年轻的全满贯了吧,除了你之外。” 花京院把鱼杆固定在钓箱上,拿出几个纸杯,又从保温杯里斟出温热的日本酒,阿布德尔一如既往谢绝了友人的好意,看着三人在微寒的海风中隔空干杯。
“是。休赛期他就已经决定了。” 承太郎啜饮一口,盯着海面,“这个孩子很有自己的想法,去东大攻读体育医学。他热爱花滑,但不仅仅是花滑。因为自己受过伤,也时常看到队友和对手受伤,所以决定去学习如何帮助他们避免和疗愈痛苦。”
“真是温柔的孩子。” 阿布德尔说。
“我说,简·皮埃尔·波鲁纳雷夫教练,你不会是趁着钓鱼来刺探军情的吧,你的学生呢?最近怎样?” 花京院问。
“她这赛季在热那亚,” 即使过去了整整一年,提起学生,波鲁纳雷夫还是会不自觉地想起特里休,“那儿也不错,但她似乎总觉得和教练组缺少共鸣。最近似乎在商量转去Hitman。”
波鲁那雷夫还和特里休保持着联系,像个忘年交。
里苏特和普罗修特确定退役后在Hitman做起了全职教练。原本只有加丘一个学生,但因为冰场空下来,普罗修特开始无所事事——特别是他的小弟贝西也入选了冰球国家队之后——他们接受了两个被东欧花滑大国淘汰的高龄的女单。
高龄指十七、十八岁。
普罗修特不信邪,认为有良好的技术和健康的体格,一样可以重返赛场。事实证明他们的训练效果良好。这刚好适合特里休现在的情况。女孩很早就崇拜普罗修特的坚持和优秀的跳跃技巧,里苏特又为她挡下了生父的刀,就连一开始网上小广告找的古怪服装设计师梅洛尼也算半个Hitman的人。
很多运动员整个职业生涯都在寻找伯乐,最终兜兜转转,发现冥冥之中早有缘分。
“挺好的,去那我起码不用担心她吃苦。” 波鲁那雷夫嘶了一声,日本酒尝起来淡,其实还挺上头。
“岂止是不用担心,” 提起Hitman,花京院眼中闪过一丝社会人的骄傲,“那辆新车,” 他指了下身后哈密瓜配色的SUV,“是上年夏天签下涅罗与普罗修特的奖金。他们代言的产品在日本卖爆了,Hitman现在应该是意大利经费最充裕的俱乐部了吧。”
“他们现在不是已经……唉,也是,毕竟普罗修特的纪录片确实挺不错的。” 阿布德尔点点头,那片子他也买了碟片来看,之后两天食不下咽,甚至磨刀时都差点切了手。
霍尔马吉欧拿着老摄像机随便跟拍了一个赛季,后来和伊鲁索一起修了修。片子根本没精剪,因为再这么搞下去他们两个迟早彻底闹掰。刚好那时候他们也拿下了欧体转播和解说的新工作,很快就得满世界飞来飞去,于是某天霍尔马吉欧随便找了个比赛把片子投了,也给他们几乎成为每日例行的争吵与阴阳画上句号。没想到当他们快把这事忘干净时一通电话打来,通知他们的作品获得了卢森堡城市电影家最佳纪录片奖,将会在柏林电影节纪录片单元播放。
现在的诈骗电话已经这么对口了吗。霍尔马吉欧懵了。
纪录片没有一条旁白,因为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人把猫塞进威士忌瓶,而伊鲁索低沉的声线几乎和配乐混在一起,稍微捏一点,又怎么听都像是阴阳怪气。很多镜头都是随手拍的,摇晃着,带着点窥探感。那些评委感叹:这手法真是艺术。拍纪录片,人物命运的不确定性决定了看点。普罗修特?这命运谁能料到。
影片素材其实到2021年3月全锦赛结束后就差不多没了,因为接下来他们所有人都忙着帮里苏特找律师,向反兴奋剂组织申诉,以及和Passione和冰协打官司。霍尔马吉欧在结尾加了禁赛解除那天他们痛饮庆祝和杰拉德索尔贝补办婚礼时众人嬉闹的片段,最后放了他们在冬奥会领奖台上的合影。100分钟的压抑的灰色调,2分钟的“快乐结局”,令人哑然,不过这对他们来说都已经过去了。
“所以现在那不勒斯的那个冰场是你在管理吗?” 承太郎旗开得胜,第一杆便拖上一条小臂长的真鲷,真鲷味道清爽,晚上可以用来握寿司。
“哪有哪有,” 波鲁那雷夫好奇地凑上来看了看鲜亮的鱼眼睛,“不过是挂名教练罢了,冰场上其实没多少人了。”
“我听北美区的同事说,之前负责运营的布鲁诺和阿帕基准备去加拿大的冰舞学校。” 花京院的消息总是非常灵通。
经过一年的休整后,两人考虑良久,发现内心深处不愿如此退场。此刻终于有了心无旁骛,找回冰舞本心的机会,他们决定重新开始,前往蒙特利尔,那场他们错过的世锦赛的举办地。
蒙特利尔有全世界最好的冰舞训练营,经营冰场的夫妻曾是搭档,退役后依然没有离开热爱的事业。北京冬奥会夺冠的法国组合就是从搬到那里开始,一步步提升成绩的。这将是布加拉提第一次远离他从小成长的家乡,再次告别父亲。接下来的生活里,他将和最强的竞争对手们一同训练,改正技术,摸索全新的风格,面对文化和语言的差异……不过这次雷欧会和他一起。
“是的,希望他们一切顺利,” 波鲁那雷夫津津有味的观察承太郎换饵,甩杆——他的鱼钩甩出去30秒便挂上了礁石,现在估计正在哪里随波逐流,“可惜米斯达倒是想退役了。”
从奥运会回来后,米斯达好像超脱了。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完成了儿时梦想,突然觉得规定的技术动作、跳跃,有时候反而限制了他在艺术上的自由探索。不参加比赛,一样可以滑冰。米斯达讨人喜欢,签了不少赞助和冰演,生活稳定下来,正思考接下来要做什么时,纳兰迦兴冲冲地到处炫耀自己的教练证——他考了两次就过了。这给了米斯达灵感,决定和老队友一起当教练,教小孩子们滑冰。
他们长大后可能不会记得第一次参赛的名次,但会记得在冰上玩老鹰捉小鸡的那个下午。
“冠军只有一个,但每个人都能获得快乐。” 阿布德尔小声叨念,他身边的承太郎似在思索什么。
“也不完全是哄小孩,他们真的花了不少心思,搞得像模像样的。” 波鲁那雷夫必须要补充一下。
每当有人夸,你们这群孩子的节目编得真是用心啊,纳兰迦总是特别骄傲:那当然,也不看看是谁编的。教练证还没考上的时候,他就腆着脸联系福葛了。帮我编一个嘛,最简单的那种,很短的,不需要跳跃和旋转,就是五六岁刚入门的小朋友能滑起来的步法练习就行。
福葛已经成为了注册律师。乔鲁诺在世锦赛滑出他的作品《云图》,成为了他的救赎。经历过不眠不休的夜晚和白天后,他终于选择寻求专业运动心理医生的帮助,也明白了自己的情况并非个例——运动员的身体和心灵都处在持续高压下,伤痕远比想象中更深刻。
如果编舞能让你平静满足,试着把它当做兴趣爱好吧,医生这样建议。于是他从帮孩子编写一分钟的趣味练习开始。战胜心魔将会是漫长的旅程,但他在慢慢向前走。
“所以你其实只剩下乔鲁诺一个学生了?” 花京院拎起暖瓶,晃了晃,没有继续倒酒,只是捧在手心里捂着。
“是,他需要先养伤,我们明年可能会搬去罗马。” 波鲁那雷夫耸肩,看着承太郎一条又一条钓上来各种他不知道名字的漂亮小鱼。
要怎么当好一个教练,成为选手健康、技术和心理上的支持……他有很多需要向承太郎学习的地方。
同样在学习的还有乔鲁诺。
消化自己受伤和落败这两个事实,他花了一些时间。或许应该更加了解自己的身体,因为人是有极限的。得知仗助选择在职业巅峰退役,他们经常隔着时差通电话,宿命对手做出的选择给了乔鲁诺许多启发。
“和教练和医疗队伍反复讨论后我们达成了共识,下赛季我最首要的目标是彻底康复,以期全力回到巅峰拼搏。我的目标是2026年米兰冬奥会,以及那之后更广阔的天空。”
他要做一个被人铭记的运动员,不仅因为他在竞技场上的高光,也因为他让花样滑冰这项运动变得更好。
“好”到底是什么?
“好”的东西往往不立刻回报今天,而是回报明天:一个美好的愿景,一个更平等、更公平的未来。一个运动员在每个月结束,都可以收到已完成的工作对应的工资的未来。一个遵循就业合同中规定的未来。一个没有转会约束的未来。一个不会让我们被迫成为某些“不容置疑”的决定的旁观者的未来。一个能保护我们的身体健康、父母、工作和大学选择的未来。
这项运动无法承受冷漠或辞让。所以必须勇敢,为自己和自己的未来做出选择。
因此在确定继续体育竞技的同时,乔鲁诺把大学加入了规划。或许他会学得很慢,很辛苦,但他会去做。因为他需要这样的能力,以及世俗意义上的学历,助力他完成接下来的使命。乔鲁诺准备申请罗马的LUISS,国家社会科学自由大学。他关心体育政策,特别是对待青少年体育教育,他想弄清楚移民问题,也想根除药物滥用。在那里学习政治和社会科学或许会成为他实现理想的第一步。
“他给自己选了一条不容易的路。” 浪花击打着岩壁,承太郎看看海钓箱中的收获,果断收起钓竿,起身帮早已躺平的海钓新手检查状况。
“你这不是挂到礁石了,” 承太郎一上手就皱起眉头,将鱼杆交还到法国人手中,“先放线,然后慢慢收杆。”
随着波鲁那雷夫生疏的操作,一个圆溜溜的东西逐渐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哇,这是……小海龟?” 花京院瞪着这不常见的“鱼获”,“它身后是什么?”
“像是渔网,” 没喝酒的阿布德尔摇摇头,“这是棱皮龟啊。”
“这个需要放生。” 承太郎下了结论。
“我觉得他能做到,我相信。”
波鲁那雷夫答非所问地喃喃道。
他弯曲金属义肢,半蹲着小心地解开海龟身上的渔网与鱼线。听说棱皮龟是最大的海龟,寿命长达数百岁。这只仅有水盆大小,估计还是海龟中的青少年。
波鲁那雷夫捧着它,小心翼翼走下礁石,将它缓缓放入水中。海龟青黑色的后背在波纹中若隐若现,勇敢而坚决地游向波涛翻涌的广阔海平面。
- END -
Notes:
开始写这篇文的时候是2019年11月,看了一眼今天的日期,2023年9月28日,快要四年了,最后敲出-END-心里还是挺感慨的。作为一位花滑观众,2020年3月世锦赛因为疫情取消,最喜爱的选手反复受伤,沉湖濒临退役,再到北奥那些令人震惊的事件……我自己也经历生活上的波折吧,很长一段时间都处在一种对身边事物无感的状态里。那会儿对打开文档有一种抵触感,害怕阅读自己之前写过的东西,不敢再去想剧情线,因为我脑子里潜意识地认为我或许已经不可能完成这篇作品,大概率是要对读者们食言了。但感谢我的朋友们,特别是牡蛎太太在这几年里反复催更,和我一起盘剧情,并每一章精心修改校对,让这篇作品重新活了过来。从这个九月开始,我开始新的生活,也重新开始追比赛,看了几场JGPF觉得好像心结也放下了,才惊觉自己的心或许早已被文字治愈。
借用一位读者给我的评论表达现在的心情:
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吗?没有了,这便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动机,最完美的感情。
请给我评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谢谢大家谢谢大家!!!!!!
Chapter 76: Passione on Ice 本宣+印调
Chapter Text
Chapter 77: 【番外1】更衣室的故事
Chapter Text
“ 里兹, 我觉得咱更衣室不干净。”
2008年夏末,酷暑席卷了整片南欧地图。稀松平常的上午,米兰沉浸在逐渐延绵的热浪中,连长期保持制冷的Hitman俱乐部冰场 -- 也似乎有团湿哒哒的对流在其中冲撞。A组与B组的运动员们正交叉进行陆地和冰上训练,所以理论上来讲,霍尔马吉欧现在应该出现在舞蹈教室,而不是做贼一样从西西里人身后冒出来,告诉他一些没头没脑的训练场怪谈。
“ 清洁工 大叔回老家了 , ” 高大的青年像是早已习惯了队友的一惊一乍,从铁皮 盒 里 抽出几张纸巾抹抹发红的鼻尖,“之前他 就 抱怨这里攒不下钱。”
“哎—— 你 可别说了 。就 我新租那地, 你敢信, 墙上 居然 有弹孔?我 找 房东 理论 ,他竟然 说 我 瞎担心 ,那是二战留下来的 。 就 那 破地方他 居然有脸问我要三百多 …… 见鬼。 等等,我不是说 那 种不干净!
红发 家伙 侧过身子, 一字一顿地说道。
“ 我的意思是, 咱更衣室 , 闹鬼。”
这可怜的家伙终于把脑子也摔坏了。
里苏特瞥向霍尔马吉欧,心想如果他真的太闲了大可以去 外面 跑圈晒太阳。但后者难得正经地挺直腰板,压低声音继续:“绝对不是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我亲眼 、 亲眼所见。 我 那个新公寓, 房租是 便宜,但就 地儿 是太偏。 从这出来要是 赶不上九点半那趟公交,末班车都没 的坐 。就昨天,我收拾完都快十点了, 冲到换乘站刚好看到最后那趟 车冒烟的屁股……”
“往东走两个街区有夜间巴士,” 里苏特低头继续擦拭冰刀上的水渍,“或者你攒钱买个摩托。”
“我那点 工资 ,算了吧!又不 是谁都 跟你一样 命好 , 还有补贴拿。我 明年还不知道 有没有的滑 ,能省就省 —— ”
黑色巩膜,红色瞳仁,至上而下投来审视的目光。 比 西西里人年长 两岁的青年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自己失言, 罕见地 闭了嘴,挠挠脑袋,哼了一句 。
“ 嗨,里兹,你也知道 我不是 那 个意思。”
命好——这对他来说是个有点讽刺的评价。
父母为了生计 在北方城镇 奔波,留下年幼的孩子辗转在 南方老家 各位亲戚篱下—— 没听起来那么悲惨,可 似乎 也算不上最无忧快乐 的童年 时光。但倘若没有父母因缺席成长换来的纵容,一位雪都没见过的巴勒莫少年又怎能毫无阻力地投身于冰上运动。他的相貌与性格一样尖锐,特立独行的作风在单人项目时就不屑于讨裁判欢心,进入青春期后宽大的骨架更是怎么看也无法再与优雅轻盈联系起来。他本该和更多数人——比如霍尔马吉欧——一样,被俱乐部不加掩饰地边缘化,被迫开始思考如何在之后的日子里找到新的谋生之道。却怎料一夜间男双规则横空出世,以往对单人滑来说过分强壮的躯体一下子成了抢手的实验品——他得以抛起同性的躯体, 纵使对方或许拥有更加高超的技巧。
不过十八岁的少年不太会记仇,尴尬只在两人 间 持续了一小会儿 ,里苏特 将目光短暂投向冰面另一端闪烁的身影, 主动重新捡起话头:“ 所以 你说的闹鬼 到底 是怎么回事。”
“我刚刚不是说没赶上末班车吗? ” 霍尔马吉欧舒了口气,瞟了眼已经稀稀拉拉向外走的其他队员,语速都快起来,“ 还好我脑子快,当场就到对面坐了回程巴士,准备在更衣室里对付一晚上。”
“俱乐部不是——”
“晚上锁门 。” 霍尔马吉欧扬起眉毛,“ 但是 后边 栅栏有个铁条能卸下来 。 你 竟然不 知道?从那进来,踩着垃圾桶 刚好够 翻进更衣室 。 结果 , 你猜我看 见啥 了?”
“说。”
“女,鬼。”
霍尔玛吉欧一字一顿。
里苏特 终于 露出了那种“实在闲的没事可以去加练”的眼神。
“ 我 没骗你—— 女 鬼是夸张了,但更衣室里真有个女人!头发这么长,穿着个白裙子 。当时那里面黑灯瞎火 ,那女 的 白 得 跟死人一样,打眼一看可不就是闹鬼 ! ”
“在男更衣室,半夜,有个女人,” 里苏特彻底无语地看向他,“你吸的烟里有没有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
“拜托,我只是成绩一般,不是想撂挑子好吗——当时她背对着我趴在地上 ,像是 找什么东西,我 赶紧踩着垃圾桶翻下去 ,准备 偷摸绕到 前门看看是怎么回事,结果 你猜 我又遇见谁了?”
“坏脾气的保安皮德罗 。 ”
“啧啧啧,”红发青年 竖起一根手指摆了摆,试图 吊起对方的胃口,只可惜里苏特还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霍尔玛吉欧讨个没趣,清清嗓子, 抖出最后一个包袱: “ 是 普罗修特。”
直到现在 , 里苏特才开始真正听他说话。
“没错,你的 那位 好搭档,” 红发青年 朝依旧在冰面上练习跳跃的俄罗斯人偏偏头,“大半夜,在俱乐部走廊里溜达,还有一个陌生女人在男更衣室里。你 联 想到什么了?”
“那是他的私事,” 里苏特沉默了一会,又开始低头鼓捣他的冰鞋 , “ 毕竟他也是男人,是好事 。”
“Cazzone……你小子真——受不了你们这帮臭小子!” 霍尔玛吉欧仗着自己大两岁,跳起来箍住对方银色的脑袋,“兄弟!动动你的脑瓜!普罗修特!从俄罗斯!刚过来!国籍还没拿到!就他那口蹩脚的意大利语,去酒吧塞钱找妞估计都聊不利索,还想谈恋爱?”
而且我看他根本没泡妞 的心思。
这两话人都没说出口,而是不约而同看向仍在场上滑行的异乡人 。
俄国佬是刚过完圣诞节那会儿来意大利的。 可怜的 里苏特基本没心 理 准备,就被硬塞了个烫手山芋。俱乐部的意思是,要么试试双人,要么就干脆退役算了。普罗修特转籍需要禁赛一年,他作为搭档也 得陪着 ,不过减去办手续和路上拖延的时间, 一年的时光其实转瞬即逝 。
现在距离2008-2009赛季正式开始,理论上还有三个月。但 距离 国内的测试赛 、 他们第一次在裁判前亮相,拿出两套能入眼的节目 —— 只有不到八周。男双规则从测试到正式通过也才不到两年,能照抄的训练模版都没有。两个原本滑男单的家伙有一堆新技术要摸索,加之 语言不通 , 他们的训练成果一直处于一个不尴不尬的地步 。 如果不能更进一步,别 在 那帮带着成见的 裁判眼中留下什么坏印象,他俩的职业生涯基本离画上句号也不远了。
随着 时间 一天天减少 ,普罗修特与他的关系愈发紧张,上一秒还在在场上 柔情万种、 甜蜜对视,音乐结束的一刻起 普罗修特 就会滑到冰场另一 端 自顾自 地反复 练习。 要是失误了则更糟 —— 嘴里咕哝着 听不懂的俄语单词 ,看他的眼神像看仇人。
“你们 待会儿是不是还有加一节 编舞训练?”霍尔玛吉欧咋舌,“他哪来这么多劲,不用休息的吗。”
“普罗修特说 他以前 训练量更大 , ” 里苏特 顿了顿,“滑男单的时候。”
“ 嘁, ”霍尔玛吉欧不满地撇撇嘴,“ 喂 你 不会觉得, 他真 是冲着 滑冰 来的吧 。”
“什么意思。”
“如果真是为了 拿牌子 ,留在俄罗斯 不比在我们这儿好? ” 红发青年眯起眼睛, 老成 地开始分条列点 ,“ 好 教练,整个国家跟在你屁股后面忙活 ,国际赛场上裁判也都恨不得捧在手心里,能出成绩直接享福 。 退一万步,至少 不用像咱一样 为房租发愁 ——他们说转籍 的都是本土竞争的失败者 ,可你看看他,这技术留在 那里,混个国家队 不成问题吧。”
“ 他们男子运动员的出路或许…… ”西西里人似乎还想争辩一下,“ 俄罗斯没有男双。 ”
“没有男双,这就是重点。”霍尔玛吉欧的神情忽然 变得严肃 ,“现在男双女双正在风口,前几个月还有传言要再拆两个项目出来 。 他捏着鼻子跟你滑, 图啥? 不就是想要投机取巧走个捷径。简直不敢相信冰协拿着 本该给我们意大利人 的补助去养 他 ,这帮混……要我说,你要真想在双人走下去,去女队那边找个姑娘才是正经, 他 这种连自己国家也能卖的……”
“卖什么。” 蹩脚的意大利语响起。
还在争辩的两人抬起头,议论的主角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滑到他们旁边 。普罗修特从自己 干瘪地 挎包中抽出纸巾 , 揩揩额上细密的汗珠 : “你, 别说 卖东西 了。 多做两个旋转 。胳膊, 硬 ,像喝醉冻死的人。”
“切。”霍尔玛吉欧不屑 地从鼻腔里挤出一道气音 ,“起码 他 没有晚上带外人过来练习‘旋转’。话说你大晚上 偷偷摸摸 跑来冰场 做 什么,你们的‘老大哥’出国也盯着你啊?”
“霍尔玛吉欧, 行了 。”
普罗修特 眼神半是愠怒半是疑惑, 本就因为运动微微发红的脸颊更红了,他嘴唇轻颤,最终眯起眼睛嘀咕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
“嘿,你 小子 嘟囔什么呢 ! 里苏特,他是不是在骂我?”
“好了,霍姆。”
“里苏特。” 普罗修特 转向搭档, 生硬的意大利语像干豌豆落在地板上 :“该去跳舞了。” 话音未落, 他紫色的眼睛瞥向一旁的红发 家伙 :“如果我们不练习,会像他一样 —— ”
他 低头思考片刻 ,嘴里蹦出 :“一只老鼠。”
“你他妈!”
“嘿!好了,普罗修特,霍姆,停!”
西西里人伸手试图阻止冲突升级,然而他的外国搭档已经头也不回朝出口走去。 被留在原地 的霍尔玛吉欧脸色发青, 为自己在短暂的交锋中 落于下风愤愤不平,骂了几句 后 推开里苏特的胳膊:“你就偏心吧! 长眼睛的 都看出来他 多想 踹了你,就你自己乐呵呵 地 往上凑 。别怪 我没提醒你,他昨晚鬼鬼祟祟,谁知道是不是自己找了女伴想给你使绊子?你 别 等到最后被卖了还给人家数钱!”
“我——”
还没等他说什么,红发老友便气呼呼的拎起包冲出门口,只余下高大的青年 杵 在 原地 。
* * *
高强度的训练很快掩盖了不愉快的插曲。编舞训练后紧跟着一节四十分钟 的旋转 和螺旋线专 项练习 。 然后是 单人 跳跃,短暂的午休 ,下午是 力量训练 和 舞蹈课 。临近奥运赛季,意大利似乎铁了心想要延续都灵的荣耀,作为奥运冠军一手建立的Passione自然将这份压力一滴不漏 地 传递了下去。 四点多的合乐训练,普罗修特再次与教练争执起来——几天前有小道消息称那不勒斯那对选手新赛季要上难度,俱乐部 却 希望他们换掉原本的托举动作来争取“更加稳妥”的技术加分 。
“像在马的身上安猴子尾巴。”听着搭档愈发激烈,三种语言混杂的抗议。已为此沉默数日的西西里人最终出手结束了这场纷争——他拎兔子一般将普罗修特揪出舞蹈房,代搭档向教练低头,又出来连说带比划,口水都干了才终于让普罗修特暂时妥协。
再这么下去,估计我很快就能学会说俄语了。
里苏特 踏进 他的小公寓 时 , 浓厚的 夜幕已经笼罩了米兰。房间里 依旧 弥漫着 无法消散的燥热,疲惫至极的西西里青年打开窗,摁下电扇最大档,用尽全身意志力才走进浴室冲凉,而不是带着摩托一路飞驰的尘土直接把自己抛进床垫。
然后他的手机响起了 H arvester of S orrow的前奏 。
突然挤满公寓重金属摇滚乐让青年含着牙刷从 窄门 里冲出来,诺基亚小屏幕上巨大的字母“F”更是让他想直接把手机扔出窗外——但他最终还是摁开了接听按钮 。
“喂。”
“冰场 ,速来 。”
里苏特吧唧一声 摁下挂断 ,转身继续刷牙。
鼓声和吉他滑音 再次响彻在他狭小的公寓,旁边的住户反应迅速,立刻开始 捶 墙抗议——里苏特从未如此痛恨这手机的高音质,还有霍尔玛吉欧死缠烂打的恶劣性格,如果今天不跟他说清楚,今晚上他都会不停打电话进来——于是 他反手朝墙重重拍下去, 捏着胀痛的鼻梁,再次按下接听键:“太晚了,我不去。”
“晚什么 ,你那个摩托十分钟就到了,快来。”
“ 到底 什么事。”
“到了你就知道了,快。”
“我们今天上了5个小时冰 , ” 和普罗修特搭档后他的脾气显然好了不少,以至于他依旧 尝试 着 跟 霍尔马吉欧 讲道理,“明天早上7点就是舞蹈课,我要睡觉。”
手机另一端传来片刻沉默。
正当里苏特以为他终于放弃时, 那 寸头混蛋深深叹了口气 ,语气变得非常决绝 :“没事,你睡吧, 还是 训练比较重要,像我这种混子没就没了,教练说不定都发现不了……”
八 分钟后,里苏特的摩托出现在 了 冰场后门 。 霍尔玛吉欧 完好无损, 嬉皮笑脸踮脚揽住里苏特的肩膀 ,忽然又 表情 严肃,弯下腰随手 从路边 抄起根 铁 棍 往里苏特怀里塞 。
“好兄弟,我就知道你会来的,等会你……嘿!你干什么。”
里苏特撂下铁棍扛起霍尔玛吉欧就往车座上摁——这小子开始练双人后 力气大得惊人 ,寸头男人还没反应过来,里苏特已经开始拿着备用头盔往他脑袋上扣了——“等等等等,你干什么呢!”
“ 马上就要比练习赛 ,我不能去打架。”里苏特简略地回答,跨上摩托,“不管你是不是要退役,这段时间也给我收敛点。”
“谁说要去打架了!”霍尔玛吉欧一蹦跳下摩托 , “普罗修特在更衣室里 ! ”
“什么?”
“没错,你的好搭档,又三更半夜溜进更衣室 了 。”
里苏特没接茬,自顾自发动了引擎 : “我说过,这是他的私事。”
“等他给你冰鞋做手脚,你在冰上摔断腿了才是你的事是吗?”霍尔玛吉欧一步跨到他车头前 ,撑开双臂拦住去路 :“今天只有他一个人,在所有人都走后鬼鬼祟祟溜回来,用钥匙——肯定是他自己私配的—— 进去后 到现在还没出来 。 你这么相信这个毛子,倒是跟我说说你的好搭档来做什么了?”
五分钟后,里苏特站在更衣室大门前。 他深呼吸, 握上更衣室的把手, 夹在肩膀上 手机里适时传来霍尔玛吉欧的询问:“怎么样,在里面吗?”
“……门锁了。”里苏特轻轻晃动把手,“ 应该 是你看错了——”
“不可能,等等我!”里苏特听到手机里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动,很快霍尔玛吉欧从走廊 尽头 的窗口翻 进来 ,稀里哗啦 猛压了 两下把手:“操, 还 真给锁了——喂!快出来,普罗修特!我 亲眼 看 着你进去的 !”
事情 已经在 失控 的边缘 ,里苏特想,或许他该找个时间缓和一个自己老友与搭档的关系 ,测试赛之后 。但还没等他想出什么对策,霍尔玛吉欧已经掏出两根铁丝蹲下身来。
“住手,你干什么!”里苏特想去拦他,但对方的手法熟练 得让人咋舌 ,转瞬间这无法无天的兔崽子一个下腰闪过他的手,直推门往里闯去,然而……
只有白森森的月光从气窗里洒在瓷砖地面上 。
谢天谢地,里面空无一人,
里苏特不知怎么感觉松了口气。
“你看错了。”
“ 绝对不 可能!”霍尔玛吉欧低声咒骂一句,不信邪 地 俯下身子朝长椅底下看去。西西里人 站在一边, 一脸无奈地看着他胡闹。老友 显然 已经钻了牛角尖 , 他 干脆直接 坐 了 下 来 ,若有所思地抠着 长椅 老化龟裂的人造革—— 不知多久后, 霍尔玛吉欧已经连柜子底都搜了 两 遍 。
“ 不可能 啊……” 他挠了挠寸头,依旧 不死心地嘀咕,“难道他进的是女浴室……”
“够了,”西西里人起身,强硬 地 揽住 他 的肩膀向外走去,“你如果大半夜去撬女更衣室的门,我真的会报警的,霍尔玛吉欧。”
“算了——就当我看走眼了。”红发青年不甘心地呼了口气,“你车停哪了?” 他换上一副无辜样子,盯着他的朋友:“拜托!这个点末班车早跑没影了,让我在你沙发上将就一晚吧。”
“今天不行,”里苏特面无表情 地 推出摩托,“ 你 在 附近 找个旅馆。”
“别置气了,我哪住得起旅馆啊,你不会残忍 地 看着好兄弟回更衣室……我操!你疯了!”
他愣愣 地 看着西西里人扔进自己怀里的钱包,仿佛那是一颗定时炸弹:“这不是什么收了这钱咱们以后一刀两断之类的戏码吧?”
“不是,”银发青年已经扣上了头盔,“我今晚不巧约了人。”
“我说你怎么约不出来,行啊,是哪里的妹子,是不是队列滑……喂!”
回应他的只有摩托尾气和里苏特的中指。
* * *
普罗修特在一片逼仄的黑暗中 等待着 。
或许是 一 分钟, 或许是十分钟, 或许是一小时,寂静无限拉长了时间,甚至让空气都稀薄起来 。他还是不能习惯这里的闷热,即使是深夜,被晒得干燥的土地依旧缓慢释放着热浪。但他更厌恶不远的回忆,北国无尽的寒冬。伴随着 戏弄 和嗤笑,被迫蜷缩在狭小 肮脏的铁桶里 ,肉体和精神都动弹不得。
终于 ,他 再也无法忍受下去,猛 地 推开柜门,随着一堆倾泻而下的队服、膏药、护膝与训练道具一起摔在地上,大口喘气。
“你果然在这里。”
普罗修特 震悚地 抬 起 头,正对上搭档那副诡异的双瞳 。对方端正地 坐在 面前 长凳上,仿佛从未离开 。他几乎下意识地后退,又 朝旁边看去 ,在黑暗中搜索 那个令人讨厌的红发 身影,试图用陌生的语言拼凑出 一副尖利的盔甲。
“霍尔玛吉欧已经走了。他不在这里。” 里苏特似乎看穿了他,用意大利语缓慢地说,又用英语重复一遍,视线落在随着普罗修特一起滚出来,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薄毯上:“你晚上就睡在这里?”
普罗修特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异乡人脑子飞速运转,内心盘算着这在意大利算是什么罪名,非法入侵俱乐部?占用更衣室长凳当旅馆?可如果不是 那该死 的协议 先是把他推到双人滑,又 几乎苛刻地瓜分了他的补助,他也不会沦落到这种境地—— 全世界的俱乐部都一个样——固然有太多雄心壮志,但现在他总得先生存下去。
“不 , ”他撒谎道,“我忘 拿 了,东西。”
这是个 用脑海里仅剩的意大利语 仓促 编制出的 蹩脚谎言, 里苏特 看到搭档紧绷的后背,又开始下意识的摩挲手边粗糙的皮革——就在几分钟前,上面还沾染着少年的体温。
“你的公寓在北边吧,离这里要几个街区。”西西里人匆匆开口,“现在夜班车应该停了,我先带你去找间旅馆。”仿佛 算准了 眼前的人 会 反驳,他又补充:“ 明天一大早就有舞蹈训练 ,如果 没有精神 会被 老家伙费德里科 骂……”等会还得带他跑远点,别撞上霍尔马吉欧——该死。
随着红发青年那张欠揍的脸出现在里苏特脑中,他也停下了摸索钱包的动作,意识到自己现在身无分文的西西里青年微红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正当他考虑有没有其他办法时,他一直跪坐在地的俄罗斯搭档动起来,一件件将自己散落一地的家当圈在怀里,一股脑往柜子里塞:“你想要,什么?”
“……嗯?”
“没有,奖励。”更衣室没有开灯,普罗修特还在毫无章法地往柜子里塞东西,“车子,公寓,钱。”一只护膝从他细瘦的手臂中滑下,落在地上滑开了,“我只有,我自己。”
他的话令俯身捡拾护膝的里苏特呼吸一滞,但几个月的接触已经足以让他将俄罗斯人的真实意思从充满歧义的话语中剥离出来:“我不是想要你报答我,我只是……你是需要我借你点钱吗?”
回答他的是沉默,还有铁皮隔断被挤压的闷响。
“如果是你家里出了什么事……”
“我不需要,钱!”普罗修特提高了声音,似乎被刺痛了,“我没有,家!”
一只旅行袋从本不稳固的杂物堆中滑落,少年试图阻拦,却只是让更多零碎雪崩一般从手中落下,几秒钟后,所有的东西再次回到地上,少年抵着冰冷的柜子发出一声低吼,肩膀紧绷又低垂下来。
「骗子。」
普罗修特在他贫瘠的意大利语中搜刮一番,还是用了英语。
“……啊?”
「我听到你和红头发的话了,」某种隐秘的委屈在他体内蔓延,普罗修特自暴自弃道,「你想要意大利女孩。」
“我没说!霍尔玛吉欧只是,”想要用俄国人的意大利语水平解释清楚今天的误会几乎是天方夜谭,里苏特忽然无比痛恨自己匮乏的英语,半晌他终于憋出一句 , 「我只想要你。」
「那为什么你今晚和红头发一起来抓我。」
「不不,」他急得站起来,「我来,阻止霍姆。」
「来帮你。」他的双手在两人之间比划,「因为是搭档。」
普罗修特终于转过身来,紫眼睛审视着他。而后作出了判决。
「怪人。两个男人在一起滑冰只会扣分。」他环起胳膊,「0.93的系数,又比女孩沉。」
“你够轻了……”里苏特用意大利语小声嘀咕,普罗修特不知捕捉到了哪几个单词,“我,不吃饭,所以,轻。”
这并不是个出人意料的答案,但它仍让里苏特心情复杂地将视线投向对方精瘦的躯体。暑气未消,月光下斯拉夫人只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T恤,散落的金发盖不住高耸的锁骨。“你会弄伤自己的。”
“嗯?”
“在这样训练强度下节食。”怕对方听不明白,他又用意大利口音的英语结结巴巴重复一遍。普罗修特只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他只见过男伴抱怨自己的搭档太重,或者抱怨搭档动作无力,却还没见过眼前这种……
“ дурак。”(傻瓜)
“?”
「没什么,」普罗修特摇头,“你,扔不动。”
“我会努力的。”普罗修特的话与其说是质疑更像是种别扭的关心,“你无法永远保持15岁的体型,相信我。”他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无用功,还有发现一切都是徒劳后恐怖的挫败感,“如果我们想一直滑下去,”他拍拍自己几个月间几乎粗了一倍的臂膀,“这才是办法。”
斯拉夫人发出一声嗤笑。他又重复一遍那个俄语单词,便不再说话,开始俯身默默收拾散落的运动物品。里苏特犹豫一瞬,也加入捡拾的行列。更衣室恢复了平静,直到里苏特斟酌着开口:“所以你今晚……”
“等会,毯子,不要收。”金发少年风轻云淡的指指里苏特身后的长椅,“再过几天,住房子。”
“你公寓那边有什么问题吗?”
“ 房东涨价 ,”他撇撇嘴,“换房子,地铁上,钱包 丢了 ,里面有卡 。 ”
后面的剧情里苏特可以想象——丢了钱包,就丢了居留卡,丢了居留卡,就签不了合同,签不了合同,他哪也住不了,只能窝在更衣室里,直到他补完所有证件……简直是 寸步难行。
等等。
“你卡丢了多长时间了?”里苏特突然问道。
“一周,还有4天。”普罗修特掰着指头数,“警察,说,下周……”
“下个月也补不完。”本地人绝望的说,“那群税金小偷不吃点好处能给你拖到明年,你给他们好处了吗?”
“豪……除?”
看着搭档迷茫的眼神,里苏特终于醒悟:他压根就没有去试着理解在意大利的生存之道。
那又为什么要背井离乡,抛弃一切重新开始呢?这是霍尔马吉欧的疑问,现在也成了他的疑问。
“普罗修特。”
“嗯?”少年还在将东西往柜子里塞,里苏特伸手接来,只一下就合上了那扇变形的铁门,“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普罗修特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举起双手——里苏特还以为自己又触碰到了对方什么雷区,可他并没有扑上来,只是抬起肩膀,将一双手肘锁在半空,手臂垂落,无力地悬挡着。
“为了不当木偶。”
一瞬间,里苏特感到自己的心脏猛烈的跳动了一下。
普罗修特啪嗒一声将双手垂下,月光洒在他身上,他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像今天下午,不当木偶。”
他终于明白当时普罗修特那种绝望的眼神从何而来。
“我知道那是一个糟糕的改动,”里苏特坦白,“说实话,我本来也完全没有打算采纳教练的建议,只是……”他斟酌片刻,还是决定完完本本说出来:“Passione的选拔首先要通过教练推荐,而教练的升职也依赖选手的成绩。”一旦与利益挂钩,或许美就不那么必要了。“一方面,教练不希望测试赛出一点差池;而如果我们这次不能在测试赛崭露头角,想必之后也会被继续各种刁难吧。”如果是在半年前,里苏特绝不会想到他也会有圆滑的一天,然而此刻有了需要保护的东西。“忍耐”竟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不知道俄罗斯人听懂了多少,但对方垂下眼睛,思考了一会,“就是‘豪除’的意思?”
“差不多吧。”
一声叹息。“到处都一样差劲。”
“是的,所以你有段时间租不了房子了。”里苏特呼了一口气,终于说出了那句酝酿半晚的邀请:“我在附近租了一间公寓…… 先 跟我回家吧,普罗修特。”
* * *
“不,苏联的摇滚是最好的。”普罗修特插起一片鸡胸肉,混着芝麻菜塞进嘴里,“我听过你们的乐队,没人能比得上Viktor。”
“甚至Metalicca?”
“甚至Metalicca。”他挑剔 地 摇摇头。
“我喜欢 LittleFeat 。”霍尔马吉欧叼着吸管插嘴 在他们身边坐下来 ,但没人理他——两位测试赛新星正在就各自的音乐品味争论不休,完全忽略了旁边的红发电灯泡。
“对了,你们最后那个托举还是留下来了啊?很好,比隔壁那对强多啦!”
热情洋溢的马屁也没起到什么作用,他旧友的视线依旧黏在普罗修特身上。
“ 见色忘友的混蛋 ……” 红发青年做呕吐状, 小声嘀咕。
“嗯?怎么了,霍额马乔?”
“ 是 霍-尔-马-吉-欧,哎,算了。”他摆摆手,“这才几个月,你意大利语怎么忽然说得这么溜,是不是下训偷偷找妹子练了?”
他对面的斯拉夫人忽然停下刀叉,轻咳起来。里苏特嘬了一大口橙汁,岔开话题:“话说回来,霍姆,你真的决定退役了吗?”
“退了退了。”红发青年摆摆手,“休赛期我给几个blog写稿,认识一个编导,他说现在有不少退役运动员去做体育解说,挣得也不少。唯一的问题是我现在成绩不够亮眼,怎么也得在国内多露露脸,有点粉丝基础再说。”他又叼起那根吸管,“所以今年我还得加把劲。”
“听起来真是功利。”那一如既往欠揍的斯拉夫混蛋评价道。
“做人就是要功利点嘛, 不过 说到这个 , ”霍尔马吉欧 得意起来 ,“我 最近估计是要走运了,就上个月, 在北边 不远,我捡了个漏——好公寓, 原本贵 着 呢, 结果上一个签约的是个傻子外国人,交了押金把 居留 弄 丢了, 房东不租给他,就在门口闹了好久,邻居都投诉啦! 我就抓住机会跟房东讲:房子闲着还不如便宜一点租给我,反正那外国人的押金你也赚了,果然,到现在那傻子也没来找过呢——你怎么了,不舒服? ”
普罗修特脸色突然 阴了下来 。 里苏特偷偷在桌下拽拽他,他才咬牙切齿道:“你可真是个精明的混蛋。”
“嘿!别以为现在你跟里苏特关系好我就不揍你了,你倒是说说你为什么跑来意大利啊?俄罗斯怎么也比我们强吧!”
这个问题他曾经回答过里苏特,现在面对有夺房之仇的红发青年,斯拉夫人只是微微昂起脑袋, 踞傲地答道:
“当然是,想要获得属于自己的荣光。”
霍尔马吉欧转向里苏特:“他怎么说话越来越有你老家 那 味了?是不是你教他的?”
“哈,我……”
“你呢,”普罗修特忽然发问,“我还没问过,你为什么滑冰呢,里苏特。”
闻言,他搭档黑色的眼睛投向米兰的黑夜。
“我想让家人为我骄傲。”
“没了?”
“当然还有赢。”他又看了看霍尔马吉欧殷切的目光,勉强加上一句,“……再帮老家修修果园,奖金够的话。”
“那不就得了,”霍尔马吉欧咧嘴笑着举杯,“让我们为了钱 、 荣光和胜利——干杯!”
Notes:
"It's finally me and you, and you and me, just us and your friend Steve(划去) Formaggio"
Chapter 78: 【番外2】假日列车
Chapter Text
AM 8:20 罗马 中心火车站。
作为欧洲最大的 交通枢纽之一 , 中心火车站时刻充满各色步履匆匆的 旅人 。 闪烁的列车时间表下, 并没有多少 目光 注意到一个站在街边 ,大约 二十五六岁的 青年 男子。
这个年龄的意大利男人大多会开始续须,但他摸了摸下巴 —— 今天上车前刚刚刮过,摸起来就像小狗 肚皮一样顺滑 。 盖多·米斯达对着 车站 内尚未开门的商店玻璃外墙,再次整理一下他的短靴 、卫 衣 和线帽,咧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转身顺着人流向外走去。
那不勒斯开往罗马的最早一班火车是4点,用于方便那些需要去罗马赶清早飞机的可怜人,而米斯达选择的是搭乘首班地铁,再以常年训练的速度冲上站台可以搭乘的最早班次——7点09于那不勒斯出发,运气好的话8点20准点停靠罗马,票价53欧元,对于他这个小教练来说还是一笔让人肉疼的费用——要知道,从那不勒斯到罗马,最便宜的飞机也就60多欧。
但为了早点见到乔鲁诺,这点钱又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经过了Lagoon的两个赛季,他们算是正式确定了关系。出乎意料的是,乔鲁诺在世锦赛场边的大胆行动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因为两个在挡板边接吻的少年和几分钟后赛场上发生的暴力大戏,任何脑子正常的媒体都知道要报道哪一个。更别提之后如同海浪般不断涌现的新闻——意大利冰雪运动巨头的陨落,疯狂老板对运动员的剥削压榨,独狼勇士跨越6年的复仇与自证。在这种情况下,两个青年人的甜蜜恋情?这有什么好写的,男双那边不要太多。
之后的几个月,米斯达就像只被潮水裹挟的寄居蟹一样,在警局 、 Lagoon和家之间飘来荡去 。 直到潮水退去,寄居蟹才发现自己的壳不知什么时候都被掀了——从家里搬出来的那天米斯达还是有点懵。在新公寓前匆匆向帮忙搬东西的父母挥挥手,关门,和小男朋友抱着滚上沙发的时候还在怀疑这是一场梦。但新的生活就这么开始了,早上一起去冰场训练,下午一起回家,晚上一起做饭——盖多夫人十几年“宠溺”的坏影响此时浮现出来,米斯达在把鸡胸肉煎坏两次后终于发现他对食物从市场到餐盘里的过程一窍不通,却偏偏被妈妈喂出了一根刁钻的舌头。好在早已熟悉独居生活的乔鲁诺拯救了他。米斯达每天享受着世锦冠军特供营养餐,只好把力气用在刷碗 、 拖地和对公寓修修补补的力气活上 。 他还记得那天,他跨在借来的梯子上给松动的柜子换活页,扭头正看到乔鲁诺举起汤勺,用中指刮了一点殷红的酱汁吮吸——那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爸爸为什么从不接受外派升级的机会,宁可一辈子待在那不勒斯当个平凡的电工了。
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永远该 多好啊。
可就像潮汐永恒起落,生活也不会永远一帆风顺——2022北京冬奥会后,米斯达 思考良久后 宣布 退役 ,准备教练资格考试 。 相比他按部就班的生活, 错失金牌的 乔鲁诺 本准备重新开始备战四年后的米兰冬奥,却 从大奖赛开始就饱受腿伤反复的困扰 。 米斯达陪他看了几次医生, 跑了不知道多少次理疗,但 效果一直不甚理想 。 直到 入冬后的 几周,法国人一个电话将在还家里背书的米斯达叫到了 L agoon。
波鲁那雷夫拄着拐站在场边,谢天谢地,乔鲁诺完好无损坐在他旁边——虽然他的脸色看起来有点让人捉摸不透。
“他这脚不能再滑了。” 法国人严肃的表情差点让米斯达晕过去,还好下一句他补充道:“起码静养两周。你看着他,别让他再跑来冰场啦!”
之后的米斯达大厨再次掌勺,包揽了做饭 、 打扫 、 洗衣等一切家务,又在两天后光荣下岗——乔鲁诺在灶旁看他把三个鸡蛋煎成两个半,笑着摇摇头,接过了铁铲:“波鲁那雷夫教练只是让我不要上冰罢了,米斯达,我脚没事。”
脚是没事,但心呢?
一下子被迫闲下来,少年似乎陷入了对未来的思考。米斯达每天变着花样逗他开心。可乔鲁诺总在短暂的欢笑后陷入更深的沉默,有几次米斯达深夜惊醒,发现他仍在电脑上敲敲打打,问他“怎么了”, 也只得到简单的回答:“和仗助问些事情。”
这令米斯达不安起来,他真的害怕乔鲁诺哪天再摇摇欲坠 地 抱着一个披萨盒子出现在他面前,而他依旧什么都做不了。
2022-2023赛季世锦赛 ,本该是他们一年中最为忙碌紧张的时刻,此时一位养伤,一位沉浸在小山一样的复习资料里,竟久违的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米斯达背着背着书,注意力溜到窗外冒出的花骨朵上,此时乔鲁诺从卧室出来,在他面前坐下,严肃的说:“米斯达,我要跟你说点事。”
“我刚刚跟仗助通了电话,最近我们聊了很多……” 乔鲁诺继续道,“我想要申请大学。”
米斯达愣了,铅笔从他嘴间掉下来 : “你……你要退役……?”
“不,冰也是会继续滑的,这段时间我就是在考虑这件事。”
“那好呀!”米斯达忽然欢欣起来——太好了,不是披萨盒——“ 你这么聪明! 又有奥运奖牌,大学肯定抢着要你!什么时候开始申请啊?要不要我帮你问问初中同学……算了,直接问福葛好了,他肯定清楚!”
“申请季6月开始,现在开始准备并不算晚,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乔鲁诺摆摆手,露出一个苦笑,“我想要申请罗马LUISS。”
国家社会科学自由大学,这名字米斯达自然不会陌生。他先是为恋人的优秀得意一瞬,又很快反应过来。
“罗马……”
“是的,”金发少年苦涩地说,“如果申请顺利,我会和波鲁那雷夫先生商量把训练场地定在罗马。可能……不常回那不勒斯了。”
春风 不知 吹散 了哪里的 花朵, 片片雪白的花瓣 从他们窗前飞过。
乔鲁诺看着米斯达沉默地掏出手机噼里啪啦查了什么,之后南意人的脸上再次露出笑容,“好家伙,那不勒斯到罗马的火车比地铁还多!”他将手机举到二人之间,“一个 多 小时就到了,而且最早4……5点就有哎!我到那说不定你还没起床,到时候我就偷偷钻被窝里,吓你一跳。”
“那可不行,我不想你一天都迷迷糊糊的。”乔鲁诺滑动屏幕,“你如果坐八点的火车来,我们可以一起准备午饭。”
“7点吧,好想早点见到你啊。”
两人傻笑起来,乔鲁诺忽然起身越过桌子抱紧了米斯达。
“谢谢你。”他发自内心说。
* * *
A M 9:13 罗马 火车站三个街区外不知名 花店
米斯达盯着水桶中挤挤挨挨的鲜花。 从那 乔鲁诺走后 ,往返的车票记录越积越长,成为了每个月的固定开销。 花费还在其次,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二人之间难以协同的步调 。 比赛 、 考试 、 外训 …… 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词语分割了乔鲁诺的生活 。 而且 即便 他有空,米斯达也不能随时随来罗马——就算新上任的 L agoon经理好说话,已经成为一名少儿教练的米斯达也不能允许自己随随便便抛下学员找男友幽会,这样算下来,见面的时间就愈发珍贵了。
这也是他今天为什么偷偷跑来罗马— —大奖赛后就是全国大赛,全国大赛后就是欧锦赛、世锦赛,这段时间他们只来得及在圣诞假期匆匆见上一面,直到今天,已经将近两个半月了。前天乔鲁诺刚刚从加拿大回来,他便迫不及待 地 询问少年接下来的行程,可惜媒体的动作比他更快,这位世锦赛双冠王昨天一整天都奔波在各路媒体与演播室,讲述自己沉寂一年后重回巅峰的心路历程,傍晚才来得及与爱人通话——在去图书馆路上。 LUISS的课程并不像短节目与自由滑那样规则清晰,更多时候像是“在海滩上找到最美的那枚贝壳”。而且它们并不会因为你是世界冠军而变得简单。乔鲁诺充满歉意 地 向他复述本周课表:只有明天下午空出半天,之后一直到周末都被排的满满当当。他保证周末会抽出时间去一趟那不勒斯,米斯达反而连连摇头,周末 novice组有队列滑和单人滑的比赛,他和纳兰迦需要带队跟随,更不要说乔鲁诺还有那么多需要追赶的课程,他又怎么好意思再去分散对方的精力。
“算了,”米斯达最后扑倒在空荡荡的床上,“反正世锦赛后也没什么比赛了,我7月开始才有冰演,中间时间多着呢!”
然后他放下电话就给经理发了邮件请假、编了短信发给纳兰迦,请他明天帮自己带一下小孩。过会儿又不放心 地 列了事无巨细、精准到每个人的训练计划短信给他,直到几分钟后对方发了一个“OK”的 emoji ,米斯达才美滋滋地打开订票网站。
等着吧,乔鲁诺,明天我要在门口吓你一跳。
这种得意的神情从他上车开始便时不时跑出来,花店的店员已经开始注意这个傻笑的顾客,他才收住笑容,在一丛丛娇艳欲滴的红色与黄色泡泡玫瑰中纠结片刻, 最终 抱着一捧鹅黄色的花朵轻车熟路走向乔鲁诺的公寓。
门房的大爷早对他熟的不行,摆摆手就让他上去了,米斯达三步并两步冲上电梯,忐忑地看着 楼层跳动,冲出电梯,整整领子和花束,绅士地敲了 三声门。
没有想象中的应答。
他又耐着性子敲了三声,终于忍不住掏出备用钥匙开了门。
屋子里干干净净,一个人也没有。
一分钟后,门房又看到刚刚那 黑头发 小子匆匆跑了下来:“大爷,你今天有没有看到乔鲁诺啊?”
“乔鲁诺?”早年间从南意跑过来讨生活的老门房对这个小老乡颇具好感,闻言放下报纸思索片刻,“你朋友大早上就出门了,估计是上学去了吧,有急事吗?给他打个电话?”
“算了……我上去等他下课吧。”或许是不想破坏这个惊喜,又或许是不想打扰乔鲁诺上课,米斯达摆手拒绝了老人的提议。“等一下,”门房又叫住他,在一堆文件中翻找一会:“正好你朋友来了快递,你去帮忙签收一下吧。”
* * *
AM 10:27 罗马 市中心某学生 公寓
“怎么可能就不见了?你说怎么可能就不见了?” 福葛 冲电话那边咆哮 , “那不是什么小件快递,是个床!你跟我说他怎么可能一回头就被人拿走了??”
“不要跟我说这些没用的,”他朝 楼层按钮 猛戳了三下,发泄一天的节奏从清晨就被打破的愠怒, “说到底,就是你们工作人员的疏忽才导致物品丢失——你们没有尽到对物品的保管义务,应该照价赔偿。”
“什么叫快递可能已经被签收了?!我现在就在门口,屋子里有没有床我还不——”
他愤愤 地 将乔鲁诺交给他的钥匙捅进锁眼,转开把手。
不大的单间公寓里, 米斯达叼着玫瑰侧躺在一张光秃秃的大床上和他大眼瞪小眼,而之前乔鲁诺屋子里那张单人床已经被嫌弃 地 拖到了一旁。
福葛 被雷劈了一样 后退两步, 愣在门口,半晌才对电话对面说:“反正你们的服务有漏洞,这次我就不追究了, 下 次如果再丢件我一定要起诉你们。”
手机落进风衣深深的口袋, 他头疼地捏捏鼻梁, 短暂地闭上眼睛后, 问 道:“你怎么在这。”
“我还想问你咧!吓死了,还以为是乔鲁诺回来了。”见到老友,米斯达明显松了口气,他一个挺身从床上翻下来,继续对着图纸研究床体构造:“你买没买过宜〇的床啊?这玩意多螺丝是正常的吗?”
“先不要研究 什么 螺丝了。”实习律师几步上前,夺下黑发青年手里的工具:“你怎么来罗马了?”
“我来找乔鲁诺啊?” 米斯达 答得理直气壮,同时 心虚地把裤子向上提了提。
“来找乔鲁诺?” 福葛 提高声音 ,自从换了新心理医生后他已经很少这么 激动 了,但——
“ 你 来找乔鲁诺?? 他 一大早就请假回那不勒斯找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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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 10:31 那不勒斯 L agoon 冰雪俱乐部
“是的,我现在在冰场,”被一群小孩子团团围住的乔鲁诺点点发痛的太阳穴:“床收到了啊……那就好,谢谢你,米斯达。不不不,都是我的错,是我让纳兰迦 先 不要告诉你的……嗯,好的,我等着你。”
他挂断电话,旁边的纳兰迦还在委屈的对 手机另一头 辩解:“你们俩和米斯达自己都 只说 让我今天给他代课,我怎么知道他是要去罗马啊!”
福葛 在电话那端大喝一声“智障”,声音之大连乔鲁诺都听得一清二楚,他不动声色带着身边的小朋友滑远了一些,好在这群平均年龄不到10岁的小孩子还沉浸在见到世界冠军的喜悦中,根本没有注意他们教练那边的不文明用语。
“哇……好漂亮呀!” 几个小家伙钻到 乔鲁诺背后 , 看着他瀑布一般蓄到半腰的金发 , “像盖多先生说的一样哎!”
“星星一样亮闪闪的!”
“乔巴拿先生是盖多老师的老公吗?”
“笨蛋!盖多老师说是男朋友啦!”
“乔巴拿先生真的是老师的男朋友吗?”
在孩子们期待的眼神中,乔鲁诺笑着点了点头 : “是的。”
他的回答引发了新的一轮尖叫与赞叹。
“盖多老师好厉害!”
“明明是乔巴拿先生更厉害!他可是世界冠军!”
“可盖多先生能找到世界冠军做男朋友哎!”
“乔巴拿先生为什么不和世界冠军结婚呢?”
乔鲁诺脑子里过了一遍他领奖台上的前辈们, 以及仗助的牛排飞机头, 为孩子们的童言无忌哑然失笑:“因为我的喜欢的是米斯达呀。”
“为什么啊? 肯定是有原因的吧! ”
“我知道了!一定是教练像妈妈一样会做好吃的肉丸!”
“教练说过他不会做饭!”
“那就是因为盖多教练长得帅气!”
“可明明乔巴拿先生更好看!而且盖多先生好坏啊,他老是讲4的鬼故事。”
“那乔巴拿先生为什么还喜欢盖多先生啊?”
他为什么喜欢米斯达?孩子直白的提问让他一下子愣住了。似乎没有什么理由,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昨晚结束米斯达的通话,他抬头望向 天 空,早春的夜晚来的很快 , 现在天已经快要黑透了, 只在古老城市和天幕交界处留下一点淡紫色的光晕。
那时他忽然感到一阵没有来由的不安。
这不安并非源自外界——虽然休整了一个赛季,可他的状态不减反升。仗助退役后,不论是大奖赛还是欧锦 、 世锦,他都大获全胜。目前甚至已经有纪录片团队通过社交媒体联系他,希望就备战米兰进行为期两年的跟拍。大学这边,课程虽然辛苦,但他仍游刃有余。至于米斯达——可能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像他一般贴心的恋人了。就算饱尝分离与思念之苦,每次相见时仍会发自内心的露出灿烂的笑容,奔向他,拥抱他。
所以我在不安什么。
夜更深了。校园的行道上也多了三两成群或悠闲,或步履匆忙的学生。今晚他还有 七百字的综述要完成 ,而图书馆大楼已在眼前散出温暖的微光,金发青年决定暂时收起迷茫,推门而入。
然而 那种没来由的躁动 还是没有放过他,乔鲁诺今晚罕有的 难以 集中注意力。他的视线在第一份材料的第一页上停留了10分钟,最终决定先回复一下纪录片那边。搭线的工作人员热情 地 为他提供了一些之前作品的名字,大多是体育相关,花滑领域的还有一部,名为《黄金之影》,内容是纪念1991年因为突发脑出血去世的传奇男子单人滑运动员乔纳森·乔斯达。反正今晚已经无心学习,乔鲁诺便插上耳机,点开纪录片。
影片拍摄于2001年,以乔纳森遗孀艾琳娜的回忆切入,以年龄为引线,讲述了他的整个成长经历与和艾琳娜的爱情故事。制作组剪辑手法娴熟,无论是旁白还是镜头语言都专业得体,中间穿插了许多与乔纳森同时代竞技运动员,他的好友与教练、合作伙伴的采访,乔鲁诺静静看了多半,内心对这次合作有了初步的想法,此刻时钟已经指向10点,现在并非考试周,除了一些还在赶进度的学生,图书馆座位已经空了不少,乔鲁诺伸个懒腰,也准备收拾一下回公寓,就在此时——
“人类的能力是有极限的。“
慵懒的、蛊惑的声线于耳机响起,令乔鲁诺猛然抬头,屏幕中正是他从未谋面,却某种程度上一手造就了现在情况的生父——迪奥·布兰度。他此刻坐在摄制组准备的沙发中,明明是在接受采访,却像是在教化众生,“无论多么精密的身体,多么强大的意志,最终都无法超脱人类本身的极限。”
“乔斯达是个让人充满敬意的对手。”他举起手中的酒杯致意,“可他最终也无法超越自我。”
“您的意思是?”
“爱会令人超脱?”他呵呵发笑,“只有放弃身为‘人’的情感,才能——”
乔鲁诺猛然将笔记本合上。
如果说两年前的蒙特利尔发生的一切只是伊甸园的毒蛇在嘶嘶低语,那么这罕见的、迪奥亲自出镜简直就是撒旦本人的诱惑——而更令乔鲁诺恐惧的是,细细回想,或许他在过去的某一时刻也曾这样思考。
在决心有朝一日将绿海豚酒吧的资料公之于众后,他便一遍遍的测试自己的极限——冒险在自由滑中加入5个4周 跳 也是,在兼顾比赛的同时选择 LUISS也是,可越是前行,他便越是不安——这不安来源于他敏锐的、近 乎于动物的直觉,那是对于走向未来荆棘之路时,仿佛野生兽炸起颈毛一样的警告。
这样路途上,真的允许他与其他人同行吗?
「只有放弃‘人’的情感,才能——」
此时盐湖城的世纪对决尚未发生,The W orld如日中天。这短短几十秒的发言或许真的发自迪奥内心。而即便落败,The W orld 也没有就此没落,依旧与Speedwagon、曾经 的 P assione一起,作为世界三大商业冰雪运动巨头影响着这个运动。
这就是他将要踏上的道路吗?
不。
他 闭上眼睛 。
另一道声音在脑海中浮现,怜悯而慈悲的将他从泥潭拉起。
「没人应该经受那样的痛苦,你也如此 啊 。」
是的,我也只是个普通人,是罗马 国家社会科学自由大学的一年级新生,我有一个远那不勒斯的爱人,我再过几天就能看到他了。
……又或许不需要再过几天呢?
乔鲁诺掏出手机,点开购票网站。付款后才发现早先与店里预约了 明天“家具送货” 。但此刻什么也不能动摇他与米斯达相见的决心, 他立刻给同在罗马的福葛发去一条短信,相信老友一定不会 拒绝 帮 他把双人床运上楼 这 种 小忙 的 。
“ 笨蛋, 喜欢一个人哪里需要什么理由呀!”
“诶?真的吗?我不信!”
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将乔鲁诺从思绪中拉回现实,心脏上仿佛还滞留着回忆中的失重感,但他弯下腰,看着孩子们纯洁闪亮的眼睛。
“因为米斯达有神奇的魔力 , 他让我走的更远。”
“走得更远是什么意思啊?”
“去外国参加比赛的意思吧?”
“哇——米斯达老师也能带我们走的更远吗?”
“一个人其实也可以走得很远。” 乔鲁诺平静地回答道。
孩子们全都安静下来,认真地等待着下一句。
“但如果你的心找到了家,” 说到这里,乔鲁诺露出微笑,“即使你一个人走得很远很远,都不会感到害怕。”
当孩子们还在懵懵懂懂的思考这句话时,纳兰迦终于逃脱了福葛的“国粹教学”,委委屈屈的向他们滑来。只是等他滑到近前,已经恢复了 一本正经的表情,颇有教练的威严了。
“好啦好啦!大家休息时间也到了,我们继续练习。”
本来还兴奋地缠着乔鲁诺问东问西的孩子们登时哀嚎一片。
“吉尔伽教练,我腿好酸啊!”
“再休息5分钟嘛!”
“呜呜……我不想滑啦!”
“训练是会很累。”乔鲁诺温柔的摸摸那个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的小男孩,“坚持下来才能有收获哦。”
小男孩忍着泪水点点头,纳兰迦向他投来感谢的目光,拍拍手:“好了好了,现在我们去场边排队,进行 上 冰热身……”
“你们是先跳跃再热身吗?”想想刚进门的时候他们似乎在进行跳跃练习,虽然不是职业教练,乔鲁诺还是忍不住提出了疑问。
“其实我也觉得奇怪。”纳兰迦教练挠挠他的头带,“可米斯达给我的短信确实是这么写的。”
“能让我看一下吗?”
纳兰迦大大方方掏出手机滑到他面前,只见米斯达以他一惯简洁明了的风格写到:「热身(蹬冰+前后C+蛇形)1周+步伐3周+跳跃各单跳×(3+1)+旋转+拉伸」
“我们现在刚做完两轮。”纳兰迦无辜的指着屏幕上的“×(3+1)”,“因为孩子们太累了。我还减了一些步伐,但是米斯达今天确实加了好多强度啊。”
那是因为他那意思是每个跳跃练4次而不是整体重复4遍啊!但是想想他还在这训练时纳兰迦那一塌糊涂的数学,乔鲁诺只是说:“他写的可能有些歧义,剩下的时间我来代米斯达陪孩子们练习吧。”
“是吗?太好啦”纳兰迦如释重负,又滑出一条短信,“那你能帮我看看他下午的训练计划吗,下午我们的上课时间重复了,18个小孩每人3分半的合乐练习就是……嗯……166分钟,要三个多小时,怎么分啊?”
“没事,纳兰迦。”乔鲁诺微笑着也摸了摸他的脑袋,“时间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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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M 3:27 那不勒斯 Lagoon冰雪俱乐部
三月的那不勒斯已经逐渐进入旅游旺季,车票也开始紧俏起来,米斯达越急越乱,好不容易买上票才发现那是一趟需要中转的线路——但他也不好意思再厚着脸皮问福葛借一次钱了。等他匆匆赶回冰场,时间已经过了三点。他一边懊恼怎么一天什么还没干就过去大半,一边庆幸现代交通的便捷——想象现在如果是中世纪,说不定下个月他们都见不上面呢!
远处的冰场传来欢声笑语,他匀匀气,蹑手蹑脚走过去,趴在门后的小窗向里望去。
乔鲁诺正带着一串小尾巴躲避纳兰迦扮成的“老鹰”,这个游戏平时他也经常带着孩子们玩,可今天不知是有了世界冠军“鸡妈妈”还是乔鲁诺的技术确实高超,纳兰迦绕来绕去竟然一个“小鸡”没有抓住。最后他发了狠,直接冲着“鸡妈妈”扑了上去,“小鸡”尖叫着四散跑开,乔鲁诺大笑着被推出老远,不偏不倚撞进刚刚溜进冰场的米斯达怀中。
他脸上的笑容尚未褪去,又在看清爱人的脸时添了一层温柔与释然:“你来啦。”
“嗯,”米斯达露出闪亮亮的牙齿:“我来啦!”
“小鸡”们发现真“妈妈”出现,又叽叽喳喳围了上来,纳兰迦摁住这个又抓那个,最后只好高声喊道:“好啦好啦,米斯达教练要去约会了——你们不要抱着他不放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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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M 4:30 那不勒斯 春日无名 小巷
虽然有纳兰迦解围,但两人安抚好小朋友,收拾好东西还是拖到了场地也结束营业的时间。后 P assione时期, L agoon业务重心开始逐渐向散客转移,并不会和以前那样豪气的保持全天开放。两人和之前训练时候一样,提着背包从后门连接小巷的出口离开。米斯达临走前还不放心地晃了晃锁,乔鲁诺笑他,他却理直气壮:“那时候是那时候,现在是现在——忘锁门一次要扣20欧呐!”
他们牵手走在早春的那不勒斯。
一路上米斯达像是有说不完的新闻,看不完的风景,可一拐进通向他们公寓的小巷,他又蔫了下来:“我本来给你买了花,结果一急忘在罗马啦!”
乔鲁诺脚步一滞:“米斯达,你……”
“——不过你也在这呆不久,不是说明天有早课吗?什么时候走啊,不会今晚就回去吧?”
“这肯定不会,听某些人说那不勒斯到罗马最早的火车在凌晨4点吗?其实我挺好奇那时候的火车站什么样。”
“多吓人啊,凌晨4点!怎么也得5点吧,坐4点的车,一天的运气都要变坏了。”
“6点好了,好想多跟你呆一会呀。”
“那就买7点10分的那趟。”米斯达严肃的说:“6点12搭上首发地铁,54分可以到火车站,跑去站台7点9分刚好上车,到你公寓那里9点多点,就和我常坐的一样。”
“好,”乔鲁诺从善如流:“和你一样。”
米斯达脸颊一红,噔噔蹬跑上半层楼,又停下回身等待自己的爱人:“对了,你刚刚想问我什么?”
“没什么。”
乔鲁诺微笑着看他推开 公寓 大 门, 温暖的夕阳撒进卧室, 床上放着一束黄色的玫瑰。
“只是想问泡泡玫瑰你喜欢红色还是黄色罢了。”
Notes:
刚刚在一起就要异地恋的小可怜……是笔者的错😭
不过不轻松的生活里的日常恋爱,是茸米的味道呢
希望有读者能留下评论!!!
Chapter 79: 【番外3】绒毛,黑穗病与佳能宇宙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喂,老头叫你们。”
穿着运动紧身裤的青年紧皱着眉头喊道。 他灰蓝色的卷发剪得很短,几年前便彻底褪去稚气的脸上满是不耐烦。常年的训练让加丘干练又强壮, 只是和包裹住健硕大腿肌肉的最新款运动裤 形成 鲜明对比的,是上半身缩了水的旧外套。布料明显起了球,本该 立起 的领口东倒西歪,据Hitman的常驻服装设计师说,他刚来这儿的时候就披着这件外套,大概可以称之为什么奇怪的依恋。
此时正值12月,准备室里却还没有什么节日气氛,大奖赛上周刚刚结束,女孩们 正在热身拉伸, 为 过会儿 的 上冰练习 做准备 。习惯了加丘简短的转述,大家都抓紧收拾好东西准备往冰场上走。普罗修特——也就是加丘口中的“老头”——最讨厌有人迟到。但青年却又叫住她们,手握拳向后一指:
“在教室。”
这句话,即使是房间里意大利语最磕磕绊绊的女孩也听懂了,气温仿佛一下子低了半度。
舞蹈教室,是普罗修特做赛后复盘的地方,因为常年被斯拉夫人的低气压笼罩,人称小西伯利亚。
几个女孩儿不信邪,怀疑是冰场“信使”听错了,开始磨磨蹭蹭,交头接耳。而加丘,这位意大利新晋男单一哥,乔鲁诺·乔巴拿退役后的头号种子, 前几天还在大奖赛冷静发表获奖感言的花滑老将 ,发现自己完全喊不动人后,没有半点情商地 提高声音威胁 :“喂!再不过去——我就去 叫 队长 啦 !”
比起普罗修特,里苏特 这些年温和得几乎让人忘记他是个被捅了一刀还能搞反杀的狠人 。但如果继续无视青年,他怕是会继续大喊大叫直接发起疯来 ——每个来到 H itman 、 被少年干净面容与优秀技术吸引的女孩最终都得学这一课——意大利男单的新希望是个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只长个子不长脑子 的蠢蛋 。女孩们终于又慢慢移动起来,像一群极不情愿的绵羊,只有特里休经过这只卷毛“牧羊犬”时说:“真是啥都没变。”
“你说什么?” 加丘警惕地转过身。
女孩们已经走远。
走在最前面的是三两成群的东欧女单——不难看出她们的故乡——细细长长的肢体,冷白的皮肤,发髻都上了发油,紧密乖顺地贴合在头颅和颈部的曲线里。特里休拢了拢外套跟上去,路上的年轻女单们都有伙伴,她倒也没惨到形单影只,但走在五六人的队伍里,前些日子又修短了的头发随着步伐轻轻颠簸,显得不顺服且刺挠,可总刺不破她身边那层无形的透明泡泡。
一个之前落后的 娇小 女孩匆匆从她身边跑过,追逐自己相熟的伙伴。特里休扫到对方挎包上晃荡的一大串装饰,想起前几天还以为在上面看到了什么熟悉的童年电视角色,询问之下对方却用 英 语吐出一个完全没有印象的 作品 名。正当她怀疑对方是不是说错了时,又有好几个姑娘 闻声加入 , 兴奋地掏出手机开始 分享里 面的表情包与周边收藏 。
最终她还是没有融入这场对话 。
不知不觉 ,她 已经成了这里最大的姑娘 。
这是特里休从波鲁那雷夫那儿转组到Hitman的第九个 年头 。迪亚波罗在蒙特利尔世锦赛被里苏特复仇 的故事 已载入花滑史册,但作为他的亲生女儿,品味起这一些列事件却总归感情复杂。而血缘的关系像是烙印,观众的噤声,微妙的打分,媒体的捕风捉影 的 报道——虽然她对法国人说,转来Hitman是因为和原本的教练组缺少共鸣,可实际上花滑是个小圈子,在热那亚俱乐部短暂的一个赛季中, 流言 一直 如影随形 ,考虑转会时,甚至有俱乐部因为不想惹上麻烦而婉拒她的申请。 巧的是那段时间 里苏特恰好因为些法律上的事情 拜访了 她的妈妈 。或许只是出于客套,他问了女孩的训练情况,又 顺嘴提了句普罗修特在招学生。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她本来从青少年时就欣赏普罗修特的技术,又想着 既然不可能隐姓埋名,还不如直接到大家都知根知底的 Hitman算了,反正 最差不过是被他愤怒的组员半夜用枕头捂死 ,结果一待就是这么多年。
但竞技体育毕竟不是写励志小说。
坚持了这么多年,特里休的比赛成绩倒是稳定,但总保持在世锦赛四到十二名的水平。稍微努力下,能自由滑排进最后一组,稍微失误,或者遇到强敌,就没那么容易。 可 她的强敌们来了一轮又一轮—— 领奖台上的姑娘们如鲜花一般,17岁绽放,19岁隐匿 , 却 又有新的 花苞 从青年组 展露头角 。就连转组到这里,被边缘化的俄罗斯选手都有3 Axel的储备,而这个动作她从24岁生日那天开始,从里苏特提着钓鱼竿开始尝试,一直到快25岁了, 依旧不 能稳定输出。
所以这次肯定也是去跟着挨训的吧。特里休悲观地想。普罗修特喜欢集体训话,这大概是他青少年时期留下的烙印之一——也在某种程度上让身边这些东欧女孩想起“家的味道”。至于她,倒觉得这种训话主要起到威慑作用,实际上温和无害。不过这还是让 崇尚 自由的意大利女孩嗤之以鼻——这老毛子,自己年轻时候遭了罪,怎么就非得让别人也淋点雨。
普罗修特早就在教室里了。这破地方不知怎的 总比外面冷,让人止不住一激灵。可这位教练没像往常一样站在投影前,电视也没开,更奇怪的是他的表情。
俄罗斯人锐利的面容被 时光 与地中海美食磨平不少 。退役后, 里苏特依旧找到了自由搏击这个兴趣,普罗修特则爱上了抽烟喝酒骂冰协,这让他即使站在那什么也不做就有一种教导主任的气质,只不过今天这张臭脸产生了裂痕 —— 一种有点难以启齿,又夹杂着愤怒与恨铁不成钢的复杂表情 。
这表情如果不是他在便秘,就是里苏特让他不能再便秘了。
“这里没你什么事儿了,” 他先是对加丘扬扬头,“出去。”
“凭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听!我滑得好也得——”
“特里休你给我把他叉出去。”
最年长的女孩得令起身,加丘则像只炸毛的猫。特里休来到Hitman后,如想象中一般得到了片刻安宁,或许是因为迪亚波罗留下的阴影过于深重,大家一开始都刻意与她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只有加丘 总是 没事找事——有时候特里休甚至怀疑他暗地里羡慕死他队长为自己挡刀——直到他再一次在全国锦标赛败给乔鲁诺,普罗修特又因为旧伤没法给他 示范 需要柔韧的动作 时 ,这 Hitman最早的师徒二 人 同时将 目光 投向 了 正在练习 烛台贝尔曼的特里休。
至此,她就在指导加丘这块钢筋铁骨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和里苏特成了这儿唯二能治住加丘的人。其实不难,因为把那暴躁的家伙赶走 的技巧 ,和当时在贝利克罗冰鞋点赶走那些没事找事的男孩们差不多。
加丘被 拒之门外 ,还不甘心的跳起来从小玻璃里留下一个愤愤不平的中指。
平复了这个小插曲,普罗修特也没有开始点评,而是背手走到女孩们面前,用俄语朗声道:
“ Сегодня кто - то купил контрабанду. ”(今天,有人买了违禁品)
说罢,他微微低头,视线刚好对上面前的女孩,压低声音问:
“ Это ты? 。” ( 是你吗? )
* * *
听自己不懂的语言是最难受的。特里休向来不喜欢俄语, 她总觉得 那发音像极了开拖拉机的 海豹 。 她 不知道普罗修特在讲什么,但这看起来像是刑讯逼供。 因为 第一个被问到的白俄罗斯小姑娘 , 平常活泼可爱,现在 却是 明显被吓到 了 , 正 摆手发出一连串:“не”
普罗修特发出一声充满怀疑的哼声,转向下个姑娘,如法炮制。
她 们 的教练虽然主张运动员要有良好的技术和健康的体格, 却在 训练 中 非常严格,甚至有点吹毛求疵, 现在特里休 看看身边一个个吓得花容失色 的 小 姐妹 , 心中不知不觉涌出一丝同情——还是太嫩啊!当年她刚来时也被教练这张刀子嘴整的不轻,可真的相处进去,就会发现普罗修特其实是打心底里关心爱护这群学生……
正想着普罗修特已经转向她, 紫色的眼睛依旧深邃得 好 似 要 将 人 的 灵魂吸出来一 般 。
特里休闭上眼,又睁开眼。
男人 直接略过了她。
旁边的女孩还没来得及惊讶就被点了名 ,还是用那种压低的声线,还是那种循循善诱的语气, 令 人头皮发麻。
“ 呃…… 普罗修特……先生?”
“嗯。”俄国人不满 地 瞥 她一眼,对自己的节奏被打断非常 不悦 ,“你有什么事。”
“你 还 没问我。”
“哦,”普罗修特挥挥手,用心不在焉的意大利语 打发了她 :“我问这些小女生,没你什么事,着急的话自己出去做做滑行,你昨天的转速放在正赛小心降定级。”
转速, 降级 。这些花滑术语对异国他乡的运动员来说比日常用语还熟悉,房间里有几道视线投向她,特里休只感觉脑子里嗡的一声 ,脸颊染了血色,脑子里关于普罗修特是个好人的想法也随之一扫而空 :“我年纪大怎么了?当初还是你说 技术 跟年龄大小没关系呢!”
闻言, 普罗修特像好莱坞反派一般缓缓转过脸:“你是想让我也问问你吗。”
“没错。”回答铿锵有力。
“好,有人往俱乐部寄……成人杂志。是你吗?”
* * *
“哦,小加丘,你今天怎么不训练啦?”
梅洛尼拎着六联杯咖啡挤过Hitman训练场的大门,正看到加丘嘴嘀嘀咕咕冲向游客冰场,设计师没叫住他,耸耸肩,自己上楼去了休息室。
他现在是个小有名气的考斯特设计师,托之前Hitman那段惊奇往事的福,他 也跟了增加了不少曝光,不几年就攒够钱 租了自己的工作室, 正 在离这不远的街上——设计师的终生梦想 ,check 。但梅洛尼自诩不是绝情的人,还是喜欢有事没事往Hitman跑,不但因为这里有他最喜欢的模特 、 许多潜在的客户,还因为Hitman拿到赔偿金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原本破破烂烂的休息室好好翻修了一遍。现在这里有华丽柔软的坐垫 、 绝赞的音响 、 7 5 寸高清彩电和整整一柜子杂志——大多是设计师 死皮赖脸 硬塞进去的服装参考资料。
最近一个月的客户只剩下一对,都是熟人, 布加拉提与阿帕基 。十年了,他们俩依旧活跃在赛场上。二人赛季中在加拿大训练,但全国锦标赛会回国。 这次二人正是准备 趁着圣诞和新年假期 的空档 , 修改一下本赛季考斯滕 。
怎么改好呢…… 设计师又仔细读了 读 邮件里的要求,从包装盒里拿出要在全国锦标赛前搞定的两套衣服,驾轻就熟翻开pad,一字排开咖啡,踱到书架前寻找灵感 。《高级服装设计与面料》,很有用的书,《戏剧服装设计》,拿着,《健身营养全书》,或许有用吧,《21世纪科幻小说集》,可能给我灵感?还有……他的 视线落到一本明显不属于这里的书上。这本明显是被匆匆塞 入架子的书背 脊朝里, 似乎藏它的人 连名字都不想让人知道 。可这逃不过 设计师 的 好奇 心,梅洛尼将它 抽出来, 翻到正面, 书并不厚,看起来 是 一本漫画,封面是一位高挑的金发女郎在冰面上拉贝尔曼,她的刀痕在幽蓝的冰面上拼出花体的英文: 《P assione on ice 》
哦?还有花滑主题的漫画?Pad的屏幕暗下去,梅洛尼饶有趣味地当场席地而坐,翻了几页,忽然瞪大眼睛又翻回封面,如此几遍后这位见多识广的设计师忽然放 声 大笑,自言自语道:“ D i molito,真是…… D i molito”
他啧啧感叹着,一边摸索出手机拍了几张扔进谷歌翻译,可惜这本书的作者似乎用了什么奇怪的字体,翻译出来的东西简直就是天书,他又试着使用谷歌识图,可惜 也 只找到两条 陈年 推特,一条用英文写着:请不要用手写体!我渴望阅读!
而另一条,则是一则简短的日文, 日期已经是将近十年前, 翻译过来 是 :感谢您的购买, 请不要无断转载 。
正常的设计师——那些没有拖延症和ADHD的,现在就会放下这书回去继续完成自己的工作,然而这是梅洛尼,给他一个想法,他能帮你把整个米兰翻一遍 。 而且巧的是,他还真有这个 人脉。
当年他给 加丘 做的那套花里胡哨的 比赛服 , 男孩 不喜欢,但 站在场边看他滑完整个节目的 乔鲁诺 却觉得有点意思 。 更可贵的是,他竟然能在经历 当年蒙特利尔世锦赛的闹剧 后 ,还记得 加丘 衣服 不错 这件事 ——当然这还是主要归功于设计师优秀的品味—— 之后他们合作过一两次。虽然现在这位备受争议的花滑金童早已退役,但 没关系 , 乔鲁诺的号码, 还安安静静躺在他的whatsapp联系人里 呢 。
而 更棒的是 ,他 既会意大利语,又 会日语。
梅 洛尼 几乎没有犹豫,一条短信 就把 封面图 传了过去 。
屏幕上的信息几秒后就成了“已读” 。 随后输入提示便闪动起来。 乔鲁诺真好 啊 , 直到现在现在还饱受加丘与他那破老人机折磨之苦的设计师不禁感慨, 之前合作的时候也是 这样 交流顺畅, 已读 秒回, 还从来不让自己猜需求 , 这样的甲方爸爸他什么时候才能再遇到一个啊!
乔鲁诺:「你好,这里是乔鲁诺·乔巴纳,请问你是不是发错人了?」
还礼貌,多好。梅洛尼感慨的擦擦眼角:「嗨!Giorgio!好久不见,过得好吗?」
乔鲁诺:「我很好,谢谢关心」
梅洛尼:「听加丘说你去奥组委了,他很生气,还把我的假人从二楼扔了下去。」
乔鲁诺:「目前只是实习罢了,你有什么事吗,梅洛尼?」
差点把正事忘了,设计师一拍大腿,直接发起了视频通话。
对方大概过了30秒才点下同意。
“哇,”梅洛尼凑近屏幕,“奥组委的办公室比我想象的更休闲哎。”
“其实我在出差,现在在朋友家,”乔鲁诺耐着性子小声说,此时康一正端着一小筐黄橙橙的橘子从厨房出来:“由花子说要准备一下茶点,这些橘子是岳母从老家寄来的,你先……哎,工作吗?”他压低声音,乔鲁诺则翻过手机,小声用日语回答,“意大利的朋友。”
“嗯?你在说日语吗?”屏幕那边的设计师仍然我行我素,“正好我这有一本参考书……”
“抱歉,梅洛尼,我现在不太……”
“……感觉给布加拉提和阿帕基做衣服时会用上,方便帮我翻译一下吗?”
布加拉提,这个几乎刻入灵魂的名字让他将拒绝咽了回去 : “可以的,我帮你看一下吧。”
随后 他 充满歉意地望向康一,“抱歉,是布加拉提和阿帕基的设计师,他想让我帮忙翻译一些资料。”
“日语吗?”虽然并不相熟,但康一也明白两人对乔鲁诺的重要性,日本青年热心的在旁边坐下,“我可以一起帮忙看看,你这些年来全世界飞来飞去,日语都要忘光了吧!”
乔鲁诺微笑着向旁边挪挪,将屏幕放在二人之间,梅洛尼已经翻开扉页,一阵对焦后,乔鲁诺微微挑起眉毛 : “是……漫画啊。”
他没有注意身边真·日本人微变的脸色。
“让我看看……第一页写的2019年,意大利。”
黑白画面中是 一 间 阴暗的屋子,几张皮面沙发, 摆成“几”字, 一位长相阴柔的美女叼着烟坐在 正对画面的那张上 ,她身着大胆的开领银丝西服,头发散开 。画师巧妙的利用烟雾的虚实遮盖了 她 脸上的擦伤,细看她 一只胳膊 也 吊着绷带, 运动损伤吗?
“这一格是 画外音: ‘为什么要冲上去? ”
“‘不然还能怎样,放弃这个任务吗。’”
“‘对方人多势众,还有武器,只是受伤已经很幸运了,你会给我们惹上麻烦的’。”
“‘麻烦?你真的怕麻烦吗?’ 嗯……梅洛尼,”乔鲁诺疑惑的停下,“这真的是考斯腾设计的参考书吗?”
“那是当然,之前给你设计米兰那件考斯滕的时候我还去桥底下跟流浪汉取材了呢,继续继续。”
他 翻到下一页,与美女对话的 神秘人终于露 出真身 。那是一张极具冲击力的分镜,只见一位肩有美女5个宽的双开门壮汉双腿岔开倚坐在单人沙发上 , 他身着漆黑的皮衣, 胸 口 只 束 两根皮带, 露出筋肉虬结的胸肌来,头上则是刽子手一样的小球兜帽,银白色的头发若隐若现, 重要的是,他巩膜是黑的 。
乔鲁诺:“……”
“有点像是吧,我也不敢完全确定,不过我觉得原型是……”
哪止是原型,就在肌肉壮汉旁边,作者已经借前面“美女”的口道出了角色姓名。
「里苏特·涅罗」
还没等乔鲁诺消化这画面对自己的冲击,对面的设计师又翻开一页, 壮汉 已经栖身 压 在了那位多半是普罗修特的“ 美女 ”身上。刚刚梅洛尼给他传的封面上,是不是有一行“成人向”来着?看来康一说的没错,他的日语确实已经完蛋了。看看身边一直欲言又止 、 憋 得满脸通红的康一,乔鲁诺决定结束这场闹剧,“抱歉了,梅洛尼,我没办法帮你…… ”
“点心好了呦。”
不知何时,由花子已经端着茶点来到客厅,乔鲁诺下意识想要关掉屏幕,友人的妻子却已经凑过来,“哦,这不是那本古早里苏特/普罗修特复婚纪念本吗。”
“复婚?”
“是啊,”她将切成小块的蛋糕和绿茶一一放下,“作者说是为了纪念Hitman平反与普罗修特重回双人,一共三本,这应该是第二本吧。”
“很珍贵哦,骏〇屋的中古一套要3万日元呢。”
* * *
“哈?成人杂志?”特里休发出嫌弃的声音。“这种事情明显是男孩子才会干的吧,你有没有问过加丘?别太溺爱 他 了!”
普罗修特低头想了想,像是被吓到了,“不,不是他,不可能。”
“你怎么这么确定?”女孩不依不饶,“杰拉德啦,霍尔马吉欧啦,还有梅洛尼!天天往休息 室 里塞破烂! 这几个 的嫌疑才更大吧!”
“梅……”俄国人脸上出现一瞬恍惚,又立刻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不要跟我狡辩,你们……”
他少见的 词穷了 , 停顿 几秒, “ 教导主任 ” 疲惫 地 坐下,向台下不知所以的女孩子们挥挥手:“重新热身,下次被我逮住买这种书我就把你们扔出去 。 先开始滑行练习,我过会过去,散了吧。”
女孩 们如释重负,赶紧往外 逃 , 只有 特里休走了两步又回 过 头看 神情 恍惚的 斯拉夫 人,也 是 够可怜, 他和里苏特结婚都多少年了,怎么还把自己整的跟个清教徒一样。想到这,粉发女孩又回身安慰 :“ 你也开明一点嘛,都什么年代了。 ”
“你懂什么, 这不一样 。”
“怎么就不一样了。”
“这是给女孩子看的黄书。”他搓着脸,像是想把刚刚的记忆搓掉,“同人…… 什么的。 ”
金发男人似乎陷入了不好的回忆 , 这让他没有发现面前的女孩脸色一变, 悄无声息 推门溜了出去,仅仅 过了几秒 ,特里休 又从门缝探头,“ 没什么别的意思, 就是问一下,那本书……现在在哪儿?”
普罗修特:“怎么了?”
或许是因为紧张, 特里休 不由自主 提高 了 音量:“你 没 扔 吧 ???”
* * *
跨越半个地球 ,四个人 表情各异地 盯着同一方屏幕。
“你说这是黑帮与间谍AU?”乔鲁诺 的视线在 里苏特胸前 交叉的皮带与普罗修特恨不得开到肚脐的西装间游移不定 ,“将意大利黑帮的服饰设计成这样,还真是……非常大胆呢。”
“是吧?”梅洛尼完全没有听出对方的弦外之音,“我也觉得 这些服装设计 非常有趣,这次布加拉提与阿帕基 滑的题材也差不多 ,不知道能不能从这里找到一些灵感呢”
“ 他们这赛季滑的不是 《 猫鼠游戏 》 吗, ” 乔鲁诺忍不住提醒,“两者……”
“ 我道觉得 未尝不可,”由花子放下 餐碟 ,“ 这套本子讲的是 俄国间谍尼基塔奉命刺杀意大利黑帮 里苏特 ,却 在相处中 阴错阳差爱上了他,仿佛是命运的玩笑, 里苏特被组织陷害,当尼基塔 终于决定放下所有追随涅罗时,却发现 他麾下早 有 一批跟 随多年的过命好友,比起他 一直忠心耿耿 的下属, 曾经 作为间谍 ,想要取他性命的 自己是那么格格不入。在异国他乡,尼基塔到底该何去何从呢。”
三个男人——加上手机里的那个——都惊讶地看着她。
“Di moito!像,太像了,这种纠结的爱情 ……这种针锋相对的立场! 跟 布加拉提和阿帕基 一模一样 !”
“当然里面还包括了许多激烈的性爱场面,比如一次尼基塔负伤……”
康一连忙往妻子嘴边送了一半橘子,制止她再给友人的东方之行增添惊悚回忆。而乔鲁诺则明显陷入了沉思:
“这漫画竟然 是画的这种剧情吗。 ” 他略带惊讶的又翻了翻手中的书——由花子刚刚兴奋地拿出了自己的作者签售版,连带其他一整箱的本子,一起拖到客厅。但很快他摇了摇头, “ 不,如果是 布加拉提和阿帕基…… 这个故事还是 …… 太刺激了。 ”
“他们之间就是需要一些这样的性张力啦!”梅洛尼从发间抽出电容笔,爬到pad旁边开始奋笔疾书,“你看,队长和普罗修特早结婚了,三周跳上次带小孩子比赛的时候说你俩在看房子,只有他俩,老天爷,你不知道我们上周视频沟通的时候,那个高个……总之,真是——急死人啦!喂,那边的美女,”他转动屏幕,似乎这样就能看到由花子,“你还有没有其他故事呀?我一起参考一下。”
“ 如果你想要激情故事,那么 里苏 特/ 普罗 修特 的 本子比较多 , 但是大部分都是AU,真正花滑背景的不太多。”因为太过苦涩了吧,他们的经历。几个人在心中默念,“以花滑为背景的作品 , 主角是 承太郎与花京院先生 的 倒是有几个 ,情节也非常婉转动人 。”
康一 一口茶全 喷了出来,“承,承太郎先生……”
“日本本土的话当然是承太郎先生比较有人气 啊 , "由花子理直气壮,“不要担心,都是全年龄的 ,”由花子 冷 哼一声,“毕竟谁会变态到看自己教练的 黄书 啊。”
* * *
“谁会变态到看自己教练的 黄书 啊!”
普罗修特猛 地 一锤桌子 , 咬牙切齿 地 盯着眼前的女孩 。 特里休 则低头 绞着手指 ,保持沉默 。
“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那种 东西 —— 谁会变态到看自己教练的 黄书 啊!”
“那 您 也不能直接把书扔了啊。”特里休小声 反驳, “ 我好不容易……花了很多钱 才买到的。”
“你——”普罗修特 简直要被她 气得厥过去,“ 你把这精力用到比赛上也不至于滑第六! 今天不要训练了!给我回去反省!”
这应该就是最终判决了,特里休委屈地转身,背后普罗修特还在愤愤不平:“看这些淫秽色情,心理变态写的玩意!呸呸呸!一群不知廉耻的混蛋!”
特里休 停下脚步 。
“ …… 不是变态的东西。”
“你说什么??”
“我说 ,这些不是心理 变态的东西。”特里休抬起头来,她 一定是疯了。普罗修特肯定也这么觉得,他嘴唇抖了几下才开口:“那你倒是说说,”他闭眼做了两个深呼吸,“这玩意有什么意义。”
有什么意义——特里休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起初只是输入了几个名字,查看一些人的运动生平。她收集的资料中有 一篇几百页的PDF, 点击进去,那是一部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横跨40年的 花滑编年史。 从被认为是“黄金年代”开始标志的花滑名将乔纳森·乔斯达与迪奥·布兰度踏入同一片冰场开始,师徒的传承,宿命的纠葛,无名作者翔实细腻的叙述让特里休暂时忘记了自己不确定的未来, 直到 她看到多半, 发现 她 搜索的主角 们 在海边相互亲吻起来, 才大感不妙——自己的老师是这样的人吗?这也太详细了吧?记者有必要探究到这种程度吗……新的疑惑赶走了焦虑,以至于她反复比对记忆,甚至有几次 怀疑 自己漏掉了什么重要细节 ,才猛然 在 封面 的 角落 看到了一个 fan fiction 的标记 。
但 …… 那是 个 没有遗憾的世界。
或许只有最真挚的喜爱与祝福才能驱使人们为此编织一个宇宙 。因为里面的角色她 很熟悉 ,常常会惊讶怎 他 么会给人留下这种印象,却又常常因为作者几乎偏执的想要改变他们的命运而落泪。
在那个世界里, 乔鲁诺不用承受怀疑与禁赛,杰拉德和索尔贝高高兴兴去了罗马尼亚,布加拉提与阿帕基2018年就偷偷在那不勒斯一个不知名的小教堂举行了婚礼,还有普罗修特,他和里苏特化身间谍与黑帮,狼人与吸血鬼, 在一个个令人血脉喷张的任务中相识,相爱,而不用经历那几乎将人逼疯的六年 。
如果世界能这样多好。
“ 如果我父亲 带 给 你们 的伤害能消失多好。 ”
这次轮到普罗修特词穷了。
里苏特当年带特里休来的时候他不是没有想过拒绝。可看着憔悴的女孩,她又何尝不是迪亚波罗疯狂的受害者之一?只是他也没有想过,血脉还带来了不该由孩子承担的负罪感,甚至比他们这些复仇者的恨意更加绵长。
“ 你最近 就是 太紧张 才在这里胡思乱想,”他最终盖棺定论,想拍拍女孩肩膀安慰几句,又想起她不太喜欢与人接触,“别哭了,抽抽搭搭让人家看到还说我虐待学生。”
斯拉夫人背着手往外走,偏头示意特里休跟上,“书没扔,跟我去拿吧——下不为例。”
* * *
“3A不成就是因为你 核心 收的不够紧。”普罗修特边走边对特里休做了一个蜷起身体的动作,“收紧!收紧!里苏特那么高也能练出来,你这才多大点个人啊!”
他 边说边推开门 , 却 看到梅洛尼在 跪在 地上奋笔疾书, 那 本 让他一大清早血压飙升的本 子 大咧咧的 展开在 一旁,另一侧则是支起的手机,一个女声正用带着日本口音的英语在说什么,仔细听来,只听到“普罗修特”……“里苏特”……“ABO”和“孩子”之类的字眼,还没等他说什么,又一道声音传来,却是个熟人:
乔鲁诺:“所以这个世界观里男人是可以怀孕的是吗?”
“梅洛尼!!!”
理智的弦终于崩断, 普罗修特 扑过去抢夺设计师的pad ,此时 特里休眼疾手快,一把捞起地上的 本 子 ,却 在看到封面后露出了深深的 疑惑, “ 这 ……这 不是我买的 书啊?”
“什么?” 普罗 修特死死掐着设计师的脖子 : “ 那 他妈到底是 谁买的 啊!”
“书吗?”声音自门口响起,里苏特身上还带着冰碴,明显是被身后的加丘匆匆拖了过来“可能是我的,今天早上邮政打电话,我在清冰,就让前台签收了。”
“ 你的书?你的书??? ” 普罗修特 几乎 尖叫 起来 , “ 你买这书干什么??? ”
“队长!老头 孤立我, 不让我参加赛后点评!”
“不要叫普罗修特老头,”里苏特示意加丘稍等,又转过头来,“不是我买的, 是日本粉丝寄来的礼物,说是以你为主角的漫画……为了庆祝Hitman恢复自主运营九周年 什么的 。九在日本文化里是有什么有美好寓意的数字吗? ”
屋子里一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随即普罗修特黑着脸,从特里休手中抽出那本书,跑了。
“到底怎么了?”里苏特一头雾水,“你们今天不用上冰练习吗?”
经历了一早的闹剧,特里休的 书 依旧不知所踪 ,普罗修特 不久便通知 上午训练改期,她垂头丧气的回冰场,之前那些看起来不太好相处的东欧女孩忽然 将她团团围住 。
“ 特里 …… 休, ”你推我让一会,还是年龄最大的女孩开了口,“ 你 ……很勇敢,跟教练那么说话。”
“嗯……他其实人挺好的啦……”
“还有……”女孩雪白的脸带上一丝红晕,“你 也 看花滑小说啊,那种。”
“呃……偶尔看看……”
“太好了,我就说咱们不是变态!”
“可是你什么都吃,呸呸!”
“特里休,特里休。你看的是什么?我比较喜欢乔瑟夫和西撒的故事。”
“你们看过仗助的本子吗?”
“我有一个300页的乔纳森与迪奥生平文档.”
“我听说教练当年在奥运村用完了整整一联排安〇套。”
女孩子们停下七嘴八舌,盯着口无遮拦的伙伴,后者耸耸纤细的肩膀 : “怎么——他们本来就结婚了啊。”
“特里休,”一个深色头发的女孩想起什么,“你不要往这里寄书,街角有个土耳其商店,店主很好,会给我们寄存。”
“出去比赛半个月都不要紧呢。”
看着叽叽喳喳的队友,特里休忽然 久违 地 感受到 一股力量,温暖的,轻松的,穿过那层泡泡包裹了她的周身。 但 这仍然没有解答 她 最深的疑 问,书, 那本书,她刚刚确认过,确实显示送到了 H itman, 我买的 书到底在 哪?
这时那个 包上总 挂着一串角色的 小个女生 偷偷溜进冰场, 她看到普罗修特不在,松了口气,向特里休招手“ 特里休, 特里休!门卫有个快递,收件人写着 SpiceGirl ,我偷偷拿进来了,是你的吗?”
特里休 长舒一口气, 感激地从对方手中接过纸箱—— 这个包装对于书来说是不是有点太大 了?又在众人的起哄声中,红着脸,撕开了封条。
泡泡纸和硬纸盒的残骸 落到地上,最终露出了……
一个乌龟纸巾盒 ?
完了。
法国, 内拉克。
果然,一到12月,节日的气氛就一天浓过一天了呀,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唱诗班孩子排练的声音,波鲁那雷夫在躺椅上伸了个懒腰,正想继续打个盹,去镇上采购的妹妹与妹夫就抱着大包小包进了门,他连忙起身迎接,妹妹却松松围巾,从牛皮纸袋里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递给他:“哥,你的快递。”
“哈哈,这么早就有人送我圣诞礼物了吗,你兄长的魅力果然是…… 嗯?《星尘十字军秘史》 …… 这是什么书 啊 ? ”
Notes:
好啦!至此poi全文和番外已经全部完结啦!感谢各位读者的喜爱和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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