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楔子&序曲
Notes:
声明:本文中梅林、亚瑟等人物属于BBC(或者传说或者blablabla),魔法世界的设定属于罗琳。
关于人名:为了方便记忆(而且我真的想不出更合适的名字了),所以部分角色直接采用了他们演员的名字,至于莫德雷德我更偏爱小莫所以用的Asa。
关于梅子等了一千五百年:如果513末尾的定位是现在,而根据《梅林与亚瑟的前世今生》,梅子和阿瑟应该是生活在六世纪,到现在应该是1500年才较为准确。
Chapter Text
楔子
伦敦,
国王十字车站的九又四分之三站台边,哈利•波特垂下手,无意中碰到了额头上的闪电形伤疤。
伤疤已经十九年没有疼过了,天下太平。
格拉斯哥,
“……亚瑟王并没有死,他只是睡着了,传说这位最伟大的君王将在阿尔比恩最需要他的时候回归,带领人们建立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梅林闭上眼睛。
《亚瑟王之死》的牛皮封面已经磨损严重,烫金的花式法文已经只剩斑驳片影。他细长的手指抚上书脊,上下反复轻柔摩挲,如同爱抚着一个久别多年他乡重逢的故友。五分钟后,他将把
《亚瑟王之死》放回书架上那个最特别的位置,喂一下他的金鱼;十分钟后,他将拍拍那条小龙刚刚长出鳞片的脑袋,套上他的M&E牌外套;十五分钟后,他将咔哒一声带上门,从主廊尽
头的楼梯下到一层;二十分钟后,他将啪的一下点燃口袋里的那支烟,猛吸一口,再跺跺脚上的薄雪;二十五分钟后,他的世界和那个人的世界将重新合二为一,他的同伴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些愚蠢的麻瓜将会知道魔法。
阿尔比恩最需要的时候回归。
那么就让他来创造这个最需要的时刻吧。
梅林睁开眼,起身,向书架走去,开始执行他的第一个五分钟。可他不知道的是,当五分钟后《亚瑟王之死》啪的一声落回书架的樱桃木隔板时,两千八百英里外的一个女人将捂着隆起的肚子从椅子上跌下去;十分钟后当他把细枝般的手臂伸入那件加绒的M&E外套时,两千八百英里外有人会剪开那个女人被血浸透的衣裙;十五分钟后,当他带上门迈下台阶时,那个女人将会在一片喧嚣混乱中被抬上急救车;二十分钟后,当他吞云吐雾香烟缭绕时,那个女人脸上的吸氧面具会轻轻颤抖起来;他不知道当二十五分钟后,当他以为终于将他和那个人的世界合二为一时,伴随着那个女人歇斯底里的惨叫和一声响亮的啼哭,那个人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
这个梅林为他创造的新世界。
2033年
伊尔镇,爱丁堡
盖乌斯进屋的时候,奥利正在小客厅里享用他的下午茶,方糖加进热茶以后沉下去,一点点融化。电视上播放着有关王子成年礼的报道。王子将在明天迎来十六岁生日,而早在两个星期前无数记者和来自世界各地的转播车就已经混杂着安保人员把格林威治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了起来。
白金汉宫一个月前宣布将在王子成年礼上公布一项重大消息,有人猜测亚瑟王子决定从军,有人猜测可能与某国公主联姻有关,还有人觉得也许仅仅是英国政府在打击魔法的问题上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但无论如何,记者们现在费尽心思挖出的镜头也仅仅是一些亮闪闪的烛台和几份长长的受邀宾客名单。各界名流均会到场,王室,贵族,商业大亨与电影明星,甚至包括联合政府的秘书长。
对所有人来说,亚瑟王子的出生都是一个转折。那天史上最邪恶的老巫师——一个自称梅林的家伙骑着一条龙横空出现,从爱丁堡一路飞到了伦敦。那条龙还朝空中喷了几个惊天动地的火球。
就是在那一天,亚瑟王子出生了。
而亚瑟的母亲——美丽温和的伊格茵王后则因为魔法引起的混乱拥堵而逝世于开往医院的救护车上。当安东尼国王甩下一队保镖特工穿过浓烟包裹的街道一路跑到他妻子身边,他深爱的绝世佳人已经香消玉殒。
痛彻心扉之后,国王把他妻子的难产归咎于魔法。当天晚上,魔法被英国方面首先盖棺定论为危及世界人民安全的“邪恶力量”,而巫师则成了“魔法怪物”。三天以后,国际联合政府成立于战争打响第一枪的爱丁堡,专门解决对抗魔法相关事宜。
而襁褓之中新出生的王子则在出生的第八天被安东尼王起名亚瑟,这既寓意着安东尼自己如同乌瑟一样不畏未来勇于开启魔法大清洗时代,也寓意着亚瑟这位过去与未来之王将带领子民们建立一个繁荣昌盛的黄金时代。英国麻瓜们大受鼓舞,纷纷效仿国王的做法来寻求勇气面对迎面而来的灾难,于是诞生了无数个兰斯洛特,高文,莱昂与珀西瓦尔。亚瑟王浪潮在安东尼国王的长女凯蒂七岁时把自己名字改为莫甘娜而掀起了第二个高潮。直到几年以后募军工作因为大量重复的人名而难以开展,安东尼才下了一道赦令不许再用亚瑟王传说中的人起名。自此,战争初期出生的人们便被唤作“圆桌边的一代”。
“他们明天几点会来接亚瑟?”最后一块方糖在杯子里消失后,奥利慢慢开口。
“我来接他去格林威治。”盖乌斯回答。电视画面这时切到了一位圆脸少年,少年正羞涩地微笑着,以《皇家礼节手册》中规定的标准方式向群众挥手致意。屏幕下方的红色字幕框里,英国广播公司的台标后打着一行字:亚瑟王子结束对丹访问,今日返英。
真相只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而极少有人知道屏幕上风光无限的王子只是一个替身。有什么可怀疑的呢?电视上的亚瑟殿下有着安东尼国王秃顶之前浓密的黑发,它们卷曲的样子和已故王后如出一辙。当人们看着那个谦和的少年走下飞机来到希斯罗机场铺好的红毯上时,没有人会想到真正的亚瑟王子此刻正在六百英里外的伊尔镇这样的小地方,在后院里和两个死党大笑着踩泥巴。
“安东尼觉得在明天正式昭告天下之前,任何人都不能知道。”盖乌斯说,“一切都是为了王子的安全。整个真假王子的计划都是为了亚瑟的安全。自从魔法部的占卜师做了那个该死的预言之后,王子就成了魔法的众矢之的,阿萨能活到现在简直是一个奇迹。”
“这对阿萨不公平。”奥利看着电视上那个男孩无害的笑容,这话他十六年前就说过了。自从盖乌斯从孤儿院里把襁褓中的小阿萨抱去白金汉宫,并把真正的王子送到了这个小地方之后他就已经无数次发表过这个意见。
“我知道。”盖乌斯叹了口气,“只要一天了。明天之后,那个可怜的孩子会度过一段艰苦的日子,”媒体的镜头和闪光灯会像子弹一样没完没了地扫射,“但现在是战时,更何况他们还有一个崭新的王子,想想吧,这对默多克来说简直是提前到来的圣诞节。安东尼向阿萨保证过,一切过去之后,他会被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富足安宁地度过余生。”
两位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奥利又往杯子里添了一块糖,“再告诉我一遍,我当初为什么会答应这个荒谬透顶的计划还帮国王养了那个金发小子十六年?”
盖乌斯微笑,“全世界没有一个地方比爱丁堡更安全了,联合政府可在这儿呢,这里是抵抗魔法运动的心脏地区……”
电视机上,亚瑟王子对人群露出最后一个谦和得体的皇家微笑,钻进白金汉宫派来的黑色轿车不见了。
电视机上,亚瑟王子对人群露出最后一个谦和得体的皇家微笑,钻进白金汉宫派来的黑色轿车不见了。
现场画面切回主播,梅林关掉了电视。
亚瑟王子。
十六年前,当他骑着基哈拉从爱丁堡一路飞到伦敦时曾期望得到比这更好的回报。战争不是他想要的,他只是想引起混乱、动荡。他想要魔法回归,更想要亚瑟回来。他从龙背上滑下来时几乎立刻就被英国魔法部突发事件逆转小组的成员团团围住,但没有人敢做任何事。梅林想这倒不是因为英国人与生俱来的绅士风度让他们不能将他一个老头粗暴地铐住,而是因为他身后有一条魔法部从没见过品种未知的巨龙在对他们露出自以为和善的微笑。
魔法部从罗马尼亚紧急叫来了一位驯龙专家,但基哈拉只听梅林一个人的话。当它开口告诉那个颤巍巍举着魔杖的专家这点时,那个小个子男巫吓得当场昏了过去,撞掉了旁边傲罗指挥部部长手里的魔杖。
基哈拉是古生魔法的高智动物,那些现代人当然没有见过会说英语的龙。于是魔法部部长本人只好亲临现场,在一群不要命的麻瓜围观者中间用扩声咒宣布他违反了《国际保密法》。梅林当然知道他违反了至高无上的《国际保密法》,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确保所有麻瓜都知道了这一点。
但是他本来以为这段时间会过得更……惊心动魄。没有人逮捕他。好像所有人都觉得阿兹卡班或者世界上任何一座巫师监狱都没有一个合适的牢房能够囚禁梅林和他那条会说英语的龙。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然后梅林用几个眼神勾掉了一大波从四面八方发来的咒语,再然后是更长时间的僵持。那些人好像也没有见过会脱杖施法的巫师。最后梅林被盯得无所适从,他开始解释他只是单纯地想要公开魔法,对任何人都没有恶意。
“你瞧。”他一摊手,拨到了自己长长的假胡子,“基哈拉只是向空中打了几个喷嚏,一个人的皮毛也没伤到。”他话音没落,特拉法加广场上一座三米高的喷泉就被他话中所指调整坐姿时摆动的尾巴扫飞了。
“啊。”梅林舔了舔嘴唇,“那个是意外。”
国际巫师联合会为何去何从绞尽了脑汁。当梅林喝下减龄剂,以初出茅庐的茶水小子的身份出现在会场,为各国部长端上饮料时,他同情地看到英国部长的下巴在一片指责声中贴上了胸口。
魔法公开的第二天,为了对抗“更邪恶的敌人”,保守党和工党握手言和,摄政大权在战时被暂时移交到了国王安东尼手里。掌权之后,安东尼带着妻子逝世的悲痛和对魔法的嫉恶飞到爱丁堡参与了麻瓜领导人的首届全球峰会。国际巫师联合会的难题就此解决,安东尼国王和麻瓜联合政府对待魔法的态度决定了一切。
战争拉开了大幕。
梅林不想要战争,他不喜欢看到山河动荡哀鸿遍野;梅林也不想要死亡,他不想要任何人妻离子散戎马不归,但如果只有战争和死亡才能让那个人回来,他愿意做任何事,任何事。
亚瑟之遗体
长眠在此乡
称王终一世
转来仍为王
历史上曾有三位真知做过这条一字不差的预言:托马斯•马洛礼,安多米达•艾萨克和西比尔•特里劳妮。
所以当梅林正蜷缩在沙发里为自己竟然引爆了战争而矛盾内疚到哭泣,却听说九月一日那天诞生的王子被起名为亚瑟时,突然之间,一切似乎都值得了。
他以年轻梅林的样子第一时间潜进了白金汉宫,在月色下细细端详那个新生儿的眉眼。奶妈在一边被魔法迷得呼呼大睡,呼噜震天,而一直沉睡的小亚瑟却在梅林抱起他的时候睁开了眼。
婴儿用水汪汪的蓝色大眼好奇地打量着他,不哭不闹,但梅林却心里一沉。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那个孩子还太小,看不出任何体貌特征,但梅林就是觉得有什么不对,这不是他的亚瑟。
后来在老梅林成为了英国魔法部高级顾问,直接接洽魔法部部长本人期间,他也一直关注着那个孩子的成长。圆桌边的一代开始雄起,越来越多的兰斯洛特和高文开始咿呀学语,摇摆走步,甚至后来公主凯蒂也把名字改成了莫甘娜。梅林却在愈演愈烈的亚瑟王浪潮中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绝望。
亚瑟王子不是那个人。他黑色的卷发不是,他温和的笑容不是,他沉静的气质也不是。或者一切无关发色、笑容和气质,梅林就是感觉他不是。在他们之间,他感觉不到那种一千五百年也磨不断的羁绊。
为什么我把世界搅得天翻地覆,你却还不肯回来。
七岁的时候,亚瑟被告知他是王子。他第一反应是哈哈大笑,笑得从沙发上滚了下去,丝毫没顾及养育他的奥利爷爷心脏可能是多么脆弱。
“是的,高文说镇上的姑娘们暗地里都那么叫我。”亚瑟擦掉眼睛里笑出来的泪水,想起了高文嘴里叼着朵雏菊委屈地向他抱怨的样子,“但奥利,你也来跟我说这个?”
奥利看着从地上爬起来的亚瑟,翻个了白眼。
直到第二天,安东尼国王御驾亲征跨进了这间乡野小屋,亚瑟才相信他真的是王子,货真价实的王子。
在彻头彻尾的震惊并砸碎了每一件他能毁掉的东西之后,他和国王,奥利还有盖乌斯心平气和地在满屋狼藉中坐下来,开始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
在听到他父亲用一种非常冷漠的语气提到阿萨时,亚瑟的心颤了一下:那个可怜的无辜孩子甚至没有选择的机会就变成了一个国王的掌中傀儡,巫师们刺杀的靶子,一只可怜的羔羊。
紧接着他开始为自己担心。在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之前,他有一个自由的未来,他选择的方向就是他的前路。他和高文还有兰斯洛特约定好成年后一起去参军,消灭魔法,带来和平。最初这个目标定在了十八岁,但后来战争扩大了胃口,为了把更多具有民事行为能力的小伙子送上战场,成年年龄降到了十六岁,同性婚姻也被无期的战事判了死刑,剥夺了合法性。而当亚瑟意识到自己是真正的王子后,他的眼前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性:成年之前对朋友撒谎,隐瞒身份,成年,以指挥官之类的身份上战场。一条已经由他父亲——国王陛下,铺好的路开始在他眼前徐徐铺展,他看到他整个人生就像每一位王子一样,每一幅画面每一个片段都一样:被安排面见许多公主,和其中一个交换感情和利益,娶她,登基,一切都被刻进了冰冷的石头里塞到了他鼻子底下。
亚瑟花了半年才适应了这一事实。在得知他是真正的王子后,他每周都要接受一些秘密训练,奥利教给他的课程多了皇室礼节、家谱宗系和大量政治。他有时会在上午以平民亚瑟的身份和兰斯洛特、高文自行练习格斗术,下午却要衣冠楚楚地去某处隐秘的会所和国王陛下还有他的姐姐莫甘娜用下午茶。
这些见面频率不高,大约一个月一次。亚瑟不知道他该为此感到庆幸还是不幸,他的父亲总是神经过敏,生怕有人发现国王每月的失踪是去见自己真正的儿子。他的姐姐莫甘娜为此嘲笑:“他真该每月满月时来见你,那样他就可以昭告天下其实他是个狼人。”
亚瑟和莫甘娜的相处时间不多,但是在这些十分有限的时间里他发觉莫甘娜有着非常豪放直率的性情。即便如此,亚瑟认为一个月见一次面也就够了。莫甘娜七岁时知道他的存在,九岁第一次见面就开始管他叫“阿色”并不停尝试捏他当年婴儿肥的脸颊……
而这些秘密和谎言都将结束,在明天。
成年礼的前一天晚上,亚瑟突然失了眠。这对于他来说十分罕见。他把这归咎于紧张:明天可是他第一次以王子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但是又好像有点别的什么,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躺在前方的路上。
而世界将会从此不同。
Chapter 2: 第一幕
Chapter Text
2033年9月1日
格林威治宫,伦敦
太阳跨过地平线,拉开了黑色的夜幕。
格林威治宫在秋日中金光闪烁。修剪整齐的灌木上挂着天蓝色的缎带,一些小女孩提着纱裙跑来跑去,手腕上系着纯白的气球;花园中心的喷泉里流淌着上好的美酒;一辆辆高级轿车载着身份高贵的宾客刚在喷泉前停稳,一旁的仆人早已在车门处恭候。
杰米迎来了一位特别的宾客。他既没有像一些贵族那样坐着传统的四轮马车,也没有坐明星歌手偏爱的加长豪华轿车或者跑车,他甚至没有一个司机。这个古怪的年轻人开着一辆上个世纪的黑色Mini,降低车窗把邀请函递给他检查。
“埃尔多侯爵?”杰米小声念道,他不记得宾客名单里有这么个人,他有些疑惑地看向年轻人,突然想起来名单里似乎是有这么个人,于是他把邀请函双手递还给来者,露出一个程序性的微笑:“祝您今天过得愉快。”
车里的人还他一个微笑,接过了请帖,“谢谢。”
车开走了。
那位侯爵的颧骨可真漂亮,杰米暗想,转向了下一位来宾。
梅林把那张乐购超市的宣传促销海报扔到了副驾驶的位置,慢慢驶进格林威治宫。他接下来将要遇到一系列安全检查,不过他一点儿都不担心。他不需要魔杖就可以施魔法,那些对付普通巫师的仪器对于他不过是小儿科,他已经有了一千五百多年的生活经验,许多东西甚至就是他自己发明的。
他今天本不该来这里。
十六年的经验告诉他那个人不是亚瑟,可最终还是有什么牵着他上了车。也许是不死心的侥幸,也许只是好奇白金汉宫今天即将宣布的消息,梅林自嘲了一会儿,把车钥匙拔出来,下车扔给仆童。
他以为他早已放弃了一切希望。
§
莫甘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会场。她昨晚纠结了好一会儿究竟是该在温莎堡握着阿萨的手陪他一起来还是和盖乌斯去接亚瑟,她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就像安东尼吩咐的那样。可莫甘娜从不喜欢做安东尼吩咐的事。她在七岁那年知道了亚瑟的存在之后五分钟就把这件事告诉了阿萨。“你们瞒着他,这不公平!”她记得自己对国王陛下尖叫道,“他有权知道你为了救你儿子把他甩到前线当了挡箭牌!”
毫无疑问,陛下气炸了,他明令禁止莫甘娜把亚瑟的真实地址告诉阿萨,“这是为了你弟弟的人身安全,”国王阴着脸,“只有你,盖乌斯,照顾他的奥利和我可以知道他在哪儿,这是为了你弟弟的人身安全,”他一字一顿地又强调了一遍。莫甘娜气呼呼地走开了,但是没有把亚瑟的隐藏地址告诉阿萨。那就确保了他的无辜,莫甘娜告诉自己。
莫甘娜七岁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件事。在她和安东尼赌气执意把名字改成了莫甘娜之后(“莫甘娜!我就想叫这个!我喜欢莫甘娜——这并不意味着我会背叛亚瑟,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我又没有魔法!”),就在那一天晚上,莫甘娜——在睡梦中——点燃了房间里的装饰蜡烛。她知道那是魔法,肯定是,没有任何其他解释。
紧接着,她身边开始发生另一些让她魂飞魄散的事,她让女仆格温去偷偷弄来了一本《如何辨别麻瓜与巫师》(“当然,这只是学术研究”),并在当天晚上合上最后一页书后哭了一场。皇室里唯一一个有魔法并且得到了安东尼原谅的人是盖乌斯,于是莫甘娜在几次犹豫之后转向他求助。
“我答应安东尼再也不使用它。”年迈的御医握住她的肩头,“或许你也可以试着这样。现在,我想你需要点安眠药。”
安眠药一点用都没有,莫甘娜想,昨晚也没有用,她睁大眼睛瞪了半晚上天花板,最终在凌晨五点的时候爬起来让格温打扮完毕,一脚油门杀进了格林威治宫。
梅林被告知格林威治宫不许吸烟。
“如果您想吸烟,可以去后花园。”那个黑皮肤姑娘告诉他,她有一张平凡、诚实的面孔,“那边有一个侧门,出门左拐有一条通向外面的近道。”
“谢谢。”梅林回答,他掐灭了烟,看了一下表,“王子殿下通常都会在最后一刻出现吗?我以为晚宴在八点开始。”
那姑娘突然局促起来,“哦,殿下一般不会的,我不知道今天……”她看了一眼表:差四分钟八点。大厅里的人们在互相交谈、吹捧,觥筹交错间品尝着皇室最上乘的茶点和水果。
“你之前见过王子?”梅林问她。
“是的。”那姑娘看起来轻松了一点,伸手把一束头发别到耳后,“我是莫甘娜公主的贴身女仆,我叫格温。”
梅林点了点头,又给自己取了一杯酒,“这是我第一次见王子本人。”亚瑟出生第二周在摇篮里见到他那次应该不算数。
格温用眼角偷偷打量了一下这位瘦高的年轻人,他并没有自我介绍的打算。如果不是她从没在电视上见过他,她一定会觉得这人是位电影明星,他如果出现在荧幕上,那些颧骨一定会非常抢镜;他应该也不是什么伯爵的儿子或者富甲的后代,这个年轻人身上并没有任何倨傲狂妄或者健谈自来熟的气质;也许他是BBC的某个主播,他的北爱口音很好听,声线也格外迷人。
年轻人似乎察觉到了格温的目光,嘴角越来越低,最后向她礼貌地点点头,钻入人群消失了。
格温又看了一眼表,差两分钟八点,而真王子和假王子都不在。在跟莫甘娜进行了无数次秘密拜访之后,她殷切地希望那位金发王子可以取回自己的头衔回归白金汉宫,那样她就可以更频繁地见到他了。
但亚瑟和阿萨都还没有出现。
也许他们想制造一个惊艳出场,格温交叉双指,暗自祈祷一切平安无事。
莫甘娜没想到真相大白前几分钟会发生这种事:她早就知道安东尼绝不会允许宝贝儿子亲临战场,可她没想到那位自以为是的国王老爹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要在出场前最后一刻把消息告诉亚瑟。
“所以你打算一直待在这里?!”莫甘娜气得跳了起来,脸上的表情足矣让拳王泰森转身跑掉了。
亚瑟转过脸不去看她,抱着手臂在沙发上盘起了腿:“是。”
“就因为安东尼不让你上战场?!”莫甘娜不可思议地重复。
“上战场!”亚瑟叫道,“我训练了十六年,而国王陛下如今只想让我打着领带搞公关!游说人们去卖命却自己坐在安全的后方——高高在上!”
姐弟俩互相瞪着对方,谁也不肯做出让步,最终莫甘娜叹了口气,和亚瑟并排坐下:“安东尼真不该在你出场前五分钟告诉你这个。但他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知道的。”
亚瑟没有说话。
“看在上帝三角短裤的份儿上,你的生日宴会要开始了——”
“我告诉安东尼我不去,在他同意让我和其他人一起并肩作战之前,阿萨可以一直当他的王子。”
亚瑟转身背对着莫甘娜,似乎突然对白金汉宫墙壁上的一幅画产生了莫大的兴趣。阿萨可以去参加他的生日宴会,没错,就是这样。
可亚瑟不知道的是,阿萨王子此时此刻正在四英里外一个废旧的空仓库里,身边倒了一队保镖,而在他面前站着一个男人,一个全英国没有人不认识的男人。
那个男人十分钟前把他请到了这里,开口第一句话是:“晚上好,莫德雷德。”
§
梅林的表告诉他现在八点整。
而格林威治宫宴会厅的落地钟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它适时地铛铛响起来,将宾客们的目光吸引了过去:那是一只精巧的大钟,非常古老,足有三米高,需要仰视才能看到那扇关住布谷鸟的门。人群安静下来,沉默着听它报时。
霎那间梅林的神经忽然绷紧了。他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一千五百年培养的敏感直觉让他一边挤开人群往门口走一边快速扫视了一下人群。
铛,第五声。
王子不在这里。
铛,第六声。
他走到门口,两个戴墨镜的保镖转头看向这个奇怪的要往外走的人,“先生?”
铛,第七声。
梅林回过头,看到落地钟上方的小木门啪的一声弹开,接下来伴随着第八声响的应该是一只弹出木门的布谷鸟,在今天这种场合下,或许还应该伴随着喷出来的彩色小碎屑。
梅林的手在口袋里攥成了拳,他等待着第八声响,等着木门内那只鸟站在小小的圆形底座上弹出来——
底座弹了出来。
宾客们愣了几秒钟,接着有人开始尖叫。
底座上坐着的并不是一只布谷鸟。
§
“我不叫莫德雷德。”阿萨看着面前那个男人,他刚刚感觉到大地似乎震了一下,但多年王室教养让他没有慌神。他稳了稳身子,沉着地继续说下去:“今天是我的成年礼,你刚刚惹上了大麻烦。”
“也许吧。”那个男人慢条斯理地说,“关于麻烦的那部分,但今天可不是你的成年礼。”
阿萨眨了一下眼睛。
“让我们都坦诚一点,孩子。”男人看着那个西服中的清瘦身影,“我是英国魔法部部长森德里德 ,而你是莫德雷德•麦克格拉斯,不是阿萨•菲尔德,也不是亚瑟•潘德拉贡。”
阿萨的瞳孔缩了一下,还是坚定地否认:“我不是。”
森德里德部长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十六年前,你父母在安东尼策划的一场针对魔法的大清洗中遇难,圣芒戈魔法伤病医院在医治好你后把你送进了一家孤儿院——当然是麻瓜孤儿院,在知道你有魔法之前,没有一方会愿意用社会福利和群众救济去养活一个潜在的敌人。我们在王室的一个……”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卖弄了一下用词,“朋友,我们的一位朋友告诉我们亲爱的国王陛下听到了一个预言,大概内容是亚瑟王会带领人民建立一个更美好的国度。他知道这个预言来自哪里,也知道魔法世界会做出怎样的应对来破解这个预言——瞧啊,国王陛下总觉得魔法是一种荒谬绝伦的邪恶力量,但同时却对预言的准确性深信不疑,人是多么矛盾的生物!”
阿萨似乎预想到了这场谈话的走向,但是没有说什么。
于是森德里德继续说了下去,“想想吧,咱们的老国王在听到那个预言后是多么欣喜若狂又惊惧万分。数不清的暗杀将密集分布在他儿子短暂的生命中,终有一天亚瑟王子的好运会用尽,落得和他母亲一个下场。所以那个时候国王做了一个决定,一个为了他儿子的安全做出的愚蠢决定:真假王子。他决定找个孩子来代替他儿子迎接逃无可逃的死亡。
“他命令老盖乌斯,这个魔法世界的叛徒——”
阿萨的眉毛跳了一下,“盖乌斯是我的朋友。”
“是你的朋友,可他也是个叛徒,老盖乌斯到了孤儿院里,准备随机找一个人。”森德里德咋了咋舌,“可你猜怎么着,命运是多么奇妙!盖乌斯把你带进了王宫。你,莫德雷德•麦克格拉斯。”
“我不信。”阿萨耐心地听完,淡淡地说,“你没有证据证明我的父母是谁,死于哪里,我又叫什么。”
“圣芒戈的就诊记录,还有烧死你父母的那场火,魔法部有一切凭证。”森德里德递给阿萨一个信封,但他没有接。
“阿萨•菲尔德的名字是孤儿院的错误记录,但盖乌斯他们可不知道,把你抱进王宫的第二天,也就是亚瑟王子出生的第八天,他们宣称你叫亚瑟•潘德拉贡,而真正的亚瑟已经不知所踪了。”
阿萨笑了起来,“所以你的那位‘朋友’并不知道真正的亚瑟在哪里?”森德里德的默认让他觉得如释重负,“我也不知道。”
“可他会成为你登基的绊脚石。”
“他们承诺了我享用不完的财富和平和。”阿萨耸耸肩,“对我来说这就够了,我从没想过自己要王位。”
森德里德笑了起来,“哦,莫德雷德,如果咱们运气足够好的话,恐怕你已经是国王了。”
阿萨突然抬起头。
§
浓烟。烈火。废墟。
他今天就不该来的,梅林披着一条救援队发给他的“压惊毯”,跌跌撞撞地试图在破碎的砖瓦中开辟出条路来。警笛和叫嚷在他耳边绞作一团,呼啸而过。他用手拉了拉撕裂的西服外套,至少这次他不用担心摄像头。这附近方圆三百米内大概没有一个摄像头是好的了……
忽地,梅林停下来,好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在那些破烂的砖瓦、跳跃的火苗和飞起的烟尘中躺着一个人,一头金发稻草一样凌乱,却耀眼得如同埋了千亿黄金。他难以置信地走过去,短短十米路程却仿佛要耗尽百年时光才能迈出,那个人的脸庞……他觉得灵魂被吸干了,精神正一点点滑向崩溃的边缘,一切开始天旋地转,他觉得难受得要吐了,痛苦得要疯了,欢喜得要死了。梅林一步一跌地爬到那个人身边——
他的亚瑟双目紧闭,身下血水蜿蜒。
他的亚瑟再一次在他面前死去。
不。不。
他的亚瑟。
他的亚瑟。
那是他的亚瑟。
不,不,那不是。
可谁的手能那样骨节分明,他记得它们落在长卷羊皮纸上的样子,谁的手能那样强壮有力,把受伤的他扛在肩上逃离,他认得它们的形状,认得上面的每一道纹路,那双手曾欢喜地把他拉到怀里揉乱他的头发、从石头里拔出那把龙息剑,曾不耐烦地转着羽毛笔,手的主人在城堡另一头喊他过去,他记得、他一直记得它们的触感,还有谁的丁点温度就能让他神魂颠倒……
那不是亚瑟。
那是亚瑟。
他不会允许他死。
他喜极而泣,他痛彻心扉,他绝望,他希望,他委屈,他恐惧,世界是如此美好,人生是这么残酷,他感谢老天感谢耶稣感谢阿拉感谢真主,他趴在地上,爬到那个人身上,笑笑哭哭,哭哭笑笑,他在崩溃的边缘,他已经爆炸,他已经被感情炸成了无数细小的分子、原子、夸克,漂浮在空中,无依无靠,魂飞魄散了一千五百年,此刻终于附着在那个人身上,他要救他,他不要那天重来一遍。那个人不可以再死一次,在他的眼前。
那个人闭上眼,这个人还有温度。
他没用。
他不会死。
他不会死。
不会再一次死在他面前。
不,不。
保安杰米看到早上那个开Mini的年轻人自言自语精神错乱地趴在另一个人身上,脸埋在他的胸口,颠狂脆弱得像个失去了一切的孩子。就在他想要过去帮助那两人时,飓风开始狂暴地发威,飞沙走石之中杰米不得不闭紧眼睛捂住口鼻……
等一切尘埃落定,他虚弱地支撑起身体。
那两个人不见了。
Chapter 3: B与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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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瑟第一次醒来的时候并没有真正醒。他的意识模模糊糊地在清醒边缘徘徊,眼皮沉重得睁不开。他感到自己正被什么人抱着,一个陌生的怀抱。他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抱过,而那个人的怀抱如此温暖,他留恋地往那个人身上蹭了蹭,感觉一串温暖的液体碎开了,像莫甘娜断掉的珍珠项链一样噼里啪啦地落到他的眼睛上,鼻梁上,流进他的嘴里,流下他的颈窝,湿湿的,暖暖的。那个人在抽噎,身子一抖,一抖,很轻却震得他整颗心都要碎掉了。他觉得非常难过,却什么也做不了,最终他再次陷入了一片黑暗。
亚瑟第二次醒来是在梦里。他看到头顶金光灿烂,一泻千里,他和一个人并肩站在高高的城垛上,天地浩大,远处苍茫连绵的山脉起伏着擦过天空,清爽的风裹挟着草木气息扑面而来。
可是他很难过。
为什么呢?
“你会回来吧?”他听见自己问那个人。他为什么不转过头来,那样他就可以看到那个人的脸……
他看到那个人在烘干他的靴子,只是他不记得自己有这样一双靴子,却记得把脚插进那双被烤得暖和和的绒毛鞋时像把脚伸进了一盆热水……
他穿着盔甲,受了重伤。亿万根利刃在血管里奔走,他想直接死去,可那个人在哭。他发觉那人眼睛里掉下的一滴温暖液体竟然比那亿万根利刃更能轻而易举地让他痛彻心扉——他的意识突然被锥心的痛扎醒,他觉得自己一生中从未如此清醒:他不能死……他还……他还没有告诉他……
他艰难地吸一口气,觉得肺在体内烧了起来,血液冲破管子汩汩流出,躺成一条势不可挡无可挽回的河。
“I want to say something I’ve never said to you before…”
他真想伸手摸一摸那个人的脸,那人的面庞在他眼前模糊成一片。
“…Thank you.”
他隐约觉得那不是他本来想说的,可想说什么又想不起来……他迷迷糊糊地意识到,即使在最后一刻,他还是没能鼓起勇气告诉那个人……告诉他……
亚瑟第三次醒来时,觉得头很疼。
他的腹部延伸到胯骨的位置像是被什么怪物啃去了。他只试着动了一下,条件反射的痛楚就把他击倒在了床上。
他好像做了很多梦,但如今一个也想不起来。他在一个房间,一个主卧里:深色地毯,浅色家具,窗帘紧闭。除了他身下这张单人床,角落里立着两只小衣柜,一个样式最普通的四角书桌,一把连靠背都没有的椅子,一个掉漆的床头柜像是从废品回收站的焚烧炉里救出来的。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了。没有卧室里一般会挂的大幅写真,没有带相框的小照片,没有壁纸,没有绿植,一只旧花瓶里插着一枝光秃秃的花杆。
记忆渐渐回归,亚瑟慢慢想起他昏迷之前的场景:他本该在格林威治主厅的落地钟下听他父亲宣告天下他的真实身份,可他赌气没去……他的父亲呢?他的姐姐呢?还有盖乌斯和奥利?他只记得一声巨响和一道劈进视线的闪光。
也许他被绑架了,亚瑟提高了警惕,但紧接着想起来应该还没有外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而且绑匪的心肠该是好到什么地步才会帮他仔细地包好伤口,换上舒服的纯棉睡衣——所以,他究竟在哪儿?
他不是亚瑟,梅林再次叮嘱自己,预言很清楚:转来仍为王,这只是个无名小卒,一个目前为止甚至没有人发现他失踪了的无名小卒。他不是亚瑟。
确保自己记住了这个前提之后,梅林推开门,进入了他的房间。
“你是谁?”金发男孩看到他,条件反射地坐起来,眼神里充满了陌生,“我在哪儿?”
梅林深呼吸,开始背诵准备好的说辞:“我叫科林,我救了你,你在我家里。”
“……谢谢。”男孩的敌意消退了一些,他转了转眼睛,“我叫布拉德利。”
瞧,他不是亚瑟,梅林再一次告诉自己。
“你好布拉德利。”他走到窗边蹲下身,打开医药箱开始翻找白鲜香精,“很高兴看到你好些了。”
这可真是个错误,梅林暗想,感到男孩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他真不该把这个何方神圣带回家,仅仅因为他长着一张和那个人一模一样的脸。
“我是个巫师。”他对布拉德利坦白,努力把目光集中到手里的量杯而不是布拉德利收缩的瞳孔上,“我觉得你应该知道这点,但我对你没有恶意,我想这点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格林威治宫爆炸了,你倒在路边,我把你捡了回来。”
布拉德利又想起了爆炸这回事。许多问题涌进他的脑海:他父亲怎样,他姐姐怎样,盖乌斯怎样,奥利怎样,格林威治宫怎样,假王子呢,人们知道真假王子的事了吗,如果没有,那么他的父亲,国王陛下,又是以怎样的借口在搜寻他……可当他张开嘴,问出来的却是:“为什么要救我?”他想了想补了一句:“你本来可以把我扔在那里让医护人员来把我带去医院。”
当重伤的人太多,即便是医者也会先抢救那些最熟悉的面孔,等他们想起你,把你加到急需救护车的队伍里,再开过半个伦敦城把你送到同样乱糟糟的医院,躲开记者的闪光灯把你抬到手术台上,你大概早就去见上帝了,小子。梅林腹诽着滴水不漏的答案,但当他抬起头,望进布拉德利和那个人一样的蓝眼睛时,他发现自己无法说谎。
“我不能看着你在我面前死掉。”他告诉布拉德利,在自己说出更愚蠢的话之前,他烦躁地拧开龙牙草汁的盖子扔到一边,“现在闭上嘴,你的纱布需要换了。”
可布拉德利不肯闭嘴:“你的眼睛在闪光,”他吃惊地看着科林,“我从没见过其他巫师这样。”
“你见过几个巫师?”科林哼了一声,“身在伦敦,麻瓜之城。”
“我在爱丁堡长大。”布拉德利争辩,感到科林解绷带的手迟疑了一下。
“……咱们现在离爱丁堡不远,准确地说,在格拉斯哥。”
布拉德利挑起眉毛,这个家伙准在开玩笑。
“我没在开玩笑。”科林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咱们真的在格拉斯哥,窗外没有什么标志性建筑,不然我会拉开窗帘证明给你看的。”科林向窗户的方向瞥了一眼,再转过头时发现布拉德利正对他怒目而视。
“你不许看我脑子里正在想什么。”布拉德利告诉他,“我听说有的巫师就是会那样,叫什么摄神盗念。”
“是摄神取念。”科林好脾气地摆出一个微笑纠正他,“我用魔法的时候眼睛会变色,比如刚才我换绷带的时候用了止痛咒。”
他让房间里那个花瓶漂浮起来示范给布拉德利看,“瞧。”
“我以为大多数巫师眼睛都不变色。”布拉德利这会儿眼睛里好奇盖过了警惕,“他们大都数人都用那种小破棍儿。”
“是魔杖。”科林纠正,忍住没有告诉布拉德利那还是他的发明,“大多数人都用魔杖,眼睛也不会变色。”
为了防止那个智商好像没有在爆炸中幸存的傻瓜进一步追问,科林捡起了地上那件被他剪烂了的西服外套,“你是王室的人?”
“不是。”布拉德利立刻说,随即意识到自己回答得太快了些。
“贵族?”
布拉德利摇摇头,科林毕竟是个巫师——也许没有那么邪恶,还救了他,但科林毕竟是个巫师,他不能就这么简单地把一切和盘托出。
“商贾?”
“不是。”他必须尽快给自己找个说辞。
“至少是宾客。”
“不是。”
科林不置可否地耸了一下肩膀,坐到桌边,当着他的面开始折腾那件破碎的衣服。
“艾德斯,”他念着商标,把衣服从里到外掏了过来,“订制,手工,我得说,如果格林威治宫的男仆都穿得这么好,那么战争早就——”
“好吧好吧。”布拉德利投降地举起手,又因为伤口而迅速缩了回去,“我是被邀请的宾客之一,”他一边慢吞吞地交代上句一边开始绞尽脑汁编造下句,“准确地说,我父亲是。”
“可事发时你并不在大厅里。”科林热心地指出,“所有人都在大厅里对王子翘首以待的时候,你却在外面。”
“我和我父亲吵架了。”布拉德利谨慎地挑选着部分事实,“他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想让我参军,我们吵了一架。我本来想溜走的。”
实际上他已经达到了这个目的,布拉德利说完这句话后突然意识到,他可以把伤养好,再偷偷以一个无名小卒的身份上前线。这个想法让他激动起来,既然他现在已经失踪了,他们就再也管不了他了:他权力至上的父亲对他鞭长莫及。而他终于——自七岁以来——第一次可以再次以亚瑟(或者是布拉德利)的身份活着,就只是布拉德利,一个无名小卒,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只要他搞定了面前这个看上去并没有那么邪恶的巫师。
“现在你自由了。”科林微笑。
有一件事科林说对了,布拉德利的确没有见过多少巫师。
在遇到科林之前,布拉德利以为巫师都像他父亲和许许多多文艺作品灌输给他的那样:巫师们丑陋、奸诈、无恶不作、满口谎言。但直到遇见科林,他才开始真正了解奥利当初对他说的“人性共通”。当科林的眼睛没有闪出那种太阳般的金光时,他和普通人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比大多数人还要生得精致些。他的脸颊不像他在BBC黄金时段播放的《巫师审判庭》里看到的那样胡子拉碴,怒目圆睁,科林的脸瘦巴巴的,颧骨高高突出,他大多数时候都像一个处世不惊的老人,微笑起来却又活脱脱一个孩子。他每天帮布拉德利换纱布,冰凉的长手指在他的皮肤上跳着舞,这种时候他的眼睛里就会蒙上一层薄薄的月光,那些剪刀、药瓶和纱布就排着队殷切地飘到他手边。有时候布拉德利看着他,会偶尔萌生出某些不知所起的冲动,比如伸手揪揪那双大得不像话的耳朵,或者把那个毛茸茸的脑袋拽到怀里揉乱那些黑色的小发卷。
当布拉德利从科林那里知道被气糊了执意去花园走走的国王陛下和追出去的莫甘娜都在爆炸中幸免于难,并且盖乌斯和奥利也没有出现在死亡或者重伤的名单里时,他对报纸上声称对此次爆炸事件负责的魔法部部长森德里德送上了几个刀锋般的瞪视,然后开始放任自己的思绪飘到它们想要前往的任何地方。
科林后悔把布拉德利带回来的心情与日俱增。那家伙不是王子,却有着王子一样的毛病。或许因为他巫师的身份,一开始的时候两人天然地保有一定距离,布拉德利对他这个救命恩人的态度也还算客气。可渐渐地,殿下的本性就像早晨起来后头顶那簇压不下去的金毛一样翘了起来。
“其实你的卧室装修还挺简陋的。”有天布拉德利对他说,那时候他还不能下床走动,“就是,没什么风格。”
科林在附近一把椅子里翻着一本书,“噢。”
“奥利总是在我们的屋子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
科林继续噢。
“你的椅子连个椅背都没有,你坐着不累吗?”布拉德利继续问。
科林从书里抬起头:“你伤这么重还说这么多话,你不累吗?”
“不说话也是闲着。”布拉德利耸耸肩,“反正我现在哪儿也去不了……你在看什么?”
科林用拇指挡着书页,合上把封面给他看,“一本讲魔法治愈术的书,你要看吗?”
“不看。”
科林把头埋回书里,然而两行还没读完,布拉德利的声音又响起来。
“你别在那儿看。”
“什么?”
“那儿光线不好。”布拉德利说着比了个手势,“要看书就把灯打开。”
科林的魔法就跑出去把天花板的灯打开。
“其实这个灯也挺暗的。”布拉德利又说,“床头灯的开关在哪儿?”
“床头的灯坏了。”
“坏了你不修修?”
这话听起来陌生又熟悉。
科林抬起头,“你要打算坐那儿看书我就修修。”
殿下就一摊手:“可如果我坐起来、坐久了,你连个像样的靠枕都没有。”
……
当布拉德利这么喋喋不休地对他的卧室接连几天持续不断的品头论足之后,科林发现自己竟然好脾气地提回了花草、买回了靠枕、换了把椅子、换了个灯泡,并且非常、非常主动地买了一只金鱼倒进了空了好几年的鱼缸。他把那条起名小王子的金鱼摆到了布拉德利的床头,让他盯着解闷。
可受伤的小王子依然不肯乖乖闭嘴,“这条鱼太孤单了。”他把鱼缸举高,给科林展示自己被玻璃和水放大变形的鼻子。
于是科林又买了一条小黑鱼。布拉德利怀着打击报复的恶意给它起名“老巫师”,算是对科林暗讽他的慷慨回馈。
布拉德利从第二个礼拜起就吃腻了科林所谓极易消化吸收的营养餐(“你是说婴儿泥?”),他在第九天半夜爬起来,试图去厨房寻找些真正的食物,却只在冰箱里搜出了一瓶过期四年的番茄酱、一把吸管和两只没吃完的鱼罐头,连保鲜膜都没有蒙,最上面的一条鱼已经严重失水,眼睛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地瞪着他。布拉德利关了冰箱,咬牙把一把椅子拖到橱柜边,捂着伤口爬上去,觉得自己像一只正在扒灯台的老鼠。
橱柜里还是罐头:沙丁鱼罐头、午餐肉罐头、番茄豆子罐头,苹果罐头——哦,还有一长条面包,硬得像石头,表面一片青葱翠绿,生意盎然。
好啊,布拉德利翻着白眼想,自己从爆炸中幸存,却要被一个叫科林的家伙饿死。
但科林的一大优点就是能够及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并第一时间作出相应的改正。第二天布拉德利再次光临厨房时,冰箱里已经满满当当,多了圆滚滚发亮的番茄,绿油油挂着水珠的奶油生菜,鸡蛋在冰箱门上排成两条整齐的队列,上面印的生产日期居然是当天早上;一盒矮个酸奶被两桶高个牛奶左右夹击,一桶全脂,一桶脱脂,全脂那桶上面还顶着一个色彩漂亮的新鲜柠檬。布拉德利没有深入探索里面还有什么,只是自觉地退到一边,看着科林从各个层的各个角落里挖出各种各样的食材,比着一本叫《药补不如食补》的书乒乒乓乓地开始忙。
巫师围着围裙,烧水煮茶的功夫回到案板前一刀刀切着黄瓜,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对殿下有救命之恩,却换来了男仆这样的皇室美差。
§
布拉德利被科林领养三个星期后,科林开始在白天出去。他从来不说自己是去做什么,布拉德利问了两次得到敷衍了事的回答之后也不再问,但科林出去的时候总会把门窗都用魔法锁起来,像是怕他跑了。对于巫师的种种怪异行为,布拉德利也没多想,他的伤还没有好,他并不急着去任何地方。
如果说有什么地方是布拉德利迫不及待想去转遍每个角落的,那就是科林的脑袋——那家伙竟然没有手机。他没有座机,这并不让人奇怪,已经几乎没有人会在二〇三三年安装座机。
但没有手机?
“你就不需要跟谁联系一下吗?”布拉德利问,“父母?”
七十多岁满头银发的胡尼斯在模样只有十六岁的他怀里闭上眼睛。
“亲人?”
盖乌斯在卡美洛特的小床上寿终正寝,梅林醒来时已经没有了呼吸。
“朋友?”
被逼供的高文,献祭的兰斯洛特,无后而终的格温,再之后是莱昂, 珀西瓦尔,布莱迪,詹姆斯,约翰,戴维……他从很久以前就学会了不再用永恒的生命去追悼一段几十年的友谊。
布拉德利看着科林的头随着每一个词低下去,当他吐出最后一个词时,科林闭上眼切断了和这个冷酷世界的一切对视。
“……爱人?”
长久的沉默。
科林是个混血,布拉德利猜那些人多半是在他父亲发动的大清洗运动中死去。他看着面前这个人、这个谜,有点儿心疼,也有点儿想把孤零零的巫师拉到怀里,可最终他什么也没做,他不是那种会表达感情的人。
“可咱们总得联系。”布拉德利有点结巴地开了口,“我总得知道——知道你晚上是不是回来吃饭,更大的可能性是你需要问我晚上想吃什么你好买回来。或者我告诉你洗手间没有纸了,你提醒我不要忘了喂老巫师与小王子之类的。”
科林睁开眼睛望着他,眼里有一种布拉德利读不懂的感情在流淌。
科林第二天买了两部手机,最简单的款式。布拉德利的那部被魔法限制住了,只能联系科林一个人,而科林的通讯录里只存了布拉德利的号码。布拉德利的号码以7结尾,科林的以5结尾,除此之外一模一样。
科林看着布拉德利对手里那个产品十分有限的功能表示大惊小怪,恍然觉得那家伙像是握着一个沉甸甸的线轴。丝线一圈一圈慢慢缠在上面,越缠越牢,而他就是丝线另一端漂泊了很久的风筝。
§
他唯一的儿子成了断线的风筝。
安东尼看着皇家安保队长莱昂打开房间里的投影,在桌面下握起拳头,仿佛要抓住一只不存在的线轴。电源灯闪烁了几下,接着屏幕亮起来,停在了一幅监控画面上。
“这是第一批技术恢复的监控录像。”莱昂介绍,“我们在其中发现了一个人。”
莱昂说着将画面快进到某处定格:画面中是一条走廊,走廊里有一个背影,背影的主人有一头乱糟糟的金毛;金毛男人似乎在生气,步子走得又大又快,不一会儿就转过拐角走出了画面。此时监控画面右上角显示格林尼治时间7点59分。
爆炸前一分钟。
莱昂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但他觉得国王眼里似乎短暂地闪过了什么东西,那东西不再客观不再冷静,倒像是他无意中窥探到了这位铁腕国王表皮下的安东尼自己。就在莱昂想抓住更多时,安东尼已经又变成了平常那副模样。
“继续修复剩余录像。”国王告诉他,“我希望在三天之内看到这个人的后续情况,审问现场每一个人,反复盘查,搜查他们的房子,包括那些医护人员,我不在乎你的方法,我要你找到这个人,不惜一切代价,有任何消息直接、立刻汇报给我,无论我在做什么。”
莱昂点头,“还有一件事,关于格林威治宫事件当天殿下被绑架……”
他还想说什么,可安东尼已经在摆手。
“殿下已经回来了。”国王告诉他,“我希望你把全部精力和人手放到找这个人身上。”
皇家安保队长显然有些困惑,不过还是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两分钟后,门刚在莱昂身后合上,安东尼就把脸埋在了手里,所有气焰一下子消失不见。他不需要骨骼分析或是愚蠢的DNA信息来验证金发少年的身份。虽然只有一个背影,但他是一个父亲。
亚瑟离开了那个房间,在爆炸之前。
阿萨静静地站在房间外面。
原本他还有些话要对国王讲,可此时已经忘得一干二净。莱昂出门的时候给他的眼神看似尊敬,却总内涵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同情,让他从没有像此刻一般真切地感受到他不仅是一个假王子,还是一个假儿子。但他仍不后悔拒绝了森德里德的提议。他在这里还有在乎的人,即使这里不是他的家。
当初阿萨告诉皇室他被绑架逃出来以后,国王认为袭击者是想做两手准备确保他们的死亡,然而他平安无事,于是也只换来陛下轻轻皱起的眉头。国王很快离开去忙国事,而莫甘娜亲自把他架到盖乌斯那里让老御医给他做一个全面、彻底的身体检查。当时盖乌斯戴着听诊器走到他面前,放低声音告诉他:“我很高兴你平安回来了,孩子,无论你是不是用了魔法。”
盖乌斯知道阿萨有魔法,而阿萨也一直信赖御医会为他保守这个秘密。盖乌斯是他的朋友,莫甘娜是他的姐姐,是她告诉了他真假王子的事,是他一直在照顾他。
她和盖乌斯,他们是他的家人。
§
尽管布拉德利不情愿承认,不过科林变得越来越像他从未谋面的妈。科林依然在白天出去,也依然不说自己是去哪里,却总会在离开前给他做好午饭(“哦,我从来不知道十一点起床的人还需要吃早饭。”),塞到冰箱里(“你确定你会用微波炉吗,殿下?”),在床头柜上给他留张纸条:午饭在冰箱里。
就好像他会忘记午饭在冰箱里似的。
午饭总是在冰箱里,有时是意大利面,有时是沙拉配着一小块牛排,有时是几块金枪鱼加蛋黄酱三明治。但这些总是放在冰箱里,总是。布拉德利旋开冰箱,万分惊讶地发现午饭今天还在冰箱里:那个边上印着黄色小花的蓝盘子就在冰箱冷藏室从上往下第二层。总是这里,昨天是,前天是,“明天也会是,”布拉德利大声预言。他取出今天的午餐:一个夹着法兰克福香肠的汉堡在盘子中间正襟危坐,没有薯条。
吃过午饭,布拉德利又试了一遍锁死的门窗,他今天身体状态不错,就干脆走动走动,探索起屋子来。水房里湿答答的,让他在室内感受到了伦敦的天气,他傻乎乎地在通风口那里站了一会儿,想了想他的国王父亲正在做什么(展开针对格林威治宫事件的新一轮报复活动),莫甘娜正在做什么(哈,一定是在没完没了地摆弄她的头发),接着他回到客厅,把午饭的刀叉盘子收拾回厨房。
厨房里他已经转过许多次,不过这次他发现了一只水壶。水壶孤零零地躺在橱柜最下方一只扁平的抽屉里,样式老得让他笃定奥利都不会想要。他拿出来把玩,却吃惊地发现里面还有一小摊水,他把水倒进一只碗里,可无论他怎么嗅,把玻璃碗倾到什么角度,那看上去都是普普通通的水。他试着给老巫师和小王子喂了一点。两条小鱼摆摆尾巴,转身游走,不理他了。布拉德利把水倒回去,准备塞上壶口时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他曾从这个壶里喝过水……布拉德利怀疑了一会儿自己劫后余生的智商,然后将水壶放回原处,离开了厨房。
卧室里没什么东西,科林的衣柜更是一个大写加粗的复制粘贴:三四件衣服有着相同的颜色,款式和型号,只有一件略微肥大的红T恤外包着一件深棕色外套。他提出来前后看了看,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挂衣服的衣架上还挂着一条皮带,皮带藏在T恤里面,布拉德利把它抽出来。
这条皮带比一般的要多上几个孔。那些孔的前七个拥有一样大小的口径,应该是标配。其中第七个洞因为使用过多而多了一圈不能抹平的皱纹。后面三个则大小不一,边缘不齐,而且一个比一个新。这条皮带的初始状态和主人身形完全契合,再加上昂贵的用料,应该是专门订制,而之后……这个人应该是结婚了,布拉德利好笑地暗想,而皮带主人的爱人自己动手为发福的幸福伴侣多打了孔。
布拉德利站起身,把皮带在自己腰上比了一下。
他的腰正好贴合着那第七个洞。
科林在乐购超市挑了牛奶,面包,还有布拉德利非常偏爱的沃森牌火腿。快走出熟食区时,一名无精打采的员工推着一车腌蛋从他身边走过,科林停住车,手指在车把上慢慢收紧。他知道他们不是一个人,却总禁不止要多想,他在原地站了几分钟,在心里做着自我挣扎,一直等那名员工将一罐罐腌蛋摆上货架才推车拐了几个弯、回来取下一罐。在那之后他没有闲逛,匆匆买完了单子上的东西去结账。
这时候科林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正像一个得了什么凤毛麟角的孩子一样等不及要去把这罐黑乎乎的蛋送去给那个家伙献宝。他只知道那天天空是很久都没有过的瞳孔蓝,阳光很好,暖暖地握着他的手。
§
当天晚上布拉德利一口气吃了四个腌蛋。
“我不知道你这么喜欢吃腌蛋。”
科林看着布拉德利从罐子里叉出第四个送到嘴边咬了一大口,青黑色的汁淌到下巴上。他抽出一张纸伸手给他擦掉,做完才意识到这个动作有多亲密多不妥,然而布拉德利似乎根本没注意。
“我以前也不知道。”殿下满心欢喜地嚼着腌蛋,“如果你以后多买这个,我会考虑把电视控制权交给你。”
“你是说我的电视?”科林笑里藏刀地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身在谁家屋檐下的毛头小子。
“我陪它的时间比你长。”布拉德利大嚼特嚼,胡搅蛮缠。
科林哼了一声,他是个活了一千五百年的老人家,不屑于和这个寿命只有他百分之一的小子计较,“吃完饭你去刷碗。”
“我是个伤员。”布拉德利理直气壮。
“或者收拾客厅。”科林不为所动,“你把家里搅得天翻地覆的时候我可没看出来你是个伤员。”
“你这样没有同情心,那个谁会惩罚你的。”布拉德利想了一会儿,然后得意洋洋地报出了魔法世界每个人在发出感叹时都会提到的鼎鼎大名的人物:“梅林。”
他不明白为什么科林突然在他面前笑得像个傻瓜。
科林心情变好的一大副产品就是他不再逼着布拉德利做任何事了。布拉德利听着他的救命恩人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像个男仆一样收拾起来,良心大发地跑过去给两人弄点爆米花。他们一会儿看电视的时候就可以吃这个。
这已经成了两人晚间的固定项目:一起窝在沙发里看电视。科林很喜欢看电影,所以当初才会把那台六十六英寸的彩电搬进这间陋室。他有很多影碟,按照年份顺序整齐地码放在柜子里。他说他喜欢看形态各异的人生。
星期一晚上,他甚至向布拉德利吹嘘他看过所有的电影。布拉德利当时从地上随便拽过来一个空披萨盒,利用自己高超的数学天分让科林那个傻子明白他是不可能在十六岁的年纪就看完世界上所有电影的。科林在他的演算之中沉默下去,让布拉德利罕见地觉得其实赢了也没有那么快乐。
战时影碟十分难搞,但科林每天都会在回来的路上去一家叫埃尔多的碟片店老板那里问一句。老板威尔 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有着深色的头发和真诚的棕眼睛。这个最接近科林“朋友”概念的人大多数时候都会让人失望地耸耸肩膀,但有的时候也会一下子带给科林一打惊喜。
在没有电影可看的日子里,布拉德利和科林会选择一起看电视节目。这倒是又引爆了一连串战争。新闻是决不能一起看的,因为布拉德利和科林无法在这个问题上达成共识。
“恐惧魔法和恐同没什么两样,恐惧中掺杂着嫉妒,最终导致了仇恨,仇恨引爆了攻击。”
而布拉德利坚持魔法是一场灾难。他闭口不提是什么让他这么坚定不移,只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语气告诉科林:“等我好了,我还是会上战场的,也许有一天你会后悔救了我,也许你当初就应该把我留在那里,让我——”
他下一个词出口之前,房间里的花瓶忽然炸了,科林在四溅的玻璃和水花中跳起来离开了房间,大门在他身后砰一声撞上——一切发生在几秒之间。
科林两天都没有理布拉德利。
他们在周三晚上看了BBC神探夏洛克第五季最后一集,在被又一个悬而未决的巨大谜题吊住了胃口以后,布拉德利突然迷上了这个系列,连夜翻出了以前的剧集。当电视上的福尔摩斯绞尽脑汁想要破解艾琳•艾德勒的手机密码时,布拉德利故作随意地把爆米花碗递给科林,对方扳着一张脸,接过碗却对他视而不见。于是布拉德利也不再理他,开始强迫自己全心投入到帮福尔摩斯破解密码的重要任务上来。
I AM ____ LOCKED。
LOCK可以理解成深锁,或者深陷,或者受困于,那么,后面应该是……什么呢?布拉德利胡乱猜了一会儿,飘忽的思绪渐渐转移到自己身上:他正深陷什么呢,格拉斯哥的小公寓?和科林的争吵?或者……战争(War)。是的,他正深陷战争,英格兰以及整个世界都深陷战争。布拉德利把这个答案填进空里,突然间愣住了。
I AM WARLOCKED。
礼拜五下午,格拉斯哥迎来了二〇三三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而在科林的小屋内,冰雪消融。他们一起看英国长寿肥皂剧《东区人》。布拉德利和科林一人占据着沙发一边,一起缩在这个动荡年代安定的小屋里看着荧幕里和平年代的生活。
“我母亲就是在混战中去世的。”布拉德利在第二集快结束的时候告诉科林,“在我出生那天。”
他知道他不该说这个,特别是当举世皆知亚瑟王子的母亲在生下他后撒手人寰,他本不应该让外人——特别是一个巫师,对他的真实身份有所察觉。但当布拉德利坐在黑暗的客厅里,《东区人》里那个有着同他母亲一样金发的凯丽转过身冲镜头外的他微笑时,他忍不住要说出来。
科林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慢慢从沙发另一头站起身。布拉德利以为他要离开,但科林却来到他身边坐下,伸手揽过了他。布拉德利任由自己靠过去。当镜头由那个酷似他母亲的金发女郎切换到了一个用啤酒肚抢占了三分之一镜头的中年大叔时,布拉德利隐约觉得有一片羽毛落到了他的头发上。
星期六的时候,布拉德利会在几个卡通台之间来回调换。《啄木鸟伍迪》、《史努比》和《辛普森一家》让他产生了严重的选择恐惧,但当时钟一指到九,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调到《猫和老鼠》。但无论是哪个台,他都会把声音调成背景音大小,一边和科林分享一个超大桶的浇了枫糖浆的爆米花,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我一直觉得你们巫师都挺奇怪的,”布拉德利有次跟科林说,“你看你们每次感慨的时候都会说‘梅林的胡子啊’‘梅林最肥的三角短裤啊’,可实际上你们谁也没见过梅林不是吗,从来没有正常人说过‘上帝的长发啊’或者‘上帝的袍子啊’。你说如果梅林听到你们这群人天天把他的内裤型号挂在嘴边会不会——你笑什么?!”
可科林笑得太厉害了,根本没空回答他。
布拉德利伸手去揉他的头发,科林弯腰一躲没躲开,两人卷着毯子从沙发上滚下来。布拉德利的手臂垫在科林身下、整个人压在他身上,他们以这个奇怪的姿势抱了几秒,呼出的热气在半空缠绵激吻。直到汤姆猫开始用一把椅子使劲抽满地乱窜的杰瑞鼠,布拉德利才回过神,赶忙喘息着退开。
科林爬起来,坐在地毯上,靠在沙发上,觉得很久以来第一次,那些纠缠已久的孤独就像屏幕上汤姆猫的椅子——七零八落。
科林只有周日才不会出门。
周日上午十一点前布拉德利通常都不会醒来,而当他睁开眼睛时,科林已经从超市采购了大量新鲜食物,并且给家里所有花草都喂饱了肥料,给两条鱼换了水。
科林常抱怨布拉德利的到来让家里变得充实、利索,只可惜这两者之间却不是直接的因果关系。事情的开端往往是布拉德利在嚷嚷某个地方有多么不合理,而去补救采购、运送到家布置打扫的却往往是科林。布拉德利从没想过会和谁产生这样一种关系,就好像有一个人在宇宙兆亿颗星辰中选择了他,成为了他的卫星,而自己从此就是那个人运转的中心点,这其中没什么道理,却又似乎包含着一种命中注定的因果。而对科林来说,如果把两个月前的他领到现在这间屋子里,原来那个他一定会认为自己在某处拐错了弯。这里生机勃勃,而他的屋子里曾经只有无穷无尽的灰色和静默;他收藏的那些影碟也充满了泪水和悲剧,其中剧情常常伴随着遗憾与分离。
《逗号》。
《不老林》。
《再见与再见》。
《阿瓦隆的海豚女孩》。
布拉德利不明白,科林明明只有十六岁,心理年龄却似乎远远不止,有时候他会看到他一个人站在窗边看着下方匆匆而过的车流,眉眼里带着全世界的无奈。布拉德利见过太多成长于战争中的人,可他隐约觉得这不是战争的手笔,一切就像隐藏在现代公寓小抽屉里的那个古老的水壶:科林背后有故事。他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一个人捧着回忆生活。
而科林觉得他对电影的爱是不纯粹的,他不单单在欣赏艺术之美。他在逃避,在没完没了地躲进别人的生活。他像赶场一样,一部接着一部看,盼着威尔新进的影片如同一个濒死的瘾君子渴求着一片大麻烟叶。有时,当布拉德利不在他眼前时,他理性的神经会召回那些往事堆到他鼻子下面逼他看:关于他是怎样一次次与他人结交,看着那些人老去,抵达那个不可避免的终点,最后只剩他一人独活。孤独让他无比恐惧,因为老天给予他一切似乎都是为了让他在失去的时候痛彻心扉。以至于他真的认真想过扔下一切,离开这个生命力旺盛的布拉德利和他们这个拥挤温馨的小家走得远远的。但当他在布拉德利身边时,科林却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久违的快乐。他喜欢有人在隔壁笨手笨脚,摔得东西乒乓作响,喜欢有人和他一起争夺电视遥控器,喜欢有人把他的速食爆米花扔进微波炉里听它“嘭”一声炸开,他喜欢并且深深希望以上所有这些“有人”就是布拉德利,如果那个“有人”不是布拉德利,那么或许一切就没那么有趣。
巫师失落的史记里梅林是一个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魔法启蒙者,麻瓜模糊的犯罪文案里梅林是系列灾难的始作俑者。而真正的梅林两者都不是。真正的梅林从来没有活在青史文案里。此时此刻,真正的梅林正活在一篇童话里。而童话的名字,一定会是《小王子与老巫师》。
想到这里,梅林笑起来。
Chapter 4: 圣诞节
Notes:
搬运防和谐。
全文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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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圣诞节前的某一天,布拉德利在早上六点醒来。窗帘紧闭,他爬起来看看床头的表,倒回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隔壁客厅里隐约传来木头收音机里电磁波的杂音和男女主持人慷慨激昂的声调,他只能分辨出少量字眼:安东尼国王,森德里德部长,一九一四,圣诞。布拉德利试着把这几个关键字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几秒钟之后得到了搜索结果:布拉德利的大脑不是谷歌。于是他爬起来,抓过套头毛衣来到客厅。
科林正跪坐在窗边一把椅子上,高领毛衣翻起来,包住的下巴搭上椅背。在他面前,窗玻璃上是一夜之间开满的蓝色冰花。那种蓝色非常纯粹,一片冰雪原野将林立的楼群、移动的人影和没完没了的纷争喧嚣尽数遮掩在这环环相握的水分子之下。
布拉德利走到窗边坐下,和科林一起看着这幅画,直到太阳升高,冰花融化成一片水汽蒙在玻璃上,他才感到余光中科林动了动。布拉德利转身去把木头收音机的音量调高,听到他父亲的声音连同魔法部部长的声音一起从里面飘出来。
“……最后,我们希望这次短暂的圣诞休战会带给您一段美好的假期时光。无论您是否有魔法,圣诞快乐。”
安东尼国王和森德里德部长临时关闭了以巴尔黑德-贝尔希尔为首的诸多边防检查线,允许双方人员自由过境。巫师不用担心因自己与生俱来的天分而受到惩罚,纷纷走上伦敦城的街头,去看一看开战之前的英国首都;更多麻瓜则来到了原本被巫师控制的苏格兰高地,去听一听风笛,准备握着几个空空的威士忌酒瓶过完圣诞假期。士兵放下了武器,不再向初见的陌生人开枪,只因对方手里握着一根魔杖;傲罗指挥部部长从地堡里爬出,皇家空军总指挥埃罗尔上将走下飞机与他握手言和,一起拉响一个圣诞爆竹。媒体的镜头从烟火转向了焰火,还有混迹人群穿着斗篷或羽绒服的孩子,大小报纸纷纷把“羽绒服与斗篷外交”(“斗篷与羽绒服外交”)作为社论头版的加黑标题。大多数官媒信誓旦旦地称安东尼国王这次终于肯低头示好是为了人民福祉,只有一份销量很低的伦敦地区小报猜测这是国王一位关系特别的朋友受困于魔法社区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但终归没有依据,这种说法也就不了了之。
而在格拉斯哥,科林瞧着街上没什么危险,就把布拉德利放出了家门。
“你知道我现在什么感觉?”两人来到楼下后布拉德利问他。
“什么感觉?”
“自由。”布拉德利喜滋滋地告诉他。
科林翻着眼睛把帽子和围巾递给他,“系上,外面冷。”
“没那么冷。”
“你伤才好。”
“才好三个月。”
“……感冒了别来找我。”科林说完一个人往前走。
布拉德利想了下还是把围巾绕到脖子上、帽子扣到头顶,赶紧追上去。两人往前走了一段,路过橱窗时布拉德利往里瞅了一眼,在厚皮帽子和羊毛围巾的重重封锁下,没有姑娘能看见他灿烂的金发和笑容了。
王子广场购物中心地处格拉斯哥心脏地带,虽然比起圣伊诺克和布坎南画廊购物中心规模小上许多,不过自十六年前战争爆发以来,临近中央站和市议会大厦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却为市民提供了其它购物中心无法提供的巡警人数和安全保障。相关财团为了锦上添花,更是在几年前对广场进行了数翻整改,楼层拔高扩建,最高处甚至可以和西北角那座著名灯塔比肩。如今圣诞将近,双方休战,警察们穿着黄绿色的警服,警棍挂在后腰,靠在路边摊上无忧无虑地大嚼着热狗。
四周林立的高楼拥戴着圣诞红与冬青绿,一串串银头小灯在低矮的灌木丛里向路人眨着眼。大人们穿得暖暖和和,手里大包小包地提着神秘的礼物。一群孩子哈哈大笑着竞相和购物中心门前的大麋鹿合影,快门闪过后又嘻嘻哈哈地散开,去骚扰穿成圣诞老人的工作人员、去扒着明亮的橱窗,对牲口棚里的耶稣宝宝指指点点,把长围巾甩过肩头,伸手把一便士放到街头流浪汉的手心。
“真让人难以相信。”布拉德利说着把一个长包裹扔进了购物车,“你居然连圣诞树都没有,假的也没有。”
科林有点无奈地看着布拉德利把两盒彩球也扔进去,“我没有过圣诞的习惯……”
“没关系。”布拉德利很大度地原谅了他,“奥利总说圣诞这东西家里有一个人在乎就够了……”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他又拿了许多东西来装扮屋子,还有一大堆圣诞食品存货。科林看着那辆空荡荡的购物车被填满堆高,心里也一点点充实。他真的已经太多年没有过圣诞。耶稣诞辰日对于他和情人节、新年、复活节一样无关紧要。这些日子是为宗教,为一些处于特殊羁绊中的人设定的。而他没有宗教,他的另一半命运已经离开,他没有亲朋,也没有好友。他没有和那个人过过圣诞节,这个日子对他毫无意义。即便他们一起过过这个节日,平安夜也只会成为他那串长长的忌日周年中的另一个禁区。但当他站在这里,这个到处挂着冬青花环、圣诞彩带、人造雪花和亮晶晶装饰球的超市里,听着背景音乐反复播放着圣诞歌曲,看着布拉德利兴致勃勃地把想要的东西堆进第二辆车,丝毫不记得待会儿他们要刷的是科林的卡时,科林突然觉得,非常幸福。
也许他还是有机会抛下那些绝望灰暗的过去的,他慢慢想,他还是有可能重新得到一些快乐的。久违的希望在梅林•艾莫瑞斯心里死灰复燃,而他决心要无限靠近这团火,哪怕只有一个冬天。
§
莱昂觉得自己步入了职业生涯的冬天。
距离格林威治事件已经过去了近三个月,然而他现在不仅没找到监控录像中的人,唯一的收获竟然只是确定他们之中有一个奸细——他们之中一定有一个奸细,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有人能够在格林威治宫主厅的钟里安置炸弹。在王子生日前三天,皇室出于安全考虑把格林威治宫方圆两英里内摄像头拍下的画面都传输到了宫殿内的中央控制室,这就好比把所有家当都装进了一只保险箱,可现在保险箱炸了,整个计划也变成了一个致命伤。他们现在连完整监控都没有,除了修复的少量带子,就只能从现场工作人员口中盘问出些可疑的细枝末节。莱昂从王子生日前一周进出格林威治宫的人入手进行了两轮调查,他坚持一定可以查出什么,可直到现在都一无所获。
莱昂非常担心,如果再没有任何线索,皇室内隐藏的毒瘤或许会再次发作……
二〇三三年十二月二十三号这天清早,当莱昂提着几盘盘问录像心烦意乱地走下白金汉那些永无尽头的旋转楼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几个小时后他会得到一张没翻开的牌。
距离杰米从重症病房出来仅仅过了十八天,距离出院也只有两天,虽然他的身体状态已经恢复到足以支撑日常生活,然而回归皇家安保队的日子恐怕还是遥遥无期。幸而伊连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物,一直为他保留着位置而没有招收新人。杰米为此感激涕零,所以出院第三天,他主动提出接受常规盘查。当时他的下巴还没有完全好,只能将将张开一点嘴巴。尽管如此,时隔太久,杰米虽然有心却也无力,伊连没抱太大希望,短短十分钟就走完了整套流程,之后杰米被送回家,继续他劫后余生的难得病假。
所以当礼拜五早上他天旋地转地从床上爬起来、伸手摸床头柜上尖叫的手机却不小心打掉了昨晚吞了半盒的阿司匹林时,怎么也没有想到亮起的屏幕上会显示伊连的名字。电话接起后那位矮小健壮的上司首先道了歉:“技术部的人弄丢了盘查录像,可现在档案组的人要归档……”
“要重新盘查?”
“上头要求至少打个电话。”
“我明白。”杰米用肩膀夹住听筒,弯下身去捡地上的药,他清楚这位上司虽然能够私下在酒吧和他们喝得烂醉,却在公事上分明得很,恪尽职守是伊连的座右铭——也是他的。
“有没有让你觉得不寻常……”
“或者印象深刻的人,是啊我知道。”杰米坐起来一些,努力让自己听上去精神些,“那个演员,奥兰多•布鲁姆,他迟到了两分钟,我们已经关门了,但他的人说他们在路上遭遇了一群疯狂粉丝的围堵。我们请示了汤米,然后允许他进来了;教育部长的请帖掉了一个角,他说是因为放到公文包里的缘故,我们给邀请函做了一份扫描鉴定;莫甘娜公主早到了八个小时——我就记得这么多。”
“没什么特别突出的了?”
“没什么特别突出的了。”杰米想想,补了一句玩笑:“除非你把埃尔多侯爵的颧骨算上。”
话筒中传来几声低笑。
“好好休息。”杰米听到伊连这么说。随着话筒内轻不可闻的一声响,杰米知道他可以倒回床上了。
§
买完东西后,布拉德利想随便走走。于是他们把大大小小的购物纸袋塞进地下停车场科林那辆黑色Mini里,在街头漫无目的地逛。乔治广场东面的市议会大厦在节日期间冷清了下来,一群周身上下涂成青铜色的街头艺术家在广场上诸多名人雕像间摆着造型。广场中央竖起了一棵巨型圣诞树,一群麻瓜在树下用管乐演奏着圣诞歌曲。广场南面瓦特铜像下一个巫师正在施魔法:那根细细的木棍尖端喷出温暖的红色火花,几个穿斗篷的小巫师在一旁蹦蹦跳跳伸手去抓。
远处一个麻瓜男孩看到了,兴奋地叫起来,他挣脱开母亲的手,飞奔向正在变火花的巫师。他只觉得那些火花非常漂亮,他还不知道那背后的魔法意味着什么;他不知道休战,也不知道战事,如果他知道了,也一定不会明白为什么这些漂亮火花会点燃一场长达十六年的全球性灾难。
巫师显然没有想到他的小戏法会引来一个穿羽绒服的麻瓜孩子,他愣了片刻,魔杖在手中晃了一晃,吐出最后一株火花。孩子们不笑了,拉着巫师的斗篷求他变出更多。他们之间还没有不成规的歧视,也没有成规的分歧,他们不知道在久远的过去一方曾将另一方奴役,或是不远的将来要用枪和杖指着彼此念出死咒或扣下扳机。
巫师先生调整了一下手里的魔杖,告诉孩子们他要变一种新的戏法,一种比红色的火花更漂亮、更持久的东西……魔杖尖端飞出蓝色的星星。
夜色降临,更多的人开始被广场中央的灯光吸引。人群开始聚集,哪里的唱诗班唱起了歌。布拉德利头顶的围巾已经掉下来,一头金发在暗淡夜色里宛如不落的太阳。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他对科林说。
“哪样?”
“没有战争,所有人都过着简单的生活,”布拉德利说,“我从来不知道没有战争的生活什么样,从我出生起这个世界就一直在打仗,报纸上每天的死亡名单都很长,你想像过那种日子吗,那种没有战争的日子?有时候我觉得那一定特别好。
“我记得原来我在爱丁堡上学的时候我们常常上着上着课就会有人拉响防空警报,然后所有人就得扔下书跑到防空洞里去,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没什么事儿,不过也有一次出来的时候学校半个体育场都成了废墟……我们的历史老师泰德先生原来讲过开战以前的日子,他说学校那时候会组织很多外出活动,可现在不敢了,所有人都担心成为目标……有时候我都想象不出那种日子,那种可以在一个安稳、公正的社会里呼吸着新鲜空气去上学上班,不需要担心某天厄运会掉到自己头上,奥利原来常说生活本身已经很艰难了,可怎么还有人去制造那种大多数人无力对抗的东西……”
布拉德利讲着,科林看着他、看着他唇角的笑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感觉,像是一口闷下了几十度的烈酒;就是在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真的错了,错得离谱至极。这和那些沙发上的后悔哭泣都不同,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忏悔——他此时此刻只想要和平,他想要保留身边这个冒着热腾腾傻气的家伙眼睛里那种珍贵的纯粹的天真。为了魔法而引起天下大乱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没有巫师会想要以和平作为魔法公开的代价,人们流下的每一滴泪和血都是因为他——因为他梅林的私心,因为他想要营造预言中亚瑟回归的环境。他想要亚瑟回来,如此自私自利地想要亚瑟回来,可亚瑟不会希望以这种代价换取自己的重生。这么多年来,他仿佛第一次清醒,亚瑟不会,他的亚瑟不会……
幸而他还有机会。
“跟我来。”
“什么?”布拉德利扭头看他。
科林拉着他来到人群外、巨型圣诞树前,眼里金光一闪。圣诞树开始发光、升温,上面的圣诞老人、麋鹿和雪人活动着僵硬的手指和脑袋动起来。它们跳下圣诞树,在人们的惊呼中向人群俯冲,献上糖果,贺卡和温暖的假雪花。圣诞树挥舞着彩带随着乐队的音符律动,身上的铃铛丁零丁零响;名人塑像跳下底座,瓦特当啷当啷地笑着,环绕乔治广场的十九世纪建筑群像被点燃了导火索般自西向东一一亮起来,最后是东面那座市议会大厦,窗口错落的灯光形成“MERRY X-MAS”的字样。
科林做完这一切,转头看向布拉德利,发现他正不错眼珠地盯着自己。布拉德利说了句什么,可科林在熙攘的人群中只看到他的口型,他大脑一片空白,他猜不出来。
“什么?”
布拉德利眨了一下眼,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我说你的睫毛上有片雪花。”
他说着伸过手,想用拇指帮科林拂去那片雪花。科林下意识地闭上眼,睫毛垂下的一瞬,消融的冰晶扑哧落下去。
布拉德利的手包上了科林的脸。
§
杰米第二次从睡梦中被吵醒时摸过手机喂了两声,过了半天没回应,才渐渐意识到吵醒他的声音来自门外。
他爬起来旋开门,门外站着伊连和另外两名皇家安保队员。
“把衣服换上。”伊连挂着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绕过杰米走进房间,把搭在椅背上的裤子扔给他,“莱昂要见你,现在。”
杰米瞠目结舌地瞪着手里的裤子,“为什么?”
伊连从门口回过头,“埃尔多侯爵的颧骨很突出是吧?”
杰米清醒了一点,“我知道战时同性恋违法,但我发誓我只是——”
“杰米。”伊连叫了一声,制止了结结巴巴的同伴,“英国没有一个埃尔多侯爵,从来没有。”
§
走到萨沃伊购物中心时,布拉德利宣布他又饿了,于是科林带他到商厦一层的中餐馆点了一份炸虾片。他们坐在一个靠窗的双人吧台边,一边转着高脚凳一边看着一群学生从街道对面的苏格兰皇家音乐戏剧学院成帮结伙地出来找乐子。
布拉德利将目光从玻璃那边收回玻璃上,对上科林的眼睛。
“问你个问题。”
“你说。”
“你最喜欢什么颜色?”
科林忍不住翻了翻眼睛,“就问这个?”
“这可是个经典问题。”布拉德利抗议。
“红色。”科林告诉他,“不是大红色,是那种卡美洛特红。”
布拉德利当然知道那种颜色,为了宣传亚瑟王子将给国家带来卡美洛特般和平繁荣的岁月,安东尼国王把卡美洛特红作为了王子的服装标配色,梅林才知道阿萨究竟有多少那种颜色的领带和袖扣。
“好吧,再问你个问题。”
“别问我第二喜欢的颜色。”
布拉德利推了他一把,“你最喜欢什么地方?”
这个问题很容易,科林想到了法国那座城堡,皮埃尔枫正是他根据某处依样重建,虽然那些麻瓜并不知道这点。
“家。”
“最好的朋友?”
科林闭紧嘴巴。
“好吧,知道了——是我,”布拉德利替他回答,嘿嘿笑着接收了巫师的白眼,“第二好的朋友?”
“兰斯洛特。”
“第三好的朋友?”
“高文。”
老巫师第二第三好的朋友和他第一第二好的朋友重名,不过布拉德利并不感到奇怪,他们的年纪应该都属于圆桌边的一代。
“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你想去做什么?”
“所以今天是什么,科林•詹姆斯专访?”
布拉德利耸耸肩膀,“就是想了解了解你。”
科林想了想,如果他没有走火入魔,疯了一般要亚瑟回来,他现在会在做什么?他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他不是不想回答布拉德利,他是真的不知道。他已经尝试过几百种生活方式,人生或许对那些生命短暂的人来说充满无数可能,可对他来说,如果没有遇到布拉德利,他大概依然蜷缩在某种枯竭、麻木的状态深处。如果没有战争,他会在做什么?甚至不会有人问他这种问题。
“我不知道。”科林抬起头迷茫地看着布拉德利,“你会想去做什么?”
如果没有战争,他会出生在王宫里,他的母亲依然活着,他不会知道魔法的存在,更不会在此时此刻坐在格拉斯哥的中餐馆里,和一个平民巫师抢盘子里最后一片炸虾。可如果去掉了头衔……
“也许我会去做个演员。”布拉德利告诉科林,“伦敦戏剧学院或者——”他用下巴指指窗外街对面那栋建筑,“苏格兰皇家音乐戏剧学院……所以,你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科林老实交代,“你问了我这么多问题,我能不能问你一个?”
布拉德利一摊手,“你说。”
“你说你想参军,你父亲不让,所以你才从他那儿逃走?”
“是。”
科林犹豫一下,“你现在还想参军吗?”
这个问题把他问倒了,原本他的计划是这样,可如今三个月过去,布拉德利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却始终没有把报名加入计划清单。十六年来他受的教育都是魔法的邪恶、巫师的冷酷和女巫的恶毒,可现在……
“我想结束战争。”布拉德利这么回答,“只是我还不知道要怎么做。”
“你有没有想过回去?”科林问他,“听起来你父亲有点权势,你站的位置越高,影响到的人就会越多……”
布拉德利没搭话,他看着窗外,手指撵着杯子里的吸管。
“你觉得那个公开魔法的梅林究竟是怎么想的?”过了会儿他转开话题,“他这样做有什么意义,挑起战争?”
科林注意到了布拉德利声线里的变化,语调也随之变得凄凉,“也许……各种理由都有吧。”
“哦?”布拉德利挑起眉毛。
“小布。”科林叹了口气,“对于魔法世界来说,情况非常复杂。你知道近几年地球被麻瓜迫害得多严重,他们资源稀缺,需要动力来维持高速运转的社会现状。他们进入地壳更深的地方,砍伐更多的雨林,破坏了大量栖息地,极端天气,频繁的地震和火山,更不用提融化的冰川——威尼斯已经被淹没了。这一切不是巫师造成的,他们却不得不被迫一同承受麻瓜造成的恶果。魔法是可以分担很大一部分能源问题的,魔法公开会对全球生态恶化起到一个缓冲作用。”
“所以你是说那个老梅林是为了拯救地球才公开魔法,他根本不想要战争?”
科林低下头,声音也跟着降下去,“我没那么说。麻瓜嫉恨魔法,他们不会心平气和地拥抱凭空出现的巫师。这是一种他们不了解的力量,恐慌会引起许多可怕的事。公开魔法引起战争的可能性很大,我相信梅林一定想到了这点。”
“所以那个家伙不介意毁掉世界来‘拯救’世界。”布拉德利愤愤,“你们的人是怎么看他的?”
科林迟疑了一下,“有人觉得他是对的,巫师当初是被麻瓜迫害才被迫转入地下,他们和麻瓜一样拥有自由的权利。各个国家都曾想过要公开魔法,只是没人敢挑头第一个违反制订了五百多年的《国际保密法》……”他看到布拉德利的表情,赶忙补充:“但我肯定,老梅林有自己的私心。也许那个私心才是主导他行为的一切,而其他那些,我刚才说的那些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布拉德利嗤笑:“不可能。”
科林扭头看他,“为什么不可能?”
“什么人会为了私心做这么蠢的事?”布拉德利反问,“如果将来这场战争麻瓜赢了,那老梅林就成了和平的破坏者,全民公敌,他们处决他一百次也不为过,如果巫师赢了,也总会有人找他寻仇,他下半生都要躲躲藏藏,像只老鼠一样度过。没有什么可以给一个人这样的力量。”
科林什么都没说。
接下来的十分钟里,他始终保持着一种低落的情绪。布拉德利讲了好几个小时候的蠢事来分散他的注意力,然而科林就是不为所动。
“你再这么拉着脸,我要放大招了。”布拉德利威胁他。
“你知不知道我有魔法——”
话没说完就身子一歪,布拉德利把那颗脑袋抱在怀里,用力揉乱那些黑色的小发卷儿。
“布拉德利!”科林去抓那混蛋的手臂,挣扎中屁股从吧椅上掉了下去,“布——菜头!”
布拉德利松开手,得意洋洋地看到血液重新回到那个人的脸颊。科林挣扎得颧骨红扑扑的,抓着自己的头发,怨念的嘴巴厥得老高,眼睛却在笑。
“菜头。”他愤怒地又叫了一遍。
“瞧瞧是谁在说话吧。”布拉德利好笑地看着他,“如果没有战争,你连个梦想也没有。”
他伸手想揉巫师的头发,被对方一巴掌打开。
“我帮你找个吧。”布拉德利热心地提议,掰着手指开始跟科林细数:“你瞧啊,你笨手笨脚,不适合服务类工作,如果你是个男仆,除非哪个比你还蠢的傻蛋无可救药死心塌地地爱上了你否则没人会雇佣你,你做饭不好吃,不适合餐饮行业,还告诉我你看过世界上所有电影,唔,数学太差,不能进入金融领域,”布拉德利摸着下巴上不存在的胡子假装思考,“所以你究竟能干好什么?”
科林斜眼看他:“忍受你?”
布拉德利笑起来,过一会儿又蹦起脸,认真问:“你为什么要忍受我?”
“什么意思?”
“我又不是你老板,又不付你工资,你完全可以把我赶出去,”布拉德利一摊手,“而且说实话,咱们刚认识那会儿,我做的很多事换了别人都会气得把我踢出去,有些奥利都会气得把我踢出去……”
科林忍不住笑起来,“你也知道你让人难以忍受,所以你那时候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当个好人?”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布拉德利转过身正对他,“所以你当初究竟为什么要忍受我,总不可能因为我长了和你前男友一模一样的脸吧?”
科林愣了片刻:“当然没有。”
“我们长得不一样?”
“不一样。”科林赶紧回答。
“所以‘前男友’这部分是真的?”
科林这才反应过来:“不……只是个朋友。”
“像咱们一样的朋友?”
科林琢磨了一下,觉得这句话似乎是没有陷阱的,却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布拉德利不逼他。
“所以,除了忍受我,你还能干什么?”
科林想了想,“其实……我记性很好,”他告诉布拉德利,“不是那种记数字什么的,只是那种感性记忆,比如我可以记住大多数经典电影里的很多台词,有的可以背出所有。”
“你背那种东西干什么?”布拉德利奇怪地问。
科林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因为我需要锻炼记忆,”最后他这么说,“有些事我怕我忘了。”
“比如什么?”
“你有没有很努力地记过一件事?”科林反问他,“就是非常怕忘,所以会刻意记?”
布拉德利想了想,“我有备份照片的习惯,一般的照片我会备份两遍,我怕丢了,也有的会备份更多。就比如,因为我爸的身份比较敏感,所以我从小不能和他合影,不过有次在街上,有一个活动,我装作陌生人和他拍了一张,然后我把那张照片备份在了四部手机三个硬盘里,存进了网盘还冲洗了两张,其实这么做挺没必要的,但我就是怕丢了。”
科林看了他一会儿,“起码你还有张照片。”
布拉德利耸耸肩,“这事儿关键不在照片,露丝也没有杰克•道森的照片,不过这也没妨碍她记他一辈子。”
“可有时候细节真的是记不清楚的。”科林说,“无论你多想记住,有些东西就是会越来越模糊,你会记得一个空壳,但是想不起来细节,比如你知道某一时刻一个人喊着叫你出去,可是你记不清当初他说的是‘走开’还是‘退下’——”
让科林有些恼火的是,布拉德利听了这话哈哈大笑,“退下——啊哈哈,什么人会跟你说退下!”
这时候科林才意识到举例不妥,他想编个中二老板的故事蒙混过去,可布拉德利已经笑得一张大脸与天花板平行,估计他说什么这货都听不进去,等过一会儿布拉德利好了,又开始揉着眼睛拍他的肩膀,“其实你有没有想过……”
“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说退下的时候,他的意思是:留下。”
科林看着他,忽然有点说不出话。
“如果是这种情况,”布拉德利继续说,“其实你根本不需要记住他说的是什么字、不需要记住他的表情和语气,你只需要记住,那时候他想要你留下,这就够了。”
科林继续看着他。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小王子转开头,清清嗓子搓搓手。
“所以,记性还不错是吧,”他说,“我看如果没有战争的话,你就来和我一起当演员吧,起码你可以背好台词……”他想起自己早先说过的那两所学校,“伦敦戏剧学院和苏格兰皇家音乐戏剧学院,我是个绅士,让你先挑一个。”
科林微笑起来,“慷慨的殿下竟然让我先挑一个?那就苏格兰皇家音乐戏剧学院好了……我喜欢格拉斯哥。”
“好。”布拉德利假正经地咳嗽了两声,“你入学了。”
“没有战争,咱们入学了,我在格拉斯哥,你在伦敦。”科林比了个手势,“棒极了,然后呢?”
“然后……”布拉德利转转眼睛,“咱们都去试镜BBC一个剧集——”
“咱们得先毕业。”科林提醒他。
“是是是。”布拉德利瞪了那个咬文嚼字的巫师一眼,“先毕业,然后去试镜一个剧集……”
“你觉得这个剧讲的什么?”科林问他。
布拉德利想了想:“一个英雄和一个傻蛋。”他不知道科林又在笑什么,“该你了。”
“什么该我了?”
“咱们一起出演了个天天满月、特效六便士的小破剧,然后发生了什么?”
科林的笑容淡下去,“然后咱们分开,各自过回各自的生活。”
“你怎么这么悲观。”布拉德利皱眉。
“你不这么想么?”科林问他,“大多数人都是这样,他们经历一些事,然后他们淡忘,去经历另一些事。”
“有人就不是。”布拉德利告诉他,“记得原来小时候有一回我和几个朋友玩弹珠、就是像低配版台球那种小孩子玩的游戏,然后我其中一个很哲学的朋友——”
“很哲学的朋友?”
布拉德利摆了一下手,“你知道,每个人身边都能找到这么个人,年纪轻轻满肚子学问和大道理,总之,我们其他人都在傻乐呵,只有他看着弹珠,说其实这就像你遇见的每个人都会让未来的轨迹发生偏折,这种偏折可能很大,可能很小,可能有很久、甚至一辈子都意识不到,但它就在那儿,有些人会把这些影响和变化备份进记忆,有些人会把它们变成实体、甚至留着十多年前的合影,因为在那段日子里那就是他曾经最重要的东西。”
布拉德利说着,蓝眼睛里的光落到他身上,“所以,如果你质疑它的真实性,或者觉得他们会忘,那就太傻了。”
科林看着他。
半个小时后,餐厅打烊。两人穿好外衣走到门口,布拉德利推开玻璃门让科林先走。
可科林走了一步,停下来。
“怎么了?”
“你最喜欢什么颜色?”科林突然问他。
“什么——”
“你还没告诉我你最喜欢的颜色。”
“哦。”布拉德利迟疑了一下,抬头对上玻璃门上科林的眼眸。
“蓝色?”他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看着科林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或者,蓝灰色?也许又有点偏绿?”
蓝灰色?又有点偏绿?
这是种什么奇怪的颜色?
科林瞥了下嘴巴,正想向前走,目光却无意中捕捉到了玻璃门上的反射:一个一头黑色小发卷的瘦高年轻人有点惊诧地回望着他,眼眸停留在干净的玻璃上。
有点蓝。
有点灰。
有点绿。
§
晚上十点,杰米头晕眼花地坐在白金汉,他已经说了自己知道的每一个细节,可面前这位皇家安保队长、叫莱昂的这个家伙,似乎认为他们还能从他这里挖出点别的东西。
“埃尔多侯爵的邀请函是真的。”他又说了一遍,“其它的我真的不记得了,也许您可以问问安检部门的人……”
“你瞧,杰米。”莱昂说到他的名字时向伊连投去了确认的一撇,叫出对方名字是一种拉近距离的谈话技巧,“问题在于,除了你,没人记得埃尔多侯爵,所以我们的推测是这位埃尔多侯爵该是一位巫师,他需要高超的魔法才能混过检测仪并且让我们的安检人员全体选择性失忆。也许是你经历的二次爆炸让你想起了一部分本应被埋没的记忆……
“你能不能重新回忆一下埃尔多这个词?”莱昂引导,“你给我们的这种拼写方式只能查到一家远在格拉斯哥的音像店,那家店用这个单词做了注册商标。不过已经被我们排除了嫌疑,它只有十几平米,没有密室,店主是一个叫威尔的年轻人,没有前科。”
“可我印象里……”杰米有点懵了,“我印象里那个词就是这么拼的。”
莱昂直起身瞥了一眼伊连。
后者报以一个无奈的笑:“我已经在让人尝试所有可能的拼写方式了。”
“他的其他体貌特征,你一点也想不起来?”坐在一旁的肖像员又问了一遍。
杰米摇摇头,“我甚至不记得他的颧骨什么样,我只记得我这么……想过。”
“无论咱们在和谁打交道,这个人一定魔法高超。”伊连双手插兜就近跌进了一旁的沙发椅里,“他有本事让所有人都记不清他的样子……”
“还有口音。”一旁的肖像员补充。
“还有口音。”伊连叹息。
莱昂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车,”他梦游般地蹦出这个单词,大步跨到杰米面前紧盯他的眼睛,“你记得他的车吗?”
杰米闭上眼睛,一些零碎的片段在眼前模糊成一片,而莱昂的话像是重新调整了焦距,画面一下子清晰起来。他看到侯爵摇下车窗把邀请函递给他……他接过来……还回去……车子慢慢发动……引擎隆隆转起来……车子渐行渐远,驶进格林威治宫……
“记得。”杰米说,觉得喉口发涩,“我记得他的车。”
“我不想回去取车子了。”布拉德利大声说,这时他们才往购物中心停车场的方向走了不到两百米,可小王子的表现却像一个玩累的孩子。
“你知道开战以来麻瓜区和混血区都不能用幻影移形吧?”
“知道。”布拉德利回答,“我在想咱们走回去吧,直接回家。”
科林有点担心地看着他:“你的伤口受得了吗?”
“我说受不了你背我?”布拉德利翻翻眼睛,“走回去要多久?”
科林闭上眼,放出魔法探了一下路线,“大概二十五分钟。”
“你这个技能还挺有用。”
“我很多技能都挺有用。”科林告诉他,“所以你要走回去还是坐车?”
布拉德利想了想:“走回去。”
……
五分钟后,王子殿下后悔了。不知什么缘故,他们从菖蒲街拐上查令路时路灯坏了,这条街原本就不短,街灯一坏,看不清远方,摸不清距离,整条路长得像是可以一直容他们这么一起走下去。
“要不咱们玩个游戏吧。”布拉德利提议。
“你几岁了?”
“你都没听我说什么游戏。”布拉德利搭着他的肩膀,“咱们玩个有趣的游戏……”
结果布拉德利所谓“有趣的游戏”就是走盲道:闭上眼、仅仅利用方向感和脚部感知看看谁走得更远更直。
布拉德利的主意自然是他先试。小王子端平手臂,跨着缓慢的大步向前走,唇边挂着傻乎乎的笑,似乎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摔到人行道下面或者一鼻子撞到路灯或树上;偶尔他还会把手臂伸到前方,演个僵尸。
轮到科林时,他发现自己不能安心闭眼,步子也迈得又小又犹豫。
“像你这样,咱们明年也到不了家。”布拉德利告诉他。
“是你提议要玩的。”科林手臂划着圈,像最谨慎的雷达。
“你走歪了。”
“是吗。”
“往右边一点。”
“……你怎么还能提醒我?”
“因为我不想你摔到路上——现在往右。”
虽说小王子声音听上去正儿八经,不过科林还是留了个心眼,万一这家伙要坑他呢?他这么想着,偷偷睁开一点眼,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惊人的方向感已经把他带到了人行道左边缘;而布拉德利……布拉德利站在他左边。
小王子一只脚在马路上,一只脚在人行道上,随着他的步子慢慢往前挪,两条手臂保护性地张着,却又始终保持一段距离,小心躲着他的探测。
……
这个游戏他们轮流玩了许多遍。布拉德利总是习惯性偏右,而科林总是习惯性偏左。当路面上的积雪掩埋了盲道上的花纹,路灯修好了,一盏一盏接连亮起来。科林这才发现原来查令路,这条世界上最长的路,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尽头。
前方岔路,一左一右。
布拉德利拉着他穿过空无一人的马路,用手套扫去岔路边长椅上的薄雪,他也不嫌凉,一屁股就坐上去。
“咱们歇会儿。”
雪下得大了。科林安静地升起一个蓝色的辉光球,他记得很久以前,有次那个人为了给他取解药困在了黑暗的山洞里,他就曾用辉光球来为那个人照亮前路。那是他第一次使用那种守护魔法,也是第一次能够用潜意识施法……他把它慢慢吹大到半透明,想把自己和布拉德利罩在里面。辉光球内的空气温暖干燥,可不知感恩只求感冒的小王子一定要伸手戳破它。
“它害我看不到雪了。”
于是科林又好脾气地把球去掉。
纷飞的雪花大都藏匿于夜幕的黑色长绒,难觅其踪,而路灯下的景致则截然不同。古旧的路灯本来布满锈迹、沾满灰烟,此时此刻这些皱纹却被暗夜精灵抚平了。源源不断的雪花和柔和的昏黄灯光从路灯里飞出来,如同电影院中的放映机,将一个个故事投射人间,不知结局悲喜。
布拉德利伸手去接,它们落在他的掌心,一会儿就不见了。
“你的手太热了。”科林告诉他。
“其实……不热。”布拉德利说着,把手平移过去。
科林犹豫一下,还是把手伸过去试探,他掌心向上,布拉德利掌心也向上,手心手背碰上,冰冰凉又滚烫。布拉德利手指弯了弯,终于没有握住。
“圣诞快乐。”王子说,目光落进他的掌心。
“圣诞快乐。”巫师回答,目光落在同一个地方。
“之前你说我回去可以帮到更多人……”布拉德利清清嗓子,“你真的希望我走吗?”
科林犹豫一下,把手收回来,埋头用靴子蹭地上的雪,“你早晚得走。”
布拉德利转过头把脸埋进夜幕,科林看不到他的表情。
“咱们该走了。”过了会儿布拉德利说,他的语调四平八稳,却让科林悬着的心被劈成了十五份——七上八下。
2033年,平安夜
黑色轿车在暗夜里穿行,无声无息如同借风飘移的影子。它以平稳的时速左拐,右拐,最终停在了惠斯顿街的BMW集团大厦对面。一个喝多了的小混混大声唱着一首被人替换了下流词汇的圣诞歌,跌跌撞撞地凑上前去欣赏自己反射在黑色玻璃窗上的倒影,车门却怦然打开,险些拍平了他的鼻子。
“嘿——”混混气得咒骂起来,举起拳头却一下子息了声。
视线内首先出现的是一双鞋码超大的牛皮军靴,往上是两条结实健壮的长腿。来人单手插兜,一件利索的夹克绷紧在肌肉上,宽下巴,高额头,短发在混混仰视不到的头顶精神抖擞地立正;如果他没有一米九,至少也有一米八九,混混迟钝地想,他琢磨着此时退开明天还是一条四肢健全的好汉,然而对方压根儿没把他放在眼里:来人一个眼神将他扫到一边,大步穿过马路向对面那栋玻璃建筑走去。
与此同时,BMW集团大厦会客室,伊连和杰米正在等待。虽然杰米在搏击方面受过特训,但对车子的了解并不比一个沉迷肥皂剧的老太太多,他认得牌子,但不认识型号,也不记得车牌。莱昂在听到他说“黑色Mini”这个答案时一定花了很大力气才没有一头撞到墙上(或者更可能的情况是把他的头撞到墙上)。莱昂本来希望可以低调行事,如今却不得不动用关系联系了一位BMW集团的高管协助调查。这就导致平安夜晚上两人还不能回家。杰米倒是无所谓,只是伊连有个宝贝妹妹。格温是白金汉出了名的美人,这么个日子留她一人在家让伊连心里多少
有些过意不去。等待的功夫他往家拨了个电话,直到那名高管到来才挂断。
莱昂跟他们说过对方是个因伤退伍的前陆军少将,而这人的行事风格也毫不拖泥带水。高管听完两人的自我介绍后点过头,利落地伸出手。
“珀西瓦尔•霍伯。”
平安夜这天下午,科林出了一趟门。前几天那趟出行他把布拉德利包裹得暖暖和和,结果回来以后自己反倒感了冒。等他喷嚏连连、裹着毯子缩在沙发上用完了第四包纸,布拉德利端着第五杯茶从厨房走出来给他。
“谢谢。”他嘟哝着把杯子捧在手里吹吹热气,看着小王子在他边上坐下,“你得离我远点儿。”
“为什么?”
科林白他一眼,“传染?”
“我觉得也是。”布拉德利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我看我干脆躲回家得了。”
科林手一僵,杯里的热气扑到他脸上。
“你药吃了吗?”布拉德利问他。
“没有,熬一熬就过去了。”
布拉德利还想说什么,可巫师瘦巴巴的脸已经埋回了茶杯。王子想了想,转开身顺走了沙发边盛满橙子皮的盘子,快八点的时候早早把巫师赶上床睡觉。
平安夜这天科林醒来的时候已经不早,看看表,十点钟,布拉德利不在。他摸着自己额头有点烫,忍了忍还是吃了点东西,穿上外套出门,趁这段时间给王子取礼物:一条订做的皮带。他选择这个礼物并不是因为急于把布拉德利腰上那条收回来,而是因为那条实在是太古老,虽然科林用了魔法保护它免遭岁月的亲吻,但许多地方还是老化得厉害。布拉德利说那条皮带的尺寸简直是为他量身订做,于是科林就按照那个人的身材又做了一条。
科林领到东西后绕到隔壁小商品城逛了两圈,挑了一个全世界最漂亮的包装纸把那个礼盒包了起来:冬青绿与纯白交织的小格子上是列队整齐的驯鹿鲁道夫,著名的红鼻子占去了三分之二张脸。
他回到家时已经很累,量了量体温37.5。布拉德利依然不在他最喜欢的科林的沙发上,不过这时候科林还没觉得奇怪,自从圣诞休战以来那家伙就常出去逛,试图找到一份圣诞节后可以开工的工作——至少他嘴上是这么说,内心深处科林总抱了一些幻想,也许、没准布拉德利会……给自己买一份礼物?那个人给了他最美的年华和最宝贵的记忆,甚至连性命都可以给他,但有时他还是希望对方当初能够留下什么东西给他哭一哭,而不仅仅只有那片迷雾笼罩的湖……也许、终于,布拉德利会送自己什么东西。
六点,当布拉德利没有回来时,科林期期冀冀,科林满心欢喜。
平安夜这天晚上,白金汉的两个人在档案室翻文件的功夫,珀西瓦尔回到档案室外的办公区,在BBC和ITV之间调来调去。他是个孤儿,他没有家人和他一起过平安夜,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朋友——好吧,也许没有此刻想见的朋友,他的朋友们一定会问他(旁敲侧击或打直球)他该死的为什么和艾米分手,而珀西瓦尔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同性恋。事情最开始发生的时候是在军营,许多人选择就近用男人来解决生理问题,珀西瓦尔也不例外。但当他因伤退役,回到所谓的“正常生活”,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不想要女人。他真的试过了,和艾米分手对两人来说都是最明智的选择。而他的朋友们不需要知道他正滑向犯罪的边缘——战时同性恋违法。
即便如此,珀西瓦尔也不希望自己的平安夜是和两个陌生男人在公司度过。当初退役实属无奈之举。那次坠落事故中他脚上的二十六块骨头中近三分之二出现了粉碎性骨折。虽然处理及时,他的几个军中友人也为他争取到了最先进的治疗,可距骨落下的病根却致使他终不能再上战场。
作为一名表现出色的少将,他也曾受邀入职指挥部,可珀西瓦尔明白他的头脑不足以担此重任,他更适合被领导,而不是直接手握指挥权。再三权衡下,他退役养伤。如今三年过去,昔日旧伤已无大碍,只是珀西瓦尔心里却还残存着一点希望,希望有朝一日能够重回战场、或者在其它什么地方发挥自己的剩余价值,却始终没有机会。
珀西瓦尔点击鼠标切换了台。
这是一档科学探索类节目。今天的特邀嘉宾是英国科学院地质研究所一位地质专家,一个叫列夫•门捷的家伙。门捷正慷慨激昂地发表着一系列观点:关于地球已经进入了一个不可再生资源开采的致命转折点,关于如今地质结构多么脆弱,关于我们为什么应该立即停止采矿挖煤——没人会听这个疯子的话,珀西瓦尔暗暗想,现在是战争时期,我们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需要资源了。他又无聊地换了会儿台,然后决定或许他应该去帮帮白金汉那两个人……
珀西瓦尔来到档案室,倚着门框向里面探了探脑袋。
“需要帮忙吗?”
地上的两个人愣了愣,然后那个皮肤黝黑、矮小健壮的家伙站起来对他报以感激的微笑:“如果你能帮忙挑出所有黑色Mini就再好不过。”
八点,当布拉德利还没有回来时,科林走到厨房把冷掉的火鸡塞回烤箱打到了保温状态,然后他拖着步子慢慢走回客厅,陷进沙发里。
小茶几上的手机和他一起沉默着。
没有消息。
科林不敢给布拉德利打电话,也不敢给他发短信。也许他离开了?他应该是离开了吧。毕竟自己说过不再限制他的行动。毕竟他的伤已经好了。毕竟现在在休战,毕竟布拉德利的家终究不在这里,毕竟他们什么也不是,毕竟布拉德利不是那个人。
走了,就走了吧。
他不在乎。
他一点都不在乎。
他们只是认识了三个月的匆匆过客。
他没有必要跟我说再见。
根本没有。
科林自欺欺人地想完这些,不由自主。起先他还试着把所有想法赶出脑海,可很快某种太熟悉的孤独又立刻将他吞没,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搞不清过去三个月里他身边究竟有没有这么一个布拉德利;又过一会儿,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像是要彻底说服自己死心似的抓过手机,找到里面存的唯一一个号码,按下了拨出键。
熟悉的铃声从隔壁卧室内传出时,科林自嘲地笑了笑,好了,这下好了,无论曾经有没有,现在都是没有了。布拉德利连手机都留给他了。他一定是再也不想和他这个巫师有半点瓜葛。他孤身一人也好,怎样也罢,是否有梦想,想不想当演员,又都是他一个人的事了。这本来就是他一个人的事,他难道不是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又怎么会去奢望那个人会回来,或者这个人不会离开?
科林一边自嘲一边不死心地放出魔法试探他的银行卡副卡查找上一次消费信息。魔法如同脱缰野马般哗的一下散出去探寻,接着把答案带回来——
消费时间:上午九点十二分。
消费地点:格拉斯哥中央车站。
消费目标:X311次列车,格拉斯哥-爱丁堡。
“我在爱丁堡长大。”
科林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布拉德利这么说。爱丁堡——当他兴致勃勃地去取订制的皮带时,布拉德利已经不在他所在的城市。科林眼里闪过一抹金色,仿佛金子被怒火熔化、沸腾,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那条被全世界最好看的包装纸包裹的皮带蜷缩在地上忽然间着了火。火苗把地毯撕开一个大洞。科林从沙发上滑下去,着了魔般看着那堆火,然后他站起来,开开门走到街上。他没有穿外套,也不知道要走向哪里,他知道他还在发烧,却意识不到,寒风让他每个细胞都痛苦地皱缩起来,他汗毛倒竖,活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等他臣服地坐到路边一条长椅上,一点也不惊讶地发现他的双脚带他来到了格拉斯哥中央车站。
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都是久别重逢。就像他本来计划今晚看的那部电影。附近有人在用提琴演奏《欢乐颂》,那些人一定抢走了他的神经去做琴弓去作曲,科林迟钝地想,琴弦是一把刀片,他的神经磨在上面,每一个音符都在滴血。于是他用魔法将听觉锁起来,把自己从外面这个世界一点点剥离。他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酒瓶,他握着它,他们一起滑进了一个巨型调酒器。冰冷苦涩的液体,还有冰块丁零当啷地撞击着他的胸膛,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冰块在他体内,他想要把它们吐出来,俯身却一头跌进了一只万花筒,缤纷的色彩纷至沓来,世界疯狂地变换着图案。应接不暇的光影,他仿佛也变成了其中的一部分;接着万花筒啪的一声撞到了地上,世界碎了,一片玻璃渣,他嗅到了血……
然后那些血和冰块都不见了,连那些纠缠他的恶魔也消失了。当最后一点声音和视线模糊地褪去后,科林才真正意识到,布拉德利离开了。
§
杰米一共看了多少车,他自己也数不清了。伊连和莱昂相信他的感觉,他自己可不。看到后面,所有车都变成了一个模样,他觉得这辆有点像,一分钟后就变成了那辆有点像,再两分钟,之前两辆都不像。当杰米合上九十年代那本厚重得可以一举砸死八个人的图册时,他对伊连摇了摇头。
“也许咱们应该继续查八十年代的?”伊连提议,“埃尔多侯爵总不可能自己造了一辆车贴上了Mini的标牌。”
“没人会开着一辆半个世纪前的车出门。”一旁的珀西瓦尔开口,“我觉得咱们肯定是漏掉了什么……”
“所以我需要再看一遍?”杰米惊恐地瞪着那几排架子。
伊连看了眼时间,现在已经是早上六点,“要不歇一会儿,先吃点早餐吧,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吗?”
……
杰米继续看车的功夫,珀西瓦尔带伊连下楼去了附近一家蓝莓薄饼店。排队的时候伊连再次谢过了这位高管,“我知道你没有义务陪我们搜寻一晚上。”
珀西瓦尔耸耸肩,“举手之劳,我没想到你们会只来两个人。”
“是啊。”伊连耸耸肩,“白金汉的柯基们最近有点儿忙。”
珀西瓦尔哈哈大笑。
两人又随意聊了几句,聊天中珀西瓦尔发现伊连竟然也是个极限运动爱好者,去过十三次皇后镇,还参加过四次纽博格林24小时耐力赛。
“我还记得二九年那场比赛他们准备了12000个轮胎。”珀西瓦尔回忆,“六十几辆运输车堵在路上,我们花了七个小时才到营地……”
伊连吃惊地看着他,“二九年?那次我也去了——那年简直是灾难,我一直觉得如果最后火蜥蜴车队让雷内而不是凯尔文耶进站换胎……”
“他们就不会被淘汰?”珀西瓦尔点着头,“我总感觉凯尔文耶其实还能再撑会儿,不过也是雷哥太拼,斯帕站那次那么大的雨他还在用干胎……”
“还有英特拉格斯那次,他简直是在盲飞。”
“那哥们儿是个疯子。”
“是个疯子。”伊连同意。
两人聊着聊着越发投机,珀西瓦尔觉得脑子里好像有无数问题准备蹦出来和伊连交流,平时等待薄饼的时间对他来说总是特别漫长,然而今天一眨眼外卖袋已经送到了眼前。
伊连接过袋子谢过店员,正想说点什么时手机忽然响了。
珀西瓦尔主动把东西接过去;伊连摸出手机。
来电显示是杰米。
电话刚一接通那边的人就说开了,珀西瓦尔不知伊连听到了些什么,但一丝狂喜掠过他的脸庞,他嗯啊了几声就急不可耐地收了线——
“杰米找到了那辆车。”
他们回到档案室时杰米正坐在桌子上,旁边是一摞厚厚的图册。
“它在哪儿?”伊连急不可耐地直奔主题。
杰米举起手,指着伊连和珀西瓦尔之间的空气。
珀西瓦尔也迷惑了:“什么?”
“那里。”杰米的手没有改变方向,“你们身后。”
珀西瓦尔和伊连同时回头。伊连第一次进来时以为那只是办公区墙上再普通不过的装饰画,但此刻杰米指的正是一辆黑色Mini。
“你确定吗?”珀西瓦尔难以置信地问杰米,也许这个家伙已经看傻了,“这辆车是Mini MI7,全球限量三十六辆,而且……”
“而且什么?”伊连追问。
“而且它是六十六年前生产的,如果人们要把它开往哪里的话,那只能是大英博物馆而不是格林威治宫。”
§
科林是被人摇醒的。阳光刺进视网膜,一时间他只能看到一片白光、两道人影,然后那两道人影慢慢慢慢重叠到一起……
他闭上眼睛,稳了几秒再睁开。
布拉德利还在。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头脑不清,傻乎乎地问。
布拉德利脸色阴得要打雷,王子什么都没说,科林却忽然觉得他身后的车突然都开得飞快。他费劲地活动着冻僵的四肢坐起来,这时候才察觉到自己的状态:他还在那个长椅上,街道对面是格拉斯哥中央站,他还穿着他的居家T恤——T恤破了,看上去像是十几个酒鬼在上面举办了一场三天三夜的呕吐比赛……
就在他观察自己的时候,布拉德利已经转身到路边伸手招呼的士去了。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到了卡洛街后,布拉德利付了车款。司机数票子的功夫,科林自己推门出去,过了会儿布拉德利也出来。他们进楼,布拉德利按了电梯,科林心里打着鼓,想着这会儿王子该发脾气了,然而没有。过了会儿,他们进了家,布拉德利关上门,科林等着他发脾气,然而还是没有,布拉德利指指浴室让他去洗澡。等科林出来,布拉德利从餐桌前起身过来,手里端着碗水一样的东西塞给他。那东西闻起来有一股草药味,科林没问是什么,接过来喝掉,接着被王子的眼神指挥着去睡觉。
他一定睡了很久,睁眼的时候天都黑了。他披了件外衣来到客厅,布拉德利正在沙发里玩手机,见他进来了,头也不抬:“晚上想吃什么?”
科林在他身边坐下,拿过手机,屏幕上是贪吃蛇游戏。
“我以为你在订外卖……”
“订什么外卖。”布拉德利瞪他一眼,“病了还吃外卖,我买了菜。”
科林张了张嘴,过了会儿,说:“什么都行。”
小王子大概是不怎么做饭的,不过好像已经查好了几份食谱,总之晚饭做出来,不是很难吃,不是很好吃,只能勉勉强强算作可圈可点。吃完饭科林回到床上又睡了一觉,这次他睡的时间不长,醒来的时候大概十一点多钟,布拉德利正坐在床脚的地毯那里翻着一本菜谱,手边还有一支温度计。王子瞧着他已经有力气,这才开始跟他发脾气。
“你以为我走了?”
科林没吭声。
王子坐过来,用手背碰碰他的额头,“你抽什么风,知不知道昨天多冷……”
科林看着他。
他知道。
只是不在乎。
已经很久没有人在乎。
四百多年了吧,梅林迟钝地想,四百多年了,没有人在乎,没有人在意他吃什么,喝什么,冷不冷,热不热。他记得以前、很久以前还在卡美洛特的时候,有一次他生了病,伤口感染。那时候他们在野外,什么都没有,没有盖乌斯,没有别人,只有亚瑟。他记得某天晚上,他烧高了,在林子里冻得发抖,亚瑟把毯子给他,披风也给他,他不接受。亚瑟难得地真生了气:你现在不盖,等着我用它给你裹尸呢?人在生病的时候感情难免脆弱,更何况那时候的医疗条件让他隐隐地害怕,怕自己真的会那么死在那里。他记得他当时什么也不说,翻身缩起来。过了会儿,毯子盖过来,披风也盖过来,又过一会儿,一双手伸过来给他掖好:想不想……吃点什么?吃什么,他当时虚弱地讽刺,陛下连水都烧不开,话说完,迷迷糊糊睡过去。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醒的,只知道那时候天还没亮,他睁开眼,发现山洞外下起了雨,哗啦哗啦,他面前点了一团火,脚边还有一团火,他的靴子已经被脱了下来,而亚瑟正背对着他埋头坐在不远处,不知在做什么,过了不知多久,亚瑟转过身,往身边摊开的布上放了一只削得歪歪扭扭的土豆……
而后来,他的生活变成了活着就行,只要能活着等他回来,怎么活无所谓,疾病或者健康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一个精神瘫痪的人不在意肉体的小伤,可现在……有人在乎了,有人因为他难受而难过了。
科林忍不住微微一笑,可他这么一笑倒把王子惹毛了。
“有时候我真想把你脑袋切开看看你在想什么——你是怎么想的,你一个人躺在床上发烧,然后我就忍心那么走掉?”
科林没说话,布拉德利碰到他的目光,顿时更火大:“别那么看着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就算你没事我也不可能大圣诞的扔下你一个人啊、就算不是圣诞我也不可能一个人走啊,这么久了你难道感觉不到我……”
他顿了顿,这句话没有说完。
科林心里忽然难以抑制地发酸。
“所以,你去哪儿了?”他小心地问他。
“还能去哪儿,给你拿药去了呗。”小王子白他一眼,语气终于稍稍缓和,“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你给我喝了什么?”
小王子看上去还想损他两句,不过最终说:“是一种草药,最初还是我一个朋友兰斯发现它有治疗的功效,好像有一次他摔伤了膝盖,用这种草贴一贴就好了。后来有次我生了场大病,病得快死了,我爸都不得不开始考虑订棺材,我另一个人傻胆儿大的朋友大概是觉得不会有什么损失,就用这种草煮了水给我喝……”
“结果呢?”
“好了呗。”布拉德利坐到床上盘起腿,“后来兰斯还以为是什么重大发现呢,结果给别人用,什么效果都没有,一点儿也没有。而且奇怪的是,这种草好像别的地区没有,只有我们那儿有,后院,公园,全都是。”
科林这会儿倒是被他勾起了好奇心,“所以究竟是什么草这么神奇?”
布拉德利拿给他看。他从外套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布袋拉开松紧,将里面的东西倒进手心:两株草,每株有四片叶,两片宽而矮,两片高而瘦,它们互相交错、互相包裹。
科林忽然觉得心里某些东西慢下来,像一台烧光了燃油的机器,齿轮随着惯性沉重缓慢地转了半圈,最终停下。那些一直以来纠缠他的影子不见了,连同他的最后一点孤独和不安一起打包带走……
那是他三个世纪前的发明。
§
直到新年过后,布拉德利才想起那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我的礼物呢?”
“呃,什么礼物……”科林装糊涂,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地毯中间那个还残留着灰烬的大洞。
“请告诉我那不是我的圣诞礼物。”布拉德利露出一个再和善不过的微笑。
“嗯……”科林尽量把这个音拖长。
“你得赔我一份。”布拉德利果断地宣布,“立刻,马上。”
“那本来是条订制的腰带。”科林争辩,“没有办法立刻……”
“那就换个别的。”布拉德利告诉他。
科林看到布拉德利脸上浮现出的光彩,怀疑他早就有想要的礼物候补。
“你想要什么?”
摄影是光的艺术。镜头捕捉的不仅是影像,更是一种时光和心境。格拉斯哥中央车站的自助拍照机原本只有一种功能:为手忙脚乱的旅客拍摄临时缺失的证件照片。后来战争爆发,车站成为了序言和尾声的舞台,相遇和别离都在这里上演。格拉斯哥一位官员于是下令改进了这些机器,如今它们可以进行普通大头贴的拍摄和冲洗。虽然2.99英镑的定价贵得有些离谱,但多数旅人还是愿意掀起那道布帘子钻进去,和所爱之人记录下这平凡无奇我却有你的一刻。
车站的清洁工苏珊受命来清扫车站内所有拍照机,却已经在西南角一台机器前等了至少十五分钟。虽然苏珊大多数时候会在心里默默祝愿照相之人的关系永远像闪光灯闪过时一样好,但同时也非常讨厌腻歪的情侣耽误了她太多时间。那些人通常都会在自助拍照机里待上十分钟,可今天这对儿——无论他们是谁,都已经在里面胶着了至少十五分钟了。
布帘子遮住了上半身,苏珊只能看到四条腿:两条又瘦又长,蹬着一双可爱的栗色小皮靴,另外两条腿则健壮许多,踩着一双蹭了些泥巴的白球鞋。从两双腿的距离来看,那两个人多半是对情侣。
苏珊叹口气,常规性地在心里默默祝福了他们,拿起扫把决定先去打扫下一台自助拍照机。她转过身向远处走,没注意到就在她转身时,身后的白球鞋偷偷踮起了脚。
“别耍赖!”科林抓住布拉德利的肩膀,试着把他往下按。
“没耍赖。”布拉德利理不直气壮,“我本来就比你高……”
他们已经在自助拍照机里磨了近二十分钟。最开始的五分钟是脑袋挤着脑袋凑近了去读说明书(1.投入纸币/硬币 2.单次点击远程拍照快门即可拍照3.一分钟内未进行二次点击照片将被自动删除4.若二次点击,照片将被冲洗5.所有点击均不可逆)。两人花了一点时间误删了两张照片才终于成功摸清了机器的脾气。之后他们又淘汰了几张照片,理由包括“布拉德利故意伸长脖子”“科林的笑容太僵硬”“布拉德利眨了眼”,还有一次是因为“科林的颧骨太抢镜。”
为了防止小王子继续作弊,巫师伸手揽住王子的肩膀把他往下按,而王子也做了同样的事。两人勾肩搭背,暗暗较着劲儿,对着镜头露出咬牙切齿的僵硬微笑。这本可以成为一张不错的照片,如果布拉德利的视线没有在最后一刻逃离镜头。
“我不知道你会按快门。”布拉德利控诉地指着科林手里那条连接快门的黑线,“你也没告诉我!”
于是他们达成了新的共识:一起捏着快门键同时按下去。
可布拉德利却继续试图踮脚尖;科林没办法,干脆踩到了那个无耻之徒的白球鞋上。
“你干什么!”布拉德利大叫,眼看着两只小皮靴踩上了他的脚,“嘿,下去、下去,你踩脏我的鞋了……”
“你从来不自己洗鞋。”科林说着,重心不稳地晃了一下。
布拉德利赶忙揽住他的腰,捏着快门的手无意识地用力。
科林感觉布拉德利不经通报按下快门,惩罚性地捏了一下对方手指,却忘了快门还在布拉德利手里。
机器轰隆隆工作起来。当下方的出口吐出那张合影时,科林和布拉德利一起目瞪口呆。
苏珊转了一圈,回来看到刚才那两个人居然还没有离开:栗色小皮靴已经占领了白球鞋高地,踩着它上了位。
五分钟以前,苏珊觉得这两人多半是对情侣,而现在她对此坚信不疑。至于两人在做什么,就算约翰•华生也能猜得一清二楚。
那张合影上,他们两个人谁也没有看镜头。
布拉德利咬着吸管,在等科林从洗手间回来的时间里有点郁闷地瞪着照片,可照片上的他们看起来是那么……自然。
科林正低头看着小皮靴奴役般压迫着他的白球鞋,而他正看着科林垂下的眉眼,科林的右手按着他的肩膀,他的左手保护性地揽着科林的腰,他们一起捏着那个该死的快门,两人看起来亲密无间,丝毫不懂什么叫私人空间。
也许这张照片也没有那么糟,想到这里,布拉德利笑起来。
Chapter 5: 追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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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休战结束时,暖冬也走到了尾声。虽然往年格拉斯哥一月的平均气温在零度上下,但今年苏格兰地区却普遍高了许多。不到二月天气已经回暖,临近三月,梧桐、醋栗和山毛榉抽了新芽,整个普利斯湖区的水位在一场场雨中重新涨上去。湿气和温度给湖边一栋老屋前的台阶铺上了毛茸茸的青苔,让屋里的老猫不得不在每次经过时低下高贵的头颅,缓慢而小心地踏着猫步。
三月初的一天清早,阳光还蛰伏在地平线沉睡,铺了青苔的台阶上就迎来了一位姑娘: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浓密的头发拢到右侧扎成一个低辫,棕褐色的眼睛大而温暖。
芙蕾雅走出木屋,给黑猫喂好食物,然后抱起脚边那只打盹儿的小松狮,乘公交来到了格拉斯哥。她在莱克街下车,来到了前世今生咖啡馆。
九个月前,她用前两份工作攒下的第一桶金交了房租,开了这么家梦想中的小店。店面的装潢是六世纪的:金币,酒桶,蜡烛灯盏高低错落,墙上挂着绘了各色家徽的盾牌与剑,钢笔龙的旗帜斜插在门口一块大石中,在暖气的吹拂下意气风发地挥舞。对芙蕾雅来说,这里宛如一片净土。她从小思维单纯、生活简单,总也看不到什么大格局,对她来说,在战火硝烟中保持店面的干净整洁已经能够满足全部的心愿。虽然店里生意没那么好,不过也足以维持生活、吸引来那么几位性情相合的老顾客。
这其中就包括一位叫科林的少年。
芙蕾雅第一次遇见科林是在八个月前。大多数人来咖啡馆多多少少会被气氛感染、表现出些情调,要么翻开笔记本工作,要么和人聊聊天、读读书,慢悠悠地消磨一个下午。然而这位科林不同,他来这里不是为了喝咖啡,也不是为了放慢自己,那次他点了份三明治,吃完就走,仿佛她这里是个快餐店而不是一家咖啡馆。
从十一月底开始,科林来得十分频繁,却几乎从不留下吃饭,他总是买了带走、买了带走,一买就是双份。有次芙蕾雅觉得好奇,装作不经意问了一句他是否养了一只狗,对方却只是笑着摇摇头。
谜底直到二月底才揭开。那次科林留在店里吃饭,身边跟着一个金发少年。他们选了角落的位置,要了一模一样的沙拉。
“还是不要山羊奶酪?”芙蕾雅敲着菜单问科林。
科林还以微笑:“谢谢,一份不要。”
芙蕾雅转身走开以后,听到金发男孩在身后问:“你和她认识?”
那语气多少有点闷闷不乐。
二十分钟后,等芙蕾雅三次经过那张餐桌、为他们添了两回柠檬水,金发男孩的语气已经远远超过了闷闷不乐。芙蕾雅也不是故意要偷听,只是偶尔、经过时会听到那么几句。
“这里的东西,不好吃。”
“不好吃你连吃三个月。”
“是你要买给我的。”
“是你要我买给你的。”
“……咱们明天吃中餐吧。”
“……等你学会拿筷子再说吧。”
“那要不吃印度菜?”
“你讨厌印度菜。”
“法餐,我要吃法餐。”
“这家店哪里招惹你了?”
“没招惹我。”
“那尊贵的殿下为什么不想来?”
“装修,装修不好看。”
“我喜欢这里的装修。”
“我不喜欢。”
这样的对话听了几回,芙蕾雅错觉某些人来这儿吃的大概不是饭,虽然最后还是吃饱了,或者——吃撑了。等两人快吃完,科林来结账,芙蕾雅试探地跟他说:“你最近状态不错。”
科林大概没多想,埋头从钱包里点出几张钞票,“是么。”
“看起来挺开心的。”
科林把票子递给她,然后才注意到芙蕾雅的目光,回头看看桌边的布拉德利,“我们只是……朋友而已。”
芙蕾雅微微一笑。
过一会儿,她主动给他们送了份红丝绒蛋糕,上面点缀着叶子样的奶油和可爱的小草莓:“老顾客了,这份是送的。”说着把碟子推到两人中间,偏科林一边。
不出意外地,金发少年脸色一沉。
接下来的三个礼拜,那两位顾客没有再来。三个礼拜后,芙蕾雅和科林在街头偶遇,她问起来,科林说他的朋友发现自己对猫过敏。
自从圣诞节科林病了一场以后,布拉德利就把他赶回了卧室,自己霸占起了沙发。这一切持续到三月初,布拉德利去上班。他在健身房找了个助理教练的活儿。这份工作本身倒是挺合适他:在有固定收入的同时做着体能恢复训练(圣诞节后当科林发现布拉德利从皮带上第七个孔转到了第八个时笑了他好几天),然而高强度的工作量却让小沙发带来的肌肉酸痛变本加厉。
于是他们协商之后给家里添了一张单人床。
客厅里放不下,布拉德利只能把床勉强塞进了卧室。但科林的卧室又太小,两张单人床之间剩余的那一条巴掌宽的沟壑总是掉进袜子、手机和一些布拉德利不愿花力气去捡的食物残渣。当科林第四次趴在床边,用魔法从沟壑里掏出了绿色的萨拉米和某种水果碎尸后,他忍无可忍地爆发了。
“起来。”
当时布拉德利正靠在床头翘着脚翻杂志,“怎么了?”
“下床,我得把床推开把里面的垃圾清出去。”
“放着不行么。”小王子专心地看着杂志,下一秒,杂志嗖地从手里飞出去摔到墙上,老巫师在他面前叉着腰。
小王子吞咽一下,老老实实下床往门口走。
“你干什么去?”老巫师叫住他。
“是你让我下床……”
“你不打算帮忙一起推?”
小王子转过身,表情小心翼翼,“你不能用魔法么?”
然而巫师今天的脾气格外大:“谁吃的,嗯?你自己看看都谁吃的——”
小王子就过来乖乖推床。
等巫师清理完,布拉德利瞅着他火气消了,就大着胆子提议:“要不,以后这两张床就拼一起吧?省得以后再掉东西……”
科林想想,点了头。
那是两个星期前。
自从两人的床拼到一起,科林似乎在有意和他拉开距离。毫无缘由,毫无征兆,巫师在外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和他说的话越来越少。再后来,科林干脆从白天躲到晚上,连床也不睡了。
事情第一次发生的时候,布拉德利以为那是个意外,他以为对方真的只是想再看一会儿电视,于是也只是喜滋滋地抢占水房刷牙,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科林居然在沙发上睡着了时还笑骂他傻瓜。
事情第二次发生的时候,布拉德利在半夜醒了过来,他看着另一边空空的枕头,掀开被子去了客厅,发现科林又在沙发上睡着了,羊毛毯子裹着瘦巴巴的身体,像一具正在节食的木乃伊。那时布拉德利还是觉得好笑,弯腰想把他抱回去,科林睡得很轻,他手才伸过去就把他弄醒了,惺忪睡眼睁开看他——接下来的事完全把布拉德利搞糊涂了:科林看着他,脸上是一副见到鬼似的表情,布拉德利想说走吧咱们回屋睡,可科林却表现得仿佛他不存在,一个人缩回了沙发里,把毯子拉过脑袋。布拉德利蹲到边上想把毯子拉开,他想说这样你会闷死,可科林根本不听。平时瘦巴巴的巫师力气比他想得要大,布拉德利也不想把他彻底弄醒,想了想还是走回卧室,辗转半夜。
第二天早上他查了报纸,电视报,然后发现昨晚科林看的台在那个时间点播放的是一档教女性选择服饰以及正确搭配颜色的节目——重播。
见鬼了。
见鬼了。
自从锁定了车型,珀西瓦尔就派出了几波人手寻找那三十六辆嫌疑车的下落,他本以为凭借车管局记录一切不会太难,然而六十六年前的车找起来却宛如考古:拆了的、卖了的,扔在车库里积灰的——那款车毕竟太古老,性能和配件早已赶不上时代,遇上一个不注重保养的车主,只怕引擎一转整辆车七零八落也不是没可能,又怎么可能开到路上?
Mini MI7限量版三十六辆,没有一辆曾出现在现场。
珀西瓦尔头疼地看着报告最上方的结论,摸过手机给伊连打电话准备告知这个恼人的消息,忙音嘟嘟响的功夫,他点点头示意助理可以离开。
助手走到门口,又想到什么似的转过头:“对了,先生,除了您交代我查的这三十六辆以外,第三十七辆我也找了资料,您要看看吗?”
珀西瓦尔太惊讶了,他用手捂住此刻手机听筒内传来的“喂喂喂”,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助理,“可Mini MI7是限量版,当年的业内传奇,全球只有三十六辆发售。”
助理从门前转过身,“是的,先生,发售的只有三十六辆,但第三十七辆从未公开发售过,而是直接捐给了胡尼斯慈善基金会,被他们用做了一个义卖活动的抽奖奖品。”
珀西瓦尔一下子清醒过来,“你有中奖者的资料吗?”他前倾身体,小腹贴上桌子,几乎要跳过去亲吻他的助理。
“有的,先生。”他的助理点点头,从胸前一直抱着的文件夹内抽出了一份装订好的文件。
珀西瓦尔急急地接过那张纸。
中奖者的名字是科林•詹姆斯。
科林•詹姆斯记得几个月前,十月末那天是那个人离开的周年纪念,他在晚上九点坐在窗边,准备来个正儿八经的悼念。他酝酿了情绪,正准备开始回忆,另一个傻瓜却晃悠到了眼前,嘴里嘟哝着哎我的皮带怎么跑到了你手里。他没心情跟他多说,就勉勉强强把那个人的皮带交给这货,可布拉德利那天心情却格外好,他哼着歌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还主动扫起了地,一边扫一边喊他抬脚,丝毫不知道他内心在尖叫:还能不能让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哭会儿了?答案是:不能,真的不能。后来等他终于找到机会一个人坐下来,却怎么也悲伤不起来,他只想到笑容,想到布拉德利拎着扫帚挽着剑花,弄得灰尘漫天飞舞还笑眯眯跟他讨表扬的样子……
其实那时候他就应该警惕。
然而他没有,他就那么毫无戒心地对布拉德利敞开一切防线,放任他把他心里那个人赶走,他有了年轻鲜活的小王子,于是他的国王就成了过往。
这不行。
他不会允许。
布拉德利又等了几天,第七天还是第八天晚上,见巫师似乎依然没有回屋睡觉的打算,他终于忍不住了:“你不睡觉吗?”
“你看不到我在看电视?”
语气很是冷漠。
“我看到了。”布拉德利好脾气地说,“可你已经在沙发上睡了一个礼拜了。”
这次科林没有吭声。
布拉德利挣扎了一下,还是将那句话挤出来:“是有什么不方便吗?”
“什么?”科林终于回了头。
“如果你觉得咱们的床拼在一起不好,我可以推开。”
科林想了想,摇摇头。
布拉德利走近了,叉起腰,“出什么事了?”
“没事,睡你的觉去。”
“出什么事了?”布拉德利不依不饶地又问了一遍。
“你为什么关心。”
“科林•詹姆斯。”布拉德利强压着噌噌往上蹿的火气,他很少用全名称呼巫师,“以防你到现在还没有发现,我是你朋友,我当然关心。”
科林在听到“朋友”这个词时脸颊上一块肌肉明显跳了一下,就像他新近才发现自己对这个词过敏。但当布拉德利想再次捕捉科林的神情时,老巫师已经恢复成了一副陌生的、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扑克脸,而当科林开口说话时,布拉德利几乎不敢相信他的耳朵。
“不。”老巫师平静地告诉他,每个音节都是一层通往地狱的阶梯,“你是我室友。”
他本来以为这句话已经够了,他说完这话都已经看到小王子的脸黑下去了,他已经开始想“他就要走了、他马上就要走了”,然而下一秒,小王子却像团顽强的火似的凑过来,在他身边的沙发上一屁股坐下。
“室友就室友,那我就光明正大赖这儿不走。”
科林忽然没了力气。
“小布,算我求你了,你走吧。”
走吧。
快走吧。
像那些人一样放弃。为什么不像那些人一样放弃?过去的几百年里,我曾经被无数个人放弃,那很简单,只需要一点冷漠和时间。都会放弃的,都会离开的,或早或晚,他们会离开我……
然而那些人里似乎真的不包括布拉德利。布拉德利往他身边挪挪,忽然说:“科,咱们明天看电影去吧?不在家,去电影院。”
科林无奈地看着他:“你知不知道咱们一分钟前在吵架?”
“知道。”小王子转过头,一双蓝眼睛真诚地看着他,“可我不明白为什么。”
科林没有说话,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样吧。”小王子退让一步,“咱们玩个游戏,如果你输了,咱们就去看电影,如果你赢了……”
“你就走开?”科林充满希望地问。
“我就改天再问你。”
科林叹口气,“你知不知道玩什么我都可以用魔法作弊?”
“我知道。”小王子回答。
“你要是和我比攀岩我可不去。”
“我不会为难你。”小王子跟他保证。
“好吧。”科林勉强同意,“玩什么?”
“你记不记得你说你看过世界上所有电影、可以记住大多数经典电影里的很多台词、有的可以背出所有?”
科林犹豫一下,“记得。”
“我问你三个电影相关的问题,只要你能回答上来一个就算你赢。”
科林想了想,这真的不算太为难他:“不能问太偏的。”
“不问偏的。”小王子搓着手:“第一个问题:《傲慢与偏见》,凯拉•奈特莉那版,有天清晨伊丽莎白和达西在草坪上见面,当时达西对伊丽莎白说了什么?”
You have bewitched me body and soul, and I love, I love, I love you.
他知道答案,却不想回答,“‘早上好?’”
布拉德利摇着头,在沙发上盘起腿,“第二个问题:《真爱至上》,马克在圣诞夜去找朱丽叶,那时候他给她看了一些自己画的板子,最后几张写了什么?”
To me, you are perfect, and my wasted heart will love you until you are old and grey.
科林看着他:“想不起来。”
布拉德利敲敲他的脑袋,“最后一个,《赎罪》里面——”
“等等。”科林打断他,“怎么又是凯拉•奈特莉?”
“因为她长得像我姐。”
“你还有个姐——”
“这不是重点。”小王子打断他,“《赎罪》,罗比给塞西莉亚的信末尾说了什么?”
The story can resume, I will return. Find you, love you, marry you and live without shame.
“……不知道。”
“……需要我公布答案么?”小王子认真问他。
科林看着他、看着他,有那么短暂的一瞬他想答应,他在回忆和幻想中过了太久,太想要一个温暖、真实的拥抱,他不想躲了,不想逃了,他想站在原地、口齿清晰地看着他的眼睛说他在乎,可布拉德利不是亚瑟,不是亚瑟……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拒绝,小王子又笑起来:“其实,我也忘了。”
他看着他,他们谁也不信这话。
第二天晚上,他们去影院看电影。战时排片紧张,一部动画一部恐怖片。科林想想,选了动画。
影片的名字叫《玻璃》: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片树林里住着一只小刺猬。它本是一只夜行动物,却因为怕黑而不敢踏进黑暗里寻觅食物,因此也总是被嘲笑。它每天比其他刺猬早一点醒来,晚一点睡去,利用黎明和黄昏的短暂时光觅食。
在它生命第三个年头,某个十月的黄昏,天边云霞万丈溢彩流金,云雀唱道太阳着了火。刺猬从青草中抬起头,看到不远处,天边一缕细细的烟蜿蜒着升向天际。鳟鱼、狐狸和布谷都说那是种可怕的怪物,因而全都躲得远远的。
刺猬却决定前去看一看。
在那里,它第一次遇见了它的蜡烛。
“那些家伙才是真正的傻瓜。”蜡烛告诉刺猬,“这里曾有一团温暖的火,大多数人却只能看到烟。”
“可是火呢,火去哪儿了?”
“被我撞灭了。”
“你为什么要撞灭它呢?”
蜡烛没有告诉刺猬,如果它不灭掉那样东西,等火自己灭的时候,它就会死去了。
“那么你的火是什么样子的呢?”刺猬接着问,“长辈们总说火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可我从没见过。”
“我的火是最漂亮的。”蜡烛炫耀道,“它像太阳一样光芒万丈,每当人们想说什么东西生机蓬勃,就会说:它像火苗一样。它有金橙的长发烟蓝的裙摆和紫红色的高跟舞鞋,等它跳起舞,萤火虫也会羞愧地提着灯笼逃走。”
蜡烛并没有其它地方可去,所以刺猬把它带回了自己的洞里。其他刺猬们从此更加瞧不起刺猬了:这个陌生的大家伙顺滑的苍白皮肤上既没有尖利的刺,也没有柔软粉嫩的小肚皮。
然而小刺猬还是把蜡烛留了下来,因为它不忍心把无家可归的蜡烛扔到外面去。蜡烛对此很感激,但并没有说什么。它开始陪刺猬一起缩在枯叶堆和草丛里等待黎明,用以前和人类的故事来让寒冷黑夜过得快些。它讲起了以前的日子,在那次人类不小心把它掉落在这个荒郊野外之前的生活。
“那里的加工厂有着天空一样高的天花板。”蜡烛说,“一秒钟有几千只蜡烛同时被生产出来,我们从一个熔炉里被分配到各自的房间,等门再次打开时,我就诞生了。我身上原来还有漂亮的花纹,”蜡烛说着给刺猬展示被磨钝了的纹路,“我出生在十二月。”
“那个时候我应该在睡觉。”刺猬想了想。
“是的是的!”蜡烛似乎很不高兴刺猬打断了它,“十二月!十二月有人类一年中最热闹的节日,圣诞节。那时候透明橱窗里会挂起闪烁的小灯,我发誓那可比天上的星星更亮、更密呢。巨大的圣诞树上挂着亮闪闪的装饰带,每个人的面孔映在彩球里容光焕发,街上飘着音乐和烤火鸡的香气,孩子们捧着我们唱赞美诗,每个人都很快乐。”
“真希望我也能去看一次。”刺猬说。
为什么不呢?
蜡烛也对重回城市的想法兴奋不已,两个伙伴就这么一起上路了。
这个冬天来得格外早,风还没来得及帮树脱去秋装,大雪就一脚跨进了门。刺猬和蜡烛一般会在夜间前进,从黄昏走到黎明。就是在那些漫漫无际的夜里,刺猬渐渐不再害怕,尽管陪伴在它身边的是一支没有点亮的蜡烛。
冬天是蜡烛的春天,却不是属于冬眠物种的季节。天气越来越冷,温度一点点掉下去,刺猬每天走的步子越来越少。它走啊走,可城市还是那么遥远,而且它很困,非常困。
“把我点亮吧。”某天晚上蜡烛告诉刺猬,“去找一块玻璃,就是种透明的亮晶晶的薄片,中间厚一点,阳光下会发光,边缘可能还有点锋利。”
刺猬没有找玻璃。它开始把睡眠时间缩短,更加勤劳地前进,但是蜡烛看得出它有些力不从心。蜡烛开始努力让刺猬开心,它把刺猬每天掉的刺收集起来,最后在薄雪和黄叶中间拼成了另一只刺猬,一共用了二十一根刺。
刺猬笑了。
蜡烛也对自己的杰作颇为满意,它开始用这种方式拼出汽车和房子,孩子和狗,“不是树林里的那种大凶狗,而是一种更小巧的狗,城市里的狗可以爱上羊,因为他们的后代有着狗的身形,一团团洁白的羊毛裹在脚踝处。”
蜡烛记得城市是在太阳的方向。
“没错。”它肯定地说,“我们坐上会轰隆隆响的汽车的那天就是一直背对着太阳行走,早上来的时候是,晚上回去的时候也是。”
两个好朋友就这样日复一日,向阳光的方向走啊走。
冬至临近的某一天晚上,蜡烛突然要求停下。
“我得休息一会儿,喘口气。”
刺猬于是找了个山洞。
蜡烛躺在山洞里刺猬用树枝和湿叶子铺成的床上,说:“你明天得继续找玻璃。”
可刺猬始终没有找到玻璃。干燥的地方越来越难找,冷风一场一场接连出场,下一场雪落一场叶,一层一层叠起来。当刺猬和蜡烛上路三十七天后,一场雪盖住了最后一场叶。
那天晚些时候,蜡烛找到了一片玻璃。它在埋满了碎银的雪地里朝反光最亮处蹦过去,在身后留下一排圆圆的脚印,像溪流中的卵石。它跳到玻璃上,让它扎进自己的身体,就这样把玻璃带给了刺猬。
几天后,刺猬用了从黎明到黄昏那么久的时间才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点亮了蜡烛,那是它生命中经历的第一个完整的白昼。正如蜡烛之前描述的那样,烛光像太阳一样光芒万丈,比刺猬见过的任何动物都更有生命力,它不停地跳着,随着气流和出的拍子变换着舞姿,细细的烟碰到洞穴顶部的石头就“哗”一下散了。
刺猬抱着燃烧的蜡烛,它们在火光中彻夜狂欢,直到再也挪不动一步、再也唱不出一个音符……
那是一个只属于两个人的平安夜。
刺猬后来去了很多地方,包括两英里之外的一块荒地,在那里,他看到尚未融化的层层冰封之下原来蜡烛拼出的刺猬,用了二十一根刺。刺猬还去了一座城市。这次它学会了不再跟着太阳走,因为在那个最长的白昼里它终于明白太阳本身也在走着自己的路。城市里有许许多多的柜台,柜台里有许许多多的蜡烛,那些蜡烛有着比它的蜡烛更繁复的花纹,更丰富的色彩,更芬芳的味道,但那些都不是它的蜡烛。
城市是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玻璃矿。它看到漂亮的女人指着柜台惊喜地尖叫,推开玻璃去取后面一样实心的金黄色物体;它看到玻璃匠把软化的玻璃吹成富丽堂皇的宫殿和很长很长的车,刺猬走上前,询问玻璃匠是否愿意替它吹一片落叶。
玻璃匠吹吹胡子,转转混浊的眼珠。
“我可以用我的刺作为交换。”刺猬许诺他。
玻璃匠于是吹了一片叶子。可刺猬高兴不起来。
“它的叶脉呢?没有叶脉,根须怎么才能把生命和养分输送给它呢——”
玻璃匠把叶子扔回了熔炉,叫刺猬走开。
玻璃匠身上冒着烟,于是刺猬觉得他心里一定也有一团火。
刺猬后来也看到了蜡烛曾经讲过的羊与狗的爱情结晶,它们趾高气昂地走在柏油马路上,一团团白羊毛握住狗儿纤细的踝脚。有一天刺猬想上前去问问漂亮的羊狗是否知道哪里有落叶形状的玻璃,可它才走了几步就惊恐万分地看到羊狗的白羊毛掉到了灰扑扑的地面上,粉红色的丝带翻出来,暴露出完美无瑕的脚踝。
那团白雪一样的羊毛是系上去的。
他们走出影院的时候天在下雨。
两人没有带伞,躲在屋檐下等雨停。
渐渐地,人走光了,只剩他们两个。
空气中漂浮着泥土的气息,还有一股寒气。
检票的时候票根撕得并不整齐,边缘留了两条细长的线,科林看着布拉德利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把它们拧在一起。
那天晚上他在梦里见到亚瑟。
他梦到他们在一片白茫茫的荒原,地平线全被雾气遮住,亚瑟和他并肩坐,用一根小树枝拨弄着面前的火。
梅林跟他说话,可说什么亚瑟都不理他。
后来过了很久亚瑟才转过头,很悲伤地看他。
梅林,你怎么不明白。
我不要你等我。
我要你快乐。
§
战争爆发后,英伦三岛被两方势力斩首,爱丁堡-格拉斯哥连线以南是麻瓜的天下,以北则成了魔法聚集地。十六年前安东尼国王发动的魔法大清洗运动把全国的巨人、矮人、精灵和巫师都逼到了这个被斩首的死角,英明的国王却不曾料想格兰扁山脉起伏的地势和苏格兰高地云集散落的大小湖泊会成为魔法的天然屏障。
昆德里正位于这重重屏障的最前端,成为了魔法世界的第一道防线。这里麻瓜居民的楼群早已废弃。四年前矮人接管了这片土地之后浩浩荡荡地展开了土木工程,如今这里地穴遍布,深者钻入地下好几英里。而在地面上,昆德里与世界反魔法中心爱丁堡只隔一道福斯湾。这条瘦瘦的水域曾被一铁一公两路跨越,而就连这连接两片土地的脐带也早在两年前的一次爆炸事件中被剪断。
二〇三四年三月十二日这天早上,断裂的脐带这端来了一个人:昂贵的长袍,更昂贵的发胶,魔法部部长森德里德出于此时还没有人知道的原因悄悄乘马车来到了爱丁堡。他戴着某种奇怪的银色手环,手环边的表盘上几颗黑色的星星在慢慢奔跑。
渐渐地,头顶的天幕开始抖落鸦黑的长袍,血红的太阳跃出地平线,将福斯湾彼岸那座渐渐苏醒的城市笼罩进一片骇人的红光……
新的一天开始了。
与此同时,隔水而望,断裂脐带另一端一个叫伊尔镇的小地方,一场追逐正在上演。
追人的是一名黑发青年,如果此时他没有骑在一辆飞驰的自行车上,那么那身白衬衣该还是规矩地塞在黑色的休闲长裤里面,然而此时衣摆却披风一样飞着。车轮转得宛如飓风中的风车,而被追逐者也毫不逊色。“小偷”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脚下生了翅膀似的飞跑,他显然知道自己再快的速度都跑不过两个车轮,因此把地理优势利用到了百分之一百:他翻身飞过车盖、坐在栏杆上滑下来、张开手臂跳下台阶。
追人者没有因为那串长台阶而止步,他熟练地操控着车把,猛地一拉将前轮抬起来,一跳一跳地从台阶上下去,等回到平地、前轮落了地,男人踩着蹬子站起来,两条腿飞速移动成模糊的圈。“小偷”一看跑不过了,忽地刹车,脚底抹油似的往旁边的巷子里一拐……等追逐者几秒钟后抵达,却发现面前已经是一道铁栏杆,唯一的门上挂了把沉重的大锁。“小偷”在栏杆那头,得意地冲他扬扬手里的文件,大摇大摆地准备慢悠悠走开。追人者不肯放弃,干脆咬牙将车扔到一边,退后两步助跑、踩着垃圾桶跃上电话亭,转眼就落到了栏杆这边,这下子“小偷”傻了眼,把文件叼在嘴里,就近抓了消防梯往上爬……
不到一分钟,两人都来到了屋顶的天台;这是片四四方方的空地,追人者见“小偷”无处可去,就不紧不慢地将白衬衣重新掖回裤子里,向对方伸出手。
“小偷”后退两步,把文件往屁股后面一收,似乎这样就能把东西藏起来似的。
追人者失去了耐心,“给不给?”
“小偷”犹豫了。
“高文•麦肯,我数两个数——”
“老大老大——”被称作“高文”的男孩没辙了,连忙把双手举起来,“兰斯老大,饶了我吧,作业还给你——唉,我不就抄了你几道填空题……”
高文说着,恭恭敬敬双手把文件递过去。
兰斯洛特接过来,看也不看就一折,继续跟高文伸手,“我要我的卷子,不是你的情书草稿。”
高文嘿嘿一笑,不情不愿地从口袋里摸出第二张纸。
兰斯洛特接过来,一折塞进口袋。
两人规规矩矩从消防梯爬下去,翻过栏杆,兰斯洛特捡起车子,高文一屁股反着坐上去。
“我想我得澄清一下,刚才那个可不是我的情书草稿。”
兰斯洛特把方才那张纸拿出来:那是一张寻人启事,上面是他们最好朋友的头像。
亚瑟•奥利温失踪于七个月前,格林威治宫事件当天,自那之后,他们就把这东西贴遍了大街小巷,然而始终没什么作用。战争时期失踪从来不是什么罕见事——不放弃也不是。兰斯洛特揭掉那张寻人启事背面的双面胶,就近缠到了附近的电线杆上。电线杆上早已经贴了无数照片,却更像某种无声的悼念——这年头失踪与死亡几乎可以划上等号,他们所有人却拒绝相信亚瑟遇到了任何意外。高文甚至戏说没准伊尔镇的王子殿下被“小美人鱼”救到了什么地方,高文说这话时眼珠滴溜溜转,“不过更可能是被哪位‘小美人’救了。”
兰斯洛特当时听到这话只是无奈地摇起头。他坚信亚瑟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回来。只是这时候他不会想到,那一天正步履匆匆地向他跑来。
§
早晨起来的时候,布拉德利有点不愿意起来,他不知道那个脾气倔得跟什么似的巫师今天对他又是什么态度。他在沙发上闭着眼,听着厨房里叮叮当当,过会儿飘出培根的香味儿。他闭着眼,拼命嗅着空气,肚子饿得咕咕叫。脚步声临近,香味儿也越来越近,然后他才反应过来——
布拉德利猛地睁开眼,发现科林正捏着一片培根钓在他鼻子前。
“醒了?”
布拉德利一伸脖子咬下那块肉作为回答。
等他嚼完了,坐起来,不确定地看着已经回到餐桌旁的科林。
“所以,你这是同意了?”
“同意什么?”
“你说呢?”
“小布。”科林放下果汁杯,扶住椅背,“我有些事需要跟你坦白。”
亚瑟十三岁的时候曾爱上一个叫索菲亚的女孩,她喜欢穿金丝绒裙子,头发里闪烁着星星形状的卡子。某天放学,他约她在冰激凌店告白,可在他开口之前,索菲亚却告诉他:亚瑟,我有些事需要跟你坦白。他怀着忐忑的心情,在桌面下搓着手指,想着满脸严肃的女孩该是要讲一个多么重要的故事,可索菲亚没说话,而是直接从桌子下面拿出一只盒子打开,给他看里面七八条蛇。
如果亚瑟•潘德拉贡那时候知道十六岁的自己将要和一个巫师站在山洞里面对十几条龙,或许他当时会表现得更为淡定。
山洞内,为首那条体型最大的龙是白色,剩下的则是深浅不一的棕黑,它们甩着尾巴向他走来,每步都是一次微型地震。
“你可以走近点。”科林告诉他,“我的龙不吃人。”
他被哈哈大笑的索菲亚的蛇咬下一块肉之前那姑娘也那么说,布拉德利腹诽,而且他确定她当初用的词是“咬”。
“所以你以前每次出来都是来照顾它们?”
“来陪他们。”科林用目光示意一下体型最大的那条白龙,“平时艾苏萨会照顾他们。”
“好的吧。”布拉德利有点儿不确定,“所以你想坦白的就是你养了一些……大型宠物?”
“剩下的可以待会儿再说。”科林有点忐忑地看着他,“你不想先跟他们熟悉一下吗?”
说实话,布拉德利不想,布拉德利一点儿也不想,可科林的样子好像一位母亲在期冀自家娃能够接受后爸,于是布拉德利也就勉为其难地前进一步。
让他惊讶的是,面前的龙绝没有新闻里看到的那样可怖,也没有龇着闪亮得可以做牙膏广告的牙一口咬掉他半个脑袋。去掉了最初的恐惧,这些生物的动作竟然让他觉得……优雅。是,就是优雅。特别是为首的那条白龙,它的身体曲线最为舒张优美,白龙的鳞片宛如切开的象牙反射着皎洁月光,拢起的翅膀收在身体两侧,高昂着头眨动着美丽的睫毛。它一步一步踱到布拉德利身边,缓慢而郑重地欠下身,双翼展开垂下头颅似乎在向国王行礼。
在白龙身后,其它的龙开始纷纷效仿,看得科林万分惊讶:这些小家伙一向对陌生人排斥得很,他还记得大约半个世纪前,艾苏萨险些把那个叫朱利亚诺的可怜的意大利佬烤成八分熟;等他追人未果,气呼呼地回到洞里找艾苏萨算账,这家伙却坐在地上背对他、翅膀扬起来遮住耳朵,拒不承认错误。
“我觉得她喜欢你,”科林告诉布拉德利,“你要不要试着摸摸她?”
“噢,好。”布拉德利嘴上应着,身体却没动。
“这样。”科林走过来握住他的手腕,牵着往艾苏萨的方向带,“把手张开,别攥成拳头,记着在龙面前千万不要把手攥成拳头,不然它们会把这看成一种威胁……”
“好的。”布拉德利享受着巫师久违的触碰,忽然傻兮兮地觉得就算待会儿被咬一口也值了。
然而没有龙咬他。
白龙凑近一点,用头顶蹭他的手心。
艾苏萨从远处看去像是全身贴满了白色的荔枝皮,不过头顶中间那部分摸起来却毛绒绒的;白龙似乎喜欢极了他的触碰,喷着鼻息发出一种温和愉悦的声音。于是布拉德利又大着胆子摸了摸龙鳞,他记得他小时候摸过死鱼和活鱼,他原本以为它们摸上去该不会有什么区别,然而艾苏萨的鳞片手感却全然不同,同样是坚硬的质地,却让他想起别的东西:一会儿是沙滩上洁白的、暗藏着用血肉磨出的珍珠的贝壳,一会儿是那些中古传说里英勇的骑士身披的盔甲和手中的盾牌,那些东西铭记着荣誉与勇气。
布拉德利心里冒出某些得寸进尺的蠢蠢欲动,回头不确定地看向科林,“我可以……骑她吗?”
“这你得问她。”
科林说着,有点幸灾乐祸地想这下子某人要遭殃了,可转眼艾苏萨已经开始殷切地蹭起布拉德利的外套;她用牙齿咬着他的衣摆把他拖过来,顺从地折起左腿趴下来,还落下一边翅膀给他。这下子科林可气得不行,这条白眼龙,他在心里骂,怎么平时我要骑上还得好言好语哄半天,布拉德利一来这龙反而变得这么狗腿……
出于安全考虑,科林带着布拉德利一起骑在艾苏萨身上;小王子坐在他背后,双手从后面伸过来扣住他的腰。尽管有魔法持续不断地从冰冷稀薄的空气中抽取着温度和氧气,巫师却有些喘不上气。
他们骑着白龙不断爬升、不断爬升,渐渐升到了一万英尺的高空,气流在这里放慢了脚步,布拉德利的金发微微向后飘。另外十几只小龙围绕着中心处的白龙飞翔,而尘世的一切都在层层云团下变得渺茫。
他们掠过数不清的山脉与河流,白龙本身也霞光披身,鳞片镀了金箔一样闪着玫瑰色的光;世界在他们脚下变成了渺茫的前世,苏格兰庄严宏伟的议会大厦、富丽堂皇的荷里路德宫,甚至连本内维斯山和本劳尔斯山都变成了无足轻重的黑点。他们在苍穹之上一瞬万里,让布拉德利产生了短暂的错觉,好像他可以抛开一切桎梏的枷锁,甚至可以弯腰躲过岁月的冲刷和死神的镰刀,他可以享用无尽的生命去拥抱怀里的这个人,只要他能感觉到对方温暖的体温和悦动的脉搏,整个宇宙就可以找到亘古遍寻不见的平衡点,而他心满意足。
王子把下巴搭到巫师肩膀上,“你记不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我跟你说不许用魔法看我脑子里在想什么?”
“记得。”科林微微一笑,“你当时还很蠢地把摄神取念说成了摄神盗念——”
“这不是重点。”布拉德利打断他。
“重点是什么?”科林问。
“重点是……你想不想看看我现在在想什么?”
“……不能直接说吗?”
“……说不出口。”
科林犹豫一下,还是回过头。
眼眸对上眼眸。
我靠他真的回头了——
“……你知道你现在想什么我能看见吧?”
……开始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我现在告诉你了。”
这样……挺奇怪的。
“奇怪你就用嘴巴说啊。”
……说不出口。
“你知道你切断对视我就看不见了对吧?”
……知道。
“所以,你想说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天你没有去格林威治宫会怎样?
“……”
如果那天一念之差,你没有去格林威治宫会怎样?我最近常常会想,如果那天我没有和我爸吵架、或者晚一分钟离开房间、出门的时候选择了左拐而不是右拐,或许这辈子咱们都不会遇见。
爱很难,错过很简单。有时候想起来我甚至会觉得后怕,如果那样怎么样呢,好像我还是会有一生,会遇见别的人,会成家,然后一天一天把日子过完,也许我还是可以很幸福,可是我遇见了你,你让其它所有可能都变得黯淡无光。就像一个看过满天银河的人不会再满足于一颗微弱的次等星,再漂亮的画册和照片从此都无法让他心动。
“……我不是银河,你不知道我瞒了你什么。”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我知道曾经有一个人,在我之前,我没有要求你抛弃他,往前走并不等于抛弃过去。
“你不明白。”
那就让我明白,别躲开。
……说点什么。
“我……”
科林咬着嘴唇,后面的话还没想好怎么说,身下的艾苏萨也不知是遇到了气流还是什么,忽地耸了一下背,像个催更的读者。科林的后背本来离布拉德利的前胸还有那么一段距离,然而艾苏萨这么一动,他被惯性一推、直接撞进了布拉德利怀里。
科林和布拉德利一下子尴尬得不行,艾苏萨却跟头没事儿龙似的继续飞,这会儿还飞得倍儿平稳。
艾苏萨飞出大概几万光年后,布拉德利首先清清嗓子,“我发现我好喜欢……”
科林屏住呼吸——
“我真的好喜欢你的龙。”
“……没关系。”科林板着脸,“我觉得我的龙也很喜欢你。”
“大概因为我魅力大。”布拉德利说着呲起牙。
“这跟你有没有‘魅力’没关系。”科林打击他,“艾苏萨只喜欢我喜欢的人——”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闭嘴,可布拉德利已经笑起来了。
“闭嘴。”他警告他。
布拉德利很显然不会听他的。
于是巫师伸手扶住王子的后颈把他拉近,吻了他。
咬。吸。
高文嚼着吸管,喝掉了大半杯可乐后才开始做数学题。
如果这时候他知道他那个失踪了小半年的哥们儿在干啥,那么高文一定会在心里炸成烟花,然而这时候高文还跟琼•雪诺似的什么都不知道。这会儿他正安安稳稳地坐在白龙下方一千英尺的图书馆里,一手撑着脑袋一手转着铅笔,眼前全是些乱七八糟的立方体、延长线、X、Y、I、I HATE MATH、I REALLY HATE MATH、I REALLY REALLY HATE MATH……
大约二十五分钟后他才吭哧吭哧把那几道题做完。做完之后高文认认真真检查了一遍才翘着椅子腿、动作潇洒地把笔往桌上一扔。然而这笔不怎么给面子,骨碌碌从另一边滚了下去。高文
又只好不那么潇洒地扶着桌面弯腰去捡。
等他再起身的时候兰斯洛特已经回来了。
“写完了?”
“写完了!”
“自己检查过了?”
“检查过了!”
兰斯洛特就放下手里几本厚重的书替高文对答案。就在他皱着眉头、手指顺着一道道题往下滑,觉得高文把作业做成了灾难时,窗外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天巨响——
下一秒,所有人都往外跑。
高文一把捞过他刚做完的数学试卷,兰斯洛特跑在他前面,他们随人流冲出图书馆,快跑到楼外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时兰斯洛特刹住车、单膝跪地伏低身体,高文把试卷叼在嘴里,踩着他的背噌一下窜到树上。两秒钟后,他从树上跳下来,脸色煞白地说了一个词——
“奥利。”
“奥利。”
布拉德利呆呆地看着火光爆出的方向。
他从龙背上爬起来,一门心思扑在自己的老家上,完全没注意到身后科林的状态——巫师忽然间心慌得厉害,布拉德利在他眼前变成两个、三个,好像一把铺开的扑克牌;四个布拉德利像唱某种合声似的说着什么,科林什么也听不懂,他全身的魔法煮沸了一般,无数个声部熔融着重叠在一起,那些单词全都分解成字母、变成图形在他眼前飘——下一秒,他看见了火。
五个布拉德利猛地合并成一个,科林这才发现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一片小镇上空,下方一块块民居和纵横的路已经被烧得边界模糊,融化进一片呛人的铁黑的雾;雾气像摄魂怪似的将他们包裹,科林觉得所有希望都被恐惧吸干了,他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忽然之间他高超的魔法在周遭的力场中变得无比渺小,他身处其中像最普通的一分子似的被胡乱冲撞,他想握紧布拉德利的手来保持平衡,却发现布拉德利已经不在身边,小王子抓着龙鳞在艾苏萨宽阔的脊背边缘弯腰看着下方,他眯着眼、弓着背,那种可笑的姿态让科林想起了跳水……
跳水。
这里没有地方降落。
布拉德利打算从龙背上跳下去。
“小布!!”
在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扑了过去,当他抱着布拉德利,后背狠狠地撞进农家丰收的稻草堆里时,梅林才迷迷糊糊地想起来自己是个巫师。
他感到什么人搂住了他的背,然后是他的头,接下来的事变得更加模糊,眼前的线条全在融化,脚底轻飘飘地踩着棉花,所有声音铺天盖地地砍过来:男人的吼叫,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啼哭,犬只的吠叫,白龙的咆哮,脑海里哪一根神经烧断了,滋一声响。
梅林眼前一黑,就像有人刚刚把电视关上。
§
与此同时,几英里外一个酷似软壁牢房的地方,一个金发女人正用指甲锉慢悠悠地磨着翘起的小指甲。她所在的房间在震动,身下的转椅在震动,面前茶杯里的液体在边缘晃荡着试探,可女人不为所动。她慢悠悠地磨完指甲,将指甲锉收回盒子,抬头瞥一眼面前屏幕。屏幕上是一张英伦三岛地图,这会儿地图上正以一个红点为中心不断荡开一圈圈涟漪,好像谁往平静的湖中心投出了一颗调皮的小石子。涟漪一圈圈辐射,所经之处蹦出更多红点,它们或大或小,每一处都带着经纬,经纬不断积累,在屏幕右侧列出一条长长的单子……
大约五分钟后,涟漪消失,屋子里的震波消失,女人把茶杯放
到一边,调出屏幕上某个最小化的窗口:窗口里是一些画面……或者该说,成百上千个画面;画面中有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他们无一例外地经历着某种魔法失控,在不同视角的摄像头下流露出一模一样的惊恐。
而在这之中,有一个画面有些特别:画面中是一间图书馆、一间私人图书馆,图书馆装潢原本也可以用豪华二字形容,只是此时一切都在高温中灰飞烟灭:火焰如同一片嗷嗷待哺的雏鸟伸长了脖子鲸吞着数不清的书籍,木头书架先是噼里啪啦冒着火星,很快就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接连倒下去;墙上那排画作本该框住一幅幅庄严面孔,然而此时安东尼一世、伊丽莎白二世、乔治六世与爱德华八世的脸却无一例外地在熔化的油彩中变得扭曲,像是一张张面皮被火一烤,不小心暴露了内心真正的模样。
然而让人毛骨悚然的还不是这个。
此时此刻,如果有人顺着金发女人的目光看去,会在图书室靠近门口的地方发现另一样东西:一具人体,人体浑身焦黑,已经烧得几乎没有一点儿水,它蜷缩在火中、映在另一个人的眼眸中;第二个人的眼眸不是黑色,也不是火焰的橙红,而是一片灿烂的金,这种颜色本该是希望和光明的代表,这会儿却变成了恐惧之源,源源不断的泪水从金色的眼眸中流出来淌满男孩的面颊,而在他周遭,熊熊烈焰却像被什么挡着似的怎么也不肯烧到他……
女人放下茶杯,微微一笑。
“早安,王子殿下。”
§
科林睁开眼时面前是一片石头,他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贝瑟代尔峰的山洞,一时间他错觉一切只是梦境,然而身边却坐着一个陌生男人。男人与布拉德利年纪相仿,一头棕发乱得很是潇洒。
“你醒了?”男人看到科林能坐起来了,玩笑似的给他肩上来了一拳,“我叫高文,亚瑟在那边照顾奥利呢,需要我现在叫他过来吗?”
科林觉得头脑依然不清醒,高文?他是布拉德利的朋友?那……
“亚瑟是谁?”
“哥们儿,你是不是傻了。”高文有些担心地看着他,偏头示意了一下洞里的方向。
布拉德利正在那里。
“你是怎么认识亚瑟的?”高文从伊尔镇的王子殿下身上收回目光,转头问科林,他吃惊地发现巫师眼里的混沌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如坠冰窟的冷酷。
“亚瑟。”巫师念道,“亚瑟。”
Chapter 6: 末日伊始
Chapter Text
杰米没想到他回归皇家安保队后第一个任务会是从圣巴塞洛缪医院接人去白金汉。如果是一般的人倒也无所谓,只是今天这位来宾虽未进入王室宫殿多少次,可死亡之名早已远扬。每当这位御用法医进入王宫之时,总要带走至少一位大人物的命,八年来从无例外。杰米在三月春暖的早晨打开停尸间的门,在见到来宾本人之前就已经感受到气味与寒意:阿瑞丁 穿着法医标配的白色长褂,福尔马林刺鼻的味道混合着尸体酸臭。
死神的气味。
阿瑞丁总这么形容自己,在法医界从业二十多年,他早已明白他之所以是死神并不是缘于工作台上那具逐渐腐臭的肉,而是他对活人的影响: 一支笔、一个数据、一点结论、一把解剖刀,这些在他手里都足以成为法庭上顶住被告人额角的枪,只是阿瑞丁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这把枪会顶在英国王子的太阳穴上。
当他拿着那份初步尸检报告进入白金汉时,王子正脸色煞白地站在一旁,黑色的眼睛失焦地盯着前方;而他的父亲安东尼国王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翻着一份文件和一打现场照片,对儿子的情绪置若罔闻。房间里还有一个人,五六十岁的年纪,一身宽松的红外套,烫过的白发在肩头打着卷儿:王室御医盖乌斯。
阿瑞丁依照礼节鞠了一躬,“陛下。”
安东尼用眼神示意他直切主题。
阿瑞丁将手里的报告递上去,“死者杰佛里•朱利安,四十九岁,性别男。我们只在死者口鼻腔浅部发现了少量灰炭末,支气管几乎没有附着,黏膜充血和水肿现象不明显,血样化验结果显示碳氧血红蛋白含量偏低,此外死者身体与地面接触部分烧伤覆盖率较小——”
“说结论。”安东尼不耐烦。
“初步诊断死亡原因:并非火灾,应该是魔法。”
“‘并非火灾’并不等于魔法。”盖乌斯说。
阿瑞丁扫了他一眼,“恕我直言,可这种情况下我想不到别的可能,杰佛里尸体上并没有其它外伤,而这正是索命咒的典型症状。”
“最终尸检结果什么时候能出来?”安东尼问。
“六天以后。”阿瑞丁回答,“我了解到您这几天将赴莫斯科峰会,报告会在您回来的那天准备好。”
王子不安地动了动。
安东尼没有理会他,点点头示意阿瑞丁退下。
“伊尔军火库那边火势已经控制住了。”门一合上盖乌斯及时插话,“莱昂提议派格拉海德去调查。”
说实话,他并不喜欢这位炸弹专家,无论有多少人力荐他是个天赋异禀的爆炸奇才,铁一样的事实摆在眼前:格林威治宫爆炸案至今悬而未决。只是此时此刻老御医希望国王的注意力无论如何、千万不要放到阿萨身上去……
“比起军火库的爆炸,我对王室内部的起火原因更好奇。”安东尼将下巴搭上对合的指尖,偏头示意王子走上前,“也许你能告诉我答案?”
阿萨看着他父亲硫酸一样的目光,脑子里嗡一声响。
杰米没想到他回归皇家安保队后第二个任务竟然会是从白金汉送人去伦敦塔。如果是一般的人倒也无所谓,只是今天这位囚徒偏偏是莫甘娜公主。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杰米一点也不清楚。在伊连手下做事多年他早已学会了掩饰自己的八卦,然而国王将公主关进伦敦塔这种事终究不可能垒成一堵不透风的墙。他在下午三点半接阿瑞丁进宫,在三点四十左右将阿瑞丁送走,等他回来的时候,正赶上国王怒不可遏地下令。
命令下完一屋子的人都犯了难,老盖乌斯显然已经劝说过一番,不过安东尼毕竟是安东尼,铁腕国王的意志从未被任何人左右,就连王子也不行。杰米方才来白金汉时王子身上还散发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恐惧,可此刻这种感觉没了,亚瑟王子原本那双黑眼像豆子一样可爱,可现在倒成了真正的黑色——那种能吞噬一切光的黑色。王子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让杰米感到恐惧;他听到命令不敢动,屋门口的其它卫兵也不敢动,莫甘娜公主也不为难他们,踩着高跟鞋啪啪啪走出去的气势像是要去登基,她砰一声摔上身后的门,仿佛刚刚给她至高无上的父亲关了禁闭。
等杰米客客气气地把她请上车,琢磨着这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时,莫甘娜公主自己倒先说开了:“你能相信吗,他儿子差点被烧死,他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把他拉过来盘问?!”
杰米嗯啊着,根本不知道如何接话,幸好莫甘娜公主倒也不指望他真正回答。等他们到了目的地,那边的人显然早已经接收到了消息。就算国王要关公主禁闭,自然也不能和寻常犯人一个待遇。塔内所有人,有活儿的,没活儿的,全都跑前跑后在附近晃;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这位新来的皇家贵宾身上,因而没有人注意到其中一个人,一名士兵,这名士兵身材高挑而纤细,棕黑色的眼睛将公主殿下怒火下的恐惧尽收眼底。
两分钟后,士兵走出伦敦塔的信号干扰区域,按动头盔上一个金属凸起启动了某种通讯设备;他说了些什么,又听了些什么,嘴角逐渐浮现出一丝古怪的微笑,士兵就这么微笑着穿过塔中绿地,从西南角一处小门出了这座幽魂遍布的皇家建筑,转眼就不见了。
十分钟后,一位身穿血红色冬装的金发女人挎着一只单反相机从伦敦塔附近的小巷中走出来。她戴着墨镜,左手拿一份旅游地图,那张漂亮面孔上迷茫又兴奋的眼神任谁也不会怀疑女人来此的目的。
莫高斯解下头上的皮筋,甩开束缚已久的长发,一头金色卷发瀑布一样散开,自由地闪耀在阳光下。
其实回归皇家安保队的第一天,杰米还做了第三件事,只是这件事在当时看来太过稀松平常,因而他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任务依然与接送有关,只是这接的人既不可怕、位也不高,乔治•弗莱迪 是王室最普通的研发部程序员之一——或许是最好的那个,然而依然是分子中的一个。这位乔治做事一向一丝不苟,不了解他的人可能会把他用鼻孔看人的方式当作典型的英国人的傲慢,但杰米明白乔治只是对自己能为王室献上毫厘不差的工作成果感到骄傲罢了。
于是当他在三月十二日晚九点十分从白金汉接上乔治时虽然哈欠连连,可总体还是乐意的。那时候他并非没有看见乔治手中那个银色的手提箱,但见惯了秘密的杰米却也没有把它放在心上。他按照国王指令把乔治放在英格兰那处举世闻名的兵工厂门口,三十分钟后把没了手提箱的乔治送回家。然后他还了车子,回家洗脸、刷牙。
那天晚上杰米躺在床上、眼皮打架地坠进梦里时,他不会知道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那个叫阿瑞丁的男人、莫甘娜三个礼拜后会被放出伦敦塔,至于乔治放进“巨石”的那个状似平常的银箱,那里面的麻烦四个月后才会重新扣响他们的门。
§
如果乔治•华盛顿的老爹是高文,那么被问到是谁砍了樱桃树时,华盛顿的回答一定会是:“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距离亚瑟将身份和盘托出已经过了三个小时,然而他现在下巴还是疼得要死。三个小时前,他刚讲完最后一个字时所有人还算平静。又过一会儿,高文抬头扫他一眼:“说完了?”
“说完了——”
他话音没落人先着了地,亚瑟还没反应过来,下巴上就已经结结实实挨了一拳,他的后脑怦一声磕到地上,嘴里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涌出来,高文的声音从耳朵进去都是飘的。
“这么长时间不回家就不知道给家里打个电话?!”高文骑在他腰上又是一拳,“你他妈这么大个人了连个电话都不会打?!”
等亚瑟头晕眼花地挨完两拳,兰斯洛特才不紧不慢地过来,“行了,给他三拳就够了。”
高文在脑子里数了数,然后在他下巴上补了两下。
之后兰斯洛特才架着高文的肩膀把他拉开。亚瑟趁机爬起来,退开两步躲得老远。
高文似乎还想过来,不过这次兰斯洛特把他拉住了。
“你知不知道他骗了咱们十二年?!”
亚瑟活动了一下下巴,“我说了我七岁才知道……”
“就你他妈数学好!”高文抄起手边一只花瓶砸过来。
亚瑟猫腰一躲,“我都道歉了——”
“道你个头!”高文依然气势冲冲,但已经停下了手头攻击,“兰斯和我、我们就不值得你信任?!”
“我爸不让说。”亚瑟赶忙解释,“而且这也是为了你们的安全,万一有人想灭掉所有知情者——”
“安全个屁!”高文恼火地打断他,不过看上去已经没那么生气,“你小子究竟有没有把我当——把我当爸爸……”
亚瑟无语地瞪着他。
“这事还有谁知道?”兰斯洛特问他。
“盖乌斯和奥利。”亚瑟老实交待。
高文的表情摆明了再也不想和他说话,不过亚瑟也清楚高文的性格:来得快,去得也快,过不了多久高文就又会跟他嘻嘻哈哈、嘻嘻哈哈完才想起来自己本该在生他的气。
这会儿真正让亚瑟担心的是科林。巫师正坐在一把椅子里冷着脸,他的眼神避开亚瑟的眼神、亚瑟的头发、亚瑟的脚,甚至亚瑟松开的鞋带,好像他是个万劫不复的雷区,而不是几个小时前他刚刚吻过的人。
亚瑟清清嗓子,坐到科林边上,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高文下手可真狠。”
科林没说话。
亚瑟抹抹自己的嘴角,“都出血了。”
科林还是没理他。
“如果不治治过会儿肯定得肿起来。”
这次科林依然没什么反应,不远处的艾苏萨倒是往前挪了挪,科林余光扫到了,一个眼神瞪过去,小龙往回缩了缩步子,眼珠在两人之间摆。
亚瑟连忙挡在小龙前面,“你有气冲我来,别跟小家伙发火。”
科林的表情写着“跟你发火就跟你发火”,“你们不能留在这儿。”
“我们还能去哪儿?”
“这是你的事。”科林直白地告诉他,“在我的龙把你们烧成灰之前,你有五分钟的时间离开。”
高文瞪大了眼睛,但亚瑟不为所动,“艾苏萨不会把我们烧成灰的,”他平静地陈述。
科林看向小白龙,白眼龙立刻把脑袋埋到了翅膀下面。
科林咬咬牙扔了句狠话:“那你就试试吧。”
亚瑟叹口气,举起双手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我道歉,对不起。”
科林没有理会他。
“那是特殊时期,我总不能告诉一个来历不明的巫师我的真实身份,可后来我想说的,一直想说的——事实上,我本来打算在今天你跟我讲完你的故事之后就对你坦白。”
科林闭上眼睛,挣脱了那双来抱他的手,“你必须回去。”
“也许咱们应该等你消气之后再谈?”
“没什么好谈的。”
“我们能去哪儿?”
科林冷笑一声,“等你进了城,随便找一部公共电话拨几个号码,就会有几百架直升机来接小公主回家——”
“你知道我不能。”亚瑟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句话,他开始有点生气了。
科林故作困惑地皱起眉头,“我看不出你为什么不能。”
“因为一旦我拨通了那该死的号码,你这辈子就只能在电视上见到我了——”
科林忽然觉得被他捅了一刀,“尊贵的殿下忘了杂志和报纸。”他说着,声线难以自持地颤抖起来。
亚瑟气得想咬他,“好吧,就算我骗了你,可难道你就没什么瞒我的事——”
“我能说句话吗?”兰斯洛特举起手,及时打断了亚瑟错误的道歉方式,“那里面躺着一个老人,”他指着洞内,“他刚从一场爆炸中幸存,就算你在和亚瑟生气,我请求你至少考虑一下奥利。”
科林听了这话转过身,第一次注意起这位黑发的年轻人来。
“兰斯洛特•卡布莱拉。”
让高文意外的是,那位三秒钟前还满脸怒火的巫师忽然间神色变得柔和,像是一个干渴的人看到沙漠里的一口井,然而这人又不急于喝水,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做的第一件事是趴在井口
掉眼泪——这就是高文当时的感觉,因为科林不仅瓦解了所有敌意,甚至伸出手,配合地握了握兰斯洛特。
亚瑟心里忽然警铃大作。
“我给你们两天。”
两周后,山洞里多了四张行军床。
得益于科林一千五百年的生活经验,贝瑟代尔峰的山洞更像一间时空博物馆。这里有九世纪的东方竹筷和西方刀叉,卷起的祈祷毯边放着合上的《圣经》,留声机唱针停在门德尔松的唱片,部落手鼓的兽皮面上画着荷鲁斯之眼,磨损严重的狮身鱼尾迷你雕塑叼着一张发黄的极光照片,羽毛、枯枝条和牛筋线编织的印第安捕梦网边挂着穆拉诺岛的手工玻璃风铃,那上面蒙了一层灰。
科林已经有段时间不住这里了,可现在格拉斯哥的小公寓似乎一时回不去了,于是他亲自跑了一趟把老巫师与小王子接了过来。山洞并不适合外出,于是他们将外出采购的频率保持在了一周一次。亚瑟的朋友兰斯洛特是个笑容温暖的内敛男人,他总是主动帮科林做各种事,声称那可以让他为他们所添的麻烦“少些愧疚”。
科林觉得兰斯洛特是个可爱的家伙。
科林得出这个结论后,亚瑟也得出了一个结论:兰斯洛特是个可恶的家伙,因为他被科林称为了“兰斯”。
天使亚瑟觉得这不是兰斯洛特的错,恶魔亚瑟觉得兰斯洛特罪大恶极。
原本亚瑟还担心他这两个朋友是否会因为科林巫师的身份而产生什么偏见,可很快他就明白某些人肤浅得只看脸。高文对科林简直充满了兴趣,还问了科林许多奇怪的问题,从巫师是否有什么特色菜品到魔法世界的吸血鬼是否对某一血型有特殊偏好。他还问过白龙为什么叫“艾苏萨”。
“龙语里那是‘耀日之光’的意思。”
“可你是怎么起的名字呢?”高文问,“你们巫师有什么《龙宝宝起名大全》之类的书吗?”
科林笑出声,“不不,凭感觉而已。”
高文似乎对这个答案不满意,“这也太随便了。”
“这一点都不随便。”科林告诉他,“每一条龙的降生都一定有其特别的意义,耀日之光一定意味着什么的高文。”
接下来的几天里,亚瑟过得小心翼翼,他像高文一样竭力说笑,像兰斯洛特一样竭力干活,却仿佛做什么都是错的。科林做饭的时候他在旁边晃会被看作游手好闲,可走过去又会被看作帮倒忙,其实这些科林倒没有说,不过他总能自己补出台词。亚瑟没有说,其实他非常想听科林叫他的名字,他真正的名字,然而科林没有一次叫过,就好像他的名字是某种禁忌,提一提鱼竿,就会钓出一连串被时间掩埋的湖中往事。
某天上午高文和兰斯洛特从超市回来,捎了个哈密瓜。科林没说什么,把瓜从购物袋里拿出来的时候掂了掂,亚瑟就主动凑过去:“你想吃吗?想吃我把它切了?”科林不说话,把瓜递给他,亚瑟赶忙接过来,像接过某种恩典,他喜滋滋地跟洗娃似的把瓜皮洗干净,然后低着头、哼着歌把它切成细溜溜的长条摆进盘子,末了抽一把纸巾,和瓜一并端过去。科林跟他说了句“谢谢”,可亚瑟怎么听怎么觉得像某句三个词的话。
趁热打铁,他告诉自己。中午的时候他瞄准了机会,端起桌上一盘炖土豆先假模假样给自己乘了几块,然后递到了高文面前。
“再来点?”
高文刚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说话,亚瑟已经把盘子转了九十度转到了科林面前。
“吃吗?”
科林瞥了亚瑟一眼,没说话。
亚瑟泄气地坐下,将盘子放到一边。
“我吃!”高文举手。
“想吃自己拿。”亚瑟没好气地回答。
“嘿。”高文“嘶”吸一口气,“没人爱我是吧?”
兰斯洛特把盘子往高文面前一推。
这个过程在饭后又循环了一遍,只是主角从土豆换到了布丁。
“来点布丁吗。”亚瑟说着连同勺子和纸巾一起递过去,“香草味的?”
然而科林刀枪不入,软硬不吃。
“过敏。”
这话听得亚瑟心里发堵,“对我?”
科林愣了愣。
他甚至不愿意花力气和我吵架,亚瑟绝望地想,有点后悔自己问出了那个愚蠢的问题……
“不。”科林说,“对香草。”
亚瑟觉得心里好过了一些,科林开始理他了,这是个好的开端,一切都在好起来……
“所以你们俩究竟什么关系?”高文戳着碗里的布丁,问得漫不经心。
亚瑟看着科林,对方没有回答的意思,于是他憋了半天憋出两个字:“朋友。”
“就普通朋友是吧?”
“对。”科林说得非常坚定。
高文灿烂一笑,让亚瑟心里咯噔一下,“那我就没什么好顾及的喽,”说着转向亚瑟:“你消失的这段时间,苏菲亚的孕检报告出来了。”
亚瑟顿时气得想把高文塞进土豆里。
“不是啦啦队那个苏菲亚。”高文摆着手,生怕自己没说明白,“是和咱们一起去格里高利生日派对的那个。”
“哪个都和我没关系!”亚瑟气炸。
高文一脸无辜:“我正打算告诉你这点呢……”
“我们之前什么都没有!”这句话亚瑟看着科林说。
“当然当然……”高文晃着叉子和脑袋。
十分钟后,亚瑟把高文拖到了洞外。
“你以后给爸爸闭嘴。”
高文斜他,“傻小子,我在帮你懂不懂?”
“多比还帮过哈利•波特呢。”亚瑟瞪他,“管好你自己的事。”
“他都不理你了。”
亚瑟还在生气:“我宁愿他一直不理我也不愿意他难过。”
高文本来还挂着一脸调笑,听到这话愣住了,“你是认真了?”
亚瑟没搭话,不过表情已经给了他回答。
高文难得安静了会儿,过了会儿他说:“你知道我一向不愿意把话讲死,可你们之间,没可能。”
亚瑟将头别到一边。
“你逃避也没用,你爹不可能同意。”
亚瑟还是没说话。
“所以你是怎么想的?”高文问他,“你总不可能一辈子不回去,只要你回去,就不能带他一起,别说他是巫师了,就是他这个性别……”
亚瑟叹口气,“说实话,我没想那么远,”他揪着地上的草扔到一边,“你说我该怎么办,他现在都不理我了,要是他不想继续怎么办?”
“那你就不用考虑你爹的问题了。”
亚瑟没心情跟他玩笑,“要是他不愿意承受这种压力,以后再也不理我了怎么办?”
高文翻翻眼睛,反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觉得为什么他到现在还没把咱们轰出去?”
亚瑟低下头,“也许他看上了兰斯洛特。”
这下子高文气坏了:“你怎么不说科林看上了我?”
亚瑟瞪他,“你能不能认真点?”
高文耸耸肩,“你一个阅女无数的人这种事还要我教你?还能怎么办,哄呗,谁叫你当初骗了人家。你要真那么没自信,就给他做饭,做倍儿难吃,他要是吃了还说好吃你就有戏。”
“我真的同情你将来的对象。”
高文踢他,“试不试?”
亚瑟摇头,“没人会对自己爱的人这样,我给他做东西一定会自己先尝好。”
“那你就跟他谈谈。”
“他不想和我谈。”
“那你就强迫他跟你谈。”高文教他,“把他逼进死角。”
五分钟后,亚瑟以一个愚蠢的姿势被石化在了原地,而科林从那一大团亚瑟形状的空气边擦肩而过。
“科……”亚瑟动不了,从牙缝里喊他。
科林犹豫一下,还是心软了。在他下令之前,他的魔法已经窜出去,松开了亚瑟。
亚瑟这次不再强求,揉着手腕绕到科林面前,“对不起。”
这句话他最近已经说过不知道多少遍。
“你什么时候才能消气?”
科林别过头,没说话。
“我可以等你。”
巫师讽刺地笑了。
“我是认真的。”亚瑟告诉他,“其实当时瞒你那些事我也不愿意……”
“亚瑟。”科林的语气很冷漠,看他的眼神像看一碗打翻的水,“我没生气你瞒我。”
“那是因为什么?”亚瑟立刻紧张地问,“是因为我的身份——?”
“你是王子,我是巫师。”
“我不介意。”
“你母亲因为魔法而死你也不介意?”
“那不是你的错。”亚瑟着急地说,“我不会把梅林的错算到所有巫师头上,更不会怪你……”
科林半晌没说话,过了会儿他说:“亚瑟,我不想你难过。”
“你指望我听了这话还能离开吗?”亚瑟歪着一头金毛问他。
“你赖在这里多久,都不会有结果。”
“你那天想告诉我什么?”亚瑟转开了话题,“如果没有伊尔镇的事,你本来打算告诉我什么的是不是?”
科林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莱昂什么都没说。
距离莫甘娜“住进”伦敦塔已经有两个礼拜,然而国王依然没有放人的意思。他在白金汉报告伊尔镇初步调查结果,举荐了同样负责格林威治宫的格拉海德。国王点头以后莱昂本想开口,却怎么也想不出如何涉足王室家事。于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着回到办公室,拎了格温给公主准备的换洗衣物出了门。
“替我谢谢格温。”莫甘娜接过后对莱昂绽出一个微笑,“也谢谢你,莱昂。”
莱昂看着莫甘娜的笑容,忽然间昏了头。他不能让她继续待在这个鬼地方,如果不是因为公主和国王的二次冲突,她一周前就可以出去了。如果第三次冲突发生呢?两位塔中王子和安妮•波琳的冤魂绝不是最好的伴侣。
莱昂腰间枪套里插着一把改良版瓦尔特PPK袖珍手枪,那是他在S.A.S时期最好的朋友。最著名的枪都有名字,而他这位冰冷的小伙伴被莱昂称为“苍鹰”。一个美好的念头从不知名的角落滋生出来,诱惑着莱昂。他是一位英勇无畏的骑士,而莫甘娜是深陷高塔的公主。此时此刻,他只需要动一动手指,就能得到一个童话般的结局……
莱昂以特种部队出身的敏捷身手用近距离搏击术在几秒之内迅速干掉了两个守卫,然后麻利地拔出“苍鹰”用握柄敲昏了第三个。做完这一切后,他两下摸出守卫身上的钥匙将莫甘娜公主放出牢笼。他们一路狂奔,干掉更多的卫兵之后扑倒在莱昂等候在塔外的黑色防弹车前。一阵乒乓枪声徒劳地在玻璃上擦出愤怒的火花。莱昂从车后探头,弹无虚发地解决了追逐的守卫,优雅地向他的公主欠身伸手帮她拉开车门。他们在呼啸的警笛声中猛踩油门,晾开汽车顶篷,戴上墨镜,大笑着驶入落日余晖中,一起亡命天涯……
“莱昂?”莫甘娜公主的声音将他一下子拉回了现实。他又在伦敦塔的牢房里了,“苍鹰”沉睡在枪套中,栏杆那侧的莫甘娜公主有点担心地看着突然间兴奋得红光满面的莱昂,“你还好吗?”
莱昂花了两秒钟调整了一下情绪,“是的,不客气。”
莱昂离开伦敦塔时心里充满了挫败感。他以为他是谁,詹姆斯•邦德?莱昂从来都是个中规中矩的人,尽管他也心存无数幻想,但那些都是永远难以成真的绮梦。莫甘娜公主和他咫尺天涯。
莱昂曾经有过辉煌的时候。他出身军事世家,父亲是一名战功赫赫的忠臣,他在少年时期就励志要追逐父亲的脚步,在战乱年代闯出一番事业,于是他报名参加了S.A.S的选拔。
誉满全球的S.A.S从选拔时期就是一场与魔鬼的持久战。限时通讯训练、模拟伏击、实弹攻击和没完没了的体能训练轮番拷问着他周身上下每一根肌肉和骨头,无论雨雪冰泥。凌晨三点,60磅的负重包隔着简陋的纱布磨着层出不穷的伤口,他被要求在呼啸的狂风中、规定时间内翻越2000英尺的山脊,接着完成几十英里的山地行军——或者叫全程奔跑。这一切早已成为了家常便饭。连续几个月,他都不知道身上捆着的是泪水、汗、泥还是鼻涕。
当他终于戴上沙色贝雷帽,别上“飞翔的匕首”臂章,他以为他报效国家的时刻终于到来。在枪口之下,每个人的生命都不再被出身、长相等人文因素量化,而是注入了一个战争的连通器内:生命平等。莱昂准备伸展手脚大干一番,命运却自作主张转了个弯。
莱昂开始正式执行任务一个月后,他的父亲为抗争魔法的伟大事业捐躯。两周以后,他本人在一次杜尔镇的军事行动中负伤。他的断背在四个月后恢复,但他却再也无法达到S.A.S的基准线。莱昂的母亲一身黑色丧服握着他的手潸然泪下,祈求她唯一的儿子再也不要回到前线。
莱昂点了头。
他母亲调用关系让他进了皇家安保队,负责王室安全,莱昂从此只留于调遣调查类文职工作。他曾以为S.A.S的训练已经铸就了他果敢勇猛的第二天性,直到现在,他已年近三十,那些心里弥留的坑洼已经被责任填满,他紧绷的神经已经松弛。莱昂抖落了S.A.S留在他身上的痕迹,开始了一种他并不享受的新生活。
现在的他是一堆烧尽的灰,而莫甘娜公主是青春正盛的火种。莱昂从未想到自己在浑身是血地被抬进医院、鬼门关一游后会被玫瑰划伤。但他一点也不吃惊手握玫瑰的人会是莫甘娜。她既可以神采飞扬地在舞会上旋转着高调炫耀她的新裙子,也可以一身干练的紧身黑衣,马尾高高扎起和莱昂在房间里练习搏斗与射击,笑声爽朗,还带有那么几分豪气。莱昂毫不怀疑,如果格温或者她其他朋友的家乡遭到了袭击,莫甘娜会踢掉高跟鞋跳上摩托前去施救——莫甘娜的一切都是莱昂旧生活的剪影,充满了冒险和刺激。
因而莱昂在走出伦敦塔时心情跌到了谷底。他不能违背国王的命令放她出来,他只是一个保镖,一个教练,一个下属。她是公主。他们无处可去,他能做的也就是把莫甘娜调到伦敦塔内最舒适的房间,帮助格温给那个心仪的女孩捎去一些日常私人用品罢了。
抛开这些儿女私情,另一件践踏莱昂心情的事是科林•詹姆斯的调查进入了瓶颈。战争期间,档案曾多次遭到偷窃损毁,但科林•詹姆斯却有一个人能有的全套证明:从出生到死亡,但却没有任何关于他亲人朋友的信息。他有车,车牌号却无从寻找。莱昂从业多年的直觉告诉他个人资料齐全但周边资料严重匮乏的人一定有问题。然而一切摆在眼前,却像一个巨型汉堡一样无处下嘴。
科林•詹姆斯究竟是哪儿来的?!
梅林•艾莫瑞斯究竟是哪儿来的?!
魔法部部长森德里德知道那个白胡子长到腰际、总背着一只破旧水壶的家伙是梅林,知道他公开了魔法,知道梅林是他的战时特别顾问、地位高于智囊团,而且只与部长本人进行直接接洽,但他不知道梅林究竟是何方神圣。他没有那老头儿的手机号(他怀疑那个老东西是否有手机),每次都是梅林主动找他。这些会面曾经十分有限,然而在过去三两个月里,梅林来的次数却比过去几年加起来还多,而且每次来的主题只有一个:主动和解,结束战争。
所以当今天晚些时候森德里德推门进入自己的私人办公室,发现梅林正坐在他的转椅里时,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次的主题会与之前大同小异。
他猜对了,只是这次梅林多带了某些东西,又少带了某些东西。梅林没有带“千年水壶”(这是森德里德私下给那只破水壶起的绰号),他多带了一个问题。
“军火库的爆炸是怎么回事?”
“一次军事行动罢了。”
“你我都清楚那不是一次简单的爆炸。”梅林直白地说,“全国上下许多巫师都感到了短时间的魔法紊乱。”
“包括你?”森德里德对梅林坐着自己的椅子耿耿于怀。
“我能控制自己。”
森德里德并不相信这话,莫高斯曾告诉他魔法越强的人反应会越大,“我们的技术员研发了一种新型武器,”他对梅林解释,“但很显然它的副作用太大了,很抱歉影响到了你。”
就在梅林以为部长要就他的健康问题进行一番假惺惺的关切时,森德里德话锋一转:“你的龙怎么样了?”
“老了。”梅林简单地回答。
“那可是唯一一条不在魔法部管辖范围内的龙,会讲英语,真希望哪天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训练出来的。”
“我每天都给它唱ABC。”梅林讽刺地说,“我告诉过你,基哈拉是古生魔法的高智动物。”
“绝无仅有。”森德里德点点头,“我明白,就像白龙一样稀有,”他提到“白龙”两个词时故意加强了语气,同时密切观察着梅林的反应。
梅林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明白部长在把话题引向何方,一千五百年的生命里他曾不止一次步入政坛,“传言爆炸当天伊尔镇出现了一条白龙。”
“传言是真的。”
“也可能只是一些烟雾。”
“如果你看到了,就不会这么说了。”
一阵沉默,互不信任的双方如同两匹狼一般隔桌僵持。他们都确信这段对话如同每次一样充斥着谎言,他们也明白对方并不会对自己所言照单全收,问题就在于如何从蛛丝马迹追本溯源,从无尽的垃圾中剔出一点真相。
最后梅林先微笑起来,把话题转到了他们的常驻问题:休战。内容无非是关于魔法世界怎样在几个关键事件中占了上风,却在日常战役上频频吃瘪,国王的报复,几个月内失守的十几个村镇——都是一些老生常谈。
如果森德里德只知道梅林知道的一切,或许他会被梅林这些老生常谈波动一二,但森德里德知道更多东西,某些目前还未显露的决胜技巧:一旦他们成功启动了那个制胜法宝,他就再也不用忍受梅林无知的唠叨……
于是此时此刻,森德里德只是露出空洞而耐心的微笑。
§
国王专属的英版空军一号诞生于战争初期,耗资近三亿英镑。它拥有五千平米的内部空间,总重量超过四百五十吨。为了彰显国王专属座驾的特殊身份,红白蓝的米字旗和皇家徽章无处不在:从线条优美的机身到做工精细的磁盘。而王室座驾可不只有一副气派外表,空军一号拥有全世界最顶级的通讯系统、反导弹系统、定向武器系统和魔法防卫系统。它的设计者主张用魔法来对抗魔法,于是飞机上安装了诚实探测器,魔法干扰磁场、军用窥镜、魔法生物监测仪和其它装备。
空军一号首次亮相就成为了各国竞相模仿的魔法空防开山鼻祖,处女航更是以1184公里的时速冲上了世界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
《简氏防务周刊》称其为“不死鸟”。
这里是除了白金汉宫外全英国最安全的地方之一,盖乌斯对此坚信不疑。它的安保系数甚至高于人多眼杂的爱丁堡。四年一度的全球反魔法峰会原本定址爱丁堡,却因伊尔军火库的爆炸而临时转移到了莫斯科。一周前,安东尼国王带着满腔怒火接受了这个安排,所以今天盖乌斯才会同国王和王子一起再度登上那架让英格兰为之骄傲的飞行器。
防弹窗外无边无际的云海将高速飞行带来的不适感大打折扣,这本应给人以脱离尘俗琐事的平静,可年迈的御医心里却泛起了一阵不安。平静的表面下,隐隐约约有什么暗流涌动。
“国王陛下希望见您。”敲门声响后,一位仆人推门来报。
盖乌斯点头:“我就去。”
盖乌斯以为安东尼国王找他是因为某些晕机反应,但国王的主题却是传说:亚瑟王的传说。
“你记不记得亚瑟王是怎样被人民认定为国王的?”安东尼问他。
盖乌斯一怔,自从王子以那位伟大的过去与未来之王命名,亚瑟王就再度成为了不列颠街头巷尾的谈资,盖乌斯相信即便是连自己名字都不会拼写的流浪汉都不会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所以很罕见的,盖乌斯没有明白安东尼的用意,只是老老实实做出了回答。
“亚瑟拔出了石中剑,陛下。传说中那把剑只能被真正的王位继承人拔出来,在众多前来尝试的勇士中只有亚瑟成功了,所以人民就张开手臂欢迎了他……不知道您为什么突然想起来说这个?”老御医的眉毛问询地飞进头发。
安东尼给了他一个延迟的回答:“等峰会结束,咱们回到英国,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就会明白。”
这句话不比上一句好懂,不过盖乌斯也明白依照安东尼的性格此时不会说得更多,他顺着国王的目光看过去,“不死鸟”窗外太阳就要落了,远远望去云层宛若熊熊燃烧的火海。
§
这天晚上奥利并没有睡着。
他躺在贝瑟代尔峰的山洞想了很多事,十六年来,他从没有像最近两个礼拜这样如此真切地看到真假王子计划中那个致命的漏洞:亚瑟和人民之间没有羁绊。真假王子计划保证了他的安全,但远离了风口浪尖也就退出了战争中心。战争对亚瑟来说根本只是一个遥远而麻木的概念,亚瑟从没在游行队伍里接受人们的欢呼,也从没倾听人们的请愿,感受那些生活不幸的可怜人对他的依赖。反之亦然。人们从未收到亚瑟在大小节日给予的祝福,没有在伤病医院看到王子蹲下身对病童露出鼓励的微笑,他们从没接到亚瑟伸手递出的丝毫救济。
这导致了一种断层,一种欠缺。
正是这种欠缺导致亚瑟在外放任自流了七个月。倘若他的身份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人们在震惊之余又怎么会在转瞬之间抛弃那个没有王室血统却一直在他们身边给予陪伴鼓励的黑发少年,转向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秘密宫殿,而阿萨此刻正在那个隐秘的空间内执掌王权。
更何况如果人们知道这位真王子身后还站着一个形影不离的巫师,又有多少人能够越过排斥和偏见用敞开的双臂欢迎一个买一送一的亚瑟?
奥利忽然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忧虑,现在已经不是拔出一把剑就能赢得人民敬重的时代了,即使亚瑟真的打算回去,他究竟该怎样才能真正回去?
山洞深处日光暗淡,床边的钟乳石和石笋触手可及,在温暖的烛光中伸展手指够向彼此。这让奥利想起了米开朗琪罗在梵蒂冈西斯庭礼拜堂穹顶创作的那幅享誉世界的画。画中最撼动人心的部分就在于上帝与亚当即将触碰却不曾触碰的手指。即将被灌注的灵魂就那样悬而未决地停在那里,在时光中搁浅了五百年。
奥利曾多次亲眼目睹过这幅画,那带给他的震撼无与伦比。这种震撼并不来自这幅作品背后的宗教意义或者画作本身高超精湛的笔触,而是凝结油彩中流动的明天。《基督山伯爵》里说:人类全部的智慧就包含在两个词中,等待和希望。而《创世纪》正如一个美好明天的预言,一个怀揣希望进行了漫长等待、终于迎来的关于幸福的许诺:虽然上帝尚未将灵魂赐给亚当,但他总会这样做,也许在今天,也许是明天。就如钟乳石与石笋成分相同,终有一天会彼此相通,它们花千年时间跨越一点距离,然后自此永不分离。奥利有种预感,亚瑟和科林就是此时的钟乳石与石笋,只消再多一点点等待,就能灵魂相通、融为一体,从此不得不满腹牢骚与欢喜地共享生命。
然而在那之前,他们还有一段漫长的路要走。
§
森德里德一步也走不动。等他强装镇定来到地面上,身边小记录员的脸色已经变成了和袍子一样鲜艳的绿,扔掉记录板直接跑到不远处俯身大口呕吐起来。
森德里德不怪他,刚刚他们看到的东西让他自己也感到无比恶心,他觉得昨晚吃下的奶汁鳟鱼正在胃里回游,可他是部长,总不能像个小人物一样失态,更何况是在面不改色的莫高斯面前。
“我原本以为上次实验已经成了。”他冷冰冰地对莫高斯陈述,“你之前告诉我上次的实验已经成了。”
“是成了。”莫高斯回答,“只不过上次的材料太不稳定,要想完全控制住它……”
森德里德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你需要什么?”
莫高斯的回答直白得很:“人。”
森德里德嘴角的肌肉跳了一下,“如果你找到了伊尔镇的白龙,我就不需要给你找人了。”
“我还没查到白龙,不过白龙上的人我们倒有了些眉目。”莫高斯翻出一份文件递给部长一份,又瞥了一眼远处呕吐的记录员,对方正把五脏六腑陆陆续续吐出来,但莫高斯向来谨言慎行,她眼中金光一闪,在空气中升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彻底确保她与部长接下来的谈话内容处于绝对机密。
“龙上一共有五个人,一个身份不明的黑发,另外四个是伊尔镇原住民,两个青年叫高文和兰斯洛特,一个叫奥利温的老头子。”莫高斯微微一笑,伸手帮部长将资料翻到最后一页,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金发少年的照片,“至于最后一个……亚瑟•奥利温,奥利温名义上的孙子。但情报显示亚瑟小朋友的生日和咱们王子殿下是同一天,同年,同月,同日。”
“和王子生日同一天而且叫亚瑟的可不止他一个人。”森德里德扫了一眼金发少年的照片,“英格兰也不缺金发,莫高斯,我希望你能保持科研人员严谨的作风而不是像娱乐记者一样捕风捉影。”
“是。”莫高斯漫不经心地亮出底牌,“但在十六岁当天失踪了的却只有他一个——亚瑟•奥利温在伊尔爆炸之前就已经失踪了半年,失踪日期是在王子生日当天,据伊尔镇幸存居民的说法,亚瑟在十六岁生日当天一早就被一辆黑色轿车接走了。我查过了,那是王室用车。”
森德里德心里一动,“所以伊尔镇的爆炸反倒有了意外收获,那个身份不明的黑发呢?”
“黑发的那个人据目击者称当时已经处于昏迷状态,我推测他大概是一个魔力高强的巫师。从他身上下手会很难,我会从白龙身上查起,不过如果对方有一丁点脑子,最近都不会再让白龙出洞……”
森德里德看着远处那个呕吐完毕的记录员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开始转着脑袋寻找刚刚扔掉的记事板,“告诉我最后一件事,” 他看着莫高斯,“咱们的小公主怎么样了?”
莫甘娜睁眼之前产生了短暂的错觉,以为自己还被禁足在那座塔中,可转身时加厚的床垫贴合着柔软腰身,她又记起了自己真正在哪里。公主翻身面对墙壁,将手腕上一只冰凉手镯紧紧挨在额头上试图让这个事实彻底印进她的脑海。手镯是银色的,上面雕刻着古老的金色图腾,是乔装成士兵的莫高斯第一次出现在她牢房外时一个小小的见面礼。
“手镯上的技术源自麻瓜用来囚禁巫师的手铐。”莫高斯告诉她,“我对它的外观和功能进行了改良,你会发现它能帮你抑制任何形式的魔法爆发。”
莫甘娜问她为什么这么做。
莫高斯的回答是:“因为你来自我们。”
没有人知道这句话给了莫甘娜怎样的冲击。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知道自己不能融入,因为心智的分外早熟:莫甘娜经历得太多,成熟得太早,母亲的过世,父亲的续弦,真弟弟,假弟弟,从小莫甘娜就学会了秘密:秘密和谎言,而那时候她的名字还是凯蒂。第一次知道莫甘娜这个名字是从一本书,一本传说改编的童话书,那时战争还没有爆发,那时凯蒂还在向往魔法,她渴望着一种力量为她挑起生活的重量,却没想到有朝一日那种东西会被自己的父亲定义为邪恶之源。
最初想要改名是在五岁,而她父亲反对的理由十分简单:书里的莫甘娜杀了亚瑟。然而安东尼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女儿比他想得要执着得多。五岁的凯蒂已经对事情看得很清,当时的她列了一张单子,讲明莫甘娜有的黑化理由她没有:她从出生起便已经被父亲冠以公主之名,没有所谓的不被承认,更没有在爱了亚瑟十几年后发现他是自己亲弟弟的狗血剧情;她身边不是没有人将亚瑟放在自己之前,可比起彻头彻尾被利用的阿萨,她所受的甚至称不上委屈;她有魔法没错,她曾为此恐惧没错,可这恐惧从来都有人承担,盖乌斯一直是最好的导师,莫甘娜知道自己并不孤单。
改名是一种兴趣、一种反抗,是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安东尼:我的人生要自定义。如果没有伊尔镇那天的失控事件,或许莫甘娜永远也不会把目光转向那位金发女巫。上一秒她还在房间里看着那个炸裂的镜子,下一秒已经在恐惧浇灌的怒火中被关进了伦敦塔,那时候恐怕只有莫甘娜自己知道她有多怕,怕魔法会在不经意间再次爆发。
一枚手镯,一点信息。
很公平的交易。
§
上午十点,格温带着一个女人进了温莎堡。虽然白金汉有自己的常驻皇家服装设计师,可偶尔换换口味也不是什么奇怪事。
时装设计师莫格的打扮有着鲜明的职业特色:洋气入流的黑色小夹克罩在一条荷花袖的白毛衣外,迷你包臀短裙是妖冶的红,细高跟拔高了美中不足的个头。如果不是脸上化妆品遮不住的皱纹,单看她的背影和气质,格温会以为莫格是个二十岁的姑娘,稳重时尚,优雅干练,一下车就甩开步子直奔目标,三两步就跨过温莎堡半个厅。
如果十分钟后格温没有无意中瞥到公主的穿衣镜和时装设计师映在其中的年轻的脸,或许今天依然可以是普通的一天。
自从在珀西瓦尔的床上睁开眼,伊连就知道今天注定是不普通的一天。
他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二百八十遍,然后爬起来飞快地穿好衣服,溜进水房慢吞吞地梳洗。他一根根剔好胡子,一个毛孔一个毛孔地洗脸,等伊连磨蹭完来到餐桌边时,珀西瓦尔正在看报纸,一份《每日邮报》全部展开横在两人之间,大写加粗的标题写着份姗姗来迟的《饮酒的危害》。伊连尽可能安静地在桌边坐下,抓过一片吐司面包撕开扔进嘴巴。
珀西瓦尔过了一会儿才说话,话题是英格兰最近过热的天气和伦敦许久不来的雨,他说什么伊连都点头附和,等两人总结完上周天气又预言完下周天气,伊连用下巴指指那份报纸,问是否有什么有趣的消息。
“列夫•门捷死了。”珀西瓦尔把打开的那页标题读给他。
“谁?”
“列夫•门捷,英国科学院地质研究所的专家。”珀西瓦尔说,他隐约记得那个偏激的家伙是怎样呼吁人们停止采矿挖煤以及一切会破坏地质结构和生态环境的行为,那种歇斯底里的样子仅次于他曾经交往过的一个叫薇薇安的女孩,“法医说他死于心脏病。”
伊连点点头,继续吃面包,他嚼着里面的葡萄干和核桃,觉得所有东西都咽进了气管。直到快吃完,珀西瓦尔才终于提到那个两人一直避开的话题。
“昨天晚上……”
伊连清清嗓子:“很棒。”
珀西瓦尔注意到他的表情,“但是?”
“战时同性恋违法,我又在白金汉……”
珀西瓦尔点点头:“明白。”
“还是很高兴认识你。”伊连说。
“我也是。”
于是饭后他们道了别,伊连从沙发坐垫中间挖出手机,经过书房,看到旋转椅上自己那件白衬衣正婀娜地挂在椅背上。他赶紧把它拎过来匆匆忙忙套上。两分钟后,伊连离开了珀西瓦尔的公寓,走进电梯打开了手机:两段搞笑猫视频,然后他就会忘掉昨晚的事了,伊连这么告诉自己,自媒体时代汹涌的信息潮总能用毫无营养的废话挤掉那些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手机刚好亮起来,提示栏滚动播放,显示了好几个未接来电和十三条信息。
未接来电都来自他妹妹格温,信息也是一样。
他点开第一条:你在哪里,赶快回来。
第二条:看到速速回电。
第三条:开开手机!
他直接跳到最后一条:求你了,速回。
伊连觉得奇怪,他把外套甩到肩上,将电话拨回去。这时候他还不知道,就是这么个电话,改变了他们所有人的轨迹。
十分钟后,远在伦敦另一头,莱昂扣掉了电话。就在刚才他收到了伊连一份荒谬绝伦的口头报告:布尔镇的突袭行动遭到了泄密——这是不可能的,知晓这样的行动需要最高级别的访问权限。
但话虽如此,莱昂还是提高了警惕,对相关负责人提出了几条警告。伊连拒绝告诉他信息来源,却能保证其可靠性。莱昂虽然对此窝火却也理解,白金汉所有人无一不深知信任与自保之间微妙的平衡。
在排查别人前,莱昂首先检查了自己:相关资料只存储在特殊加密的几台机子上,他办公室就有一台,当他不在办公室时,能进来的人根本没几个……他的助理罗斯小姐是一个,伊连是一个,还有军方的几个人,除此之外就只有莫甘娜。莱昂几乎想也没想就排除了最后一个选项,剩余的却想来想去没有结果:谁也没有机会,谁也没有动机……
莱昂这么干想了大约十分钟,然后起身决定先去吃个午饭。他出了办公室,锁好门,往楼下走的时候抄了条近道,经过了白金汉那条声名远扬的面具长廊。在诸多的白金汉一景中,摆放着十七具死亡面具的面具回廊是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一个,内部人士私下里将它称为“死亡长廊”。
十六世纪,死亡面具盛极一时。为纪念声名显赫者,工匠们通常会在伟人的尸首上涂上某种拌了橄榄油的合成泥浆,待其干后剥落为膜,再填进石膏或其他材料,借此做出面孔的复制品。但丁、莎士比亚、卢梭、富兰克林和济慈等都拥有自己的死亡面具。后来技术进步,材料更迭,王朝易主,到了十八世纪法国大革命期间,死亡面具变成了胜利者对战败者的一种穷尽的羞辱。那时的革命者会从民间寻找到技艺精湛的工匠,命令他们将被斩首的贵族的头颅制成死亡面具,为革命进行最惊心动魄的宣传。工匠们被命令抱着滴血的人头做出蜡像模子,其中最著名的祭品莫过于路易十六和他那位在当时臭名昭著的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
到了战火纷飞的二十一世纪,死亡面具再度沦为了一种畸形的战利品。安东尼下令将每个巫师首领斩首后做出面具来纪念胜利,如今面具长廊已经有了十七个席位。其中包括十五位大小战役中被斩首的巫师巫婆。第十七个席位的玻璃柜中空空如也,但安东尼国王却在战争之初就命人打造好了下方的说明铜牌:那是为引爆战争的梅林预留的墓地。
而第一个席位的玻璃匣中装着一个光头男人。他血管突起,鼻子的地方只有两条细细的、蛇一样的孔,嘴巴扭曲成一道诡异的线——伏地魔,英国魔法世界最邪恶的黑巫师。大多数麻瓜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接受了他的黑暗统治,几十年前折断的桥、不散的雾和从虚空中吹来的风曾带走了无数正常人的性命,因而伏地魔的塑像也被放到了这个地方,只不过他的面孔并不是直接由尸体制造,设计师们也只能从少数人的描述中窥得一点这位魔王的影子。许多巫师对他闻风丧胆,谈之色变,即使他们大多数人从未见过他本人。很多人同样不知道的是伏地魔的真名实为汤姆•里德尔,这个名字来自他的麻瓜父亲……
莱昂的脑中猛地劈过一道闪电。
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莱昂当初一共找到了七位科林•詹姆斯,但英国重名的现象过于普遍,于是他直接让电脑自动筛选出了符合时段的那一位。但如今细究起来,莱昂吃惊地发现七位当中有四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最奇怪的一点就是生日。
科林•詹姆斯,1886-1911。
科林•詹姆斯,1912-1960。
科林•詹姆斯,1960-2015。
而最后一位科林•詹姆斯生于2016年1月1日。
一模一样的名字,生日间隔很短的时间首尾相接?莱昂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但他非常肯定这绝不是什么简单的巧合。
他放弃原来的思路,点进后两位的档案:1960年去世的科林•詹姆斯有一辆同款Mini却没有车牌号;2016年出生的科林•詹姆斯名下没有车型却有车牌号。
CE09WDA。
莱昂一反往日的冷静,匆匆摸过一张便签纸抄下车牌就向门口跑,他拉开门,却一头撞上了杰米。
“我正要去找你!”莱昂兴奋地叫道,“有一辆车需要查一下——”他把那张抄着车牌号的便签纸举起给杰米。
对方没有接。
相反,杰米同样迫不及待地递给莱昂一张纸:“刚刚我们从修复的监控录像中找到了一辆Mini,咱们要的款型,事发当天在格林威治宫外五条街的地方出现过,这是车牌号——”
杰米翻过便签纸,和莱昂同时亮出了牌。
两辆车牌号一模一样。
Chapter 7: 父与子
Chapter Text
安东尼接到电话时美国总统正成功用一个小幽默引得全场哈哈大笑。电话经过了内线加密,来自莱昂。安保队长一定知道此次峰会的重要性,安东尼明白莱昂绝不会在非特殊的情况下打搅他,那么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这事儿或许和亚瑟有关。一旦得出了这个结论,接下来的事就变得简单,安东尼毫不犹豫地选择错过美国总统下一个蹩脚笑话,起身走出了会议室。
就在安东尼走出会议室时,远在地球另一边的苏格兰,科林和兰斯洛特一起进了乐购超市。他们如往常一样采购补给,按照购物单把一样样东西放进车子,科林挑着奇形怪状的土豆,心思却早就跑到了别处。刚刚出门前,亚瑟一直在他三米外的地方晃,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靠近,一直等到科林穿好外套,拿上钥匙准备出门,亚瑟才终于找到勇气似的挪过来拉住他的手臂。
“我陪你去行不行?”
他几乎想也没想:“不行。”
他以为他说完这话亚瑟还会跟以前一样厚着脸皮挣扎挣扎,可这次亚瑟却像被这句话电到了似的缩回手。小王子咬着嘴唇点点头,默默走过去坐在洞口。直到科林走出二三十米、快要走到车子那里回头看,小王子还坐在原地,似乎他就打算那么一直坐着,直到他回来。这幕当时看科林也只是愣了愣就转了身,可一路上越回想越心酸。在亚瑟王子身份公布之前,他一言一行可谓是嚣张跋扈,可等他王子身份一公布,反倒不像个王子了。原来那些不会做的事全都做了、说不出口的话全都说了,亚瑟小心翼翼地委曲求全、几乎是战战兢兢地踩着自己的骄傲一遍遍求和,生怕他会因为他的身份离开他……
科林越想越难过,以至于兰斯洛特叫了几遍他才听见。他挪挪购物车让身后的人过去,无意中撞到了左边的架子。
架子上是一排腌蛋。
科林犹豫片刻,然后抱下一罐。
然而科林不知道,就在他抱下腌蛋时,亚瑟已经决定回去了。
那天早晨他和兰斯洛特离开山洞不久,亚瑟做了他每天都会做的那件事:看报纸。报纸上没什么重要新闻,头几版放的都是安东尼国王莫斯科峰会会议进展。他盯着他父亲的照片看了会儿,又读了几篇社论,不知不觉中蜡烛已经烧完。亚瑟本想再取来几根点上,就是在找蜡烛的时候,他看到了那部手机:奥利的手机。最初将老人从火场中救出来时手机焦黑的外壳让所有人以为它已经报废,所以闪烁的屏幕让亚瑟感到有些惊喜。
他把手机捡起来,翻开盖。几条信息争先恐后窜进屏幕。先是盖乌斯的几条询问他们的安全和下落,时间是在伊尔镇刚刚爆炸的时候,他往后翻翻到最新几条,信息来自格温,日期显示是
今天早上。
亚瑟点开。
……
三分钟后,他把手机扔到一边,觉得整个人生都翻了篇。亚瑟第一反应是不相信:通敌这种罪名太大了,格温怎么能这么随随便便扣到他姐头上?!然而对于格温这种老实的姑娘来说,她又实在没什么理由说谎……亚瑟越想越烦,他知道他这么干想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而他又绝不能就这么坐这儿等着格温来给他更新第二集,那么就只剩下了一条路:回去。
被迫做出这个决定后,亚瑟还挺庆幸科林这会儿不在山洞里,他想了想,最终决定还是该先打个电话——打给盖乌斯,盖乌斯总是知道怎么做。
莫斯科这会儿应该是下午一两点,忙音响起的功夫亚瑟想了想盖乌斯是否在午睡。说实话,在过去的十六年中他和宫廷御医的接触并不多,尽管亚瑟能明显感觉到盖乌斯爱他,可其中缘由又常常让他费解,虽然盖乌斯每年都会负责他的个人体检,可他们总共也没见过几次面……
“喂——奥利?”
亚瑟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心里一紧。
“盖乌斯,是我,是亚瑟。”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沉默。
亚瑟心里更紧张,下意识地把听筒离耳朵远点儿,准备接受一顿臭骂,然而下一秒……
“我的孩子——这半年你到哪儿去了?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伤?碰上什么事?”
盖乌斯的声音在发抖,听得亚瑟心里一阵愧疚。
“我挺好的,盖乌斯,真的挺好的。”亚瑟赶忙说,他紧紧握着听筒,没有提醒盖乌斯格林威治是七个月前的事了,“你还好吗?爸爸还好吗?”
盖乌斯这才开始唠叨他。大约过了十五分钟,他们才终于谈到主题,亚瑟跟盖乌斯讲了格温的短信,而盖乌斯跟亚瑟说了安东尼今晚会回去。
“什么叫‘今晚回去’?”亚瑟不解,“我爸干吗今晚回来,他不是在莫斯科开会么?”
“因为莱昂查到了你的下落。”盖乌斯解释,“安东尼想要亲自回国处理这事,他已经没有心思开会了。莱昂查到了一个车牌号,还有一个名字,科林•詹姆斯,你知道他是谁吗?”
“他是……”亚瑟张了张嘴,“他是我没有回去的原因。”
“他绑架了你?”盖乌斯奇怪地追问,“但他不可能知道你是谁?你究竟是怎么——”
“盖乌斯。”亚瑟打断了老御医一连串的问题,“我想让他和我一起回去。我们……一直在一起。”
电话那头的人愣了半晌。
“你说‘一直在一起’,意思不会是……”
“是的。”亚瑟生硬地说完,深深庆幸他决定先联系盖乌斯而不是他爸。
“安东尼绝不会允许。”盖乌斯条件反射地回答。
亚瑟自己又何尝不清楚,只是自己咀嚼苦涩是一回事,听别人说出来是另一回事。
“亚瑟,你和我一样清楚,如果他和你一起回来,很大的可能性是他根本不可能活着走出白金汉宫。”
“他救了我的命。”亚瑟甩出了他唯二的砝码之一,“我想也许因为这点,我爸可以网开一面……”
盖乌斯的沉默给了他回答。
“他救了我的命。”亚瑟倔强地重复。
“亚瑟,如果这位詹姆斯不是一个巫师,或许安东尼会在王室内部给他谋份差事,但他是个巫师,最好的情况是国王允许他四肢完整地自己走出白金汉宫,但也只能是这样了,安东尼不可能因为他救了王子就把王子‘许配’给他。”
又一阵更漫长的沉默。
就在盖乌斯几乎以为他终于浇灭了小王子荒唐透顶的绮梦时,话筒内一个声音幽幽地响起,轻轻的,却坚定地借助那道微弱的电磁波跨越了半个世界的经纬,一直传到他耳中,在那里响亮而清晰地回荡:“可我爱他。”
盖乌斯浑浊的眼波闪了闪,忽然回到了年少时期。他和黑发的王子肩并肩站在富丽堂皇的克拉伦斯宫里,他把头低到胸口,年轻的心脏砰砰直跳。那个金发碧眼的女公关队长沉着脸将电话递给他身边的王子。
王子接过电话,将听筒放到远离盖乌斯的那边。
然而盖乌斯还是听到了话筒内国王的咆哮,那震痛了他的耳膜和自尊。
黑发王子一言不发地听着,用手指缠上螺旋的电话线再松开。
等到咆哮停止,王子深吸了一口气,告诉电话那头的人:“盖乌斯和我只是朋友。”
话音落下如潮水褪去,海滩上那两对相依相伴的足迹被抹平,封锁了所有记忆,盖乌斯和安东尼从此只是朋友。
而安东尼后来也的确做到了这点。他遵从父命娶了第一任妻子,有了莫甘娜,并在她去世后娶了美丽的伊格茵。
盖乌斯?盖乌斯只是他生命里一个笔误罢了。
而今天,听到安东尼的儿子说出这样的话,盖乌斯觉得恍若隔世。
“亚瑟……”
“等明天我们回去了,我会自己跟爸爸说。”亚瑟打断他,语气表明他不想再听盖乌斯任何劝告。
盖乌斯也明白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在电话里说清楚,“那就明天回来再说,”他同意,“明天早上八点,我去滑铁卢车站接你。”
亚瑟嗯一声,盖乌斯又唠唠叨叨嘱咐了几句才挂断。
挂断电话以后,老御医又握着听筒发了会儿呆,等刚刚那通电话巨大的信息量慢慢渗透进脑海,他做了一个决定:先不告诉安东尼亚瑟联系了他并会在明天回来。就像亚瑟选择联系他而没有直接找安东尼的原因一样,他们需要提前商量一下亚瑟突然决定回来的说辞,莫甘娜的事情是可以挽回的——只要不闹到国王那里。其次,盖乌斯希望这能给国王陛下一个小小的惊喜——如果不演变成一个大大的惊吓。更何况他完全不知道科林•詹姆斯和亚瑟之间的事要如何开口。安东尼和他之间忠实的君臣友谊已经保持了几十年,盖乌斯不想用类似的敏感话题破坏这一点。虽然盖乌斯冷了多年的心脏为王子和那个科林•詹姆斯感到了片刻的动容,可要安东尼接受一个男巫作为自己儿子的配偶?这概率大得像某天国王醒后突发奇想要在早饭前给自己剃个光头……
还有阿萨。
一个人活到他这把岁数,就会对某些年轻人费解的未来看得格外清晰。盖乌斯太清楚恐惧的后果。莫甘娜的愤怒有如屋檐下倒挂的冰凌,积累久了总会噼里啪啦落一些,虽然连续不断,但零零落落总归不会带来什么巨型灾难。
但阿萨不一样,越是外表温柔顺从的人在被逼到死角时反扑也就愈加决绝狠毒。阿萨是一座休眠火山,不知是否会在盖乌斯有生之年苏醒。而一旦他真的爆发,那么以他的地位和魔法,岩浆和厉火会直接从地狱里喷出来血洗英格兰。
§
就在盖乌斯愁容满面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时,老人万千思虑的主人公之一在莫斯科的豪华套间里坐进了一把老虎椅。
阿萨叼着一支烟翘起腿,慢悠悠地摸出打火机啪一下点燃,他捏着烟,吞云吐雾中看着小茶几上那本未拆封的书。
那是屠格涅夫的《父与子》,是他前天参观莫斯科大学时收到的一份校方礼物。说来倒有点可笑,毕竟屠格涅夫仅在那所大学的文学系短暂地停留过一年。可名人的光环,谁不想沾一点?恐怕在不久的将来,有些傻女仆甚至会把他抽剩的烟灰当金粉呢。
阿萨记得那个胡子浓密得可以保暖的校方工作人员在把书递给他的时候提到了“应景”。他没看过这本书,但他知道内容是关于父与子之间的冲突的。
阿萨翻了几页,忽然觉得有些恶心——莫斯科大学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这本书有多“应景”。
§
列车驶入山中隧道,一片黑暗收拢了视线。配有荷枪实弹的巡警同列车员一起从播放着战况的挂式电视下走过,一一检查着乘客的证件。
格温拉紧身上的毯子。他们已经经过了三层检查站,每一站都有形迹可疑的人被带下车。格温觉得那些人大多应该是无辜者,可国王的原则是宁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有时她看不下去也想说点什么,可位低言微,谁又会听她讲一句话?
亚瑟会,一个声音小声提醒她。
格温露出笑容。
是的,亚瑟会。
格温的想法并非从未被任何人听取,但当“任何人”变成了一个大人物,那种被重视的喜悦就会来得格外强烈。就像如果她哥哥对她说她是个漂亮姑娘,格温大概只会微微一笑,但如果不列颠的王子对她说同样的话,那格温一定会乐得蹦掉鞋子。
她开始想象他们的重逢。他会为见到老朋友而满心欢喜?抑或因为她带去的消息而愁云惨淡?但无论如何,格温保证她都会在亚瑟身边陪着他。她会告诉他她想他了,也许亚瑟也会告诉她他也想她了呢。格温因为这美好的念头笑起来,车厢里的气氛忽然间也不再那么恐怖。
是她发现了异常,联系了亚瑟,亚瑟要见她,听她说事情的来龙去脉。格温总觉得这在她和王子之间形成了一种特别的关系。一切都是值得的,向莫甘娜请假值得,飞奔到火车站跳上第一辆开往格拉斯哥的火车也值得。格温当然知道混血之城格拉斯哥相较伦敦有多么危险,也清楚她这种做法是多么疯狂。但疯狂不过是甜蜜的外衣,这种在生命中如此凤毛麟角的意外让格温产生了一种奋不顾身为爱走天涯的骄傲——说到底,格温也只是个怀春的少女。
列车冲出隧道,冲上无边绿野间的高架桥。格温仰起脸,着迷地看着零星的白云边缘浅浅一道金色幸福线,那是她王子的发色。
§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时,莱昂揉揉酸痛的眼睛,嘟哝了一句“请进”。仅仅从敲门声判断,他也知道来人多半不受欢迎:他的助理总是敲两下,第一下为了引起注意声音很大,第二下为了方才的惊扰感到抱歉似的音量很低;研发部一个叫乔治的程序员则是谢尔顿同款“咚咚咚”,不轻也不重;而莫甘娜?真正潘德拉贡家的人几乎从不敲门。而眼下这款敲门声却有一种端架子似的疲态,让人觉得门外要么是一只胖得连手臂都抬不起的肥熊猫,要么是一只来到鸡窝边的瘦狐狸。
果然,木门旋开,门口站着一个四十岁出头的黑发男人。男人穿一件笔挺的军装,肩头挂着最高等级的军衔,左胸口是满满当当大大小小的荣誉勋章,个个闪出定期保养才有的光泽。来人模样倒是气派,然而在莱昂看来,这套让无数人为之骄傲的军装内装着的不过是一具狐假虎威的灵魂罢了。阿古温松弛的皮囊下藏着一副怯懦而贪婪的软骨头,比起背上枪杆,他更喜欢把源源不断的女人抱进怀里。而他得到的一切荣誉都源自他的特殊身份。安东尼国王一定知道阿古温追名逐利的本性,但作为他已故妻子唯一的弟弟,这家伙又偏偏是王子以外唯一能和国王持续共享失去至亲悲伤的人。其他人都很快从失去伊格茵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而阿古温没有。仅凭这一点,他就踩着国王的软肋爬上了军方长官的位置。
“晚上好——”阿古温才开口,他的手机就响了。他似乎有些尴尬,但瞥了一眼来电显示之后比了个抱歉的手势,“我必须接一下这个电话。”
莱昂点头表示理解。战争时期为了避免误泄敏感信息尤其应该牢记瓜田李下,所以他本来以为阿古温会转身退出去,没想到这家伙直接毫无顾忌地当着他的面按下了接通。如果面前的换做别人,莱昂或许会觉得这源于对方对自己的信任,不过鉴于这是阿古温,那多半就是因为这人蠢了。
莱昂抬起手看了一眼表,晚上九点五十八分零一秒。他取出手机开始写明天的日程安排。出于一种他尚不清楚的原因,盖乌斯让他暂停了对Mini和科林•詹姆斯的调查,声称国王陛下回来后会根据新的情况再做定夺。莱昂不知道那是什么新情况,但为王室服务多年的他早就学会了什么时候提出问题什么时候闭紧嘴巴。所以莱昂最终只是在日程表上打下“帮盖乌斯准备车”。
他打完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阿古温已经对电话那头送出了两声嗯嗯。
“是的,π区,两个人,《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之后他就挂了电话。
莱昂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坐下。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挺好听的。”他告诉阿古温,试图缓和一下氛围。他平时和这位皇亲国戚接触十分有限,安东尼几乎从不给阿古温分配任何真正有意义的任务。
“是挺好听的。”阿古温微微一笑,转入主题:“我今天听到了些传闻,我姐夫、尊敬的国王陛下似乎决定明天提前回来?”
“是。”
“我能问一下为什么吗?”
莱昂犹豫了。
“我能理解你的顾虑。”阿古温笑得有点苦,“我只是很担心安东尼,很多事他瞒着我是不想让我担心,但如果我不去想方设法了解又算什么家人呢?更何况如果小茵还活着,一定会希望……”
阿古温声音哽咽起来。
莱昂赶忙扭头看向一边,为对方在他面前表现出这样的脆弱而感到尴尬。墙上蒙哥马利的画像映入了眼帘,真不知道那位伟大的元帅会怎么做,莱昂暗想,大概不会是像他一样转过头……
阿古温调整了好一会儿情绪,吸了吸鼻子才重新切入了主题:“所以,安东尼究竟为什么回来?”
莱昂想了想,决定告诉他一部分事实,阿古温就算再怎么无能,也该不会背叛家人吧?
五分钟后,阿古温带着印在脑海中的车牌号码离开了莱昂的办公室。
什么国王,什么部长,要知道,此时此刻他阿古温才是掌控全局的王者。他从巫师那里挖到一点信息、从麻瓜那里挖到另一点信息,拼凑在一起……阿古温对自己的推断颇有自信:科林•詹姆斯在格林威治宫爆炸当天带走了真王子,国王因为查到詹姆斯的信息、有了儿子的下落才会从莫斯科赶回来。
他摸出手机,拨出一个电话,说了一个车牌号码。
“找到这辆车。”阿古温告诉电话那头的人,“把车里的人带给我,无论是死是活。”
如果找到尸首就向部长邀功。
如果捉到活口就向国王讨喜。
和安东尼的亲情?去他妈的。
他的确爱他的姐姐伊格茵,可他从第一眼见到威尔士王子安东尼时就不喜欢他。那位黑发的王子曾传出同性绯闻,更别提他早逝的第一位妻子和先入为主的女儿了。当他的姐姐义无反顾地爱上了安东尼,他觉得鲜花埋到了牛粪里。紧接着年轻的王子占据了他在姐姐心中那个最重要的位置,他只能在伊格茵的余光里退而求其次。这让阿古温对王子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敌意和怨恨,他甚至买通了一个街上的吉普赛算命师,告诉他姐姐如果她嫁给安东尼将会给整个国家带来不幸,并且她本人也难逃劫数。
阿古温在后来的日子里常常怀疑自己当时是否糊里糊涂地雇佣了一个真正的先知。
伊格茵死后,他悲痛万分,国王也因此把他当成了倾诉的知己,但阿古温却非常明白这位“家人”深深的不信任。国王没有告诉他真假王子的计划,也从不给他任何真正有用的事做。为了保护他的安全?只有莱昂才会相信这种鬼话。阿古温轻蔑地哼了一声,安东尼只是从未瞧得起他罢了。
故人已逝,而他要利用他姐姐的死成全他的野心,于是他巧妙地将与国王的共情转化为了对自己最有利的武器。如果没有伊格茵的死亡,他可能会被赶到战场上,或者窝在安全的宫殿里耻辱地握着一根白羽毛,可现在安东尼对他特别的关照让他有了立足的根本,无论这些胸口的奖章得来多么容易,都已经足够他衣着光鲜地站在人群面前。
剩下的,战争,输赢,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只要他能够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平安、富足地活下去,他不在乎别人,不在乎和别人有关的任何事。
今晚唯一一个让他有所触动的时刻就是当莱昂提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虽然今晚那只是一个暗号,但当年却是他姐姐伊格茵最喜欢的歌之一,她小时候常常唱的。阿古温已经很多年不听这首歌了,歌曲中那些让人心驰神往的夜晚和怦然心动的爱情只在他脑海中留下了一些破碎的空壳——莫斯科。阿古温有种预感,虽然此刻他并没有身处莫斯科郊外,但今晚对他来说也将是又一个飞黄腾达的历史性转折。很多年后,当胜利一方——无论那是麻瓜还是巫师,当他们的后代从教科书中读到他,都会了解这个妙不可言的夜晚,他是怎样帮魔法部部长除掉了心头大患,或者帮国王救助了落难的王子。
阿古温自得其乐地想象了一会儿他接受千人景仰万众瞩目的画面,腹诽了一下将来接受访谈的开场白,然后默默地在心里为自传的这一章节打了草稿。
做完这一切后,阿古温走出白金汉,沐浴着凉薄月光轻轻哼起了最后两句歌词……
但愿从今后,你我永不忘,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
莫斯科郊外的停机坪上,“不死鸟”已经完成了最后的准备工作。振动的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正副驾驶员戴着耳麦,手指停在操纵杆上;面前大大小小的罗盘仪表亮着几排绿灯,只等国王陛下带着王子和顾问迈上飞机就可以起飞——
可是今晚似乎出了什么差错。
通向“不死鸟”机舱的伸缩楼梯下方,两名全副武装的机组人员踩在红毯两侧,看着莫斯科的夜晚吹起薄薄的雪花,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离原定的起飞时间已经晚了四个小时,午夜已过。
此时,两英里之外的一座房间内,英国王子脸色煞白地躺在床上。王子床前聚集了十个医生、六名翻译,他们七嘴八舌地窃窃私语,无一例外地被王子殿下突如其来的恶疾打得措手不及。领头的盖乌斯已经为殿下进行了四次诊断,却一无所获:疾病判定多半要靠症状和数据,几条线一交叉,寻找交叉点,然而王子只是呕吐。他们搜了整个房间,发现王子下午的时候抽了不少烟,然而取来烟蒂检查却也没发现什么异常。英国方面三十分钟前就已经对外宣称王子水土不服身体欠安,可阿萨目前的状态很显然已经远远超过了欠安的程度。
“会好起来的。”盖乌斯手足无措,只能坐到床边握住阿萨的手。
阿萨对盖乌斯虚弱地笑了一下,“盖乌斯,你怕死吗?”
“别胡思乱想……”
“你怕死吗?”阿萨又问了一遍。
老人不知道如何作答,只好诚实地点点头。
阿萨看着他笑了,“我也是。”
“我们已经在调配一种新药了。”盖乌斯告诉他,“你不会有事的。”
他想起身去看看进程,阿萨却拉住他的手不放,“盖乌斯,陪陪我吧。”
“我得去看看你的新药。”盖乌斯说着用眼神示意一下从刚才起就一直站在门口的安东尼,“而且你父亲肯定也想知道你的情况……”
阿萨听到这话又笑了,眼神找到门口止步不前的安东尼,“陛下肯定在怨我耽误了他的航班。”
“他没有。”盖乌斯违心地回答。
阿萨不再说话,也没有假装信了这话,他向另一个方向偏过头,不再看他名义上的父亲了。
§
科林抱着腌蛋和兰斯洛特一起回到贝瑟代尔峰时,洞口外一个人让他停住了脚步。
亚瑟。
可是有什么不对。
没有刻意讨好,没有小心翼翼,亚瑟看上去心烦意乱,看他的眼神甚至有那么点悲伤。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亚瑟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回答,科林身后一个尖叫的女声就打断了两人之间的谈话。在科林回头之前,一个黑皮肤女孩就把他撞到一边,跳起来紧紧搂住了亚瑟的脖子。
亚瑟感觉自己的脸被深深埋进了格温蓬松的头发中,当他终于被放开一点,他从她的肩头看过去,看进科林有点蓝,有点灰,又有点绿的眼睛,尽量平静地告诉他:“我要回去了。”
§
“我不能回去。”盖乌斯找到安东尼的时候这么告诉他,“殿下病得很厉害,我给了他一剂药让他暂时睡了过去,但依照现在的情况看他随时可能醒,我走不开。”
盖乌斯一口气说完这话,想着无论国王今天再怎么任性他都绝不会这么离开阿萨,安东尼却像是早预料到了他这个答案,也没跟他急,等旁边几名侍者走过去后他才压低了声音:“正是因为这样你才更应该回去,我相信你认识某些魔法治疗师?”
盖乌斯抬起头,忽然明白过来:“他们都在英国。”
“他们都在英国。”安东尼拍拍老朋友的肩膀。
国王这么一说,盖乌斯倒真的犹豫起来。阿萨是一个回去的原因,还有一个:亚瑟。明天亚瑟要回来,而他原本答应要去接他们。虽然盖乌斯对自己能否力挽狂澜帮亚瑟保护那个科林•詹姆斯不被年长的钢笔龙的怒火烤焦深表怀疑,但他肯定自己能起到一定缓冲作用;他在那儿总比不在好。国王手里此时此刻正捏着那辆Mini的车牌号,他无论如何是不能阻止亚瑟归来的——无论是自愿跳上归程的火车还是被抓回来,更何况莫甘娜的事让本就盘根错节的局面节外生枝……
“那就回去吧。”最后他这么妥协。
安东尼把胳膊上他的外套递给他,盖乌斯接过来,“陛下,您或许应该让殿下明白……”
“别傻了老盖。”安东尼打断他,把一顶羊毛帽扣到他秃了的脑袋顶,“你了解我,我从不做那种温情脉脉的事。而且我不希望一个病得神志不清的人告诉俄罗斯方面咱们计划向这里运送巫师,更不想让下手的人在咱们回来之前把任务做得彻底。”
“我明白。”盖乌斯说,但他依然为将在阿萨昏睡期间离开感到极度内疚,“但愿他也能明白。”
§
亚瑟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命运要这么玩儿他,他宁愿去一根根拔光匈牙利树蜂的胸毛,也不愿像这会儿似的夹在科林和格温之间——敌意从名字开始。
自从格尼薇尔对科林报出了自己的大名,巫师就仿佛听到了什么判决一般,整个人散发出某种绝望的情绪,那些他辛苦培养了大半年的信心被打得七零八落,碎片全存在眼睛里。他看着巫师自觉地默默退回角落,仿佛他身边的位子已经易主,亚瑟想过去说点什么,可格温把他叫住了。
“亚瑟,这几个月你过得好吗?”
“挺好的。”亚瑟尽量将回答缩得简短。
“你当初那么一走什么消息都没有大家都急坏了,”格温告诉他,“特别是你爸……你怎么连个电话都没打呢。”
“这个你放心。”高文举起一根手指,“我们已经替你教训过他了。”
“你们两个也真是的。”格温把枪口对准了高文,“怎么找到了亚瑟也不知道说一声,奥利也不知道说一声……”
亚瑟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要不要跟她解释,科林这会儿已经从旁边抓过了一本书,不过整个山洞估计除了格温没人会相信他看进了一个字。
“奥利明天跟咱们一起回去吗?”格温继续问。
这个问题还算简单。
“奥利年纪大了,我想回去安顿好再接他回去。”亚瑟说,他没说完后面的话:而且我不希望他卷进明天的腥风血雨。
艾苏萨刚刚一直在不远处踱着步,这会儿小白龙收着翅膀,背都弓了起来,呼哧呼哧的鼻息好像在说:爸!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妈!
保险起见,亚瑟扶住格温的肩膀,想把她往安全的地方推推,然而他的手才落上去,那姑娘就完全会错了意,在亚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她的手已经在他的手上了。
“亚瑟,其实能再见到你……”
“格温……你看,你要不要到那边坐坐、歇歇?”亚瑟赶紧打断她,一边向高文递了个求救的眼神。
高文冲他挑眉一笑,抓了一把花生米扔进嘴里,嚼一会儿,提罐啤酒啪一下拉开,慢悠悠来了一句:“格温你知道吗,你比亚瑟描述的还要漂亮。”
亚瑟庄严发誓他今晚要趁着月黑风高偷偷剃光高文的头发。
格温听了这话一下子变得有些幸福的窘迫:“亚瑟跟你们说过我?”
“他啊……”高文晃着脑袋,看样子是后面的故事还没编好,兰斯洛特推了他一把,他就顺势把嘴闭上了。
亚瑟正琢磨着说点什么补救补救,科林忽然“啪”的一声把书合上,亚瑟吓得脖子一缩,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科林已经把书扔到一边往外走。这下子亚瑟急了,什么都顾不得,拔腿就往外追。
其实荒郊野外的,科林也没地方去。亚瑟追出洞口的时候巫师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怀里抱着下午买回来的那罐腌蛋。亚瑟小心地坐过去,见科林没反对,就又往那边挪了几厘米,指指腌蛋罐头。
“这是买给我的吗?”
“喂狗的。”科林告诉他。
亚瑟想了想:“汪。”
科林没忍住笑了一下,又很快绷起嘴角。
“汪汪。”亚瑟往那边再挪一点,见对方不反对,就干脆把一头金毛凑过去蹭科林的脖子,科林试着把他往外推,然而这只大型犬力气大得很,亚瑟把他整个人连同两条胳膊一起搂住,舔舔他的嘴唇又亲亲他的嘴角。科林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会儿,然后也吻了吻他。
亚瑟立刻笑开了,“不生气了?”
科林看着他:“亚瑟……你把它当成离别吻吧。”
亚瑟立刻放开他。
科林把那罐腌蛋递给他,亚瑟没有接。
“这是什么,离别礼?”
“是。”
“我买了明天早上的车票。”亚瑟告诉他,“五点半,早点起。”
“为什么。”科林淡淡地说,“我又没打算跟你回去。”
“因为我是王子?”
“因为我不想死。”科林把罐头塞到他怀里,“你父亲会宰了我。”
一阵沉默。
亚瑟还没想好说什么、怎么说,格温就跟了出来,在他们身边坐下。
“你怎么出来了?”亚瑟勉强憋出这么句话。
“吹吹风,洞里挺热的。”格温告诉他,“而且我想跟科林说句话。”
科林有点惊讶,“跟我说什么?”
“我想谢谢你。”格温真诚地说,“谢谢你一直把亚瑟照顾得这么好。”
That’s it.
谢谢你一直把亚瑟照顾得这么好?
当格温在亚瑟身边对他说出这句话,梅林感到了莫大的讽刺,是啊,他们本来就是一伙的,他梅林才是个外人呢,格温对他说出那句话,像一个妻子感谢别人善待她的丈夫,梅林迈开步子,试图用带动的风吹醒他发怒的头脑。
卡美洛特时期,亚瑟和他形影不离,可他却从来没有此刻这种不知所起的占有欲。那时候的他虽然是一张白纸,却非常明白亚瑟是属于整个王国的,他总是在和不同的国王吃饭,也总是在和不同的公主野餐。后来又有了格温做王后,亚瑟从来不属于他一个人,梅林曾觉得这理所当然。
但现在他的感觉变了。他讨厌格温,讨厌她在亚瑟身边像只苍蝇似的转来转去,甚至讨厌她和亚瑟呼吸一样的空气。他才不管她带来了什么公主叛变的重大消息,或者以前和亚瑟是多么友爱的关系,他讨厌格温,巴不得把她踢到外星球去——然而他是谁呢?他凭什么把格温踢走?格温是谁?是格尼薇尔,是亚瑟上辈子的爱人,而这辈子她在白金汉、身世清白,没有点燃战争、也没有害死亚瑟的母亲,她没有一百个瞒他的秘密——她和他之间几乎没有任何阻拦,梅林想到这儿心里不可遏制地发酸,很久了他没这么难受过,好像有人满把拉着他的心脏往两边扯,就算不是格温又怎么样呢?心里那个声音继续说,安东尼永远不会接受你……
“嘿。”亚瑟追过来试图拉住他,“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他没回答,甩开他的手。
亚瑟快跑两步到他前面,“你想去哪儿,我陪你去。”
他想绕过他,然而亚瑟像篮球场上防着对手的运动员似的不让他往前。
“我去超市。”他终于找到这么个借口,“我忘了买——”
他向黑乎乎的四周转了转脑袋,似乎在祈祷答案能自己飞出来,“一把叉子。”
“我也去。”亚瑟赶紧说。
“你去干什么。”科林绕过他。
“陪你买一对叉子。”亚瑟试着对科林笑。
科林没有笑:“你买一对叉子有什么用,你爸难道没教过你叉子应该和刀在一起——”
亚瑟笑出来,碰到科林的眼神又赶忙板起脸:“我明天会跟我爸说清楚——”
“没什么好说清楚的。”科林憋着火,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PH值极速降低,“你的旧爱回来了,咱们就再见了永别了。”
亚瑟叹了口气,跑到科林前面,一边倒退着走一边比划着跟他解释,“格温可能有半年没见面才会这么激动,她通常没这么热情……”
当他们来到了那辆黑色Mini前,亚瑟讨好地帮科林拉开车门。科林想了想,还是绕到另一边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把车钥匙拍到了亚瑟的座位上。
亚瑟转动钥匙慢慢发动了车子。他已经很久没开过车了,幸好他们只是去中心城区买东西,而不是拼命想甩掉几队穷追不舍的专业杀手。
就在黑色Mini慢慢驶入夜色之中,远在莫斯科,耽搁多时的“不死鸟”终于升上了天空。白色机体没入大团云朵,从克里姆林宫上空一飞而过。等巨鸟进入了平流层,安东尼摇摇摆摆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从手提箱夹层内抽出了一条头巾。
伊格茵的头巾。
安东尼第一次见到她时,伊格茵就用这条鹅黄色头巾将金色秀发松松束起,在头顶扎成一个俏皮的蝴蝶结。那位绝世佳人当时撑一把小伞坐在海德公园的长椅上,全神贯注地读着一本书,樱桃粉的唇笑意盈盈,一群白色的鸽子在脚边咕咕踱步,守护着她的净土。
安东尼当时觉得他看到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世上只有两种力量能够带来致命的吸引:绝对的相似和完全的不同。安东尼自小扎根政坛,而伊格茵身上的气质则迥然相反,那种纯净宛如叶子上的露珠,魔咒一般让他一下子变得像个恋爱的男孩而不是已经有一个女儿的单身父亲。这段人到中年的爱火燃起了安东尼迟来的另一幕青春。如果说他对盖乌斯的同性之爱只能躲在阴影里被时光掩埋,那么对伊格茵的感情则能完完全全站稳在阳光下;这种新体验令他欣喜若狂。三个月,他就站到了伊格茵那把精巧的小遮阳伞下,七个月,他用一枚玻璃戒指将伊格茵牢牢锁住,牵着她的手走上了白金汉宫著名的露台。
亚瑟不是他第一个孩子,却是他第一个满心期盼降生的孩子——那是他和伊格茵的孩子。用一种安东尼通常情况下不屑于使用的烂俗说法:他们爱的结晶。
他从没想到亚瑟的出生会伴随伊格茵的死亡。
安东尼不会庸人自扰地问自己会在儿子和妻子之间选择谁或者是否愿意用儿子的死亡换取妻子的回归,他清楚盖乌斯对他反复提及的话:没有任何一种魔法可以起死回生。于是他将自己全部的爱都给了两个孩子,尤其是亚瑟。安东尼一直觉得自己愧对亚瑟,为了他的安全,他们彼此都牺牲了太多。
他抱着冰冷的枪杆无数次上了战场,却只寥寥抱过几次儿子芳香柔软的小身体。婴儿时期的零星见面已经足够危险,等亚瑟从婴儿长成了幼儿,安东尼更是狠心掐断了所有接触。三四岁的孩子毫无戒心,天真烂漫,怎么可能安然接受自己父亲是国王这样的事实,又怎么能判断眼前人是敌是友并对身世秘密守口如瓶?亚瑟七岁那年,安东尼坐上去见儿子的车,一路上整个人抖成了筛子。他见过亚瑟的照片,但照片的触感总是苍白。当他看到那个孩子继承了他的脾气和伊格茵的金发,连安东尼这种官场老手也呆立当场声泪俱下。
那是他唯一的儿子。
在之后的九年中,每月一次的会面成为了他最期待的几个小时。那就像是从这场沉重的命运里短暂地解脱出来,找回片刻的、只有和伊格茵相处时才有的那种脱离尘世的纯真心态。亚瑟就是那样的,小地方长起来的毛头小子,一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钢笔龙,笑起来有些没心没肺,却善良、阳光。相处的时间那么短,安东尼总是会将话题局限在一些小事上——国际局势和战情军备奥利和教师会教给他,在那些时光里,安东尼只是一位父亲。
他开始对亚瑟的生活问长问短。而很多他问亚瑟的细节转到他自己的生活里却被打上了鸡毛蒜皮的标签。比如安东尼从不在乎每天吃什么,营养搭配是御厨需要费心的问题,但却非常在意亚瑟是否乖乖吃完了盘子里的利马豆。
安东尼承认他的态度或许有些严厉。但那是他自幼被教育的方式,他只知道这一种父子间的相处模式。他严厉的巴掌本应和伊格茵柔软的手指搭配得天衣无缝,安东尼从不认为如今这种局面是他的错。然而尽管如此,亚瑟十六岁生日那天的争吵却是安东尼此生最后悔的事。有段日子他每天都生活在巨大的恐惧中,夜夜梦到的全是儿子染血的金发。那种思念控制了他的一举一动,他觉得整个人时时都要爆发,却几乎不能向任何人倾吐——那些人都不知道他真正的儿子流落在外。所以后来他以圣诞之名关掉了边界线,可亚瑟依然没有回来。平安夜当晚,他一个人坐在温莎堡的寝宫里,砸了圣诞树,在破裂的木头边坐着,手腕上缠着这条鹅黄色的头巾,一杯又一杯地喝着一种叫“沉年”的酒……
此时安东尼坐在“不死鸟”封闭的舱房里,忽然想起了另一场父子争吵:他和自己父亲唯一一次搅得王室人仰马翻的争吵。那次事件以他放弃了盖乌斯收尾,而从那以后他父亲给予了他他想要的一切。而这次和亚瑟的矛盾……安东尼发誓,只要亚瑟能够平安回来,他会答应儿子的一切要求——只要他不出柜。安东尼握着鹅黄色的丝巾,突然为自己刚刚那个荒谬绝伦的念头笑出了声:亚瑟,出柜?
安东尼又笑了一会儿,然后想起了自己另一个“儿子”。他对阿萨是有关切的,也是有愧疚的,可脑海里一条泾渭分明的线隔断了理智与情感,对阿萨的关切和愧疚不足以跨越。他会尽可能善待阿萨——只要假殿下不横在他儿子的前路上。
前路迷茫。
亚瑟不知道该往哪儿开。夜很深了,乐购超市的关门在意料之中。他提议去其它地方买叉子,科林就随他一起钻回了车里。两人顶着这个谁也不愿道破的谎言,漫无目的地在夜幕包裹的城市中移动。亚瑟转着方向盘,指挥着车子在下一个路口左拐,下一个路口右拐,下一个路口再左拐。就这么开了十几分钟,亚瑟将车子停到路边。
科林转头问询地看着他。
“你没系安全带。”亚瑟说着去帮科林拽下那根带子。
“你的车速连一只树懒也能躲过去。”
亚瑟笑笑,给科林扣好安全带,身体却没回原位。他自己那根带子斜斜崩在左胸口砰砰乱跳的心脏上,试图勒住他的蠢蠢欲动。
然而科林近在咫尺。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包住他的脸,目光从额头落到鼻梁又滑到嘴唇,亚瑟凑过去吻了吻科林的嘴唇。科林没有拒绝,可也没怎么回应。
“格温不是我的旧爱。”亚瑟告诉他。
“我知道。”科林淡淡地回答。
亚瑟握住他的手:“跟我回去。”
“你父亲永远也不可能同意。”
“你得相信我。”
科林摇了摇头,“亚瑟,你不明白,有些事……我骗了你。”
“关于你的过去?”
科林看着那双蓝眼睛,“关于我的过去。”
“我不在乎。”
这话说得很干脆。
“亚瑟——”科林欲言又止,他该说什么,他还能说什么?目光随车里飘忽而至的静默一同垂下去,浓密的睫毛帘子一样遮在前面。
“我觉得——”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愣住。
科林本来想说“咱们分开吧”,但下半句只是卡在喉咙里,他偏头示意亚瑟先说,却发现对方的神情忽然严肃而怪异。
“你觉得什么?”科林问。
亚瑟盯着科林后方,“我觉得咱们被跟踪了。”
突然从情感爆满的气氛中被敲醒,科林一时间有些发蒙,但他很快转过身朝亚瑟看的地方望去。后视镜中,三辆黑色的路虎揽胜如同暗夜海洋里潜伏的鲨鱼,从三个角度不动声色地包抄过来。
§
与此同时,九百码外,薇薇安 正一步三摇地从太阳酒吧走出来;装饰着霓虹灯管的玻璃门一合上,那些笑声、尖叫和震耳欲聋的音乐就都在身后远去了。她迎面扑进冷飕飕的晚风,醉醺醺、意犹未尽地吧嗒了两下嘴。她该打电话叫司机来接她,可她这会儿找不到手机了。同样失踪的还有她用来装手机的普拉达包包和一只黛尔玛高跟鞋。
薇薇安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然后干脆踢掉了剩余的那只鞋。等她明天清醒了,再买一双就是了。
“爸爸会满足小公主的一切要求!”薇薇安冲空荡荡的街道叫完,在酒精的作用下癫狂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她来到斑马线边,正想过马路——可就在这时,三四辆车从面前飞驰而过,气流带得她的裙摆呼啦一下飞起来。
亚瑟看着后视镜里女孩的裙摆呼啦一下飞起来。
“对不起——”
身后的女孩又骂了些什么,可眨眼的功夫车子已经把所有咒骂甩在了后面。亚瑟狠踩油门,转头问科林:“你猜他们是谁?”
“不知道。”科林一手抓着安全带,扭过头去看穷追不舍的三匹恶狼,“但我猜他们的目标是你。”
“我想也是——抓紧了!”亚瑟向左猛打方向盘,一辆路虎揽胜猝不及防,急转弯时撞上了一棵直径足有一米的树,车盖变了形,裂口处喷出黑色的浓烟。它的同伴却丝毫没有停下来帮忙的意思。
“我猜他们是通过这辆车找到咱们的。”亚瑟一边紧张地瞄着后视镜一边试图关掉不停大声提醒他注意限速的自动导航系统,“我知道了!闭嘴!”他在按钮上乱摸一气之后干脆给了那个地方一拳,让那个聒噪的女声闭了嘴。
“现在应该只有我爸、盖乌斯、还有洞里那几位知道这辆车是咱们的——还有莱昂。”亚瑟及时纠正自己,“不过他不知道我是王子,”这个完美的推论让他的心一沉,“剩下的……我姐不可能叫人追杀咱们——”
“呃,你这么说真是太有意思了。”科林已经解开了安全带,跪到座位上向后张望。
“怎么说?”亚瑟皱皱鼻子。
“因为在你说这话之前他们只是对咱们穷追不舍,现在却掏出了——”科林咽了咽口水,没有说出后半句,但亚瑟已经从后视镜中看到了。
一个黑衣男人从路虎揽胜摇下的车窗内探出身来,正以娴熟的动作装载一支榴弹发射器。无论来者何人,失去了最初不动声色的灭口机会,他们便换了明目张胆的攻击武器。对方要么对自己的脱身之道颇有信心,要么就是有足够强硬的后台承担后果,但亚瑟已经来不及细想更多——
“你继续开车!”科林对他叫道,翻过靠背来到Mini后排座位上伏低身体推开了后备箱。箱内原本放置的少数较轻的杂物一下子被飙飞的车子甩在了后面。科林放出魔法指挥着一只千斤顶飞到空中作为诱饵去主动撞击对放射出的榴弹。
爆炸产生的巨大火球释放出一股强劲的热浪直逼汽车油箱,隔断了道路的同时将路虎揽胜向后推了几米。其中一辆为了避开爆炸猛地向左一拐滑出公路翻到了人行道上,而最开始撞到树上的那辆却冒着烟重新追了上来。
对方似乎意识到了过于凶猛的火力不利于追杀行动,于是改用了手枪。亚瑟走了一条左躲右闪的Z型路线,他疯狂转动着方向盘,一边深深庆幸这个时候的道路空空如也。
科林从后座上爬起来,掀开了车辆常备工具箱,一边猫腰躲着子弹和碎玻璃一边指挥着螺丝刀、锤子、扳手等工具从大敞的车窗内钻进去攻击敌人。
“哈!”亚瑟从镜中反射看到螺丝刀转着圈狠狠拧进了枪手手臂。
“别高兴太早了——”科林在扭动的车体中拼命扳住后座稳定身体,伸手瞄准目标的同时保证自己不被雨点般飞过来的子弹和玻璃渣打到,这简直太困难了。他的身体被车辆转弯的惯性甩出去,狠狠砸到了前排座位被射烂的椅背上,手中的光球失去了准头,飞出去和路虎擦肩而过,炸掉了百货楼上高高悬挂的广告牌,广告牌应声倒塌,歪打正着地砸到了其中一辆路虎头上,使它短暂地失去了战斗能力。刚才在爆炸的榴弹中被逼退的那辆却重新加入了追逐的队伍。
这样可不行。
快想!快想!科林一边催促自己一边不停地勾动手指指挥着道路两侧的物体飞到中间帮他们挡掉攻击的子弹:树弯了腰,垃圾桶被射成了筛子,他甚至情急之下用了安东尼的一尊雕像。
亚瑟抗议地叫了一声,但没有进一步发表言论,他的金发被汗湿透了,脸上灰扑扑的。
科林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加大火力。他不想用魔法在亚瑟面前杀人,除此之外,他们根本不了解对方的装备,如果直接炸掉对方的车子遭受池鱼之殃就得不偿失了。所以他只是灵机一动用魔法从消防设施内抽出水管子把一辆路虎缠了个结实,然后甩动水管让第一辆车迎接后面那辆,两辆车小别重逢,紧密相拥,引爆了又一个巨大的火球,一瞬间格拉斯哥的街道被照亮得有如白日,科林这才发现他们已经不知不觉中回到了购物中心,那些在圣诞节时还干净明亮的玻璃从蛛网上爆裂、飞离,在喷飞的灰尘中竟闪出了彩虹的光芒。
玻璃,那是一种能从白中提取出绚烂的透明精灵……
科林仅仅失神了几秒就被亚瑟的声音拉回了现实:“我这里显示——”
接下来科林的脑子嗡一声响。
世界颠倒了过来。他整个人狠狠撞上车顶又摔下座位,直到一双手臂紧紧捆住他的腰把他拉过去死死锁在怀里。
科林抱着亚瑟,在翻滚的Mini中忽然感到了一种视死如归的平静。亚瑟在这里,亚瑟还没有发现他的秘密,亚瑟正把他护在怀里。
即使他现在死去,他也没什么遗憾了。
如果格拉斯哥交通管理局负责监控摄像头的那个身材肥胖的值班小哥没有哼着小曲自得其乐地下楼烧水泡第三壶茶,那么道路摄像头捕捉的画面将会让他像个姑娘似的惊声尖叫。
与又一枚榴弹失之交臂的Mini被炸飞了。黑色的小车像一只微不足道的小甲虫一样被爆炸产生的冲击波轻而易举地抛到空中,狠狠撞地后以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从皇后街七米高的大理石台阶上翻滚了下来,整辆车像个被巨人一巴掌压扁了的空易拉罐,车顶被削掉一角变成了五边形,一个轮胎爆了,车底某处冒着烟,曾经价值不菲的Mini在台阶底部停稳之后像块废铁一样横死街头。
忽然,车尾处一枚半嵌入车体的猩红子弹啪一声弹开,外壳剥脱如同火箭升空后脱离的助推器,暴露出内部一枚纽扣形状的黑色装置。
之后,奇迹般地,引擎愤怒地再度咆哮起来,变形的排气管突突地喷出了黑烟,一只轮子在畸形的车身上空转,剩余的两只工作的轮子载着废铁飞速跑起来,如同一只被火焰惹恼的西班牙小公牛。
“你在干什么?!”科林推开安全气囊,从亚瑟身上爬下来,在挤压之后更加狭小的车内挤回了副驾驶的位子。
亚瑟伸出双手展示给科林:“我什么也没做!”
“那车子在朝哪儿开?”科林惊恐地问。
亚瑟瞪着面前巨大的白色气囊,那把他的视线堵得一干二净。科林伸手拉过亚瑟护住了他的头,然后弄爆了气囊。
眼前所见可绝不是什么愉快的景象。
又一段台阶近在咫尺。
更长。
更陡。
而台阶下方等待他们的是一个格拉斯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标志:橙色的圈套着灰色的圈套着白色的圈,白圈上有一个橙色的字母“S”——格拉斯哥地铁标志。
在科林吼他之前,亚瑟拼尽全力踩下了刹车。
那个失灵的刹车。
薇薇安觉得自己今天不可能更倒霉。她现在清醒了许多,开始为身上这条漂亮的、溅满了污点的白裙子感到惋惜——都是那些脑残的飙车族!薇薇安已经在心里把他们骂了一百遍,她只是在格拉斯哥的朋友家小住几天,可瞧瞧现在吧!
薇薇安撅起嘴巴,光脚瞪着地铁内砖墙上那些艺术家喷绘的印象派涂鸦,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嘛……虽然薇薇安从没在伦敦坐过地铁,但她理所当然地笃定她的伦敦才不会这样呢。
哎,现在她这样一位金发美少女居然要赤着脚在连个鬼影都没有的地铁里独自等下一班橙黄色大虫从那个黑乎乎的洞里慢吞吞地钻出来,怎么就没个白马王子冲出来救她?薇薇安一跺脚,她都气死了,她要去洗手间了!虽然没了粉扑,但镜子里那个美少女的巧笑倩兮总可以让她暂时平静下来。
三分钟后,就在薇薇安对着镜子送飞吻、眨眼睛的功夫,随着一阵由远及近的隆隆声,镜子上的水珠忽然奇怪地颤动起来。
Mini废铁号在原本属于地铁的轨道上踉踉跄跄地向前冲去。车灯照亮了黑乎乎的隧道,几乎报废的车体在隧道内部投影上扭曲的图案,乒乒乓乓的声响撞上空空荡荡的石墙被放大无数倍反弹到耳膜,听得亚瑟心惊肉跳。
科林惊魂未定,松松垮垮的安全带在胸口一起一伏。他清了清嗓子,“我想咱们忘了买票。”
亚瑟扭过头看他,然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
……
过了会儿,科林问:“你再试试降速?”
亚瑟摇摇头,“速度只能提不能降,也许什么地方卡住了,或者哪里坏掉了——结果就是这样,不过往好的方面想,格拉斯哥地铁是环形线路。”
“是啊。”科林接嘴,“往坏的方面想,前方或者后方潜伏着列车,而咱们的刹车坏了。”
“说真的,你不能直接把咱们两个变回山洞里?”
“你知道格拉斯哥整座城市反幻影移形。”
“或者施魔法让咱们的车飘起来,那样刹车有没有用就无所谓了——”
“你觉得我刚才没想到这点吗。”科林摇着头,“咱们在车里,我没有办法在不影响人体的情况下单独对车施咒,那种风险太大了。”
“比现在的风险还大?”
“比现在的风险还大。”科林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大型物体施咒原理第三百一十一条就是——”
“我懂了。”亚瑟投降地举起手,又迅速稳住方向盘,“如果咱们撞上了什么,你能施保护魔法吧?”
科林翻了翻眼睛,“你觉得咱们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所以撞上列车也无所谓,你可以施保护魔法?”亚瑟不确定地问。
“亚瑟。”科林认真地看着他,“我是个法师,不是神明,我没有能力保护所有人。”
亚瑟吞了吞口水,忽然灵光一现,“那咱们就只有一个办法了,”他踩住油门,将车速提起来,“记得翻车之前吗,我本来想告诉你的那件事?”亚瑟指着指针式油表,那个小小的红杆已经走到了尽头,“把燃油耗光等车自己停下来——感谢你的懒惰,只要在那之前咱们别撞上列车……”
中央控制室一片死寂。
SPT地铁公司曾设计了近百种突发事故应对方案,却没有一种包含“汽车闯入列车轨道怎么办”。
女上司站在十二厘米的高跟鞋上,如同踩着两根随时可能断裂的针。她能感觉到所有人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将目光投向她,等待她的指示。女上司立刻在脑海里列出了她仅能找到的两种方案:一种是告诉公众真相,让所有列车载着乘客依次回库,以此来规避与失控的Mini相撞的风险。这是个不错的方案,只除了一点:SPT明确规定任何乘客不得进入库房地带。SPT在战前曾经在苏格兰的土地上叱诧风云,而公司规模如今已经随着苏格兰的魔法化而一落千丈,告诉公众真相无疑在自毁名声,而今日的SPT已经经不起这样的打击。
另一种方案,他们可以对外宣称系统故障,所有列车无法停下,然后想办法暗自解决这整件事,把那辆Mini弄出来。监控显示Mini闯进的布坎南街站站台并没有乘客,站台内的工作人员除了两位留驻分控制室和主控保持联络,其他人都已经被派遣出去寻找潜在的目击者——那应该没有几个,女上司想,夜已经很深了,即使找到了谁,公关团队或许也可以用一点小好处让他们保持沉默。这样一来,事情就可以被悄无声息地压下去,SPT的名声也会得以保留。只是关于怎样把Mini弄出来这整个计划中最关键的部分,女上司暂且还没有任何头绪。
就在女上司一筹莫展之际,一号调控台前一个她原来从未注意过的小个子咳嗽一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到了他身上。
“我刚收到了一条Mini驾驶传达的信息。”小个子将画面调出来同步到控制室每一台操作台的屏幕上。画面中,一个金发少年正利用经过站台的短暂时间向摄像头的方向喊着什么。
“他们车子坏了。”小个子听着耳麦中的信息向上司汇报,“但油量也很低,他们正试图加速到最高尽快耗掉所有油,那样车子就会自己停下来了——也许咱们可以让环线内所有列车陪跑?”小个子对女上司提议,“耗掉剩下的油大概只需要几分钟。”
女上司感激涕零地点头,“很好,只要在那之前所有列车和Mini保持一样的速度匀速行驶就可以。用广播告诉Mini咱们会配合他们的计划。”至于地铁公司为什么要配合他们的计划,这笔账可以等到Mini出来之后再慢慢清算,除非开车的家伙是王子,否则SPT的律师寄给对方的索赔账单会让他后悔自己被生出来,女上司暗自在心里哼了一声,转向了广播处,“广播通知全线,列车组因系统故障暂时无法停下。”
列车驾驶员波比愤怒地绷紧神经聆听着耳麦中乱成一团的中央控制室。他已经让副驾驶按照控制室的意思播报了多次广播安抚乘客,但这显然没用。虽然这个时间地铁里的人非常有限,但这群有限的人却选择来到驾驶室外发泄他们的不满。现在他的门口围了一群要求得到解释的人,而每一个车厢内的监控录像都反映了一片恐慌。不过说实话,列车内的乘客波比倒是不担心,他只祈祷在Mini油量耗光之前千万不要有人自作聪明去按站台上的紧急制动按钮。
不过说真的,在故障广播之后,应该没有哪个无知无畏的蠢蛋会依然停留在站台上想要坐地铁回家吧?
薇薇安坐倒在了此刻空无一人的站台。该死的,该怎么回去呀……一辆辆列车从眼前闪过,可就是不停下来。广播里一个播音员说着什么系统故障列车无法停下的屁话,可薇薇安从洗手间出来时隐约瞥到隧道里似乎有一辆车一闪而过……该死的工作人员为什么那么说呢?难道这些列车真的是出了什么故障才会停不下来?
薇薇安窝了一肚子火,娇生惯养的她什么时候遭过这种罪?!要不是她连车都打不到,她才不会来坐地铁。她应该把裙子里的钱花在借别人的手机给司机打电话上的——可不,她非得买张地铁票!现在可好了,她身无分文,她完蛋了,难道要她空着两只手像个叫花子一样去跟别人借手机打电话?薇薇安总觉得拉不下脸咽不下气。她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才不要别人看她的笑话呢。
薇薇安披散着金发,在站台上转来转去——忽然她看到了一个东西,一个红色的按钮,上面写着“紧急停车,非危急情况请勿触碰”。
天啦!薇薇安喜不自禁,这不就是为她这样天资聪颖的女孩专门设计的吗?我可真是美貌与智慧并存呢,薇薇安想着咯咯笑起来,那群愚蠢的工作人员一定是忘记有这么个可爱的宝贝了,没关系,薇薇安叹了口气,“拯救那些蠢人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她自言自语,等下一辆列车进站,她只需要按下这个按钮就可以了。
薇薇安伸出涂成亮粉的指甲,将隔着她和按钮的玻璃片拨到一边。
她等待着。
他等待着。
还有一分钟,他们就可以停下,然后从这场灾难里解脱了。亚瑟这样想着,却总觉得自己是在步入一场更大的灾难。他的父亲千挑万选希望他能在十六岁生日当天向公众亮明自己的身份:在曾经庄严的格林威治宫,在闪亮的灯光和古老的布谷鸟钟下庄严地宣布这一惊人真相,而不是用毁掉格拉斯哥几条街道、逼得SPT公司的晚班列车集体陪跑的方式轰轰烈烈地从灾难事故中出现。尽管今晚亚瑟实际上是受害者,但那些想害他的人肯定已经逃之夭夭,在查到真相之前,人们只会记住被摧毁的街道和他身边的巫师。
是——科林再次救了他的命,不过亚瑟怀疑安东尼能否在一系列灾难中记住这点。今晚的事一定会让明天的出柜事件雪上加霜……其实虽然亚瑟在脑海中暗自给明天的事起名“出柜事件”,
但他并不真的认为自己是个同性恋。从始至终,他都只对科林一个男人产生过感情,再说准确一点,他只对科林一个人产生过这种感情,只是科林恰好是个男人罢了。但亚瑟想“性取向为科”这样的说法大概超出了他父亲的理解能力,所以只能先进行简化。
无论如何,经过今天的铺垫,明天会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科林的血液依然在奔腾。他觉得自己尝到了一种久违的感觉:他又年轻了,又在和亚瑟并肩作战了。只不过这次他不再只能暗中使用魔法却被皇家菜头当成柔弱的姑娘,亚瑟是肯定他的实力的。他们再次一起经历生死浩劫,这种感觉实在是——让人上瘾。他想两人平平安安地分开各自生活,但他更迷恋刚才那种惊心动魄。他想要更多。死里逃生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给他重新注入了勇气,而之前就在他抱着亚瑟,以为可以心满意足了无遗憾地死去时,他突然意识到他们还在吵架。在一起的生命多么宝贵,他竟然还要吵架。
科林情不自禁地握住了亚瑟的手。
亚瑟不说话,只是反转手掌与科林十指相扣。
后来,当亚瑟王袍加身,在肯辛顿宫后花园的玻璃花房中和朋友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亦或是和格温分享干净的水晶盘子里浇着蜜糖、点缀着鲜草莓的奶油蛋糕,他还是会不可遏制地怀念这一刻。那时他和科林的头发乱蓬蓬,脸颊灰扑扑,身上遍布着无数由撞击和碎玻璃留下的大小伤口,筋疲力尽地瘫倒在一辆没有刹车的Mini废铁里、在漆黑如夜的环形地铁线路上高速行驶,随时担心撞上死神被劫走性命。可那时的他正因为站在死亡边缘所以无比清晰而震撼地感到自己活着,和科林一起活着。他握着科林的手,觉得自己拥有全世界的幸福。
“Don’t worry.”小王子转过头,“Cause Arthur's driving. ”
时光老人在奔跑了一千五百年后终于累了,他躲到这个黑如夜的隧道里抚腰喘息,时间就在这一刻静止。
地铁控制室内忽然警铃大作,红灯亮起来不断旋转着。
“这是怎么回事?!”女上司面色大变。
“看起来有人按了紧急停车按钮。”调控台前一个大肚子的工作人员结结巴巴地调出了相关车辆,“被紧急暂停的列车是……”他用哆嗦的手调出列车信息,而心慌意乱的女上司利用这段短暂的时间转向了广播处,“用广播提醒Mini减速,有一辆列车被迫停了。”
广播处的女孩一脸为难,“Mini刚通过圣恩诺兹站,广播只能从站台发声,恐怕他们听不到。”
女上司觉得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悔不当初——她怎么就没乖乖让所有列车回库?!现在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挣脱了任何人的控制——
大肚子工作人员终于调出了被紧急暂停的列车信息,他眯起眼睛,看清序号之后倒吸了一口冷气。
“天呐。”
女上司来到他身后,抓住椅背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几乎要昏过去,但她深知自己不能倒下,“还有希望,”她大声对控制室里所有人说,“紧急制动系统只能夺取列车控制权七十秒。Mini的前车灯还亮着呢,只要它能及时发现前面停下的列车并减速就可以了,只要熬过了七十秒,列车就能重新运转起来避免相撞。”
Mini唯一完好的车灯如同卖火柴的小女孩玻璃珠般的大眼,映照着最后一根划燃的火柴。
就在Mini行驶到两站中点处时,这只大眼忽然眨动起来。本就昏黄的灯光以愈发快的频率闪烁着,如同车内两人加速的心跳。
快。
更快。
然后,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再也不忍心看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一般,她紧紧地把眼闭上。
车灯灭了。
地下三十米的隧道由砖瓦和钢筋混合搭建,封锁了所有光线,世界只剩一片彻底的黑暗。亚瑟听到Mini废铁咣当咣当磨过铁轨的声响,他们急促的呼吸此起彼伏,他看不到方向盘,只能隐约感觉到左边科林的睫毛托着两道模糊的白光。
光线亮起来,光线来自前方。
可他的瞳孔已经适应了黑暗,光只会让他条件反射地闭眼。
“那是什么?”亚瑟举起胳膊,眯起眼睛试图辨认前方被车站灯光照亮的橙色物体。
当科林反应过来那是一辆停着的列车时一切已经来不及——来不及做任何事,甚至来不及思考。
Mini剩余的油被泵抽出去吸进发动机里,疯狂转动的车轮以超越人类反应能力的高速向前方列车撞过去。
而这次,他们只有两个瘪掉的气囊。
撞车前的最后一刻,亚瑟大脑一片空白,本能地向左打了方向盘。
“不死鸟,”
安东尼突然从梦中惊醒。
他还坐在沙发里,鹅黄丝带已经从手中飘落到了地毯上。他刚做了一个梦,一个非常可怕的梦。梦境中有一口玻璃棺材,他的儿子睡在里面。他拼命晃动着玻璃棺材,似乎是祈祷亚瑟会吐出嘴里那块红色的毒苹果,却只摇出了血。血从亚瑟的嘴角蜿蜒而出,凝成黑色的枯枝,枯枝捆住少年不停抖动的胸口从他的身体里抽走养分,开枝散叶,随着他越发惨白的面庞开出连绵、鲜红的野玫瑰。最后一个花苞绽开吐露芬芳时,亚瑟吸入最后一口气,不再动了。
那是如此真实。
安东尼突然被恐惧咬空了五脏六腑,有什么东西错得厉害。
希尔内斯,
即将满七岁的塞诺斯•金 滑下床,光脚踩在铺了小毯子的蛀木地板上。就在刚刚,他清楚地看到窗口的布帘外忽然闪出了光。他走到窗边,抓住帘子使劲一拉,那块半透明的旧纱没吃住力气,挂钩断得只剩了一个,整个帘子含着肩膀垂在那个唯一的着力点上,黑暗中像个被吊死的冤魂。
可小塞诺斯并没有在意这个。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天际线处那团火焰吸引了。
也许那是一颗垂临地球的流星,小塞诺斯想,外星人来接管这里了,就像画册里画的那样……不,更可能的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在过生日,或者什么人在庆祝纪念日。但不论是什么情况,那团火都漂亮极了,小塞诺斯向往地扁起嘴,如果他生日的时候也能有这么漂亮的火,那该多棒!
塞诺斯那晚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他并没有钻回暖呼呼的被窝,而是盘腿坐到了那块妈妈为他缝制的小毯子上。在他身边,数不清的冰棱如雨后春笋般从地板龟裂的纹路中生长出来,被窗外的光映照得绚丽多彩。接着那些冰棱越长越高,像失了控的冰雪藤蔓一样攀附着卧室墙壁铺满了天花板,占领了那个悬挂的灯泡后又从上方垂下来……
后来他才知道,那并不是一场梦,却是他一生噩梦的源头。
§
几分钟后,格拉斯哥地铁再也不会有布坎南街站。
黑衣人坐在路虎揽胜里望着烧成火葬场的车站扣掉电话,将手里一把手枪一样的玩意儿拆开取出了弹匣,弹匣内只剩下了一枚红色的子弹形状的小物件。
他把那个小玩意儿举到眼前。
他的雇主阿古温从未告诉过他这个东西的学名,但黑衣人倒也不在乎那些文绉绉的东西。他十分肯定这个小东西来自魔法世界。它本来被设计的目的应该是为了让麻瓜的车辆失控,如今在
被麻瓜用于对付麻瓜时却依然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瓦里安特将红色子弹立到了汽车玻璃前,就让他们一起享受面前这幅烤肉派对盛景吧。
§
格尼薇尔无法想象一个人要有怎样强大的东西支撑,才能在伤痕累累的情况下将一个体型大自己一号的男人背出烧成火葬场的地下迷宫,又在黑不见五指的起伏山岭间跋涉回贝瑟代尔峰的山洞。
格温从没如此庆幸她进行过基本的医疗急救培训。虽然兰斯洛特坚持科林伤得更重,但格温还是私心先检查了亚瑟。可亚瑟却不需要她再做什么,他身上的小伤口已经被仔细处理过了,粉色的新皮和淡红的印迹只隐隐记录着不久前经受的伤,昏迷应该来源于撞击带来的震荡,但并无大碍。
格温松了口气之后转向了科林。
科林就没那个幸运了。虽然伤口也经过了简单的魔法处理,但过程却要急躁粗暴得多,大多只是单纯地止了下血。露出的细皮肉上零零落落布着烫伤、子弹的擦伤与碎玻璃的割伤,淤青和红肿应该来自撞击,手臂上多出的血痕看上去像是山上的石头所为,他的脚踝错位了,体力严重透支,甚至有点脱水。
高文震惊地听着格温的诊断结果,兰斯洛特坐在床边看着凑过来的白龙,“他没有召唤你吗?”
白龙摇摇头,瞪大了美丽的眼睛,用温柔的魔法气息吹拂主人的脸。科林的脸恢复了些血色,身上的大小伤口迅速自我愈合,血迹被无形的海绵舔干净,灰尘与汗渍也不见了。
与此同时,坐在亚瑟身边的奥利震惊地发现王子的脸色也在恢复红润。两人的身体似乎由什么不为人知的通道相连,源源不断的能量正通过这条共生的脐带和彼此共享着养分。
格温看着血色重新通过科林流回亚瑟的身体,忽然明白了过来:为什么亚瑟对他们重逢的喜悦如此有限,为什么在跟她说话时金发王子总是有那么点心不在焉,蓝眼睛心虚地飘向她身后的某个点——格温忽然觉得自己很多余。她的心情坐上过山车,从早上的低谷冲上下午的高峰,如今回到原点,戛然而止,不知道该向哪里去了。亚瑟醒后第一个看到的人是她,张口问的第一个人却是那个黑发巫师。他在她回答之前迫不及待地爬到了巫师床边,直到她再三保证科林真的没事才略略松了一口气,跪在床边看着那个不会有任何感知的人,握住对方的手,不再理她,或者他们所有人,就好像在黑发巫师醒来之前,他周围的整个世界都一同在沉睡不需要理会。等巫师醒了、说自己没事了,小王子又像是不相信这个充满了谎言的世界一样开始亲自检查:摸摸他的额头,蹭蹭他的脸,摸摸他的脖子,蹭蹭他的脸,摸摸他的胳膊,蹭蹭他的脸,期间一直拉着他的手。
“亚瑟,我没事。”
“亚瑟,我真的没事。”
“听着、听着——你以后慢慢检查行不行?”
亚瑟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这话什么意思,“以后……慢慢检查?”
“是啊。”科林坐起来,“我以为你要我跟你一起回去。”
“我爸可能会宰了你。”王子提醒巫师。
“那你最好说服他别这么做。”巫师告诉王子。
亚瑟坐到床边,脸上的表情喜忧参半,“你怎么突然对我的口才有自信了?”
“我是突然对自己的逃跑能力有自信了。”科林告诉亚瑟,他没有告诉他让他改变主意的不仅仅是那场生死与共的追逐,还有亚瑟左打的方向盘。
那带给他的震撼是无与伦比的。
他当然知道小王子对他有感情。但他却一直以为那只是份普通的、寻常人都会产生的感情,或许还糅杂着那么一点对救命恩人的感激之情和对国王父亲的叛逆之心,他以为这构成了王子要带他回去的一部分——哪怕只是一小部分。他曾以为他可以神志不清从龙上跳下去抱住小王子撞进农家丰收的稻草堆,小王子却只会在生死大事上望而却步。
他错了。
科林看着亚瑟手里自己的手,亚瑟手心里全是汗,“你该不会一直在这里守着等我醒过来?”
“别傻了,”亚瑟一脸嫌弃地把他的手扔回被单上,“我才不会做那种傻了吧唧的事。”
“哦。”科林咬着嘴唇,偷笑起来。
“不许笑!”小王子恼羞成怒,伸手把巫师的黑发揉了个乱七八糟。
希尔内斯,
斜坡上几百座房屋错落着追逐到水边,高高耸立的白色灯塔为陆地划上终点。渔民踩在烟蓝色的海里,将湿答答的空渔网甩到肩后,合力将一只剥落了白漆的旧木船拖上沙滩,在身后留下长长的尾纹。几秒钟后,一个浪花涌来,再离开时,尾纹不见了,脚印也不见了,沙滩依然保持着一分钟前的样子,像是百年来从没有人驻足于此。
虽然希尔内斯只是谢佩岛上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某些粗心的印刷商甚至不会把它绘到纸质地图上,但艾莲娜•金深深爱着这里的一切:它的海水,它的沙滩,甚至沙滩上那条破旧的木船。她的祖辈两百年前来到了这座岛屿,从此再没搬过家。
战争爆发以前,谢佩岛只因一条新闻进入过公众视野:谢佩岛三座监狱人满为患不堪重负;战争爆发之后,这里直接成为了数不清的巫师坟墓,为了满足死神扩大的胃口,监狱增建为了七座。新监狱内日夜不止的惨叫让谢佩岛渐渐在麻瓜间有了“恶魔岛”的别称。后来大多数居民选择拿着政府补贴择处而居,艾莲娜却留了下来,继续经营着这座小小的家庭旅馆,为海边所剩无几的渔民和长工们做着早餐,用微薄的收入维持着母子两人的生活。
没人知道她丈夫生前是个英俊的巫师特工,人人都以为和蔼的金先生不过是个战死沙场的秃头麻瓜。艾莲娜不能肯定儿子是否继承了父亲的魔法天赋,可她没有一天不为此担惊受怕,随着塞诺斯七岁生日的逼近,这种恐惧更是有增无减。
艾莲娜站在窗口,遵循日常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默默祈祷一番,然后睁开眼睛投入了日常。她已经热好了牛奶,煎好了蘑菇、培根和蛋,只等饥饿的老主顾从海边走回来吃早餐。等待的功夫,艾莲娜又在脑海里清点了一下每天早上的必做清单,转身走进餐厅时才发现小塞诺斯居然不在。
这孩子,她在心里暗暗叹口气,上学会迟到的……
当艾莲娜•金像每天一样推开儿子的房门,刹那间以为自己刚刚迈进衣柜来到了纳尼亚王国,手中那个被儿子亲切地称为“盾盾”的小书包吧唧一声掉到了被春日阳光晒暖的冬冰上。
上帝没有听到她的祷告。
§
列车滑下高架桥,从绿意盎然的苏格兰一路南下,驶入雾气迷蒙的灰色伦敦。视线被无限收拢,远方被大雾漂白;伦敦眼迷茫地望着远方,一圈一圈慢慢转动,如同农场锈坏的车轮,吱呀吱呀,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停下。
科林觉得他们乘坐的这趟列车好像在空间里迷失,直直地开进了莫奈的画。他活得太久,迷上了那凝固瞬间的光与影,比起摄影,画作往往融入了更多主观感受,因而也来得更加动人。
他想到了莫奈本人。那位以风景闻名的画家一生中鲜少画人,而真正眉眼清晰占据了他大部分人物画的就是一位女人:他的妻子。其中最打动他的还是一八七五年那幅《撑阳伞的女人》,画这幅画时,距离莫奈爱妻病逝还有四年。十一年后,莫奈以续弦之女为模特画了《撑阳伞面向左的女人》和《撑阳伞面向右的女人》,科林却怎么也无法在后两幅画中找到最初那种拨动人心的力量。第一幅画中草木葳蕤,天空低垂,云朵有着棉花糖般的甜软,太阳不在画中,可阳光无处不在。年轻的少妇撑一把阳伞转过身来。她的裙子印着天空的色彩,裙裾还在摇摆,面纱还在飘动——那是永恒的瞬间,而剩下的两幅都不过是画,面容模糊,有着故去的旧影,却没有彼岸的灵魂。
这就是景与人的区别,科林想,他可以从一座桥中看到千座桥的盛景,却只会在千人身上找到一个人的身影。朝朝暮暮,雨雪阳雾,云卷云舒,每时每刻一片云一束光就可以在瞬间颠覆原来的画面,那永远无法成为他的常量。这个人的蓝眼有点像他,那个人的手指有点像他,又一个人走路的样子有点像他。但他们都不是他。这个人不会用蓝眼对他露出骄傲自负的傻笑,那个人的手指不会把他从危险前推开,就像莫奈再也找不回《撑阳伞的女人》的光影和心境,只因人已不再。
科林认识到他的王子永远无法代替他的国王,而如今他的国王也已经无法代替他的王子。或许他们本源自一处,但他越发清晰地意识到现如今那已经不再重要。
“你们确定咱们这么坐这儿安全吗。”高文心虚地指指列车包厢外,“我的意思是,你们两个昨晚毕竟毁掉了世界第三古老的地铁系统。”
“也许咱们应该去外面看看。”兰斯洛特提议,小包厢里没有悬挂电视。
“算了吧。”科林靠上椅背,长声叹息,“我们昨天已经看得多了。”
“嘿,没人回答我的问题。”高文举起一根手指。
科林和亚瑟对视一眼,“应该是安全的,”科林说,“我昨天没有召唤艾苏萨就是为了低调离开,他们应该以为我们两个肇事者都死了。”
“盖乌斯可能已经知道了。”亚瑟觉得头痛了起来,“这大概会成为今天我需要和我爸谈的又一个话题。”
“我原本还挺喜欢莫甘娜公主的。”高文交叉双手枕在脑后靠上了椅背,“真没想到她会丧心病狂到派人追杀自己的亲弟弟。”
亚瑟沉默着握住了座椅边缘。
科林沉默着握住了亚瑟的手。
包厢外传来一声惊叫,有人喊道:“天呐,看那个火球!”
科林觉得心烦意乱,放出魔法砰一声关紧包厢门,将那些惊诧的叫喊阻隔在外。亚瑟需要安静。
他们都需要。
十分钟后,他们站在滑铁卢车站的大厅里,面前是面朝四方的四座大钟,时针指向七,分针指向十。
格温突然提出要回温莎。
这个决定她已经深思熟虑了一路,其实她本可以再请一天假,一天之前她还心心念念着每分每秒留在亚瑟身边,可如今王子身边已经没有她的位置。
“不能让莫甘娜察觉到异常是不是?”她强颜欢笑着告诉王子。
这个理由多少有些牵强,亚瑟却也尊重了格温的选择。
“那就……再见。”他犹豫着开口,不知道要不要为昨晚的态度道歉,他那时除了科林什么也看不到,等他恢复理智后才意识到或许自己伤到了这个无辜的女孩。他张口想告诉她这点,可格温提前看清了他的意图。
“没关系,我理解。”
……
格温离开以后,剩下四个人去车站找了个地方吃了点早餐,按照高文的说法,无论干什么都得吃饱了再去。格温刚走、吃饭之前那段时间科林明显心情愉快,然而等二十分钟后他们填饱肚
子回到了大厅,科林就又陷入了一种想东想西的状态。
“亚瑟。”
“嗯?”
“你真的愿意放格温走吗?”
“她只跟我姐请了一天假。”
“我知道。”科林接下来这句话说得很艰难,“我的意思是,格温看起来……很喜欢你。”
“所以?”
“所以……她是格尼薇尔。”
“你还是科林呢。”亚瑟完全搞不懂其中的逻辑关系,“这又怎么了?”
科林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什么,”他最后说,“没什么。”
亚瑟被他搞得莫名其妙,正琢磨着,科林又说:“亚瑟,如果你爸的反应很……糟糕,”巫师说到这里顿了顿,“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闭嘴。”小王子几个月前那副蛮不讲理的样子又回来了,“你敢说这种丧气话,”他威胁巫师。
“他毕竟是你父亲。”科林直白地说,他已经相信亚瑟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他的,但生死是一回事,亲情是另一回事。虽然亚瑟从没说过,但科林能感觉到亚瑟一直希望能够变成父亲的骄傲——最起码不要成为他的耻辱,“你会考虑他的感受的。”
我也会考虑你的。
当然这种话小王子不会说出口。很多话他都没有说出口。比如科林的存在是怎样彻头彻尾改变了他对魔法的态度:他曾想要参军停止战争,但这一方案如今无论如何也行不通了。科林的存在让亚瑟意识到了巫师也是人,和他一样活生生的人,有好有坏有爱有恨,他们本源自一处,又何苦要在这里愚蠢地自我分裂?亚瑟依然想要结束战争,但他想用一种较和平的方式,这点
他开口告诉了科林。
“较和平的方式?”
“魔法与麻瓜联姻。”高文在一旁插嘴,“说白了就是你俩结婚。”
亚瑟翻翻眼睛,不情愿地承认:“我确实那么想过……”
“这不可能。”科林干脆地说,“除非全世界都希望看到咱们两个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所有我有一个想法——如果咱们能够联手抓住那个挑起了一切的梅林呢。”亚瑟说,“你不是说魔法世界也有许多人恨他?如果两方能达成共识,没人应该再为他的过错受难,如果咱们抓住了梅林,就能以他的死刑作为整个事情的终点。”
有那么一会儿,科林以为自己再也喘不上气了。
以梅林的死刑作为整个事情的终点。
这句话来得太突然了,他双腿难以自控地软了一下,要靠着身后的栏杆才勉强撑着。他把手背到身后死死攥住栏杆,指节泛了白。他感到栏杆上起皮的油漆,那股血一样的铁锈味透过敏感、开放的毛孔渗进他的手,再也去不掉。
以梅林的死刑作为事情的终点吗……
他想过这种可能,他以为他做好了准备,可当亚瑟亲口说出这句话,他发现他依然不能承受:喉口被哽住,却无论如何哭不出来。
亚瑟在余光里疑惑地等着他的答复。
开口,科林狠狠命令自己,一双手藏在身后,指甲在手心掐出几道痕,如果你不想让他现在就发现——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开口!
他开不了口。
……那就点头!
可他没法点头。
亚瑟奇怪地看着他,“你要不要说点什么——”
铛。
大厅中央的钟响起来,时针与八紧密贴合。
科林猛然抬起头。
上次听到八点的钟声,格林威治宫遇难了,而他遇见了亚瑟。此刻一种不知名的恐惧滑进了他的胃,冰凉的,坠得他一沉。
兰斯洛特在他之前问出了那个问题:“盖乌斯呢?”
亚瑟迟疑了,盖乌斯从不会迟到。也许那是因为他在处理昨晚地铁站那件事?他在猜测之中短暂地把科林又一个奇怪反应搁置一旁。有些事更加迫在眉睫。
“也许咱该打个电话。”高文提议。
亚瑟摸向口袋,却记起手机一部留给了奥利,另一部被格温带走了,他的目光移到大厅外面那排伦敦标志性的红色电话亭,最终摇了摇头,那都是些未加密的线路。
“或者咱们可以直接去白金汉宫?”兰斯洛特看了眼表,“那并不远。”
亚瑟只犹豫了几秒钟。
§
珀西瓦尔提着新出炉的蓝莓薄饼经过一家电器商店。
常橱窗里的电视们通常会播放一些高清纪录片或者动作电影来体现超高质量的画质和视觉效果,但今天电视里播的东西却让珀西瓦尔停住了脚步:那是一面联合国的旗帜。
珀西瓦尔的目光掉到标题上。
他曾是军人,看惯生死便以为能对活人的一切一笑置之。可今天,珀西瓦尔看到的那行简短的文字让他曾稳稳当当端枪扣动扳机的手指抽搐性地一松。
薄饼啪一声掉落,蓝莓果子蹦跳着向四面八方滚了一地。
§
白金汉宫大门紧闭。
栏杆前零星围了一些人。他们捧着蜡烛,拿着鲜花,站在那里,集体垂头默哀。
“应该是昨晚那件事的悼念。”高文小声说。
科林心里一沉,他今天刻意避开了所有电视和报纸,为的就是避开那个伤亡人数。也许盖乌斯就是被这件事耽误了才没有及时出现,可一切又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那你们谁能解释一下。”兰斯洛特凝重地指着白金汉宫的屋顶上方,“为什么他们在降王室旗帜。”
亚瑟心里咯噔一下。
他向兰斯洛特指的方向看过去。三原色与白的王室旗帜只飘扬在国王存在的建筑物,而当国王离开时则会以英国的米字旗代替。王室旗帜下降或许证明他的父亲正要离开白金汉宫?
栏杆大门紧闭。
亚瑟看着那面旗子一点点落下去,落到一半忽然停住了。
他笑起来,那帮愚蠢的家伙,滑轮准是卡住了。好了好了,这下英国王室又要闹笑话了。你们赶紧把那面该死的旗子降下来!亚瑟想,换上米字旗。王室旗帜自出现以来从不降半旗。从不。他隐约觉得什么人抓住了他的手臂,他的大脑被抽空了氧气。那些傻瓜群众为什么来白金汉宫门口举着蜡烛?!那晃得他眼睛疼,出事的明明是格拉斯哥,向那里寄花圈去!
两列皇家卫队成员从宫殿内出来,猩红色上衣,熊皮帽高高地立在头顶。
亚瑟跑过去,拉住栏杆一阵猛摇。
两名士兵走过来,伸出手想要制止他,他听到什么人在叫喊他的名字。
“国王什么时候出来?”有人问。那个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士兵只是悲伤地看着他。
“为什么王室旗帜要降到一半?”那个声音又问,这次更加急切了一些,“那是国王的旗帜不是吗?”
士兵摇摇头,“他们说陛下本来应该在凌晨三点抵达,让我们提前把旗子升上去。五分钟前殿下吩咐我们直接把这面旗降下——到一半。”
风疯狂地把降到一半的王旗刮响,亚瑟看着那块布料,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摇晃。他一定是听错了。
“殿下说白金汉宫是最接近‘不死鸟’的地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士兵看向他,“先生,你真的该放开栏杆了。”
亚瑟隔着栏杆一把揪过了士兵,死死扯着他红色的短上衣咆哮起来,士兵的同伴试图帮忙,余光里更多红色的点向他们的方向赶来,身边有人在叫,在哭,在拽他,搂住他的腰把他往后拖,但他就是死死地扯住那件短上衣,“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
士兵脸色通红,扒着他的手,连咳带叫地吐出一句话:“你还不知道?国王遇难了。”
§
国王遇难了。
你父亲死了。
莫甘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颊上淌下两行滚烫的泪。她现在坐着的地方,这把椅子,如果没有意外,此刻应该坐着国王。
记忆中的女孩也是这样坐着,只不过那时的莫甘娜还是个孩子,一条嫩草绿的泡泡袖长裙,爬上椅子后小皮鞋就够不着地。她用五根手指一把握着国王的笔,在一份文件下端歪歪扭扭地签上自己那长得过分的头衔和姓名。末了吃吃笑着咬咬笔末,当国王推门进来时也只是在睫毛下扬起那双祖母绿色的猫儿一样的眼珠,调皮又挑衅地测着父亲的底线,随时准备毫不犹豫地踩过去。
那时的安东尼更年轻帅气,他还没有遇见伊格茵,她还是皇室唯一的血脉。他大步走过来,无奈又怜爱地叹着气,把她抱到腿上忽一下抽走她的笔。
“够了,莫甘娜。”他低沉的嗓音在她耳后喷吐着气息,“够了。”
回忆是一条断线的珠帘,珠子盈满眼眶,从眼角滑出后滚满了脸,她用手使劲抹了一把,却只打开了堵塞泉眼的卵石:她不喜欢他,却爱着他。她想保住自己的命,保住更多人的命,却从未真正想过要他死。
莫甘娜放纵自己在回忆里沉没得如此彻底,以至于门被敲响时,她一度天真地以为推开门板走出的会是记忆里那位年轻的君王。
可终究没有一种魔法可以起死回生。
侍从走进来,呈上一份文件。
“公主殿下,这是法医阿瑞丁的最终验尸报告,他提前完成了,本来应该给……”他犹豫着止住话头,而莫甘娜也在他说完之前就点了点头。
侍从走后,莫甘娜看着那份报告发了会儿呆。她本来并不打算打开它。她今天承受了足够的死亡,杰佛里的尸体绝不是什么令人精神愉悦的慰藉,但她却又实在想不到任何其它事来转移注意力。
于是她伸手翻到第一页,目光直直地跳到结论上。
“不可能”是莫甘娜的第一反应,“绝不可能”是莫甘娜的第二反应。可她很快就意识到这不过是一种否定性心理防御机制。她不是没有过这方面的猜想,可每次最终只当那是自己疑神疑鬼下的浮光掠影。如今她握着这份报告,置身事外地站在岸边,清晰地看到了水面上的那片阴影:那不是云影,而是来自一直埋藏在水面之下的某样庞大的物体,现在那物体如同怪物一般直起腰身,不遮不掩地立在她面前……
阿萨。
阿萨有魔法。
§
阿萨望着镜中的自己。水汽迷蒙蒙在镜上,他伸手抹了一下,薄薄的银层露出了一张黑色发卷包裹的冷漠的脸。他牵动嘴角,让那张脸浮出一个标准的皇家微笑,然后继续勾动唇边肌肉,让那笑意不断加深,直至变得有些扭曲才停下。
也许他应该派人找亚瑟,然而他已经对他构不成威胁了。莫甘娜曾无意中告诉他王室没有任何书面证据证明流浪王子的真实身份,而英国民众?民众只认得他的脸。
他不应该冲凉的,毕竟他现在应该处于“康复期”,但他总想以整洁的面貌和悲伤的眼神重新出现在英格兰的土地上。
阿萨摊开手掌,看了一会儿手里那张揉成一团的糖纸,白底上红色的马林果图案如同皱巴巴的白衬衣上一摊血迹。
速效逃课糖被那对姓韦斯莱的活宝兄弟发明出来时一定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改造加强成为谋害国王的工具。阿萨倾斜手掌,让糖纸掉落到马桶里,然后他按键冲水。
他感到失望,难过,同时又充满一种奇怪的力量——他足够仁慈了。安东尼在他生病时离开完全在意料之中(尽管他确实心存那么一点幻想),但盖乌斯……他对盖乌斯失望透顶,他本来希望盖乌斯可以留下来,他们可以日后再私下解决“他知道真假王子”这件事,起码如果老御医选择为他留下,他会让他活下来。
可盖乌斯走了。
那就让他和安东尼一起走吧。
他穿好衣服回到卧室,从抽屉里拿出了那本《父与子》,像第一次一样翻开。只是这次书中掏空的洞中不再有那个为国王陛下专门制造的EXIT出口指示牌。
“不死鸟”上的所有零件在进货时都会面临极其严苛的检查,可零件从入库到安装之间却有微小的漏洞。让原本的EXIT指示牌故障,掉包新货对外人来讲是难如登天,可他是王子,没人怀疑王子,他的路总有磕绊却并没妨碍总体进程。就像格林威治宫和伊尔军火库的检查都没有检测出阿古温藏匿的新型炸药,“不死鸟”的事情上麻瓜们也并没有来得及亡羊补牢。
阿萨在女仆进来送早餐时合上了书。她还给他带来了一份当天早上的《泰晤士报》,他不动声色地推开那杯鲜榨混合果汁,将熨烫过油墨的报纸拉到眼前直接翻到第三版,在右下角的位置满意地找到了法医先生的死讯。阿萨不喜欢死亡,但这个人的死亡却能换回他的重生。
“今天您的心情有点忧郁,殿下。”女仆在围裙上擦擦手,用俄罗斯口音的英语对他说。
阿萨愣了一下,“真的?我想大概是太阳把我晒得太厉害了,也许是马林果吃得太多,”他抬起目光,从睫毛间谨慎地观察着女仆的脸。
“那一定是马林果了,毕竟昨晚吹了一夜的雪。”女仆不错眼珠地回望着他,口音中的大舌音浓得像是在玩弄这个音节,“陛下的事望您节哀,不过快尽的灯还是吹灭了的好。”
“‘死是一种古老的玩笑,可是它对每个人都很新鲜。’”阿萨不动声色地回答,“我会尽快适应我的新位置。”
女仆的目光转到他身侧的书,“我每次看完一本书就会觉得难过。”
阿萨知道自己本应放松,可他的身体却莫名绷得更紧,他开口念出最后一句暗语:“可一个故事的结束总会意味着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是的,所以我为殿下准备了一本新书。”女仆微微一笑,掀开早餐推车的布帘,从里面取出一本书递给阿萨。
那是一本《父与子》,和他手中的版本一模一样,阿萨接过书,将自己手中的这本与她交换。
女仆俯身将王子那本分量轻得不像话的书收回餐车下,“希望您会喜欢这个全新的故事。”
“我会的。”阿萨说着,微笑重回脸庞,“我想我会的。”
他目送女仆出去,在锁头吧嗒一声响后静静下床,赤脚踩着地毯来到窗边。
窗外的莫斯科雪过天晴,太阳缓慢地攀升,可这并没有让他想到冰雪消融或者春暖花开,他脑海中浮现出两个词,一个是白色恐怖,另一个是雪盲症。他忽然感到愤怒而烦躁,伸手把半掩的帘子一把扯开,可阳光晒不化他皱起的眉头,他现在真的感到有些忧郁了。
阿萨又斜眼瞧了一会儿这图景,然后将帘子紧紧拉上,转身剪开了一支雪茄。
—————————上部·完—————————
—————————下部·预告————————
当门铃响起时,伊连吓了一跳。
白金汉宫乱成了一团,他猜到有人会来找他,可他没想过他们会用这种原始费力的方式。
对方不耐烦起来,门铃滋滋响个没完。
“来了!”伊连吼了一嗓子,忽然生出了些警觉,他撩起家居外套后摆,将枪掖进身后,脱掉拖鞋悄无声息地贴墙大步摸向正门,身体没到门口就伸手提前旋开了猫眼。
凸透镜和凹透镜组合之下将门外人的影子推得遥远。那人衣衫褴褛,前襟一大片血迹(从形状上看应该不属于他本人),身体面对着他的门头却警惕地转向身后,眼睛扫描着周遭环境却始终保留一只耳朵洞听门板这侧的动静。伊连尽量不动声色,可对方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似的转过头。
当伊连看清了来人的面孔,他几乎吓脱了魂,使劲眨着眼睛再三确认,等他用颤抖的手指拉开生锈的门栓链,才结结巴巴地挤出一句话——
“你还活着?!”
Chapter 8: 圆桌边的一代
Chapter Text
2034年5月13日
北风呼啸。
倾盆大雨倾斜而下,部分雨水依附风的吹拂如释重负地逃离了那所石墙高筑的监狱。平日用以活动的场地支着一只巨型铁笼,笼中高低攒动的人群焦躁中放大着彼此的恐惧。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一个方向,一个点上,那里有一个瘦弱的黑发男人,尽管此刻他颤抖得更像个一无所有的男孩。
刚才电击的疼痛还在,他觉得那些电流还在身体里窜动,所到之处土崩瓦解,整个人一点点垮下去。黑白囚衣湿答答捆在身上,双手反绑在身后,嘴被塞住——可这全无必要,他的喉口虚弱得叫不出来,连呜呜的声音也发不出。他疼得视线模糊,却依然不会错认眼前那个人。
即使他的眼前蒙着黑纱。
即使那个人戴着一张死神的面具。
那个身形对他来说太过熟悉,即使在迷蒙的雨幕中他也认得那头标志性的金发。那个人手中的枪垂落身旁,水接连不断地打在冰冷的金属上。
雨声哗哗地刷着他的耳膜,他几乎已经可以看到银色子弹划破雨帘飞过来的弹道轨迹。
金发刽子手慢慢将枪举起来。
一时间,他的世界只剩下对准他的……黑洞洞……黑洞洞的……枪口。
(一个月前)
雨下完了,天还阴着,铅灰的云边找不到银色的丝线。云团落进坑洼的积水中,冰凉的一片光影,可这影子也很快碎掉了——
嗒。
棺木覆着国旗,在陡然倾斜的马车基座上微微磕震。路过的风被这意外逼得变了方向,在辐射的车轮金属丝上拨出几声零碎的呜咽。拉车的黑色马匹亦或麻木得无知无觉,亦或历练得处变不惊,只按固有的规矩绷紧线条发力,车轮被解放出来,凹陷的小坑处重又回归平静,只是刚才那朵云已经散了。
人群一直在聚集。从五点开始便有人披着黑色外套提着配套长伞来到这片街区,想要最后送一程那个空灵柩。此时此刻,灵柩经过的路两侧,送行的人们或脱帽无声致意,或用手帕擦着鼻子低声啜泣,有人的指尖点着手机键盘在社交网站推敲一番哀悼之词,有人的指尖点着额头与胸口反复划着祈祷的十字。马车刚驶出艾德琳时,谁也不会觉得追着车子走一段有什么奇怪,但当车子拐上托腾汉宫路、迈下苏佩里桥,又进入人潮更为汹涌的威斯敏斯特中心区域,挤开人群继续与国王的车马平行行进就成了一件引人侧目的事。有人猜测追车的两位或许是搞君主崇拜的偏执青年,有人只在心里叹一声年轻人;一个男孩仰起脸,死亡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金发哥哥的表情让他看得也忍不住要哭起来。
受邀参加葬礼的宾客来自七十二个国家,一千七百余人,人人周身愁云惨淡:国王,总统,首相,外交官的幼子与伯爵家的长女。国王的眼珠因盟军所受的重挫而表露悲伤,而这表露悲伤的眼珠却又转着紧紧跟随尚未加冕的下一任君王;总统的手始终捏着一个悲愤的拳头,眼前不停闪现着那单对连任起决定性作用的贸易协定下方签名处的空白;首相缄口不言以表默哀,心里又暗自背诵着那篇真挚动容的悼念词,那是他的公关团队熬夜几天推敲出来的,他可不想念错一个字。外交官幼子的神经因自危而绷紧,又禁不住要为自己竟能位列受邀名单而感到微微的惊喜与更深的羞愧;伯爵家的长女穿着赶制的收腰礼服,微微颔首露出黑纱小圆帽顶端那朵刺绣精巧的罂粟花,英格兰可很久都没有过这样一位年轻的单身新王了。
当然,这绝不是说场内没人真正怀有他们本应在葬礼上心怀的灰色心境,没有人不为一代抗魔法英雄的陨落感到惋惜和悲伤,只是几乎没人一心一意这样。
又或许一心一意的人不在场内。
亚瑟只能站在人群里,远远地看看那副空灵柩被抬进他无法进入的教堂门。四英里长的送别队伍,近两百万人,他只能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来之前,尽管经过了一番简单乔装,他依然被反复叮嘱不能靠太近,会有被人认出的危险,可他怎么能让那短暂的、马车经过的一分钟成为他与父亲的诀别?灵柩抵达教堂前他唯一的念头就是要陪着父亲走完这最后一程,可当这一程真的走到尽头,他又觉得心被抽成了真空:日子还是得过,你觉得天塌了下来,可是依然会饿、会困,一切都在提醒你还活着。突然之间活着变成了一种自主行为,每一次呼吸都有意识。
亚瑟慢慢喘着气,却像身体上穿了个补不上的孔,每前进一步,身体就灌入冰冷的风。
格温没有在人群中找到高文和兰斯洛特,这在意料之中,毕竟他们被警告过要尽可能减少曝光和真王子有关的面孔。格温在人群中找到了亚瑟,他一直违背警告在人群中追随着送别的车马,这也在意料之中。身边的莫甘娜脸色苍白看起来随时都会哭出来,这同样在意料之中——只是格温不知道这泪水背后藏的是真实的悲伤还是鳄鱼的眼泪。她情愿相信是前者,但莫甘娜所做的一切又暗示着后者。她不知道该相信什么,这个阴沉天幕下的人性和事件又会向她迎面扔来多少惊奇与转折。四月三号早上当她的哥哥伊连开门看到来人并一个电话召唤她回家时,格温曾认真地以为他喝多了。她当然相信EXIT指示牌被人动手脚的可能性,也知道“不死鸟”上有逃生舱,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为什么有限的逃生舱里活下来的那个人会是盖乌斯——为什么、究竟为什么安东尼会把最后的生存机会让给他的御医?
所以当她回到家看到经过简单包扎的盖乌斯真的躺在客房的床上时,她震惊得无以复加,直到伊连告诉她他用口腔DNA鉴定器验明了身份并反复督促她近一步处理伤口格温才恍然惊醒。
盖乌斯醒后,她曾问过他为什么不走到镜头前将事情经过公之于众,盖乌斯回答时笑得非常虚弱非常苦涩:“格温,你希望我去告诉外界什么?没人相信官方的‘故障’说法,人人都认定了那是魔法袭击,可魔法部没有宣称对此事负责,王室也没有找到任何证据,你希望我站到公众前两手空空地告诉他们王室出了叛徒,而且参与谋杀国王的人可能是公主或者王子——对了,顺便一提,现在的王子是假的,他和公主殿下两个人还都有魔法,虽然我没有证据证明其中任何一点。”
格温在听完盖乌斯这番话后才真正开始意识到事情到了一个多么糟的地步。她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听从盖乌斯的委托试图找到莫甘娜或者阿萨与国王之死有关的蛛丝马迹,可十天过去,她什么都没找到。
兰斯洛特挫败地关上电脑。
八天前,当盖乌斯最初出现在他们面前,兰斯洛特曾以为御医能带来转机,然而盖乌斯所能提供的也不过些许安慰和一栋安全屋。安全屋位于爱丁堡塞巴斯公园的人工湖下,由一道赤胆忠心咒作为通行令。这里家具色调是干净的银白,线条简洁曲面为主,让人想起那些关于未来的科幻电影;阳光将鱼影和水波投在大理石瓷砖上,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时间也被拨慢了的错觉,以为这里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可抽屉一拉开,又处处都在提醒安全屋的定义:各国现金,各种枪械、刀具、易容装备、貌似平常却暗藏玄机的日用品,假护照可以组成一副扑克牌,还有大量的储备粮、饮用水和药品——然而这一切毫无用武之地。
亚瑟的身份证明不了。
亚瑟的王位取不回来。
盖乌斯取了一盒酸奶。
客厅里的表告诉他现在十九点二十,根据国王遇难后的新规定,还有四十分钟爱丁堡在内所有麻瓜地区将开始宵禁。然而亚瑟和科林还没有回来。
在见到科林•詹姆斯之前,盖乌斯对这个亚瑟为之着迷的人(盖乌斯认为自己这把年纪实在有些赧于用亚瑟自己原本的字眼)感到好奇。身份扑朔迷离不说,这个“神秘人”用六个月时间不仅改变了亚瑟十六年以来对魔法的态度,改变了亚瑟的取向,还能让亚瑟下定决心对国王出柜。这一切让盖乌斯感到好奇、警惕,而这两者在他亲眼见到科林本人时都——奇迹般地,不见了。
一见如故——如果将这个词用于形容一个年纪只有他儿子那么大的少年不会显得过分怪异,盖乌斯一定会选这个词,而很明显这种感觉并不是单方面的。搬进安全屋之后,科林迅速成为了和他一起讨论前景和“不死鸟”事件的人。科林猜测是莫甘娜公主背叛了王室,而盖乌斯隐约觉得是阿萨,最后他们预言最坏的情况是两人都各自在国难中扮演了一定角色。而这一切盖乌斯一开始是期望和亚瑟交流的。高文勇敢,异常乐观,但头脑却略微简单了些,兰斯洛特忠诚,可又总把别人往好处想,这让他有些优柔寡断。
尽管对科林存有异常好感,盖乌斯身上却也保留了身为国王私人顾问多年的特性,这种特性之一造就了他对亚瑟父亲一般的担心和爱护。事情发生在两天前,科林去厨房打算给亚瑟弄点吃的时,盖乌斯找到他,开门见山地提出了自己的怀疑:科林去年九月一日是有意混进了格林威治宫而非直接在路边捡到了受伤的亚瑟。
科林的反应绝不像一个被抓到了供词漏洞的罪犯,亚瑟不在场时他冷静得像个老者,坚持自己当时不过是围观的路人之一。他说这话的时候盖乌斯敏锐地察觉到科林根本没指望自己会相信这种说法,他甚至没用一种说服性的语气,他只是干涩地将谎言重复一遍,似乎笃定了即使盖乌斯不愿意相信他也别无他法,反正亚瑟爱他。
当盖乌斯进一步指出几位科林•詹姆斯的生日等疑点时,科林也只是沉默着听完以后耸耸肩称是巧合。最后盖乌斯扔掉伪装问科林究竟是什么人,科林给出的回答是:一个永远不会伤害亚瑟的人。
虽然盖乌斯早就自己得出了这个结论,可听科林本人说出来效果却是完全不同。不再是平淡的陈述谎言的语气,却有一种让人不得不信的气场。科林说这话的样子让盖乌斯觉得那绝不是情人间信口开河的承诺,而是一句早已翻过太多篇章之后的总结概括,似乎这就是眼前那个人的信仰、他生命里的中心思想,他做的每一件事都以此为准则,这句话成了他判断是非的标准,甚至颠倒黑白的勇气,是经历了时间历练敲打的真言和公理——盖乌斯无法不信。在那之后,他对科林全心接纳,并送了他一个提醒:“我知道你在隐瞒什么,亚瑟或许被感情蒙蔽了双眼,但我没有。我理解你的保留,但有一点你该记住:亚瑟痛恨隐瞒。”
科林礼貌地谢过他,但并没有施行。盖乌斯也没有进一步提醒,他是个老人,时间早已教会了他点到为止……也许他该偶尔学着像高文一样当个喜欢吃派的乐天派,盖乌斯想着,撕开了酸奶盖,也许今晚科林•詹姆斯就会把握时机向亚瑟坦白?
他不可能对亚瑟坦白。
科林和亚瑟走在爱丁堡空无一人的街头时这样想。亚瑟的母亲死于他公开魔法造成的混乱,如今亚瑟的父亲间接死于战争纠纷。虽然亚瑟没有明说,不过他能感觉到王子把这几笔帐全算到了梅林头上……
科林抬手看了下表,离宵禁只有十分钟了,没人会冒着被扔进牢里的危险还在街上晃——如果他们不会幻身咒。亚瑟想要走走散心,他就会陪他走走散心,科林多少有些庆幸盖乌斯没有催他们回去。
在见到盖乌斯之前,他对这个和他的盖乌斯同名的人充满了好奇,这可不同于亚瑟、兰斯洛特或者高文。亚瑟的名字因安东尼期冀兴盛而起,高文和兰斯洛特则因社会风潮“圆桌边的一代”而得名,可盖乌斯并不是一个常见的名字。因此当科林第一次见到盖乌斯时,尽管有无数问题,第一个来到嘴边的却是名字的来历。
盖乌斯的回答是占星。
在科林漫长的生命中,他曾专门研习过占星,他也不得不承认在那些星轨中蕴藏着某种神秘的、魔法至今无法解释的力量,但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把种种自称会占星的人吐出的话当成狂躁而无根无由的乱语。盖乌斯对于名字的解释让科林困惑,他不知道这是否属于那些“大多数情况”,但他总希望不是。虽然他们之间有隐瞒造就的小小摩擦,但这位盖乌斯却让科林感到了莫大的安慰。这种安慰来自他与另一位盖乌斯的高度相似,由一次争论牵扯出来:那次他猜测是莫甘娜对“不死鸟”做了手脚,而盖乌斯则把阿萨列为了怀疑对象。
盖乌斯在说出怀疑时语气还算坚定,可一说完又开始说些阿萨的好,像一个可怜而固执的老人难以接受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儿子已入歧途。
“阿萨很害怕。”盖乌斯告诉他,“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魔法……”
没有什么可以形容科林听到这话的动容,一瞬间他双眼酸涩得好像切了八十头洋葱。他记得,那个问题,他也问过。那时他还单纯、年轻,目光有那种不喑世事的清澈透明,最大的烦恼是脏兮兮的盔甲,最疯狂的经历也就是和王子在市集上打架……
“我告诉阿萨永远别这么想。”盖乌斯继续说,“他不是怪物,他是特别的,他真的——非常特别。大多数孩子从七岁开始就逐渐展现魔法本领,十一岁接受魔杖,但阿萨不一样,莫甘娜也不一样。也许是因为他们成长过程中不可能得到系统学习的机会,又不得不迫于生存本能对魔法进行一定抑制,又或者他们本身就是魔法奇才,总之,他们两个可以脱杖施法,而且阿萨的魔法是我从未见过的强大……”
“科?”
科林被亚瑟的声音猛地拉回思绪,“怎么了?”
亚瑟指给他看。
科林扭过头,不知什么时候空荡荡的街头已经不止他们两个:七点钟方向站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两人没有使用隐身魔法,却有一股强大的魔法场从他们所在的地方逸散。科林粗略读了一下,然而读到的东西让他惊叹:这与他之前见过的任何魔法都不同,在以往的经验里,魔法既是因又是果,它存在于开放的花,聚散的云,澎湃的海,是一种流动的温暖或炽热的力量,但此刻他感受到的是一种几乎静止的冰冷,这给了他一种魔法正被冰封沉睡的错觉……
“你猜他们怎么会在这里?”亚瑟问他。
科林回头看到亚瑟脸上的表情,心里咯噔一下,那种表情他在他的亚瑟脸上也见过,那种表情叫“我是王子所以王国内的所有事我都有责任要去管一管即使我可能陷入大麻烦但——哦,大多数时候我都会不知情地被梅林救回来。”
大多数时候。
“也许他们想要出来透透气罢了。”科林说着试图把亚瑟拉开,“我打赌他们就住在旁边那栋房子里,也许母亲想要出门抽根烟,儿子溜出来看。”
亚瑟很显然并不相信这个漏洞百出的解释,“她背着包呢。”
“有些主妇就喜欢背着包出门抽烟。”
“她根本就没在抽烟。”
“她正要掏出烟盒呢。”科林更用力地拉他。
“小科。”亚瑟忽地握住他的手腕,“现在快宵禁了,她还带着个孩子,也许她遇上什么麻烦了。”
科林有点急了:“我跟你保证她没事——”
他话音还没落,下一秒,街角开过一辆押运车。
“军官”这天过得不怎么顺利。以他的身份从梅耶斯特开过来本不会被任何放哨拦下,可谁知道这辆破车会在路上爆胎、还偏巧赶上一个十几人的巡逻队。巡逻队长是个精瘦的马屁精,见了他的肩章很是热情,忙不迭地提出叫手下帮他修车——修车就修车,可开车把他送回司令部喝茶?去他的吧;“军官”发了一通脾气,总算给对方扣了个“无所事事”的帽子躲了过去,他把车就近开到某片街区,用魔杖捅捅轮胎给它重新打了气。可他一转身,前一秒还没人的路口居然出现了又一队巡逻兵;幸运的是这次对方只有两个人,他不费什么力气就把他们绑到一起抹掉了记忆。再次上路时,“军官”变得格外谨慎,他绕了个远道,总算赶在宵禁前开到了碰头地点……
“军官”将押运车开过拐角,毫不费力地看到了街边的目标。他熄了火、开了门,拉拉腰带确保它依然稳稳地挂在过分纤细的腰身,长腿一蹦轻盈地落到地上。面前的女人看到他,露出僵硬的微笑,男孩看到他,预感到什么似的哭起来。
“军官”也不着急,他和女人点过头,从口袋里摸出个木头做的小玩具,可还没来得及递过去,下一秒,有人粗暴地握住了他的手臂。
……
虚空中忽然多出的人将小军官打了个措手不及,但金发男人挥过来的拳头让他很快看清了对方来意。“军官”握住冲过来的拳头借力打力,按着男人的肩膀从他身上轻巧地翻过去;他灵巧得像个不受重力之困的精灵,身体又柔软得像个芭蕾舞演员,十秒钟不到,“军官”就用一记大腿绞杀将金发男人掀翻在地——
然而“军官”还没来得及沾沾自喜,整个人忽然就被一股力量抛出去。“军官”顺势滚了两圈,手指飞速从长靴里摸出根魔杖,长腿一蹬跳起来,可这回面前对抗的却已经不是刚才的金发男人。
一个瘦高的黑发男人保护性地挡在金发男人前面,右手正警惕地对准他,他眼里的金光熄灭,露出些惊讶的神色。
“你有魔法?!”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军官”首先降低魔杖,伸手摘下帽子,盘起的棕色长发倾荡而下垂到腰间,一瞬间那灵活轻盈的形体忽然有了合理的注解。
“米希安。”女孩向金发男人伸出手,“我是个女巫,你们是谁?”
金发男人傻乎乎地伸手和米希安握了握,“他是科林,我是亚瑟,我们是……”
亚瑟还没想好怎么说,下一秒,街角开过第二辆押运车。
§
大约十分钟后,爱丁堡反魔法总部的瓦里安特中士“啪”一下摔了电话。瓦里安特从不认为自己有颗玻璃心,然而一想到今天发生的事他就怒火中烧——这已经是他本月第二次失误。
第一次发生在阿古温阁下让他暗杀一辆车上的人时。出于瓦里安特尚不清楚的理由,阿古温非常重视那次行动,把电话打给他就足以说明这一点。为了表示他的重视程度,瓦里安特亲自上阵,可他们不仅被发现,造成人员伤亡的同时把格拉斯哥布坎南街站弄得天翻地覆,导致阁下不得不派出王室公关团队声称那是管道事故,更让瓦里安特耻辱的是,他们没能从站台中找到尸体。那辆惨不忍睹的Mini在烧焦的站台里躺着,像他职业生涯中最丑陋的一块伤疤。
而今晚,他负责的爱丁堡地区再次出了事。自从先王命丧汪洋,不列颠各地就统统把警戒程度上升到了红灯等级,巡逻队一队队派出去,如今事实却证明这毛用没有——根据目击者的说法,他全副武装精心调教的手下几乎被对方打得屁滚尿流,而整场战斗的持续时间足以让一个早泄的男人感到羞耻;对方四个人他们只稀里糊涂开枪击中了一个不说,回来的那几个没用的巡逻兵甚至搞不清受伤者是死是活;或者别说活的、死的、现场被一场莫名其妙从天而降的大水一冲,干净得连根头发都没留下——这他妈要他怎么查?!
“你们打伤的那个是什么人?”瓦里安特阴着脸问。
“是个……女人。”
“别的呢?”
“别的……在查。”
在查?!就在瓦里安特恨不能亲手掐死面前那几个没死成的巡逻兵时,门敲响了。
“进来。”
推门进来的人显然非常了解上司今天的脾气,点头致意后就直切主题:“头儿,魔法雷达扫描结果出来了,他们的押运车虽然隐了形,不过在进入平流层之间误触了咱们的防护网,咱们在布雷德山脉地区上空短暂地发现了一辆车的形状,经核实比对应该是今晚坎撒街上出现的那辆。”
瓦里安特觉得心情稍稍好了一些,如果说世界各地的巫师们偏爱藏到哪里的话,那就是山区、山区、山区。
“你刚才说布雷德山脉?”
“是。”汇报的手下递来一张军用卫星图。图片虽然因为亮度和距离并无太多价值,不过在瓦里安特这样经验十足的人手里这图绝不会全无作用。布雷德山脉在麻瓜区挨近边界的地方,地势起伏,水源充足,这么一来,根据以往经验,逃亡者多半只有一个目的地。
一个营地。
自人类出现以来,从没有过这样一种战争,人们不再隶属于某一片大陆,某一个国家,而是从每一片大陆、每一个国家、甚至每一个家庭中间自我分裂。战争爆发伴随着纯血主义的又一次卷土重来,混血们也因而被时局抛到了一个两难的境地。巫师和麻瓜的爱情变成了一种罪恶,他们诞下的结晶也由此变成了背叛与亵渎。战争时期,已成长于人世的混血们隐瞒身份,父母分离为保各自平安;而对于魔法家庭生下的哑炮,等待他们的则只有麻瓜孤儿院或者死路一条;而另一类,同时也是最不幸的一类则是麻瓜家庭出生的巫师和女巫。他们的降生常常伴随着惊奇和接踵而至的意外:一个哑炮混进麻瓜社区是相对容易的,而一个麻瓜家庭出生的孩子突然发现自己有了一种不可控的力量是非常可怕的,即便步入了魔法社区,也常常会因为自己的一无所知而被人识破身份,客死街头与成为仇恨祭品是最常见的两种结局,甚至有的在麻瓜父母发现之初就被当成被诅咒的孩子而遭抛弃。这三类人共同组成了法师与麻瓜、黑与白之外的第三类人,成为了一个灰色地带。他们藏身于社会的阴影与死角中,祈祷着被人遗忘。
混血营由此产生,这些民间组织多半由一些已经成年的混血发起,代收一些钱财对混血们进行指导与抚养。成年之后,有人选择利用所学技巧隐瞒身份返回双方社区中的一个,有人则选择留下来帮忙。
科林猜米希安就属于这样一个混血营。
他猜对了。
§
十八个小时前,亚瑟藏在巷子里、自己的臂弯里、科林的怀里,眼眶湿热得可以灌养一片雨林,那时他满脑子都是自己的悲伤,他想起那场休战,想起他骄傲的父亲是怎样把五十多年的尊严铺在魔法部长脚下只为铺平一条路让他回家——而他?他居然连个电话都没打!
他想回去。
他想拨通那个号码。
只是他再也没有机会。再也没有机会。
襁褓里记不起的拥抱,对荧幕和报纸上那个聪明果敢的硬汉国王的崇拜,第一次相见,被抛开的愤怒和试探的微笑,每月那些偷情般的惶惶碰面,夹杂在敏感神经间偶尔表露的柔软,关于生活琐碎的询问,更多关于生活琐碎的询问,太多重复的话题,太少可以让他拥抱取暖的记忆。
亚瑟一遍又一遍拼命回忆,如同一个满心绝望身无分文的淘金者最后一次跳进流动的河水试图留下一粒遍寻不见的金沙,他用舌尖小心翼翼舔着童年那颗小小的水果硬糖,生怕太快舔光,一次总要回味许久,毕竟那些最微小的片段,那些挂在最微小片段末梢的细节是他仅有的遗产,那些记忆的温暖是他触不到够不着的、属于他父亲的余温。
他父亲的遗体……他父亲的遗体大概已经支离破碎在北海,被无尽翻滚的洋流和潮汐带离他的身边,他的父亲为这个国家付出一生,末了却连尸首都没能留在这片土地上,还有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他忽然觉得十六年的生命变得扁平、收缩成一条线,从未如此清晰地展示在他眼前,如同一枝夭折的花,一把断掉的剑。美好的父子记忆忽然溃烂成痛苦的源头,命运动动小指将前半生截肢,过去的二十四小时就在那两个丝连的世界里延伸,一个是他有父亲的世界,另一个……他是个孤儿了。
不再是被奥利抚养时那种堂而皇之笑嘻嘻对外宣称的解释,他真的是个孤儿了。
十八个小时前,亚瑟藏在巷子里、自己的臂弯里、科林的怀里,眼眶湿热得可以灌养一片雨林——然而现在他不能了,在这个车厢里有个比他更弱小的人。某种责任感渐渐聚集,给瘪塌的心房重新打了气,亚瑟把那个叫塞诺斯•金 的男孩从他渐渐冷去的母亲身边拉开、拉进怀里。
§
押运车抵达混血营的时候塞诺斯已经在亚瑟怀里哭累睡着了。米希安喊来两个人帮忙把艾莲娜(塞诺斯刚才告诉亚瑟他妈妈叫这个名字)的尸首搬走,然后将塞诺斯安顿在了自己的帐篷里。由于天色已晚,科林就接受了米希安的邀请留宿一晚。
科林和米希安说话的功夫,亚瑟擦擦眼睛,观察起这处营地来:月色朦胧,薄云半笼,脚下踩出的小径通向散落分布的十几顶帐篷,有的长满了多头蘑菇与亚瑟叫不上名字的香草,还有一些画着奇怪的图案,一只狗那么大的蜗牛样的生物被一根链子拴着在某个帐篷前的空地上闭目养神,忽而打个威力无比的喷嚏,身体就向后哧溜滑出去。
“这个混血营是我爸爸九年前成立的。”米希安解释,“他叫它奈米斯王国,大家都喜欢喊他陛下,叫我公主。我是魔法曝光那年出生的,我爸爸是个巫师,我妈妈是麻瓜,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一直跟爸爸长大。
“九年前,爸爸发现我有魔法,换到其他任何时候这都会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可在战争期间就像象爸爸发现小象长了牙。他不愿意把我送走,所以我们就搬到这里建立了奈米斯。最开始只有我们,后来更多爸爸的朋友听闻信息向他求助,这里的人就多了起来……”
科林大概是怕她想起今晚的事,转移话题问起了一些技术性问题(保护措施,滤水方式)。亚瑟在一旁听着,既惊奇于科林的知识储备之丰富,同时又因为插不上话而觉得被排斥了。他本应继续沉浸在一种悼念——双重的悼念情绪里,可此时他的神经却不听话地全都绷紧了解析着科林和那个漂亮的、有气质的米希安的谈话……这番解析直到他们三个来到公主叫人给他们准备的那顶帐篷前时才停下。
看到帐篷时,亚瑟心里咯噔一下:眼前的帐篷高度只有不足一米四,这不是问题,它的长度目测勉强可以塞下他,这也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宽度:帐篷的宽度看起来最多能塞下一个躺平的盖乌斯。
你们恐怕只能挤一下。
米希安的声音从左耳朵进去,在他脑子里粉乎乎地飘荡。亚瑟看着米希安和科林接连钻进去,内心波澜壮阔,脸上却只有一些细小表情接连闪过。
他把道德拉到眼前,提醒了自己好几遍他还在丧期——怎么了,又不是没一起睡过,他在心里嘲笑自己,大不了挨着,大不了紧紧挨着,大不了……亚瑟清清嗓子,跟要潜水似的吸一口气,带着种为爱献身的巨大勇气呼啦一下掀开了布帘——
看到内部的瞬间他简直气坏了:帐篷内是个一居室,空间大得不得了。在亚瑟能够思考之前,他已经叉腰转了一圈:“帐篷里面怎么能这么大?!”
科林噗嗤笑出声,又赶紧用拳头堵住嘴巴装成咳嗽,“这是顶魔法帐篷,亚瑟。”
米希安手还指着水房的方向,她碰上科林“我为我家那位的智商向您道歉”的表情,隐约明白了点什么,“大多数人都会对此表示高兴。”
亚瑟嘴巴张开又赶紧闭上,生怕再说出什么蠢话,他在心里审查了好几遍,才对米希安郑重地说谢谢。
§
床有两张,一人一张也不浪费。他们关了灯,躺在黑暗中。
过了会儿,科林发出了一声喷鼻息笑,“‘帐篷里面怎么可以这么大,’你说说一个人得多蠢才能说出这种话?”
“是米希安说咱们只能挤一下的。”亚瑟反驳。
“她的错。”科林用了一副非常公正的口气。
亚瑟揪住枕头向科林扔过去,枕头砸到对方脑袋又弹到地上。
“嗷——”
“把我的枕头扔回来。”
“你用它砸我,还指望我捡起来还给你?”
“是。”亚瑟说得理直气壮。
科林不理他。
“小科——”
“我睡着了。”
一声叹息。
床架的一声叹息。
黑暗中有个人影摸到这边来。床很软,被对方身体压下去的时候斜成一道坡,科林沿坡滚平,一转头就看到一只枕头大大方方落到了眼前。
亚瑟伸手拍两下枕头,钻进被单里和他并肩躺。
科林很累了。一天之内变故太多,比起以前只有等待的生活,现在一天当中发生的事比过去几年还要多。但总的来说,今天发生的事倒没怎么让他感到遗憾。江山易主王朝更迭,他早已见过太多人的死亡,今天他唯一的触动只在于塞诺斯变成了一个和亚瑟一样没有双亲的孩子;科林不知道车厢里塞诺斯与亚瑟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他能看出亚瑟在走出来时振作了很多。
他转过身,用额头贴住亚瑟的肩膀,手搭在他的胸膛上。那只无准入境的手很快被逮捕,关押在两只手中,那两只手玩着他的手指,一根根送到唇边盘问,然后亚瑟转身背对着他,在他的手心从上往下画……
先是竖直线段。
再是对称图案。
最后是英文字母,马蹄形。
§
留在混血营是一个临时决定,原由是塞诺斯母亲艾莲娜的葬礼。由于艾莲娜是个信奉天主教的麻瓜,米希安答应塞诺斯会为她请来一位牧师。米希安在清早告诉亚瑟和科林时已经从军装和长靴换回了一条带浅黄圆波点的白连衣裙,搭配丝带系到小腿的罗马凉鞋,棕色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一群打着哈欠的孩子路过时会和她招手问早,而大一点的青春期的男孩则毫不脸红地大声喊她“公主”。
“我想满足那个孩子对母亲最后的心愿。”米希安还以微笑后告诉亚瑟和科林。
“可这会很困难吧?”亚瑟猜测。
“会有点。”米希安承认,“我们原本认识一位巫师牧师,只是伊尔爆炸后他魔法失控身份暴露转入地下藏起来了,只能再找一位……我爸爸有个神奇的硬盘,里面有很多联络人资料,我想
他四处问问总能找到什么人。”
亚瑟毫无疑问地接受了这个答案,科林却没有:“我以为转入地下藏起来是想躲避麻瓜而不是巫师?”
米希安愣了一下,“是,不过我们都觉得对藏身之处绝对保密要稳妥些。”
科林隐约察觉到米希安并没有说出全部事实,不过作为刚认识的朋友,他也不便多加追问。
早饭后,他们被米希安引荐给了奈米斯的“国王陛下”。罗多是个和善的中年男人,举手投足间有一种国王似的气度。
亚瑟和罗多握手之后有些尴尬地笑了下,“陛下”这样的字眼他是叫不出口的,幸而罗多也并不在意这些。
他们简单地聊了会儿。罗多对混血营做了进一步介绍,还给了他们一份自绘的营区地图。当罗多问起了亚瑟和科林的故事,让亚瑟庆幸而不安的是,科林用随口即来的谎言回答了一切。根据科林的说法,他们来自威尔士一个叫伊尔多的小地方,科林是个混血,亚瑟是个麻瓜,两人因为被人出卖而流浪到了边境地区寻找栖身之地,投靠朋友却遇到了意外变故,心情欠佳夜晚出来散步时遇见了米希安。科林一脸坦诚讲得合情合理,又在笼统之中给出了具有说服力的少量细节,让亚瑟几乎要以为他口中所讲就是事实。罗多没花几分钟就相信了这个故事。
“有任何需要就来找我。”罗多送他们出去时诚恳地说。
亚瑟点点头,带着科林和欺骗这对父女的些微愧疚迅速离开了帐篷。
在等待牧师到来的时间里他们也没有坐享其闲。春耕的季节到了,奈米斯的成年人大都从帐篷走向了田间。亚瑟不好坐在一边看,就拉着科林加入了播种的队伍。
一番协商之后,他们被分到了土豆区。田地在营地南侧,两人按照指示一路找过去。这里的部分作物因为魔法的缘故,虽然身处露天环境却也逃脱了季节的束缚:罗勒和薄荷葱茏一片,架子上诸多瓜种已经开始抽丝,果树枝头缀着扎堆的苹果、雪梨和水蜜桃,一个穿白袍的女巫正用魔杖指挥着采摘,果实飞舞在空中,像魔法乐谱中逃逸的彩色音符;他们经过油菜地的时候几个孩子正蹲在那里听一个慈眉善目的女巫讲着什么,远处几只逃亡的肉鸡扑闪着翅膀、咯咯叫着闯过来,后面追逐的男巫似乎忘了自己有魔法,每跑两步就扶一下滑下豆豆眼的高帽子,惹得孩子们哈哈大笑。
“其实巫师也挺可爱的。”亚瑟感慨。
科林挑起眉毛:“那之前你从我身上看到了什么?”
“巫师很蠢吧。”
科林想用臂肘撞亚瑟,被他快跑两步躲开。科林追过去,亚瑟就又跑起来。
两人就这么一路闹到了土豆区。土豆区在最边缘的位置,旁边就是施了保护魔法的防风林。
培训他们的是同样刚到奈米斯不久的代尔戈。代尔戈 有着黑色头发和青涩面庞,问过之后亚瑟发现代尔戈只有十四岁,来自一家麻瓜农场,平时营地有课的时候会上课,没课的时候会像其他人一样在营地各处帮忙。
代尔戈教得很详细。他昨晚已经准备好了第一批土豆种,所以他们今天可以直接用。而明天这个活儿被亚瑟大包大揽了下来,称这样代尔戈会有更多时间专注学业。男孩感激的眼神让亚瑟觉得自己很久以来终于做了一件王子份内的事:为人们创造幸福——无论这种幸福多微小。
“它们会长得很高。”代尔戈在那之后变得兴致勃勃,一边讲一边在腰间比划,“还会开很漂亮的白色花,黄芯,有点像鸡蛋。”
热情是有感染力的,亚瑟倒也不是期待土豆花,但他很高兴有点事做——既然他对如何取回王位无从下手。他上手很快,在上午十点半的时候就和科林一起种完了第一篮。期间他们进行了一场比赛,为了公平他勒令科林不许用魔法(科林当然上诉了:“这算什么公平!”他当然驳回了:“我没有魔法你有,你用魔法自然不公平!”),最后他毫无悬念地赢了。
输了的科林去取另一篮土豆时,米希安送来了柠檬水,亚瑟提起附近几把白色阳椅,拎到防风林的阴凉里。
“谢谢你们肯帮忙。”米希安真诚地说,“我知道你们没有义务这么做。”
“这没什么。”亚瑟告诉她,“我也学到了很多。”
这话是真的。
知道了混血营的存在后,他就在脑海里勾出了一个悲情的地方、一个像老鼠洞一样的藏身之地:混血们时刻冒着被发现的风险,警惕着外来袭击,更别提有被迫离开父母、甚至像塞诺斯那样更悲惨的境遇压在心头,他以为这里的人会郁郁寡欢,甚至催生出许多问题儿童——他错了。尽管只在这里停留了不到一天,可这段时间足以让他发现这里大多数人依然有自己的生活。他们还在融入、适应、学习、交朋友,还可以像他这样做活之后躲进阴凉里和一个漂亮姑娘一起喝柠檬水。
“关于种土豆?”公主爽朗地笑完,又装出一副学究式的深沉面孔,“还是关于生活?”
亚瑟耸肩,“两者皆而有之。”
从第二天开始,亚瑟每天给自己定下的任务就不再局限于种土豆和在种土豆的时候赢科林。他开始跳出原本那个只有老巫师、公主和塞诺斯的圈子,尝试和更多人进行攀谈,变相考察着人民生活。
对于这项秘密任务,混血营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地方。在这里他既能接触到麻瓜,也能接触到魔法。他遇见的每一个人、每一场谈话都像在走进一扇打开的门。
在艾莲娜的葬礼举行之前,他已经尽可能多地与不同的人进行了交谈,所以当几天后他站在葬礼现场时,不吃惊地发现这里三分之二的人他都认识。
葬礼本身他也是不吃惊的。虽然亚瑟是第一次参加魔法葬礼,但他发现这与他父亲那个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即使他父亲躺在最精致的棺木与华盖下,而艾莲娜只有木柴与一块白布,但同样尘归尘,土归土。所有生命在死神面前平等地欠身接受收割,掩埋与火葬不过是降下不同颜色的幕布。他们听祷词、他们默哀、他们点火,最后回到帐篷里,怦一声启开备好的酒。
让亚瑟吃惊的是葬礼现场的来人:除了塞诺斯,米希安,罗多,科林和那名牧师,其他人和艾莲娜毫无关系。
那个负责点火的红头发男人叫汤姆。汤姆原本是一名魁地奇球员,在蒙特罗斯喜鹊队担任追球手,战争初期曾立下汗马功劳,前途无量。可后来战事愈演愈烈,许多赛事都被叫停、许多球员应征入伍,汤姆不愿意被卷入战争,于是他收起魔杖,来这里挥起了扫帚。出于安全考虑罗多将所有暴露在空中的运动都下了禁令,如今汤姆的扫帚只能打扫地板上的灰尘和自己的心情。亚瑟和他聊起来时汤姆看上去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命运。
“我已经在这儿六年了。”他笑起来时眼角出了皱纹,“六年没飞过,瞧着吧,即使我能活到战争结束、人们重新愿意掏腰包去看魁地奇,那时候我多大?一队年轻的退役的空军小伙拿着挂满战争勋章的扫帚往魁地奇联盟老总面前一排,没人会记得我,”汤姆抬头想望天空,目光却被篷顶截流,反弹进地上一处土坑,“其实……能活到那天也挺好。”
攀谈中,亚瑟还认识了一位叫莎拉的年轻女人。七个月前,她住在约克一栋前院篱笆下种着天蓝色矢车菊的白房子里,和新婚的丈夫甜蜜依偎着看《东区人》。“我们已经设计好了婴儿房。”莎拉说着,手指温柔地沿腹部凸起的线条徘徊,“约翰是个艺术家,他在房间一角用旧书、铁丝、一桶胶和几支颜料弄了一棵假树,还在墙上涂了米老鼠……我们本来约好了第二天去医院取B超结果,如果没有那场突袭。”
莎拉至今不知道是谁举报了他们,也不知道她丈夫的下落,但她猜他多半在某个麻瓜监狱里,因为与女巫结为夫妻而享受着无期徒刑——如果不是更糟的结果。
几次交谈之后,亚瑟渐渐从中总结出了一种模式:参加葬礼的人从其他人的经历中嗅出了与自己的过往相似的气味,他们不仅在悼念艾莲娜,尽管他们同情塞诺斯,可他们哭的更多是自己。混血营每一个人都曾经历命运的地震,他在营内看到的新生活都是建立在废墟之上,每一点希望都踩着破碎旧梦的哀伤。虽然这让新生活显得更加弥足珍贵,可亚瑟还是对造成这一切的那个源点充满了厌恶。他对梅林的痛恨随着每一场谈话深化,处决那个邪恶巫师的愿望也日益强烈。
但除此以外,亚瑟觉得这一切也或多或少是他的责任,是他无所作为的恶果。他从生命之初就被根植了一种大义,那种大义始终沉睡在他的性情深处,如今终于开始苏醒:他是国王,他应该对这些人负责。如果说最初答应留在混血营还夹杂了一丝有意逃避他父亲之死的软弱,那么现在的每时每刻都变成了失职后的亡羊补牢。其他人认为他救了塞诺斯,但在内心深处,亚瑟明白更多是塞诺斯救了他。
葬礼过后,亚瑟送塞诺斯回帐篷的功夫,米希安又提了几瓶火焰威士忌,开了盖,和科林一人一瓶喝起来。
“我们以前不这样。”米希安晃晃瓶子,“我是指在葬礼之后喝悼念酒。爸爸是个信徒,我小的时候,在表现出魔法之前,他每天晚上都会向梅林祈祷——不是发动战争的那个梅林,是‘梅林的胡子啊’里那个梅林,爸爸向他祈祷我不会有魔法……我猜爸爸祷错了人。”
科林放下酒杯,“很多人都觉得精神上需要抓住点什么才能帮助自己度过这场浩劫,人们总希望世上有一种更强大的正义在掌控。”
“是。”米希安赞同,“现在爸爸不再求梅林什么了,可又迷上了预言。”
科林好奇地看着她:“你呢,你相信预言吗?”
“我对预言心怀敬畏。”米希安回答,“我愿意相信一切好的预言,比如‘亚瑟王会带领人们建立一个更美好的世界’的那个……”
“大多数巫师和女巫都不喜欢那个预言。”科林指出,“他们觉得这个预言对巫师界来讲意味着毁灭。”
因而才会有那些想要暗杀亚瑟的巫师,因而才会有真假王子的计划。
米希安摇头:“我相信一个被冠以‘永恒之王’的人会有相应的胸襟来搭配他的头衔。”
这种观点科林是第一次听到,公主对亚瑟的信心让他心里生出许多感动,又不能表达,就在心里那个小牌子上为米希安加了一分。
米希安用魔咒重新冰镇了一下两人手里的酒,过一会儿抬起头,有些犹豫地看着他。
“怎么了?”科林问她。
“……其实我一直想问,伊尔镇爆炸那天,你的魔法有没有失控?”
科林暗暗吃了一惊,他想起那天体内的魔法爆炸,还有他一头晕过去的灾难性事实,为此亚瑟叫艾苏萨把他们带回了山洞,为此他的龙至今不能外出活动。上次魔法部部长给出的说法是伊尔爆炸的能量波干扰了魔法磁场,他不信;他一直想弄清那日的失控原因,却始终没能找到头绪,亚瑟这边又这么一闹,更让他没有精力彻查到底。然而尽管如此,他不明白他的失控米希安又是从何得知。
“为什么这么问?”
“伊尔爆炸那天许多魔法高强的巫师都失控了。”米希安告诉他,“在那之后,这些失控的人中很多都失踪了。”
“失踪了?”
“是。”
“我很久没看报纸了。”科林解释,希望公主能进一步讲讲。
“不,不是报纸,报纸上没有这些,我是从波特瞭望站听到的。”
科林知道那档节目,波特瞭望站创立于伏地魔第二次恐怖统治时期,以其信息可靠真实和创办者闻名。他在遇见亚瑟之前常会听,遇见亚瑟之后他的目光、精力乃至整个人都像月球围绕地球一样整日围着这颗菜头转,就基本没再听过。他从椅子里坐直了:“瞭望站讲什么了?”
“全国各地都有巫师在失踪,爸爸一直在记录这事。”米希安告诉他,“伊尔军火库爆炸当天许多人或多或少感到了魔法波动,大多数人没有表现出来,可有的人表现出来了。失控厉害的人中有两位认识我爸爸,一位是泰德,另一位就是牧师杰克。这种事任谁都会吓坏的,他们在事后联系了爸爸,希望能得到一些帮助控制魔法,爸爸给了他们抑制手铐与药剂。几天后他再把电话打过去时杰克安然无恙,可泰德那边就没人接了。爸爸去了泰德的藏身处,泰德不知去向,屋里乱糟糟的,没有魔法的使用痕迹,可手法又不像一般的麻瓜警察。爸爸立刻联系了杰克让他藏起来、不要告诉任何人他的去处——包括巫师。
“一个礼拜后,泰德正式上了波特瞭望站的失踪名单。瞭望站一直有失踪名单,可伊尔爆炸那阵子失踪名单格外长。爸爸怀疑有人在寻找伊尔爆炸当天魔法失控的人,可我们手里又没有什么证据证明这点。”
“杰克和泰德还有什么共同点吗?”科林问,“除了他们都在伊尔爆炸当天魔法失控之外?”
米希安想了想,“泰德和杰克原本都住在昆德里附近,一个在兰町,一个在马瑟尔,不过也可能因为他们住得近才联系的爸爸。”
科林在脑海中的地图上标记了那两个地方,它们离得不算近,连线也没有经过什么重要地方,“你爸爸还得出了其他什么结论吗?”
“没有。”米希安烦恼起来,“现在我们唯一能确定的是虽然伊尔案名义上和格林威治宫案一样都是魔法世界的战事反击,可两者的爆炸物显然是不一样的,后者有什么特殊成份能对魔法进行干扰……”
§
最初格拉海德搬进乔治的公寓时,后者并不情愿。严格来说,他们两个从小就认识——至少他们的母亲认识,乔安娜与布莱尼共同在唐宁街任职。当然,那是在战前,英国还有一个大权在握的首相;同样的工作地点与同为单身母亲让两个女人很快成为了无话不谈的知己。乔治不记得他们是什么时候住进乔格街七号的,但从他记事起,格拉海德一家就住在八号,两栋房子是半独立式别墅,中间只隔一堵墙。虽然乔安娜与布莱尼从没在墙上打出一道门,可这丝毫没妨碍两家的亲密。即使后来战争爆发,两位母亲离开唐宁街各自为生,这种关系也从未疏远。
可乔安娜与布莱尼的儿子乔治与格拉海德却从来也没亲近过——即便他们住在同一条街、每天早上搭同一辆校车去同一个学校、走进同一个班级、并经常在晚上由一位母亲牵着去另一位母亲那里吃晚饭,乔治和格拉海德也从没亲近过。
乔治有着呆板严肃的性格,而格拉海德却天生一副活泼的个性。他们住在同一条街,可谁也不会找谁玩。格拉海德家后花园中有棵樱桃树,早在他们搬来之前很久就种下了,高大粗壮的枝桠一直越过木栏伸进乔治一家的地盘。乔治的母亲乔安娜从没把这当成一个问题,但这棵树却给乔治留下了一些烦恼,甚至认真想过要找把斧子把树砍掉。
幼时当乔治蹲在后花园里皱着鼻子、挖着蚯蚓,认认真真完成科学作业的观测报告时,格拉海德就会披着一身臭汗挂上自家那棵樱桃树的主枝干,或者更糟:扮演泰山。每当格拉海德不礼貌地上树跃进乔治的地盘,又试图礼貌地大声向他打招呼时,乔治就感到一种恼人的骚扰。
“嗨乔吉!”格拉海德总是这么大声招呼他,一边用两根手指点点额头向他挥出致意。
乔吉是格拉海德对他的称呼,乔治不喜欢,但久而久之也懒于纠正。他会推一下鼻梁上看书学习时才戴的一副圆片角质架眼镜,煞有介事地点一下头:“你好,格拉海德。”
他们不是一类人,乔治从不怀疑这点,校车上他们也从不坐到一起。格拉海德总是坐到后排去,那是学校里最受欢迎的孩子们集结的地方,而乔治总会双手提着书袋子坐到司机左后方,一路沉默着听后面格拉海德和他的朋友们大声唱歌或聊天。有一次格拉海德说了一个笑话,把数学老师赘肉的腰肢比为了“三段式”,他的同伴们笑得稀稀落落,显然谁也没听懂,但乔治懂了,在他意识到他在做什么之前,他就已经在微笑。当然,过了一会儿乔治才意识到这样嘲笑一位教师是多么不合适……幸而这种让乔治感到罪恶的时候并不多,大多数时候他都坐在车上祈祷尽快去往一个没有格拉海德的中学。
可中学时他们还在一起。
中学时格拉海德开始邀请女孩到家里共同学习。这种时候挺多,可来的女孩却常常不来第二次,这倒不让乔治奇怪,格拉海德或许能和男孩们打成一片,可却似乎并不会和女孩相处——或者说,来的女孩并不十分适合格拉海德。乔治当然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他十分确信某些女孩对于“学习”的定义与格拉海德不尽相同。比起听格拉海德教授大讲特讲氢氧化钠与聚苯乙烯,她们似乎对荷尔蒙与多巴胺更感兴趣,当她们以各种方式提出这点,格拉海德便又开始兴奋地讲解起荷尔蒙与松果体、多巴胺和基底神经节……
然后是高中。高中时情况得到了些微改善,他们不再在同一个班,只有足球和化学实验课在一起。足球课是乔治除化学实验课之外唯一的噩梦,而化学实验课是格拉海德除足球课外唯一的天堂,可两人谁也没想过要帮谁。尽管乔安娜与布莱尼都十分希望看到儿子们成为最好的朋友,可两位母亲最后也都意识到这种机率要小于英国王子爱上一位法师,后来也就放弃了,将友谊保留在她们自己那一代。
于是乔治和格拉海德生活在两个外切的圆中,各自有圈子,交集于一点,就这么过了许多年。
高中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件事。乔治十六岁的时候,极端巫师在他们所在的校区安置了魔法炸弹,要求释放希尔内斯监狱的全部罪犯。听起来像是老天从烂俗影视作品中偷出来的情节,可事情就这么发生了。那是正常人与红蛛部队的第一次交锋——爆炸物由几百只独眼红蛛携带着飞快地在通风管道内移动。数量有限的拆弹机器人在有限空间内追赶一只尚且十分困难,更别提要在有限时间内解除几百个威胁。虽然格拉海德不是解救此事的主力,但的确是他提出了利用坎塔基溶液进行诱引捕捉。格拉海德因此上了报纸。
然而登顶之后低谷难逃。那次事件之后没多久布莱尼就去世了,而格拉海德成功申请了剑桥。在上大学之前,他卖掉了房子,条件是永远不能砍掉院子里那棵樱桃树。可他走后两个月,房子的下一任主人,一个说起话来像打喷嚏的猪的男人嫌弃果树碍事,叫人把上方茂盛的枝叶砍了个精光,留下的树干磨成了一张圆形木桌。然后挖土机开进来,惊天动地地干了三个月,在原来树根深入泥土的地方挖了一个丑陋的心形泳池。乔治的母亲乔安娜哭着看工人做完了这一切。而乔治?乔治感到了轻微的伤感,但他很快振作起来,也离开去了大学。
后来,他听说格拉海德成为了国王部队的一员,专门研究魔法炸弹,还出了几次外勤,参与解除了约克和布里斯顿两处大案。乔治没联系过格拉海德,但每次从报纸上读到却也会隐约生出骄傲和祝福。
再后来乔治自己也成为了国王手下的一员,参与了著名的“巨石”的安保设计,也有幸因为一些事亲自面见了国王安东尼。尽管同样服务于国王,乔治却从没见过格拉海德,直到一个月前,他接到母亲的电话,问乔治是否愿意在伦敦和一位故人合租一套公寓。
乔治不愿意。格拉海德搬入七个小时后他就开始后悔,可乔治又绝不是那种古板、不认老交情的人,于是他交叉手指,祈祷这会是又一件“西华德的蠢事”。然而截止到二〇三四年四月中,乔治在棒球发球机一般的连连打击下终于在脑海中把“西华德”划掉——答应让格拉海德住进来就是件蠢事。
布莱妮去世后,格拉海德的变化像是铁粉扔进了硫酸铜溶液:固体变了,液体变了,变化还十分明显。原本爱社交的一面从格拉海德身上挥发了个干净,他不上班时就整日将自己沉淀在沙发里,把乔治的公寓变成知识的海洋——字面意义上的。格拉海德爱看书,爱钻研,如今的他是个标准的科学狂人。格拉海德会在乔治放着中国瓷花瓶的高脚桌旁双手插兜用脚面垫着足球想问题,看得乔治心惊肉跳;也会在乔治铺好餐巾摆好刀叉,吃起干净营养的沙拉时坐在对面摆弄着一些来源不明成分未知的粉末和液体——格拉海德从不在乎吃什么,怎么吃,或者什么时候吃;乔治的作息是标准的十点睡六点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时是三百六十六天)从无变化,每天起床后六分钟洗漱,十四分钟早饭,六点二十准时出门,而格拉海德会在实验室忙到半夜,下午三点在沙发上睡得人事不知,脑门上扣着一本《化学压死人》。
如果这是别人,乔治或许会说自己现在的状态如同一只拼命想咬到自己尾巴的狗,可这是格拉海德,于是他决定将自己的比喻修正为凯库勒梦里那只咬住了自己尾巴的蛇,当他对格拉海德这么说的时候,对方的反应是笑着告诉他他现在的确每时每刻都挂着一张苯环脸。
虽然乔治对生活有一定抱怨,可总体来说他还是满意。专业知识是他们的武器,这是两人的共同点,而这武器让他们能干干净净安安全全地坐在伦敦,而不是成为扛着枪支和火炮的粗人……
说到粗人。
乔治端着乘着茶壶、茶杯、茶碟、奶罐、方糖和小饼干的托盘,盯着格拉海德翘在茶几上的脚。他在心里打着草稿想着措辞,格拉海德却察觉到什么似的抬起头,招招手示意他过去。
乔治犹豫一下,还是走过去,放下托盘。
格拉海德交给他两样东西。
“乔吉,你见没见过这种东西?”
那是两个取证专用的透明密封袋,一个里面是一个红色橡皮泥似的小球,另一个里面也是一个红色橡皮泥似的小球。
“没有。”
“你知道安东尼国王之前让我调查格林威治宫和伊尔军火库的爆炸案对吧?”格拉海德将其中一个袋子塞给乔治,“这是伊尔的现场提取物,两个星期前我们从伊尔的锅炉间找到的。起初我以为是什么工业胶或者沾血的零件,可它摸起来像金属,而且你瞧——”格拉海德摸出一把小折刀隔着袋子将红球切掉了一块,乔治看着碎片啪嗒往一边一滚,紧接着变得如同扔进水里的钠:两块碎片逐渐滚成两个游动的小球,打着转寻找母体,它们仿佛被什么无形的磁力控制,不一会儿相撞、重新融为了一个球,整个过程用了不到一分钟。
“你觉得它是什么?”格拉海德问。
乔治想了想:“我觉得这应该是爆破物。”
格拉海德翻着眼睛,“谢谢你乔吉,我可从来没想到这点。”
“那个是什么?”乔治指着另一个袋子。
“那是他们从格林威治宫找出来的。”
“所以格林威治宫案和伊尔事件用的是同一种爆破物?”
格拉海德点点头。
“一模一样?”
格拉海德继续点头,“一模一样。”
他还想说点什么,可这个时候,乔治的手机响了。
莱昂的手机响了。
他摸出来扫一眼,立刻变了脸。布尔镇突袭行动泄密之后,无论认定自己多么清白,莱昂出于职业素养都无法不进行一些相关防御措施。他找到了研发部程序员乔治,恳请他在自己的电脑文件中植入追踪病毒。一旦加密文件被拷贝到移动设备再打开,莱昂的手机就会收到设备自动发出的GPS定位——这正是震动的手机刚刚发给他的信息。
信号定位在伦敦。
莱昂一边用手指滑动地图放大定位,一边在脑海里迅速制定了一系列逮捕方案。通常情况下,信号会有两种来源:一种是废弃旧地(比如仓库),在那种情况下,他们可以远程控制摄像头、或者派出空中迷你侦察机通过红外扫描确定目标具体方位;还有一种情况信号会来自公共网吧或品牌体验店,那时他们可以联网入侵植入了病毒的设备直接定位……
当莱昂将定位放到最大时,那两种预设从空中摔下,把他五年来的经验和自信砸得粉碎,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屏幕,觉得五脏六腑被啃去了一半——
定位在温莎堡。
不仅如此,按照精度,信号源自他此刻所在、亚瑟王子此刻所在的屋内。
莱昂难以置信地将地图缩小又放大,确认了好几遍。屋里只有一台电脑,而那台电脑此时正端正地放置在亚瑟眼前。一同盯着屏幕的还有王子身后此次加冕仪式的总策划,他正唾沫横飞地为王子讲解着当日的行进路线,两个助手站在一旁,抱着笔记板笔速如飞。
总而言之,谁看上去也不像正在察看盗取的机密文件。但为了以防万一,莱昂还是不动声色地绕到亚瑟身后检查了一下电脑,电脑上只开着一个文件:一张伦敦地图,一旁附有备注。
莱昂百思不得其解,再次低头迅速瞥了一眼手机,标注信号源位置的光点依然在一跳一跳地闪烁。莱昂琢磨了琢磨,退出去试了一下隔壁屋,可临近的屋中并没有人。等他检查完这一切,距离手机最初震动已经过去了一分三十秒。莱昂这时开始有点慌了,如果内鬼此时此刻就在温莎堡,而他却无法找到……
就在莱昂把手机屏幕横竖放大反复看时,一个念头忽然如子弹般击中了他:定位只是水平定位。
作为皇家安保队长,莱昂立刻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温莎堡蓝图从脑内调出。亚瑟所在屋子的垂直位置除去公共场合就只有一间贮藏室,两间闲置的客房,还有……莫甘娜公主的房间。
没人会愚蠢到在公共场所冒险做这种事,莱昂也下意识地不去想那最后一种可能性,他带着巨大的期望用最快的速度上下楼梯检查了另外几个,可空客房全是空的,贮藏室里是一些奇珍玩物,来自往日的各国访问,地面薄灰、黄铜把手等等细节都告诉他屋子有一阵子没人去过了。
关上贮藏室的门后,莱昂转身迎面碰上了那位戴猎鹿帽的大侦探。侦探先生抽出嘴里的烟斗,向他吐一口气;莱昂不愿听那位前辈的高见,于是固执地闭上眼,可讨厌的侦探偏偏要用那充满穿透力的低沉嗓音以极快的、让莱昂感到心慌的声音循环着跟他念叨。
排除了不可能的……
不。
……剩下的无论多么不可思议都一定是真相。
理智告诉莱昂他应该去拜访公主,可情感却让他望而却步。他情愿再去搜一遍那些空房间,也许有人就躲在那里面呢,浴室水槽下方那个只能容纳一只猫的柜子,也许里面正藏着某个会缩骨功的东方奇人……
莱昂最终还是敲响了莫甘娜的门。
莫甘娜花了五十四秒才捏着一本书来为他开门。莱昂在心里默数着秒数,尽量不去想这意味着什么,门开以后,他也努力将目光绕开莫甘娜,遣送到屋内视察:格温不在屋里,茶桌上放着一杯茶。茶桌上有木头雕镂的花卉和天使,花卉是风信子和铃兰,天使是星期四天使,它们羽翼飞展双腿羞郝地交叠,抱着竖琴呆呆地望着他……莱昂停止兜兜转转,茶桌上的薄片物体于是不再躲在余光里,它主动出击,分身成两块刀片切进他的眼珠——那是一台笔记本电脑。
“有事?”莫甘娜问他。
“有人反映刚才出现了短时间网络中断,”莱昂麻木地背出这句话,“不知道您是否受到了影响。”
莫甘娜扬扬手里的书作为回答。
书名是《克里斯汀•格兰维尔传》,平装,书脊处一条单一折痕闪电般劈过中线的位置。莱昂在心里无意识地将那条折痕做出辅助线延长,不吃惊地发现那刺穿了他的左胸。他努力压下胃里升腾起的强烈的恐惧、失望与希望,一言不发地欠身,离开了莫甘娜的房间。
§
葬礼之后,亚瑟和科林没有离开。一来土豆还没有种完,科林不喜欢半途而废,二来亚瑟已经在混血营找到了一种怪异的归属,所以他们留了下来,也因此得到了圣诞以来难得的一段平静时光。
最开始的几天他们一直在规规矩矩用手种土豆,后来亚瑟的腰开始吃不住,科林就动用了自己的魔法。
“跟我的魔法说谢谢。”
彼时铲子和水壶正在他们面前飞来飞去,框里发芽的土豆块排着队主动蹲进刨好的坑。
“我干嘛要跟你说谢谢?”
“我在帮你看不出来?”
“你哪里在帮我——”亚瑟拖长声音,“你说说,我把腰累坏了,将来哭的是谁?”
科林跟他无话可说,倒了杯柠檬水堵他的嘴。
亚瑟喝着柠檬水,想了想又说:“不过我腰累不坏,将来哭的也是你。”
“……我以为你很喜欢自己动手种东西。”科林试着转移话题。
“我是挺喜欢的。”亚瑟把两只脚搭到科林腿上,“事实上,我小时候还想过当一个农夫。”
科林认真地点头,“看得出来你是一个乐意干活的人。”
“哦,这个嘛。”亚瑟咂咂嘴,“实际上我还想着带一个勤快的仆人和我一起归园田居然后把所有活儿都扔给他干。”
科林皱眉感慨,“可怜的仆人。”
“是啊。”亚瑟附和,“可怜的你。”
科林翻翻眼睛,“我不是你的仆人。”
让他吃惊的是,亚瑟立刻再次点头附和,“你说得对。”
科林不明所以却也安然接受顺毛的小王子,可等他卸下防御将杯子举到嘴边开始喝水,亚瑟才慢悠悠地补了一句:“仆人不会侍寝。”
科林毫无意外地呛了一口水。他连连咳嗽时罪魁祸首居然厚着脸皮来拍他的背。小王子帮他顺着气,一边用夸张的语调真诚地劝他:“天啊老家伙,喝水要慢点……”
几天之后他们种完了土豆,亚瑟转而教孩子们防身术,而科林……亚瑟发现科林是万能的。老巫师可以带上武器随安保小组去营地边缘施加每日的防护加固咒,也可以转身围上围裙在夜晚为他们烤一盘泡芙当夜宵;他用三种草药和一个咒语驱走了罗多积重多年的腿部顽疾,还动手改进了营地井口的净水装置。亚瑟与营地里其他人一起分享着对全能科的惊奇,同时又感到异常骄傲和幸运。
“你怎么会知道那些?”有天他实在忍不住要问。
老巫师装出一副深沉的样子:“书。”
亚瑟对此深表怀疑。如果科林是通过看书获得的知识,那根本没办法解释他的完美实践。有那么一次,他产生了一个荒唐透顶的念头:老巫师也许已经活了几百年,在这几百年中,他曾当过治疗师机械师厨师建筑师等等才获得了今天的本事,可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亚瑟就觉得自己傻。他当然不会把这个想法告诉科林,科林准会笑话他。
科林的全能也给亚瑟引来了一些苦恼,因为——哼,很显然,他并不是唯一一个发现科林有多好的人(尽管他是表现得最不明显的那个)。
当某日一个年轻姑娘的宠物侏儒蒲生了病,科林一眨眼就将那个菜绿色的小动物恢复成了粉红色的毛球样。姑娘红着脸对科林连声表示感谢,第二天送了他一双她用魔法织的袜子。
“这也太厚了。”当天晚上科林把袜子搭到床头时亚瑟评论,“快夏天了,没人应该穿这么厚的袜子。”
老巫师不听他的话,第二天就把袜子套到了脚上,那个送袜子的姑娘看见后两只拳头掩住惊叫的嘴巴、鞋底黏了弹簧一样蹦哒。
亚瑟以为这是个别事件,虽然心里不爽也忍了下来,他是国王,该有国王的气度才对。
可这一切在科林开始为孩子们授课后变本加厉。
科林似乎哪门课都可以教,可他选择教麻瓜防御术。亚瑟很高兴每个孩子都喜欢科林老师,可那些小家伙不但占据了科林大量课程时间,某天课程之余,他和科林在吊床上享受难得清静的两人时光时,一个扎羊角辫的四五岁女孩居然走过来当着他的面公然求抱。女孩站立的姿势有点内八,穿着奶黄色的泡泡裙一只手牵着荡在半空的棕色泰迪熊,低头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瞅着科林。
科林单膝蹲在女孩面前问她的名字。
“朵拉。”
“嗨朵拉,我是科林。”老巫师说着伸出手。
亚瑟抱起双臂,现在的小孩儿真可爱可又太奇怪。他记得这个小姑娘并不属于科林的班级。
“科老师不会抱孩子,”亚瑟用自己最权威的声音告诉朵拉,“他会摔着你的。”
朵拉的反应是搂住科林的脖子,把脸埋进了他的肩膀。
科林看着小王子的反应笑出来,抱紧朵拉站起身,“亚瑟哥哥不高兴了,”他带着心知肚明的笑容凑到女孩耳边说,一双眼睛却盯住斜眼看他的小王子,“我想他不喜欢你更喜欢我。”
“是啊。”亚瑟郁闷地大声说,“就是这么回事。”
朵拉圈着科林的脖子,先是看了亚瑟一会儿,然后又转头认真地对科林说:“我觉得亚瑟哥哥也想要你抱。”
小王子一时气结,赶忙摆出一脸冒犯:“才没有这回事!”他结结巴巴挤出这句话,双手叉腰很气愤似的,“开玩笑!”
老巫师不说话,带着越来越浓的笑意看着他,微微撅起嘴巴表示不信。
亚瑟不想理他,也不想理朵拉,他转过身,抬着下巴像个最傲慢的王子一样阔步走开。一群乡巴佬,切,他才不跟他们计较!
§
雷雨在傍晚时分发起了突袭,密集的雨水猛烈地轰炸着大地,混血营的地面在几分钟之内就变成了泥浆,狂风把晾晒的衣服一股脑儿吹到了地上。
事发时亚瑟并不和科林在一起,亚瑟跑出帐篷时看见所有人都在向西面的山坡奔逃,于是他也向那个方向跑过去。西面撑起了一顶平时没有的圆形帐篷,布料看上去比其他的厚很多。亚瑟一头扎进去,发现所有人都聚集到了这里。混血营的人显然已经习惯了这一传统,角落里排起了长队在领毛巾和热可可,门口一个男人把他拦下来,跟他确认是否在离开帐篷前吹灭了所有蜡烛。亚瑟告诉男人他根本没点蜡烛后男人放过他,开始问接下来进入帐篷的人。
亚瑟没领毛巾也没拿热可可。他没理会自己浑身上下都在淌水,甚至没理会那个追着他告诉他哪里可以烘干衣服的女人。他火速用目光来回扫了两遍屋子: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是不是科林的人。
亚瑟就近抓了一个人,那人说没见到科林,他又抓了一个人,在得到同样的答案后他等不及了。亚瑟忘了他应该先找米希安或罗多,他忘了他现在在一个安全的营地,而袭击他们的只是一场无辜而无常的暴雨,他忘了至少应该找把伞,他看着雨水,心里忽然冒出了一种不知所起的不安——
亚瑟像个傻瓜一样冲回了雨里。
他在无人的帐篷间奔跑,雨帘密得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接着不知哪里出现了一道蓝光,球的形状,它蹦蹦跳跳地在他身边,像一只活泼的小狗。不知怎的,亚瑟决定跟它走。蓝球飘在他前面,却总是注意不离得太远,它在他面前蹦两下就停下来,转过身等等他,然后再继续向前蹦两下。亚瑟这样巡着蓝光的方向走,不一会儿就看到了科林。
科林很好。
事实上是太好了。
科林和那个叫代尔戈的小屁孩挤在一把伞下,科林为他撑着伞,小屁孩手里还拿着一个罪恶的、大概本该属于他的苹果。
亚瑟阴着脸站在原地等巫师走过来。可等对方走过来,他又忽然发现伞不够大,科林也注意到了,伸手想把亚瑟置换进去。
亚瑟转身就走。
等他们进了帐篷,科林重新凑过来。
“你刚才在干嘛?”
亚瑟没好气地打开老巫师伸向他的手,“散步。”
科林也不生气,“哦,我以为你是来找我的。”
“我找你干什么。”
“我碰上了罗多。”科林主动跟他解释,“雷电会影响到营地的防护咒,我就去帮忙加固了一下,回来的时候碰上了代尔戈。”
科林再次伸出手,这次亚瑟没有躲开。
亚瑟觉得他的脸上大概有一个神奇的指(唇)纹识别系统,科林的手一贴上他的脸,恐惧被驱逐,怒气被蒸发,他绷紧的脸部肌肉禁不住要被触碰处的温度融化,重新变幻着对手的主人露出笑脸,衣服也干了似的不再噬取体温。亚瑟矫情了一下,暗自感慨这一定就是被某些无聊的女孩命名为“爱人掌心的温度”之类的玩意儿,可一低头却发现自己的衣服确实已经干了。
“我的衣服干了。”他傻乎乎地说。
科林忍俊不禁,将贴在亚瑟脸颊上的手送到小王子眼前,“是啊,我用了魔法嘛。”
那晚的雨一直下到凌晨三点也没停。
他们用毛巾、热可可和科林的魔法火苗找回体温后就去帐篷对岸的童声合唱团里滥竽充数。许多歌亚瑟都不知道,不过他知道怎么假唱。起先科林用洪亮的歌声和清晰的吐字嘲笑他,后来科林被他带坏了,也不好好唱,他们就一起用模棱两可的口型和夸张的表情跟着,惹得周围几个孩子吃吃笑。朵拉坐在科林身边一只木箱上,随着节拍荡着腿,等又一支歌被二人组演完时欢喜地扑过来搂住了科林的腰。
二十分钟后,演唱会变成了奇思妙想展示会:谁有奇怪的点子都可以站起来分享,一个故事、一首歌、一个提议,什么都可以:一个孩子说希望将来给纸币施上魔法,一张灰绿色的、面值五镑的纸币上的亚瑟王头像会在遭调戏后变成粉红的、面值五十镑的纸币;还有一个孩子认为香蕉的单数应该是bana,双数应该是banana,三只及以上香蕉应该叫bananana……
等帐篷里更多的人加入了这个圈子,米希安就把中央的大火堆变成了低伏的、草坪一样的小火苗,再后来大家取出雨夜的保留项目:备好的棉花糖、玉米和香肠,边烤边吃边聊。话题随心所欲,最后变成了七嘴八舌地为莎拉肚子里尚未出世的宝宝起名字。莎拉自己还没什么想法,乐得听每个人的意见。正经的大人们还会询问她是否打算用母亲或者什么特别的人来命名这个女孩,可有些玩闹的人就不管不顾了,几个年轻男孩嘻嘻哈哈说了些什么亚瑟也没听清,只看见说完后他们几个嘎嘎乐着倒在彼此身上笑得几乎要断气。而有一个小姑娘生怕别人听不见自己,跳着脚叫了好半天“雪莉”。
就这样一直闹到八点半,罗多出面喊所有孩子去帐篷二层睡觉,大家这才稀稀落落地收了声,一一向国王陛下道晚后排队去爬通向楼上的绳梯。有些孩子小需要抱,还有小孩喝了两杯睡前牛奶才满足地咋着嘴乖乖上楼。朵拉把泰迪熊落在了自己的帐篷里,说什么也不肯去睡觉。
“熊先生一个人会害怕!”她站在地上仰头对汤姆抹着眼睛大声哭叫,直到科林走过去答应帮她把泰迪熊找回来才破涕为笑。
之后朵拉十分详细地给科林介绍了熊先生的准确位置,“我们的帐篷叫鸭子岛,他在我们的床上,我们的床有两个黄枕头,下面藏了果酱饼干,”她附在科林耳边用手捂着悄悄告诉他,“你不会认错的。”
等科林取回了“鸭子岛”的“熊先生”,把冲他的脸颊左右开弓亲个没完的朵拉送上了床,亚瑟也终于从帮忙分发毯子的队伍中脱身。“风雪号”(大家这么称呼这顶帐篷)的二层空间并不小,可所有人都住进来就难免拥挤。床是相连的通铺,可谁也不嫌弃,好几个人对此感到过于兴奋,不时有人与左邻右舍挑起一场枕头战。中间一道帘子分了男女隔间,要好的女孩们钻进一床被子,每当帐篷外划过一道闪电就一起预警般地大声尖笑起来。米希安和罗多轮流上去两次,帐篷才终于在快九点半的时候安静下来。
之后醒着留在一层的是奈米斯少有的成年人。大家一边带麻瓜亚瑟玩起了霹雳爆炸牌,罗多一边给他和科林讲了“风雪号”存在的意义。
“这顶帐篷比其他的更大更结实。”罗多告诉他们,“除此之外,夜晚山间的火光会暴露营地位置,所以奈米斯的人通常都睡得很早,折光咒也可以抵消一点灯火带来的影响。可是到了风雪的晚上折光咒会受到很大影响,所以大家集中到一顶帐篷内,尽可能减小暴露的机率。”
科林又问了一些相关的技术问题。罗多最初也回答,后来他发现如此一来他没法集中精力,牌局连输两轮之后,他选择离开牌桌,和科林坐到一边继续说。
亚瑟在科林离开后又玩了一局就借口运气差把手里的牌扔到桌上供剩余玩家哄抢,他自己则来到帐篷入口处,拨开一道缝望着浇灌大地的茫茫雨夜。紫色闪电像是天穹之上一个转瞬即合的伤疤,紧随其后的雷声听起来如同震怒的命运示威的猛咳,即使世界上的每个地区此刻都是这种震彻的雷声,可若飞离地球表层,这声音也不过是在一个不规则球体内部的闷闷炸响。大气之上,在那个要以空间位移来衡量时间、以时间速度来判定空间距离的宇宙里一切依然平静,其他星体还在雷打不动地各自跳着舞。
而今夜暴雨笼罩的仅仅是苏格兰的这一小片。
亚瑟胡乱想着,过一会儿发现科林已经坐到了身边。
“你是不是计划着再去散步?”科林调侃他。
小王子伸手指着两人面前帘缝处露出的那片地,土被冲兑成了棕色湿泥,水全积在横七竖八叠起来的深深浅浅的脚印里,脚印有六个属于他,他答非所问:“我刚给这里起了个名字。”
“哦?”
“叫爱河。”小王子认真地告诉老巫师。
老巫师先是一愣,然后一抹笑容从唇角一直荡到耳根,“好丑的爱河,”他公正地评论。
亚瑟对这个回应极不满意,伸手揉乱了科林的头发,等他痛快地报完仇,又跟科林提议:“咱们的帐篷也该有个名字,他们其他的帐篷都有名字,‘风雪号’‘鸭子岛’‘串珠包包’‘一只菜筐——’”
“‘鲸鱼的胃。’”科林为他补充。
“‘鲸鱼的胃’‘鞋盒’‘鞋盒右边’‘不在鞋盒右边’‘单身狗窝。’”亚瑟及时收住,“我觉得咱们的帐篷也该有个名字。”
“卡美洛特?”科林几乎是脱口而出。
亚瑟斜他一眼,“你有没有创意?这不好玩,而且不符合奈米斯的整体气氛。”
“那就……非单身狗窝?”
亚瑟开怀大笑,笑过之后他挑高眉毛看着科林,表情在说:你认真的?
科林缩了缩脖子,“算了……”
之后两人又提议否决了一些选项,“素食者与菜头”(“这是对国王的大不敬!”“你可以当素食者”)“不在”(这样他们再问起科林和亚瑟在哪里,回答就是:科林与亚瑟在‘不在’)“一家老小”
(老巫师与小王子是一家)。
小王子越想越开心,有时雷声滚起来,他们就不得不用喊的。后来有一次,亚瑟向科林喊着“双人床”,可他的声音被雷声盖过去,科林听不见,于是亚瑟吸足了气大声喊出来,可声音出口的瞬间雷声却不争气地息了,于是帐篷里的人闻言纷纷转头看向他们这边,于是亚瑟脸一红,于是科林笑着为他解围:“亚瑟想给我们的帐篷起名叫双人船。”
“……是这样。”亚瑟附和。
有人表示这个名字太过俗气,有人又说有创意,收了几句批判与褒奖之后,亚瑟嘴上应着,心里忽然闪过另一个名字。
“‘不送船。’”
“什么?”科林一时没反应过来。
“前一阵子的葬礼给了我启发。”亚瑟解释,“听说古阿尔比恩时代,去世的人会躺在船里运走火化,所以这个名字有个好寓意。”
“这好像和奈米斯的整体气氛不符。”科林指出亚瑟几分钟前定下的标准。
亚瑟嗯了一声。
“我以为你想起个好玩的?”
“不管了。”亚瑟干脆地回答,他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觉得心里像划燃了火柴般——他喜欢这个名字。
“我喜欢这个名字。”科林轻声说,他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听着眼前雨与身后火的重奏本来有些动容地想再说些什么,可亚瑟已经得意地笑起来:“快——叫我天才!”
“……菜头。”
三个小时后,菜头肚子里灌满了苹果酒。这时候“风雪号”帐篷一层只剩下了他们和米希安三个人,亚瑟慵懒地斜倚在地毯上,闭着左眼将酒杯举到右眼前,享受地透过玻璃看着跳跃的火焰。
“这个酿酒的家伙一定有狄俄尼索斯血统。”
米希安将冰桶中的酒瓶递给亚瑟,“真想亲自转达你的赞美,但我们和艾丽丝已经将近十年没联系过了。”
“艾丽丝?”
“我姑姑。”米希安解释,“她也是个女巫,不过早在战争开始前就扔掉魔杖去当了麻瓜科学家,我想她现在应该还在地质研究所……”
米希安看到亚瑟似乎懂了的眼神,赶紧进一步解释:“这不是我们不联系的原因,艾丽丝的丈夫生前是巫师,他们的女儿艾拉本来应该是纯血可却是个哑炮,而我作为混血却表现出了魔法能力……遗憾的是,我们并不是佩妮和莉莉•伊万斯,艾拉一点也不在乎我们之间有什么亲情,如果有一天我的孩子被放到了她的门前,我想最乐观的可能是那个不幸的小家伙被放到了分类垃圾桶的‘可回收物’边……
“总之,艾丽丝姑姑为了保护她女儿送艾拉去了麻瓜学校,从此彻底退出了巫师的圈子,我们就没怎么联系了。”
科林不知道说什么。
“她酿的酒真不错。”亚瑟说。
“是的。”米希安重又露出笑容,“最开始我们还卖过一些——后来酒越来越少,爸爸就把主要产品换成了玉米、土豆和工艺品。”
亚瑟困惑地皱眉,“产品?”
“我们不可能完全自给自足。”米希安解释,“书籍,羊皮纸,武器……总有东西是需要买的。建立奈米斯几乎花光了爸爸所有积蓄,那些把孩子托付给我们的父母通常都会给一些钱,还有一部分来自好心巫师的捐助——这部分并不多,奈米斯的运营需要资金,所以就卖些东西贴补。我们每两周会去外界买些日用品,大家轮流去,以免被人盯上。”
就像他们住在贝瑟代尔峰的山洞时一样,科林理解米希安的意思。
“下次我们可以去。”亚瑟主动提议,“科林和我。”
科林点点头。
“而且塞诺斯的生日快到了,我们可以顺便给他买个礼物。”亚瑟灵机一动,“或者咱们可以买些装饰,气球什么的,给他办一个生日派对。那孩子最近闷闷不乐,也许这能让他高兴起来……”
科林看向米希安。
米希安说好。
派对的事在雨夜第二天不胫而走,当米希安正式宣布时只有几个孩子表现出了惊讶。之后大家凑上来,七嘴八舌地开始充当采购二人组的智囊团和小助手。亚瑟收到了许多民意,其中包括但不限于买扭扭气球、蛋糕要巧克力糖衣、汽水买樱桃味。还有一些营区的成年人也跑来,私下恳请他帮忙带生日礼物。在婉言拒绝了一系列荒唐请愿并答应了另一些后,亚瑟加入了帮科林拒绝的行列:“不行朵拉,你太小了不能跟去。”“玛丽娜,我想你最好还是留在这里。”“对不起塞诺(这是亚瑟对塞诺斯的新昵称),我答应帮一些人给你买礼物了,你去了会毁掉惊喜。”
当两人在米希安的帮助下好不容易坐进混血营另外一辆车开到了营地门口,代尔戈又追了过来。
亚瑟如临大敌地看着科林将车窗玻璃摇下来,可代尔戈却不是想与他们同去,“公主说你们也可以请朋友来。”
科林点头表示明白。
§
接到邀请后,高文高兴了三分钟。第一分钟他扣掉了电话,第二分钟他找到了兰斯洛特,第三分钟,兰斯洛特告诉他他去不了。
“你咋去不了?”
“我不认识那些孩子。”兰斯洛特一摊手,“我会不知道说什么。”
“你可以把说的工作交给我。”高文嘿嘿笑,“你只需要负责带礼物和张嘴吃蛋糕,盖乌斯也去,是不是老盖?”
盖乌斯想了想,“我牙不好。”
“蛋糕上有奶油。”
盖乌斯又想了想,“我牙不好。”
“好吧。”高文手一挥,“兰斯,你可以吃奶油对吧?”
兰斯洛特皱着眉头为难了一会儿,然后才老实交代:“那天我有约了。”
这个答案让高文始料未及,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不知所措地张着,好像兰斯洛特刚刚告诉他他已经有了仨孙子。
“啥?”
“我有约了。”兰斯洛特又说了一遍。
“是啊你说第一遍我就听见了——啥?”
兰斯洛特无奈地看着他,“需要我再说一遍吗?”
“但是——”高文有点喘不上气,“和谁啊?你这段时间哪儿也没去啊?”
“是格温。”
“格温?”高文眉头一下子皱起来。
“是。”兰斯洛特老实交代,他不知道还能怎么解释。从格温出现的第一刻起他就知道他们在有些事上聊得来,当时格温搂着亚瑟的脖子站在山洞口,就像搂着一个不自知的悲剧——因为不属于。这些话兰斯洛特没法跟高文讲,更不能跟亚瑟讲,但他明白格温会明白,正如他明白她一样。
“我们就想一起出去吃顿饭、聊聊天。”
“你们得选个谨慎的地点。”盖乌斯提醒他。
兰斯洛特点点头,“我们选了德文郡。”
“听起来你们计划很久了。”高文咕哝道,“如果没生日派对这事儿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们?”
“我们只是吃顿饭而已。”兰斯洛特解释,“要不,我问问格温愿不愿意一起去?”
“你要她怎么自我介绍?”高文挑起了眉毛,“‘大家好我是亚瑟在白金汉的皇家卧底?’”
“叫上格温的确不合适。”盖乌斯公正地裁决,“和兰斯洛特去公共场所已经是一种冒险,去混血营的确有点过于抛头露面。”
“换个日子不行么?”高文问。
兰斯洛特有点为难,“格温都请好假了。”
高文脸上的笑容彻底蒸发了,“那好吧,”他说着站起来摸过桌上的苹果,围着桌子转了半圈又放下,“那好吧。”
兰斯洛特动摇了,“要不——”
“得了。”高文做了个投篮的动作把苹果扔给他,拉动嘴角扯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儿子大了总得出嫁,闹市区吃的多,给我捎点好的回来……”
兰斯洛特犹豫一下,还是说好。
盖乌斯默不作声地抽出魔杖准备给科林送回信,兰斯洛特没看见高文转身后突然掉落的欢快面具,高文也没看见兰斯洛特脸上忽然浮现的一缕不心安,盖乌斯看见了全部,直觉和冲动让他想要开口,而年纪和经验让他最终什么都没说。
§
混血营每个人都被即将到来的生日派对点燃了热情,特别是年纪小一些的孩子,讨论昼夜不停,上课也越发浮躁。等到派对的前一天,米希安干脆取消了所有课程。科林和亚瑟不用上课,就自告奋勇开车去取之前预订的蛋糕。取蛋糕之旅并不十分顺利;混血营那辆老福特左右和开车过不去,走到半路抛了锚。亚瑟和科林只好从车里钻出来,从后备箱那堆破烂里挖出些工具修。
“要不要试着召唤龙?”亚瑟问,看着万能科钻到被辉光球顶起的车下。
“艾苏萨他们最近不能现身。”科林的声音从车下闷闷传来,“坚持这点我有一百个理由。”
“不能隐身吗?”
“我没办法远程施隐形咒。”
混血营的车有些年头了,科林在修的过程中发现许多部件都需要维护修缮,所以亚瑟去取蛋糕时,他就把间歇打火的车子开进修车行、拿着一张取车票走了出来。在那之后,两人只能乘公共巴士,巴士虽不能直接开进混血营,却也省下了不少步行距离。
乘客并不多,两人在巴士第二层找到座位。五六站后,乘客基本下光了,第一排没了人,他们就改坐到了那里。
亚瑟将蛋糕小心翼翼放到通道另一边的座位上,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咱们这两次买东西,刷的是你的卡?”
科林明白他的顾虑,“我名下的卡应该都被封了,我用的是……别人的。”
他没有告诉亚瑟他有许许多多身份、许许多多卡,那是他许许多多秘密中的又一个,并不需要在今天揭晓。其实公主也不是没有塞钱给他,但科林总觉得这些孩子都是为他和亚瑟的重逢所牵连,这已经是他能给出的、最微不足道的补偿。
他怕亚瑟追问,亚瑟却什么都没问。
过了会儿,科林忽然想起件事。
“合照。”
“什么?”
“圣诞节那张合照,去哪了?”
亚瑟愣住。
“当初照完可是给了你。”科林提醒他。
“好像……是的。”
科林看着他的样子摆摆手,“没事,我早就猜到殿下会弄丢。”
亚瑟做出了副被人看破的样子。
“说吧,打算怎么赔?”科林问他。
亚瑟想想,“你困不困?”说着拍拍自己肩膀,“我给你当枕头。”
科林大约是琢磨了一下没有吃大亏,就靠过来;亚瑟伸手揽住他。
巴士向前开,车水马龙都被阻隔在玻璃外,鸣笛喧嚣都被磨去了棱角,他什么都不需要担心、思考。亚瑟看着科林睫毛落在脸上的那片虚影,觉得意识也渐渐开始有些模糊。他们会一起行至终点,因而不需要担心过站,又或许是最近混血营闲适的生活麻痹了自小培养的警惕,亚瑟短暂地放纵了一下自己,任由意识慢慢抽离……
所以两个人都没有意识到两站过后巴士的一位旅客。旅客上了车,慢悠悠捏住无名指轻拽着脱掉皮手套,塞进风衣口袋,接着从口袋里摸出两枚硬币投入收费箱。
当啷。
当啷。
旅客在摇晃的车体中上楼,两分钟后默默退回巴士一楼,到站,下车,竖起风衣领口躲开车尾的扬尘。
这时候是伦敦时间下午一点。
下午两点。
莫德雷德面前放着厚厚一摞文件。缺少的睡眠和充足的二氧化碳让他觉得困倦,然而依然不可以睡。他想尽早把文件看完,尽早让一切步上正轨。
莫德雷德从未抱有那种幼稚的幻想,认为成为国王以后他可以为所欲为,得到权利、金钱与佳人,他从小就受着王子的教育,他明白摆在第一的永远是对人民的责任——而正是这一点使事情变得棘手,因为他对“人民”有针锋相对的双重定义。
在接受了他真正的身份后,他在心里把自己划归到了魔法的阵营内,巫师与女巫是他内心的“人民”。然而虽然还未经过正式加冕,可他的头衔却是麻瓜国王,麻瓜是他表面上的“人民”。他不能让麻瓜们过度欺压他真正的同胞,所以他从最高的位置向魔法部部长森德里德传递着情报。可等麻瓜军队接连失利,麻瓜们又将他放到安东尼旁边,对比之后判定他的软弱无能,于是他又用森德里德给他的信息帮助麻瓜们反攻,可紧接着他的同胞洒下的每一滴血又让他感到了无可奈何的切肤之痛。
莫德雷德觉得自己被困进了一个无穷无尽的死循环,他找不到平衡,每天都像行走在钢丝上:比起刚刚接手时那种尽在掌握的自信,他开始变得越发被动。这与他和魔法部部长最初协定的目标并不相符。在最初的计划里,他们联手解决安东尼,森德里德用胜利巩固自己的连任,莫德雷德用继承来获得平安,这事儿本就该完了,可现在看来那个想法实在过于天真。他没有办法对自己的身世无动于衷,也没有办法不用第二个谎言去遮盖第一个、用第三个去掩饰第二个,于是一次性合作变成了长期合作,而莫德雷德看不到这条路通往哪里。渐渐地他意识到,他从来没有摆脱别人的操控,吊线只不过从安东尼转移到了森德里德手中。
而除了战争之外还有许多日常事:低迷的经济和走高的失业率,教育与医疗,从军与退役,他还要抽时间参加慈善晚会与葬礼。更让他感到悲哀的是,短短几天之内他竟然因为诸多琐事开始体会到了一些安东尼国王曾经的身不由己,并对此产生了一种怪异的同情,相伴而来的还有对自己这种同情的自我挖苦与怨恨,与依然不能消散的、对得不到的父爱的痛苦。这种耻辱的痛苦他本以为会被死亡封存,如今却因为死亡而成了永远的遗憾……
总而言之,他的感情承载力明明只有一茶匙,可现今的一切如同一队消防员轮流用高压水龙头昼夜不息地冲着这把勺子。
在五月正式加冕之前,莫德雷德就已经内忧外患,心力交瘁。
或许正因为这个原因、这些原因,四月末的那个下午,当莫甘娜找到他、威胁要么他花一下午休息、要么她花一辈子篡位时,莫德雷德才会幸福地微微一笑。
“记得提醒我让莱昂提防你。”
莫甘娜哼一声,“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咱们那位没用的‘舅舅’呢,他怎么不在这里帮你?”
“阿古温去了希尔内斯,第八座监狱落成,我派他去查看一下。”
“哦。”莫甘娜冷漠地应一声,“我还以为那个老家伙又去泡格温了……”
“格温?”
“格温跟我请了假,我以为阿古温终于得手了呢——他一直想和她搭上话,被我撞到不止一次了……所以待会儿你想去哪儿?”
“莫甘娜,我走不开。”
“你当然走得开。”莫甘娜把他拉起来往门口走,“一个晚上而已,而且你快加冕了,全国上下安保系数都处于最高等级,一晚上能发生什么?”
§
生日派对在“风雪号”中举行,与上次躲避风雨不同的是,帐篷内部经历一番装饰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一层顶部因施了魔法而幻化出夜空的模样,上百个拳头大小的肥皂泡悬浮在空中,每只凑近了看内部都有一只萤火虫;食物放在帐篷边缘处供来者自取:可以在饮料里游动尖叫的冰耗子、甘草魔杖、坩埚蛋糕上挤满了奶油花;复活节刚过,因此食品中也有不少遗留的复活节彩蛋,有的长着小短腿,会在捕食者靠近的时候跳起来满地跑。他们取回来的那个麻瓜蛋糕经历一番魔法改造,亚瑟见了几乎没认出来,现在蛋糕看起来足有最初的四倍大,雕镂成了一片雪花形状。
高文一开始还为身处一个魔法营地有些拘谨,可很快就在帐篷里穿梭自如。当亚瑟问起这点时,他只是耸耸肩膀:“你该抓住派对的重点:佳人和食物。”
大家唱完生日歌、基本吃饱喝足以后,罗多在一层充了一个小型充气城堡作为压轴惊喜。今天的主角塞诺斯虽然看起来并不为城堡所动,可大多数孩子都因此对他倍加感激,亚瑟看得出来,被交付的友谊才是让塞诺斯微笑的原因。城堡拔地而起后,一层可供活动的空间小了许多,科林于是拉着亚瑟去了二层。
二层的气氛截然不同。暴雨那天挤挤挨挨的床铺不知被收到了什么地方,露出了深红木地板。蓬顶没有施那种夜空魔法,束拢的窗帘间洒进真正的月光。黑色唱片在一台老式留声机上慢慢旋转,半空漂浮的蜡烛醉了似的舞蹈。
米希安穿了一条卡美洛特红的裙子,长发用同色丝带在脑后松松一束,旋转时裙摆飞起来如一朵绽放的花。
米希安的第一支舞给了罗多。
亚瑟的第一支舞给了米希安。
科林的第一支舞给了朵拉,小姑娘半晚上都粘在科林身边。巫师一手托抱着她,另一只牵着她的手,毫无章法地在舞池里四处乱晃,偶尔将她放下,容她转个圈。小姑娘似乎特别喜欢转圈,每次转之前都要叮嘱科林注意她的裙子,叮嘱完毕,再抬起双臂呼啦一转,有一次重心不稳倒进科林张开的怀里,就幸福地咯咯笑起来。
就这么过了大约二十分钟,朵拉累了。科林在场地边缘变了个小沙发给她坐,可小姑娘坐下后依然拉着科林的手不肯让他走。
“我猜她想让你当沙发。”亚瑟走过来充当旁白。
科林白了他一眼。
过了会儿,亚瑟端着个盘子回来,盘子上堆满了从一楼取来的食物:一把滋滋蜂蜜糖、一个大号坩埚蛋糕里热乎乎的巧克力熔岩咕嘟咕嘟煮着棉花糖,裹满了芝士的手指饼和一杯插了白色小伞的草莓牛奶。亚瑟笑眯眯地把这么一盘递给朵拉,朵拉就两眼放光、松开科林的手去接大盘子。
科林就这么被小家伙抛弃了。
亚瑟瞧着他可怜,就勉勉强强把人接收过去。他们扶着彼此的臂肘与后背,听着背景音乐从C村乐队的第三张专辑王牌United in Destiny换成不死之狮二八年的圣诞附加曲目Oh My Prey My Prat又换成Lady Morgaga的情人节特辑Bro for Bromance,再到John Farmer的Take Me to Glasgow……
“他们两个是私奔出来的吧?”米希安平静地问。
高文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舞池中,科林和亚瑟正在一起跳舞——然而没有比那更不像舞蹈的舞蹈了,尽管碍于公共场所,两人之间仍十分克制地留有几英寸左右的距离,可彼此的影子却早已贴在对方身上,同样贴在一起的还有脸颊。那扣住对方后背的双手、揽着对方脖颈的双臂、微启的唇齿和迷离的眼神,如果将两人的身体向左或向右旋转九十度,倒更与他们脸上的神情相符。
高文深感无力,“习惯就好。”
有些事情,习惯不了。兰斯洛特从很小的时候就常常想,为什么人生没有进度条。我们无从预判、无所依靠。有一段时间他常回想父亲离别前在家门口给他的最后一个拥抱,他记得那个男人强壮的背影,记得车子开走后扬起的飞灰。行军,战役,牺牲,那是兰斯洛特人生中最先学会的几个词,早在他学会念出父亲名字之前,这一切就已经与他的生活捆绑,可对于圆桌边的一代来说,这又是属于他们的正常:圆桌边的一代,鬼门前的一代,他和每个人一样从出生不久就认识了死亡,婴儿在襁褓里嘬着奶,土地在屋外鲸吞着血,他们就是这么长起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母亲每天都会在清早看那些卷起的报纸上长长的名单,昨夜还在安慰邻居,明天或许就会轮到自己。
习惯吗?麻木吗?没有,都没有,在兰斯洛特眼里,生命从不会因为数量贬值。
二〇三四年四月九日那晚,当他握着电影票坐下时一切还好:主人公在第一分钟遇到事,开场杀而已,第四十分钟遇到事,不过一个小高潮,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过去,直到差十五分
钟终结,他才开始感到慌。然而现实不会给他慌张的机会,没有预告,没有伏笔,所有的所谓线索都不会有归依,意外迎面而来,时间却无法刹车。其实那天晚上混血营里窥镜曾经亮起来,白金汉那部手机曾经亮起来,甚至闯入者行动前两分钟有人误打了手电,然而忽略了、所有光都被忽略了。于是等兰斯洛特回到安全屋,一眼望去看到的首先是染血的纱布。
他没换鞋,飞快地跑过每个屋子,拼命想找到一个人。
不是亚瑟。
不是科林。
科林背靠墙壁,双手背后,一条腿弯曲蹬在墙上。他衣冠不整,头发乱着,脸颊上蹭了一道灰。盖乌斯出来时,巫师站直身体,偏头示意塞诺斯所在的房间,“他还好吧。”
这并不是一句关心,倒更像一声例行公事似的礼节性问候。
“还好。”御医一笔带过之后言归正传,“亚瑟呢?”
“在客房陪米希安。”
盖乌斯先捡了重点问:“亚瑟是否跟她说了……?”
“他没法不说,那姑娘看到你的脸了。”科林的语气很平静,“米希安不傻,能和本该遇难的御医在一起的必然不会是普通人。亚瑟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瞒她——我拦不住他。”
盖乌斯点点头,事发突然,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现在他们只能相信那姑娘值得亚瑟倾吐秘密,“我听高文说米希安的父亲……”
“枪弹无眼。”科林语带遗憾,“罗多当时正试图抢下一个女孩。”
“听起来他死得光荣。”盖乌斯给出苍白的安慰。
科林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不,他只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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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并没有在第二天的晨报上看到任何关于奈米斯的报道。科林对此的反应只是一耸肩膀,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他们吃不准报道方式。”科林分析,“混血一直是战争中的一个灰色地带。印刷该用祭奠的黑白还是庆祝的彩色?所有媒体都在观望罢了,他们需要一个立场,没有立场,只有事实,媒体是不知道该怎样动笔的。”
然而媒体的集体息声并没能阻止消息的扩散。从事发第二天上午十一点起,五花八门的信息开始如病毒一般传播出去,等到下午三点,网络已经在铺天盖地的一番轰炸后流言漫天。当天晚上,失败的消息封锁让主流媒体再也无法保持沉默,《泰晤士报》在晚间版首先发声,众多报纸电视才纷纷趋之若鹜,想要从年度事件中分得一杯羹。就这样,“奈米斯事件”很快被诸多以《泰晤士报》为首的麻瓜媒体定性为一次清洗混血叛徒的突击行动,旨在清除那些被玷污的“正常人”,消灭“小怪物们”。对于魔法世界来说,奈米斯事件的报道也并不好拿捏,但最终大多数主流魔法媒体选择了在这一事件上与麻瓜媒体保持一致口径。报道称此次被捕的成年人(皆为混血)共四名,在行动中拒捕被当场枪决的有两人(皆为混血),而逮捕的未成年人则有三十九名,另有数量不明人等在逃。
看着报道时再怎样思虑万千,兰斯洛特却终究是松了一口气,种种迹象表明袭击者并不是因为知晓亚瑟的身份才发动了袭击,无论亚瑟怎样反复自责一定是他们外出时暴露了行踪。
米希安并没有怪他。米希安没有怪任何人,“从爸爸成立奈米斯的那一天起我们就知道被发现是迟早的事,风险一直存在,”米希安说着再次红了眼眶,嗓音带上哭腔,“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好人总是要受难……”
亚瑟闻言将她揽到怀里,安抚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罗多的死亡带给米希安的痛苦他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更能感同身受,两人一下子变得十分亲近。
奈米斯出事的当晚还发生了一件事:米希安回忆了一个号码。
“这是我姑姑艾丽丝的,”公主提起这事时十分犹豫,“我们已经很多年不联系了,爸爸建立奈米斯时不想让她涉入不必要的危险,只是如今爸爸……营地里有很多遗存信息没来得及清除,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找到她…….”
亚瑟明白米希安的意思,立刻提议他可以把艾丽丝和她女儿艾拉接来安全屋。
第一个反对的人是盖乌斯。
“把她们接来可以,但你不能去,”他告诉亚瑟,“太冒险了,现在的形势……你无论如何不能抛头露面。”
在场的人除了塞诺斯年纪小一时不太理解个中缘由外,其它人都明白老御医说的是对的。兰斯洛特赶忙提议他可以去,包好了伤口的高文也表示愿意帮忙,甚至连米希安都出声说她原本计划自己去,可亚瑟却中了邪,转身就向门口走。
兰斯洛特急忙看向科林。科林坐在餐桌边一把椅子里,下巴抵在交握的双手上,背对门口,一言不发,看似无所作为,可当亚瑟临近门口,铁门却忽然砰一声撞上。截断去路也就罢了,关门之人选了在最后一秒出手,还差点拍扁来人的鼻子,这就颇有点警告的味道了。亚瑟绷着脸,试了把手发现门锁了。
“把门打开。”亚瑟冷冰冰地冲黑发巫师的背影说。
“你哪儿都不许去。”这是科林的回答。
“可我要出去。”高文及时插进来,“远方有一个亟待拯救的美人,这样的美差怎么能交给别人?”
亚瑟并不想就此作罢,可事出紧急,他也明白现在并不是争执的时候,于是闪身到一旁,让高文和尾随而来的兰斯洛特从科林打开的门出去。在那之后他虽然没有跟上去,可也没再留在房间里。
兰斯洛特并不傻,他知道奈米斯出事那晚一定还发生了其它事导致了亚瑟和科林的失和,可却始终没有头绪。他对两人之间的横眉冷对并不陌生,可这次似乎与上次不同。上一次起码关系中的一方有心与另一方和好,问题似乎仅仅出在感情层面,而这次直觉告诉兰斯洛特,两人的分歧来自某些原则。
亚瑟与科林的第二次争吵爆发在他们成功将艾丽丝和艾拉接来之后。兰斯洛特和高文将带来的母女二人交给米希安,寻着楼下隐约传来的声音进了会议间,发现科林正为什么事和亚瑟吵得不可开交。而盖乌斯坐在两人之间一个矮凳上,手指顶着一顶棕色假发,眼珠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像在围观一场激烈的乒乓球赛。
“你对艾丽丝和艾拉一无所知。”科林直白地指出,“把你的身份告诉她们是愚蠢的。”
“艾丽丝是米希安的姑姑——”
“莫甘娜还是你的姐姐!”
亚瑟被刺激到了,“我的身世是我的秘密,”他冷冷地回复,“我不需要请示你来告诉任何人。”
“和她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不让她们知道?”高文皱起眉,思考着这件事的可操作性。
“伪装。”盖乌斯解答,举起手中的假发,“只要我伪装了,亚瑟的秘密就是安全的。”
“可让米希安欺骗她的亲人?”兰斯洛特关注的点与高文不同,“米希安……”
“米希安理解咱们要保守秘密的原因。”科林立刻说,“公主并没有反对,”他将眼神摆向亚瑟,挑明难题所在。
“我不想让她为难。”亚瑟坚持,“要一个刚失去了父亲的女孩去欺骗自己剩下的唯二两个亲人……”
“多年未见的亲人。”科林提醒他。
“看在上帝的份上!”亚瑟面色通红,“你还喝过艾丽丝酿的苹果酒——”
科林看上去要被这荒唐透顶的理由气炸了,“我知道你对米希安心怀愧疚——”
“我?!”亚瑟逼近一步,眯起眼睛,“心怀愧疚的人难道仅仅应该是我?!”
“我觉得科林说的有道理。”盖乌斯再次为调停做出努力。
“我不需要请示他来告诉别人我的秘密。”亚瑟对盖乌斯重复了一遍,他将“他”字格外强调,音调从紧咬的牙缝间挤出,音量低了不少,可气势不减反增。
科林很明显被伤到了,尽管他努力掩饰这点;亚瑟看上去有那么一点后悔,可是并不打算就此道歉。王子向门口走去,科林没再锁他面前的门,而是在最后一刻换了策略。他拉住他的袖子,将姿态放得极其卑微:“亚瑟,算我求你——”
亚瑟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我觉得科林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兰斯洛特看不下去了,“你的身份一旦暴露……这个风险咱们赌不起。”
“是啊。”高文坐在桌子上,和兰斯洛特一唱一和地帮腔,“你说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你科怎么办?”
亚瑟猛地扭头看他俩,差点儿拧了脖子,兰斯洛特和高文那两张帅脸一左一右在科林边上真是越看越讨厌,他觉得胸腔里有股邪火蹭蹭往上蹿,整个人气得发颤。
“还能怎么办。”他冷笑,“难过三个月,身边换个人呗。”说完他挣脱了捏着他衣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亚瑟最终什么都没告诉艾丽丝和艾拉。盖乌斯以伪装身份出现。
在艾丽丝和艾拉看来,理查德是个爱用一件灰马甲搭配流水衬衫的怪老头,打得一手好乒乓球,退去军医的职位后带着子孙朋友来到安全屋内避世,而安全屋则属于某个他救过性命的已故军方高层战友。这个故事并不十分完整,但对艾丽丝和艾拉来说却足够可信。理查德在晚饭桌边对新来的客人面无变色地讲起自己这段“往事”时,只有兰斯洛特表现出了不自然,只管埋头吃饭。米希安没有拆穿,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公主心中另有丘壑,表现出了放眼大格局的气度,面对艾丽丝和艾拉的提问也只是礼貌地表示自己与理查德相熟不久,只认为他是一位性情温和、博闻强识的老人,这样说完,就又将自己浸没在奈米斯事件的沉痛中。
然而米希安越是体贴大气,亚瑟越是愧疚难当。而据兰斯洛特的观察,因为某些他尚不知晓的原因,亚瑟将这些难当的羞愧引发的邪火全出在了科林身上。这愤怒原本十分纯粹,然而那次吵过之后,科林晚饭没吃,第二天早饭没吃,午饭还没有出现在餐桌边时,亚瑟坐不住了,却憋着口气什么都不肯做,后来还是高文软磨硬泡把人从房间里拉出来,拉出来的时候科林眼圈是红的,艾丽斯不明所以,好心地问怎么了,科林不说,艾丽斯就劝,说年轻人没有过不去的坎儿,科林听了这话笑了,轻声说是啊,过三个月就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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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全屋并不是一个小地方,可再住进两个人多少有些拥挤。
艾丽丝长得有点像默克尔与老年版爱莎公主的结合体,平时编一条侧辫搭在左肩,特别偏爱一条绘有蝎尾狮的大披肩。她的眼白很少,这让她在某些时刻、某些光线下显得有点可怕,但艾丽丝本人却实际上再和善不过。她每天花大量时间陪伴米希安,两人多年不见却血脉相连,艾丽丝比亚瑟更能分享米希安的悲伤,两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不陪米希安的时候,艾丽丝则和理查德越走越近。对此没人感到奇怪。艾丽丝只比理查德小四岁,身为地质学家,她年轻时常年驻足野外,懂的医疗知识并不比理查德少。两人因此花了一些时间联手为大家调制了一些滋补的药剂与汤粥,用以稳定情绪、强壮体质,用理查德的话说,“前方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艾丽丝的女儿艾拉则与她母亲截然不同。艾拉长着一张拉宽的狐狸脸,姿色平庸却总是挂着一副克利奥帕特拉七世式的自信。尽管她表面上也对米希安给出了礼节性的安慰,可那安慰绝不比一个主持葬礼的牧师的遗憾更真切。在来到安全屋的第二天兰斯洛特就听到她对高文抱怨在匆忙的打包中没有装上自己第二好看的夏季裙。“那是条白色的纱裙,”艾拉向高文描述着,“丽莎总说它透明度太高,裙摆又太短。”让兰斯洛特并不感到意外的是,高文对此只表现出了反感。为了躲着阴魂不散的艾拉,后来高文干脆经常钻进他的房间;电视一开,屏幕一亮,仿佛回到了伊尔镇那个小地方,可他们又明白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两人同处一室不再玩闹,偶尔兰斯洛特会陪高文一起去看看塞诺斯,可更多时候两人只是坐在房间里打开电视,从一个台调到另一个,听着奈米斯事件不同角度的追踪报道,在地毯上摊开一份份报纸。
追踪报道称囚徒们在被捕后的第一时间转移到了希尔内斯新落成的第八座监狱。审判权并没有如一些人分析的那样交由联合政府,而是留在了英国本土。然而这只使事情变得更为复杂:囚徒们拥有混血的身份。审判权的归属问题花了一段时间才在麻瓜与魔法政府的双边协议下归属了作为抓捕者的麻瓜政府单方。然而麻瓜们虽然有审判巫师的大量案例,可在处理混血问题上却依然蹒跚于婴儿期。战前出生的所有混血一律被规定为巫师,而战争爆发以后出生的混血巫师则被裁定为混血,是通敌的后遗症,其父母需负相应法律责任。而对于混血们本身,由于这部分人年龄普遍较小,尚未铸成“大错”,因此在处理上经验基本为零。
英国政府匆匆成立了针对此案的特别法庭,遵照战时政策,审判团队由大法官和陪审团构成,国家最高首领(此时也就是亚瑟王子)掌有一票否决权。团队成立后顶着全世界的目光一举一动,每个人的心理压力可想而知(“就算谁在公共场合多打了个喷嚏或挠了挠鼻子都会被预测为'疑似称病退出,'”高文讽刺)。偏偏又有诸多长舌的法律顾问每日登门白金汉宫闹事,称亚瑟王子目前尚未加冕,不能掌握战时特设的一票否决权。莫甘娜公主毫不客气地代替亚瑟接见了他们,反问除了亚瑟以外全不列颠谁还有资格能拥有这项战时特权。大多数顾问都息了声,可偏偏又有人提议可以取消战时的国王摄政制度恢复首相,莫甘娜给这样说的人扣了“唯恐不乱”的帽子就全赶了出去。审判团队历经波折终于敲定之后,事务律师和出庭律师的位置又过了两天才敲定,审判这才算正式开始。
尽管开庭之前周折费劲、波澜迭起,开庭之后的审理倒是一反之前的惰性。审判只持续了四个半小时,摄影记者们还没在米德尔塞克斯门前的石阶上坐热,头上套了黑布的人犯就已经被巡警押上了车,等他们大为惊诧、手忙脚乱地旋开镜头盖,押送车已经驶出百米,在返回希尔内斯的路上了。
对成年人的判决结果只出乎少数人的预料:通敌与包庇,战时按律当毙,只有其中一人因身怀六甲而将刑罚改为无期。
若仅仅如此,奈米斯事件倒可以前期雷声大、后期雨点小,就此匆匆收尾了事,然而一判之后、风声将息时,针对涉案未成年的处置决定却让人稍感意外地流到了几家小众魔法媒体的头版头条上,从而再次引发了新一轮轩然大波——未成年者,暂置狱中。
暂置狱中?人们把这四个字当成了终身监禁和无期徒刑的委婉语,矛头先是直指陪审团和法官。后来大多数人似乎觉得矛头对准十几个人太过困难,不知是什么人率先在某家酒馆或有心或无意地出言称主要过错在拥有一票否决权的亚瑟,总之,判决流出后不到七十二小时,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亚瑟的错了。
接着,有人旧事重提,将人们的目光重新引回了奈米斯事件初曝光时王室的态度:事件爆发的当晚,白金汉宫方面自称并不知情,奈米斯行动未获得军方高层批准,可到了次日清晨,亚瑟王子又出面称这是一次由白金汉宫方面策划主导的、针对魔法分子的打击行动,并称将对被捕人员处以“严厉的惩罚”。如今这一态度被有心人士翻出来,在一传十十传百中被扭曲成了:亚瑟原本并没有授意此次行动,因此最先称不知情,事情愈演愈烈时,待加冕的王子为了一改过去一段时间内自身的软弱形象而强行抢功。
至此,白金汉宫引火烧身。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白金汉宫的公关团队全体出动,声明发了一篇又一篇,却越解释越糟。“不死鸟”的悲伤期已经过去,民众正开始捡回应有的愤怒,既然王子没有找到任何人来承受怨责,那么就只好一个人承担积聚已久的怒火。判决出来的第五天,就连阿尔玛街头的乞丐都坚信自己亲眼看到亚瑟王子在CBC(加拿大广播公司)上宣称“暂置狱中”是他本人的意思。
“荒唐透顶!这是戈培尔效应。”盖乌斯坚定不移地最先得出结论,“阿萨不会这样直接对法院授意。”
“容我提醒你,咱们讨论的这位可是涉嫌参与谋杀了安东尼国王的那个家伙。”高文首先反驳。
“那孩子不会这样做。”盖乌斯固执地又说了一遍。
“暂置狱中。”兰斯洛特提醒盖乌斯,“未成年的一群孩子,这听起来可不是什么仁慈的决策。”
“这不是阿萨的决策——”
“他选择了束手旁观。”亚瑟冷酷地说。王子看起来想就这一问题进行具体展开,可话头被科林抢了去。
“现在是战时,考虑到这件事的影响已经蔓延到了国外,事关国际形象,判决很大程度上一定依赖于阿萨的态度。”科林公正地分析,“阿萨不可能完全无辜。但也得承认咱们的假王子承受了相当大的压力,他想立威,只是选择了最错误的方式。”
盖乌斯无力反驳,只得退让一步:“即使这真是阿萨的决定,他也没有别的什么选择。他不可能处决他们,更不可能直接放了他们,如果直接放人,等于是承认一开始的行动就是决策性失误,如果借加冕大赦,会被看成是另类绥靖,同样是以懦弱和屈服来换取平安登基。”盖乌斯说,“我更倾向那种说法,袭击行动发生时阿萨并不知情,否则任何一个清醒的人都不会在毫无准备的前提下去碰触战争的灰色区域,让自己陷入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
“无论阿萨之前是否知情,下判决的时候他肯定是清醒的。”高文说,“他拥有一票否决权,可他什么都没做。那几个成年人,汤姆他们,马上就要被处死了。”
米希安听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她还尚未从父亲的死亡和混血营的变故中解脱出来,在所有人中,她对奈米斯的感情最深。米希安双手捂住嘴,开始低声叨念奈米斯事件中每个人的名字,从大人到孩子,又从孩子到大人,从生者到亡者,再从亡者到生者,最终将头埋进抱起的双臂中止不住地呜咽。
众人从理智回归情感,屋里安静下来。艾丽丝和艾拉不在秘密会议的房间内,亚瑟坐到米希安身边,徒劳地揽过她的肩膀,让她埋在自己怀中抽泣。兰斯洛特抽了些纸巾,蹲下身温柔地递给她,高文一拳砸到了墙上。盖乌斯转过头不去看那几个义愤填膺的热血青年,老人有自己的悲伤,他拒绝相信阿萨真的会下令把几个孩子监禁一辈子——或到战争结束。
在一团乱麻之中,只有科林保持了冷静和理智,也是他第一个打破了僵局;科林走到米希安跟前,垂下眉眼:“我很遗憾。”
在米希安答复之前,亚瑟先皱起眉头,一道几乎可以称之为厌恶的目光向科林射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科林的心沉了一下,“魔法部方面似乎没有出面搭救的意思。”他注意到亚瑟的反应,赶忙补充:“也许还会有其他人做点什么,现在网络上——”
亚瑟松开公主,绕过科林,面向另外三人:“咱们需要做点什么。”
一个画面。
一个画面忽然劈进梅林的视线,不是在他眼前反复播放,而是一直横在那儿,像一具不会腐烂的尸体。画面中有火,火一直烧到云端,有血,血一直流到王城外围的麦田,云朵边缘的银丝线变成了暴风雨的导火索,麦粒被磨碎、烘焙成面包,后代人在嘴里嚼着亡者的骨灰……
梅林不想再听下去。他咬紧牙关,努力让所有字眼在出口前被磨碎。可他又不想保持沉默,他想抱住那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割下自己的肉塞住他的嘴、抽出自己的神经给他捆上钢铁的镣铐、打断自己的白骨为他搭成坚不可摧的牢房、放出自己的血液为他圈出一池不可逾越的护城河,他想用魔法织就一个安全的蚕蛹,他要把这道屋门锁死,再把下一道门锁死,他要锁死每一道门和窗,让亚瑟哪儿也去不了——或者他干脆就应该掐死他,梅林绝望地想,他们就该一起这么倒在这间安全屋的会议室里,这样他就再也不用每日每夜为那个傻瓜的安全担惊受怕,没日没夜为他操心劳神……
然而亚瑟在某些方面的口才该死地好。那坚定不移的手势、充满正义感的背影和真诚起来让人无法拒绝的蓝眼睛都成了此刻梅林无比痛恨的致命伤。在他反应过来以前,米希安和兰斯洛特就已经决定加入这个会将他们送到地狱的根本不成计划的鬼念头,米希安更多是为了私人感情,而兰斯洛特则是为了亚瑟口中的“正义”、“自由”、“良善”。
去他的妈正义自由良善,梅林恨恨地想,这些花哨的词语他早就不认识了。最初它们被发明出来时或许曾有其字眼本身的意义,可在过去的几百年间,这些词在他眼里早已成为夺权谋利大规模杀伤迫害最响亮的借口,是辅佐伪善君主的忠实佞臣,如今妄图成为亚瑟的死刑执行官——他决不允许。
谁愿意平白翻脸无情?谁愿意无故满手血污?亚瑟安然无虞时他也可以圣心满怀地广施救济,可一旦亚瑟有了风险,那梅林瞬间就会化身成另外一个人:这人是个傻子,一举一动只顾一人安危,自己的得失、甚至是全世界都可以抛除在外——更何况几个孩子?科林并非完全无动于衷,就像他对米希安所说,他的确十分遗憾,可这种被牺牲他早已看得习惯。
看不惯的只是他面前这些二十岁不到的热血青年——除了高文。
“我觉得咱们没什么胜算。”高文的第一句话让科林略微松了一口气,可紧接着下一句:“可我无论如何也不想缺席。”
科林看向盖乌斯,阅历总该让这位老人有点理智吧,总该有个人有点脑子吧。
“孩子,我多希望你不要去……”老人沉痛地开口,接着话锋一转:“可我也明白你总要回归大众视野,这件事如果能办成,或许王位……”
亚瑟打断他:“我做这件事不是为王位。”
“我明白。”盖乌斯在一脸担忧中露出一点骄傲的神色,“你父亲会以你为荣,”老人舒一口气,站起来,“如果你需要一个老帮手……”
疯了,这个世界疯了,科林看着那四少一老五个傻瓜围着那张一平米的小方桌荒唐透顶地站成一圈,他气得浑身发抖,胃疼得想吐出来。
亚瑟深吸一口气:“小科?”
“不我不怎么想参加(No I don’t really fancy it)。”
亚瑟用目光示意了一下站着的其它几个人,试图让气氛轻松些,“你没什么选择嘛(You don’t have a choice)。”
“BUT YOU DO。”科林忍无可忍地跳了起来,“你可以有别的选择!”
亚瑟的声音冷静而坚定:“我的人民在受苦受难时就没有。”
“殿下。”科林把这两个词咬得很重,“恕我直言,希尔内斯监狱的厨子都比咱们人多。”
“咱们还会再找别人。”
“是啊。”科林大笑一声,“请允许我为您拨电话,亲爱的格温吗?你能不能在服侍公主之余抽空帮我们劫个监狱?别忘了带上家里的绣花针——”
亚瑟竭力压着心里的火:“如果咱们不去,他们会死——”
“现在是战时,每天都有人死。”科林毫不客气地说,“你不需要去陪他们——”
“就像你那天一样?!”亚瑟陡然提高了音量,“那天罗多离咱们最多只有三十码!”
米希安的脸刷一下白了。兰斯洛特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个可怜的姑娘,不知道是否应该及时把她带出去,可米希安看起来并不想去其它地方。
科林的声音低下去,却依然坚定,“我必须把你带离危险。”
“所以你选择用魔法把我捆走。”亚瑟逼近一步。
科林随着对方的逼近低下了头,“我必须把你带离危险。”
“这就是你的策略,在大家受到袭击时对其它人不管不顾,只想着把我弄出去?”亚瑟的声音听起来很危险了,兰斯洛特绷紧身体,希望巫师能退一步,让他们几个外人不必再强行牵涉其中,可巫师却被某种情绪缝在了空中,科林又说了一遍:“我必须把你带离危险。”
“你是个懦夫。”亚瑟的音量降下来,话语中的温度直逼绝对零度,“你明明有能力可以带走更多人——咱们明明可以救出更多人……”
“我必须把你带离危险。”科林又重复了一遍,他像失去了其它所有记忆,只记得这么一句话,于是这句话也就成为他赖以为生的稻草和唯一的原则。
“冷漠,残酷,袖手旁观,无所作为。”亚瑟继续说着判词,他每说一个词,科林就死去了一点,兰斯洛特有那么一会儿真想让亚瑟闭嘴,连米希安也开始怜惜起科林来,可亚瑟并没有停下,他一刀刀扎进那个对他卸下了所有盔甲的人,最后又补以致命一击:“你比那个发动战争的梅林好不到哪儿去。”
“说够了没有。”
说话的人是高文,“那天情况一片混乱,要我说科林情有可原,任谁遇到那么个场面都会害怕,更何况把你带出来是理智的,就算是科林也不可能用魔法击退上百人……”高文说不下去了,科林的样子让他说不下去。
“你不明白……”科林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我不能……看你死在我面前……”
“那就别看。”
这是亚瑟的回答。
门开了又关上,这次出去的人不是他。
§
晚饭时亚瑟什么都没吃,他躲开了米希安和其他想要劝慰他的人,独自去了那间科林住过的空屋。科林来去两手空空,屋子更像一间静候来宾的客房,只有双人床上被褥的褶皱和枕头上摊开的书显示曾有人在此居住。亚瑟拉开床头灯,枕上摊开的是一本诗集,书页停留在一首很短的小诗,诗的作者亚瑟以前从未听过,叫Richard.W.Gilder。
A Child
Her voice was like the song of birds;
Her eyes were like the stars;
Her little waving hands were like
Birds’ wings that beat the bars.
And when those waving hands were still—
Her souls have fled away—
The music faded from the air,
The color from the day.
亚瑟并不是一个会读诗的人,但这首诗让他想起了朵拉,那个总是黏着科林的小姑娘。他心里有说不清的触动,一时找不到什么书签,就将书页折起一个角来标记阅读进程。标记完毕,他脱了鞋,坐到床上,将腿收进毯子,疲惫地靠上床头,阖上眼。
他没有睡,他睡不着。他好像有点饿,至少他的肠胃是这么提醒他的,可生理反应叫嚣着要进食,情感却转开了眼。
大约四五岁的时候,奥利爷爷告诉他国王之所以会给王子起名亚瑟是希望儿子能够如千年之前的永恒之王一般为人民建立一个太平盛世。七岁时,亚瑟发现自己才是那个被寄予了厚望的王子。
从那时起,亚瑟在接受事实的同时总在下意识地逃避这条既定的宿命,以布拉德利的身份赖在格拉斯哥的小房间时是,在混血营多少也是,可如今这种逃避的日子彻底到了头。亚瑟不是没有想过如科林所说换一条路——既然夺回王位的希望如此渺茫。尽管他深知他必须为父复仇,可内心深处却不争气地存了那么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退一万步,即便取回王位终生无望,只要阿萨能够行仁政,平狼烟,那么王位留在他手里未尝是一件坏事,可现在这幻想彻底破灭了。在他告诉科林的诸多话中,有一句是真的:当他的人民在水深火热中受苦受难,他就没有资格选择其它路,他是要取回王位的,可不仅是为了他父亲,也不仅是为了他自己。
亚瑟在没有科林的房间里又坐了一会儿,然后将书放回床头柜,走出房间,走进电梯。电梯门闭合之前,亚瑟忽然看到回廊尽头、浅灰的墙壁上悬挂着一把装饰用剑。
没有仪式,没有长袍,没有勋章;不是嘉德,也不是维多利亚。他们是圆桌边的一代,而他是被他父亲寄予了希望的未来的亚瑟王,那么他授勋的人或许该有他们专属的称号。
授勋仪式有些匆忙,但绝不草率。
第一位是他从小到大的挚友,高尚、诚实、风雅,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有自己的信念和原则,并坚定不移地以此为戒。亚瑟将剑点上所跪之人的双肩,“起立,兰斯洛特爵士,不列颠的圆桌骑士。”
第二位也是他从小到大的挚友,勇敢,义气,忠诚,放荡不羁,潇洒深情,为朋友两肋插刀、出生入死在所不辞,“起立,高文爵士,不列颠的圆桌骑士。”
第三位是他新结识的朋友,知性,包容,聪颖,蕙心兰质,巾帼须眉,“起立,米希安爵士,不列颠的圆桌骑士。”
这是诞辰,这是忌日,是属于圆桌边的一代的结束与开始。世道艰险,炮火与弹药已在社会上留下太多孔洞,万事万物的两极之间滋长出人性最坏与最好的两面。册封时,亚瑟并不觉得他们会一起成就一番名垂千古的事件,但他相信今晚所授之人配得上他所给的头衔。他明白自己今日所做之事远比他往日的所作所为更好、更好,哪怕此去无归,战场本就是战士最好的坟墓。应该在那里的,他生来就不是会在安逸的软床上终老之人。至于他个人的幸福喜乐,他已经侥幸得到了够多。
授勋完毕,亚瑟将剑放到一边,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内心深处,他明白他少封了一个人。
§
阿古温拿起格拉海德交给他的报告,略微一翻,三十七页。阿古温不认为自己有时间看,他也不需要看什么报告才知道毁了格林威治宫的究竟是什么。他将报告连同证物袋随手搁置一旁,敷衍道:“做得很好,你先下去吧。”
格拉海德没有动。
“还有什么事吗?”阿古温佯装笑脸。
“阁下。”格拉海德努力使自己听上去尽可能礼貌,“我知道白金汉宫所有人最近诸事不顺,但我建议您还是尽早抽空看一下这份报告,如果我的推测无误,咱们的军方高层混入了一个叛徒。”
阿古温的注意力立刻被抓了回来,他打量了一下面前的青年,作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叛徒?”
“是。”格拉海德回答,“经检验,格林威治宫和伊尔军火库的火药残留是一种粘合性火药,这种火药在数量较少的前提下极有可能躲过两处案发地的安检设备。而火药本身的粘合性又能保证它在重新拼成一体后依然保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效力。也就是说,犯罪分子需要频繁进入事发两地而不引起怀疑。两处案发现场的常驻工作人员虽然多,可是交叉对比之下有权同时频繁进入两处的却没有几个。除此之外,另一种可能性就是犯案者是不受监控的高层人员,我个人更倾向于这种解释。”
阿古温的心跳开始提速,“原因?”
“目前只是一种直觉……”格拉海德不情愿地承认。
阿古温发出一声怪笑,“你的直觉?”
格拉海德略微有点窘迫,但坚持己见:“目前只是直觉,”他强调,“但究竟是否准确很容易就可以查清,格林威治宫和伊尔军火库的出入记录都完好无损,只要您派人去查一查……”
“我知道了。”阿古温表面上依然保持一副“我心甚慰”的模样,内心却对面前人敲响了警钟,“谢谢你格拉海德,我一定会尽快派人解决这件事。”
离开阿古温的办公室后,格拉海德并没有直接回他和乔治的公寓。从理论上讲,对于格林威治宫和伊尔军火库的爆炸案他所负责的部分已经完成,可与以往不同的是,格拉海德并没有因此如释重负。
格拉海德本不应向阿古温做汇报,他也不想向阿古温做汇报。虽然他与前国王安东尼并没有几次会面,但他对那位铁腕国王却多少存有一定敬畏,也很感激对方的重用(格拉海德也明白已故国王之所以调用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莱昂的力荐),可对这位即将加冕的现任王子,格拉海德就没什么特别的好感了,对他的舅舅更是如此。
最近全英国乃至全世界对白金汉宫的诸多举动揣测不断,而在风暴中心的白金汉宫内部更是众说纷纭。根据一种目前可信度相对较高的说法,似乎是爱丁堡一个叫瓦里安特的军方人员首先追查到了混血营,并由于某些“私仇”发动了攻击,事先亚瑟王子并不知情,他一觉醒来,早餐和灾难就一齐被端上了床头。格拉海德相信了这种说法,即使后来亚瑟王子表示他早已知晓奈米斯行动,格拉海德还是相信这种说法。那几天他始终对亚瑟保持强烈的同情,觉得那个黑发王子只是倒霉事连连,被下属的愚蠢坑了。
开始对亚瑟产生反感是在判决结果出来以前。从个人角度来讲,格拉海德认为这次的审判从陪审团的成立到审判本身都十分草率,比起还每个人正义与安稳,王子更像是恨不得赶紧甩所有人一个交代尽快让这事过去。格拉海德不喜欢这种态度,更不喜欢审判结果。
同情夹杂反感,格拉海德不知道白金汉宫其他人是不是也这么想。乔治没有对此发表什么评论,根据乔治的说法,评论一位王子是不合适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亚瑟不能让人信服。这对普通公关来说都是致命的,更何况一位丞待加冕的王子。
不过王子就是王子,他们没得选。
本着媒体虚设的“平衡报道”原则,格拉海德抱着一点希望将目光投向了战争另一方,开始留心魔法世界的动态。判决结果出来以后,作为与白金汉宫针锋相对十几年的敌人,魔法部对判决结果大为批判,称其手段残酷、判决不公,即使在战时,对未成年人的处置依然丝毫没有表现出人道主义和保护儿童的倾向。副部长首先站在人前,一二三四五,罪状一条条列出来,紧接着部长才姗姗迟来,进行了又一轮批判,可批判完,面对公众对于魔法部实际行动上的质问,魔法部部长又息了声,委婉地表明混血们的确是通敌者的后代。
支持这种说法的人认为魔法部的无所作为是正确的,巫师们对混血表示出的任何善意都将成为今后对与敌方通婚的鼓励。如果要像一些人鼓吹的那样展开救援行动,难道要搭上无数巫师的性命将混血们从麻瓜监狱转移到巫师监狱?
然而反对者占据了多数。在奈米斯事件之前,无论是魔法世界还是麻瓜世界都对混血们充满了排斥和忽视,可奈米斯事件发生之后,原本躲在灰色角落里的人群暴露到阳光下,又夹杂了那么多幼童,一时间舆论倒向了同情。
除去人性本身的柔软,格拉海德坚信背后另有人在操纵引导。
审判结束后三十分钟,一些由奈米斯幸存者记忆制作的活动相片开始散布到魔法世界各处。这些记忆剪取非常巧妙,没有用任何事发时的记忆——再残酷的画面战时人们也早已习惯而麻木,发布者选用的反而是奈米斯事发前混血营内部普通却富有感染力的生活场景:有咯咯笑的小姑娘将泰迪熊双手搂在胸前,嘴角布告板一样挂着残渣向所有人宣告自己上一餐吃的食物;有大一些的男孩内八字地蹲在一株绿油油的豆芽苗前,试图用魔杖给它浇水,却在水柱失控地喷射而出后大叫着一屁股坐到地上;许多画面很温馨,甚至有些搞笑。这些照片看起来绝不是审判结果出来之后临时起意的作品,倒更像是蓄谋已久——奈米斯事件发生在四月十九号晚,审判在二十六号上午,无论照片的制作者是谁,他们都似乎好好利用了一番其中的时间差,早早准备,只等着判决结果不称心就放出炸弹引爆舆论。
另外,照片的发布者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巧妙地绕开了魔法部直管的诸多媒体,而选用了诸如《唱唱反调》之类的杂志。在这样的安排下,记忆照片避开了习以为常到冷漠的政客,更多流进了女性群体间。紧接着,记忆照片不知又被谁电子化,做成动图传到了麻瓜社交网络上。动图流传半天之后影响已然不容小觑,格拉海德好奇,让乔治查证了一下动图的首发者,首发者有个奇怪的名字,叫“M.E.”。格拉海德追踪到M.E.,沿着图源后的评论一路刷下去,发现有不少人都把“M.E.”这一账号名代入为“自己”,点赞最高的评论引用了马丁•尼莫拉在波士顿纪念碑上铭刻的一段话:
“在德国,起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共产主义者;
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犹太人;
后来他们追杀工会成员,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工会成员;
此后他们追杀天主教徒,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是新教教徒;
最后他们奔我而来,却再也没人站出来为我说话……”
引用末尾,评论者补了一句:今天,M.E.决定做个奈米斯人。
姑且不说这句话语法上讲不通,从逻辑上讲,这段话也存在问题。评论的发布者,“CM粉”,无形中将本来尚且有情可原的事情扭曲了:似乎亚瑟王子真是个一意孤行的暴君,似乎亚瑟王子不仅会对的确犯了通敌和包庇罪的混血们下判决,而且会对他的麻瓜人民开火——这根本是不可能的。然而对于头脑发热的人们来说,网络是一个人云亦云最便捷不过的漩涡。亚瑟头上的帽子层层垒上去,谁也摘不掉。
不是没人试图删除这些内容,然而亚瑟的手段绝不比当初的安东尼。M.E.防卫性地采用了图片的形式,无形中大大增加了清除难度——图片一旦流入社交网站,清除和屏蔽难度比文字高几十倍。而对于动图,审查就更困难了,更何况是这么贴近平常生活的动图,究竟哪些是奈米斯的,哪些不是,谁也搞不清。如果说线下的战争尚且有严明军纪,那么线上战争可谓是随心所欲。
照片中的主人公并非没有尚存的亲人朋友,他们是最初站起来的人。四月三十号清晨北方各地首先开始爆发大规模游行,之后南方也参与进来。一条战线曾将不列颠腰斩成两半,双方如今却产生了十六年来第一次齐心协力——为了混血。
在面对游行的态度上,两方政府倒是罕见地保持了一致。
魔法部方面并未直接给出回应,可态度不言自明。而起事的群众虽然满腔热血,要求魔法部出面营救,却也深知营救这种事做起来难度奇大。首先,囚徒们的关押地点在臭名昭著的希尔内斯,地处有“恶魔岛”之称的谢佩岛,距离边境线十分遥远。持魔杖者要想混过边界从魔法的占领地进入麻瓜区本身就极为困难,大规模遣送正规军或者傲罗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即便人到了那里,面对一无所知、专门为对抗魔法而兴建的监狱,来者也很难有所作为,更不要提带四十几个人回去了。于是在魔法部的持续缄默之后,呼吁营救者也就大多息了声。
而麻瓜方面虽然也爆发了大规模的游行,但游行者的目的也决不在营救,而在重审。似乎没有麻瓜决定从他们自己的监狱内劫走一些会魔法的犯人,再把他们送回魔法世界去。电视上一连几天都被大规模游行包了场,格拉海德看到其中有许多妇女和老人,有一次画面中还出现了一个比常人高两头、肌肉健美的壮年,叫珀西还是什么。壮年的语言表达能力略有欠缺,可一身肌肉却给格拉海德留下了深刻印象。
不过看起来游行可没给亚瑟留下什么印象。怀着希望徒劳等了几天后,格拉海德彻底放弃了亚瑟会重审的想法,他也就是在那时对王子失望,产生了加入游行队伍的念头。乔治为此成了劝阻他的人,最后格拉海德没去,而是潜心完成了自己的报告。然而报告完成后,准国王焦头烂额,根本无暇听他的汇报,那些秘书们充分发扬大英帝国的传球精神一连将他踢了几个地方,几个回合之后把他打发去了阿古温那里。阿古温看起来也不重视这件事。
格拉海德停下脚步,有点想要再去试试莫甘娜公主那边,或许她会对这个潜在的叛徒事件给予应有的重视。但再一想,这种可能性也是较小的,莫甘娜公主私下对判决结果如果作想格拉海德不得而知,但全白金汉宫的人都知道莫甘娜公主火力全开地支持亚瑟的每一个决定。
格拉海德一路按着太阳穴离开了白金汉宫。他一边提醒自己能够在这里留住工作的重要性,一边逆行混入又一波游行的人群,压抑着情绪向他和乔治的公寓走去。
§
授勋之后,圆桌骑士们当晚就开始正式着手准备第一次任务。亚瑟不止一次接到了伦敦方面格温和伊连援手的请愿,但盖乌斯都替他回绝了:“既然这次行动的目的是把奈米斯的人从监狱里带回来,而不是让你重新入主白金汉宫,咱们就需要他们保持卧底。”
另一个热心帮忙的人是塞诺斯,小家伙在接连变故和几天的状态调整之后精神非常,“我去混血营前一直生活在希尔内斯,”他告诉亚瑟,“你们中不可能有人比我对那里更熟了。”
亚瑟一开始本能地想拒绝,后来转念又觉得塞诺斯说的不无道理,于是松了口:“你可以参与谋划阶段,”他告诉塞诺斯,“但是行动绝对不行。”
科林走后的第二天早上,亚瑟凌晨四点就醒了,他给自己灌了两杯浓缩咖啡,迷迷糊糊走进安全屋会议室时发现米希安已经在那里了。公主面前摊开着昨晚他们研究到很晚的地形图纸,察觉到亚瑟,她停下手中的笔抬头看他:“我觉得咱们的问题在于需要更多人。”
亚瑟仔细观察了一下米希安,公主的神态告诉他她已经振作起来(至少是将悲伤伪装得很好),于是他也不再给出廉价的安慰。迅速将自己调整到公事状态,“我昨晚也一直在琢磨这件事。”
“昨晚上网查资料时,我在一些社交网站上发现了一些图片……”米希安将面前的笔记本电脑转向他。
亚瑟明白米希安在将话题引向哪里,“我知道。”他平静地回答,“几天前我就看到了。”
“那为什么——”
“无论怎样煽动,咱们都不能将赌注压在‘别人会去’上。”亚瑟告诉米希安。
米希安认输地点头,“我在网上还找到一些人,他们自称是孩子的亲戚或朋友。”
“自称?”亚瑟抓住重点。
“已往都是爸爸联系他们,我主要负责接孩子过来还有营内的部分,我不能确定。”
“那就不可信。”亚瑟干脆地判断,“试图核实他们的身份或许会暴露自己,我昨晚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我想最好还是不要让孩子们的父母参加行动。”
“可他们会是最忠诚的——”
“最忠诚的支持者。”亚瑟替她说完,“但他们最初之所以会把孩子托付给你们首先就是一种能力不足,咱们需要的是能做事的人。”
米希安将笔记本转了回去,“好,还有一件事,”她顿了一下,“我想回一趟奈米斯——我知道这会很危险,”她抢在亚瑟回答之前赶忙说,“但你自己也说过,咱们需要帮手,爸爸有几个硬盘,里面记载了他一些老朋友的信息。他那些老朋友大多是有些本事的,有些还在麻瓜区,我想或许可以帮得上忙。最近的消息一直集中在白金汉宫和审判上,也许奈米斯那里已经没什么人在盯梢了,咱们至少可以去看看,如果情况有异常就立刻离开。”
亚瑟把这个计划在脑海里细细过了两遍,最终同意了。
§
森德里德诸事不顺很久了:A.S.A.在他们首次合作之后意欲脱轨,白龙下落依然不明,莫高斯几个月前就该成功的实验至今还处在荒废状态……最后一件事貌似最不要紧,可事实上却比其它任何一项都更为致命:他已经为这个项目做了太多,经不起失败了,单是他投入其中的资金就足以让他在下次大选中死无葬身之地……
森德里德本对战争感激涕零,如果不是魔杖尖对着敌方,人们或许早就挖出了他更多政坛失利。因为战争,人们对他宽容到只在一个方面有所期待。这个方面他在半个月前还表现得差强人意——直到奈米斯事件。有关那件事他不想多想,有关的话已经说得够多——说得太多。今天让他心力交瘁的是另外两件事。
第一件是梅林的到访。
已往的到访是双狼对峙的时刻,紧张,神秘,还有种森德里德为之血脉喷张的刺激,可这次不,梅林看起来似乎遇上了什么事,他又没带千年水壶,进屋之后甚至没坐下,只要了一个他对奈米斯事件的最终表态(“怎么可能救?”)就匆匆走人,快得让森德里德错觉他根本没来过。梅林是一道影子,几年时间都没能查到他半点蛛丝马迹,森德里德不会因为这种事就情急到跳脚。既然对手是一个有能力发动战争、饲养英语龙的人,那么输给这样的人似乎也不算太过无能。
可梅林有资本隐藏,科林•詹姆斯又算老几?自从从白金汉宫得知了这个名字,森德里德就数次怀疑这只是某次愚蠢的、游乐场两纳特一次的“占卜未来伴侣名字”的产物,因为他派的人在接到搜查科林•詹姆斯公寓的命令后连那栋屋子在哪儿都至今毫无头绪。真是见鬼了,为了将这条能引他找到真王子的线索牢牢攥在手中,森德里德甚至启用了他潜伏在麻瓜区的傲罗,然而得到的却只是手中这份新鲜的简讯,用密码破译过来,总结一下只有一句话:暂未找到此人住所。
森德里德拔出魔杖,魔杖尖端冒出噼啪的火星,他将简讯凑过去点燃,扔进了桌角的烟灰缸。等看着那条恼人的讯息全部烧完,森德里德俯身取出一卷新羊皮纸,展开,压住,魔法部专用防窃羽毛笔飞起来,自动蘸满墨水来到他手边。
森德里德深呼吸,挥笔写下两行字:
1.梅林是谁?!
2.科林是谁?!
§
营地变成墓地,显然已经历经几番鞭尸。焦黑的帐篷烧得只剩破碎的边角,生活用品扔得遍地都是,菜园被洗劫一空,植株连根拔起,徒留一片伤痕遍布的坑洼土地。米希安踩着断木来到废墟高处俯瞰,四月十九日之后的奈米斯宛如被一支军队施暴的少女。
亚瑟站在米希安身后,不确定是否该上前,他此刻除了软绵绵的安慰和跨下的肩头什么都没有。
犹豫间,米希安转过身,苍白的脸上笑容有些微伤感,“其实……咱们相识的第一天我就对你有好感。”
亚瑟没想到她会突然这样说,一时间被公主的表白打了个措手不及。
米希安将他的反应收在眼底,从废墟高处慢悠悠走下来,“别紧张,我这样说并没有其它意思,”她来到亚瑟面前,抬起下巴望进他的眼睛,“因为咱们相识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我已经没有希望了。”
亚瑟以为自己会更不自在,可他没有,在他和米希安已经共同经历并且即将共同经历的生死考验面前,私人情感似乎已经算不了什么。
“你知道吧。”米希安继续说,“他那么生气是因为担心失去你。”
“我知道。”亚瑟平静地回答。
“为什么不找他回来?”
米希安本来还准备了更多话,比如她能够理解,人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会本能地先保护自己所爱之人;比如感情并不是竞赛,先低头的人不会输;比如所谓的原则或许可以偶尔尝试着为情感让路……
“他现在很安全。”
亚瑟的回答让米希安无话可说。她本以为自己不仅可以大气放手,还能临时充当一把两人的粘合剂,但现在她算看明白了,这两人像硬币的两面一般,之间连个双箭头都挤不下。科林在与不在没有任何区别。米希安转身走下两人立身的石板,不再提了。
米希安尝试了飞来咒,可向她飞来的不是硬盘,而是尘土和渣滓。她暗自祈祷硬盘只是被坍塌的帐篷压住了,用魔法和亚瑟的劳力搭配着翻找起来。米希安记得硬盘一共有三块,其中一块罗多为掩人耳目存满了假信息。翻找了将近三小时之后,他们只找到了其中一个:硬盘已经被挤成了碎烂的意大利千层面,破壳之下线路全暴露在外。两人又找了一个多小时,这次一无所获,亚瑟坚持他们不该在奈米斯停留过久,于是他们带着仅存的剩果回到了安全屋。
不幸的是,盖乌斯、高文和兰斯洛特谁也不会修硬盘,更别说从中提取有用数据了。
“要不你试着回忆一下?”高文不抱希望地提议,“你以前也许拜访过那些老朋友,他们住哪儿?”
米希安摇头,“住址是最不可靠的,爸爸他们早就有过约定,一旦一方出事其余人会立刻转入隐藏状态,只能凭硬盘上的信息互相联络。”
这条人脉于是断了。
“下次行动。”高文无奈地瞪着那个烂掉的无用硬盘,为了确保它彻底无用,他将它投进垃圾筐,又冲上面怦怦开了两枪,“如果咱们有位懂这个的专业人士就好了。”
§
乔治自诩为小黄鸭界的专业人士。
是的,就是那种橡胶做的、洗澡时会和泡泡浴液一起扔进浴缸、捏起来会嘎嘎叫的小黄鸭。
作为一名程序员,乔治与小黄鸭结缘源自圈内的“小黄鸭调试法”:在写代码时对电脑边放置的小黄鸭一行一行理清思路,这方法虽然表面幼稚,却最能有效地为程序捉虫。对乔治来说,小黄鸭是他多年来的密友,他收集了许多鸭友:不同牌子,不同款式,不同表情。在格拉海德搬进来之前,他有时会对鸭友们说话,而格拉海德搬进来后,为了防止遭到不必要的善意嘲笑,乔治将鸭子们请回了卧室,开始“金屋藏鸭”。
像诸多其它程序员一样,乔治的小黄鸭也有自己的名字。乔治最喜欢的那只叫“月饼脸”。他为安东尼国王陛下做的第一件任务就是和“月饼脸”携手完成的,以至于后来月饼脸多少成为了大多数时候并不迷信的乔治的吉祥物。他对月饼脸十分珍惜,用的次数也少,只有遇到异常艰巨的任务时才会启用它。但月饼脸却也是陪伴乔治最多的一只小黄鸭,即使不启用,他还是会时常将那只婴儿拳头大小的鸭子塞进口袋。乔治最不喜欢的是一只叫“蒜鼻子”的鸭子,那是只亮黄色的鸭子,底盘格外大,屁股上的鸭毛画得集体向右歪,是乔治从一次义卖上带回来的。有次他对着“蒜鼻子”一边讲一边码,结果出了个大错,从此以后就再没用过它。
今天乔治琢磨着格拉海德会在那份厚报告的汇报上花上一会儿,就把房内所有鸭子都放出来,进行他平日里最大的娱乐活动——“打磨 行动”。“打磨行动”这个词是乔治自己起的,通俗点讲,就是清洗鸭子:用一只鸭子专用牙刷蹭了肥皂,一点点擦——一排排干净闪亮的鸭子总能让乔治心情愉悦。
今天乔治的时间算得很好,也一如往日地成功在格拉海德开门前将鸭群赶回了卧室,在地上排开成一个浩浩荡荡的阵容,静候水汽蒸发。也许是最近工作辛苦,今天“打磨”完毕之后乔治觉得格外累,腰也有点痛。他“咔哒”一声锁上房门,确保他的室友不会误看到他的宝贝收藏,然后换上睡衣、直接上了床。连打了三个哈欠后,乔治泪眼汪汪迷迷糊糊去拉灯——
啪!
幸运的是,灯没拉上,于是乔治及时看到发生了什么。
不幸的是,乔治看到发生了什么:水杯躺倒在桌沿,原有的水一滴没浪费全上了他的床,还有一点泼湿了他的睡衣裤脚——这他可忍不了。
乔治自认倒霉,下床换了一条睡裤,往穿衣镜里一瞥后又换了一件图案搭配的睡衣。换好之后他背手踱到镜前,挺胸抬头,冲里面那个帅气的家伙露出一个职业微笑,再象征性地拉了拉睡衣衣角将它抻平。做完这一切,乔治回到床边,虽然并不是那么情愿,不过他今天真的觉得累了,他偷了个小懒——明天,明天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换床单,但现在他真的要睡了。乔治将枕头转到脚头的位置,一床薄毯铺开巧妙地避开那片湿地。
对于乔治,今天只是平常的一天,悄无声息地夹在昨天以后与明天之前,除了“打磨行动”和打翻水杯,没有任何特别的事发生——直到闭眼以前,乔治忽然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阿嚏!”
嗯?也许有人在想他?
§
珀西瓦尔从没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感谢上帝。
参加奈米斯事件的游行他不后悔,接受采访也不。做了就是做了,错了就是错了,那天他对街采的记者也这么说。话说完,珀西瓦尔才迟钝地想到自己这么暴露出去,以后再想申请军方任何职位恐怕都过不了忠诚审查。然而这样分析完,即使让珀西瓦尔再选一遍,他还是会说同样的话。他为自己的话感到骄傲,说完之后更是神清气爽、高人两头地挺胸走在队伍中,随人流冲挤到白金汉宫门前,就是在那时他笑不出来了。
两人都没想过再见面会是这种场景。
栏杆那侧的伊连正竭力维持场面,讲难听点:拼死想帮皇室提起裤子。看到珀西瓦尔的第一眼,或许因为忙晕了,或许因为别的原因,伊连并没有认出他。对方眼神迷离地停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聚焦起来,可笑也不是,招手也不是,他们跻身两个不同阵营,伊连只是点了一下头。
珀西瓦尔看着伊连一点头,将那种眼神解读为在尴尬中遇见了曾经的炮友。
有时候就是会这样,珀西瓦尔想,世上总有一些人遇见了就再也分不开忘不掉,但更多的人不是,更多的人要记住更多人,于是记忆就在寒暑相推中层层更叠,直到再也勾不清轮廓,甚至看不清那人名字里有几个字母。
这些情长情短珀西瓦尔都可以暂时不顾,他必须要知道的是伊连的真实态度。他是否真的赞同国王的做法,还是只是为了饭碗而不得不维护一位失了忠心的君主?
“国王做事自有他的道理。”这就是那天晚些时候伊连发给他的信息。
珀西瓦尔在更晚些时候删掉了这条信息,接着删了信息主人的号码。
有些事本不用问明白。
有些事须得说清楚。
可不是现在。现在没人听,人人都忙着骂他。
莫德雷德并不喜欢《君主论》,但马基雅维利有一段话讲得对极了:如果没有那些恶行就难以挽救自己的国家的话,那么他也不必因为对这些恶行的责备而感到不安,因为如果好好地考虑一下每件事,就会察觉某些事情看来好像是好事,可如果君主照着办就会自取灭亡,而另一些事看来是恶行,可是如果照办了却会给他带来安全与福祉。他比起那些由于过分仁慈,坐视发生混乱、凶杀、劫掠随之而起的人来说,是仁慈得多了。因为后者总是使整个社会受到损害,而君主执行刑罚不过损害个别人罢了。
十几或几十年后,历史会明白,而现在,莫德雷德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真相,才能不被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混淆记忆,记错了他的本心和动机。
刚被告知奈米斯事件时,莫德雷德是懵的。他以为他会崩溃,然而他没有。那时莫德雷德深切地体会到,尽管他并不是真正的王子,却的的确确是被人按照王子的标准调养长大。某些潜藏的定力从他身上被激发出来,尽管怪异,却让他重新有了勇气,于是他爬起来,拥抱命运。
判决是他的杰作。人人看到既出的重判,却没人料想将来的轻罚。
重判轻罚,这就是他的应对之策,也是他力保国威与自身良知的唯一途径。
尽管现在舆论沸腾,可如果他给出的是无罪释放或轻判,谩骂绝不会比现在少:养虎为患还是放虎归山?他根本无从选择。假使己方不养,赶到魔法世界的地盘,对方一定会开着小车提着糖果和漫画书来接人吧?监狱不是归所,是驿站。他所求的只是平息事态,只是扬威,只是事后将刑罚一减再减,那时他从监狱释放了谁,又将少量纳税人的钱给了谁,都会在暴跌的热度和更多更具时效性的新事件中掩于一隅。他不可能完全盖过去,但他保留了他的良知、他的善意,他平衡了他身为国君的责任和身为人的原则,这是莫德雷德的选择,也是他的骄傲。人们
终究会明白,历史终究会明白。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够等到几年之后,没人跳出来搅乱他的局。对于这一点,莫德雷德暂时是放心的,毕竟那可是希尔内斯,对世界来说,这四个字就足以掐掉一切不该萌发的念头。
几十年后,再次回忆起二零三四年的春末,莫甘娜只在回忆录中写下了一句话:没人有错。
是,总结起来就是这样。作为国王,阿萨想要重判,作为他自己,阿萨想要轻罚,他当然明白更大的力量隐藏于仁慈的笑纹,直接赦免是上上的选择。然而阿萨不能。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
严峻的形势,崭新的邦家,
命我森严壁垒,警戒着海角天涯。
奈米斯事件并不是在普通的战时突发而来,而是在危如累卵的层层铺垫上展开:安东尼国王才亡、格拉斯哥地铁站刚刚炸毁,那时的饶恕叫妥协,仁慈叫软弱。阿萨做了最明智的选择,就算亚瑟当时处在那个位置,也不可能有更好的对策,双方不会因为几个孩子握手言和。亚瑟也没错,他看不到轻罚,只看到重判,他想去救人,这是他的本能。
有人会说,这是战争的错,可战争是谁的错?梅林?梅林只是一个导火索,他所做的仅是公开魔法,他没有念出第一声咒语,也没有第一个扣动扳机,点火的人是他,炸药却是人性劣根深处的恐惧;那么就怪那个袭击了混血营的瓦里安特吧?求胜心切,将功赎罪,然而几年后,事态平息,渐渐有那晚的行动者站出来,说明在攻进营地以前,他们只猜测那里有巫师,不知是一窝孩子,端枪闯进去,断然没有视若未见、歉然退出的道理。那么这该是那些游行、呐喊,最终将阿萨逼上绝路的群众的错?山河破碎,风雨飘摇,人人都在动乱中努力坚持自己的正义,谁也没有上帝视角。所以或许,奈米斯事件中,没人有错。
所有的过错,所有的不可挽回,皆是从希尔内斯之后开始的,那座冰冷的石头监狱,那场冰冷的雨。
Chapter 9: 五月十三
Chapter Text
“呜呜——呜呜——”
巡警车碾碎了满街静默,旋转着红蓝两道光呼啸而过,它飞下纽格兰立交桥、迅捷地在萨莫伊购物街那里打了弯;随着一道刺耳的摩擦声,车轮削着柏油路面、车尾眨眼间漂过九十度——近了,近了!目标摩托还在挣扎,可从它走的方向看也挣扎不了太久,探员霍兰德对这片街区太过熟悉,在脑海里调出地图简单得如同看着自己手背上的纹路……果不其然,一分钟后,警车已经将摩托逼进死角,霍兰德踩了刹车,和同伴交换一个眼神,迅速拉开车门用早已关了保险的格洛克M93瞄准了目标——
“不许动——”
霍兰德喊到一半忽然息了声。
没有人,摩托上压根没有人,黑色的皮座椅上一只气球正泄气地瘪下去,引擎还在轰鸣,仿佛在大声嘲笑他的愚蠢。而在座椅前方、把手之间一面小小的控制面板上正闪烁着一道红光。霍兰德凑近了看——
十、九、八……
就在摩托玉米粒似的炸成爆米花时,这场无谓的追逐起点处,一个叫布鲁兹公园的地方忽然闪出一抹黑影。黑影脚步很轻很快、几秒钟飘过半个广场,几不可闻的轻微声响掺杂在晚风和猫头鹰咕咕的叫声中,隐藏在滴水喷泉和繁茂树冠的簌簌间,那只落在丘比特石雕铅箭上的灰色肥鸽在黑影经过时摆了摆肉嘟嘟的脖子,似乎没有什么危险需要它多动一下。
愚蠢的警察。
盾蛇四号唇角划过一抹冷笑,将一个游戏机似的东西揣回怀里。他不经常独自出任务,但下命令的A字头老大似乎认为此次任务没有必要派两个人来。作为A字头老大的手下,盾蛇四号平时有一份能曝露于阳光下的工作,在那份工作中,他就如A字头老大盾牌上画的一条蛇:保护,威慑,防御,却绝不会探头出去咬人。也正因如此,他们这些人才能在众人眼皮下藏匿多年而不被发现:谁能想到盾上的蛇形图案会有朝一日为主人所唤,咝吐芯子?
潜入目标建筑易如反掌,找到卧室也并不困难。盾蛇四号握住铜制把手,轻轻一拧——
锁了。
第一间卧室锁了。
这立刻引起了他的警惕。此时正确的做法无疑是先去试别的门,然而此时盾蛇四号却犯了一个错误:他太过自信,经验让他想当然地认为有蹊跷,而蹊跷背后肯定是目标。然而为了以防万一,盾蛇四号在心中暗笑一声之后还是选择了进一步确认:将护目镜片调至热红外线探测模式后,夜间空气与人体巨大的温差立刻将热成像结果反馈到左边镜片上——如他所料,一条模糊的红虫蜷缩在床。
好极了。
盾蛇四号从腰后摸出个酷似打火匣的东西一甩,细细的一根小棍从里面伸出来。盾蛇四号弯下腰,将小棍插进锁孔,等其自动匹配。在等待的几秒内,盾蛇四号从枪套内拔出一把伯莱塔M47,拧上消音器拉开了保险。据他观察,目标这款门锁会在弹开时发出不小的声响,在静夜之中无异于子弹出膛。锁开之后,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最好在黄金七秒之内从头到脚连开三枪——这是最稳妥的方式,他绝不希望远远一枪过去,再行追逐一个捂着耳朵哇哇乱叫的人。
“咔哒。”
意料中的爆响炸碎了静夜。盾蛇四号以训练有素的麻利动作拉开门、稳稳地端枪瞄准——
“砰砰!”
“砰!”
“砰砰!”
亚瑟被敲门声惊醒,迷迷糊糊睁开眼时,高文已经擅自推门而入。
“亚瑟,你得来看看这个。”
安全屋在地下,仅凭卧室夜灯的黯淡蓝光,亚瑟看不清高文的表情,但从声音判断,这似乎是件挺严肃的事。亚瑟立刻从床上蹦起,来不及披件晨衣就跟在高文身后光脚出了门。他们穿过黑漆漆的走廊,经楼梯上到顶层,高文的步速很快,已经接近于小跑,带着他直奔正厅。
进屋之前,高文摸向门口的吊灯电源,按下了开关。
灯亮了。
格拉海德举着灭火罐,目瞪口呆地看着满地黄鸭和鸭子海中躺倒在地的黑衣人。黑衣人呻吟着想要翻身,格拉海德向前一扑,手中的灭火罐朝对方脑袋上狠命一砸。这次对方的身子软塌塌地瘫下去,暂时陷入了昏迷。
格拉海德惊魂未定地看向床的方向,乔治猫在床后探着脑袋,放大的瞳孔中写满了惊惧。格拉海德虽然同样蒙,但作为炸弹专家,出过少量外勤的他有略高于乔治的应变修养:他根据从诸多不补刀的影视剧里学来的经验,先用灭火罐往黑衣人头上狠狠补了几下,确保对方一时醒不来后壮着胆子上前取走了那人的枪,然后起身去查看乔治的情况。
格拉海德很久没看到血了,但他早在高中时代就受过基本急救训练。乔治的情况属于最轻的枪伤,子弹擦破组织后并未滞留。格拉海德撕下两条床单,一条叠起作为敷物按压止血,另一条螺旋包扎固定。打结之后,格拉海德又按了一下乔治的脚趾,确保血液循环正常。
乔治并不习惯两人的亲密距离,但此刻他也没心思顾及这种事,“报警?”他呆呆地问,从地板上就近捞走一只鸭子塞进口袋。
格拉海德不敢再走近黑衣人,但远观也足以让他做出基本判断。他能确定的是:来人的等级高于普通警察,不能确定的是:对方是否有同伙。但无论如何,留在这里都是一个危险的下下策——能把眼前人砸晕实属侥幸中的侥幸,格拉海德绝不打算今晚第二次把自己和乔治的性命交到幸运女神手里把玩。他以最快的速度去门厅取了外套、钱包和手机,钥匙被他在黑暗中打掉了,可客厅正对大街,他没敢开那里的灯——打开卧室灯本就是一个错误……格拉海德跪在地上摸了几下就放弃了搜寻钥匙——待会儿这里一定会来人,而且对方肯定不打算用钥匙开门……四十秒后他回到卧室,来到窗边扯开窗帘推窗查看:鸦黑的视野里,双单元住户白色的空调主机交错排列,像那些老式游戏机里玩家需要跃上的窄小平台。格拉海德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笑容,将目光调转一百八十度,看向楼下亲切的、近在咫尺的水泥地。
格拉海德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他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之一:“拿上外套,咱们去找我一个朋友。”
莱昂旋开猫眼时怎么也没想到门外会站着脚上带血、穿小熊睡衣的乔治和拎着一只包的格拉海德。两人神色复杂,双脸惊惧——程序研发员和炸弹专家,这是什么组合?
五分钟后,乔治已经在他的沙发上端正坐下,受伤的脚腕重新包扎,格拉海德手捧一杯热茶,而莱昂成功初步确认两人并没有被跟踪。
“所以,你们认识?”他叉腰站定,想先确定一下两人的关系。
乔治转开脸,格拉海德做出了回答:“我们从小就认识,现在是室友。”
“究竟发生了什么?”莱昂看着两人。
乔治终于肯正脸面对他了,“我想我有必要再声明一下,我上次的程序毫无问题。”
乔治这话让格拉海德摸不着头脑,“什么——?”
“当然。”莱昂有些尴尬。上次乔治的追踪程序按图索骥追踪到莫甘娜之后,他不过多问了乔治一句他的程序是否存在错误的可能性,没想到对方却受了冒犯似的一直记到现在,“先说今晚,今晚发生了什么?”
乔治和格拉海德你一言我一语地给他讲了事情经过。乔治像是在一板一眼地带他回顾上礼拜的天气,而格拉海德绘声绘色地给他描述了一段好莱坞大片。莱昂看着两位年龄尚轻的朋友,皱着眉头认真听完后问:“你们看到他的脸了吗?”
“我取了他的枪。”格拉海德把枪递给莱昂。
“他的脸。”莱昂接过枪,“你们有没有拍下他的脸?”
“没有。”格拉海德小声承认,窘迫地看了一眼乔治,“我猜我们当时有点慌了。”
莱昂能理解,格拉海德和乔治只是技术人员,任谁遇上这种事都会慌的,他戴上一副橡胶手套,查看了一下那支枪。
“枪上有什么线索吗?”格拉海德连忙问,希望自己做了些有用的事,可莱昂的答案让他失望了:“枪体是不可能提取什么指纹了。”上面叠了汗水、灰和格拉海德的指纹,从血迹来看,似乎乔治也碰过,“伯莱塔M47并不罕见,能拥有这种枪的人白金汉宫内就有几百个,‘巨石’上个月才产了两千支……”他不抱希望地取出弹夹:双排弹匣,十五发子弹打空了五发。取出子弹细看,对方应该在装弹时就戴上了手套,弹壳金属上没有痕迹。
“监控录像?”格拉海德有气无力地问,虽然这种事不是他的专长,可他也猜到那样一个人潜入之前多半已经避开了所有摄像头,莱昂肯定了他这种猜测。
“如果现在回去——”
“没有用。”莱昂干脆地断言,“你们来这里花了二十五分钟——顺便一提,能躲过宵禁巡查是很了不起的行为。”
格拉海德觉得宵禁巡查负责人莱昂的表情在说“了不起个鬼”。
“通常行动者如果在预估时间五分钟内没有给出任务反馈,指挥人就会起疑,他们一定有充足的时间料理完后续。”
“但我报警了。”格拉海德赶紧说,“我是说,我没关灯,然后在离开屋子后卸掉消音器对我们的窗户开了两枪。”
莱昂有点吃惊,总体来说,格拉海德的表现出乎他的意料。他搓搓手,摆出一副促膝长谈的模样,“我现在需要你们回忆一下最近是否做了什么事,可能惹上了有能力在伦敦城内调用杀手的仇家。”
格拉海德和乔治对视一眼。
“帮你做那个追踪程序。”乔治立刻说。
莱昂压下本能的反驳,认真思考了一下这种可能性,可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那件事都没有泄露的概率。整件事唯一惊动的人是莫甘娜,莱昂相信莫甘娜绝不会派出杀手,也觉得公主并没有怀疑他,他甚至怀疑她是否知道有乔治这么个人……莱昂看一眼乔治,最终决定不像上次一样多此一举问乔治是否泄露了信息或者出了什么差错,除了上次他本能地拒绝相信乔治的结果意欲说服自己莫甘娜是清白的以外,乔治一直是白金汉宫最严谨勤恳的人之一。
莱昂冲两人摇摇头,“还有别的事吗?”
“……你刚才说‘巨石’上个月产了两千支那种枪。”乔治的语气听起来十分犹豫,“我之前做过一件和‘巨石’相关的任务,会不会和这件事有关?”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莱昂问。
“几个月前。”乔治回答,“陛下遇难之前一段时间。”
“我猜那和今天的事没什么联系。”格拉海德说,“太远了,联系太弱了,对方拿着枪来行刺你并不代表这是因为你之前为枪支生产厂做过事。”
严格来说,那件事并不是为巨石而做,只是涉及巨石而已,可一旦定论那件事和今晚的事无关,乔治立刻决定闭口不言,“那就没什么了,我做事一向规规矩矩——”
“你呢。”莱昂忽然对格拉海德发问,暂时忽略了被打断的乔治挂了一脸的“你怎可如此无礼”,“也许对方的目标是你。”
格拉海德回忆了一下,“最近我经手的大事只有格林威治宫案和伊尔爆炸的调查报告。”
莱昂立刻坐直了,“报告内容是什么?”
格拉海德犹豫了一下,他并不为自己的犹豫骄傲,可他还是做了。面前这个男人,莱昂,曾向已故国王力荐他去调查格林威治案,或许这足以排除他的嫌疑……
“我怀疑高层出了叛徒。”
莱昂的心停跳了一秒。
“两处案件的炸药是一种粘合性火药,需要多次少量带入,带火药的人要么是多人,要么就是一个有权自由出入两地多次而不引起怀疑的人。”格拉海德依从经验解释,“通常情况下,多人联合带入的可能性小,因为暴露风险高,所以我认为高层……”
莱昂不想再听一遍结论,可无论多不情愿,他又始终保有理智:“这份报告你给了谁?”他坐下来,在木桌桌面下悄悄敲了两下,交叉手指,祈祷格拉海德说的不是……
“阿古温。”
这个回答倒是出乎意料。“阿古温?”莱昂重复,这样重复很蠢,可在涉及莫甘娜的问题上,他总是确认再三。
“阿古温,我昨天上午给了他一份,也只给了他一份。”格拉海德回忆,“当时四下无人,但之后谁还看过报告我就不清楚了。”
莱昂神游天外,麻木点头。阿古温——怎么会是阿古温?从时间上讲,这似乎说得通,从能力上看,阿古温也的确能调动一些人。可莫甘娜又是怎么回事?这一切的联系在哪里?莱昂看着面前的乔治和格拉海德,觉得自己遗漏了某些非常重要的东西,就如面前的两人:一人他信任至极,一人他向安东尼国王举荐再三,而直到这两人今夜一同出现在他的迎宾毯上,他才恍然发现他们竟然是竹马竹马的室友。
莱昂觉得头很疼。
“在咱们弄明白对方的来历之前,你们先躲我这里。”他对乔治和格拉海德说,“我只有一间客房,但壁橱里还有张行军床。我想你们最好先消失一段时间。”他拿起手机抛给格拉海德,“如果有什么亲人,最好联系他们,建议他们也出去躲一阵子。”他看着格拉海德和乔治的眼神重又变得惊恐,暗自感慨一声年轻真好。莱昂双手使劲揉了揉脸,视线从客厅指向“2”的时针移向乔治的小熊睡衣,“我去给你们找些衣服。”
无论明天如何,今晚他要一觉睡过去。
莱昂走后,格拉海德正打算问问乔治小黄鸭的事,却见对方正伸手从口袋里掏出逃亡之前随手摸的那只,“嘶”倒吸了一口冷气。
格拉海德立刻绷紧了神经,如临大敌般地盯着乔治手里那只大底盘的黄鸭子,不知他是否又发现了什么新线索——
乔治的眉毛撇成标准又悲惨的“八”,生硬地说:“我带了‘蒜鼻子。’”
§
亚瑟瞪着会议室桌边那个人,心乱如麻地转身质问高文:“我记得我告诉过你不许放他进来。”
“等您登基我再唯您马首是詹。”高文毫不在意地耸耸肩。
“你猜到我会回来?”科林放下手里一份文件,略感惊喜。
“……我知道你阴魂不散。”
老巫师低头偷笑,“哦。”
“这里没有懦夫待的地方。”亚瑟继续说,措辞虽然凌厉,可话中已经一洗几天前的挑衅,反倒掺着一种巨大的不确定。亚瑟说着话,脸上每一条肌肉都拼写着“无论我嘴上说什么,反着理解就是”。
科林当然不会被激怒,倒是高文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转动转椅,翘起腿摆出一副看八点档连续剧的姿态。
科林扫一眼满桌的计划和地图,收起玩笑的心情,食指关节一路敲着桌面来到亚瑟面前,“去年九月,有个家伙巴不得离他的义务越远越好,那人怎么了?”
“He grew up, and he learned the meaning of duty.”
亚瑟说这话时的神态和语气是科林之前从未见过的,至少从这位亚瑟身上没有。千年以前那人身上的王者之风似乎在面前人身上沉睡了很久,时至今日才迟钝苏醒,重新入驻接管眼前这具穿睡衣的皮囊。科林百感交集,而百感之中,有一种情感压倒了一切——深深的、深深的骄傲。骄傲之外,只有一种感情足以与之匹敌:忧虑。
“这儿不欢迎你。”亚瑟又说了一遍,语气比上次更无力。
“走水路?”科林直接跳过了那句话,他的语气不强硬,可音调中就是有某种东西压得亚瑟不敢不答。
“……希尔内斯临海。”
老巫师扬起手中一张攻略,指着下方一个手写单词:“‘管道(Pipes)’?”
“是。”亚瑟听起来已经不会赶他了,但还是相当不友好,“塞诺斯见过那些管道,如果您觉得有何不妥——”
科林将纸团成一团、扔进两米外一个废纸篓作为回答。他无视亚瑟的抗议,从口袋内取出另一张地形图指点起来:“目标建筑物距最近海岸线有五百码,管道看似水平,但这里,”他指着地图,“这里途经一个旧的二战防空洞,监狱建造时并没有拆除,所以管道特设了一段垂直结构,落差至少有六十英尺。再往里情况我不清楚,我的魔法只能探到这儿,但无论如何,在短时间内通过管道进出是不可能的,”科林直起腰身,扬手吩咐:“把兰斯和米希安叫过来。”
高文本想起身,却见巫师的目光摆向亚瑟,偏头示意他快去。
亚瑟抱起了双臂:“你知道我是个货真价实的王子吧?”
科林挤出一个皱巴巴的假笑,好脾气地更正:“对不起殿下,麻烦您把兰斯和米希安叫来好吗?”
王者知大局为重,亚瑟自然不会和一个愚民计较,王子殿下转身去叫米希安和兰斯洛特——是的,兰斯洛特,不是兰斯。
碰过目光、简单问候之后,科林眼中金光一闪,桌面中央的地图升到半空开始变形,标注着海洋的地方下降、山岭的地方上升。七八秒后,几人围着的已经是一个类似全息投影的大号半透明立体地形图,监狱伫立的位置附有模拟的粗糙外部架构,还布有几串不同颜色的脚印。几人脑袋稍上一点的地方漂浮着一个十字星型的影像指南针,科林拨了拨它,立体地图也跟着转动了相应的角度。
“你这两天勘察地形去了?”亚瑟的语气终于缓和。
科林讽刺地一笑,“实地考察总比谷歌有用得多。”
“我没太看懂你画的这些脚印。”高文插话,“呃,也许是我的错觉,但看起来它们似乎都是从正门进去的。”
“是。”科林干脆地回答。
米希安吃了一惊,“你建议咱们从正门进去?”
“从正门进去。”科林确认。
“我来给大家解释一下科林的计划。”亚瑟示意地举起双手,“科林打算敲敲门,跟他们好好说说,这样对方就会把孩子们还给咱们……”
“咱们攻不进去。”兰斯洛特认真地看着科林。
“攻进去当然不可能。”科林直接无视了亚瑟,他绕过地图半圈,来到亚瑟对面离他最远的地方,转头问米希安:“你们原本计划哪天行动?”
“五月十三号。”
“加冕日?你们打算在阿萨的加冕日当天行动?”科林有些惊讶。
“是。”亚瑟将私人情感暂时放置一边,逐渐进入状态,“加冕当天会有少量兵力被分去伦敦,全世界的目光都会集中在那里,希尔内斯的守卫会相对松懈。”
“可以调到十二号。”科林提议,“如果十二号晚上出了某件大事,或许可以推迟加冕……”
亚瑟已经在摇头,“十三号更好得手,你该分清主次。”话说完他有些担心科林会继续跟他在利弊与对错之间争论一番,然而让他庆幸而感激的是科林没有,科林只是点了点头,仿佛亚瑟这个回答早已在意料之中。
“呃,打断一下。”高文举起一根手指,“咱们刚才不是在说从正门进去的问题吗?”
“是,正门进去。”科林闭眼调整了两秒,整理了一下思路,“我想你们可以扮成行刑官。”
“可我以为行刑的人是监狱内部人士?”高文困惑地问。
科林看了一眼亚瑟,却见他也迷惑地等待他回答,“我以为你知道……你父亲去年七月签署了一条新的死刑行刑令。”
亚瑟摇摇头,他不清楚,去年七月奥利和盖乌斯一直在和他反复讨论公布身份的诸多细节,他根本没听过什么行刑令。
“《银色子弹法案》。”米希安解释,“那条法案在麻瓜区也许没什么影响,但魔法世界为这事吵了好一阵子。安东尼下令以后所有针对魔法人士的死刑都由首都指派的特别行刑官来执行,用刻了如尼文的银色子弹。”
“为什么?”高文依然不明白,“巫师的生理构造……”
“和你们没什么不同之处。”米希安听上去有些生气了,“这就是为什么当时法案会在魔法世界引起轰动,安东尼,”她说到这里似乎忽然想起话中所指是亚瑟的父亲,虽然不平却也略微放缓了语气,“安东尼是在试图从生理上将有魔法的人与‘正常人’划分开,可实际上咱们——”
“并没有任何不同。”亚瑟说完下半句,心虚地偷偷瞟了一眼科林,科林专心得很,并没有理会他,亚瑟有些懊恼,强迫自己先将精力集中到计划上来。
“除去人道与否不谈,这代价太高昂了。”高文评论,“银色子弹即使是镀银也会是一大笔开销——”
“大多数人都会死在审讯中。”科林解释,“如果不是这次阿萨的手脚被舆论束缚了,他们怎么会放过这种挖信息的绝好机会。”
“所以计划是咱们扮成首都指派的行刑官混进监狱?”兰斯洛特确认。
“是。”科林说,“联系格温,拜托她想办法弄到行刑官从伦敦到希尔内斯的行车路线,咱们把真的截下来。你们混进去后,咱们里应外合——”
“我想汤姆他们应该不能‘里应外合’。”亚瑟打断科林,“也许你没注意到,可他们还被关着呢。”
科林的眼神心虚地一闪,他清清嗓子,降低了音量:“不是他们……是我,我会在里面接应你们。”
“不可能!”亚瑟叫出来,方才的冷静荡然无存。
“理论上讲,这是可能的。”科林在心里叹了口气,亚瑟的反应他早料到了,“如果你一直留意新闻就会发现在奈米斯的人有幸被邀请住进希尔内斯的豪华套间之后,白金汉宫还多多少少扔了一些其它人进去——”
亚瑟有点慌了,“可——那是座监狱……”
“我知道。”科林平静地应道。
“不你不知道……那是座监狱。”亚瑟恼火地说,“有很多——”他吞咽一下,脸也红了,“很多乱七八糟的男人。”他明明用了一副吓唬人的语气,可说完科林却笑了,这激怒了亚瑟,“如果你真的看过世界上所有电影,就该知道监狱里——”
“我有能力照顾自己。”科林非常肯定地告诉亚瑟,“第八座监狱新近建成,里面基本是空的,只有孩子们和最近被抓进去的少数人……”
“反正不行!”亚瑟的口气强硬起来。
科林一摊手,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扑克脸,跟他罗列道理:“你不知道希尔内斯的内部构造,你不知道咱们要的人关在哪里;四十几个孩子,你不可能在毫无预警的前提下突然跳出来,把希望压在他们对‘惊喜’的接受速度和应变能力上;换言之,你完全不知道里面会是什么情况。如果你希望提高咱们的胜算……”
科林不知道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在火上浇油,不是因为他不懂事,而是因为他太懂事,他了解情况,而亚瑟知道他说的该死的每一句都是事实。王子越听越火,因为他感到无能为力。
“我也去。”米希安忽然说。
亚瑟忍不住了:“你们两个是不是以为自己在报名去星期五餐厅吃烤马铃薯皮?!”
“多一个人多一分把握。”米希安据理力争,“而且孩子们跟我更熟,如果我进去,事情会更顺利。”
亚瑟无言反驳,于是转换方案:“我和你们一起去,孩子们都很喜欢我。”
科林没有试图反驳后一句,“你没有魔法。”他不情愿地低声告诉亚瑟,“进去之前他们一定会先进行魔法检测,希尔内斯的人并不傻。只不过他们不会料到我不需要魔杖就可以施法……”
亚瑟的双臂不自觉地抱起形成一个防御的姿势,似乎根本不想接受这种事实。老巫师体察到他的情绪,默默从对面走过来挨着小王子站,用肩膀轻轻撞了撞他。
米希安和高文自觉地转开了视线,而兰斯洛特则始终在认真研究地形图:“假设格温真的弄到了路线图,假设咱们真能兵分两路混进去,可即使咱们进去了,又该怎么出来呢?五十个人,无论从哪里出来都绝不容易……”
科林将目光从亚瑟身上短暂地收回来,“所以咱们需要找些帮手……你们以前是否听说过‘波特瞭望站’?”科林问在座的三个麻瓜。
兰斯洛特和高文双双摇头。亚瑟觉得这个名字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波特瞭望站是一档非营利性电台。”科林介绍道,“它在伏地魔第二次恐怖统治时期设立,只在非常时期广播。现在瞭望站由乔治·韦斯莱的儿子弗雷德负责。我跟他谈好了,他们答应明晚为咱们特设一个版块,时长五六分钟,你要用那段时间做个演讲,招募些帮手——”
“等等。”高文的脸上清楚地写着“你终于还是被亚瑟逼疯了”,“你是说咱们要把劫狱这种消息在这个什么瞭望站上大肆广播?”
“即使咱们不这样,希尔内斯的人就不会做出防范措施吗?”科林反问。
“当然会,但这样太冒险了,如果他们得知了消息——”
“我会确保他们得知的消息不止一条,一个人收到一封恐吓信和一百封的反应是不一样的,但愿他们以为咱们只是说说……”话虽如此,科林的嗓音有点发虚。
“广播的只是意愿,不是计划。”兰斯洛特公正地帮腔。
“安全屋里有广播装备吗?”亚瑟问。
亚瑟的支持让他重新捡回了底气,科林摇摇头,“我之前找过,盖乌斯有台麻瓜收音机,可我不会改装。待会儿我两个朋友会带着设备过来,咱们可以把会议室改造一下,弄个临时录音棚。”
“‘两个朋友?’”亚瑟觉得自己听错了。
“……魔法法律执行司副司长斯科皮•马尔福和他的夫人,罗丝•马尔福。”
“你怎么会认识他们?”米希安问出了亚瑟心里的惊讶。
“我爷爷认识斯科皮•马尔福的爷爷。”科林淡淡回答。他没有进一步说明,亚瑟也知道此刻不是对这些追根究底的时候。
兰斯洛特有些困惑,“但……既然对方是魔法法律执行司副司长,他们总该认识什么人可以直接帮忙——”
“他们过不来吧。”米希安猜。
“过不来。”科林的声音夹着无奈,“你别忘了,麻瓜区和魔法区之间有一条边境线,我不需要魔杖就可以施法,边境线对我形同虚设,可大多数巫师带着魔杖都很难通过层层关卡,更别说那道检测网了。麻瓜区藏有一些巫师,现在咱们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他们之中的某些人会听到消息前来相助——用巫师去对抗受过训练的麻瓜胜算会大些。”
“这么看的话,好像的确没有比瞭望站更合适的平台了……”米希安慢慢思索着,“这档节目在麻瓜区的巫师间挺有名的,我记得它还有个‘双面镜’版块,专门传递边界两边亲友信息……”
亚瑟集合所有信息,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这个计划的可实施性,虽然乍看之下没有任何问题,不过也处处都是问题,有太多地方需要运气,每一个脚印都可能成为他们的坟墓,只是……他真的看不到别的路。
他抬起眼睛,对科林点点头。
得到了他的批准后,科林行动起来:“兰斯,你能不能帮忙叫醒盖乌斯?他是安全屋的保密人,没有他亲笔写的纸条我那两位朋友恐怕进不来。公主,我记得装备库右边那排抽屉里有盖乌斯收藏的一些旧魔杖,你能不能帮忙挑一下,把能用的拿过来?”
米希安和兰斯洛特点头离开之后,亚瑟有好一会儿没说话,忽然之间,他觉得他不认识科林了,他的气场、能力与谜一样的过去……
老巫师给了小王子一段时间来消化新得的大量信息,然后一鼓作气地问下去:“亚瑟,你相信我吗?”
话一出口,科林立刻骂了自己一句——这个问题真是多此一举。好了,这下好了,他心中泛起淡淡窃喜,这下对方该用让他感到非常、非常尴尬的语气和眼神深情款款地回答“我相信”了,亚瑟张开嘴——
“废什么话,说想法!”
“……我在想,你演讲之后,所有表示愿意参与进来的人,交给我挑选。”
“我需要见他们。”亚瑟反驳。
“你最后会见到他们的。”科林向他保证,“但选拔过程由我负责。我会挑一个远离安全屋的地方,这样即使来人中有人心怀不轨我也能应付,但如果你去了……”他勾起一个笑容,“我还得看孩子。”
小王子佯怒,伸手揉了揉老巫师的头发,“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当然,当然……”老巫师一边拖长声调哄着小王子一边慢悠悠地拉下他的手腕,然而手腕拉下来之后就没再放开。老巫师的拇指按在小王子的脉搏上,听它告诉他脉搏的主人究竟有多想念他的触碰。他嘴角浮起一个淡淡的笑容,捏一捏脉搏作为反馈,然后抬起眼睛看小王子,目光先落到——
“你们知道和你们一起商量事情的好处是什么吗?”高文忽然很认真地问。
“什么?”科林和亚瑟一齐转头,异口同声。
高文露出一个友好非常的微笑:“我还指望你们告诉我呢。”话说完,高文双手揣兜向门口溜达,一边溜达一边用哼起了即兴编撰的歌词:“谈个恋爱有什么了不起,如今这屋里全是酸腐的臭气……”
四个小时后,安全屋
“这简直是疯了。”披斗篷的金发男人小声抱怨。斯科皮•马尔福瞪了一眼高文,仿佛他此刻不得不在这里大材小用完全是他的错,“你们就没有根好用点的魔杖么?”
安全屋的存货老旧,他手里这根末端断了一截,独角兽毛露在外面,整根魔杖像长了条尾巴。另外几根也都形容相似,有一根甚至只靠中间的龙神经藕断丝连。米希安曾提出要把自己的魔杖借给他们,但她的魔杖却对他和罗丝产生了强烈的排斥反应,而当科林顺手接过来试用时,魔杖则近乎殷切地施展着科林念诵的每个咒语。米希安当时笑看魔杖,称“Everyone loves Colin, even my wand。”
斯科皮当然不会承认这是他的魅力问题,而罗丝则认为米希安的魔杖非常有个性。两个姑娘聊得十分投缘,罗丝很快就抛下他帮米希安一起检查魔法库存装备去了。
“你已经试了四根了。”高文说着,从脚边的盒子里又挑了一根抛给斯科皮。
“它们都不如我的顺手。”斯科皮检查了一下那根新魔杖,“为了穿过边境线我只好把我的魔杖留在后方,”他将魔杖放到一边,对高文扬了扬下巴,“再换一根,我不用桃花心木。”
高文动动脚将木盒踢过瓷砖地板,“请便。”
大约一个小时后,斯科皮终于搞定了那台机器。木头收音机摆在桌上,后方插了许多天线一样的玩意儿,左边接了电线,连着两个麦克风。
斯科皮大功告成,爬起来正想邀功,却发现现场无人,甚至连高文也不见了踪影。斯科皮愤怒地扔下魔杖,冲着空气一摆手,“演讲的人呢?”他环望四周,“那个该死的亚瑟滚哪儿去了?”
亚瑟从科林身上滚了下来。
清晨七点半的亚瑟王座山还没有什么游客。风从南边来,一点点给黎明卸妆,浓白的晨雾被拨开,视野开始变得清亮。等亚瑟呼吸稍稍平定,他随手摸过一件衣服往科林脸上一丢。他扔得巧,T恤的圆领正好露出巫师半张脸。既然不阻碍呼吸,科林也没力气管它。过了半分钟,亚瑟的手摸过来,将T恤往下拉,盖住了科林小腹及以下,“你要是冻死了,我就得亲自去挑选劫狱队友了。”
科林嗤笑一声,伸手摸了摸。他摸到了一条内裤,分不清是谁的,总之扔给了亚瑟,“你要是冻死了,今晚就没人演讲了。”
“听起来我好像很重要。”
“只是听起来。”科林告诉他。
“哦,只是听起来。”亚瑟认真地重复,他将白色内裤举到眼前研究了一下,“我觉得这是你的。”他的语气好像在说“比利牛斯山脉连接了法国、西班牙和安道尔”。
科林忽然有点想笑,“哦?怎么看出来的?”
“你刚才举白旗求饶的时候好像挥的就是这条。”
“殿下,您的记忆似乎发生了某种非常严重的错乱。”科林微笑。
“是吗,我怎么不觉得。”亚瑟蜷起腿飞快将内裤套上。
他这个动作看得科林脸发热,“我真该递给你一片树叶。”
“那得找片芭蕉叶。”小王子嘿嘿笑。
科林难以置信地轻笑出声:“你对刚才在安全屋里满口正义责任的那个家伙做了什么?”
“应该是你对他做了什么。”小王子厚颜无耻地转过脸,毛绒绒的金色头颅一路从科林的肩膀蹭到他的颈窝。科林试着用嘴驱赶他,然而亚瑟对落在发心的吻很受用,“除了想我、勘察地形、想我、谈演讲板块的事、想我,你这几天还做什么了?”
“……回贝瑟代尔峰,是奥利说服我回来救你的。”
“你怎么想到要回去看奥利?”
“我只是回去检查我的龙。”
“艾苏萨她们还好吧?”亚瑟问,话出口他觉得有点奇怪,总觉得自己刚刚的语调像在问:“我闺女最近长高了没?”他在心里摇摇头,为思绪的胡乱搭桥感到好笑。
“她很想你。”科林语带醋意,闷闷回答。
亚瑟这次是真的笑了出来,他想知道科林究竟是不高兴艾苏萨在想他还是不高兴艾苏萨在想他。小王子闭上眼睛,任巫师坐起来,扯长衣袖给他擦汗津津的脸,他闭着眼睛享受地哼哼着,过一会儿睁眼看到科林的表情——
“说吧,你还背着我干了什么?”
“没什么。”科林立刻说,“就是……瞭望站的人很喜欢这个主意,我是说让更多人开始关注混血。他们在考虑建立一个相关版块,在奈米斯的热度消退以后。”
亚瑟眼珠转了转,“这有什么不好的吗?”
“我自作主张给这个版块起了名字。”科林的声音有点紧,“叫圆桌骑士团。”
亚瑟愣了一下,心头闪过一丝不谋而合的窃喜,他还没告诉科林他给高文他们加封的事,不过——
“关注混血的版块叫这个名字会不会有点奇怪?”
话说完他就感到自己抓对了重点,因为科林变得有点忐忑,“混血的本质是麻瓜与巫师的关系,在圆桌骑士——或者亚瑟王的传说里,亚瑟与梅林……”
亚瑟立刻反感地皱起了眉头:“梅林?你认为现在还会有人愿意听到这个名字?”
“所以我没有直接提他。”老巫师的声音变轻了,“亚瑟……就算咱们谈论的不是那个发动战争的梅林,而是传说中那个梅林你也不能接受吗?”
“你知道为什么圆桌边的一代会有那么多人起名亚瑟、兰斯洛特、高文、珀西瓦尔,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叫梅林,甚至原先叫梅林的人也都把名字改了吗?”亚瑟反问,他有点烦躁,不明白为什么科林要和他讨论这个问题。
“……因为谁也不想和战争点火者一个名字。”科林垂下睫毛,不看他。
“对极了。”亚瑟恨恨地说,“我不想听见这个名字,我只想宰了那混蛋……”
科林没再说话。
亚瑟搂着他,手指轻轻梳理着他的头发,就这么安静地过了会儿,过了会儿他说:“无论胜算多小,这次我一定要去……It's my duty。”
科林嗯一声作为回应,声音很轻,“我明白,真想糊涂一次……但我明白。”
“感觉这样做是对的。”
“虽然很蠢。”
“虽然很蠢。”亚瑟赞同,“I swear I will rescue them, or die trying.”
“Then I swear I will protect you…”他在脱口而出后忽然愣住,保护亚瑟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以至他说得如此自然,然而下一句卡在喉咙里,让他千年之间无数次为之哽咽——那是他上次没能兑现的诺言。
那么这次呢,他要说吗?他是否能承受再一次的失去、再一次的独活、再一次望不见尽头的等待,辛苦地绝望地等待一个人的归来?梅林知道,这次他说了,就一定会做到。
“…Or die at your side.”
§
温莎堡中,格温忐忑地敲开了莫甘娜的门,“莱昂在整理陛下遗物时找到了些私人东西,他说您会感兴趣。”
莫甘娜从电脑前抬起头。作为她从小到大的贴身女仆,格温从未在她面前拘礼,但公主很快明白了她这样做的原因:那是个黑色皮面笔记本,封面右下角是她父亲的字迹。莫甘娜简单翻了几页,从内容看,它有点像国王日程,又有点像国王日记,只不过不是官方的公开版,内容也更加私人化,从三年前开始,几乎每天老国王都会在其中添上一两笔。莫甘娜翻到的那页上,安东尼写了一句“提醒盖乌斯去补牙”。
“它原先在红匣子里。”格温解释,“所以没有和其它东西一起交到您手上。”
莫甘娜嗯着将本子放到一边,想了想又觉得不妥,既然她父亲选择把笔记放在红匣子里,或许其中有什么敏感信息,于是干脆交还给格温:“复印一份留下,本子交给王子殿下。”
格温接过本子,走到门口又忽然撤回步子,漂亮的面孔在孤注一掷和纠结万分中频闪,双手在小腹前绞得相当为难,最后格温开口,吐出的竟然是一句鸡汤:“一切都会过去的,殿下。”
“是,我相信会的。”莫甘娜接口,不确定话题走向。
“到时候您会意识到是谁一直陪在您身边。”
莫甘娜的神经绷紧了,她有种预感,格温不会是想说……
“虽然莱昂最近不常来了,但近来大小事很多都是他在负责。”
莫甘娜在心里叹气,老天……格温这个傻姑娘是做助攻来了。
“镇压游行,确保您和殿下的安全,加派人手检查您的食物和加冕礼服,您每次参加彩排都是他亲自安排护卫队,虽然他本人有时不在……当初审判结束也是他未卜先知地命人及时将囚犯送回了希尔内斯才避开了记者的镜头,这次指派特别行刑官应该也是他负责吧?”格温停顿一下,看上去还想说什么,却被莫甘娜抓住这恰到好处的喘息举起一只手示意她就此打住。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格温,谢谢你的总结,不过特别行刑官是阿古温负责,我想他可不会乐意你把这事儿算到莱昂头上。”莫甘娜尽量使自己听起来刻薄一点,她将脚蹬到茶桌上,仰躺进沙发,一头墨色秀发在沙发背上铺成瀑布,祖母绿的眼珠在天花板上毫无目标地跳着。
等格温欠身退到门口,莫甘娜又闷闷不乐地补了一句:“而且是莱昂自己不来的,可别来怪我。”
§
一天时间,安全屋会议室已经被改造成了录音棚,除了四壁黑色的消音海绵、木桌上的收音机、两只麦克风和木桌下两把圆椅,会议室里其他东西都被清了出去。罗丝•韦斯莱拖开其中一把椅子坐,按下收音机上一处按钮,收音机发出嘿嘿的笑声,机身下方裂开一条缝,罗丝从那里拖出一个小型调音台,戳着上面诸多按键。在调音台的影响下,原本的笑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洗脑式循环的鬼畜尖笑。
高文把这当成了录音棚观光之旅的完结信号,赶紧推着兰斯洛特出了那间软壁牢房。
走廊里,亚瑟一反清晨的神采飞扬,他手持两页稿纸,模样如同即将在葬礼上念悼词的悲伤牧师。而在他身边,米希安正蹲在地上,对小塞诺斯以说法语的语速讲着英语,紧张地叮嘱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待会儿小家伙会和亚瑟一起进录音棚,这是科林的主意:让塞诺斯以稚嫩的声音和当事人的身份火上浇油。一开始兰斯洛特难得地对科林的设想提出了异议,称那会给孩子留下心理阴影,但当塞诺斯表示自己十一分乐意,兰斯洛特也就没再说什么,他退到一旁,紧张地搓起了手。
“咱们应该有代号。”高文看着大家的样子试图开玩笑,“就像瞭望站其他人那样,老江,老剑,老帅。不过咱们的代号要更酷一点,”高文讲得兴致勃勃,忽然灵机一动,“比如‘骑士团之花。’”
亚瑟立刻乐了,他把精力暂时从讲稿上调开,用胳膊肘捅捅科林,调笑他:“你是什么花?”
科林长叹一声,无奈至极:“亚瑟,我想高文在说米希安。”
“啥?”高文摸摸嘴边的胡渣,“我在说我自己……‘Messire Gauvain, la fleur de la chevalerie,高文骑士,骑士之花,’你们都没听过吗?”
塞诺斯想了想,然后认真地摇摇头。
“孤陋寡闻。”高文摸摸小朋友的脑袋。
“‘骑士团之花’,这么说科林也没毛病。”亚瑟理直气壮地争辩。
老巫师闭上眼睛,一脸“小王子的蠢样惨不忍睹”的痛心。
“我可以再给科林想个别的。”高文继续在亚瑟面前全力捍卫自己的代号,“科林可以叫第一男仆……”
五分钟后,罗丝喊亚瑟进录音棚。
“可别真用什么蠢名字。”他进屋前斯科皮警告他。
“当然不会。”亚瑟向他保证。
进门之前,他把讲稿留给了科林。
那天晚上,年轻的潘德拉贡做了人生中第一次公众演讲,虽然不是以潘德拉贡的身份。
他不知道他的听众有多少,也无需面对任何人,在那个小小的黑色临时录音棚里,他的目光投向了内心而不是外界,或者说,内心珍藏的那个外部世界。他说了他无法保持沉默的东西,从记忆和肺腑深处凭感觉挖出字句,他没有讲稿的节奏和比例,也去掉了华丽而官方的语言。
他一共讲了四分半。
在那四分半里,他第一次明白了去年九月,他十六岁生日宴上他父亲给他讲的、所谓公关宣传的意义。从麦克风的回音里,他听到了一个男孩的成长,也真切地明白了他父亲一直活在他身上。
红色直播灯在木头收音机上闪烁,像个小小太阳。
最开始格拉海德借用他的收音机时,莱昂并不情愿,魔法世界已经给他带来了太多麻烦和降压片,暗杀事件的谜团让他心烦,他并不想用难得的休闲时间听什么魔法电台。可格拉海德说的又不无道理,只有获取双方信息才能在平衡中准确掂量情势。莱昂并不是个冥顽不化的家伙,他同意了。于是晚饭后,他一边抱着手臂斜靠在客厅墙上消化着速食海鲜饭,一边看着格拉海德盘腿坐在地毯上,熟练地用螺丝刀拆开那台多年未启用的古董收音机进行改造,而乔治在一旁配合地递工具。
十几分钟前,当他们终于进入频道,莱昂觉得自己像误闯入圣婚仪式的索菲•奈芙,身置一群邪恶的怪人之间,窃听着荒谬和谎言。
然而这种念头很快受到了毁灭性冲击。
希特勒在《我的奋斗》中将演讲的成功因素归为演讲人的体态、演讲的时间与演讲时对听众反应的察言观色,并在此基础上及时作出反馈调整,以至最后在征服大多数人时用一种叫“群众暗示力”的外在魔力征服所有与会者。而这位亚瑟却单单用晚间的言辞引起了一种自发的、由内而外的变化。
那绝不是一次常规的公众演讲,莱昂觉得亚瑟在跟一个人说话,在跟他说话。这个亚瑟……他把他的收音机变成了电话,对方语气中那种亲切、真实和感染力让莱昂觉得他们已经相熟甚久,就连他们的祖先也是一壁之隔几十年的邻友。他觉得在这个人面前他可以畅所欲言,因为对方早已对他毫无保留。亚瑟并不在说教,但每个字却都在说匹夫有责,他觉得他站在他对面,可又觉得这人应该站在一个更高的位置,一个领袖的位置。莱昂无法通过声线判断对方的样貌,却不自觉地在脑海中绘出了一个阳光与正义的实体,那种神秘感带来的巨大诱惑绝不亚于任何演讲技巧。
最重要的是,他认为他讲的是对的,是符合大多数人理念与预期的,是无数人在餐桌边转面包刀时转过的念头,如今被他讲出来了,并且意欲付诸实践——听到对方把劫狱的事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莱昂才真正受到了震撼。
这人要么颇具能力胆识,要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当亚瑟•奥利温讲完最后一个词,莱昂很明显地看出格拉海德动心了,虽然炸弹专家很快平静了下来,而乔治的关注点则在另一个地方:“呃,咱们要举报他吗?”程序员坐在沙发上,手中端着一套茶具,几分钟前他说要把那送回厨房,可现在茶渍已经在杯口凝成了一圈铁锈色。
“什么?”格拉海德不解。
“劫狱。”乔治清清嗓子,“你们没听见吗,这帮家伙说要去劫狱。”
话音落,两位文员看向莱昂,负责皇家安保的莱昂……
莱昂尽量不屑地笑了一下,“这种疯话我们每天都要听一些。”他用他最权威的声音告诉格拉海德和乔治,“每礼拜都有恐吓信寄到白金汉声称要刺杀王子或在温布利球场安置炸弹……我敢说这些人也就是说说罢了。”这番话说完,他想了想又补充:“一群疯子。”
乔治没说话,格拉海德用一双X光般的眼睛探测爆炸物似的瞧着他,“但你并不真的……你其实有点喜欢这家伙是不是?”
“为什么这么说?”莱昂面色未改冷静反问。
格拉海德叹了口气,“莱昂,稍息。”
一向镇定从容、处变不惊的皇家安保队长向客厅里竖高的落地镜望去,镜子里,他头高抬,肩打开,双手紧贴身侧裤线——莱昂看着自己这副样子几近掉了下巴,眸中涌起澎湃的火花和惊讶。
§
两天后,科林带回了三张照片。
第一张是个样貌不过二十五六岁的金发美人,一身维京海盗风的牛皮装;第二张是个发量堪忧的男人,相貌平平,大约三四十岁;第三张是个穿着酷似僧侣的中年光头大叔,头上戴着的帽子看起来像一只被压扁的鼻涕虫。
“这两个人看起来挺般配的。”亚瑟将前两张照片叠在一起,伸手拽过头顶的伸缩型床头阅读灯,“他们是干嘛的?”
“呃……”科林把这个音拖长,食指挠挠腮帮,“走私犯。”
“走私犯?!”亚瑟惊叫之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充满希望地抽出第三张照片,“这个人呢?”
“他是个魔法修士。”
“那是什么意思?”
“嗯……”科林努力挑选着亚瑟能理解的字眼:“魔法修士们一生中会花大量时间行走山林,禅悟魔法本源。”
“他是个流浪汉。”亚瑟翻译道,“两个走私犯和一个流浪汉,这就是你帮我精挑细选出来的人,哇,我现在可真是信心满满。”
科林觉得他的大脑已经产生了一种活性炭般的机制,能够自动过滤亚瑟语气中任何无助于进一步深化感情的讽刺,“伊索尔德饲有三条伊瑟飞马,目前主要在英格兰和北爱尔兰之间走私药品,有人称她为行走的希波克拉底……亚瑟,没人比走私犯更懂怎么穿过边界线了。”
亚瑟勉强点了一下头,“好吧,那这个男人呢,他们是一对吗?”
“不,他们以前并不认识。特里斯坦是个无政府主义者,主要在巴尔黑德—贝尔希尔边界线处从事陆运军火走私。他答应带四名手下过来,伊索尔德那边有她另外两名朋友帮忙。他们的人在两岸都有备用魔杖,所以边界处的魔杖检测报警机制对他们不起作用。”
“但他们以前带的是货物。”亚瑟指出,“米希安说过未满十一岁的巫师在安全受到威胁时魔法能力会变得非常不稳定,所以——”
“所以我找了阿雷托 。”科林抽出第三张照片,“他有一只吉恩卡纳 ,”他指着光头男人头顶上那条被压扁的鼻涕虫。
“我以为那是顶帽子……”亚瑟话音未落魔法照片上男人的“帽子”就掉了下来,它黏在男人肩头,翻转时露出两条深棕色的细缝,亚瑟猜那是那东西的眼睛。
“吉恩卡纳能吸收魔法。早在安东尼发动战争初期,因为担心吉恩卡纳会被麻瓜们利用对付巫师,世界各地的魔法部就不顾动物保护组织的反对下令将它们杀得几乎绝了种。现在全英格兰剩下的吉恩卡纳大概只剩个位数。”
“所以它们可以吸走任何意外泄露的魔法——”
“防止路途中出现任何可能的魔法失控,是的。”
亚瑟看着照片,在心里迅速盘点了一下,算上艾丽丝和盖乌斯,他们这边已经有七个人,特里斯坦一队五个,伊索尔德三个,再加上阿雷托,“咱们现在一共有十六个人。”
科林没说话,亚瑟把那当成了默认,“咱们这次还是不能用艾苏萨吗?”
“我之所以招伊索尔德就是为了把艾苏萨从风险中解救出去。”科林回答,“亚瑟,你有没有想过,既然你已经把亚瑟•奥利温这个名字公布了出去,那么肯定会有人把你、伊尔镇那位失踪的亚瑟·奥利温、伊尔镇爆炸案中的白龙联系起来?”
“我当然想过,可假使对方做了空防,咱们不能直接把风险都推到伊索尔德身上……”
“我能,我也这么做了。”科林打断他,“你愿意叫我自私也好,准备把我从床上踹下去也罢,这事我绝不会牵扯艾苏萨。你不明白,你一直把她当成一件武器,可艾苏萨不是武器,除你以外,对我最重要的就是她——遇见你之前,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身边只有她……”
亚瑟沉吟片刻,选择将道义暂时推到一边,将科林拉到怀里,“那咱们不喊她就是了,你说了算,反正龙是你的,我又没有抚养权。”
科林哭笑不得,主动示好:“养龙的人都是你的,龙自然也是你的。”
这话听得小王子龙颜大悦,理智像被闪瞎的蛇一样开溜,他紧紧抓住它的尾巴,清清嗓子忍住立刻开始夜间日常的冲动,还有一件正事要说——
“格温的哥哥今天向我推荐了一个人。”
“珀西瓦尔。”
大块头这样伸出手自我介绍时,科林被一种奇妙的感觉裹住了。千年之前许多事他都已经记不清,但他记得关于珀西瓦尔的三件事:一,他是个可以给熊来一个熊抱的大块头,二,他寡言少语但语出精辟,三,他和高文关系不错。目前为止,前两项特点都在面前人身上得到了证实,就像是千年之后,命运引领着安排他们再聚首。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期待他们不要走着相似的步伐踏上一条曲终人散的老路。
科林伸出手,与珀西瓦尔郑重一握。
珀西瓦尔很快发现他是劫狱小分队中最不了解情况的那个,除了那几个显然本身已经彼此熟识的人之外,所有的新招募者似乎都经过了一定报名选拔,只有他是在揉着惺忪睡眼嚼着玉米片时接到了亚瑟的电话。对方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之后跳过对他的程序性赞美,单刀直入地提出了来电目的。说实话,那着实吓了珀西瓦尔一跳,他甚至花了一会儿猜想对方是否属于不列颠某个秘密警察组织,但他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珀西瓦尔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因伤退役的前陆军少将、现汽车公司高管并没有那么重要。他当然也曾好奇对方是如何找到他的,而亚瑟的回答是电视采访。
珀西瓦尔是个单纯的人,但他并不蠢。电视采访和背景调查就足以让对方以性命相托?珀西瓦尔才不信。但一半出于好奇,一半幻想着伸张正义,珀西瓦尔还是答应见面。他一路从伦敦开到了爱丁堡的塞巴斯公园,然后——留了下来。
这是个疯狂的举措,但话说回来,这又毕竟是一个疯狂的时代。他的脾气和能力早已在办公桌后单调地闷了许久,脱下白领无异于解除项圈。
但珀西瓦尔又不会冲动行事,他活得不够快乐,却也没打算跟着一群新结识的疯子去送死。他看到了实力和胜算:尽管那是个相当简单粗暴的计划,不过在这样的时间表催促下已经相当不易,再加上实施计划的人——高文的跆拳道和拳击水平出类拔萃,兰斯洛特是散打、柔术和击剑高手,至于那个静若幽兰的米希安……珀西瓦尔在战场上见过不少女巫,不过对方大多精于魔法而疏于肉搏,仅以一枪一杖来对抗麻瓜军队的一枪一盾。然而米希安不同,珀西瓦尔第一次和她过招时差点败在这丫头手下,米希安不仅将魔法与身手配合得天衣无缝,对麻瓜的武器也是运用自如,珀西瓦尔刚卸了她的枪,米希安就摸出一把匕首向他刺来,这种原始而有效的近距离进攻方式险些划伤了珀西瓦尔的手臂,而后来他才心有余悸地知道刀刃上竟然还下了咒语。
至于伊索尔德的大名珀西瓦尔原来早在部队时就略有耳闻;另一位走私犯特里斯坦是个豪猪型人格,可这家伙似乎对伊索尔德一见钟情,对其他人也逐渐连带着客气了许多。来到安全屋三天后,珀西瓦尔已经经常看到他们两人在商议和训练间隙眉目相接或亲密私语。
另一对他看到经常在一起的是亚瑟和那个叫科林的巫师——如果那家伙真的是巫师。珀西瓦尔从没见过那样的巫师,脱杖施法,这简直是传说中的外挂。
作为一个喜欢男人的男人,珀西瓦尔没多久就敏感地察觉到了两人异乎寻常的关系,这不是因为亚瑟碍于安全屋有限的空间而主动把自己的卧室让给了他这个“人才”,不是因为亚瑟这么做的第二天科林瘸了半上午并再三摆着手告诉担心的理查德自己没事,也不是因为高文第三天早晨忍无可忍地挂着黑眼圈拽着兰斯洛特一起把录音棚里的消音海绵全塞进了尴尬的巫师的房间……不,不是那些原因,珀西瓦尔能感觉到那两人与他和伊连不一样。他总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相连,就像是一个灵魂在掉落凡尘时不小心摔进了两具肉体,于是从此不得不偶尔分开行动。
有次当那个医师理查德进屋表示想和亚瑟“单独谈谈”时,其他人都自觉地离开,科林却自觉地留在了座位里。他没在估算行动时间,也没在策划行车路线,没做任何会让他分神以至听不到理查德说了什么的事,他坐在亚瑟身边,手指敲着桌面,等其他人离开,等理查德开口,而理查德也没有赶他。
这件事发生后,珀西瓦尔更新了一下这里的人对“单独(alone)”的定义。
“单独谈话事件”第二天,艾丽丝从不知谁的旧布衫上为科林裁出了条漂亮的红色口水兜,方便大家直视巫师的脖子。
珀西瓦尔觉得艾丽丝是个好心的女巫。某天晚饭前,那个通医术的女巫得知他的旧伤后把他叫进了房间,重新查看了他留有旧伤的趾骨。她用魔杖在他身上戳来戳去问他的反应,然后取来瓶瓶罐罐动手配起了一种缓解药剂。
“抱歉现阶段我只能做到这样。”艾丽丝告诉他,“等这件事过去,我问问伊索尔德能不能弄到点生骨灵……”
“生骨灵?”
“一种药品。”艾丽丝给他解释,“我用魔法把你脚上所有骨头拿掉,几品脱的生骨灵就能让它们重新长回来。战前生骨灵可以直接从药店买到,现在却成了军备禁药……把这个喝了,它应该能缓解疼痛。”
珀西瓦尔谢过她,仰头将那杯紫色药剂一饮而尽。
“每日一次。”艾丽丝叮嘱他,“过几天——米希安和科林走的那天,我会和阿雷托一起动身去边界另一边做好接应准备,但理查德会留在这里以备不测,我会和他说明情况,我们走后,你去找他要药剂……”
珀西瓦尔再次谢过她,蹲下身将脚塞进小船似的大鞋,漫不经心地和艾丽丝聊天:“亚瑟是个好人。”
“他确实是个好孩子。”艾丽丝在水池前冲着手,笑眯眯地回应。
“王宫里居然也有朋友。”
艾丽丝心不在焉地嗯嗯着拧上水龙头,拽过一条毛巾擦起了手。
“不然他不可能弄到行刑官的路线图。”珀西瓦尔继续说,“也不可能把人送进那座监狱,一定有人——王宫内部的人在帮他,而且这人的职位不会太低。”
“我想也是。”艾丽丝同意。
珀西瓦尔没再探下去,看样子艾丽丝对他被招募的内幕真不知情,他向艾丽丝表示了感激,然后上楼去吃晚饭。
安全屋里如今人太多,餐桌边坐不下,理查德将牛排腰子馅饼、炖菜、热面包卷、水果、大壶的咖啡和空盘子摆在餐桌上供大家自取。珀西瓦尔取了些馅饼,用脚勾着一把高脚凳远离正在专心吞吃对方唾液的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来到了亚瑟这边。见他来了,兰斯洛特热心地将桌上的图纸叠起来给他空出一块位置。
“谢谢。”
珀西瓦尔屈腿坐上高脚凳,咬了一大口馅饼,嚼了一下——在他吐出任何吐槽前,高文赶忙热情地提示:“味道很不错是吧?”
看一旁阿雷托那狂热的样子,似乎如果他胆敢回答“不”对方就会气得扑上来和他谈人生。
“棒。”珀西瓦尔违心奉承,他探头想查看墙上贴的做饭排班表,阿雷托却主动骄傲地交待:“它的制作者是科林,脱杖施法者。”
珀西瓦尔看向科林,科林扯着嘴角,笑得十分尴尬。
趁阿雷托起身去取咖啡时,珀西瓦尔抓紧时间碰了碰兰斯洛特的手臂,“怎么回事?”
“亚瑟多了个情敌,科林多了个迷弟。”高文跟他解释,“你跟艾丽丝刚走不久那家伙就给科林跪下了——单膝跪地,扑通一声吓了所有人一跳——很明显科林变了个很厉害的把戏。”
“我只是变出了几只蝴蝶……”科林无力地说。
“但那些可是真蝴蝶。”米希安端着马克杯走过来,“不是那种过一会儿就消失的魔法蝴蝶,它们是真正的蝴蝶,现在还在训练室里飞呢。”公主的语气十分敬畏,“科林凭空变出了生命。”
“得,原来是我们低估了大法师。”高文笑嘻嘻地看着科林,“不过我得承认,你的魔法确实比厨艺高超多啦。”
“我以我的名誉起誓,不是科林做菜水平不好。”亚瑟说着捏起了又一块牛排腰子馅饼,“是这头牛长得有问题。”
高文没眼可看无话可说。
“科林做的早餐就很美味。”米希安公正地评价。
“是。”亚瑟欢快地用肩膀撞了撞巫师,“科林作早餐的确很美味。”
阿雷托端着咖啡回来时米希安已经占了他的座位,在公主起身之前亚瑟赶忙很有风度地跳起来将自己的椅子让给了老人家,然后很没风度地指挥科林用魔法给他变把椅子。科林变出的椅子比其他人的矮半截,小王子坐在上面只能在桌边露出一双生气的海蓝色大眼。亚瑟于是又站起来,胳膊搭在科林肩膀上啃苹果,快吃完的时候,他说他从没见过吉恩卡纳是如何吸取魔法的,问阿雷托是否愿意搭档科林做个示范。
在阿雷托回答之前科林就变了脸,厉声拒绝。
“不愿意就算了。”亚瑟,他们的领袖,那个商讨起正事来颇有联合国秘书长风范的亚瑟,转脸怂成了一副软骨头,“没想到你那么在意你的魔法。”
科林没说话。
玩笑归玩笑,饭后一进会议室的门,所有人都切换到了专业状态。他们从头到尾复习了两遍α计划,然后又研究了一会儿β路线,九点半的时候伊索尔德和特里斯坦回到房间用守护神和双面镜通知队友变更的细节,米希安和科林去装备库挑出他们之前选定的工具,剩下的几个男人则戴上耳罩、提着各种型号的枪支去射击场进行了日常打靶练习(亚瑟一如既往地保持了让珀西瓦尔惊讶的准头)。
十点四十,大伙儿去试穿装备、轮流洗澡,其中亚瑟和科林离开去洗澡的时间前后间隔了不到二十秒。亚瑟紧随某人脚步之前,一向和气的理查德阴着脸给了他一个严厉的眼神,抬手敲了敲表,亚瑟张着嘴很委屈地想说什么,被折返的科林牵走了。
十一点半,艾丽丝端来了夜宵。大家用手指饼干沾着枫糖浆、嚼着榛子蛋糕喝着牛奶和啤酒的时候,伊索尔德和特里斯坦重又腻歪在了一起;高文提着把空枪不知跟兰斯洛特开了什么玩笑,被对方没收了枪支低声勒令去洗脚;科林反坐在一把椅子上研究地形图,亚瑟站在他身后用毛巾帮他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偶尔被奖励投喂一块手指饼干,从他脸上的神情看,似乎某人的手指比手指饼干好吃许多。
这景象看似荒淫,珀西瓦尔却也能理解——那是种死亡倒计时压迫下的恐惧,一种过完了今天就没有明天的珍惜。
夜宵吃完年老的已经睡了,留他们年轻人自己收拾碗碟,几个男人玩闹地轰走了两位姑娘回去睡美容觉,然后开始猜拳。亚瑟的手忙着给科林擦头,就让科林代表他们俩。等科林输了,输了的科林主动承担了洗碗工作,“看在你给我擦头的份儿上,”巫师说着,仰起头看着身后的小王子笑得很温柔。他用魔法指挥着餐具进厨房自行清洗,然后本人蹲坐进一旁一把白色塑料椅里,听着洗碗进行曲发呆。珀西瓦尔经过,无意中听到高文问科林他以前是否被吸走过魔法。
科林说是。
高文一改以往的嬉笑,“那次发生了可怕的事?”
科林抬头看他:“是。”
高文大概是想象了一下,不过最终没能感同身受,于是只是拍了拍科林的肩膀,嘿嘿一笑,“别担心伙计,再把魔法弄丢了,告诉我我帮你找回来。”
珀西瓦尔没再听下去,不过他心里却被戳了一下。时至今日他依然不知自己究竟为何会被亚瑟选中带进安全屋,但几天以后,这个问题似乎没那么重要了,是否是伊连介绍、或者电视采访中认识他不重要,如何进行背景调查、查到他的手机号也不重要,他喜欢这个地方,喜欢他正在做的事,喜欢这里的人,珀西瓦尔觉得自己像回到了军队。
而军队里有句话:在从战场回来以前,你永远没法真正知道能把性命交付于谁。至于现阶段?一见如故,这就够了。
5月12日,夜
走。
慢慢走。
他打着赤脚,白色束腰外衣边轻刷过地面,他垂下眼睑,着迷地看着那些丝线。
走。
绕着高台上的宝座走,指尖点着扶手,沿波浪形线条慢悠悠地一路滑到座尖。
走。
顶着头顶圣爱德华王冠的四斤重、平视前方走,他的头不能过高,也不能过低,他像个木偶。他需要走得快,也要走得稳,才能在明天的加冕礼上表现如常。他已经练了几天,而现在是最后的彩排时间。
鸦黑的威斯敏斯特教堂没点灯,白月光穿过一排绘满了宗教画的窗口,他脚踩的仿佛是铁轨上的枕木,那些影子又好像希尔内斯的监狱栏杆。这地方像个葬礼,莫德雷德想,而明天,我会亲手将自己的后半生葬送在这里。
他很累,可他又不想坐下,不想坐到那个空王座之上,一旦坐下,他怕他再也起不来——他知道他即将再也起不来,他只能坐在那里任人宰割、被人射杀,然后人们会从华盖之下将他淌血的尸首拖走,把位子让给真正的国王。
莫德雷德步下圣坛,走过那一排排空座椅,明天的威斯敏斯特将塞下六千七百名宾客来观礼。按照惯例,他的加冕礼本不应该如此仓促,从汉诺威王朝起,为避丧期,除乔治六世以外,每任君主都会等上至少一年。伊丽莎白二世等了十六个月,而安东尼等了十三个月。除去孝义这一缘由,加冕本身就是一场极其劳心耗神的折磨。
坎特伯雷大主教拿着那本红色行事手册向他简述加冕礼中的几次换装时他的太阳穴已经跳了起来。幸而这些并不需要他记住,他只需要拿好他该拿的,说好他该说的。他也并没有时间记,他们所有人只有一个月的准备时间——因为战时,因为突发,不是因为他是个假王子或爱德华五世和九日女王的先例急坏了担心夜长梦多的森德里德和莫甘娜。他的典礼将会尽快举行,一切从简。
他没有乔治六世那么讲究到要对王冠进行改动,不过他倒情愿戴那顶历经改造的王冠:饰有百合、圆球与十字的银质交叉弓形拱上镶有两千八百多颗钻石,二百七十余粒珍珠,十七块蓝宝石,十一块祖母绿和五颗红宝石,其中包括那颗三百一十七克拉的库里南二世钻——帝国王冠总重近一千克,戴到头顶如同顶了十五六只鸡蛋,莫德雷德情愿选择它。然而他不能,因为它太轻了,而且不够华丽。
至少这是二十七年前安东尼弃用它的原因。
二十七年前,安东尼选用了2.2千克的圣爱德华王冠。自十七世纪以来,这顶由纯金打造的王冠只被六位加冕者佩戴过,传说铸造的黄金来自查理一世被克伦威尔扔进铸币厂重熔的旧王冠。这个传说虽然在皇室内部从未得到证实,皇室的反对者也总是私下称它散发的铜臭更能彰显皇位与贵族的本质,但不少保皇党私下把它视作一种永恒的象征,莫甘娜甚至曾玩笑其为“凤凰冠”。殊不知安东尼究竟看中了哪点,或者仅仅想要与众不同,二十七年前他选中它为加冕用冠,并吩咐工匠添上了一块契沃尔出产的祖母绿。
对莫德雷德来说,他只知道它很重,太重……
假王子。
假国王。
加冕礼的前一晚,静谧而黑暗的威斯敏斯特教堂,莫德雷德忽然打了退堂鼓。
他犹豫着问面前人:如果我把位子还给亚瑟会怎样?那人大笑着走过来拍他的肩膀,好像他说了个绝妙的笑话,莫德雷德啊莫德雷德,那人叫完他的名字,忽然捏住他的咽喉将他的目光掰向空王座:等亚瑟坐上王座,他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说着将他狠推出去,他摔在地上,手掌擦破了皮,王冠却还卡在头顶。对方不依不饶地步步紧逼,每走一步向他砸一个词:亚瑟•潘德拉贡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着手调查他父亲的死亡。
莫德雷德睁开眼睛,哆嗦着将王冠取下,他真想把它摔出去、摔得稀烂,可他不能,这不是他的王冠,这是他的保命符,是他活下去的唯一一条路。他的脖颈酸了,眼睛也酸了,面对所有的荣誉、财富,他害怕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怕。
加冕之后,他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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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作员滑动面板,将一分钟前从气象台传输来的卫星气象云图放到中央屏幕上:英格兰南部的土地轮廓中,一片云呈诡异的圈形,中间空心处被一条曲折河流切成两半——泰晤士河。而在这张图旁边,另一张屏幕上显示出极其相似的景象,不过那个圆圈是绿色的,间杂着黄色斑点。这张图映入专业人士的瞳仁,他们会解释绿色是雨,黄色是雷,绿加黄是完成的任务和上涨的薪水,而在非专业人士眼中,伦敦像套了个黄绿相间的泳圈,慢悠悠、慢悠悠地在海中漂浮,独享着头顶的万丈金光。
与此同时,两百米外,一片阴影划过了里士满无尽的屋顶。AH-87“阿帕奇”直升机旋转着它那48英尺长的螺旋桨叶,以185节的速度向西南方向飞去,腹部吊载塔架上本应放“西北风”导弹的弹仓经历一番阉割,此时装填了五十加仑的催化剂。这架代号为“蜻蜓”的直升机平时主要用于降雨任务,但今天,它负载的使命却完全相反。
早在二十几年前,人们便将削云减雨的技术投入国家重要场合的使用中,伸出五指挑衅地撩起风雨女神迈亚斯的裙摆,而如今,他们已得寸进尺,敢于用腋毛做的刷子去挑逗宙斯打喷嚏——科技永远是战争最丰硕的果实之一。
哈伯关于氨气的研究成果得益于德国政府对高爆炸药的需求;英国政府对罗伯特•沃森-瓦特的厚爱得来的雷达系统为皇家空军如虎添翼;往前说,十九世纪末,英国军方对马可尼的资助买来了第一个无线电专利;而早在公元前三世纪,阿基米德为政府军队设计出的抛石装置促成了锡拉库扎之战的大捷。
除了武器,战争还将技术的推动辐射到了各个领域:莫尔菲尔兹眼科医院的现代角膜植入技术是由英国国防部为获超级视觉投资而成,外太空军备竞赛带来大气监控体统、微缩技术与全球通讯网路,最早的绘图学和地图亦诞生于此——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削云减雨的“云裤”催化剂就是这样被发明出来的。研发它的首席科学家是个马雅可夫斯基爱好者,因而功成之后欲以其诗《穿裤子的云》为名。虽然“云裤”这个名字因有失体统被官方否决,但大多数士兵私下里却保留了这个称号。
“蜻蜓”飞行员播洒完第一条云裤,返回基地补充原料,然而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这次基地里等待他们的可不仅仅是那种可爱的淡黄色液体了。
与此同时,涅瓦罗森林中某间劫来的车厢里,A将一条红色口水兜贴紧胸膛,如同中世纪骑士将心爱人的手帕塞进胸甲后上战场;32英里外庄严神圣的威斯敏斯特教堂,人们将一件大量银线刺绣、饰有珍珠的貂皮丝绒皇家披肩披到另一位A身上。
他用袖口抹去额头汗珠时,他额头上的圣油正沿鼻梁往下滑,但他不能去擦。他在万众瞩目下接过那根镶有530克拉梨形钻的权杖时,他提起那杆配有降噪42分贝消音器的巨石AW2、轻巧地挽了个剑花。
对他来说,今天才刚刚开始;可对他来说,人生已经就此结束——礼炮声声,在静若葬礼的街道上寂寞回响,宛如屋中尴尬的咳嗽,来的人甚至不如旧王的葬礼多,向他致意的也更是无几,但他知道,这样的冷遇还要持续几英里,而他还要继续在阳光下微笑着,一路招手,挥下去。
其实这时A与A都不明白,此刻他们还并没有那么不同:他们都曾为同一位父亲、同一位姐姐所爱,他们不仇恨麻瓜,也不敌视魔法,最重要的:他们不仇恨彼此——换一个世界,他们甚至可能成为朋友。
然而在意识到这些之前,四吨重的黄金加冕马车已经由六匹黑马缓慢地拖出威斯敏斯特南行,四吨重的军用卡车也已在六百马力发动机的支配下轰鸣着北转。
于是从今往后,他们势如冰炭、朝着各自的天堂和彼此的地狱一去不返。
老记者拍加冕,新记者拍行刑。拍加冕是项技术活,行刑则不然,因为他们根本无法进入希尔内斯第八座监狱,即便是将囚徒运送至此的押运人员也只能一窥地狱外墙,然后将工作交给监狱内部等待的后方。所以记者们只需要蹲点,拍张行刑车队的照片,确保新闻图文并茂,这事就算了了。
但即便如此,西蒙也没见过这么糟糕的摄影记者。今天来了十几家媒体,然而没人像那个褐发姑娘一样蠢。
与其他人不同,她选择了监狱门口而不是对面几百米处的树林边缘作为取景地,而其中的致命点就在于欠缺的背景——只拍卡车?不出几小时这姑娘就会被老板生吞活剥。西蒙调着焦距,看着取景器里的傻姑娘从包里取出一款让他深感意外的禄莱双反相机,她将相机带套过脖子,从摄影包一侧摸出几盒胶卷,开封将它们一卷卷立在手边,像在摆一排子弹。西蒙将身上的雨披拽过头顶,确保它覆盖住设备,也许他该大发慈悲提醒一下那姑娘?但西蒙又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车队随时可能过来,而且说实话,他不敢接近那地方。
希尔内斯第八座监狱像个中世纪堡垒,设计风格近乎巴黎圣母院奇幻怪兽走廊和巴特罗之家面目扭曲的私生子。从外部看,三面二十几米高的石墙上通电的蒺藜铁丝网有如死神的冠冕,听说里面正三角形两腰处的隔离带内还灌有十几米深的海水,如古代的护城河般阻止人逃脱——当然,这也只是传说,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西蒙倒也没有亲眼见过,不过三处顶点上的雕塑他看得分明:魔法古教的三面女神分别立在希尔内斯三座瞭望塔顶。
根据传说,三面女神生而为先知,专职传递神明审判。民间另有一个说法,说是战争之初曾有三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巫试图以神之名义审判安东尼——当然啦,“女神们”也自然得到了国王“厚爱”,据说三人判决还没说完脸就已经被枪弹打烂。无论这个故事是否属实,已逝的老国王都的确曾声称“I make my own path”,命人修筑了这三尊雕塑:第一位“女神”被头顶的巨石压弯了腰肢;第二位被古代长魔杖捅穿了心脏;第三位位于三角形监狱顶点,身形半隐在五角星形的火焰中间。
西蒙将目光收回至监狱正脸,这时他忽然发现“城墙”上有一个黑点。西蒙移动镜头,将黑点收入取景器:一个男人一身皮衣负手而立,看着监狱正门的样子像看着一个巨型捕鼠器——西蒙猜那是最高监斩官。他再次调整镜头,将男人放入画面上三分之一处,确保取入了监狱特景后按下了快门。
“城墙”上,奥斯加隐约看见了一道闪光——愚蠢的记者。他猜这是最高监斩官召他上前的原因,不过谨慎地没有开口,这位监斩官、他们的新典狱长不到两个礼拜前才刚刚调任,而他本人也才刚在这座不足满月的监狱中立稳脚跟。他既没抚摸过这里每一寸墙皮,也没搞清监斩官的脾气,前阵子那个失败的马屁害他从军队里一降再降降到了这个鬼地方,他已经学会了金口免开。
监斩官用下巴指指正三角顶点处的瞭望塔,“去那儿放把椅子。”
奥斯加应着,恭敬地点头退身去办。不过按理说,监斩官的工作即为全程监斩,这工作属于行刑场,属于地面……在瞭望塔上放把椅子?他不明白。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的X找不到他的Y, Why, Why, Why’——说真的,用这个当收音文件?”
特里斯坦用魔杖威胁地抵了抵行刑手太阳穴,“把它念完。”
一分钟后,干巴巴的声线收入电脑转成起伏的波线,屏幕上红色进度条迅速增长,三四秒后抵达另一端变成令人愉快的绿色。与此同时,几千英里外,高文喉咙上一块皮肤色的小贴片开始轻轻发热、振动起来。
特里斯坦听着通讯器里那个陌生声音开了个有色玩笑后微微一折嘴角,关了通讯器将行刑手拉起来,往面具采样机的方向轻轻一推——
特里斯坦发誓他根本没用什么力气,只是轻轻一推、就那么轻轻一推,他不过想让对方走快点,又或许他当时什么也没想,那只是个习惯性、无意识的动作。他将行刑手轻轻一推,然后对方就倒了——等他急忙将人翻过来,那人已经面目扭曲疼得说不出话,被血糊住的嘴咧得有半张脸那么大……
特里斯坦咬咬牙,一边试图用魔杖抽走血迹一边暗自祈祷亚瑟那边一切顺利。
事情不太顺利,托尼在心里咒骂一句。
因为开了长官老婆的玩笑就被人撕掉军衔贬到这儿来已经够糟,居然还让他做安检工作?去他的安检工作,他从没听过行刑手进监狱还要进行安检,可上头信誓旦旦地告诉他这是特别时期,特别政策——托尼要是信这话才有鬼了,说是某长官刻意叮嘱要对他“特别关照”还差不多……而且让他来做安检工作已经够糟的了,他怎么就碰上了这么个大他两号的蠢司机?
“安全检测?”大块头困惑地大声重复。
“是,安全检测。”托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里的探测仪。
大块头犹豫片刻解开安全带下了车,往他面前乖乖一杵。托尼本想解释他接到的命令仅仅是搜查三位行刑手,不过多查一个人总不会有坏处。
检测司机大概花了一分钟,一分钟后他爬进车厢点了人头——人头是对的:三个。虽说核查三人具体信息是他的上级需要操心的问题,不过托尼还是没忍住评论了一句——
“你当行刑手是不是太年轻了点儿?”
另外两人都至少三十岁,而面前这位金发……男孩,这位金发男孩看上去根本不到二十。
男孩听到他的疑问,目光将他上下一扫,抱起手臂挑高漂亮的眉毛:“我对你没兴趣,老玻璃。”
“老子对你也没兴趣!”托尼梗着脖子吼回去,他被气得够呛,骂骂咧咧将他们查完。
“你们三个在这儿等着,待会儿会有人来接你们……你跟我来。”托尼指指司机,“我告诉你把车停哪儿——怎么,你不会想把车钥匙往我手里一扔?你以为这是哪儿,丽兹酒店?”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托尼觉得司机和金发男孩似乎交换了一下眼神,然而当他想看得更清楚些时,大块头却仅仅拨一下耳边头发,顺从地爬回了驾驶座。
珀西瓦尔重新踩下油门,一边听着那个拉长了臭脸的安检员给他指着他早已熟悉的路线,一边转着方向盘毫无必要地拐了个大弯:后视镜中,两名守卫正接待他三位同伴。
让珀西瓦尔略微松一口气的是,那两名守卫似乎不知道正牌行刑手的长相,所以亚瑟暂时没有被认出来——其实珀西瓦尔倒也不担心亚瑟会被认出来,瞒不住是迟早的事,此时他担心的是另一个问题:他们的装备。半路杀出来的安全检测大概迫使亚瑟他们把东西藏在了车内,他得找个时间把它们送过去……
那个安检员现在冲他叫嚷起来了,珀西瓦尔压着脾气如他所愿地提高车速,看着三人组缩小在视野里。
但愿他们那边一切顺利。
事情太不顺利。
亚瑟本以为那个没能及时完成的人脸面具会成为行动中唯一的错误,安全检查却又迫使他们丢了装备,于是亚瑟又以为面具和装备会成为行动中唯二的错误,可现在看来,错误有三个:他们在涅瓦罗森林中劫走车、扒掉服装、夺走枪支时似乎忽略了另一样东西——行刑面罩。
所以此刻他才会跟着这位艾尔伯特走向天知道什么地方取备用款,而兰斯洛特和高文则和另一名年轻守卫去填写常规性表格。
简而言之,他们被拆散了。
不过亚瑟并没有慌。虽然他对魔法历史并不感兴趣,但幸运的是他家里那位曾在床头给他念过巫师界人人皆知的《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他们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怎样混进去,却根本没有想过倘若彼此被迫分开怎么办……”
幸好他们想过。
亚瑟抬手理一下头发,不动声色地打开了耳内通讯器……
没有声音。
他拨拨头帘,手滑下时不经意地蹭过耳边,将通讯器转到兰斯洛特的频道……
依然没有声音。
虽然不能排除那两人都没有说话的可能性,不过耳麦里奇怪的滋滋声……头顶的天空已经开始微微打闪,亚瑟怀疑是否特里斯坦的藏身之所受到了某种干扰——或者根本就是安全屋里盖乌斯这些古董装备太老。他理一下头发,迅速重启了一下通讯器。
“幸好你们忘带的只是面罩。”带路的阿尔伯特跟他搭话,“要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以后做事该认真点,可别跟我这个老头子似的被贬来这种地方……”
亚瑟哼哈应着。
“你也别太紧张。”
“我没紧张。”
“没关系,我理解。”艾尔伯特点着脑袋继续唠叨,“别看只是抠一下扳机,杀人可不比发射火箭筒容易……”
尽管时间不对,可亚瑟还是被这话戳了一下:他自小就师从父亲请来的各类老师学习“自保”,他受过种种训练,却从来没有来过战场——换言之,他没有杀过人。虽然行动之前他下过死令不下死手,可不伤人是不可能的事,必要的时候他们还是要扣动扳机……
可看在老天的份上,他只有十六岁,如果没有战争,他该是高中的年纪。他记得几天前在射击场里他提着一把三点八口径的枪耍酷,在美式Q形靶上为科林射出了一朵七瓣花,恶心得高文直撇嘴,而他们现在在这里,在这个该死的冰冷监狱里,即将面对的是活生生的人,是流着血的、温热的肉体。
亚瑟没办法扫干净脑子里那点恐惧,更何况此刻耳内的微量热度告诉他通讯器已经重启,然而这次他连那种怪异的滋滋声都没有了……
亚瑟稳了稳心神,迅速扫了一下地形:他们正身处一条看起来没有摄像的空走廊,走廊尽头左手侧有一道小门……看来艾尔伯特马上可以休息一阵子了——只要百步之内他们不撞上别的什么人。
他现在有点担心兰斯洛特和高文,但愿他们那边一切顺利。
事情太他妈不顺利。
高文在心里咒骂,此刻他们所在的这条C形走廊、这条本该关满了营救目标的C形走廊里每一个笼子都是空的——不是那种干干净净无人入住的空,栏杆后的牢房里有皱成一团的被单,有打翻在地的水杯,有划破的枕头和掀开的床板——
高文觉得五脏六腑内沸水翻滚,烫得嗓音都在颤:“牢房里的人呢?”
带领他们的那个人,那个二十岁出头的格利 转过身,一双黑眼睛沉着地看他们。
“……昨晚转移了。”
时间退回两分钟前,通讯器里高文的声音消失的那一刻,值班室里的珀西瓦尔做了个改变历史的决定——他不要喝那杯卡布奇诺。
端咖啡的守卫脸上刚显出半分失落,珀西瓦尔就果断地将热咖啡往那人脸上一泼,后面有人冲过来勒他的脖子,珀西瓦尔转身往墙上撞,一声闷响中那人松开了手,珀西瓦尔将他整个举过头顶往第三人身上一砸,然后他俯身捡起滚落在旁的电击棍,拎着挽了个剑花像打高尔夫一样对着呻吟者的脑袋轻挥了一下……这比他想象的要容易,不过话说回来,毕竟值班室的守卫都是些耀武扬威的软蛋,而他是个六英尺五英寸的前陆军少将。
重新披挂上阵的少将首先竖起耳朵听了一下形势:或许是值班室的地理位置较为孤立,或许是雷声掩护,速战速决的打斗并没有招来什么麻烦——暂时。半秒的犹豫之后,珀西瓦尔做了这样几件事:他锁了门,扒掉那件最大号的警服往身上一套,拾起一顶警帽往头上一扣,将缴获的电击棍在腰间一挂,期间始终留意着重启的通讯器……没有声音。
那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珀西瓦尔推起窗户,冷风扫过大口喘息的皮肤,汗毛一根根全警惕地站起来。珀西瓦尔在轰鸣的雷声中缩起身体挤出窗口,在又一阵闪电亮起后纵身一跃踩着滚起的雷落上下方的铁皮屋顶,再轻巧地从屋顶翻到地面。落地之后他压低帽檐,走了一条尽力避开摄像头的路线去了停车场……
停车场内军绿卡车面呈菜色,宛如病重的瘫痪者:车轮瘪了,车门被撬了,掀开坐垫,装备不见了:枪支,弹药,催泪瓦斯和烟雾弹,红外线切割机和简易爆破装置——换言之,计划进行下去的全部保障。珀西瓦尔不甘心地检查了另外几处藏匿地,却只从刹车下搜出了一个系腰式钢丝悬垂绳,更让人泄气的是上面的收放按键已经摔裂,就只剩下了钢丝绳。
珀西瓦尔压住一拳砸破窗户的冲动,将钢丝绳收进口袋。就在他听着耳机里死一般的寂静,费力思考下一步行动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个轻微的敲打声。
嗒嗒嗒。
嗒嗒嗒。
毫无规律,也不是摩尔斯电码。
珀西瓦尔驻足凝神听清方位,然后将腰身弓成近九十度、像只亚马逊巨鳄般在停泊的车流间穿行……毫无征兆地,他看到了一辆车。
他开过这车,这辆过去几个礼拜内一直往返于公园与超市的车,这辆黑色桑塔纳,它本该停在塞巴斯公园,而不是像只毒蝎一般盘睡在这里,毕竟,这辆车属于艾丽丝。
艾丽丝阿姨的车一点也不舒服,尤其是当你决定坐在后备箱里时。闷了不知多久后,塞诺斯掏出心里那个画着长毛猴子的本子翻到第十七页,在序号3下面写上序号D,然后记了一笔:坐汽车不可以坐在后备箱,如果坐在后备箱要带条毯子。
幸运的是,塞诺斯刚写完这句话珀西瓦尔叔叔就将他救了出去。
塞诺斯本来已经准备好要解答珀西瓦尔叔叔的一大堆问题——大人们总是有很多问题,比如他是怎么来的(汽车),他为什么会来(因为盖乌斯爷爷喝咖啡喝醉了,他想帮亚瑟哥哥),他为什么会在车里敲敲敲(因为他的魔法看到珀西瓦尔叔叔在不远处),他手里的大冰球是哪儿来的(是他的魔法变出来的),他一直会变大冰球吗(不是的,他原来只会变大冰棱,他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把房间变成了冰殿,那时候他还和妈妈住在一起),他什么时候学会变大冰球的(在奈米斯时,科林哥哥教他的),他为什么要在车厢里变大冰球(因为他觉得冷,变大冰球让他觉得暖和),他为什么要把手里那个大冰球送给珀西瓦尔叔叔(因为珀西瓦尔叔叔把他从后备箱里救了出来)……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然而珀西瓦尔叔叔一个问题都没问,珀西瓦尔叔叔似乎认为这些都不重要,珀西瓦尔叔叔只是震惊地看了他半秒,接过他送的大冰球塞进口袋然后把他从后备箱里抱了出来,问他是否会使用寻路魔法。
“什么是寻路魔法?”
“你听没听过一个咒语叫‘给我指路’?”
他摇摇头。
远处传来喧哗声,似乎有人在向停车场的方向来。就在珀西瓦尔叔叔环顾四周时,他又说:“不过我可以找到亚瑟哥哥。”
他本来以为珀西瓦尔叔叔至少会问问他他为什么可以找到亚瑟哥哥(因为他的魔法和亚瑟哥哥很熟),为什么他找不到科林哥哥(因为他找不到科林哥哥的魔法,他拨了号码,可打不通电话),为什么他也找不到米希安姐姐(因为他感觉到米希安姐姐的魔杖在珀西瓦尔叔叔穿的臭靴子里)……
不过珀西瓦尔叔叔也没有问他这些问题,珀西瓦尔叔叔将他抱起来,“亚瑟哥哥的方向怎么走?”
塞诺斯很高兴珀西瓦尔叔叔终于问了他一个他知道的问题,他坐在珀西瓦尔叔叔粗大的手臂上愉快地给他指着方向:左边、右边、左边、左边、右边……
两分钟后他们停在了一扇门前,不过珀西瓦尔叔叔看上去不太开心——
“你带咱们到了一个……扫帚间?”
在塞诺斯回答之前,不远处天线上一只乌鸦忽然抖开羽翼、扑棱棱地飞起来。天线徒劳地晃了晃试图挽留,却很快明白了乌鸦离开的原因——风太大了,楼前的橡树弯成拉到极限的弓,闪电密密地爬满天空,云朵绷着脸,被沉重的水气压着、压着……终于哭出了第一滴雨。
格利将雨关在窗外,推上插销,敲敲玻璃赶跑了一只叫丧的黑鸟。他看着窗面上反射的两张脸,在心里叹了口气,“看在摄像头的份儿上,别把情绪表现得那么明显,不然我会误以为你们是扬言要来劫狱的傻瓜之一。”
格利这话说得意味深长,惊得兰斯洛特放松了手中的枪。
“也别问我他们转移到了哪里。”格利继续说着,眼神摆向一个方向,“反正不是那里。”
兰斯洛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才注意到两扇空笼子间有一扇不易察觉的小门,“那是……扫帚间?”
“不。”格利平静地回答,“我上班第一天把那儿当成了扫帚间,那是希尔内斯的地下部分。”
“地下……部分?”
“地下部分。”格利语气坚定地重复,“改自二战期间几间旧防空洞,如今结构复杂得像个迷宫,即便是在这儿待满一个月的人也会迷路——所以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轻易下去。”
兰斯洛特和高文交换了一下眼神:如果这时候再没发现异常他们的智商大概就只有一点八,然而静默的通讯器告诉他们跟着格利走似乎是与亚瑟汇合的最好办法;况且科林已经在这儿待了一段时间,也许这位格利认识他……微微一点头后,他们选择了赌一把。
从那以后他们没再说话,格利步伐沉稳地带他们爬上两层楼,左拐来到一扇标着“接待室”的木门前。他摸着腰上那串钥匙,却怎么也取不下来……于是他将腰上碍事的警棍和配枪取下、交到他们手里帮忙拿。等他终于摘下那串钥匙,兰斯洛特看着格利先试了一把精巧的银钥匙,然后是一把古旧的铁锈色钥匙,最后用一把锃亮的铜色大钥匙发仇般捅进锁孔。
咔哒一声响,兰斯洛特看着门缝处越来越宽的白光握紧了手中的枪——他想他已经知道那边是什么在等待。
米希安从没想过当她被绑住手脚、塞住嘴带上瞭望塔楼,等待她的会是一把空椅子。
制服她的两名守卫将她押送至塔顶后就离开了,他们的身影一消失在旋转楼梯间,她就滚过湿漉漉的地面来到塔楼边缘:下方是片封闭空间,一道门通塔楼,一道门通对面,这地形看得米希安非常绝望,更何况瞭望塔近二十米高,她不可能跳下去……
“You're wasting your time。”
米希安浑身一抖,这个声音——白纱裙,白凉鞋,一张拉宽的狐狸脸,女人扶着楼梯口的石柱,手指在上面欢快地敲打……
艾拉。
艾丽丝的女儿,艾拉。
艾拉欣赏着米希安的表情,慢悠悠地走过来,“别想了,逃不走的。”她瞥一眼场地,那儿理应有十一名守卫三名囚徒,现在却只有四名守卫零名囚徒,不过艾拉并不着急,只当是对方迟了。好戏还没开场,于是她坐下来亲昵地撞一撞米希安的肩膀,继续她们的小谈话。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为什么要背叛——可我亲爱的米希安,我可从来、从来没有背叛,因为咱们从来不是一伙的,从小就不是——凭什么我一个纯血成了哑炮,而你们混血可以有魔法?我不知道分配魔法这事儿归上帝还是梅林,但很显然他们两个都把我抛弃了……”
“我做了什么呢?我能做什么呢?我除了忍耐还能做什么呢?”艾拉望着天空自问自答,突然变得有些伤感,“我努力生活,融入麻瓜,时时刻刻记着自己是个魔法残障,是家里的诅咒——我不得不用双手扫地、刷碗、拿东西,我买了根魔杖,好几年每天晚上都会祈祷这不是个绝症,生日成了我最痛苦的日子,推开蛋糕眼巴巴盼着某个糊涂巫师算错了年龄盼着一只迟到的猫头鹰!我眼睁睁看着身边所有小孩表露出了魔法天分,包括街尾那个满脸雀斑的丑丽莎!我究竟哪点不如她?哪点不如你?既然梅林不愿赐予,又何必让我知道魔法能创造怎样的奇迹?我不是佩妮•伊万斯,因为佩妮•伊万斯没有出生在一个魔法世界的纯血家庭,我是个纯种,而我他妈的是个哑炮。”
天空开始哭得厉害,几米外有一把椅子还有一把伞,不过艾拉既没去坐椅子也没去取伞,她任越来越大的雨水刷过自己的脸,将湿透的头帘拨到一边。
“我试着适应,每天都在试着适应——我本来已经有自己的生活了!可这个时候你们又出现了,阴魂不散地出现了!举着魔杖大摇大摆地走进我的生活……为什么我在安全屋就被冷落、被忽视、永远只能坐在角落里?没有魔法是我的错?没有半分美貌是我的错?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对我这样没有魔法相貌平凡的人来说需要做什么才能在这样一个世界存活,因为你在出生时就已经比我高了几百个台阶……五个男人,风格迥异却帅出天际,凭什么个个都喜欢你?你哪里了不起?‘漠不关心,还有视而不见,往往会比直截了当的厌恶造成的伤害大得多’,你真该读读《至理名言:邓布利多》。瞧瞧现在,我们美丽的公主身陷高塔,但好像没人能来救你了呢——既然你的爱慕者们一个个自顾不暇。”
艾拉咯咯笑着掰起了手指,“来,我来帮你盘点一下,那些年喜欢米希安的帅哥,他们如今都在哪儿?咱们可以从那个肌肉男珀西瓦尔开始,哦,可怜的珀西瓦尔被困在了值班室,陪伴他的是一杯美味的咖啡和三名可敬的守卫;高文和兰斯洛特应该在签他们的死亡通知书;亚瑟的老朋友打算在楼道里给他个惊喜,再好声好气、温温柔柔地请他来玩个游戏,至于科林……”
艾拉再次瞥一眼场地,这次她看到的景象没让她失望——装有八名死刑犯的巨笼已经就位,最重要的:两位黑金主角也以各自的方式被请上了舞台。
“啊,看来科林拉电闸的时候一定不小心电着自己了……看来再厉害的巫师,生理构造终究还是人类嘛。”
天空下着岩浆,白惨惨的光炙烤着他的皮肤,刺目得如同九个太阳;他从不知道自己可以毫发无伤地疼成这样,但他必须坚强。他必须坚强。亚瑟眨掉眼泪清空视野,余光拨开雨帘扫视周边:除了面前的监斩官,场地上另有四名全副武装的守卫,两两对称地站在十五码外的角落。一开始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站那么远,可监斩官很快给了他答案。
“某人让我转告一个秘密。”监斩官说着从口袋里摸出卷纸条展开。
亚瑟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但监斩官好像被难住了,笑容从他的嘴边淡去,那张边角冷硬的面孔浮出一层困惑,像看到了阿拉伯文,他停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将那句话清晰地念出来:“‘对不起。’”
亚瑟听到这话也愣了片刻,但也仅仅是片刻,片刻之后监斩官已经将湿烂的纸条扔到一边,“我猜那人大概是想对接下来发生的事表示遗憾。”
亚瑟心脏一沉,眼睛不自觉地瞄向科林与巨笼内的七八人,“别告诉我你想玩什么烂俗的二选一。”
监斩官嗤笑:“A字头老大为你设计了一个特别的游戏……你知不知道尤利乌斯•凯撒死后他的朋友安东尼说了什么?”
亚瑟没有回答,他忽然觉得喉咙很干,耳畔雨在不停下,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十三岁的那个雨夜,他夹着拐杖借一条绳梯从二楼逃出家,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水坑去了伊尔环形剧场,八点,那里有一场学校剧团的慈善义演。
那个被刺杀的倒霉主角本该由他出演,如果他没在演出前两天摔断脚脖子。那晚他从剧场侧门溜进后台,一瘸一拐地挡开四面八方同情的视线,躲到舞台侧面的深红帷幕后看表演。木地板上竖着漆成饼干色的纸壳布景墙,鼓风机吹起台伯河蓝缎做的浪,先知抓着凯撒的手,沙哑嗓音在他耳边不断回响:留心三月十五日,留心三月十五日……他看着凯撒点头、回家、安慰妻子的噩梦、被捅,看着本该属于他的白色托加袍、金别针与泰尔紫腰带被破裂的颜料袋染得鲜红,那个笨拙的候补主演啊一声,退两步倒在地上。那时他眯着眼在台边冷笑,指尖转着一把道具小刀,他对候补生气,对自己生气,对那个害他摔断脚脖子的篮球生气,那时候他十三岁,并不懂什么心宽的大道理,只满心想着那个倒在血泊里的人该是他,该是他!
然后安东尼上了场。
莎翁写这幕剧时,一共为安东尼安排了两次流传千古的演讲,第一场安东尼面对刺杀凯撒的诸位刽子手悲痛交加假意归降,第二场安东尼借凯撒之死煽动民众群起而反,两次演讲,两场表演,而在两幕之间,根据他们的改编,安东尼与死去的凯撒有十五秒的独处时间。原本排演时他从没在意过这段时间,作为逝者他总得闭着眼。但那晚不同,那晚他站在舞台边,像具脱了肉体的魂,远远看着那个被他留在世间的人:他的朋友久久、久久地守着他的尸首,灯光收拢,那具灵魂也在熄灭,他的朋友那么孤独,慢慢慢慢退化成博物馆里的希腊雕塑,冰冷线条,空空眼珠……
他看得眼眶湿热,身体沉得就要坠过舞台直下地狱,过了很久才想起来那不过是一场戏。
尤利乌斯•凯撒死后他的朋友安东尼说了什么?瓦里安特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个音节都在他的心里敲响一口钟。
“‘即使我活到一千岁,也找不到像今天这样好的一个死的机会,让我躺在凯撒身边’……”
瓦里安特说着,不愠不火地替他拔出腰间的枪,拉开枪栓送到他手上,轻轻一股力让他的手指在冰冷金属上弯曲、握紧,“你今天必死无疑,关键在于要不要他陪你,如果你不肯动手,我会确保他一直活下去——在你死后。”
一直活下去,在他死后。
亚瑟忽然觉得一阵铺天盖地的怕,他不知道怎么想,但有那么一刻——神情恍惚的一刻他真的几乎要开枪,可紧接着又猛地醒过来被自己惊出一身冷汗,冰冷的雨水裹住他的身体、他的金发、他抬起的枪口——他在干什么?他刚才想干什么?
亚瑟稳了稳,他可没时间陪瓦里安特玩这种无聊的苦情戏码——举起的枪支倏忽之间猛转九十度顶上瓦里安特的下巴。
不出他所料,瓦里安特依然在笑。
让特里斯坦吃惊的是,正牌行刑手依然在笑。
这不应该。他们明明被劫,被打,被捆,被困,他们此刻应该境遇悲惨,心境悲凉,怎么也不应该面对奚落笑起来。特里斯坦看得出来,这并不是那种充满骨气的殊死一笑,而是由发自肺腑的坦然催生。
不懂的问题就要搞明白。
特里斯坦顺手摸过一把缴获的枪支抵住俘虏的下巴,对方却笑得愈发响亮。就是在那时特里斯坦意识到不对,他落下枪口,瞄准对方大腿拉开保险扣动扳机。
咔哒声传来,微弱得像一只幼年七星瓢虫不小心摔碎了壳。除此以外,什么都没发生,没有惨叫也没有血,什么都没发生。
特里斯坦打开通讯器连通亚瑟,再是高文,再是兰斯洛特,再是珀西瓦尔,没有声,谁都没有声。
俘虏笑得他心烦,特里斯坦一拳将对方打成重度牙关紧闭症,然后跌撞着取出弹匣,用拇指推出一枚子弹举起在眼前看,没有问题,他看不到任何问题……他拔出魔杖将其切开——
没有点胶。这些子弹没有点胶。失去了点胶,失去了密封性,底火受潮,这些废枪压根用不了。
特里斯坦跳了起来,那四个人,他们刚刚送进监狱的四个人,他们相当于什么武器都没带,只穿了一身装备服就走上了T台——或者说,通往地狱的传送带。
就在特里斯坦以为事情不能更糟时,地上的窥镜忽然亮起一道红光,疯狂地转起来。
瓦里安特在叹气:“恐怕我得遗憾地通知你:你的枪出了点小问题。”
男孩也叹气:“恐怕我也得遗憾地通知你:我的枪没问题——难道我会蠢到明知道掉了圈套、却还相信手里的枪没被动过手脚、然后不采取任何行动就用一把废枪指着你?”
瓦里安特心里一动,“你不可能有时间换子弹。”他想说得斩钉截铁,可语气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男孩大笑起来,笑得非常畅快,“你想用你这颗脑袋跟我赌吗?”说着逼近一步,枪管稳稳地顶住他的鼻子,“叫你的人拆了弹匣扔开。”
瓦里安特在心里迅速排过一系列选项:让四名守卫将枪口转向男孩无疑没有必要,等他们的子弹冲破雨水飞过来他的尸体恐怕都凉了。瓦里安特一点儿都不想死,至少不想这么窝窝囊囊地被一枪爆头;即便四名守卫扔了弹夹,除了地上跪的那位,他手里也还有不少筹码,远了说他有另外三名同伙,近了说有巨笼里八名人质……
“扔了弹夹。”他吩咐。
眼角扫到目标达成后,男孩偏头示意一下铁笼,给了他第二条指令:“把钥匙给我。”
瓦里安特这次没怎么想就乖乖照办,他一手举着伞,另一只小心探进口袋,感觉对面男孩的呼吸越来越紧……有趣。他故意将手缩成一个拳头,再伸出来给男孩看空空的掌心。
“啊,不在这儿。”
他用同样的方法慢悠悠地探了两边裤兜,一次献给男孩一些雨滴,另一次献给男孩另一些雨滴。他看着男孩的脸色越发焦躁,在心里微微一笑,将手从最后一只兜里伸出来,展开给男孩……
“Oops,钥匙好像不在我这儿。”
“我不相信。”男孩咬牙告诉他,一头金发吸饱了雨水黏在额头上,让那张小嫩脸显得那么失望,还是……绝望?
瓦里安特几乎能看到他在男孩信心上搅出的大口,“真的不在我这儿,”他将心里的笑移到嘴角,轻拍脑门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噢该死,我想我把它交给艾尔伯特了,看起来咱们只能回你敲晕他的那条走廊拿了。”
男孩看上去有点崩溃了,瓦里安特明白他已经将猎物围入了死角:男孩显然不愿意抛下他的黑发小情人去取什么钥匙,他更不能带着那个被电得半死的人去,男孩不能让他任何一个手下离开去取钥匙也就是搬救兵,他更不能一直这么拿枪和他僵持在这儿。
有趣。
“我不信。”男孩又说了一遍,他的声音现在透出无法遮掩的恐惧,瓦里安特享受地看着对方散开的瞳孔,像鲨鱼扑向滴在海面的一滴血……
“艾尔伯特看上去什么都不知道——你不可能把钥匙交给他,把钥匙给我!不然——”
“不然什么?”瓦里安特问得彬彬有礼、兴致盎然,男孩越恐惧他越放松,感觉一切正渐渐滑回他的掌控之中。
“不然……”男孩吞吞口水,目光像个坏掉的指针似的来来回回扫着两边守卫,“不然我就杀了你的手下——”
瓦里安特瞧着男孩的模样哈哈大笑,“杀了我的手下?杀了我的手下?小子,你没杀过人对吧!”
男孩听到这话瑟缩了一下,这让瓦里安特更得意了:“你那把枪里有子弹也好,没子弹也罢,我来告诉你待会儿会发生什么吧——待会儿我的其它手下会带着你三名同伙来这儿,然后你会不得不扔下指着我的这把枪,我会留几分钟给你们告别一番,再然后你可以睁大那双漂亮眼睛好好看看你家那位可爱的小朋友,放心,等你死后,我认识一些兄弟会把他照顾得非、常、快、乐——”
这话触到了逆鳞。
男孩气得浑身发抖,狂躁野牛般从那双蓝眼睛里冲出来,手猛地一扬似乎是想崩了一名守卫证明自己敢开枪,然而——或许是本就没拿稳,或许是甩手臂的幅度过大——那把枪在众目睽睽之下——脱手飞出。
黑色回力镖在空中在雨中旋转着切开一条路,左边两名守卫一时没看清形势惊恐地往地上一扑……右侧守卫倍感惊讶地看着枪支落地砸起水花、无数小水珠兴奋地蹦起又落下……死亡金属被惯性支配着在积满雨水的地上继续滑出四五米,就在它停下的瞬间,瓦里安特忽地发现枪口正对着自己。
他被无形的真相击中,一下子明白过来——一切不过一场戏,一个年轻小鬼头成熟的演技,他看着余光里男孩脸上所有焦躁所有恐惧所有不安所有为难一扫而空,猛然转身却为时已晚……
亚瑟拔走瓦里安特腰间的枪、臂肘一拐砸断了他的鼻梁,瓦里安特猝不及防本能地抬起手臂格挡,亚瑟一掌劈开后跃起来将对方踹到墙上,反作用力逼得他不得不在跌撞中后退几步;瓦里安特在他对面痛得弯下了腰,黑色伞面从头顶滑落挡在身前;亚瑟知道那几名守卫用不了多久就可以重新装起弹匣,两步飞跑过去想撕开伞面,瓦里安特却在他伸手的瞬间将伞一收——
亚瑟扑了个空,背上狠狠挨了一掌,他向前一栽顺势在地上滚了两圈躲开后续——然而没有后续攻击。
瓦里安特留在原地做了个古怪的动作:他将黑伞重新撑开,一手握着伞杆,一手握着伞柄……
轻轻一拧。
三十码外,巨笼中央忽然射出一条笔直的红光,接着红光开始舞蹈般摇摆、膨胀,分生出无数条照在笼内人身上,起初他们只是茫然地看着那些红光,可紧接着红光越来越亮——笼中的汤姆想到了自己那个搁浅的魁地奇梦想:他又一次走上了战场,旌旗猎猎,战袍飞扬……然后汤姆脸上的微笑被红光切开了、剁碎了,他微笑的嘴角从脸上掉下来,弯弯眉梢落到地上,几秒之后,汤姆和他的梦想变成了一团团形状不规则的拼图,被雨水哗一下冲开成一大片粉红……
亚瑟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偏身躲开瓦里安特划来的老拳,鞋腰在地面上划起半圈雨水后飞起来踢中对方手中伞柄,黑伞被高高抛到空中,在雨中旋转如一朵怒放的花、一轮卡啦卡啦欢快行使的旋转木马……接着这朵花落下来,被匕首划开只剩一副骨架。
雨点惊起。
亚瑟踩着瓦里安特的脑袋两步跑上墙猛力一蹬,借助巨大的反冲狠狠摔到地上——背部那个早已躁动鼓起的小球“啪”一下被他压扁,悬在他与地面之间大大减小了摩擦系数,他躺在这面滑板上,磁悬浮列车般向科林的方向冲去,期间瞄准十一、二点钟方向砰砰就是几枪。
两秒过后,他终于滑到了科林身前,而他的好运也由此到了尽头:他的子弹没了,而面前还有两名清醒的、全副武装的守卫。被他压扁的辉光球扩大弯曲成一面盾牌。他撑住盾牌护住科林,然后自己也钻到了蓝光的庇护之下。他知道他们撑不了多久,但还是花费了宝贵的一秒扯掉了科林头上的黑罩。
这时他才看到科林的状态:科林眼神涣散,一头栽到了他身上,细嫩的颈间电击项圈宛如毒蟒,还在噼里啪啦释放出浅浅的淡蓝色火光,他扶着他,觉得自己的手臂自己的身体也开始变得酥麻。与此同时,辉光球变得越发虚弱,每当一颗子弹打在盾牌上面,科林嘴角的血沫就浓一点,流过嘴唇淌下下巴……
亚瑟不知道怎么办,他不能用这越发稀薄的盾牌撑着,但他也同样不能拿开……然而他很快就不需要担心这点,因为辉光球在出现二十七秒后——灭了。
他们赤裸裸地暴露在了枪口之下,没有枪弹,没有救援,他没有盔甲,但科林可以有。
亚瑟坐起来,做了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科林虚弱地跪在地上,而他后掰肩膀,拢起双臂,将他收在了自己背后,那一平米的安全区里。
我来做你的盔甲。
做完这一切,亚瑟才忽然迟钝地想起来,其实他还穿着件防弹衣。
感人啊,真感人啊,感动得她都要哭了呢,只是挡在前面有什么用?艾拉打开搁脚架起枪,面孔浮起一股狰狞的疯狂——然后她忽然被人当成了枪:两条鼓满肌肉的粗手臂将她整个人往空中一提,在她扣动扳机的瞬间将子弹扭转了方向。
砰!
如果此时艾拉能够保持静止,那么她将绝望地看到倒数第二名站立的守卫捂着腹部倒地大叫和倒数第一名守卫惊慌地抬头寻找狙击手,然而艾拉没这个幸运的机会,下一秒那双手臂将她抛起来——天空和地面在眼前打了个旋儿——她在半空尖叫着转了半圈儿——一只手臂在她腰间一卷将她卡在腋下,另一只伸过来抓住她紧握扳机的手瞄准什么方向又是砰的一枪。
这枪开完那人收了枪将她放回地上,很没诚意地咕哝了句“抱歉”,艾拉晕晕乎乎,用软绵绵的腿踩了两步就啪的一跪。
珀西瓦尔没时间扶她,他甚至没时间先给米希安松绑——场地上亚瑟反应还算快,和他简单碰了下眼神扛起科林就踩着水花向塔底冲来,珀西瓦尔探出身子射烂了塔门上的锁。
锁眼崩开与木屑与雨点一同下落——接着下落的就只有木屑与锁:方圆五十码内百万粒雨点像是被某个小家伙眼中闪烁的金光所迷惑,一时间忘记了重力法则,它们悬浮在空中轻轻颤动,变成无形的线串起的珠帘,又渐渐伸长、弯曲成怪异的磁感线的形状;十几双睫毛在骤降的气温中挂了霜,张大的嘴巴里呵出一团团白花花的气……然后一切忽地又恢复了秩序:雨水重新瓢泼,却像得了指引的车流似的汇过来扎团结伙,它们两两结合、再两两结合,直到化成不会消融的俄罗斯方块,一砖一瓦在门前咚咚咚垒起一道五米高的弧形冰墙;冰墙堵在门口切断了登塔的路,与防空洞活板门上那块巨冰一起将他们锁在了高处。
珀西瓦尔全部精力都锁定在这一幕,因而没注意到某个正在苏醒的人影。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瓦里安特已经敏捷地向刑讯室后一扑躲入了他的视线死角,所以珀西瓦尔没看到瓦里安特从口袋内掏出那个火柴盒大小的黑色装置,也没看到瓦里安特按下装置上那枚深红色圆键,但他听到了背后旋转楼梯间里那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他的骨头是廉价的火柴,总点不着。于是暴躁的主人将他拆得七零八落,一根根掰下来在盒面上大力摩擦,直到他被擦出火花,烧得焦黑也不停下。他费力地蜷起身体,但总有人按住他的肩膀将他压平,他们抽出他的神经通电,电荷被塞进棒球发射机瞄准他的脑袋,似乎哪里冒了火,他呛得吸不进气,眼前飘着一阵阵的黑烟,子弹像是直接打在耳膜上,心脏一阵阵的痉挛,他用双手死死抓着心房,恨不能将那块组织挖出扔掉,指甲深深嵌入肉中,就要断在那里成为一座座墓碑,然而又有好心人抓起他的手,用订书钉将指甲钉回了皮肉。
眼前聚不出个焦点,只能看到一个男人的脸,真好看啊……他迟钝地想,在睡着前能看到这么好看的一张脸……
睡着前……
脸的主人抬手狠狠甩了他一记耳光,用了十足十的力气,他的身子动不了,脸被打向右边,连带着脖子也痛起来,嘴里猩甜得恶心,不过倒是清醒了一点。
等他终于从电狱爬回人间,迷迷糊糊睁开眼,他恍恍惚惚地意识到,亚瑟……好像有点生气。
亚瑟气得眼睛都红了,见他醒了,立刻背过身去了远处,去干什么他不清楚,因为公主走过来挡住了他的视线,公主抬起他的一只手,从他被勒红的手腕处开始治疗。他还看不太清楚,但
他似乎在一个很高的地方,珀西瓦尔拿着一根长长的黑棍子,正蹲在城垛边担心地看他。过了一会儿,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也能点头,于是米希安问他什么他都点头,但公主看起来更难过了,她转身唤着什么人,不过那人没来。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觉得很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坐在这里,衣服还湿答答的。他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好像在下雨,他倚在什么石头上,想抬头看看天空,但脖子疼得厉害,他又连忙低头,脖子断了似的向下一折,米希安好像被他吓坏了,开始用魔杖捅他的肋骨。
又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好多了,也清醒了不少,亚瑟回来了,他能清楚地看到亚瑟发红的眼眶和紧绷的嘴角,也能听到对方在雨与枪交织的声网中一言不发。亚瑟两手空空地走过来跪到他身边,干脆地解下自己身上的防弹衣往他身上套。
其实他想说他感觉很好,他不需要这个东西,但他的左脸还是麻的,于是最终他谨慎地什么都没说。一件防风罩衣蜷缩在他们身边的地上,像只受了惊的兔子,等亚瑟给他穿好防弹衣,又拎起那只兔子给他穿上。衣服穿完他觉得暖和不少,撑着身子坐直了一点,试着冲亚瑟笑笑,但亚瑟不看他,只是将头埋得很低,然后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条口水兜绕过他的脖子,手伸到后颈处打了结,掀起下摆擦了擦他脸上的水就再次转身离开。
科林试着爬起来,尽管一边的塞诺斯用眼神告诉他这是个糟糕的主意。几秒钟后他也发现了,他坐着的那块石雕的女巫长袍实在有些滑,他扶着想站起来,结果狠狠摔回去吻了女巫的袍脚。可他没第二次机会尝试了——
冲撞弹是一只温柔的小拳头,咚一声扣上瞭望塔的头,塔顶上空笼罩的金色防护盾起初看上去并未受任何影响,它顽强挺立在原地,远远看去像一只巨大的照明灯泡。然而两三秒后,随着一阵清脆的金属崩裂声,防护盾在忽然之间跟只被敲碎的蛋壳似的咔嚓咔嚓碎成了一片一片。
紧接着十几枚柠檬状的小东西嗖嗖窜出枪口、划开雨水冲向塔楼,它们有些撞上掉落的防护盾碎片弹开了,但更多保持了原来的飞行轨迹——没有傻子会在对抗魔法的时候使用手榴弹,一个羽加迪姆勒维奥萨就可以送他们升天,所以美国人在二十年代发明了这种叫“折射弹”的小玩意儿,它燃烧产生的气体颗粒足以使任何五级以下的攻击魔咒发生折射乃至反射,等白烟散开在周遭空气中形成一道透明保护伞,瓦里安特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冷笑着抬手示意——
“自由射击!”
吼完这话瓦里安特握住那挺M-17痛快地嗒嗒嗒嗒打了个连发,然后重新装填子弹点、杠、点地打着玩,像在用摩尔斯电码预告对方的死亡。虽然射不到人,不过他知道这些火药绝不会白白浪费,每一颗子弹都将打在对方的承受力上。他想象着塔上的人该是何等绝望,对方那可怜的偶尔的回击的确有着极漂亮的准头,可最终也只报销了那么几台枪伤了那么几个人……
折射弹的威力开始消失,却并没有惹来什么大问题,飞扬的弹片击穿一道道咒语,在空中引爆出一朵朵金红焰火,释放的热量将雨滴蒸发成水气滋滋作响,宛如烧红的烙铁烫在皮肉上。咒骂与惨叫接力不停,空弹壳溅起的水花在他脚边连绵不绝地怒放……
就在瓦里安特得意之际,随着“啪”的一声爆响他瞎了——瞭望塔顶的探照灯两千万支光的刀锋无情地插进放大的瞳孔,强光的扫射让地面上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背过身——
“切断电源!切断电源!”瓦里安特抓下腰间对讲机对中央控制室大吼。此时他的怒火已经濒临极点,巨大的气压就要将脑壳掀翻。
你们想玩?那咱们就来点主菜……
震波扫来的瞬间,珀西瓦尔感觉自己一百八十磅的身躯像只煎锅里的鹌鹑蛋似的连翻几面,水平地面几乎变成垂直墙体,他得像只壁虎似的紧紧扒住水泥才没被再次抛起。如果不是米希安拉着,塞诺斯此刻怕是已经从二十余米高的塔上摔了下去。
城垛在眼前轰然解体,滚落的巨石砸得冰墙飞溅,浩浩荡荡如迁徙的角马群般腾起一大片浓烟;两分钟前还闪耀得像个明星似的探照灯爆出一道道细溜溜的火花,如同一只垂死的变异章鱼
般挥动着几百条长触角,等电火花终于不再闪动,探照灯像只大油罐似的闷声爆开,与基座分离后咚一声撞上女巫石雕,石雕从基座处开裂,片刻之后终得解脱,它从高塔上一跃而下,在一阵让人魂飞魄散的吱呀吱呀中将下方的铁笼与人体彻底碾成了一幅二维平面画……
如果说此时还有什么事值得庆幸,那大概就是科林被彻底炸醒了。
城垛虽然低矮,可失去了它的掩护他们与危险之间只剩一个塔楼高度可以勉强当做盾牌,只能先撤回楼梯处避难。亚瑟很想把科林抱过去,可火力让他们谁也不能直起身,于是他只好将科林的手绕在脖子上、扶着他的腰架着他撑过这段路程。进入塔内科林说他自己能走,亚瑟气得耳朵冒烟,根本听不见这话,坚决地将那个虚弱的傻子拉到了背上。旋转楼梯间的石台阶被雨水冲得又湿又滑,亚瑟一边在心里咒骂一边两步一台阶地稳稳走下去。
他们下到底层时其他人已经在了,珀西瓦尔先他们一步提着艾拉回来,护住她的头将她放倒在地上。亚瑟真不想让科林站在冰冷的地上,可他别无选择,他将科林放下,觉得自己脚底有如针扎。现在他们暂时安全,刚才那些记忆也回来了:
汤姆……
巨笼……
项圈……
电击……
亚瑟提醒自己深呼吸,让冷空气把那些场景挤出脑海——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做:塔底那扇被珀西瓦尔射烂的门失去了固定前前后后地荡着,风不停地从那个大口刮进来向他呜呜控诉——门外冰墙已经碎了一半,这门不能就这么敞着。他的视线在塔底转一圈:这座塔的结构非常简单,塔底除了几个散发着刺鼻油漆味的装修桶就只有一些破木板,除此以外没别的了。
科林对着那扇破门瞪了瞪眼,可整个人却像没了电,眸中金光微弱地闪了闪就灭了,他看上去还想继续尝试,亚瑟压着火将他拉开。
“你,那边坐着。”
在科林争辩前,米希安及时清清嗓子,“那扇门我能修。”
一分钟后,米希安用永久粘贴咒和木板将门封了七八层;一分零一秒,通往防空洞的活板门下传来了砰砰的敲打声,压在活板门上的巨冰被震得向旁一滑,珀西瓦尔眼疾手快扶了一把。亚瑟一边迅速把那几只油漆桶拎过来压住巨冰一边暗自庆幸巨冰足够大——应该吧,在融化之前。
他们不能就这么被动等下去……
亚瑟转向米希安:“你能不能提前给伊索尔德发求救信息——”
艾拉忽然在脚边翻滚起来,她拼命挺着肚皮,像条被冲上岸的鱼。
米希安和亚瑟交换了一下眼神,拔出了她口中的布。
恢复了话语权后,艾拉放声大哭,“咱们完了!”她嚎叫着,“咱们完蛋了!我把伊索尔德的事也告诉他们了!你们的救援——咱们的救援大概早就死在半路上了……”
他们想把她弄死在半路上,幸而她提前得到了特里斯坦的警告。
伊索尔德挥动魔杖,干脆地向“蜻蜓”发了个霹雳爆炸咒,却被对方轻巧躲过。在她想出下条应对之策前,“蜻蜓”就已经翻身旋转一百八十度,下方悬挂的两杆机枪向她们猛力开火。训练有素的伊瑟飞马疾速向下俯冲勉强躲过了这波冲击,但经历了短暂失败的“蜻蜓”却毫不气馁,又将匣内剩下的子弹尽数送给了她的一名伙伴。
她们并非没有实战经验,但所谓走私,其技在“藏”不在“闯”,伊索尔德知道这样的战斗绝不能持久。伊瑟飞马是有血有肉的魔法生物,它的体力绝不可能耗过那架冰冷的机器。而从速度上讲,伊瑟飞马或许能以灵活的身段和频繁的转弯甩掉大型巡逻机,但却绝对逃不出轻巧的“蜻蜓”的攻击距离。伊索尔德尝试着向飞机油槽射出一道咒语,可红光打在施过反弹保护的机尾被甩了回来,险些击中她的同伴。她又转入对方视觉盲点变出一队布谷鸟试图袭击引擎,鸟儿们收拢羽毛扎过去却被热检测扫描仪和打击系统烧了个干净——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
伊索尔德一边命令身下的伊瑟飞马挥动双翼使用暴风攻击,一边有些绝望地意识到,被警告的优势大概只持续了几秒,除了没有被偷袭,他们现在已经被死死困在了这片领空里。“蜻蜓”在暴风的影响下被吹向一边,但这架身经无数风雨的降雨机早就对此习以为常。驾驶员掉转机头,很快像个回旋镖似的以197节的时速重回战场。
这次归来似乎耗尽了“蜻蜓”所有耐心,伊索尔德看到吊载塔架上,一枚“西北风”空对空导弹正滑入弹射仓,而更糟的是,雷声响后,一条紫色闪电斜斜劈碎了风暴云集的东南方。
而在东南方向八英里外,希尔内斯开始了又一阵雨。
雷声几乎要将高塔震裂,倾斜的雨水汇成一条条瀑布灌进旋转楼梯间。他们不敢推走活板门上的巨冰,于是水流只是以极慢的速度往下渗。
几分钟前珀西瓦尔还能放心打开电击棍电源开关,可现在不行了,雨水淹没了三级台阶,他浑身都是湿的,之前他还暗自抱怨电击棍电力不足,如今看来这种想法简直多余得可笑。他们迫不得已只能停止防守灰溜溜撤回楼梯间,幸而试图从防空洞里突击进入塔楼的人也意识到了打开的活板门意味着一场可怕的冷水澡,放弃了从那里攻击——这也根本没有必要。
他们原本只是被困住了,但现在他们又绝不能继续待在这儿——上涨的雨水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下来,等旋转楼梯被淹没,这里会成为他们水葬的墓地。
而行刑场上,瓦里安特的人将M-17弃置一旁换上了轻型机枪——三挺。连发的子弹如今已经打空了三匣,但对方更换第四匣的动作却不紧不慢,瓦里安特笃定他的笼中困蚁必死无疑,悬而未知的不过是死法而已。
他们没有支援,没有武器,只有珀西瓦尔身上一条可以用来上吊的钢丝线,营救目标已经死了七八个,孩子们的影子都没见到,高文和兰斯洛特不知所踪,塞诺斯是个孩子,科林虽然恢复了很多但也仅能变出最基本的取暖用火,对方有至少四十人,几乎是他们的十倍,攻破下面的防护网只是个时间问题——亚瑟不想承认,但看起来他们似乎真的无路可走……
无路可走……
无路可走……
他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跳起来直奔瞭望塔另一面:它的背面,尚未遭受攻击的背面,紧邻那条“护城河”的背面——无路可走,就用游的。
铅灰色的天空下,石墙夹击下的“护城河”像条狭长的黑色棺木,只有偶尔游动的水波反射些许光线上来告知他们液体的存在。
在亚瑟开口之前,紧随其后的科林已经看出了他的意思,巫师放出魔法草草勘察了一下水形:“长一百三十米,宽三米,水深九米,跳水落差八米,水温……有点低。”
“你准是疯了。”米希安惨白着脸从“护城河”前退开。
“如果你有更好的主意,我洗耳恭听。”亚瑟叹气。
“你会游泳吧?”珀西瓦尔充满希望地问塞诺斯。
小家伙迟疑了,“会,可是……”眼神看向下方近三层楼的高度。
“是海水。”科林忽然说,他又舔了一下手心里用魔法捞上来的少量液体样本,确认再三之后吐了出来,“是海水,这条‘护城河’一定有个换水口。”巫师闭上眼,再次释放出魔法潜入水下搜索着河底每一寸地……找到那块钢铁井盖并不难,难的是——
“它在大概九十米之外。”
“放水?”珀西瓦尔立刻提议,“把井盖掀开,等水流走咱们可以从排水管出去——”
“不行。”科林皱着眉头收回手,“里面有个水位探测仪,一旦希尔内斯的人发现水位降到一定值他们一定会派人拦截排水管,到时候就是死路一条。而且从水路出去,咱们没有任何接应,茫茫大海咱们没有退路……即使跳下‘护城河’也只能游到另一头。”
“另一头也没有退路,不过是换个地方被困罢了。”米希安立刻反驳,“那儿只有另一座瞭望塔——”
“离出口更近的瞭望塔。”亚瑟插话,“那儿紧挨停车场。”他探头查看了一下瞭望塔的石墙,伸手摸了一下,虽然塔不是石块垒起来的,不过多少有些凹凸处,“只要有一个人攀上对面那座塔就可以弄段绳子把其它人拉上去……”
“这座塔撑不了多久。”科林说,用目光示意着瞭望塔另一侧猛烈的炮火攻击,“咱们必须走——”
“还有个问题,游一百三十米可不容易……”珀西瓦尔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塞诺斯。
短暂的沉默后,米希安灵机一动:“井盖。”她指着黑漆漆的水面,“咱们把井盖掀开,利用水流游过去。”
科林迅速估算了一下这个提议的可行性,“一百三十米的距离,考虑到水流和水温,一个人四五分钟或许可以过去……”他取过米希安的魔杖在地上计算起来,“跳水落差八米……保险起见最浅跳水水深是五点四米,也就是说水位线在五点四以上跳下去就是安全的。‘护城河’长一百三十米,水深九米,河流宽度三米左右,这样算来,九减去五点四乘上一百三乘三——三十一万加仑的水,咱们的逃生时间是河流排出三十一万加仑水的时间……”
亚瑟接过魔杖试图计算可魔杖在他手里不起作用,于是他只好握住科林握魔杖的手勾画着示意图,“咱们不能把井盖开得太小不然水流速度太慢会增长游泳时长和体力消耗——”
“还有失温。”科林补充,“水温太低了。”
“还有失温。”亚瑟同意,“可咱们也不能把井盖开得太大,不然水流失得越快希尔内斯的水位线警铃就会越快响起,如果咱们被困在了两道墙之间,就彻底被困住了,考虑到井盖直径……”
“五度。”科林跟着亚瑟的思维奔跑,“井盖打开倾角在五度以内会留出大约——”他的语气非常犹豫,要考虑的因素太多,而对面的轰炸声又实在恼人,一次又一次切断他的思路——
“十五分钟。”亚瑟替他说完,“最多十五分钟。”
“咱们没有那么久。”珀西瓦尔阴着脸,“按照对方目前的火力,这座塔撑不了十五分钟,咱们必须尽快行动。”
亚瑟点点头,“我想咱们得分三队过去——”
“为什么要分队?”塞诺斯不理解,“咱们不能一起跳下去——”
“不行。”科林打断,“塔上必须留人防守,不然这座塔用不了十五分钟就会沦陷,而且下面的人长时间见不到咱们的面一定会起疑,咱们不能冒他们去对面那座塔迎接咱们的风险。而且即使抵达了对岸第一个人爬上塔楼也需要时间,不能所有人等在水里一起失温——水温太低了。”
亚瑟点着头,“所以要分组。我先过去想办法打开井盖——”
“你不能一直撑着它。”米希安忽然看到了另一个问题,她看向科林,可巫师摇摇头,“距离太远我没法用魔法撑住……”
亚瑟露出了笑容,“咱们还有一捆钢丝绳记得吗?”
“你想把它——”塞诺斯睁大了眼睛。
“系上。”亚瑟肯定了他的猜测,“我带着一头游过去,你们把另一头固定在塔楼上保证井盖始终打开。”
“你是第一队。”珀西瓦尔顺着这条思路往下飞奔,“我和塞诺斯是第二队,我们一起过去。我可以爬楼,我以前有些攀岩经验。”
“那我和米希安断后——”科林话音未落一旁地上的艾拉就惊恐地滚动着拼命想引起他们的注意。科林憋了一肚子火,刚想喊她闭嘴可亚瑟已经发话——
“我游回来带艾拉,麻烦你们谁走之前把她推进水里。”
米希安百感交集地看着他,“亚瑟……”
“没什么。”亚瑟平静地说,“艾拉是个叛徒,咱们可以回去再找她算账,可我不能把一个姑娘扔在这儿等死。”
珀西瓦尔点头表示同意。
虽然科林的火越来越旺,但他知道他现在绝不能和亚瑟起争执,无论他多想现在就直接把五花大绑的艾拉踹下塔楼,“我带她。”他告诉亚瑟,“米希安可以在我们前面,我和艾拉当第四队,”亚瑟看上去非常担心,但科林没给他争辩的时间:“你不能逆流游回来,太远了。”
亚瑟的目光依然没放开他。
“我已经没事了。”科林向他保证,“只是有点累,米希安的医疗水平很高,至少比我好……”
“咱们开始吧。”珀西瓦尔干脆地打断了那两人,“时间很紧。”
“科林。”米希安向他伸手,“把魔杖给我,我再去加固一下咱们的防护咒——”
“我也去。”塞诺斯叫道却被亚瑟拎了回来,“太危险了,你给我待在这儿塞诺。”
“可我刚才救了你们!”男孩不服气地仰着脸抗议,“我有魔法……”
“你只有七岁。”亚瑟告诉他。
男孩生气地转身去拉科林的衣角,“我可以去帮忙是不是,我知道亚瑟哥哥听你的。”
科林捂着眼睛笑起来,还没来得及发表什么获奖感言就被亚瑟拦腰搂住,亚瑟一手捉住他两只手腕,另一只一把扯掉了他的外裤。
“你在干——”
亚瑟没理会科林的惊叫,他抱住巫师将他拖倒在地,抬起对方小腿将裤子扒下来,然后在塞诺斯面前单膝跪下,将两只裤脚从四分之一处各打了个结并用力扯紧,“待会儿下水的时候,把裤子这样从肩后用力甩过来,”亚瑟一边说一边做着示范,“要把尽可能多的空气困在裤料与水之间明白吗?它可以起到类似游泳圈的效果,帮你漂浮在水面上,减少体能消耗。”
塞诺斯点点头,眼神摆向米希安的方向。
“你可以去帮忙加固防护。”亚瑟退让一步,“但加固完要立刻回来。”他看着塞诺斯跑开去帮米希安,将刚才系好结的裤腿解开,将裤子丢到地上,“不许捡,”他用眼神警告科林,同时脱下了自己的裤子,“到时候你用我的。”
科林看了看亚瑟的脸色,最终选择用微弱的声音略加争辩:“其实我自己的——”
“已经烂成了这副样子。”亚瑟替他说完,“我这条更完好——”他跪回地上抓住科林的脚踝,一边将裤子往他腿上套一边讽刺地补充:“上面还带着我的体温。”
穿完他拉着科林的手臂让他站好,然后帮他调整了一下腰部的尼龙扣,手掌探进去试试松紧合适才将他放开,自己弯腰屈膝套上了科林那条监狱裤,手指擦过染血的部分时亚瑟觉得眼睛有点湿。
“你要再敢这么吓我……”小王子指着老巫师的鼻子恶狠狠地威胁。
“知道了。”老巫师匆忙地吻了吻他,“你注意安全。”
亚瑟接过珀西瓦尔手中那细小一捆钢线的一端,转身站到瞭望塔低矮的墙垛上,回头用目光与每一个人简单道别,最后停留在科林身上,用眼神细细吻别,那双漂亮的眼珠对他温柔微笑着,在他身后——烈火,碎石,飞烟,细雨,一切混乱而残酷地交织在一起,却在短暂的片刻之中失去了声音,他看着科林,像最后一次一样深深看他,他将这幕烙进脑海、又备份进灵魂,然后他转过身,深吸一口气——向前迈空一步。
他选用了最低伤害的入水姿势,可撞击水面的那一刻还是将他震懵了一瞬,像是橡皮泥捏成的身体撞上了冰冻的水泥地,亚瑟一下子觉得自己的腿没了。几秒钟后,他开始蹬水,出于求生本能奋力蹬水,等浮出水面,抬头再看,阴霾天空被两面石墙切成瘦长一条,昏黑的视觉效果让那座冰冷的塔楼显得那么远那么高,顶部弥漫的烟尘离远了反而看得更加明显,他知道科林正看着水面上的他,可他看不见科林,他只能看到一团黑影。亚瑟向上方挥了挥手,然后在水里艰难地转身,游动起来。
又一阵滂沱大雨冲刷起行刑场上大部分血迹,像在清扫战场以便第二轮开局,但对瓦里安特来说,他的对手并不打算陪他玩下去这件事他还被无知蒙在鼓里。
他只知道空气越来越湿,越来越重,越来越冷,几分钟前他还站在地面上仰望那群可悲的尚在反抗的蝼蚁,可现在他吃惊地发现对方正拼尽全力殊死一搏。不知他们用了什么魔法,射出去的子弹都像在推着空气中厚重的水分子走,一边前行一边结冰……
这让瓦里安特有点吃惊,却并不心急,弹药不足魔法来补?这想法未免太天真了些,瓦里安特转身吩咐:“去推那个大家伙。”
三只沉睡的木乃伊•偷袭者被人从山坡上推了下去。
特里斯坦向来以为以牙还牙是最好的做法。他来到流血的同伴身边将他推开去处理伤口,然后蹲下身接手修理地上一只立方体铁皮箱,箱体有两面已经被摔开,特里斯坦快速用黑胶带封住了一面创口避免元件丢失,然后将铁皮箱推过来。断裂的电线暴露在外,像被怪兽咬断的面条,特里斯坦凑过去用牙齿咬下那条红色和蓝色电线外包裹的胶皮,然后将两者的内芯捻在了一起。做完这一切他掀开立方体底部的盖子,用一块变形的长条废铁皮挖出了损毁的零件重新塞进一块大功率凝胶体蓄电池。
同伴在一旁用指尖飞快地在额头与前胸点了一遍十字。
特里斯坦合上盖子,掰下开关。
立方体像只恼人的蜂子一样嗡嗡叫起来,然而对于特里斯坦来说,就算是门德尔松也不能演奏出比这更美妙的乐章了。他稍稍松了一口气,又查了一遍他们的通讯联络器,它像条没用的荆条一样缠在他脑袋上沉默着,深刺勾进他的大脑,他将它剥下来,由一根电线与立方体和笔记本同时相连,“请告诉我你——”
“连上了。”同伙的约翰像个疯狂的钢琴家一样噼里啪啦敲着笔记本键盘,“哦不不不——”
“怎么了?”特里斯坦急急逼问。
“他们没用频道干扰。”约翰旋转面板给特里斯坦看,“所以你才能和伊索尔德联络上,他们用电波拦截装置干扰了那片地区的信号,包括他们自己的,看样子他们希望保持现阶段的保密状态不想让外人干扰……”
“所以如果想截断干扰波——”
“就只能摧毁干扰源。”约翰迅速敲下一组三角定位程序,屏幕上跳出一张卫星图,卫星图以一个闪烁的红点为中心不断放大,直到显示出希尔内斯监狱的大致轮廓才停下,“这里,”他指着
红点给特里斯坦看,“这座瞭望塔,干扰源是从那里发出来的,要想恢复通讯,咱们得炸掉它。”
特里斯坦权衡片刻,然后拔下通讯联络器重新戴回头上,“嘿小伊,介意帮个忙吗?”
打开井盖。
听起来多容易。
亚瑟哆嗦着,用僵硬的手脚拼命划着水,几分钟后,他回头借着战火的光亮看游过的距离,想判断他是否游过了九十米,可他不能确定,于是他转头向另一个方向看,四十米……或许有四十米吧。
他决定赌一把。
亚瑟将一直捏在指尖的钢丝绳小心地缠在手腕上打了个结,确保它结结实实拴在了身上后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水里。雨势还小,水下水流也较为平稳,他快速蹬着潜入水底,指尖触上修得十分平整的水泥地,希尔内斯引入水源的同时也引入了微生物,地面已经能摸到些毛茸茸的藻类植物,踩上去滑滑的。他伏低身体,努力摸索着、手脚并用地寻找那块皮肤上的伤疤……像是过了几世纪那么久,他终于摸到了一样铁制的东西,可肺中的氧气却也在此时耗尽,于是他又不得不浮回水面换了口气,尽管他凭着感觉尽可能游了一条直线,但亚瑟知道他一定有所偏离……不能再这样下去,他看着对岸着火的瞭望塔告诉自己,他再次深呼吸,让肺叶扩张得生疼才重新游回了水底。
再次回到水底,亚瑟才发现他们原本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狭长的护城河道,混浊海水,黯淡天光,当他被水下九米的世界包裹,亚瑟成了瞎子。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闭紧眼睛伸手去摸。“井盖”的直径大约三英尺左右,他沿边缘一路摸过去,缝隙,把手,什么都好,只要他能抓住把它拉开,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他什么都摸不到,“井盖”上除了交错的花纹,什么都没有。亚瑟强迫自己忽略双肺的火烧火燎,不,他没时间再回去换气了,他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他用指尖抠住“井盖”边缘,整个身体贴上去用每一寸皮肤探测,这里一定有什么可以抓的地方,求求你了,让它有什么可以抓的地方,什么都好……
然后他摸到了,一个长度约为一英尺的把手。他不能确定那究竟是否是个把手,但那的确是一根可以抓的东西,亚瑟欣喜若狂,大脑因为缺氧有些发晕,但他还没晕到失去理智。他不能就这样把钢丝绳绑上借由珀西瓦尔的臂力把“井盖”拉开,不行,钢丝绳承受不住这样强的力,而这根细细的绳子如今已成为了他们唯一的武器。于是他将手指塞进把手与“井盖”之间的缝隙用力向上拉……
井盖不肯打开。
井盖像锈住了一样不肯打开。
像有人正好心地用锋利的美工刀将他的肺划开成鱼鳃,亚瑟觉得大脑越来越晕,他在内心咒骂着继续拼命拉着那根把手扯、拽,他先是双手,然后换了单手。他在“井盖”边跟只青蛙似的蹲下来努力制造人为的着力点,空闲的那只发麻的手掌撑住地面与脚合力往上拼命拉、扯、蹬……
然后——像哪只淘气的猫咪撞了下鱼缸,“护城河”忽然震了一下。
他呛了一下,一串气泡从口中汩汩升起来,亚瑟咬紧牙关,可被虐待已久的肺却强制他把水咳出来——然后他就在水中咳嗽起来,冰冷的海水从他的鼻腔灌入身体像要帮忙浇熄肺里的火,亚瑟狼狈而绝望地捂住胸口疼得几乎直不起身,腿胡乱蹬着也不知什么时候蹬到了地面,他好像蹬断了几根骨头,可麻了的脚掌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挣扎出水面时亚瑟已经大量失温精疲力竭,不用镜子或水面或光线他也知道自己嘴唇一定已经冻得发紫,但他没时间管他的嘴唇。亚瑟用手臂扒着墙面借由摩擦来减少腿部耗力,咳嗽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奇怪他怎么居然没被淹死——这时他看到了辉光球,或者说……一团虚弱的不成球体的辉光,莹蓝的一团光雾一样飘在水面上,像一只小小水母,它升起来,贴住他的嘴唇。那团光好像在吻他,湿湿的,软软的,暖暖的,向他传递着另一个人的体温,亚瑟揉了一把呛出的眼泪,他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就是凭着感觉傻了吧唧地张嘴回吻,让他惊讶的是,那团辉光似乎由此得到了力量,它越来越亮,像块烧熔的玻璃似的被心灵手巧的匠人吹大了,它不断长,直到长到鱼缸那么大,倒扣在脑袋上,像个太空帽。
亚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但他就是知道,他顶着这顶会发光发热的玻璃球重新潜回水里,海水没那么凉了,他也可以自由呼吸,那团玻璃……它好像能自动过滤出水里的氧气。
但他没有时间多想,这次他全力以赴,在光源的帮助下没花多少功夫就找到了那块“井盖”,这次他也看清了,“井盖”上的把手不是供人拉扯,而是供人转的,亚瑟抓住把手两端使劲推动,生锈的把手在原地坚守了片刻,终于发出一声不情愿的低吟、服帖地顺时针旋转起来。
他以为自己就要成功了——他真的差一步就要成功了,他将“井盖”拉开到五度,现在他只需要把手上的钢丝绳系好固定就大功告成,然而这时候、亚瑟忽然发现——他忽然发现——
妈的,他的绳子不够长。
十四岁的时候,伊索尔德染着紫色头发、扎着鼻钉、嚼着泡泡糖在她第二任男朋友那辆暗红色桑塔纳里把脚翘得老高时,那个叫尼克的男孩曾与她约法三章:
1.坐车时不能用脚踹挡风玻璃。
2.坐车时不能放齐柏林飞船。
3.开车时不能讲电话。
“我没讲电话。”伊索尔德吹着泡泡糖,然后用魔杖戳破了自己的杰作,“我也没在开车。”
“开车时不能讲电话。”尼克重复,“要记得伊索尔德。”
伊索尔德一直记得,虽然没遵循过几次。而此时她才意识到,尼克说的是对的,而骑飞马也是一样的道理。
炸毁信号塔。
就在她听这条讯息时,“西北风”空对空导弹携带着巨大动能横扫天际,经红外导引直奔她而来。对于这种战斗中的老把戏伊索尔德早已积累了充足经验,然而就在她挥动魔杖用干扰咒时,全部注意力置于“西北风”上的她却忽略了狗主人——“蜻蜓”猛地从五点钟方向偷袭而来,四十八英尺长的螺旋桨叶巨型收割机般想将她斩首。
等伊索尔德反应过来时,她的同伴伊丽莎白身下的伊瑟飞马已经结结实实地替她挨了这一下。
她还没来得及尖叫出声,伊瑟飞马被打横截断的翅膀就已经被魔法生物和钢铁机器正面交汇的两股气流合力抛上了高空,再次落下时撞上了“蜻蜓”之翼,这无异于掉进一台绞肉机,高速飞转的钢铁肌肉刹那间将骨骼扯得粉碎,赤色血液飞溅如雨。
“蜻蜓”再接再厉,趁着伊索尔德自顾不暇的空档对她另一位同伴莫莉发起了攻击。它全力加速,在空中拖出一朵音爆云,如同穿了条漂亮的白纱裙般开始轻盈舞蹈,它先紧随飞马左侧比翼飞行几百英尺,然后又出其不意地来了个大侧转,利用机身隐藏的重机炮连射几枚糖衣之后的炮弹。
伊索尔德远远地看着艰难闪躲的伙伴,却无力相帮,她指挥着身下的飞马以自由落体的速度直奔另一位单翼的同伴——那匹飞马几小时前还在马厩里咬着苹果向她撒欢,现在却像个支离破碎的风筝一样摔下三千英尺的高空。伊索尔德知道她不可能救下它,但她不能放弃伊丽莎白……
当伊索尔德将倒挂金钟悬在半空的伊丽莎白拉到自己的飞马上时,干扰咒效力已尽,“西北风”导弹重新追了上来,像个死缠烂打的流氓游走球,莫莉和直升机则像金色飞贼一样消失在了云层后。如果这真是一场魁地奇球赛,那按现在的战况,她们将输得很惨……
伊索尔德重新打开了联络器,“莫莉?”
“谢天谢地!伊丽莎白——”
“她没事。”伊索尔德飞快地说下去,“我们现在大概在你下方两千多英尺——”
“那就快朝希尔内斯飞。”莫莉干脆地打断她,“我能帮你们拖住这家伙几分钟——对了,你知道你们有个狂热的追求者吧?”
伊索尔德瞄着穷追不舍的“西北风”,“当然。”
“咱们直接去希尔内斯?”伊丽莎白问她。
“是,咱们得去炸毁信号塔——”
“炸毁信号塔?”伊丽莎白倒抽了一口气,“可你能确定信号塔里没有咱们的人吗?”
“不能。”伊索尔德回答得无奈而干脆,“可要是不恢复通讯,大家必死无疑……”
就在伊索尔德夹紧马肚轻声吹出加速的口令时,希尔内斯地下的防空洞内,追逃已久的高文和兰斯洛特在难得的喘息中做了一个决定:去信号塔。
如今这种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情形,或许只有通过信号塔内中央控制室的监控才能找到其他人,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他们不知道信号塔怎么走。
幸运的是,很快就有人带着答案送上了门。
接连派出三波守卫捉鼠未果后,雷蒙拨出了监斩官的号码请求支援,不过他等了足足三分钟,通讯器内依然只有那种让他深感不满的忙音,而监控室内其他人正……津津有味地看监控。再说准确点:三百六十度视角地联播监斩官那边的三流动作片。
雷蒙于是独自提枪出门:虽然同蹲监控室,不过雷蒙可不想和那群燕雀一样一辈子蹲在“岗位”的牢房里……也许他能从这件事中捞点荣誉?
雷蒙进入防空洞那些狭长甬道的第一分钟平安无事;第二分钟他大着胆子来到了方才的老鼠流窜地,那儿当然已经没人;第三分钟他凭直觉拐到右边一条甬道上,三分半,甬道里的照明灯滋滋响着忽然断了,雷蒙呆了片刻,然后飞快地摸到枪管上方打开了幽蓝色的照明灯——
他还没来得及惊呼,一杆长枪已经调情般围着他手中的AK-47一绕一挑,枪支在他扣下扳机的瞬间脱手飞出,吓得雷蒙抱紧脑袋一缩脖。子弹乒一声打进黑暗的甬道某处不见了,AK-47摔到地上滚了两圈,幽蓝的照明灯从下方升起来照亮了袭击者的脸——那是一张相当帅气的脸,得意的嬉笑勾起的每一道线条都用粗体写着:亲我还是揍我,自个儿选一个。
十秒钟后,雷蒙气得牙咬牙,挣着被缚的双手绞尽脑汁想说点漂亮话:就是那种落难正派专属、充满骨气又俏皮的漂亮话,但他的大脑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东西,最后只说了一句:“你想知道什么,你们没把我弄昏,肯定想知道点什么。”
袭击者眼睛一亮,似乎为他能这么善解人意感到由衷的喜悦,“其实我们就想问问……”
雷蒙咚一声撞了他的头。
袭击者“啊”一声一屁股坐到地上,抬手对身后摆一摆,“我没事我没事,”说着甩甩头发缓缓神,对雷蒙露出了不太友好的眼神。
其实雷蒙撞完人自己也头晕眼花,但很快瞪眼龇牙露出他最凶最硬汉的模样。
袭击者见了,立刻换上一副比他更凶的脸,“听着小子,如果你不想让我在你这张能说会道的大嘴巴上开个洞——”
“虚张声势。”雷蒙打断他,他已经看出了袭击者的属性。
“我没在虚张声势!”袭击者气恼地大吼,耙了耙一头秀发,“我是认真的!如果你不想丢掉一两根手指——”
雷蒙夸张地打了个哈欠,“也许你很能打,可你的审讯方法真是烂透了……”
袭击者眯起眼睛盯了他几秒,忽然间又展颜一笑,仿佛看到了什么无伤大雅的小误会,“我?不不不当然不是我来审你,我的脾气太好太温柔……”凶神恶煞的长发痞子退到一边露出身后那个短发青年,“他来。”
让雷蒙吃惊的是,短发青年似乎对被推到舞台中央略感不满却也没有拒绝。青年将手中那杆狙击枪立到墙边,礼貌地撤腿蹲下将目光落到与雷蒙同一水平线,黑眼睛里荡漾着一种掺了丝丝无奈的温柔。他搓一下手,开口说话却先溜出一声叹息,仿佛他面前已经是具凄惨的、英年早逝的尸体——这副样子让雷蒙感到毛骨悚然。他努力维持气势,从鼻子里嗤笑一声,“让我猜猜,你是叫‘骨头医生’还是‘喋血狂魔’?”
短发青年弯弯嘴角,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实际上,朋友们总叫我‘老好人’。”
老好人?
雷蒙听到这个绰号心里咯噔一下,他想不到这个词可能是什么意思,因而有点慌神,鸡皮疙瘩泛了一身。
“你瞧。”短发青年心平气和地继续说,“我们时间很紧,所以如果你能告诉我们监控室怎么走,我们会感激不尽。”
雷蒙等着下文,可是没有下文了,就这么一句,好像他正在汉格尔顿街头牵着女儿的手给她买草莓冰激凌,而短发青年瞧着他面善就上前来礼貌问路。
“你们就想知道这个?”他不可思议地问。
“是。”短发青年承认,“这下面像个迷宫。”
雷蒙想到了他可悲的新同事、可怕的新上司、可怜的薪水和可爱的女儿,说真的,如果是为了保护核弹发射密码英勇就义他尚且还得考虑考虑,可如果他们只想让他帮忙指条路……他是否有必要为这种廉价信息搭上性命?
雷蒙很快得出了结论。
微弱的闪光弹告诉他米希安已经平安抵达了“护城河”尽头,科林蹲下身,开始给艾拉松绑,“轮到咱们了。”
艾拉揉着手腕活动了一下四肢,科林并没有伸手拉她的意思,于是她自己爬起来,颤巍巍地来到城垛跳台处,探头看了一眼又立刻缩回去,连退七八步退回塔楼阶梯口扒着石柱不肯松手。
科林叉起了腰,“你什么毛病?”
“太高了!”艾拉尖叫道,“从这个高度跳下去,我不是摔成X就是摔成X教授——”
“他们都下去了。”科林竭力忍着火气,“我答应过亚瑟会把你带过去,所以我劝你现在乖乖自己过来,别逼我把你推下去。”
艾拉一脸惊恐地拼命摇着头,眼泪都快吓出来了。
科林提醒自己深呼吸,向前迈了一步试图跟她讲道理:“听着,女人,我需要你的配合才能游过去,那边,”他指着跳台的反方向,“那边你的朋友正在准备炮弹,看样子他可没有对你特殊处理的打算。”
艾拉这次是真的哭了出来,她用袖子擦着鼻涕和眼泪,但总算不再抱着柱子,而是小步小步向城垛挪动,似乎决心要输给脚边不存在的蜗牛。
科林非常、非常想丢下这个女人一跳了之,可他又不想亚瑟因为他的不守诺言而折返,但他又真心不想让艾拉耽误他宝贵的时间,他等不起——钢丝绳不够长,所以亚瑟迫不得已将井盖倾角开到了十几度,这导致一分钟前水深已经低于安全深度。他大步走过去,动作粗暴地拽着艾拉开始把她往水边推,艾拉哭喊着半拖半就,抱紧科林的同时脚跟又蹭着地面不肯离开。
苍穹重又劈起了紫色闪电,将两人的面孔照得一片惨白。
“你就不能自己好好站——”
科林话说到一半,艾拉却忽然变了脸色,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用力将他向后一推,科林本来正处于烦躁的状态,重心不稳,身体也还很虚,被艾拉这么一推立刻向后倒去。他以为他会摔下石阶摔断脖子,然而他没有——幸或不幸,他一头撞上了三名攻上来的守卫。
“我是你们一边的!”艾拉立刻变卦,她举起双手,扑通一声跪倒在石地板上,提高了嗓门:“你们要找的人在——”
她接下来的话消失了,那双有些凸出的金鱼眼向前茫然地瞪着,艾拉身子一歪、含着尚未说完的秘密扑倒在地,稻草一样的头发遮住那张样貌普通、逐渐青白的脸……科林在被砸向地面前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她喊出口,那些人绝不能知道亚瑟逃往了哪里,黑色的“护城河”除去那个排水口是个绝对的封闭空间,他绝不会让它成为亚瑟的坟墓。
于是他封了艾拉的口,花掉了宝贵的半秒钟。
半秒之后,科林虚弱地躺在地上,觉得自己左边胳膊脱了臼,背也摔断了。他眨着眼,看到天空重又下起了雨,视线有些模糊,雨滴一滴一滴滴在他的脸上,像他无力哭出的眼泪。
亚瑟觉得自己要疯了。
闪电流星雨似的一阵阵劈下,将希尔内斯的雨夜倾倒进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恐怖片,他看到科林明明已经来到了城垛边缘,他看到他被艾拉向相反方向推去,然后他看到一直浮在半空小月亮似的为他们照明的辉光球像个被戳破的气球一样灭了。
他心头翻腾起大潮一样的恐惧,他知道科林出事了。
那边一定出事了。
二十分钟前科林浑身冰冷死人一样被他抱在怀里那幕又出现了,他记得他发了疯,跪在地上又吼又哭,死死抱住科林和他平摊电击,被米希安的咒语扯开又扑回去,最后珀西瓦尔不得不对他动粗,可他像个野兽一样挣扎着又踢又咬,被打掉了一颗牙就连血一起吐出来然后重又扑回去共享折磨。电流让他好过了许多也更难过,直到米希安哭着卸掉了那个项圈他才稍微清醒了些,那时候生平第一次,他想死。然后亚瑟发誓他绝不会允许那种事情再发生,然而仅仅过了二十分钟……
他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怎么想的?为什么要留科林在那边他先走?他为什么要让他去救那个艾拉?他是傻了?还是他本来就蠢?他难道不知道科林远没有恢复到他自己声称的体能?他难道自己看不出来科林有多虚弱?他是不是瞎?他为什么要允许那个荒唐透顶的计划先派他来监狱拉电闸?谁他妈的吃饱了撑的发现了电?他们为什么要来劫狱?科林说得对,每天都有人死……
亚瑟是被米希安的巴掌扇醒的:“你想干吗?!”公主快失去理智,也几乎顾不得要控制音量,“把自己淹死?!”
亚瑟眨了一下眼,发现自己湿漉漉的,然后他才想起来,他刚才想也没想一头扎到水下是为了解开钢丝绳,“咱们得把井盖合上,”他对米希安解释,“不然待会儿水太浅科林没法跳下来,我把井盖合上,然后我回去找他。”
“亚瑟……”米希安摇着头,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水已经太浅了。”
亚瑟甩开她向相反方向游去,他已经严重失温,仅有的温度聚集在大脑和心脏,四肢全是麻的,倒像是往一具沉重冰冷的钢铁身躯上插入了四片僵硬的船桨,他划着这四条船桨往那边游动,决绝地忽视了公主的叫喊。
他不知道他该怎样用这样的四肢逆流游回去,也不知道他要怎样用这样的四肢爬上那座高塔,但他知道科林需要他,那他就会在。
雨越来越大了。
他已经感觉不到冷。
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只填满同一种恐惧。
他近乎绝望地踩着水,僵硬的身体向前扑着前行。
随着咔嚓一声爆响,天空裂成了两半。
他抬起脸,舔着那些途经嘴唇的冰冷溪流。
星光?太阳?亚瑟从没想过世界会被闪电点亮。
闪电在并不遥远的天际玩起了接力赛,仿佛有无数台相机在科林背后闪,那个瘦长的黑色身影出现在惨白的布景板上,像一根即将燃尽的火柴,只剩了那一点火苗,脖颈处那一点火苗,那条深红色的口水兜在科林的脖颈燃烧着,像某种浇不灭的火,活不尽的生命一样被什么羁绊着躺在漫长的河流里任时光冲刷,总也不走。
科林虚弱地扯动嘴角对他露出一个笑容。
然后他说了一个口型。
三个词。
那根他遗失在大海里的针浮出了水面,他记得……可他记得什么呢?这样的口型他用过,亚瑟知道他用过的,什么时候呢……究竟是什么时候……科林的脸与他的不断重合,去年圣诞节的乔治广场,他说过,他说过同样的话,但——不,他以前也说过,在更久远的时间说过——什么时候?究竟是什么时候?
就在这时,瞭望塔爆炸了。石块雨一样落下来纷纷洒进他的生命,暴雨映进他的蓝眼,所有声音都消失了,色彩却那么鲜明——冲天的火光中,科林来不及转身,来不及回头,他就那样被吞没了。
亚瑟呆呆地看着吞没他的火球。
一时间他什么都感觉不到,那些烟尘、烈火,那些闪电、暴雨,那些冰冷的海水都仿若退潮一般远去了。
亚瑟呆呆地看着吞没他的火球。
还有那根钢丝绳。
那根连在“井盖”与瞭望塔之间的钢丝绳。
火光在抖动的钢丝绳上跳跃着,像有无数精灵在上面奔跑,那是根绝望的红线,连在他们之间,脆弱地一抖、一抖,像他的神经,像他的心跳,麻木地、机械地一抖、一抖、孤独地弹奏着没人能听见的挽歌。
然后抖动忽然大了起来。
放大的瞳孔映出了一个瘦长身影。
那身影从钢丝绳那头飞速滑下,一条鲜红口水兜滑翔伞似的挂在脆弱的索道上。
亚瑟还没来得及笑,随着另一阵地动山摇,已经承受了太多太久的钢丝——断了。
他几乎能听到那微小的声音,那似乎是在他耳边崩断,亚瑟看到那条发亮的绳子崩断时划出的优美而残酷的弧线,像抛起的一条钓线,线的那头只有一场让他惊恐万分的空欢喜。
科林的身体从半空中掉下来,却还被惯性带着往前扑——
最后几英尺的水替他的背拦下了撞击,亚瑟被科林扑倒在了浅水里。
汉语里有个词叫“危机”,第一个字代表“危险”,第二个字代表“机遇”。
对高文来说,远方的爆炸就是次危机。爆炸前十秒他正处劣势——腰顶在桌沿、整张后背贴在桌面,双手死死顶住守卫手腕不让那把水果刀削掉他的眼睫毛。
然而爆炸发生时的瞬间振荡让守卫有了片刻愣怔,对高文来说,他等的就是这片刻——他膝盖一弯狠狠顶在对方脆弱的下体,脑袋一偏让水果刀笔直地刺入木头桌面,像把拔不出来的石中剑。
高文幸灾乐祸地看着对方的气恼模样嘿嘿一笑,抓住守卫头发将那颗脑袋往桌子上使劲一敲。守卫的目光立刻涣散起来,高文重复了一遍这个动作,然后放心地把人扔到地上,嫌弃地蹭蹭手,“这哥们儿的头发忒油了……”
兰斯洛特俯身检查了一遍被他们放倒的三名守卫,虽然这几个家伙已经明显处于昏迷状态,可保险起见,兰斯洛特还是用抽屉里翻出的一卷宽胶带和这几人的皮带把他们捆了起来,然后才尾随高文进了中央控制室。
一双黑眼睛快速扫过十几个监控屏幕——没有,没有他们要找的人……
这时他的注意力忽然被另一样东西吸引:控制板左下角一个不起眼的位置里一盏小红灯正在闪烁。兰斯洛特走近了看,发现红灯下面的标注是“水位警戒”……他想了一下,觉得大约是刚才的爆炸殃及了希尔内斯的护城河,并没有多加留心。
在监控画面滚动以前,高文踢开一张被震倒的折叠式小桌,又用枪管捅了捅晕倒在转椅上的一个家伙,小心地来到门口瞄着空荡的走廊。他觉得他似乎听到了某种不寻常的风声,像是动物粗重的喘息……他正准备冒险走到窗口看看,却被兰斯洛特的声音拽回了屋里:“刚才爆炸的是∠A——”
“什么?”
兰斯洛特指着监控录像小窗格里的画面,画面里——那是……瞭望塔?
“上帝的胡子啊,亚瑟——”
“不会。”兰斯洛特立刻否定了那种可怕的假设,他不敢想,他不能去想如果亚瑟……
高文试着笑了一下,但更像在颤抖,“是,亚瑟那小子当然不会有事,他有科林呢不是,要我说咱们该多担心担心自己,幸好出事的不是这座信号塔——”
伊索尔德看着那枚来不及拐弯的导弹一头撞上了信号塔。
如果此时伊索尔德有时间看一眼下方,她会发现断的不只是信号干扰——还有电,灯全灭了:桌上的台灯、走廊里的夜灯、办公区那种法棍一样的长灯、监控器上常亮的红灯、会客室里的落地灯,全灭了——从西南到东北,文明不断倒退,复古监狱变成了真正的中世纪堡垒,只以火来照明。
但伊索尔德没有时间看那些,零点几秒之后,弹头爆炸有如火山喷发。
伊瑟飞马那铺开的长翅变成了最致命的风帆,两人一马像把飓风中张开的雨伞,被气流裹挟着、窒息着,强大的震波转瞬间将她们推高了几百英尺,速度之快让伊索尔德错觉她们不是在向上飞而是在向下落,落进那些可怖云团,紫色闪电蛇一样蹿动其间,等着她们自投罗网……
整整四分钟后,她才终于降回两百英尺。
鸟瞰希尔内斯,这位几个礼拜前还在报纸上威风凛凛、坐镇海岸的法律使者如今半身不遂地歪着:三座瞭望塔塌了一半,到处都是明火、更多的明火,几百条大大小小的黑色烟柱从各个角落升起,而在东南方向,一大片腾起的烟雾怎么都散不开,却像块仁慈的遮羞布一样扑在希尔内斯上方……
其他人在哪里,伊索尔德不知道。
他们是否还活着,伊索尔德不知道。
她该怎么办,伊索尔德不知道。
伊索尔德看着上方的雨落进下方的火与烟。
即便是跟着她久经沙场、几度出生入死的伊丽莎白也终于忍不住,在她身后放声大哭。
伊索尔德强打精神,拉动缰绳向下方那座被炸毁的信号塔凑得更近一些、再近一些……疲惫不堪的大脑缓慢地转动着、解读着视网膜上的画面。伊索尔德花了一段时间才发现弹头的爆炸地点不在信号塔,或许是她求生心切将瞄准点定得太高,那枚巨型子弹只在石塔尖端留下了贯穿伤,而弹体本身则以信号塔几十码外为坟,正热烈地自我火化。
伊索尔德被某种情绪拽动着拽动缰绳,又凑得更近一点、再近了一点,她拔出魔杖用了一个鼓风咒,当烟尘慢慢散开时,她在信号塔顶看到了一个轮廓。
一个正方体轮廓。
它像个歪倒的魔方似的卡在那里,卡在倒塌的积木堆里。
浓厚的烟如墙壁,他像在从水泥里吸取空气。辨不清任何声源,只觉得脑袋变成了哨子,整个人都被包裹在一阵尖锐的嗡嗡中,人事不知,只感觉自己是个会呼吸会疼的生命体——
疼,太疼了。
每一下呼吸都在疼。
在似乎永无止境的疼痛中,他忽然记起来了,他叫高文。
高文看不清东南西北,上下左右,只能凭借身体流下的汗判断他正像达•芬奇的《维特鲁威人》一样四叉八仰地躺在什么凹凸不平的东西上。他试着动一下,可是动不了,他的左手、右边大腿和胸口都被断落的水泥板压住了,其中压住右边大腿那块正好刺进他负伤处,可他一时感觉不到疼痛,那块泥板太重了,血液流不过去,整条腿都是麻的。高文又试着将左手抽回来,却像一个愚蠢的婴儿试图跟珀西瓦尔掰手腕——他这样一个姿势根本使不上任何力气。胸口处压的东西还算轻,他想用右手把它推开,可他的右臂好像脱臼了……
真棒。
他闭上眼睛修整了片刻,再睁开眼时,借着越来越高的空气透明度,高文这才发现趴在他身上的是兰斯洛特。
兰斯洛特昏迷着。
尽管烟尘已经被吹开了些,可开口依然吃进了一嘴灰,高文忍着咳嗽与强烈的呕吐感,试着叫醒兰斯洛特。
“醒醒伙计,上课啦。”
“嘿,现在可不是睡觉的时候……”
“兰斯,听着,你真的得起来了!”
“兰斯洛特!”
兰斯洛特没有醒——这不行。
他们不能就这么躺以待毙……高文发誓,如果他能和他的念头跑得一样快,那他现在早就在加勒比海某个岛屿上晒太阳了。
就在他不知所措之际,那阵稀释烟尘的风忽然大了起来,透明度越来越高,他已经能够看到几英尺以外的东西。似乎有人在从上方清理废墟,高文能感到更多小石块落在身上,落在身上的还有雨滴——雨滴!他们身处的监控室在信号塔最底层,如果他已经能够感觉到雨滴,那么信号塔一定已经一烂到底……
高文还没来得及为这个设想感到恐惧,越发清晰的视野就甩了他另一个问题——一个更迫在眉睫的问题。
混凝土天花板像张湿透的宣纸似的勉强悬在头顶,中间烂了一处长十几英尺、宽十几英尺的巨洞,造成巨洞的原因是一只超大型黑箱,这个古怪、骇人、状如卢浮宫倒垂玻璃金字塔的箱子宛如钢铁铸成的犀牛角,正悬在他与兰斯洛特上方不足两米处颤巍巍地晃着。
毫无疑问,如果这个“达摩克利斯之箱”真掉下来……别人恐怕永远也没法将碾成肉泥的他和兰斯洛特分开。
可他不想变成肉泥,即使是和兰斯洛特一起。
强烈的惊惧摧毁了最后一点矜持,高文低头看着那个近在咫尺昏昏大睡的家伙,用了他能用的最后一招叫醒他——他咬了他。
亚瑟忽然听到了一声呻吟。
兰斯洛特的呻吟。
他定了定神,毫无必要地环视一周,他们现在身处第三座瞭望塔塔底的房间里,珀西瓦尔和他已经堵死了所有的门,他脚边倒着几名被捆绑起来的昏迷守卫,每人脸上都被珀西瓦尔的大肌肉和他的小肌肉挂了彩,塞诺斯裹着一件守卫的外衣缩在一把椅子里微微打哆嗦,米希安正蹲着安慰他,而科林则自己治着新得的伤口。
兰斯洛特当然不在这里。
“你左边脸还是肿的。”珀西瓦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亚瑟回过头,看到珀西瓦尔是在对科林说话。
科林神色有些尴尬,“亚瑟打的我治不了,”巫师捂着左脸小声回答,“我的魔法好像对他没有免疫——只要是他造成的,我去不掉……”
“哦。”珀西瓦尔看上去十分后悔提出了这个问题,他降低视线看着科林脖子上那条系回去的口水兜,“哦。”
米希安举着魔杖走过去拉开科林的手,“我试试。”
就在这时,亚瑟又听见了那个声音,兰斯洛特的声音,还有高文的,最初两人的声音很模糊,还掺杂着一些静电杂讯,但很快就清晰起来,他忽然明白——
“兰斯洛特?高文?”他试探着问,同时目光找到珀西瓦尔,珀西瓦尔看起来很困惑。也许他的装备被水泡坏了,亚瑟迅速取出微型耳麦,甩了甩后拔下上面的降音塞打开了外放,虽然对方声音依然不大,不过也足以让所有人听清——
“亚瑟?”兰斯洛特的声音。
“是!”亚瑟欣喜若狂地回答,“你和高文——”
“我们还好。”兰斯洛特虚弱的声音里透出强烈的喜悦,“你们呢,科林他们——”
“也都还好,我刚才听到你在呻吟——”
“那是因为高文咬了我……”
一阵短暂的静默,兰斯洛特的声音重新响起时带上了微微的尴尬,“一言难尽……我们受了点小伤,不过伊索尔德毕竟是行走的希波克拉底……”
“伊索尔德和你们在一起?!”
“是,还有伊丽莎白,他们一分钟前救了我们,我们还找到了孩子们——”
米希安的眼睛亮起来,塞诺斯发出一声无声的欢呼。
“我们在∠C塔底。”亚瑟飞快地说下去,“你们在哪儿?”
“∠B,塔顶。”
亚瑟立刻背上截获的枪支,捏着耳麦带领所有人往塔顶爬,“孩子们状态怎么样?那边什么情况?可以先带他们走吗?”
高文的声音插进来,“孩子们依照性别被关在了信号塔内两只笼子里,笼子外面蒙了隔音黑布——伊索尔德和伊丽莎白刚把布卸掉。男孩们的笼子在刚才的爆炸中变了形,我们正把他们疏散到那顶帐篷——‘不送船’里,她们现在在试着把女孩们的笼子撬开。”
亚瑟第一个冲上塔顶,虽然间隔百余米距离他只能看到一片狼藉的另一边塔顶几个黑影,但那已经足够让他宽心,不过——“只有一匹飞马?”
“有一匹牺牲了,另一匹正在拖住一架追杀她们的直升机。”
“一匹飞马带不走所有人。”科林陈述,他看向亚瑟,等着他的决断,同时指了指地面:瓦里安特已经突破了火焰的封锁,正向信号塔赶去。
亚瑟没再犹豫,“伊索尔德的耳麦还在吗?”
“她的丢在了空中……”
“好。”亚瑟果决地说,“把耳麦给她……伊索尔德,特里斯坦是否按原计划去了边界处接应?”
“两分钟前我联系过他,他已经和阿雷托在β集合点碰头了。”
亚瑟略微松了口气,“莫莉怎么样?”
“……我联系不上她。”
亚瑟沉思片刻,“伊索尔德,我需要你带男孩们先走,你觉得以你那匹飞马现在的状态是否带得动这么多人?”
“能。”伊索尔德回答,“我们之前做过极限测试,带上男孩们,我们还能再带四、五个人。”
“好,我需要你带上伊丽莎白,再麻烦你过来接一下塞诺斯,米希安和珀西瓦尔——”亚瑟用眼神制止了珀西瓦尔的抗议,继续说下去,“你们转移的时候我们会尽量帮你们吸引火力,”
“亚瑟。”伊索尔德的声音犹豫起来,“我不确定莫莉能赶过来,你们如果等在这里……”
“我知道。”亚瑟平静地回答,“我们刚做好第三套计划。”
切断通话之后,他毫不惊讶地发现另外几人正瞪着他,“咱们没有第三套计划,”科林告诉他。
“我刚做的。”
“你想——”
“龙。”亚瑟简单地回答。
除了科林,剩下三个人都用一种“你疯了”的表情看着他。
亚瑟暂时忽略了他们的表情,他不知道从何解释,因为在龙的这个问题上他自己都尚不清楚来龙去脉,“贝瑟代尔峰可不只有一条龙,你说过艾苏萨不能露面是不是?所以我叫了利诺和胡伽他们——在你昏过去时。”
现在科林也在用“你疯了”的表情看他了,“他们年纪还小……没受过任何训练,而且——你‘叫了利诺和胡伽他们’?什么叫你‘叫了利诺和胡伽他们’?”
“就是……喊它们的名字,你跟我说过这是召唤龙的方式是不是?”亚瑟反问。
“是,可是——你大概听漏了一部分。”科林急了,“召唤它们要用龙语。”
“我没用龙语。”亚瑟告诉他,“但我知道它们会来……我能感觉到。”
“好吧好吧。”科林投降地举起了双手,“我想咱们现在也没有别的选择,我来召唤它们——”
话说到一半停住了。
不远处,灰色云团里先后钻出十几个棕黑的点。
“怎么——?”
亚瑟勾出一个得意的笑,伸手绕过科林的脖子将他拉近,“养龙的人都听我的,龙自然也听我的。”
他们之前曾收到警告对方可能会有龙,然而瓦里安特从没想到会是这样的龙——不是白龙,不是一只,而是十几只棕褐色的龙,它们看上去年龄不大,体型小得像马驹,有的甚至比拉布拉多大不了多少——对方该是绝望到了什么地步,才会把这种耻辱的小东西放出来……
然而下一秒瓦里安特就笑不出来了。
小龙们热情地俯冲下来,开心地向地面喷了几个火球——火球不大、不致命,却把他的手下赶了个七零八落,纷纷抱头闪躲。
“机炮呢?!”瓦里安特怒吼着,然而没有人理他,他也来不及找他们算账了,因为这时最后一座完好的瞭望塔顶的女巫石雕忽然活了过来,它亢奋地拔出捅穿心口的长魔杖,呼呀欢叫着向下一蹦。瓦里安特咒骂一声,这哪儿是打仗,分明是爱丽丝梦游仙境!下面该是什么,会讲笑话的扑克牌还是带着怀表的邪恶兔子?!在瓦里安特的想象力枯竭之前,其中一条体型较大的小龙仿佛听了什么指令似的直奔他而来,那奔跑的姿势活像一只丑公鸡。
瓦里安特抓起手边冲锋枪好一顿狂扫,然而那只小龙仅仅是抬起翅膀护住脑袋,原地一蹲遮住脚,丝毫没有逃跑之意,扫射的子弹带来的困扰仿佛一位美女不得不接受的鲜花,除了在那层坚硬的鳞甲上留下少量微痕之外没能对龙本身带去一丝一毫的伤害。等这阵子弹雨淋完,小龙抖抖身体舒展脖颈,偏头用近乎纯真的目光好奇地打量他,然后它仿佛再次受了什么无声的指令,甩甩尾巴继续向他跑来。
瓦里安特慌不择路摔了一跤,情急之下拽过身旁一个替死鬼向龙推过去,小龙叼过这新得的玩具,开心地飞起来似乎要献给什么人……瓦里安特听到了身后恐怖的尖叫,但来不及看对方下场,他跑过那个将三四名守卫欢快地熊抱在怀里咔咔直乐的石头女巫,连滚带爬地从窗口翻进室内,啪一声关上碎了一半的玻璃窗。
喘息片刻之后,瓦里安特大着胆子重新探出头:遭遇斩首的信号塔还在零零碎碎掉着石砖,一匹飞马拍着翅膀悬飞在塔顶之上,它被雨水浇得睁不开眼,身体几乎倾成七十度,两条红色光带捆过飞马肌肉发达的宽阔的背,系上下方一顶深蓝色帐篷。
半个月前他也曾见过这样一顶帐篷,那时他站在奈米斯的营地里,端着枪却比他的囚徒更害怕。当时他太着急、太急功近利,他以为带着三十余人足以突袭营地——然而太足以,瘦小的个头与降低的视线带得心脏也随之一沉,他几乎就要落下枪口,身后却有他带进去的三十余人,那三十余人用目光架着他走,一步步迈过他微不足道的底线……
瓦里安特看着飞马之下那顶深蓝色帐篷,然后他做了一个或许愚蠢的决定:他闭上了眼睛。
三十秒后再睁眼,短暂的柔软却被现实凶残地捅了个对穿:飞马还在——不仅还在,飞马拉着下方的帐篷,在细密的雨中转了个大弯,掉头从最后一座完好无损的瞭望塔上接走了几个人——
他们没死,他们该死的竟然没死!
瓦里安特疯狂扫视一圈他的躲藏地,这里还有另外几名守卫——显然在等他的命令。
瓦里安特权衡一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们不得不考虑向外界求助,虽说远亲不如近邻,可他又不能一个电话打给希尔内斯剩下的七座监狱,在没有得到这件事任何剧透的前提下,任何要求兵力支援的请求都会被看作是充满疑义的调虎离山,而以瓦里安特目前的身份和资历,他能求助的就只有——
“恢复通讯,打给阿古温,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事,告诉他……希尔内斯请求支援。”
话说完,瓦里安特提起一杆巨石M-17重新振作起来:是时候他重回战场了,他是个指挥官,他不会跟个娘儿们似的躲在这里。
给阿古温打电话,提枪出去,瓦里安特余生都在后悔他做出的这两个决定——幸运的是,他的余生不会很长了。
距离他们步入希尔内斯仅仅过去五十分钟,然而兰斯洛特却觉得有几辈子那么漫长,至此他们已经成功救出了一半人,希尔内斯如今只剩下了女孩们、亚瑟、科林、高文和他。
他能看到科林和亚瑟正在对岸指挥着小龙们转移火力,拼着命帮他们争取时间,但他们却在白白挥洒每分每秒——铁笼弄不开,刚才伊索尔德用魔法没弄开,他们用枪支也弄不开,此刻高文正急躁地试图用发间藏的一根发卡撬开锁,然而锁孔却像被什么堵住了,根本捅不进去。
“你们从内部试试呢?”他焦急地问铁笼内一个年龄较大的女孩,“用魔法?”
女孩一下子哭了起来,“我们用不了魔法,我们的魔法丢了……”
在兰斯洛特能问出更多事之前,她已经崩溃地扑到一边。
就在这时,另一个八九岁的女孩从笼子下部惊恐万分地爬了上来,隔着栏杆绝望地抓住了他的衣服,“莎拉姐姐——莎拉姐姐说她要有小宝宝了——”
高文倒吸一口冷气,摆手招呼孩子们清空视线,在歪斜的铁笼下方,一个年轻女人正斜躺在一小片狭窄的空间里,她双腿打开脸色灰白,在冰冷的空气中出了一身汗,湿透的囚衣黏在身上。高文听不到她的呻吟,但能看到她被疼痛扭曲的脸和两腿间一点隐约的红色。
他知道奈米斯有位孕妇,可——老天——我的老天——这是要生了?!
高文迅速脱下自己的防风罩衣给那个报信的女孩示意她给莎拉递过去,然后飞起一脚将魔法帐篷踹到一边,满脸破釜沉舟的决绝。
“既然笼子打不开,那就别打了。”
“这不可能。”科林断然否决了通讯器那边的提案,“这些龙太小了,魔法帐篷会压缩一部分质量,而笼子本身就有一定质量——他们提不起来。”
“伊索尔德只有三匹飞马。”亚瑟反驳,“而咱们这里有十一条龙——”
“最小的比猫大不了多少,飞马的特长就在于承重,更何况伊索尔德那几匹常年受训——”
“其实咱们还有一个选择。”亚瑟换了条思路。
“不。”科林猜到了他想说什么,“我不会叫她……”
“那就让他们试试!”亚瑟急了,“看在上帝的份儿上那不仅是两条命——你真的想让十几个女孩目睹一个女人在这个鬼地方死于悲惨的生产吗?!”
当他们在温暖安全的卧室里倚在床头时坚定回绝是多么容易,可在这里,科林发现自己被感染得十分软弱……
“好吧。”他对通讯器那头同意,“我会让小龙们试着带你们先走,我们掩护——你们得小心点,”他叮嘱兰斯洛特,“我没办法远程施幻身咒,我的龙能平安飞过来已经是个奇迹……”
科林又叮嘱了几样关于龙的后续事宜,然后才切断通讯器。他清清嗓子,肩膀后掰挺胸握拳露出他最有气势的模样,正准备喊出龙语,亚瑟却抢在他前面开了口——
“嘿小家伙们,这儿是你们的亚瑟爸爸……”
科林目瞪口呆地看着某人给“孩子们”布置下“作业”——某人没用龙语,也没提高音量,某人搓着手,用平常音量和英式英语对着面前空气说话,然而就这样——他们听到了、听懂了,科林知道他们听懂了,因为他们立刻投入了行动——“所以你刚才就是这么把他们叫过来的?”
亚瑟点点头,努力憋住笑容,“我想咱们待会儿可以试着从正门出去,既然小龙们已经控制住了场面——”
亚瑟话音未落,头顶的云层忽然被某种性质不明的淡黄色液体清出了一大片,一道刺目白光斜射进来,像个巨型手电筒般扫出一方卵形视野,他们听到了螺旋桨叶呼呼飞转的声音,可谁也没来得及做什么就看到了另一个光点:那光点像支会拐弯的箭一般嗖嗖窜出在半空划了个圈,忽然瞄准一条小褐龙扎了过去——
伴随着一声响彻云霄的凄厉惨叫,无数面玻璃被炸离了窗框,满地都是晶莹钻石,信号塔西面一块本就悬危的墙体被殃及后彻底脱落——下方几处混凝土浇灌的低矮小屋脆弱得像扑克,在重压之下噼里啪啦倒了一排,钢筋断骨般暴露在外。
守卫安德鲁被热浪掀翻时正摔在小屋边上,他麻利地一打滚躲过了重力的袭击。再睁开眼时才发现自己整个人浸泡在粘稠的龙血里,浑身上下都是大大小小的碎肉块,肩膀上还披挂着一截烂了的肠子,一大块翅膀像飞船碎片一样坠落在不远处,焦黑的翅尖还在烧。
安德鲁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抱着脑袋弓身跑向一条尚且完好的长廊,他觉得他十几年都没这么跑过了,腰间携带的电池组几乎被速度拖成水平。他纵身跳过矮石墙,将腰弯得比石墙还低,几乎就要趴到地上去。
明明是胜利,安德鲁心头却涌起了一阵巨大的恐惧,不知为何,他忽然感觉末日到了。
“蜻蜓”驾驶舱里,肖看到一群蝴蝶正向他飞来——
一群蝴蝶正向他飞来?!
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那的确是群蝴蝶,它们扑着深红的翅膀从龙的残肢断翅中飞出来,像狂风卷起的一阵温柔的花瓣雨。
肖立刻升起了生物防护网,把这些来源不明的小家伙交给热监测扫描仪和打击系统。八年机龄带给了他太多经验,以至他按键的姿势如此熟稔,然而他却忽略了些别的东西:比如这些武器的运行原理——他的武器之所以能对付伊索尔德那些布谷是因为鸟的体温要比人类高得多,可对于能够改变鳞片调节体温的蝴蝶来说,要那两处系统保护引擎安全还不如叫两只蚯蚓去保护土星。
不过肖不知道这点也好,毕竟即便他知道了也不过是徒增烦恼,他根本无计可施——蝴蝶的自杀式袭击在左侧导流叶片上撞出大面积损伤,控制板上的红灯比着赛地闪成一片。肖抽一口气,握紧两腿间的紧急备用操纵杆、拼命拉向腹部试图拉平机身,然而七八秒前这架拥有四千马力的新型武器此刻却变得像个古董扫帚——应急电源灯闪了一下就灭了,快得像不曾存在过……
然后肖吃惊地发现“蜻蜓”并没有陨落——失去了动力的螺旋桨借助惯性在直升机头顶慢吞吞转着,从犀利的鞭子软成了姑娘的小辫——然而在高达四十节的风速中,这块近六吨的金属像被某只巨大的无形的手抓住了,稳稳地停在空中。
那是安德鲁第一次真切地明白什么叫“力量”,视线焦点从眼前的直升机转到背影里的黑发青年。青年站在远处的瞭望塔顶端,一只脚踩在凸起的城垛上,目光准星一般眨也不眨地盯着直升机,眸中金光泛滥,而那群龙此刻也停止了戏耍,全都乖巧地留在青年上空飞舞,偶尔喷出一两束精巧的火花……
安德鲁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那名“御龙者”似乎能从众龙中汲取力量,他们之间仿佛存在某种神秘的传输通道,可以互相补充、彼此依靠。在那种“合力”的操纵之下,螺旋桨一片片被掰掉,标枪似的掷向地面那群慌张逃窜的蝼蚁,把他们赶开却又从不真正伤人,像一个坏小孩在陪他们玩某种恶劣游戏。紧接着,随着金色瞳孔的骤然一缩,空中的“巨手”猛力一握,将那架造价百万英镑的航空碳纤维团成个废纸似的球,轻巧一抛……
直升机打着旋从天空掉落,片刻之后轰然撞地,机身滑行着横擦过地面,发出刺耳的高分贝,涟漪般的气体震波轰出一大片空地。假如“蜻蜓”两分钟前没将最后一点残余的“云裤”倾洒下去,或许事情将就此画下句点,或许未经清开的云层依然在滴雨,或许周遭空气不会如此异常干燥,然而这些“或许”肖永远也没机会知道——
两秒之后油箱炸开,最后一点幸存的金属外壳在腾起的烈焰中碎成上百万片向四面八方高速喷射,钢片摩擦着空气,周遭气温在0.5秒内飙升到了九百度……
然而事情依然没有就此结束,爆炸的直升机仿佛推倒的第一张多米诺骨牌,连锁效应海啸般席卷而来:防空洞内尚未来得及被拖出去的重型机炮填满了火药,此刻抖得如同即将破壳的鸟,弾匣在连绵振荡中忽地滑开,弹药一枚枚滚落,咚!咚!咚!宛如希尔内斯垂死的心跳,心跳在高温中很快升为咆哮,此起彼伏的爆裂声中,占地七千余平米的建筑群如交响乐团中小小的三角铁一般颤动起来,十几米高的C形环楼在残雨中打着哆嗦,跟个烤过头的蛋糕似的瘪下去,牵动着办公区向后一歪将二十码外的正门生生砸开,群龙抓紧最后的铁笼从扭曲的金属上方一飞而过,那只小小乌鸦也被逼出梁下,跛着脚在瓦砾上迷茫地跳了跳却再也叫不出声,就在它扑扇着断翅、借助混乱交织的几股气流腾空而起时,伤痕累累的中央场地终于吃不住负荷整个塌陷下去,形成一个类似波提切利《地狱图》中的马桶形状,断裂的水管与血管哗哗地流,似乎想将地面上方所有罪恶冲走……
如果这是一部电影,那么进度条大概已经到了百分之九十九,犯人已经被全部劫走,现在需要的不过是个简单收尾罢了。
简单收尾?不存在的。
瓦里安特取下背上那杆M-17,从半人高的掩体后摇摇晃晃站出来,左脚跨上碎石板,搁脚打开架到端平的大腿上,枪身抵紧肩窝翻开瞄准镜。
他在射程边缘,这样的距离很危险,不过时间所迫他实在没有更好的选择。一枪爆头无疑最为稳妥,放在平时瓦里安特自信可以打在一个直径两公分的五分钱硬币内,然而此刻要考虑的因素实在太多,而瓦里安特深知对方不会留给他开第二枪的机会。最终他决定瞄准躯干更为保险,他用手背揉一把被灰尘刺痛的双眼,甩甩头将准星抬高一点以补偿距离和风力会造成的弹道飘移。
然后问题来了——并肩而立的两个人,左边还是右边?他该向谁下手,谁有这个让对方为之心碎的荣幸呢?
就在瓦里安特进行最后的犹豫时,右边那人忽然做了一个动作——他抬起手揽过左边人的肩膀,以一种极其温柔的姿势无意中护住了爱人的心脏。
瓦里安特没再犹豫,食指收紧扣动扳机——
轻轻的三磅力推着两盎司的子弹以九百八十码每秒的初速度离开枪口,愤怒地朝那对秀恩爱的混蛋冲去。
两小时后,安全屋
秒针欢快地蹦跳着,从四到九再到十二,分针懒洋洋地动一点,从时针身上翻下来继续小睡,一分钟内,心率监测仪上的波浪线始终起伏得十分平稳。兰斯洛特调整完点滴回头时,盖乌斯刚好将高文手臂上的纱布绕过脖子,他在那里打了两个结进行简单的三角固定,然后又给高文倒了两种药。
“我没事了。”高文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们,“科林怎么样了?我们被轰出来之后发生了什么?”
沉默降临在屋子里,盖乌斯慢慢将没用完的那卷纱布卷起来,希望能一并卷起那段空白的回忆。
“听着,没事了——”
“碎片——”
“弹片已经取出来了。”
“碎片——我取不出来——”
“没关系,我把它取出来了。”
“它还在里面——”
“我已经取出来了,一共四片,我都取出来了。”
“还有一片——”
“没有了。”
“有、向他的心脏游——”
“……没什么弹片正向他的心脏游——瞧,它们在这儿,记得吗,扫描结果显示有四片,我把它们都——”
“还有一片。”
“等下,我把这个打开……看到了吗,没什么弹片,我已经把它们都取出来了。”
“我取不出来。”
“我把它们取出来了。”
“我取不出来……太晚了……”
“胡说,你及时把他带了回来,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愿意跟我说说吗?”
“太晚了。”
“听着,你及时把他带了回来……”
“上次我就取不出来,上一次……”
“……咱们先起来好吗?”
“盖乌斯你救他——”
“我已经救过他了……”
“盖乌斯求你救救他——”
“他没事了——”
“你带紫草了吗?紫草在哪里?”
“咱们先从地上起来好吗?”
“必须有紫草,必须有紫草,他流了很多血。”
“我也给他输了很多血,幸好高文的血型——”
“我手上全是,盖乌斯,你瞧,我手上全是他的血。”
“……瞧,现在没有了,这样就没有了……”
“他走了。”
“他没事的。”
“他上次把我扔下,因为我救不了他。”
“他就在这儿,他就在这儿。”
“我取不出那块剑片,所以他离开我了。”
“他没事了,我把弹片取出来了……”
“他说我法力多高强都救不了他因为我取不出那块碎片。”
“他没事了……”
“我取不出来,它留在里面,他就——他就离开我了。”
“现在已经没事了——”
“他不能再离开我了。”
“盖乌斯,他不能再离开我了。”
“我不想再等下去了。”
“我真的……等不下去了。”
“我答应过他,我说我要保护他。”
“然后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发生了什么……他就在我旁边倒下了。”
“他流了好多血——那个人朝我们开枪,他就在我旁边,我看着他倒下了。”
“他跟我说别害怕他不会有事,我觉得他是想说那个——他没说完盖乌斯,他没说完,然后我手上全是他的血——我不知道,我取不出来,我不知道我们怎么回来,我——他一直在流血,不停地流血,然后我知道血就快流完了,他又要离开我了。我——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想把弹片取出来,可我没有魔法了,我没法取出那块碎片,然后他就要离开我了。”
“我知道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盖乌斯。”
“我怎么就没叫龙呢?”
“如果我早点叫龙就不会这样了是不是?”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早点叫龙就不会这样了,我一直在想、一刻不停地在想,如果我当初不管艾苏萨,如果当初我能先去找莫德雷德,我应该先找莫德雷德的——”
“科林?”
“如果我去找了莫德雷德,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提议玩那些游戏,我们或许可以早早离开酒馆回去,如果我用魔法作弊作得更努力一点、更快一点,或者把钱都输给亚瑟,如果我输给亚瑟——”
“科林?!”
“我把钱输给亚瑟,我应该把钱输给亚瑟的,因为那天他是陪我去的——盖乌斯,你知道吗他总说他是去视察民情可他是陪我去的,那天也是,他是陪我去的。”
“科林!”
“他是为了我才去的,他带我去的,那天他给我买了两杯蜂蜜酒,他说要从我的工资里扣,他每次总这样说,那天晚上他要喝我的蜂蜜酒,我没让他喝,我怎么就没让他喝呢?我怎么就没让他喝呢?你知道我跟他说了什么,我跟他说再去买一杯,我一直在想这些事,我想了很多次,我把它们记到了很多地方,我怕我忘记了。”
“科林……?”
“要是那几天我多对他笑笑就好了,他就不会带我去酒馆了,好像是那天上午,我记不清了,他给我讲了个笑话,我当时要是笑了多好,我记不清那个笑话是什么了,我想着自己的事情,我没听——我怎么就有那么多自己的事情需要想?我没听,我没笑,是不是当初我笑了他晚上就不会带我去酒馆,或者如果我坚持要留在城堡里擦完我没擦完的盔甲……如果我没有偷懒,我的魔法也不会丢,我就不用离开他了。”
“这全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离开他那么久他也不会出事,如果当初我早一点去——”
“科林……”
“可是这次我在他身边,我就在他身边,我没看到危险,他当时揽着我——就像这样,他靠过来打算——他打算吻我,然后他就倒下了,我满手都是他的血,我试着去捂那个伤口,然后我
满手都是血,我应该用魔法,可我当时——”
“……没事了,没事了。”
“我控制不了,我不知道怎么办——”
“听着——听着!听着……听我说,你把他带回来了、你及时把他带回来了,我把弹片取出来了、每一片都取出来了,他现在没事了,亚瑟没事了。”
“……什么?”
“亚瑟没事了,你及时把他带回来了。”
“没有晚吗?”
“没有晚——亚瑟没事了。”
“所以他会活下来?”
“他会活下来……亚瑟没事了、亚瑟会活下来、亚瑟没事了、亚瑟会活下来……”
“所以我救下他了?这次我救下他了?”
“是,你救下他了。”
男孩得到这个答案,虚脱般倒进他怀里,盖乌斯搂住男孩,一下下轻拍着他的后背,慢慢摸着他的头发,像哄婴儿似的嘘、嘘……没事了,他反复告诉男孩,亚瑟没事了,没事了……
“盖乌斯?”
兰斯洛特的声音把他从一片空白的回忆里救出来,“没什么,”盖乌斯告诉他们,“他好像只是……哭了会儿。”
“不管怎么说,你最好还是回科林那边守着。”高文不放心地建议。
盖乌斯也这么觉得,可封锁的边境线打破了最后一拨转移计划,导致此刻十几个女孩被困在了安全屋,其中包括一名刚经历生产的孕妇——换言之,需要他照看的人还很多。
兰斯洛特看出了他的犹豫,站起来解决了这个难题:“我去陪他吧。”
“哎哎哎。”高文叫住他,指指自己的手臂,“如果他再失控呢?”
“只要我不靠近亚瑟应该没事。”兰斯洛特沉思片刻,“无论如何,不能留他一个人那么待着。”
隔壁正厅,特里斯坦翘腿坐在沙发里,用不到两分钟刷完了今天所有新闻——所有。
Long live the King。
Long live the King。
Long live the King。
上午亚瑟王子加冕时人们刷的是#Britishcoronation,而自从亚瑟•奥利温重伤的消息流出,#LonglivetheKing就以吹灰之力席卷了所有版面。
特里斯坦不知道这是谁最先提出的,就像人们搞不清引发雪崩的那朵雪花,亚瑟•奥利温并不是国王,可似乎所有人都乐意他是。他不清楚这个想法从何而来,他同样搞不清那张配图从何而来,配图上是“行刑车队”开进希尔内斯前的一刻,疾驰的押运车拖了道光尾流星般向前冲去。而押运车侧面那个开了一半的小窗露出半张脸,看不清具体样貌,仅有一个轮廓、一双蓝眼、一头金发映着背景里的阴霾天。
特里斯坦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他不知道怎么形容那张照片,照片说不清是来自麻瓜还是魔法,乍一看它好像是静止的,看久了又觉得在呼吸——特里斯坦从没产生过这种感觉,他好像在一个潮湿黑暗的长夜里坐了很久,世界忽然在身后打开了一道门,让他回头看到了光——那是神话中走出的人,拥有魔法一样的金色,卡美洛特的红色,还有白色,和平的乳鸽白,它们温柔地包裹着一种毫无矫饰的庄严与崇高,一种奇妙的永恒之美,迫使人非要细细、久久地看着每根线条,好像这样就能解开某种关于人性与生命的奥秘似的,可最终又什么都抓不住,只能怀抱着那种无以平复的炽热无奈而快乐地活下去。
简而言之,特里斯坦觉得自己像中了某种最高深的魔法,因而一点也不奇怪为什么有人奉亚瑟为王。
只是可怜了那位不可怜的国王。
对任何一位国王来说,即使在圣诞节早上或新婚晚上看到别人为一个无名小卒刷#LonglivetheKing都会是种致命打击,更何况今天是某位陛下受足了冷遇的加冕日。特里斯坦觉得王座上那位亚瑟虽然大概真的会气炸,不过那人倒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毕竟他有亚瑟•奥利温所没有的东西不是?纯正的潘德拉贡家的血统。因而无论民众呼声如何,王座上那位亚瑟总能残存一丝庆幸和心安理得。
兰斯洛特进屋时科林正帮亚瑟擦拭手指。他没用魔法,而是捏着一块蘸了水的海绵小心擦,一点点从手背到手心、从指根到指甲,他小心地擦着亚瑟的手,像一个文物修复员在处理一具千年古尸。
兰斯洛特进屋时科林没抬头,但也没用魔法把他扫出去,兰斯洛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试探着一步一步走到床头。他将那盏床头小灯拖到科林边上拧开,然后端起那个盛脏水的瓷碗去换了一碗干净水。
直到兰斯洛特做完这一切,科林还是没有跟他说话。
于是他就在屋子一角的沙发那里坐下,看科林一点点擦完亚瑟的手,看他放下海绵,双手拉起那只被他擦干净的手贴到自己脸上,闭上眼睛安静呼吸。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科林低声说:“对不起。”
兰斯洛特提了条小板凳坐得离科林近了些,声音也配合地压得很低,“高文没事,那几个被你吓哭的孩子也没事,珀西给他们喂了冰激凌。其实他们并不是想吵他,他们只是想来看看亚瑟……”
“我知道。”
兰斯洛特没再说话。科林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解下脖子上的口水兜,沾水给亚瑟擦拭手臂,手臂擦完又擦身体,兰斯洛特继续帮忙换水。大约半小时后,科林终于擦完,他推住亚瑟上半身,抽走他身后垫的若干只枕头将自己替换进去。
兰斯洛特找了只杯子兑了温水放在科林触手可及的地方,又取来一块干净毛巾打湿拧干递给科林,科林没有接。兰斯洛特犹豫一下,坐到床边帮他擦脸。
他从额头开始擦起,一只手将堆在那里的黑色小发卷推到上面,另一只用叠好的方毛巾一角慢慢擦,一寸一寸往下。擦到眉毛时科林闭起了眼睛,兰斯洛特描着那些泪痕,却怎么也擦不干净,毛巾越擦越湿越擦越热。兰斯洛特将毛巾偏开,看到那双有点蓝、有点绿、有点灰的眼睛里缓慢而沉重地涌动着一种纯粹的感激。
兰斯洛特继续擦他的鼻梁、他的颧骨、他的脸颊、他的嘴角、他的下巴,他一只手托在下巴下面固定住那张脸,在一处并不顽固的血渍那里慢慢斗争了好半天。
等他擦完,墙上的表已经走了近一刻钟,一刻钟内,科林两只手始终圈着亚瑟,像把打不开的锁。
兰斯洛特起身最后一次将毛巾浸入水面,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淡淡的“Thank you”。
那些缠绕毛巾已久的血迹与浮土得了什么魔咒般从纤维上脱落,升到水面漂浮、溶解,细小沙石与杂质沉到水底,安静地睡过去。手指在毛巾上慢慢收紧……
兰斯洛特知道他终于可以放下。
特里斯坦撞开门时,兰斯洛特正放下手中的毛巾。
“你们看新闻了么?”特里斯坦问他们。
兰斯洛特用眼神紧张地示意了一下科林,特里斯坦却像没看见似的又问了一遍:“你们看新闻了么?”这次他声音大了很多,把路过的几个孩子都吸引了过来,珀西瓦尔也走过来。
“你们看新闻了么?”特里斯坦又问了一遍。
兰斯洛特没法再无声地示意这人什么了,“看了,颂扬亚瑟的那些是不是,你能不能——”
“我说的是新闻——最新的那些。”特里斯坦的声音更高了,他举起手中手机,给了兰斯洛特一种下一秒那只手机就会飞过来的错觉——也可能不是错觉。盖乌斯和高文这时也闻声走了过来。
“咱们出去说好吗。”兰斯洛特走过去按住他的肩膀,“亚瑟需要安静——”
“亚瑟恐怕得不到什么安静了吧。”特里斯坦的声音已经很危险了,他甩开兰斯洛特的手,怒气冲冲地瞪着床头的科林,科林却像没听到他的话,依然只是抱着亚瑟发呆。
高文有点担心特里斯坦的安全,他往那家伙身前一挡,试着玩笑:“发生什么了,什么最新新闻?难道又有人给亚瑟写了九十九首赞美诗?”
“你为什么不告诉大家最新新闻是什么!”特里斯坦已经被科林的冷淡反应激得怒不可遏,“你怎么不告诉大家亚瑟挨枪眼儿后你做了什么?嗯?你的那些丰功伟绩?!你发疯时做的那些可怕的复仇——别拉我!”特里斯坦狠狠甩开高文的手,“他妈的、他屠杀了希尔内斯所有人——五十九个——活人!”
他承认他气疯了,是真的气疯了,所以他失控了,彻彻底底地失控了。潜伏已久的黑暗膨胀而出盔甲般囚禁住那颗柔软的心,压抑了太久的魔法在他身后张开黑色羽翼。
杀第一个人时他的手是抖的,空弹壳被怒火推着穿过面前人的脑壳,喷了后面的人一脸血雾与脑浆,这让他觉得恶心而愧疚,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这是错的,不好,太不好了,这一点也不礼貌……他撕下那人的脸皮抖一抖,贴心地帮对方贴回脸上,不过好像盖歪了,鼻骨的部分接不上,露了一截白森森的骨头在外面,像抹上的一点奶油,他不是很在意这种细节,他还有许多人要招呼——比如拐弯处那个男人,男人瑟瑟发抖地在墙角露着半颗脑袋,像个害羞、不敢靠近的崇拜者似的被他的回望钉在原地,幸而他一向亲民……为了让“崇拜者”看得更清楚些,他好心地切下那颗脑袋提近了请他看,那双睁大的眼睛似乎在惊叹,看得他有些烦,他用那颗脑袋当保龄球砸向另一个人,那人从屋顶摔落,跳水泥的姿势十分优美,不过入地姿势倒是不太雅观,红红的一滩在地上,四溅的血点连不成个形状,像个天神投下的烂番茄,对他编导的剧情感到不满……于是他再接再厉。这次他瞄准了另一个人,那人正抬着一条腿,拼命想爬上一块断裂的水泥板躲到上方一处“安全”空间,他正琢磨着要怎么给这人来个惊喜,忽然看到平台上伸出的一只手,似乎是有人想帮忙拉一把,无奈那只手离得远了几寸,挥来挥去总也抓不上,看得他有点难过,于是他放出一点魔法助那人一臂之力……几秒钟后,上方的人终于握住了那只手——也只有那只手。
举手之劳,别客气。
闪电亮起来,把这地方变得像个舞池,他抬头看到死神正扬起破烂的黑袍大驾光临他的派对,兴奋地睁大眼睛嘎吱嘎吱嚼着一条条惹恼他的贱命。为了欢迎它的光临,他开了瓶热饮:一张帅气的、大概两天前还在酒吧讲笑话的脸经过他的一番精简此刻只剩下了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冒出的汩汩液体像个甜甜的泉眼、一瓶晃掉了瓶塞的香槟,红色的液体喷溅出来为这场盛宴助兴……
开心吧?
开心吧?
他问自己。
你在报仇呢。
在痛快地报仇呢,完美地对大家展示你的魅力、你的能力、你自己。
他周边的空气害怕似的轻轻震动,瞄准他闭眼的片刻呼地刮起来逃出这方地狱,砾石和尘土被卷起来,他张开双臂、深深呼吸……再睁开眼时,场地上已经没人了——游戏环节开始。
他笑一笑,走进第一栋建筑,鞋底有意拍着地面在空走廊里放大脚步声,出来,出来吧,我来了,来找你们玩了哦……
他将第一扇门从铰链上撕下来,容易得像撕掉一张纸,他得意极了,歪头在耳边摆了个剪刀手,然后弯曲那两根手指,这个小小的动作惊得缩在墙角的人瞳孔散开,眼珠噗噗地向他飞来;进入第二个房间并不比第一个困难,不过靠蛮力轰开的墙壁将那具人体撞在对面墙上,软绵绵地滑下去不动了,他觉得失望,像浪费了一次游乐场里那种五十便士玩三局的大好机会,于是进入第三个房间时他更加小心,他用魔法在铁门上滋滋切开一个人形大洞,从洞里跳过去,这次他面对的是三个人,他们的脊背都挺得笔直,脸上是一模一样的视死如归,他对他们报以轻松一笑,先弯曲三根枪管将它们向后叠去,然后又弯曲三条脊椎成L、O、L;第四个房间没有人,第五个也没有,他想了想,最终还是用魔法作了弊,它们愉快地、争先恐后地溜出身体,几秒钟后纷纷回报,他根据提示,一处一处地前去拜访,有时对方会用起伏的尖叫奏鸣曲欢迎他,但更多时候迎接他的是枪声,这种重复的方式让他感到乏味,于是在某一个房间,他在枪响之后将时间线拖长到慢放状态,摆动眼神将开枪者移动到面前当肉盾,重新按下播放,那人腿一拐倒在地上,捂着创口打了两个滚,他弯腰从地上捡了罐啤酒拉开拉环坐在一旁桌上喝,荡着腿看那男人在他脚下爬着抓过一长条碎玻璃试图将子弹挖出来,这幕看得他怪心软,于是帮那人取出了子弹,不过他的技术不太好,他不常做这种事,所以不小心剜掉了一大块肉;第十四个房间里他烤了点肉,不过他的厨艺同样糟糕,他忘记在点火前扭断猎物的脖子了,它们扭曲的身形让他想起蒙克的画作,那些在烈焰中熔化的油彩与线条;最后一个房间,它没能坚持到他的光临,他失望,又不甘怏怏收尾,于是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斜躺在地的人体,忽然意识到他不能就这么让这人孤零零躺在这儿,他得帮忙添件外衣。大约九分钟后,他终于满意,骷髅上的肉虽没有刮干净却也不影响美观,骷髅外披了十几件收缩放大的人皮,每件都从喉口到肚脐剖开。
他很喜欢这件作品,只可惜不能带走,所以他看了一会儿,让这幅画面定格在脑中,然后他喝下最后一口啤酒,将锡罐一捏一丢,打了个响指准备离开,这时他看到了一个棋盘,大部分棋子已经被震倒了吹掉了,只有那位国王还完好地立着,像某种嘲讽。他抬起手将它轰成粉末,整张棋盘都不见了,那些黑白色的格子碎了,连桌子也向后腾空翻了几翻,一条腿断了,瘸子似的跪在他面前向他俯首称臣,很好,这很好……
窗框里玻璃已经碎光了,他踩着窗台站到高处,俯视一地狼藉。
莫德雷德抬起头看着云散雾开,北极星挣扎着从云层里钻出来。
Party's over。
“一切都结束了。”特里斯坦摇着头,悲观地后退两步,“是你做的,不是你做的,都无所谓了,因为在世界看来,咱们为了救四十三个人杀了五十九个人,这不是营救,这是屠杀、手段极
其残忍狠毒的屠杀。洗不清了,永远也洗不清了……咱们赢了战役,输了战争 。”
此话一出,一屋人都石化在了原地。
此事一出,情势不是在转瞬之间急转直下,而是根本被打死在了原地——无处伸冤,无处翻身,身体上那些勋章从此成为了世界眼中最丑陋的伤疤,疼痛不再甜蜜,疲累只是疲累。兰斯洛特觉得有什么挂在眼角,他抱着最后的希望抬眼看科林,科林却是一种平静到麻木的表情,他开口想说什么,可这时床上昏迷的亚瑟忽然动了一下,张开口轻轻吐出一个词——
“梅林。”
§
莱昂自我斗争了半世纪才鼓起勇气踏进莫甘娜的房间,灰头土脸的皮鞋落进地毯被长绒吃进去,他进屋第一步就困在了原地——房间里并不只有惊讶转身的莫甘娜和慌张地试图将一件红斗篷藏到沙发后的格温。
房间里还有一个人。
一名士兵。
那名士兵倒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不过是个无名小卒。然而这个无名小卒却在莱昂进屋后做了一个动作:双手在胸前扭成一个古怪的姿势,似乎想抓他又不敢动手,眼神在他与公主之间为难地荡,接到后者递来的眼神后如释重负、逃也似的溜出了门。锁舌收回又弹出,嗒嗒两声敲在他心上。
“好久不见。”莫甘娜偏头示意他坐。
“我想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莱昂直切主题。
“国王陛下摔了一跤。”莫甘娜轻描淡写地告诉他。莱昂知道她在说谎,莱昂也知道莫甘娜知道他知道她在说谎,然而谎言还是这样毫不留情地脱口而出。
“有人看到你抱着崩溃的国王陛下……陛下回来时全身都是血。”
“我告诉过你了,国王陛下在去希尔内斯查看情况时摔了一跤。”莫甘娜点了支烟,烟雾从疾速翕动的鼻翼和唇角流出。她这样抽了几口,然后将烟盒转过一个角度,求和般向莱昂推过来。
莱昂没有接,他在莫甘娜对面坐下。
莫甘娜瞥他一眼,继续抽,一支烟抽到头,开口问:“谁看到的?”
“我猜你去伦敦塔里找找,大概会在某只笼子里找到他。”
莫甘娜身子一僵,刚要说什么又忽然意识到格温还在房间里,连忙招手示意她退下。
格温将那件染了血的斗篷翻了个面,将血迹仔细掖好才抱着脏物离开。莫甘娜注意到了格温的磨蹭,但只当那是她的女仆那颗躁动的心想听八卦。
等格温在身后关上门。莫甘娜点了第二支烟。她觉得那些流入身体的尼古丁正一寸一寸剪掉她的生命——如果她没有因为诸种烂事死在疾病赶来之前。抽到二分之一时,莫甘娜不得不接受莱昂这次是真的想要打破沙锅问到底这一可悲事实。
“他去希尔内斯时吓坏了。你也看到那些新闻照片了,他吓坏了,所以跌了一跤——谁看到那种景象都会吓坏的。”
“他是这么告诉你的还是你是这么告诉我的?”莱昂问她。
“他是这么告诉我的我也是这么告诉你的。”
烟蒂在不知不觉间掉下来在沙发上烧出一个洞。莫甘娜看着那个洞,觉得她再也修不好它了。她真希望莱昂能走——莱昂虽然小事懂得变通,可大事上却正直得像根钉子。
“莫甘娜……会血迹分析的并不只有我一个人。”
莫甘娜强迫自己强硬起来,翘起腿在烟灰缸里狠狠拧灭了烟头。
“当然只有你一个人。”
莱昂想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的大脑拒绝执行这项工作,“承认事实有那么难吗?”
承认事实?承认事实?
事实是什么她很清楚:事实就是她有两个弟弟,一个身边还有很多人,另一个只有她;一个可以顶着骂名远遁江湖,另一个却不能顶着骂名坐稳王位——不仅她弟弟承受不起,不列颠同样承受不起。希尔内斯那些人已经死了,他们都是些与她没有私人关系的死人,所以她并不需要那么在意,她不能那么在意。
“承认事实一点都不难。”莫甘娜纠正,“难的是承认事实之后怎么办。”
莱昂知道她说的是对的。他能怎么办?逼宫?退位?他痛苦不堪无言以对,但凡有条出路,莱昂就不会保持沉默。可他没有出路,于是他只能像个懦夫似的站起来一颔首,闭紧嘴巴朝门口走。
“莱昂。”
在他身后莫甘娜倔强已久的声线忽然变得像一条取掉了所有骨头的蛇,软绵绵地从喉咙里拽出来。平生第一次,莱昂从莫甘娜的语气里听到了些恳求的味道。
他顿住脚步。
“今天这种刺激放到谁身上都受不了——亚瑟会好的,给他个机会,他是我从四岁起亲眼看着一点点长起来的弟弟,他并不是真的想杀人……”
“I WANT HIM DEAD!!”
莫高斯一向自认气场充足,此刻却一句话也讲不出,幸而房间里也根本没有她说话的余地——如果她胆敢开口,脚边那个被扼死的人就是前车之鉴。她站在原地毛孔也不敢缩一下,怕自己最轻微的动作会成为最后一个。
莫德雷德理了理衣领,从窗前转过头,忽然对她笑了一下,笑得很温柔,却温柔得莫高斯全身止不住地发抖。
“我不是你们的玩偶,也不是你们的同盟,你们需要我的帮助,因为你们看到了我的本事……明白?”
莫高斯忙不迭地点头,“这是自然,陛下,从没人怀疑过您的权威,只是我隐约记得,您似乎对公主殿下保证过放亚瑟一马……”
“公主殿下很忙。”莫德雷德冷笑,“她没有时间知道这些。”
莫高斯再次欠身。她利用这个机会后退了一点靠近门边,并尽量将动作做得不动声色,却还是被对方发现了。莫德雷德嗤笑一声,后退着坐进沙发翘起腿,一只手不紧不慢地敲着扶手另一只从盒子里取出一根雪茄凑在鼻前嗅,“其实我知道,你们放了水……”
“我们没有——”
“你们放了水。”莫德雷德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淡淡口吻耐心纠正她,“不然科林•詹姆斯的龙是怎么完好无损地飞到希尔内斯的,监狱里的犯人又是怎么通过边境线的……森德里德跟我玩了个两面派的老把戏,他一面把我扶上去一面拉着我的脚腕把我往下拖……他不能让我受爱戴,因为他控制不了一个被拥护的我。”
“您想太多了。”莫高斯观察了一下莫德雷德的脸色,“龙的事是部长的手下良心变质放了水,这是他的失职,但那些人能通过边境线实在是……”
咔嚓。
莫德雷德将雪茄剪开,抬起眼睛瞟了一眼莫高斯,“你最好祈祷我会相信你的话。”
莫高斯点着头本想说点什么,却在下一瞬间忘了个干净——莫德雷德正用魔法点燃雪茄,瞳孔中闪过一抹金红。这是莫高斯第一次亲眼见到莫德雷德无所忌惮地使用魔法,她为这种不同寻常的力量感到着迷。强烈的好奇与敬畏将恐惧大大冲散,她在晃神间几乎没听到他下一句话——
“Find him.”
“会的。”莫高斯将背挺得直了一些,“他们这样大动干戈就必然不能全身而退,对于他们的去向,我们已经有了好几条线索,而他们手里没有咱们任何把柄。”
“最好没有。”
“他们当然没有。”莫高斯安慰他,“如果有,早就公布了不是么?”
科林在亚瑟醒后第四天才拿出袖口里藏匿已久的王牌,以至于特里斯坦看到那些照片时一度以为它们来自强大的PS。
“这些照片你是什么时候拿到的?”
“四天前。”
“四天前?!”高文惊叫,“你可真闷得住。”
“亚瑟的身体还没有强大到决定这些照片怎么处理,提前拿出来没有任何意义。”科林淡淡地说。
“怎么处理?”特里斯坦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激动地将照片甩到茶桌上,“当然是直接放出去啊。”
科林俯身将照片拢起来磕齐边角,“也许亚瑟有别的想法。”
“你打算什么时候把照片给他看?”兰斯洛特问。
“下午。”科林回答,“要等一个人。”
茜法 来到安全屋后首先给了科林一个拥抱,然后才对其他人做了自我介绍。科林退到墙边给了他们五分钟熟悉一下,然后带他们走向了亚瑟的房间。进屋前他有片刻的犹豫,高文察觉到了就开他的玩笑:“你该不会还在介意亚瑟那声梅林吧。”
科林顺着他淡淡一笑。
高文揽过他的肩膀把他往门内推,“别担心,等亚瑟身体好些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处理完,我陪你审问那小子都梦到了些啥,咱们的第一男仆年轻貌美,不用担心那个老头子成为情敌……”
科林被推进去后没有看亚瑟,亚瑟看着一队人马排着队进他房间围墙站了一圈,却对其他人开起了他的玩笑:“所以科林终于允许你们来探望我了是不是?”
“是啊见不到陛下我等草民可是茶不思饭不想。”高文没像其他人一样站在墙边而是一屁股坐在了亚瑟床脚,“你感觉咋样?”
“痛得像生了个孩子。”亚瑟拉着科林的手拽他在床头坐,他环视一周:房间里自他醒来之后第一次这么拥挤,亚瑟觉得心里满满当当,这个房间里的每个人都曾与他同生共死,他们每个人都被他用真心交付了那个最深的身世秘密:高文,兰斯洛特,盖乌斯,珀西瓦尔,米希安,特里斯坦,伊索尔德,塞诺斯,莫莉,伊丽莎白,特里斯坦的朋友约翰、卡洛斯、托比、鲁伯特……还有一个姑娘他没见过。
“我是茜法。”那姑娘主动介绍,和科林交换了一个微笑。
接下来五分钟,兰斯洛特跟他讲了他这几天错过的事:舆论是怎样一边倒地对他们的英雄伟绩大夸特吹,网络上不列颠民众是怎么配着他的照片欢呼雀跃,他们是怎样被栽赃,被反咬一口,被全世界误会和谩骂并变成饵料钓出了一群伪专家和键盘侠。听的时候科林一直拉着他的手,他能感觉科林手心里全是汗,攥他的手指越来越紧。他知道他在担心他,于是顾不得屋子里有多少人,拉着科林的手凑到唇边亲了亲让他放松,等兰斯洛特讲完了,他十分平静地问:“然后呢?”
“然后科林请来的摄影师姑娘拍到了一些可以帮咱们平反的照片,可科林聪明地决定没关系我们其他人可以着急几天因为你受伤了……”特里斯坦的声音尖刻却也不带恶意。
“照片在哪里?”
那个叫茜法的姑娘走过来递给他几张照片。
第一张右下角显示的时间告诉他这是他们刚刚离开不久,十几名守卫或坐或躺或站在希尔内斯外墙外,远离明火可见的监狱,从他们的动作上看似乎在分享一盒烟。
他翻到下一张。
拍摄时间是稍后一点,希尔内斯外墙外的人正起身纷纷往里走,其中一人落在后面,正弯腰提鞋。很正常的一张照片,没什么奇怪的——除了亚瑟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要往里走。
下一张照片上希尔内斯外墙外站了两个持枪的警卫,从装扮上看,他们并不是希尔内斯的守卫,亚瑟注意到左侧的树林间似乎停着一辆车。
他翻到下一张——
生理性的反胃让他几乎吐出来,腹部痉挛撕扯得胸口都在痛。科林连忙坐过来慢慢从上到下抚着他的背,另一只手伸过来想抽走他手里的照片,但亚瑟不肯放手,他将那张照片捏在指尖折磨自己般地瞪着看,大约一分钟后不得不相信那是真的。
“真混蛋是不是?”高文一拳砸进摊开的手心。
“能拍到这张照片很幸运。”茜法说,她的声音有点紧,仿佛仅仅不得不提到这些照片就让她感到难过,“那边的外墙恰好塌了一块。”
“真的很幸运。”米希安补充,“如果不是茜法决定留在那里……”
“是科林叮嘱我留下的。”茜法摇着头,“不然我大概拍完你们进监狱就离开了。”
“所以你早就想到阿萨会来这么一手?”特里斯坦问。
“如果我是他,我就会这么做。“科林平静地回答。
“不管怎么说,这下子一切就都结束了是不是。”高文一招手,“照片公布出去,阿萨就完了,局面扭转,你的名望如日中天——‘哈喽英格兰,我是你们的新国王,我的名字叫亚瑟,我可不同于你们刚赶下台的那个家伙,我不杀人,我不栽赃,我完美又漂亮’……”
“咱们不能公布这张照片。”
这句话说完,不仅是高文,除了科林,其他人看他的表情好像他傻了,连盖乌斯都愣了愣,看向他身边的体征监测仪。
“我很好。”亚瑟说,“也很清醒,咱们可以公布第一张,就是咱们离开后那些守卫依然活着的那张,其它的……烧了吧。”
“你脑子烧坏了?”特里斯坦问他,“那些照片公布了阿萨就完蛋了——阿萨记得吗,那个抢了你王位的家伙?”
“那个谋杀了你老爸的家伙?”高文在一旁补充。
“亚瑟,你还好吗?”米希安担心地问。
“也许他还需要再休息两天。”珀西瓦尔咕哝。
兰斯洛特看上去很不理解,不过选择了耐心等待。
伊索尔德同样没说什么,不过满脸困惑。
茜法眨了眨眼睛,目光落上那张她拼了命拍回的照片,“你不打算用最关键那张?”
“那张或许能推翻阿萨的统治。”特里斯坦又提醒了他一遍。
“第一张照片就已经能够证明咱们的清白了。”亚瑟说,他的语气很平静,他也实在没力气跟什么人吵起来。
“亚瑟。”盖乌斯小心地开口,“你不需要担心这是负面竞争,毕竟……毕竟这是阿萨自己犯下的错。”
“你扣下这张照片也算是一种欺瞒吧?”高文有点生气了,“人们应该知道真相。”
“我想第一张照片提供的暗示已经够多了。”亚瑟告诉高文,“既然咱们离开的时候那些人都还活着,那么人们自然能猜到他们是被谁杀害的,不需要有照片这种实锤。”
“可是有照片阿萨就再也不能争辩什么了。”米希安说,“这件事就尘埃落定了……”
“你怎么想的?”亚瑟转头看向始终保持沉默的科林,高文立刻充满希望地把目光转过去。
科林拉着他的手,拇指蹭着他的手背,轻轻对他笑,“我可是个把照片扣押了四天留给你决定的人。”
亚瑟看着他,忽然明白过来:“其实你早就知道我会这么做是不是?”
“你们可以换个时间秀恩爱吗——”高文拖长了声音,“能不能有人开口用英语给我们这些不能用脑电波交流的人解释一下……”
“英国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科林替他开口,“亚瑟是国王,所以他不能只为自己的利益考虑,照片公布出去阿萨就再无退路,民众和国王撕破脸皮绝不是什么好事。世界上不止有英国一个国家,这片土地经不起内忧外患。退一万步,即使人们愿意、可以推举一个和皇室‘无血缘’的人上位,可仅凭这一次事件他回去了怎么坐得稳?会有多少人不服气?到时候举国动荡遭殃的是谁?无论哪片土地,从古至今每次战乱最大的受害者从来不是倒在王座前的人……”
亚瑟看着那个替他解释的人,忽然间幸福得不知所措——这人是哪儿来的?这个爱他、理解他、保护他、支持他的人究竟是哪儿来的?他怎么就这么幸运遇见了这个人?他怎么就这么幸运?
科林说完后屋子里半晌没人说话,几分钟后,兰斯洛特不放心地开口:“阿萨——”
“阿萨近期不会有大动作。”亚瑟回答,“我的王位我也不是不要了,只是……不能这样。”
盖乌斯清清嗓子,“亚瑟,我敬佩你的选择,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把握机会趁热打铁……如果一辈子取不回王位怎么办?”
亚瑟想了想,“这样也好,要是我的脸印在英镑上谁还舍得花呀……”
高文嘲讽地大笑三声,科林扶着额头推了小王子一把。
亚瑟自己也笑起来,笑过之后又说:“其实,即使一辈子取不回王位,我还是可以成为这片土地的守护者不是吗?国王与否不在那一顶王冠。”
“可我还是会帮你把王位取回来,那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东西。”科林在一旁补充,“我答应过你的记得吗。”
亚瑟圈住他的腰作为回答。
科林接过米希安递来的蛋壳形烟灰缸,将那三张再也用不到的废弃照片对折两下塞进去。
他知道盖乌斯在看他,兰斯洛特在看他,其他人也在看他,那些人或许理解他们的理由,却当然会留存那么一丝不甘——他是否真的会这样做,他是否真的打算把这几张照片烧掉?
答案是:他会。
他尊重亚瑟这个决定,因为这就是他的亚瑟,他深深崇拜并甘愿倾其所有守护的一个梦。
亚瑟•潘德拉贡是那种很多人早已不相信会存在的人物。从古至今每一位统治者做得最多的事就是维持统治。这种事他见得多了,对人性已经近乎绝望,而亚瑟就是绝望以外的那一点,灰云边的那条银线,他说他会为不列颠着想,他就真的会为不列颠着想,阿尔比恩的过去与未来之王始终守护着这片土地,他当然会和他一起。
梅林眸中金光一闪,亚瑟看着那些照片在烟灰缸里打了卷,然后他抬头看科林,他们四目相接,心心相映。
“你是个傻瓜。”高文毫不留情地骂,他看着最后一点火落下去,然后从床边站起来,忽然正色:“Long live the King.”
他喊第二遍时其它人加入进来:兰斯洛特,盖乌斯,珀西瓦尔,米希安,茜法,特里斯坦,伊索尔德,塞诺斯,莫莉,伊丽莎白,约翰、卡洛斯、托比、鲁伯特……
最后科林也说了,不过声音很轻,他一边说一边对亚瑟笑,笑得那双有点蓝有点灰有点绿的眼睛里泛起了薄薄一层泪花。
“Long live the King.”
Chapter 10: 石中剑
Chapter Text
伦敦西区的伯德广场南侧、靠近布拉格咖啡馆的地方有栋令人侧目的三层小楼。说是令人侧目,只因这楼太过老旧:大面积脱落的墙皮、长满荒草的前院与锈迹斑驳的老水管与周边那些漂亮别墅实在格格不入。维拉赫斯孤儿院好似曼戈莱街区里一块旧时代的伤疤,和住在这里的人一样,自出生起就被上帝抛弃。虽然它的创建时间远在战争开始之前,近十几年来其中孩子也换了一批又一批,可员工却几乎没变过:阴郁的厨娘坎德拉,瘦溜溜的保安特里斯,青年部负责人埃伦太太对杜松子酒有种偏执的狂爱,幼儿部的女仆杰里是个虚荣的傻瓜,至于婴儿部的奶妈格伦希尔达 则是孤儿院的一个谜:没人知道这个暴躁的女人来自哪里,格伦希尔达本人更是绝口不提——不提就不提,格伦希尔达的来历倒也没有人真正在意。人们日复一日做着自己的事,没人知道在这栋古旧的麻瓜建筑内久久地潜伏着一位女巫。
当年不知是因为学艺不精还是运气欠佳,格伦希尔达养死了里维花房价值八十加隆的曼德拉草。损失数目本不大,可苗圃不缺一个她。被开除的格伦希尔达多少有些不服气,在离开前顺走了一副耳罩算作报复。虽然大概至今没人发现(或者不在乎)这一副失踪的耳罩,但格伦希尔达却觉得心里平衡许多。在那之后,格伦希尔达待业在家,勒紧腰带靠救济金过了几个月苦日子,后经失业办公室的介绍去海德薇孤儿院当了一名普通的看护女工。
格伦希尔达不喜欢那个地方。她不在乎那是不是大名鼎鼎的哈利•波特捐助的,那地方没男人不说,还常年充斥着一股变质奶制品和脏尿布混合的怪味儿。格伦希尔达并没在那里做很久,她在试图用睡眠粉让小孩儿保持安静的时候不小心被发现,因此以残害幼儿的罪名上了巫师法庭。
格伦希尔达还记得那充满戏剧性的一天:她走进审判庭时魔法还与麻瓜一不相知、两不相犯,可当法庭的大门再次打开,她就一脚踏入了硝烟弥漫的新英格兰。就在格伦希尔达以为战争的触角无法深入狱中与她有所交集时,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一位魔法部官员带着一项提议出现在了她的牢房。应下来是再简单不过的选择,格伦希尔达几乎想也没想就为自由出卖了良知。话虽如此,对于她究竟是怎么出卖了良知,或者究竟有没有出卖良知,格伦希尔达到现在也不是非常清楚,就她所知,她不过听从指示伪装成麻瓜来到了维拉赫斯孤儿院。
不知是否魔法部早有安排,进入孤儿院时格伦希尔达没有遇到任何困难,进来后更是意外地成为了管理人员之一,除文书工作外只专职照顾一个刚出生没几天的婴儿。婴儿的来历格伦希尔达记得模糊,可婴儿的去向格伦希尔达记得清楚:是她亲手将他交给了她挚爱的男人——理查德。
哦,理查德!那是格伦希尔达见过最杰出的红发麻瓜,而在那之前,格伦希尔达从不相信一见钟情。
格伦希尔达当时坚信不疑:那男人一定对她有意思,他希望领一赠一,所以才会对她臂中的婴儿有所中意——不然那样一个男人怎么可能放弃那些断奶的孩子不要,偏偏看上了她乳前那个刚出生的、脆弱的、毫无特点的小东西?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将近十七年,但格伦希尔达依然记得坐在孤儿院办公桌前为理查德填表格的那个上午。她磨磨蹭蹭,写几个字给理查德解释一下她正在填什么。磨到后来,理查德难耐地打断格伦希尔达,饱含深情地握住了她的手。格伦希尔达感受到手背处异样又美妙的接触,翻转手掌,让那张纸条落入手心。
办完事,跟我回家喝杯咖啡吧。
那是她一生中最梦幻的一刻。
后来格伦希尔达提高速度、全力以赴,理查德的材料也带得齐全,一套领养手续办完,总共只用了一天零半个上午。
哼,亏她那时还满满幻想和希望。没了,都没了。领养完毕的第二天一早,格伦希尔达矜持了半上午,在第一次休息的时候拨出了理查德留给她的电话——电话占线。她满心甜蜜,等到中午又试了一次,这次电话接通了,可对方却自称来自青蛙养殖场。格伦希尔达以为那是个玩笑,或者自己拨错了号码,直到试遍了几十个电话(把2改成7,把7改成1)后,格伦希尔达才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她被耍了。
当时的她怒火中烧,愤愤想着不娶何撩更不要开这种残忍玩笑,凭着一股冲动一路开过半个伦敦,却只在那家昨天还家具齐全,今天却人去楼空、挂牌出售的双层小楼前被人摸走了口袋里的十七英镑。至此,格伦希尔达觉得没必要再打什么掩护了。她以伪造资料为由向孤儿院报告了此事,后来把事情闹到了苏格兰场。然而彼时战争刚刚爆发几天,苏格兰场那群麻瓜似乎都认为他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忙。而当格伦希尔达转身向魔法部方面的联络人告状时,对方却显得倍感欣慰:“这样一来,你或许可以被分配照管一个年龄大些的孩子,工作也可以更轻松不是么。”
话虽如此,但格伦希尔达是真伤心。然而她最终还是在魔法部的勒索和安抚下息了声——他们希望她安安静静潜伏于此。自那以后,格伦希尔达就在这里留了下来,一留就是十七年。
十七年间,她一直向魔法部变更的联络人汇报着孤儿院的动态——格伦希尔达不明白为什么魔法部会对这里感兴趣,也终究没有搞清楚。汇报从一天一次变成了三天一次,再到一周一次,现在格伦希尔达只有在察觉到异常情况时才会向那边汇报,比如出现可疑的咨询人员。经历了理查德一事的格伦希尔达成熟了,眼睛也亮了不少。几年前她也曾设想离开这个伤心地,但最终没有付诸行动,不是因为魔法部的胁迫,而是因为习惯。在魔法世界,她是个边缘人,缺朋少友,没什么出众的生存本领,来伦敦前更是混到只有那家五平米的冷饮店会员卡才记得她的生日。但在这里,格伦希尔达觉得自己多少是个人物——她有生活,有秘密,在做一些大事。再者,格伦希尔达还有那么一点她不会在清醒时承认的幻想:也许某天那个伤透她心的人贩子会回来?到时候格伦希尔达可不会再轻易饶过他——要么以拳头相迎,要么就“用舌头狂甩对方嘴唇”(这是格伦希尔达最近新学的一种说法)。
五月末的一天,当格伦希尔达从洗衣机里拽出一件件缠绵难分的衣服、抖一抖扔进洗衣篮里,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做了十多年的梦即将付诸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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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亚瑟身体开始好转,科林也逐渐振作起来,不过依然保持了那份绝情的严厉:他拒绝了《波特瞭望站》想要后续报道的请求,只让亚瑟专心休养,他还对艾丽丝没有一点歉意,不过倒也没有机会表现出来,希尔内斯事件后艾丽丝就一直留在了魔法世界的地盘整日以泪洗面。科林听说后没有任何反应,连虚假的慰问和同情都没有,高文对此一点也不意外,艾拉欠下的债不止于他们身体和精神上的伤疤,二十七个孩子因为她的缘故被吸走了魔法。此前民间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说是监狱内的巫师们被迫进行着某种魔法移植实验,科学家们试图将吉恩卡纳吸取的魔力引流至某些武器甚至麻瓜身上,而得救的孩子存活的记忆则给此事敲下了实锤。又过了几天,米希安从艾拉的卧室里翻出了一份志愿接受魔法注射的人体实验授权书,民间指责的手指一根根伸出来,却又不甘心指着冷冰冰的坟墓,就这样,新国王王冠还没戴稳就又戴上了一口本不属于他的锅。
令人稍稍欣慰的是,失去魔法这个意外非但没能阻挠原本的认领与领养工作,反而使这活儿变得更为容易。原本他们还曾犯愁在愈发严格的封锁中该如何跨越边境将边境线这边的十几个女孩送去魔法家庭,可后来许多得知了实验原委的麻瓜家庭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同情站了出来,更有些原本就在麻瓜地区的父母顺利牵着自己的骨肉回到了一个在希尔内斯事件后对他们更为包容的社区。尽管得到了黑道白道明里暗地各方配合,后续工作却也花去了他们大量时间并划爆了科林八张卡。不过科林不在乎,那些孩子越早离开亚瑟就越早能得到更多安宁,这才是他关心的,只有一点很讨厌:每个离开的小孩都坚持来跟亚瑟道别,如果当时亚瑟正在睡觉,科林就会安排他们等着,可亚瑟又总会很快醒来,小王子每次强打精神的样子看得他十分不愉快,尽管内心深处他非常骄傲。
塞诺斯是最后离开的孩子之一,也是希尔内斯事件中少数交到了新朋友的人。奈米斯出事后白金汉宫曾象征性地扔了几个孩子进去,珀拉瑞斯就是其中之一,他是个细瘦、腼腆的金发男孩,比塞诺斯小两岁。撤离途中塞诺斯曾将自己的外套借给他,两人由此成了朋友。珀拉瑞斯属于被吸走魔法的二十七个孩子之一,不过塞诺斯并不介意。刚回到安全屋没几天珀拉瑞斯感了冒发了烧,塞诺斯就在亚瑟和他的新朋友之间轮流转,平日里要么抱着本书坐在亚瑟床边监督他乖乖睡觉不准玩手机,要么就放出魔法,用冰冰凉的手掌贴住珀拉瑞斯的额头帮他降温,有次珀拉瑞斯很认真地对塞诺斯说:“小塞哥哥,你冷冰冰的手真温暖啊”,逗得一屋子大人忍俊不禁。就这样,两个小家伙在安全屋里朝夕相处了两个礼拜,还常常带着朵拉一起玩,三个孩子年龄相仿,身高成阶梯状,玩得十分要好。不过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在瞭望站的帮助下他们很快联系上了朵拉的亲生父亲,紧接着珀拉瑞斯也找到了喜欢又合适的领养家庭,两个孩子离开前塞诺斯难过了好几天,即使米希安给三人编了同款一套的友情手链也没能让他微笑起来。
塞诺斯想留下,留在亚瑟身边,这个愿望他提了很多次,他说他想跟亚瑟“学做人”,跟科林学魔法。高文听了小家伙这个念头乐得不行,抢在亚瑟前面逗他:“那你可得管亚瑟叫爸爸。”
塞诺斯就仰起头脆生生地喊,吓得亚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看热闹的高文哈哈大笑,继续问:“你管亚瑟叫爸爸,管科林叫什么?”
塞诺斯想了想,回答:“爸爸的男人。”
高文就笑倒在了亚瑟床上,亚瑟一蹬腿把他踢下去,拉塞诺斯过来给他剥橘子。
一开始科林当他们在玩笑,可几天后他发现亚瑟似乎是真想要塞诺斯这个儿子。
“你才十六岁。”他跟他指出。
“快十七了。”
“可咱们还有很多事要做,每天过着朝不保息的生活,怎么可能带个孩子?”
“你想过尊重塞诺的意愿吗?”亚瑟反问。
“他才七岁,你也没有精力——”
“别告诉我你在跟一个孩子吃醋。”亚瑟笑眯眯地打断他。
科林嘴角的线条绷紧了,“我没有。”
“那其它问题都算不上问题。”
科林自己说不动他,又不舍得对嚣张的病患闹脾气,就干脆找来盖乌斯当说客。谁也不知道盖乌斯跟亚瑟说了什么,但盖乌斯出门后,亚瑟派科林找来了塞诺斯。
“塞诺,你看……我当你的教父怎么样?”
塞诺斯眼里的光黯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摇头:“如果不能和爸爸生活在一起我宁愿不要这个爸爸。”
亚瑟想去抱他,可小家伙一扭就从他手臂间挣扎出去跑开了。那时候亚瑟很难受,他总觉得他和这孩子之间有什么奇怪的缘分,好像即便今天分开了,终有一天还会再见面,虽然他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他们最好再也别见,什么原因亚瑟说不上来,就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除了亚瑟这边的不愉快,米希安这些日子倒是遇到了许多愉快,公主在联系收养的诸多事宜时遇到了一个好男人。马修•隆巴顿是名飞行员,在康沃尔开着三家夜骐体验店,有一天他们手挽手来到亚瑟面前告诉他他们计划离开安全屋一起办一个混血孤儿院。亚瑟祝福了他们,科林则给出了更实际的支持,一张卡和一句话:“放手去做,我保证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魔法部部长和咱们那位麻瓜国王不会有精力管你们。”
米希安想推掉那张卡,但亚瑟很坚持:“照顾好塞诺好吗,我会尽力……常去看他。”
米希安答应了。
公主带着塞诺斯离开之后,安全屋彻底冷清了下来,除了继续养病的亚瑟和照顾他的科林,就只有高文,兰斯洛特,珀西瓦尔和盖乌斯在。盖乌斯没有离开,尽管艾丽丝问过他不止一次,盖乌斯也不是没有动过心,只是他实在放不下亚瑟,即便不是因为安东尼的关系,他也十分喜欢这孩子。
其实盖乌斯决定留下还有一个原因,不过这个原因大约也只有亚瑟知道。亚瑟重伤后的某一天,他来到王子的房间给他进行日常检查,检查完亚瑟坐在床头,问盖乌斯能不能多留一会儿。盖乌斯猜王子有话要说,就转身关了门坐到床边。
那时候亚瑟已经恢复了许多,气色很好,但脸色很差,亚瑟问他知不知道关于梦境的魔法。
“我不明白。”
“就是……梦境。”亚瑟费力吐出这几个词,似乎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解释。
“你做了什么梦吗?”盖乌斯问他,“这和你上次昏迷中喊‘梅林’有关系?”
亚瑟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了实话,“我觉得……有关系吧。我不知道。我之前,去年九月格林威治那次受过一回伤,在腹部,那次昏迷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做了很多梦,可醒来时一个也想不起来了,直到这次再受伤……就好像,就好像某个电视剧更新了第二季,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盖乌斯不明白。
亚瑟揉揉头发,脸上露出苦恼的神色。
“那你都梦到了些什么呢?”盖乌斯问。
“一座城堡。”亚瑟深吸一口气,“一座很美的白色城堡。我梦到我是国王,我在那座很美的城堡里生活……”
“也许这是一种映射。”盖乌斯尝试用科学阐释这种现象,可亚瑟摇起了头:“不是,我知道不是,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可我就是知道。我觉得那些事真实发生过,就好像那些的确曾经是我的生活……”
盖乌斯想了想,“除了城堡你还梦到了什么,具体一点,什么人……?什么事……?”
亚瑟低下头,“我记不清,都是一些很模糊的片段,有的时候我在吃饭,有的时候我在骑马、狩猎,更多时候我梦到我要死了,这个梦我做得最多,大概有七八次,我不知道,每次内容都差不多,我梦到我要死了,被一个人抱在怀里,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亚瑟咬住嘴唇停了一会儿,“但我觉得好像……好像我死都不能安心,我想活下去,陪着他。”
亚瑟抬起头,期待地看着盖乌斯,似乎希望能从百科全书般的老人这里得到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可盖乌斯让他失望了。
“你受伤了。”盖乌斯告诉他,“你很害怕,不希望丢下深爱的人,你希望过一种美好生活,生活在传说里亚瑟王那样的黄金时代,这是一个映射。”
亚瑟垂下眼睛。
“你有试着问问科林吗?毕竟他才是魔法专家。”盖乌斯建议,让他吃惊的是,亚瑟立刻抓住了他的手,“别让他知道。”
“为什么?”盖乌斯很惊讶。
亚瑟迟疑了,“我不知道,就是……不想让他知道,”停顿一会儿,“他需要操心的事已经够多了。”
“亚瑟。”盖乌斯迟疑了一会儿,换上了自己最诚恳、严肃的语气:“我还是建议你和科林谈谈,也许……他也有一些梦想告诉你。”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盖乌斯说,“你们身上有太多事我没法解释,但我知道有些事不该由我来转达,你们得谈谈,你和他,你们两个得认真地谈一次,开诚布公。”
亚瑟敷衍地点了下头,“在那之前别跟他说什么。”
“我不会。”盖乌斯保证,“我是个御医,保护病患隐私是最起码的职业底线。”他覆住亚瑟的手,努力对那孩子笑一笑,“放心。”
然而盖乌斯是真的不放心。从那之后他开始拨出更多精力留意那两人,亚瑟和科林之间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两人不仅默契地绝口不提(至少是在人前绝口不提)“梅林事件”,关系更是更胜从前,像一对即将金婚的老夫老夫。尽管如此,盖乌斯却总觉得太平静,像某处藏了颗炸弹、一块游向心脏的碎剑片,他上次有这种不安的感觉是在莫斯科的会场里,那时候他对身旁的阿萨给出安慰,阿萨也是这样平静。
盖乌斯一把年纪,常常告诉自己多思无益,应该把精力转移到更日常的事上去。然而他和亚瑟谈话没几天,兰斯洛特就找来了,兰斯洛特很少将什么情绪挂在脸上,但那时他看起来有些失落,“我觉得亚瑟不对劲。”
盖乌斯等着下文。
“我不是指他的身体,我是指……”兰斯洛特倚在桌沿,双手搓了搓脸,“那天我和高文去看他,高文跟他开玩笑,盘点了一下‘取回王位的六十五个动力’,比如重新合法化同性婚姻什么的,亚瑟一开始在那儿笑嘻嘻地听着,过了一会儿突然说——他说,如果哪天他出了什么事,希望我们替他照顾科林。”
“你们怎么说的?”盖乌斯问。
“高文和我吓了一跳,不知道他怎么好端端忽然说起这个,高文呸了一句告诉他‘这种忙我可不忙,所以你最好别死’。”
“你呢?”
“我告诉他我们会的。”
盖乌斯欣慰地点头,“这是正常的,”他安慰兰斯洛特,“他刚从死神那里跑回来,自然会产生一种危机感,过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
兰斯洛特离开的时候依然显得忧心忡忡,不过还是慢慢好转了起来。其实盖乌斯也注意到了他和高文之间的变化——不是指他们关系的变化,不是更亲密,而是那两个木脑袋终于开始意识到他们究竟有多亲密。盖乌斯一开始以为因为这个格温才不再和兰斯洛特出去,不过他很快明白格温的止步原因早就超越了这种闲情逸致的风花雪月:白金汉的风声变得越来越紧,所有人都知道王室内部有个叛徒,正是这个叛徒出卖了监斩官的路线图,并且设法把科林和米希安塞进了希尔内斯。
一个礼拜内,阿古温请格温喝了两次茶,这让他们所有人都绷在了一级警戒状态,亚瑟提醒那对兄妹做好后备方案,将车里的油随时加满,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安全屋的大门永远为他们敞开。兄妹俩谢过了他的好意,却谁都不肯走,伊连称他们会“尽可能坚持”,格温更是直言她愿意顶着风险为他们留下来。话虽如此,可一众人都明白这个“为了他们”中的“们”字恐怕得抹掉。
自从一起同生共死,伊连的身份再瞒着珀西瓦尔也显得毫无必要。珀西瓦尔从亚瑟那里听了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后惊讶地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惊讶,只回到房间,拨出了脑袋里那个束之高阁的电话号码,进行了一次长达三小时的通话。通话结束后亚瑟给珀西瓦尔封了骑士,并提前为伊连在他们那个幻想中的圆桌边留了位置。他这么说的时候其他人都在笑,只有兰斯洛特看着科林,科林对上兰斯洛特的目光,轻轻摇头。
也许是巧合,也许不是,珀西瓦尔和伊连通话三小时的第二天,阿古温又请格温喝了一次茶,这次他问到了伊连:“听说他晚上总在家,没去什么不该去的地方吧”、“格温你知道吗,犯罪的最佳场所是家里,门一闭,发生什么别人很难知道”。这件事发生后,尽管格温总声称没事,不过亚瑟是真的不放心,于是格温迫不得已吐了个让他们震惊的消息:“阿古温在追我。”
“什么?”高文吃惊地问。
“就是……阿古温喜欢我,在追求我。”格温很不好意思地扩讲了一遍,“每次喝完茶他都提出要送我回家——你们以为上次的监斩官行车路线是怎么来的?”
“求求你告诉我你没让他送你回家。”亚瑟用指节敲了敲木头桌子。
“只有一次——那次我让他停在了我家楼下。”格温告诉他们,“情场和战场没什么区别,你得在和对方保持距离的同时让对方保持希望。”
高文在电话这头赞同地点头,被亚瑟拍了一下脑袋。
“如果哪天我真的觉得完了我们暴露了,我一定第一个跳上车开去你那儿。”格温向他们保证,“亚瑟,我现在做的事很重要,你知道的,内奸总是很重要,某些电视剧拍了五季其中四季都有内奸,我愿意做你的常驻内奸。”
亚瑟得承认,他从没听过比这更奇怪的情话,“好吧,”他最终同意,“你们一定注意安全。”这句话说得苍白无力,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这话怎么接,特别是当科林正抱着手臂坐在他对面,他有些不明白,格温几个礼拜前不是已经开始和兰斯洛特约会了么?女人的脑回路真是比希尔内斯的地下防空洞布局复杂。
谢天谢地伊连在这时插了进来,“我和格温这几天一直在想,如果哪天我们两个身份暴露迫不得已出走,那咱们在白金汉就没人了……我们想联名推举一个人,也许他能帮咱们。”
亚瑟问那人的名字。
“莱昂。”
莱昂觉得自己见鬼了。
等确认了面前这几位其实是人,他又开始希望面前这几个人见鬼去——真王子流落民间成了劫狱英雄,假王子加冕为王却是杀害前国王真凶?说真的,哪个脑残作者会编出这么扯的故事?
然而坐在他面前,给他讲这个很扯的故事的人是盖乌斯——是,就是那个应该在“不死鸟”事件中命丧汪洋的盖乌斯。莱昂做了全套检查(掐脸、捏脖、口腔DNA检测),但面前人的确是货真价实的盖乌斯。
“你们有证据吗?”莱昂竭力找回一点理智,“我是说,除了……您本尊之外。”
“看得见摸得着的?没有。”盖乌斯坦言,没有拐一点弯,“可如果亚瑟不是真正的王子,为什么当初格林威治宫爆炸案后安东尼看到监控录像上那个金发少年会让你追查这人的一切下落?为什么国王听说了科林•詹姆斯的线索后会从国际反魔法大会飞回来?难道只是为了七个月前某次事件的一条模糊线索?安东尼在乎的是他儿子的下落。”
莱昂觉得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孤儿院,假王子,阿萨,亚瑟,格林威治宫,希尔内斯,黑色Mini……
“为什么告诉我?”他问了一个不那么复杂的问题,“你们希望留我当宫里的心腹?就像伊连和格温那样?”
“是。”盖乌斯承认。
“……你们选错了人。”过了一会儿莱昂告诉他们,他起身抓过外套,像个从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似的往外逃,“我不会对别人谈起今天的会面,但也只是这样了,不要想我会做得更多。”
“真相把他吓到了。”格温在莱昂离开后替他开脱,“可怜的莱昂,他一直那么喜欢莫甘娜。”
“他需要时间接受。”盖乌斯同意,摸过假发往头上套,“莱昂是个理智的人。”
在莱昂苦苦挣扎在追求真理的路上(这是高文的说法)时,安全屋的生活表面上又恢复了老样子,只是恢复不到老样子了。如果说奈米斯事件后他们尚且有选择的余地,那么希尔内斯事件后其它路都被堵死了,他们迈上了一条不断向上爬的单行道,却一级台阶也没有,像在爬一条滑梯。有次高文问亚瑟是否后悔烧掉了那些照片,亚瑟的回答是:“我每次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时都庆幸自己烧掉了它们。”然后他们就一起哈哈大笑,高文拍着亚瑟的肩膀,“你知道你这副样子能让特蕾莎修女看起来像路西法的老妈!”然而笑过之后,所有人都知道高文有多骄傲,为亚瑟,为他们这一窝神经连通在同一频道的蠢蛋。
时间就这样在平淡中又滑过了半个月,六月下旬时天气就已经燥热得如同八月底。虽然安全屋在湖底清凉得很,不过高温催生下的大量水生植物也把他们的视线堵得更彻底。然后某天中午麻烦来了,塞巴斯公园雇了两名全副武装的潜水员来打捞池子,对植物和积累了小半年的垃圾进行清理。尽管施了防护咒,不过没人能给盖乌斯吃定心丸,于是一众人就像五个兄弟照顾脆弱老爸似的轮流披着科林的魔法蹲在湖边守着以备万一。
就这样过了三四天,池子基本清理干净,客厅透明天花板的视野开阔得不行,有天晚上科林经过客厅想去厨房取杯水喝,发现兰斯在客厅地板上铺了床毯子躺在上面,透过湖水看折射的满天星光。
他也抬起头。
他不知道怎么描述那幅场景,千万颗星星被荡漾的浅浅水波变成了某种神秘的精灵,它们披着或金或红、或银或蓝的斗篷,提着灯盏在夜空巡游,让他感到柔和而安宁。他走过去在兰斯身边坐下。
“其实你才是亚瑟最该封为骑士的那个人。”
他耸耸肩膀,“陛下大概是不想让我去服侍整个国家只服侍他。”
“服侍他?”兰斯好奇地看他。
科林自知失言,“你不觉得我一直活得像他的男仆?”
兰斯笑起来,“你这个男仆当得可有点嚣张。”
科林佯装不解。
“我可听过你叫他起床。”
科林苦恼地咂咂嘴,“其实我给墙壁念了隔音咒,不过有时候我的魔法会选择性失灵。”
“不是你的错。”兰斯客观评价。
科林弯起嘴角,“其实……我一直好奇你们是怎么认识亚瑟的。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们是一起长大的,但……”他觉得直接说“你们都恰好是孤儿”有点不礼貌,幸而兰斯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们家和奥利是邻居。”兰斯告诉他,“我爸爸是个战地军医,妈妈是伊尔镇小诊所的护士。我爸爸在我四岁时牺牲在莱索战役,这事我们过了两年才知道——你也知道,战时所有事总是最乱也最有条理,我们不幸赶上了前者。总之,在得到准确消息之前那段日子我们一直过得很难,不仅是经济上,妈妈承受了很大压力,伊尔镇是个小地方,用高文的话说就是‘永远都有那么几个快进坟墓的老太婆在闲言碎语’。有次我在前院看书,忽然就跑过来那么几个长耳朵的小孩朝我扔泥巴,他们说了很多……不友好的话,大概就是我爸临阵脱逃被枪毙,或者跟前线某个护士跑了,所以我们才一直收不到任何消息。”
“我猜亚瑟当时正在隔壁院子,听到这话跳出来陪你打了一架?”
兰斯洛特失笑,“不,奥利爷爷当时正在隔壁院子,他听到这话挥着拐杖跳出来摔了一跤。”
科林忍住笑,“然后呢?”
“然后我妈妈听说这事很过意不去,每天下班去隔壁帮断了腿的奥利煮了三个月的饭,原本我和亚瑟只是朋友,三个月后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如果你吃过我妈妈做的饭,就会明白同吃共苦的人可以产生很多话题。”
科林不礼貌地笑出来,“你比亚瑟大?”
“小一个多月。”
“你可比他成熟多了。”科林夸他。
“当然。”兰斯抬起一点下巴摆了个小骄傲的姿态,“其实……我妈妈曾经流过产,所以一开始和亚瑟一起玩时我会假装他是我弟弟来照顾他。”
“‘一开始?’”
“一开始。”兰斯肯定,“后来我发现谁要是有亚瑟那么个弟弟估计扔了他都来不及。”
科林哈哈大笑,兰斯看着他:“其实我觉得你更像我那个从没出世的弟弟。”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兰斯总这么照顾他,“我感到很荣幸。”
兰斯笑起来,“这才是正常反应——有次我跟高文这么讲,他非常认真地告诉我:‘兰斯,如果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来研究这个问题,我得告诉你这只是暗示了你内心想高亚瑟一头的暗黑欲望。’”
“你真这么想吗?”科林故意问他。
兰斯友好地看着他,“不,这是高文的毕生所愿——高文从小就比亚瑟矮一英寸,我们每次量身高都是——从大约五岁开始。”
“高文原来不住在伊尔镇?”
兰斯摇头,“他是从家里跑出来的,他爸爸生前是个警察,因公殉职后妈妈遇人不淑嫁了个酒鬼,没多久又生了个恶魔妹妹,他一直受不了那对父女,忍到母亲过世也就跑了。镇上的罗宾森太太发现高文的时候他已经在公园里独自生活了三个礼拜,身上只有十一英镑六便士、一枚加拿大元和看不清图案的旅游纪念币,穿着身看起来像是偷来的水手服,头上还扣着顶万圣节才戴的海盗帽——我们谁也不奇怪为什么罗宾森太太第一反应是捉住他送进精神病院。”
“他没进精神病院吧?”科林问。
“没有。”兰斯告诉他,“高文逃窜中跳进了奥利家的后院砸倒了亚瑟搭在花园里的某件‘艺术品’,挑起了一场决斗。如果是别的家长大概会报警,可奥利……奥利爷爷是个怪人,亚瑟说奥利坐在阳台门口津津有味地看完了整场战役,等他们都累趴下了之后问高文想不想进屋喝瓶冰镇橘子水,第二天奥利去镇上花五十分钟办了领养手续——当然,几个月前我们才知道他当时只是去跟盖乌斯喝了杯茶。我妈妈病逝后为了照顾我他们三个搬进了我们家——奥利说这一点也不麻烦因为他更喜欢七不喜欢八,我们家是七号。”
“很多巫师都觉得七是个有魔力的数字。”
“有时候我也觉得奥利是个巫师。你知道很多父母特别喜欢给孩子讲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奥利从不这样,他从不提起过去,我们对他经历过什么一无所知,所以有时候亚瑟觉得一定是因为奥利曾经是个巫师,所以没法在现在这种敌对状态下提起自己的来历。”兰斯洛特看着他,“说实话,有时候我觉得亚瑟之所以能忍你瞒他这么久是因为他从小就是被瞒大的。”
科林没说话。
“不过即便是奥利也有盖乌斯那么个朋友,人不能一直憋着秘密,总得找人讲讲,如果亚瑟不行,也许我可以。”
科林犹豫了,很认真地犹豫了,如果说亚瑟之外还有什么人他能够放心分享他最深的秘密,那就是兰斯,一千五百年前是,现在也是。兰斯总能理解他、体谅他、知道他的秘密然后照顾他……所以他不能害他,给别人增添无法消解的苦恼原本就是种罪恶,更何况现在他和亚瑟的关系不同了——他明白亚瑟迟早要知道,而如果亚瑟知道兰斯在他之前知道了那个秘密……后果不堪设想。
“不愿说也没关系。”兰斯对他微微一笑,“高文刚才吻了我。”
亚瑟惊得目瞪口呆,他检查了一下,面前那个盘腿坐在他床头懊恼地抓头发的人确实是高文,“你刚才说……”
“是啊你没听错!”高文气呼呼地瞪他一眼,似乎非常不满这种话还要他亲自重复一遍。
“……所以你究竟是什么时候意识到你爱兰斯洛特的?”
高文紧张地看了一下门,“科林哪儿去了?”
“大半夜的,科林当然在他的房间。”
“信你有鬼。”高文说得一点也不客气。
“……他给我端水去了。”
“为什么你喝水还要他给你端?”
“因为他爱我。”亚瑟大咧咧地回答,“按照他平常的速度你还有——”他瞄着表,“大约二十秒可以爆料。”
高文朝他扔了个枕头,“爆你个头!”
“说真的。”亚瑟抓紧时间转回话题,“你究竟是什么时候意识到你爱兰斯洛特的?”
“从……孩提时代?”
亚瑟嫌弃地撇了一下嘴,“孩提时代”这种词儿高文都能蹦出来,他大概是真的恋爱了。
“不我的意思是那种爱。”
“我不知道。”高文干脆地回答,“这种爱和那种爱之间有什么区别我搞不懂,说真的,友情和爱情之间界线在哪儿我好像从来没搞明白,我有多少朋友都发展成了女朋友?多少女朋友都——”他刹住车。
“发展成了弃妇、怨妇与仇敌。”亚瑟帮他补充完整。
“谢谢你。”
“别客气。”亚瑟将枕头丢回去,开始认真回答高文的问题,“我猜你可以有很多朋友,但应该只有一个情人,而且你不和朋友睡觉,至少是不和他们结婚。”他本来还想说爱情更深,但转念一想,多少战友可以生死与共,多少夫妻是同床异梦。
高文摇着头,“不不,我的意思是,感情,抛开那些额外的东西,就只是感情而已,你知道我和兰斯很小就成了孤儿一直被奥利养在身边,所有的感情就像是混淆的概念。奥利是我爸、我妈、我爷爷、我朋友,你是我兄弟、朋友,有时候还是情敌——但现在不是了,”高文飞快地补一句,“咱们还当过棒球队友,我都搞不懂亲情爱情或友情到底哪个是哪个,大概每种都有一点儿,简单粗暴地归类就像把脚削尖就为了塞进某只鞋。其实刚开始意识到某些事时我觉得这不对,一定是我被你和科林传染了——待在你俩身边很难让人不想谈恋爱,可后来从希尔内斯回来我就明白了,我们被压在信号塔下面时我就想,要是我明天还活着,后天就去吻他,我忽然意识到了如果我愿意和谁活在一起、死在一块儿,那就是兰斯,当然你也勉强及格,区别在我不想吻你。”
亚瑟点着头,“所以你现在究竟为什么躲在我房里?”
“我猜我有点……吻后恐惧症。”高文四肢抱着枕头,翻着眼睛看天花板晃得像只不倒翁。
“多来几次就好了。”亚瑟建议。
“‘多来几次就好了?’”高文不可思议地重复,“你就扔给我这么句鬼话?”
亚瑟认真想了想:“祝福你?”
高文把枕头飞到了他脸上。
第二天早晨高文和兰斯洛特混在六人中间吃早餐时什么也没说,高文嚼着他抹了防风草酱的吐司开玩笑,兰斯洛特如平常一样笑。就这样,高文和兰斯洛特悄悄在一起了——虽然他们似乎从来也没分开过。
当新任国王挂着一副新出炉的强硬态度被各类消息折磨得灵肉分离时,米希安的孤儿院一步步建了起来。他们在康斯坦租了栋三层别墅,简单翻修了一下就低调开业,开业当天亚瑟他们没有去,风险太大,于是只给出了远程祝福。当日盖乌斯带着祝福视频里几个大男孩开的可怕玩笑睡了觉,第二天早上昏昏欲睡地坐在马桶上时忽然在神思恍惚中灵光一现——孤儿院。
“调查你十六年前抱养阿萨的孤儿院。”高文念着盖乌斯的计划,“这可行吗?十六年都过去了……你不是说你当初的档案清理得很干净?”
“档案的确很干净。”盖乌斯说,“无论是电子的还是纸质的,但我们没有清除过记忆。我从前只知道阿萨来自孤儿院,也许咱们能从工作人员的记忆里看到我把他抱走之前的事……”
“所以咱们能从记忆中得到什么,一堆婴儿照片?”
“坦白说,我不知道。”盖乌斯摇着头,“我只是想既然咱们没有办法证明亚瑟是真国王,不如从证明阿萨是假国王着手,至少这是条可行的思路。”
科林想了想,“如果想名正言顺地取回王位,确实需要血统相关的证明……不过即便不能取回王位,这个把柄握在手里起码有一天可以洗清潘德拉贡家的污名。”
亚瑟觉得这话很有道理,“所以你当年是怎么收养阿萨的?”他问盖乌斯,“能不能先讲讲你的版本?”
在开始这场谈话前盖乌斯就知道这个问题不可避免,大义小义之间,盖乌斯腆着一张老脸给五位年轻人讲述了那些年他与孤儿院工作人员格伦希尔达之间可以不说却不得不说的桃花事件。让他十分欣慰的是他的讲述过程中没有任何人发笑,让他不欣慰的是他刚讲完科林就立刻一拍手,满脸笑容仿佛大功告成:“我有个好主意。”
“这个主意糟糕透顶。”
如果怨气可以有形体,那么盖乌斯毫不怀疑他头顶已经冒了烟,他伸手调整了一下假发,确定它牢牢捆在头皮上后再次叹了口气。街上一对情侣挽着胳膊从对面走来,为了不让他的自言自语显得太奇怪,盖乌斯将那束香槟玫瑰夹到腋下取出手机假装在打电话:“其实,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大义小义盖乌斯。]科林在耳机里提醒他,[别忘了清醒时提取的记忆最为准确,这也是《傲罗标准行事守则》里的规定,如果把格伦希尔达弄睡了再提取很可能提取出一些奇怪的东西,比如梦境或者幻想,有的时候细节也不够清楚,没办法由此进行准确评估从而得出精确结论,最合乎逻辑的方式就是在对视时用摄神取念。]
[所以你去用美男计最为高效。]亚瑟总结。
[也最为搞笑。]一个声音在远处小声补充。
“高文我听见了。”盖乌斯不满意地挑起眉毛才想到那几个躲在货车箱里的男孩看不见,“你们就折腾我这把老骨头吧。”
[今晚轮到谁做饭了?]通讯器里高文试图转移话题。
[理论上讲应该是盖乌斯。]亚瑟接话,[不过我猜他现在大概想喂咱们吃清水煮土豆,所以咱们待会儿最好推举一位志愿者……]
[盖乌斯,麻烦你再测试一下隐形镜片好吗。]兰斯洛特的声音。
盖乌斯驻足,像个机器人似的扭头看向街边一家咖啡店,摆动着目光试图找到什么人能和他对视一眼。从橱窗玻璃的反射中,他看到了自己一双忧伤的眼睛正回望着,今天晚上他就喂那几个男孩吃清水煮土豆。
[他正在想今晚喂咱们吃清水煮土豆。]科林的声音似乎正在努力绷着笑意,[对不起盖乌斯,你换个人对视好吗,咱们真的得在你面对格伦希尔达之前确认隐形镜片……]
科林正说着,吧台前的侍女忽然转了身,她手里端着个托盘,抬头间无意中和盖乌斯对视了一眼。对视持续了不到一秒钟,然而这微不足道的一秒钟内却发生了许多事——画面收入盖乌斯眼珠上贴的隐形镜片后经魔法处理重新投射到科林眼珠上的子镜片上,隔空摄神取念简单得就像插U盘拷文件。魔法顺着神经奔跑,透过盖乌斯的眼睛,科林立刻看到这女孩正在脑海里抱怨表走得太慢,她怎么还有十分钟才歇班,早上吉姆讲的笑话一点都不好笑,不过这也不该成为她嘲笑他的理由,或许待会儿她该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她爱他……不,还是不了吧,谁叫他昨天——
[镜片没问题。]科林确认,[只是待会儿和格伦希尔达对视的时候,你能不能尽量延长一下你们的对视时间?我需要侵入她的大脑寻找十六年前的记忆盖乌斯,我想你给我的时间得比一秒钟
长一点……点。]
“知道了。”盖乌斯阴郁地说,“不过我并不确定她还记得我,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
[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亚瑟鼓励他,[盖乌斯,你是我见过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人了,十六年前你才多少岁——]
[盖乌斯。]这次鼓励他的人是高文,[告诉你一点经验之谈,姑娘们总会对让她们心碎的人印象深刻,所以你没什么好担心的。]
盖乌斯假装高文真的没有在帮倒忙。
[你带了束花呢。]珀西瓦尔的鼓励是最实用的,[女孩们都喜欢花——是吧?我不太清楚,我没送过……]
[你没送过女孩花?]高文在通讯器那边惊叫起来,[那你以前都送什么——]
[伙计们,咱们在很认真地做任务记得吗?]亚瑟的声音打断了高文意欲发起的经验交流,[高文,坐到这边来——话筒给你,对对对……你就坐在这里,专心教盖乌斯怎么给女孩子赔礼道歉。]
[放心吧盖乌斯。]高文的声音忽然大起来,[你有我呢,待会儿我说一句你说一句,咱们三个人一起喝喝咖啡调调情,等科林用那个什么摄神取念把那姑娘十六年前的记忆提走你就可以消失——]
盖乌斯有些绝望地将手机塞回包里,努力在脸上塞进一个笑容,他整理了一下那束高文买来的香槟玫瑰,然后按响了维拉赫斯孤儿院门口的铃。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他们做的功课是错的,网站有一段日子没更新员工档案,也许格伦希尔达已经离开了这家孤儿院,或者她今天轮班休息……因为他当初狗血的消失,高文为他编了一个加倍狗血的故事,说真的,盖乌斯一点也不想讲那个故事,他那些同情和愧疚全由通讯器里的兰斯洛特讲出来了:格伦希尔达不是什么恶人,只是个可怜的、被生活压弯了腰的女人,她的名字这么多年来一直挂在孤儿院的职工名单上,他们现在却要为了更伟大的利益利用她,所以如果她能不在……
开门的人是格伦希尔达。
应该是吧——这女人的模样与档案照片上的一模一样:她生得不高,但长得很壮,四肢像灌得太满的香肠,胯部宽得让人怀疑她不敢轻易坐进任何一款单人椅,茫然时一张脸也可以勉勉强强四舍五入成仁慈,可一旦那双眼睛完完全全聚焦到了来人身上就立刻变得犀利,像几把大叉子似的从四面八方钉过来,看得盖乌斯毛骨悚然,动弹不得。
[别说话。]高文提醒他,[这个时候说话不利于延长对视时间……就是这样做得好盖乌斯,现在你可以说话了,打个招呼。]
“嗨。”
[迟疑地: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好消息盖乌斯。]科林开心地告诉他,[她还记得你,我看到她几个礼拜前还在抱怨如果那个叫理查德的感情骗子有朝一日回来她就——哦,呃……重点是她还记得你——]
“你是谁?”格伦希尔达茫然地问。
[……我以为你说她还记得他?]
[她的记忆是这么显示的……]
[也许她记得的只是一个概念。]兰斯洛特分析,[毕竟十六年是段很长的时间……]
“你是谁?”格伦希尔达又问了一遍,这次语气凶得像一只被打断了冬眠的熊。
[听着盖乌斯别紧张好吗,来跟我念:当然,你当然不会记得我,可我——噢,老天!你真是一点儿没变……]
“当然你当然不会记得我,可我——”
[噢,老天!你真是一点儿没变……]
“噢。老天。你真是一点儿没变。”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他们发现虽然格伦希尔达依然对理查德念念不忘,不过看起来她记得的也就是一个空壳、两个片段和三分深入骨髓的怨恨——她甚至不记得理查德的模样,不过他也的确老了许多。既然如此,似乎没有必要重提旧事,高文即兴发挥信口开河地在通讯器里天花烂坠地为盖乌斯编了个崭新的老同学身份,总之,在十几分钟的追溯后,格伦希尔达抱着那束香槟玫瑰同意去街角和理查德喝杯咖啡。自那之后,格伦希尔达抱着花挽着他的手、满面红光地昂着头向咖啡店走,让盖乌斯觉得自己像被她牵着的一条狗。他在心里发出了第二十九声叹息,竭力忽视通讯器里那群崽子。
[做得好盖乌斯,下次咱们丰富一下语气好吗,向那位伟大的老戏骨看齐,他叫什么来着,你最喜欢的那位——]
[威尔森。]亚瑟连忙提词,[理查德•威尔森。]
[对,威尔森,你给自己起名理查德是不是就在向他致敬?是的话请眨眼一下,不是请眨两下。]
盖乌斯憋着火,在心里配着机关枪的突突声瞪大眼睛连眨了七八下。
[开心点盖乌斯。]珀西瓦尔听不下去了,[往好的方面想,至少这项任务没有任何危险——]
[除了晚节不保,我觉得格伦希尔达属于主动型……试想如果她待会儿吻盖乌斯……]
[万一她想霸王硬上弓怎么办?]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乖乖躺好,闭上眼睛想着英格兰’。]
[这是你的经验之谈?]
[不,对你这种人我得闭上眼睛想着银河系。]
[你们闭嘴行不行。]
[其实格伦希尔达也挺可怜……]
[等你看了她的记忆就不会觉得她可怜了兰斯——这女人一直在给婴儿喂睡眠粉。]
[睡眠粉?那是种魔法药剂?]
[算是,过量使用会导致残疾。]
[残疾?!]
[是,咱们回头再说这事儿好吗——盖乌斯,我正在试着提取她十六年前那段最关键的记忆,它被埋得很深,我挖不出来,待会儿你能不能和格伦希尔达来个时间长点的对视,大概……十来秒就够了?]
盖乌斯嘴角抽搐了一下,决绝地无视了通讯器里五花八门的热情支招:年轻人常对祖父母也曾年轻这种事表示惊讶,更何况盖乌斯长了这样一张老实的学者脸,可想当年他一身墨绿长袍、只言片语就让彼时还是威尔士王子的安东尼在一个月内感了两回冒崴了三次脚——那个盖乌斯还在呢。这么想着,盖乌斯挺直脊背,帮格伦希尔达推开店门,拖开椅子,将菜单滑到她面前,他同她说话,将声音放得得体而温柔,他讲了十几年来周游世界各地的见闻,又认真听她重复倾吐生活的琐屑,他字字句句间透出一种时光淘洗后才有的成熟,分开前,他握着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餐巾纸,用指节轻轻刮了刮她的脸……
盖乌斯从咖啡店里走出来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刚创造了怎样一段黑历史,一张老脸皮快要被热化,也顾不得要取出手机掩饰,“你们以后谁要敢提这事儿……”
[不提不提。]科林立刻很乖地应道,他关掉通讯器,踢一脚墙让转椅滑到对面,按下了隐形镜片的录制暂停键,“怎么了?”他无辜地看着抱起双臂的亚瑟和高文,“将来他们金婚时可以拿出
来剪视频。”
亚瑟哈哈大笑,“看盖乌斯不把你剪了。”
“你和科林能坚持多久?”高文扔掉秒表,看着纸上随手涂鸦的对视记录。
“七天七夜。”亚瑟不假思索地回答。
“胡扯。”高文反驳。
亚瑟一愣,接着很无辜地恍然大悟:“哦你说对视啊……”
回到安全屋后他们将冥想盆用一根外放线连接上投影,开始从格伦希尔达进入维拉赫斯孤儿院后的日子开始翻看她的记忆。虽说是为了更伟大的利益,可未经允许偷窥别人的记忆一众人终究是于心有愧,科林在摄神取念的时候就已经进行过粗糙的基本取舍,而播放时兰斯洛特更是跳过了大量片段。
起初他们没发现什么,格伦希尔达进入孤儿院的过程很正常很顺利:面试,录取,完毕。接着阿萨进入了视野——格伦希尔达被分配专职照顾那个刚出生没几天的婴儿。婴儿的来源格伦希尔达没有任何记忆,婴儿本身倒是再正常不过,每日睡、吃、哭。再接着盖乌斯去了,抱走了阿萨,这段往事他们已经在任务前看过了盖乌斯的版本,于是草草跳过,就在所有人以为这些记忆就和料想中一样没有价值时,格伦希尔达取出了那台收音机。
如果说最初看到那台收音机时科林还仅仅是在心里打了个问号,那么当格伦希尔达从信号天线中取出迷你魔杖时一切已经确信无疑——收音机那头的人听了格伦希尔达关于感情骗子抱走阿萨的诸多抱怨似乎倍感欣慰,只说了一句:“这样一来,你或许可以被分配照管一个年龄大些的孩子,工作也可以更轻松不是么。”
他们在震惊之中不断倒带,一直将时间线退回那场魔法审判:格伦希尔达以滥用睡眠粉残害幼儿的罪名上了巫师法庭,接下来的记忆变得十分模糊,场景之中充满了大块的色团,他们只看到一位魔法部官员出现在格伦希尔达的牢房,给了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和一份麻瓜世界的工作,而此时右上角摄神取念录制分析系统的时间清楚地写着:2017年9月1日。
几天之后,格伦希尔达进入了维拉赫斯孤儿院,专职照顾出生不久的阿萨。
兰斯洛特按下暂停键。
“我被搞糊涂了。”高文说。
“我也是。”珀西瓦尔附和。
亚瑟清清嗓子,“咱们来理一下思路,所以十六——将近十七年前,魔法被梅林公开的当天我出生了,然后呢?”他问盖乌斯。
“魔法被梅林公开的那天,王子出生,王后去世,接着国王将魔法定为邪恶力量,战争拉开序幕,王子被命名为亚瑟的同时民间爆发了一个预言,说是亚瑟会‘像传说中的亚瑟王一般带领人们建立一个更美好的国度’,巫师界普遍把这条预言视作麻瓜的胜利和魔法的毁灭,因而传言四起,许多巫师认为他们应该像曾经那位黑魔王一样把亚瑟扼杀在襁褓里,于是安东尼想出了整个换婴计划。然而不幸的是王宫里某位叛徒得知了这个计划并透露给了魔法部,魔法部觉得他们可以好好利用这个机会,于是他们找来了一个有魔法的婴儿,在那位王宫叛徒的帮助下将婴儿送进了那家被我选中的孤儿院。我用魔法进行了容貌预测评后发现这个刚出生没几天的婴儿从各项指标来看都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于是将阿萨抱回了王宫,将亚瑟送去了奥利那里。”
大概就在那天晚上,他溜进了白金汉宫,发现他和那位新生的亚瑟王子毫无羁绊——梅林暗想。
“所以这位阿萨不仅是麻瓜国王的棋子,还是魔法部长的棋子?”高文震惊地问。
“看起来似乎是这样……”珀西瓦尔摸着下巴。
“阿萨七岁的时候知道了自己是安东尼的棋子。”盖乌斯说,“现在关键在于他知不知道他从一开始就是魔法部长埋下的一颗棋。”
“我觉得他不知道。”科林猜测,“如果我想利用什么人,我想明智的方式就是不告诉这人他从出生起就一直被我捏在手里。”
亚瑟点头同意,“我觉得王宫里那个叛徒是我舅舅——不可能是莫甘娜,十六七年前莫甘娜太小了。而且在希尔内斯的时候,那个监斩官提到了一个人:A字头老大,我原来以为他指的是阿萨,可现在想想……”
盖乌斯沉默了一会儿,“阿古温的确有动机,他一直把他姐姐的死归咎于你父亲和你。”
“阿古温也有这个能力。”兰斯洛特分析,“十六七年前以他的身份知道换婴事件或者探测到你名单上有哪几家孤儿院不是什么难事吧。”
“如果之前在格拉斯哥追杀我们的人也是阿古温派来的呢?”亚瑟眼睛一亮,声音里忽然充满了希望。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盖乌斯有点不忍心提醒他,“可莫甘娜并不清白,她的确和魔法世界的人有联系……”
“科林也有魔法,科林也和魔法世界的人有联系。”亚瑟反驳,“凭这两点根本不能把莫甘娜打成反派,我姐很叛逆没错,可我一直不相信她会害爸,如果她根本没有参与‘不死鸟’事件……”
“那莫甘娜这就算洗白了。”高文替他说完后半句。
“亚瑟。”兰斯洛特犹豫着开口,“我也希望如此,可这种事总得有实锤。”
亚瑟点头表示明白,不过看上去精神了许多。
科林却在想另一件事:“你之前说你推测是伊尔镇魔法失控把阿萨逼上绝路不得不联络魔法部弑君自保?”他问盖乌斯。
盖乌斯点头:“是。”
“我觉得你的推测依然是对的,正是伊尔镇事件让阿萨重新回到了魔法部的怀抱。”
“所以?”亚瑟不明白。
科林的神情严肃起来,“所以魔法部部长当年究竟是怎么知道那个婴儿有魔法的?毕竟这才是整个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点不是么,压垮阿萨的最后一根稻草、迫使他为了自保不得不走上绝路的原因正是因为他有魔法。倘若当初魔法部提供的假王子没有魔法,事情就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假王子大可以安享安东尼给他提供的条件,魔法部不能给他植入篡位的野心不能威胁不能控制他——要想假王子成为他们可以掌控的棋子,那么假王子就必须有魔法,可他们究竟是怎么知道替换的那个婴儿一定有魔法?即使从一个魔法家庭抱一个孩子,那孩子依然可能像艾拉一样是个哑炮,没有任何已知手段可以检测一个婴儿是否有魔法。难道魔法部费了这么大力气,只是把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压在运气上?”他转向盖乌斯,“你之前跟我说过,在遇见我之前,阿萨是你见过的魔法最强大的人——没有之一,他的力量我之前也见过,在安东尼的葬礼上,我原来一直以为他魔法强大是因为他身在白金汉宫只能不断压抑自己导致魔法不断畸形膨胀,可现在我觉得也许背后另有缘由,毕竟魔法部随便选择一个婴儿送进白金汉宫,偏偏这个婴儿的魔法远远强于常人——这种概率有多大?”
科林这么一说,亚瑟也忽然想起一件事:“之前在希尔内斯……咱们证实了麻瓜们一直在用巫师和吉恩卡纳做人体魔法实验是不是?”
“你是想说——”
“如果这项技术早已被魔法部掌握了呢?如果阿萨的魔法是被……移植注射的呢?这样一来他们就能确定那个婴儿有魔法了不是吗?”
“这都是瞎猜。”盖乌斯打断他,“咱们想得太远了,没有这么项技术。”
“在混血营的时候……”科林慢慢回忆,“有天晚上米希安和我聊起伊尔镇爆炸,她说爆炸物中有什么特殊成分能对魔法进行干扰,魔法部借此筛选出魔法强大的巫师——很多在伊尔爆炸中魔法失控的人都消失了,同样消失的还有许多条龙。”
“所以你是想说……什么?”盖乌斯问,“阿萨真是由什么所谓的魔法移植注射技术造出来的,然后魔法部正试图用这项技术研制一个更强大的武器,所以捉走了一堆魔法强大的人和龙想把它们的魔法抽出来捏在一起?”
“艾拉签的是人体实验授权书。”珀西瓦尔说,“是实验授权书,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还没有这种技术?”
“这只能说明麻瓜们还没有这种技术。”高文反驳,“你不能证明巫师界没有。”
“根本就没有这种技术。”盖乌斯坚持,“不然怎么可能这么多年不被曝光、不被用在战争中?”
最后一个问题问倒了他们,这的确不合情理,如果这种魔法抽取移植技术始终存在,那么战争意义何在?世界在这种颠覆性的基本设定之下将会重新洗牌,所有格局都会变得不一样,科林一时间想不到那会是什么样,但他知道绝不会是今天这样……
“所以……除了扒出一大团谜题,咱们这次实际上什么信息都没得到?”过了一会儿高文泄气地问。
没有人回答,不过这也算一种回答。每个人抱着自己的思绪想了会儿,然后兰斯洛特清清嗓子,重新将冥想盆上的画面同步到大屏幕上,“我觉得咱们得帮格伦希尔达转移。”
“咱们不能打草惊蛇。”科林反驳。
“可她至今还在向魔法部汇报工作。”兰斯洛特调出冥想盆里的记忆给他们看,“如果她把今天的事报上去了也许会遇到麻烦——听着,我和你们一样不喜欢这个女人,给婴儿喂睡眠粉……可在盖乌斯这件事上她是个无辜的受害者。”
盖乌斯第一个拥护这个主意,“兰斯洛特说得对。”
“转移就不必要了吧。”高文说着将手机抛给兰斯洛特,“给苏格兰场和婴幼儿保护协会打个匿名举报电话,自然有人会带她走。”
事情就这么定了,大家纷纷散去,科林留下来帮盖乌斯卸了妆,他把假发和头套摘下来,擦掉了他用来帮老人修容的魔法。科林离开房间时发现门外亚瑟正靠在墙壁上等他,他们并肩没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盖乌斯拨通了艾丽丝的电话。
“你猜他是在坦白他今天的英雄事迹还是怀着愧疚对艾丽丝说些好话?”亚瑟玩笑。
“怀着愧疚对艾丽丝说些好话。”
亚瑟的笑容淡下来,“没准盖乌斯知道瞒人的感觉并不好。”
“听上去你对这种感觉很熟悉。”科林反唇相讥。
亚瑟没说话,他们回到卧室,亚瑟倒在床上,科林坐在壁炉边升起了一团蓝色的冷火,冷火吸着热气燃烧,释放出一阵雾一样的水汽,科林掬了一捧水汽擦了把脸,蹲在地上拉开鞋带。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你瞒我的那些事?”亚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科林能感觉到对方离他越来越近,双臂从后方甩过来圈住他,他顺势向后一倒,两人躺在地板上,他压在亚瑟身上,望着白色的天花板,“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叫‘梅林’?”
亚瑟的身体僵了一下,片刻之后将他的身体推到一边,坐起来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科……其实在你揪着这件事不放之前,我本来都已经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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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二七年以来,战争内耗,资源稀缺,世界上大多数国家开始施行周期性限电。自六月初起英伦三岛的气温就一升再升,如果不列颠在地有灵,怕是要一个猛子扎到海里去。半个月后开始有人吃不住高温,暗搓搓地在自家电表上动起手脚,冒着犯法的风险提前开了空调。再后来有人举着绘满了标语的遮阳伞去白金汉门前闹事,闹了这么两三回,国王召来相关部长急匆匆地开了会,提前开放了夏令时期的用电额度这事儿才稍稍作罢。可等月末的电费账单落到一家家的迎宾毯上,新的阶梯收费结果让最专业的文物修复师摔了瓶子,不列颠人每日吸着蒸发的海水在空调屋里骂骂咧咧,天一黑就全关了灯闭门造人。
所以当六月十八日晚维拉赫斯孤儿院的灯比平日里早关了十几分钟时,临近街区没有人感到稀奇。九点半的时候附近一家黄油工厂散了会,十几个男人拎着公文包、一个个急匆匆地从维拉赫斯楼顶熄灭的名牌下走过,握着帕子不停蹭着头顶的地中海,那时谁也没有想到,再看见这家孤儿院的名字会是在第二天晨报上。
六月十九日清晨六点五十,莱昂赶到现场时局势已经在掌控之中。维拉赫斯地处十字路口,火势曾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蔓延,如果有人能从上方看一眼,会发现整个地区被烧出了一个十字架,黑色轮廓烙在伦敦市中心的皮肤上,像上帝开的一个可怕玩笑。莱昂沿着南北向那条街走,走到火势尽头,右手边是一栋普通居民楼,左手边是一家咖啡馆,歪斜的牌子已经被啃去了一半,只能勉强分辨出“布拉格”这个单词。
如果当时莱昂从火势边缘排查监控寻找火灾起源,或许他会拿到那几盘录像带,看到火灾前一天什么人曾光临这里,或许他会注意到那个戴红假发的男人,或许他会放大画面,认出那张经过伪装的脸,或许吧,不过当时莱昂没有这么做——他不需要经历那一系列麻烦才懂得起疑,火灾中心那处建筑的名字已经足够给予莱昂不想知道的全部信息:维拉赫斯孤儿院正是两个礼拜前盖乌斯那个荒唐透顶的真假王子故事中提到过的一个名字。
莱昂二十二岁那年,圣史威逊节过后,时任皇家安保队长达戈隐退,临走前举荐他继任。莱昂对此很不解,就借着酒劲儿在送别宴上试探了一下喝得疯疯癫癫的达戈,达戈告诉他:“我选你,是因为你骨子里有股别人没有的东西。”
莱昂不明白。
“理智。”达戈说着,往嘴里扔了几粒花生米,“你有种近乎冷血的理智。”
莱昂还是不明白。
达戈喝得有点醉了,手指一下下戳他的胸口,“你有忠心,可你的忠心不在我这儿,也不在国王那儿,你不忠于任何人,但你又忠于所有人。这么说吧,如果现在国王病重了,你会是全白金汉第一个提出扶立新君的那个家伙,说这种话的人从来不会太讨好,可在哪个国家都必不可少。把安保队交给别人,他们的主子首先是付他们工资的人,可你?你会想着更多人。”
“王室代表的就是更多人的利益。”莱昂直白地说。
“现在是这样。”达戈醉得更厉害了,身体开始摇晃着靠到他身上,“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儿,莱昂,你记着我的话,谁也说不准儿……”
二〇三四年六月末再想起达戈这些话,莱昂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而对他来说,明白了的事就再也没法装糊涂。
莱昂找到莫甘娜的时候她正在击剑室训练,公主看到他来却也没停,三两分钟解决了这局战役才扬扬下巴示意那个面带挫败的教练出去。
“怎么了?”莫甘娜一边向莱昂走一边摘下头盔,把黑瀑布似的马尾辫解放出来甩了甩。
“莫甘娜,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莫甘娜偏着脑袋假装想了想,“在你进来之前?没有。”
如果放在往日这句话和这句话配的表情一定会让莱昂陷得更深,不过这会儿他心里却一阵绝望,“如果你遇到了什么事,你知道你可以告诉我的。”
“莱昂。”莫甘娜叹着气,“咱们直说行不行?”
莱昂把报纸给她看。
莫甘娜接过来将报纸展开:维拉赫斯孤儿院突发火灾,无一生还。她确信自己从来没去过、见过、听过这个地方,“这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你们做的?”
“放火烧孤儿院?”莫甘娜皱起眉头,“为什么我们会这么做?”
“因为维拉赫斯是当初盖乌斯抱养阿萨的地方。”
公主绿眼珠里跳起种种情绪,最终汇集起来变成一种不可思议,莱昂忽然觉得心里有什么垮了,“这么说这事是真的。”
这不是个问句,莫甘娜也没有回答,她将头盔放到一边,抱起手臂半天没有说话。她的反应比莱昂预料中的还要冷静,仿佛早就预见到了这一天的到来,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过了一会儿,她问:“你想怎么办?”
“我不想再为阿萨做事了。”
“那就为我做。”
莱昂摇头,“我没法再在白金汉做事,从希尔内斯那件事起我就不该再在白金汉做事……”
莫甘娜点点头,“明白了,你今天是来辞职的。”
莱昂没有说话,莫甘娜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莱昂,你真是我见过最正直最愚蠢的人,如果你是国王,江山美人二者择一,你百分百会选江山,不是因为你更爱它,而是因为你知道江山更需要你,责任重于情感,”莫甘娜说这话时眼波在颤,“可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你才这么见鬼的迷人。”
她扶着莱昂的肩膀,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印下一个吻,“去吧,”她看着他的眼睛耳语,“去辅佐我另一个弟弟,挨着你该死的原则生活去。”
莱昂发愣地看她,可莫甘娜这时已经放开他了,她挑起嘴角,神情重又变得讥嘲。
“准叛徒还有什么遗言要说么?”
“希尔内斯那两个人是我放进去的。”莱昂告诉她。
莫甘娜看起来并不相信这话,不过还是点点头,她接过莱昂递来的那枚他别了许多年的皇家安保徽章,目送他走到门口、拉开门又转过身。
“莫甘娜?”
莫甘娜看着他。
“别被自己的感情绑架。”
离开温莎之后莱昂漫无目的地在伦敦逛了很久。他换上便衣沿着泰晤士河走,吹了几个小时的风,然后花十五英镑坐了会儿船,看着河岸的剧院、教堂、博物馆,莱昂从不觉得自己多愁善感,可如今临近离别,倒格外留恋起来。他坐在船上,看着聚拢的乌云给母亲拨了个电话,电话没人接,他就留了条信息。然后他下了船、回到家,找到了暗杀事件以来一直住在家里的乔治和格拉海德,他把他们集合到客厅,只问了他们一句话。
“你们想不想辅佐一位真正的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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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德雷德被壁炉内的动静惊醒时正在做梦。希尔内斯那件事之后他常做梦,有次他梦到有人疯狂地拿刀捅他,他以为那人是亚瑟,可走近了才看清那个更软弱的他倒在血泊里,而拿刀的人是他自己;还有次他梦到自己戴着一张丑陋的面具,人家指着他哈哈大笑,他急着辩解这不是我的脸、这不是我的脸,他想把面具撕开,却扯掉了自己的鼻子;诸如此类的梦境他做了不少,情节大同小异,但都一样血腥,可刚才他做的不是这种梦,梦境仿佛开了一个崭新的系列,带他走到了一片青山绿水之中。
青山绿水中央有一个洞。
不是那种容一两窝兔子藏身的地洞,而是一个更宽、更大的洞。它掩映在山林间,深得让人怀疑就算推块石头下去也听不到落地回声,而如果站在底下往上看,恐怕连正午的太阳都会被距离熄灭掉所有光芒,莫德雷德刚才梦到的是这样一个洞。
他醒来的时候总觉得那个洞有点熟悉,就好像他真的曾经去过那里,可又什么都想不起来。除了国事访问以外,他从来没离开过不列颠的土地,而就他所知,英伦三岛境内最深的地方除了巫师的古灵阁外,就是麻瓜兵工厂“巨石”了。虽说“巨石”在外界看来只有区区二三十层楼高,不过真正去过的人都知道绝不止于此。“巨石”是个标准的冰山结构,露在外面的部分连八分之一都不到。更何况他梦里看到的无论是从结构还是地形上讲都绝不是“巨石”,那个洞看上去甚至比“巨石”还要深许多……
壁炉处再次传来响声,然后莫德雷德才反应过来究竟是什么惊醒了他,他安抚了一下体内躁动不安的魔法,检查了一下紧锁的门,然后来到壁炉边,将壁炉上方一只空花盆旋转九十度。
随着一道绿色火焰,两个穿斗篷的人出现在房间里。
那两人见到莫德雷德微微有些吃惊,像是眼见为实才终于相信麻瓜国王原来真的属于魔法一方似的,而莫德雷德对两人的到来也并不欢迎。
“莫高斯是没有任何进展不敢来见我了?”
“导师是有了重大发现见部长去了。”其中一个回答他。
莫德雷德眯了眯眼。
“奥斯瓦德 。”刚才说话的巫师自我介绍,“这是我的同伴,伊森 。”
“奥斯瓦德,回去告诉莫高斯,下次有了重大发现先来见我。”莫德雷德冷冷地说。
奥斯瓦德看上去并不服气,但他的同伴即时一鞠躬结束了这个话题,“您今天召我们来是为了……?”
莫德雷德领他们来到沙发前,往茶几上扔了一沓资料。
见国王还站着,两个人也不好坐,叫伊森的那个俯身捡起资料,取下曲别针分了一半给同伴。资料文字不多,主要是一些希尔内斯现场取证照片,还有几张地图,伊森认出其中一张是莫高斯之前根据希尔内斯事件中棕龙的目击证人口述圈定的劫狱者藏匿范围。由于犯罪分子采取了一些措施,所以目击也断断续续亦真亦假,最后范围划定下来,西至格拉斯哥,东至福斯湾,由南到北,福尔柯克到贝尔希尔一带全划了,所以并没有太大参考价值。手中这幅地图虽然没有太大改动,不过右下角却写了一个单词:电。
“电?”奥斯瓦德不太明白。
“去查嫌疑地区每家每户的用电量。”莫德雷德吩咐。
“用电量?”奥斯瓦德傻乎乎地重复。
“用电量。”莫德雷德看着他的样子嗤笑,“从用电量入手,把嫌疑地区两个礼拜内用电量几乎为零的地方报给莫高斯让她派人挨家挨户搜查。”
伊森反应过来:魔法部部长自从得知科林•詹姆斯这个名字后就一直试图找到这位神秘人的公寓却始终无果,倘若那位科林•詹姆斯真有那么一间公寓,那么自从辅佐亚瑟•奥利温劫了狱,犯罪分子们万万不会再回去。虽说平日里因为限电令家家户户在电费上都是省而又省,可自从六月酷暑难耐开放夏季用电以来家家户户的电费账单都在飙升,如果哪家几乎一点电都没开,那数据差异就会变得像乌鸦群里的火烈鸟,要筛选出来简直不能太容易,只是……
“有些嫌疑地区属于麻瓜区。”伊森说。
“去找阿古温调配人手。”莫德雷德干脆地吩咐,“你们预计多久可以查出来?”
“大概两个月——”奥斯瓦德最后的尾音虚化成恐怖的窒息。
莫德雷德转向伊森,又问了一遍:“多久能查出来?”
“三个礼拜。”伊森看着被扼住喉咙的同伴战战兢兢地回答,“我们全力以赴,三个礼拜应该能查出来。”
莫德雷德对这个时间既不反驳也不赞许,他皱一皱眉头,告诉对方自己对这个答案还不够满意,“告诉莫高斯,两个礼拜,我等她的消息。”
他松了奥斯瓦德喉口的魔法,后者跪在地上,连喘带咳地想走,可莫德雷德还有第二项任务,他递给伊森一张纸条。
“让莫高斯去查,告诉她这来自安东尼红匣子里的私人日记。”
伊森点过头,拉着同伴从壁炉退下,等他们从壁炉另一头钻出来,他展开纸条,纸条上只写了一个代号:
HGWXX/7。
就在伊森和奥斯瓦德为刚刚的会面感到不愉快时,远在苏格兰的昆德里,莫高斯同样过得不如意。她把那份三万字的希尔内斯后续分析报告交给森德里德,他却接也没接。自从两天前得到了第一次民调结果,森德里德像是猛然老了十岁,开口也总是一副病怏怏的口气。这副样子让莫高斯感到恶心,明明两人之中她才是快死的那个。不过他们是同一条船上的,所以她暂时压下了自己的厌恶。
“那条龙的尸首分析出来了,它有两百岁。”
森德里德无精打采地一点头。
“瓦里安特临死前我从他还有另外几人脑内抽取了少量目击记忆,我们修复了一下,你要不要看看?”
“你直接说吧。”
莫高斯强忍住念阿瓦达的冲动,将声音放得更冷,“那个科林•詹姆斯是群龙的指挥者,根据目击者的记忆,他似乎能同时号令一群龙,也就是说他用的绝不是罗马尼亚那群专家赔笑脸的方式,这种驯龙方式听上去耳熟么?”
森德里德睁开眼睛:“梅林。”
莫高斯微微一笑,“是,梅林。除了他,从没有其他人这么做过。”
“这不能成为证据。”
“当然,那位科林•詹姆斯在被咱们的皮卡丘小朋友电到后曾经昏迷过一段时间,数据显示瓦里安特曾对他用过吉恩卡纳。”
森德里德转过头:“他们的工作没做干净?”
“不。”莫高斯重新拾起那份报告翻开到其中一页,“这就是问题所在,那只从科林•詹姆斯身上吸食魔法的吉恩卡纳撑死了。”
“撑死了?!”森德里德忍不住惊呼,一下子清醒过来,“但我以为它们——”
“一次最多可以吸食二十个三十岁健康男人的魔法。用最基本的乘法来算的话……”莫高斯掏出魔杖写下二十与三十两个数字,轻巧地挥动魔杖施用乘法咒语,半空中的火花变动重熔,显示出六百这个数字,“六百年,那个科林•詹姆斯身上至少有六百年量的魔法。”
“但这不可能。”森德里德在惊讶之后恢复了冷静,头脑一旦转起来人也精神了许多,“目前的方特罗伊魔法世界记录是——”
“五百六十九。”莫高斯回答,“而且这个数据来源于妖精而不是巫师,巫师的最高纪录是五百零七,尼可•勒梅活了将近七百岁,这是他六百六十岁时体检测试的数据,但这是魔法虚量。”
森德里德并不理解这个词,所以他不作声地向下拉了一下嘴角,莫高斯和他合作多年熟知他的脾气,主动解释:“巫师们上了年纪之后魔法总是越来越强,这个越来越强的量叫魔法虚量,但上了年纪的巫师因为年龄问题能展现出来的魔法能力却没有那么多,就像血管里的血栓堵住通道,能表现出来的魔法量叫魔法实量,尼可•勒梅的体检数据是魔法虚量,吉恩卡纳吸取的数据是魔法实量。”
“……你有什么合理的解释么?”
“有三个,第一,那只吉恩卡纳染了某种病因此被撑死,但由于它的尸体已经拼不回去这个猜测没有办法验证;第二种解释:数据的错误记录,有人把数据搞错了,或者这根本就是科林•詹姆斯本人篡改数据跟咱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他在耍咱们;第三,这个叫科林•詹姆斯的家伙天赋异禀或者年龄大于六百岁。”
“A.S.A.当初的体检数据是多少?”森德里德忽然问。
“他出生时是九百八十七年量,长大后没有测过,因为您怕引起他的怀疑。”莫高斯在心里冷笑一声,面前这个男人的胆子她那双十三厘米的细高跟就可以碾死。
“科林•詹姆斯……我倾向于第二种解释。”
“他可以号令龙。”莫高斯提醒他,“所以我不排除第三种解释,也许他有一块魔法石……或者他是调配长生不老药的高手,也许他从梅林那儿学了两招。”
“你觉得他们有联系?”
“你不这么认为吗?”莫高斯反问。
森德里德想了一下,全世界见梅林最多的人是他,自从公布魔法之后这位法师便销声匿迹,只偶尔来他的办公室请他喝茶给他建议,所以森德里德最清楚梅林的样子,而那位科林•詹姆斯虽然没有直接接触可他见过照片,如果将两个人的模样叠放在一起,眉眼间还真有那么几分重合之处。
“白龙和那群小龙有什么消息吗?”他问。
“没有。”莫高斯大方承认,“不过它们的主子都露出马脚了,它们也藏不了几天。”
“别放弃这条线索。”
“我没有。”莫高斯干脆回答,紧紧揪住那个话题不放:“你也觉得梅林和科林有关系是不是?”
是,太少有人能那样驯龙,太少有人有那样高强的魔法,还有一点——太少有人能在他面前长久隐藏自己的踪迹,查无线索这点本身反而可以成为一条线索。森德里德知道梅林和科林正跑在他前面,可在这种战事连绵的严酷冬季中行走的人怎么可能不留下半个脚印?也许每次只是一点点线索,可日久天长,只要那两人肯露面而不是活得像个隐士,他就能把所有线索串联起来,如同最狂热的粉丝……召唤龙的那刻起,决意要来劫狱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不能全身而退,只是有一点森德里德想不明白——
“梅林和科林如果有关系……这讲不通。”
“哪里有问题么?”莫高斯仔细回想了一下,他们只是推理这两人有关系,并没有进一步确认两人关系,她想不通哪里会讲不通。
森德里德很高兴终于轮到他来给莫高斯做讲解,“亚瑟•奥利温是什么人?”
“是亚瑟•潘德拉贡。”
“那么咱们可以假设亚瑟•潘德拉贡是想取回王位的对吗?”
莫高斯点一下头。
“一个想取回王位的人是不能留一个和战争点火者有关系的人在身边的。”
莫高斯恍然大悟:“人们不会允许。”
“全世界都不会允许。”森德里德说,“假如亚瑟•潘德拉贡能以某种方式回归王位,那么无论以何种方式回归,他的王位都不会坐得太稳,永远会有人心存疑问,即便是他现在声望如日中天,一旦人们得知他居然和一个与战争点火者有关的人搞在了一起,他就完了,彻底完了。就算他是安东尼的亲生儿子名正言顺的王子,他就是劫八百次希尔内斯救成千上万的人也抵不过那一点致命伤——这就像阿喀琉斯的脚踝,亚瑟•潘德拉贡不会允许自己有这种弱点,如果科林•詹姆斯和梅林有一点关系,那亚瑟•潘德拉贡肯定会和他撇清一切关系,终有一天——王位和那男孩,二者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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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喜之所以为惊喜,是因为它总在你料想不到的时候来,直到两个礼拜之后,亚瑟才发现莱昂给他带了怎样一份大礼。
事情源于那个呆鹅一样的乔治,他在安全屋住了两个礼拜后,忽然在某个星期三的早晨发现亚瑟是真正的国王。
“你的父亲是已故的安东尼陛下?”乔治皱着眉头给亚瑟的话划出重点。
亚瑟抹黄油的手慢了下来,他仔细检查了一下这个问题,并没有发现什么错误,于是点了头。
乔治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然后忽然间恍然大悟,嘴巴张成O形,像忽然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似的立刻转开了头。
亚瑟被他这副样子搞糊涂了:“有什么问题吗?”
乔治想了一下,然后很难为情地挤出一句:“对于无意中探到你的隐私我感到十分抱歉。”
这下子长桌边的人都听不明白了,兰斯洛特怀疑了一下自己的智商,高文怀疑了一下乔治的智商,最后亚瑟试图打哈哈:“呃,没关系,我想大家都知道这点……?我不介意你们提到我父亲。”
乔治僵硬地点了一下头,没有再说话,于是亚瑟接着他说到一半的故事继续讲下去:“……然后奥利就开玩笑,说我再不剪头发他就给我扎成辫子……”
“小茵年轻时很喜欢扎辫子,但安东尼更喜欢她披着头发的样子。”盖乌斯告诉亚瑟,“所以准备婚礼的时候他们讨论了很长时间该怎么处理发型,后来阿古温说他更喜欢他姐姐扎辫子的样子,小茵就逗他说那她这下是一定要把头发散下来了。”
“可她后来还是扎了辫子。”科林指出。
“是,你妈妈很宝贝她那个弟弟,后来安东尼也承认她扎起头发的样子更适合那身婚纱——虽然她怎样都很好看。”
“其父其子啊。”高文拖长声调瞥了亚瑟一眼,亚瑟赶在他之前抢走了高文本来够向的一个橘子,高文抗议了一声,亚瑟做了个投篮的假动作,高文跳起来接住了那团空气后气恼地磨起了牙,“我说的可是实话,下次你夸科林时我真得给你录下来,放给你自己听听……”
“亚瑟的母亲当然是王后陛下。”格拉海德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大,他赶忙举起手摆了个投降的姿势,“乔治刚问我为什么亚瑟的母亲是已故的王后陛下。”
一分钟后、入住安全屋十四天后,乔治忽然惊讶地发现亚瑟是……亚瑟。
“我以为你告诉过他了?”亚瑟转向科林,科林同样惊讶:“你没做自我介绍吗?”亚瑟想了想,“我做过,我说我是亚瑟……”他看向莱昂:“我以为你在带他们两个来之前说过了?”
莱昂连忙举手:“我说过的,我说要带他来见‘真正的国王’……”
乔治尴尬地眨着眼,“‘真正的国王’,我以为那是修辞。”
高文搞不懂了:“得了,你肯定听过科林叫亚瑟‘殿下’,他们从早到晚总这么喊来喊去……”
乔治的脸红了起来,“我以为那是他们的……”
“情趣?”珀西瓦尔将乔治没说出口的那个词补充完整,立刻和乔治站在同一战线替他辩护:“我刚来的时候不知道亚瑟身份,我也是那么想的。”
“因为科林每次那么叫都用揶揄的语气?”高文想了想。
“你知道为什么会出现此类误会吗?”亚瑟看着科林说得十分认真,“因为你对我态度实在不够尊敬。”
科林在桌子下面踩了他一脚。
“所以……所以……天呐。”乔治结巴起来,一把餐刀握在手里拐杖似的撑在桌面上,“所以你真的是……天呐……可……我怎么知道你是真王子?”
高文呲牙一笑:“你见过比这家伙长得更像王子的王子么?”
“谢谢。”亚瑟报以呲牙一笑。
“公主殿下客气了。”
乔治细思极恐:“所以你不是……可阿古温阁下是个叛徒?”
“是。”
“最尊敬的莫甘娜公主殿下也是个叛徒?”
莱昂舔舔嘴唇咬了一大口炒蛋。
“最尊敬的国王陛下并不是国王陛下——白金汉宫里住着三个叛徒?”
“呃。”格拉海德打断他,“乔吉,如果他们是一伙的,严格来说,也许不能叫叛徒……”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大家只当是个不可思议的笑话,不过两个礼拜的相处也提醒了每个人乔治的性格并不是一个乐意开玩笑的人。当天晚上除了和乔治早已熟得堪比手心手背的格拉海德和大咧咧的高文以外,已经没人再提这件事。
第二天早上亚瑟和高文起得很早,两人坐到梳妆台前被科林上了厚厚一层魔法伪装变了面容后就出门采购常备食物去了。这样的组合并不让人感到稀奇,毕竟亚瑟和高文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但盖乌斯却也察觉高文和亚瑟走得更近,而兰斯洛特总是和科林窝在墙角窃窃私语这种现象似乎是从最近才开始。不过老人也并没有因此而担心,科林和兰斯洛特一起怎么看怎么顺眼,虽然他也承认那四个人无论怎样排列组合都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和安全屋一景。
既然没什么大事可做,那么也只就能抱着从前的老线索,每天翻翻报纸,和艾丽丝打打电话,听年轻人偶尔拌个嘴也总是很开心。盖乌斯有时会错觉自己真正在过一种天下太平的退休生活,儿子满堂围着他跑,可就在乔治闹了那个笑话的第二天这种幻景就被打破了。
吃早饭的时候乔治忽然问起为什么亚瑟不回去,“他没有什么证明身份的文件吗?”
科林摇头,“没有。现在已经不是冷兵器时代,从石头里面拔出一把剑就可以让人信服……”
他话音还没落乔治手中的餐刀就落了下去,它啪一下插进下方的小圆面包,像把石中剑一样立着。
“也许你能。”
亚瑟和高文裹着两条风衣出门,五分钟后就被科林一个电话喊了回来。
高文提着手上还没来得及扔掉的垃圾袋一脸不爽地回到安全屋主厅,发现一屋子人的神情都严肃得要命。
“怎么了?”他将垃圾袋往一旁一丢,拿起桌上那碗不知谁挖却没吃的冰激凌球,一屁股坐进沙发。
“乔治,麻烦你再把刚才那件事说一遍好吗?”兰斯洛特请求。
于是乔治又说了一遍:“去年,安东尼陛下去世以前曾布置给我一个任务,他给了我一把枪,希望我能在其中安置一个装置插入某种程序芯片。”
亚瑟等着下文。
乔治的语气犹豫起来:“陛下给那把枪起了一个名字,叫Excalibur。”
高文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所以呢?”
“传说中,亚瑟王之所以被人民认定为国王是因为他拔出了石中剑。”
“可那是传说不是吗?”高文咬着冰激凌勺子耸耸肩。
亚瑟看着盖乌斯,“高文说得对,那是个传说。”
盖乌斯摇头,“亚瑟,我们乘‘不死鸟’飞往莫斯科的途中,你父亲曾单独把我叫到房间讲了一遍这个传说。我当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提起这个,他跟我说回来后他会带我去一个地方,然后我就会明白。”盖乌斯看了一眼乔治。
乔治继续说下去,“我完成任务后,陛下让我把那把枪放到‘巨石’兵工厂……”
“等等。”莱昂打断他,“上次你在我家说你做过一件和‘巨石’相关的任务……”
“就是这件事。”
亚瑟被这个忽如其来的消息打懵了:“巨石”兵工厂里藏着一把叫Excalibur的枪?拔出王者之剑的亚瑟被众人拥护为王?
“你们是怀疑……?”
“Excalibur里面的程序芯片上有某种证明你真实身份的证据。”盖乌斯点头。
“可所有证据都已经被毁掉了不是么……”亚瑟喃喃说。
“咱们现在只能猜想安东尼留了一手,也许是去年九月和死神擦肩而过吓到了他。”科林揣测,“也许格林威治宫事件之后他担心万一某天所有知情人都意外身故你没办法取回王位,所以找到乔治给你的身份上了最后的保险。”
“芯片上的内容你真的没看过吗?”在莱昂来得及阻止之前高文已经天真地问出口。
乔治立刻挺直脊背,涨红了脸,“当然没有!芯片上是机密内容,陛下明令禁止我看,如此一来我怎可能——”
“你当然没看乔吉。”格拉海德连忙打断他再熟悉不过的老伙计,“这里每个人都相信你。”
“你有什么其它关于Excalibur的信息吗?”珀西瓦尔充满希望地问,“比如它的型号,颜色,性能……任何事。”
乔治从刚才对他人品的侮辱性攻击中缓了一两秒,转了下身体略微背对着高文用力一点头,“当然,那把枪是特制的,陛下曾经提过它只此一把,没有型号,就叫Excalibur,枪体是黑色的,装有指纹锁定——”
“指纹锁定?”兰斯洛特问。
“就是只有某个特定指纹的人可以使用。”莱昂解释。
乔治点点头,“不仅扳机部分是指纹锁定,整把枪都是,没有正确的指纹,连弹夹都抽不出来。”
“还有呢?”亚瑟急切地问。
“没有了。”乔治回答。
“芯片在枪的什么位置?”科林问。
“一颗子弹里。”
“弹夹一共能装几颗子弹?芯片在第几颗里?”
“弹夹里有九颗子弹,芯片在哪一颗里我不清楚,陛下吩咐我把它们打乱装进去。”
“所以你就真的听话地……打乱了?”高文不可思议地问。
乔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所以只要某个有‘特定指纹’的人拿到了这把枪,就可以打开弹夹,拿到里面的芯片,是这样吧?”兰斯洛特总结。
乔治点点头。
“你刚才说这把枪在哪儿?”亚瑟问。
“‘巨石’兵工厂。”
“所以事情简单了!”高文兴奋地跳起来在屋子里转着,“咱们进去,拿上Excalibur,出来——全文完。”
莱昂吞了下口水,“如果我没辞职,或许是可以这样……”他碰到亚瑟的目光,“皇家安保队长有不列颠境内所有场所的访问权限。”
“然而你辞职了。”高文觉得像被浇了一盆冷水。
“‘巨石’别名‘王国的地库’……”莱昂解释。
“是电视剧里人人都可以进去参观拿纪念品的地库吗?”格拉海德问。
莱昂吞了吞口水,“并不是。”
“好吧……”亚瑟舔舔嘴唇,“都谁去过那个地方?”
乔治一只孤独的手骄傲地举在空中。
亚瑟充满希望地看着莱昂,但莱昂摇了摇头,“我……派别人去过。”
“但至少这次咱们只需要取一把枪就可以了。”珀西瓦尔努力往好的方面想,“不是几十个活人,这应该会简单许多对吗?”
乔治清了清嗓子。
“而且这次在座的每个人都不可能出卖咱们。”兰斯洛特补充。
乔治又清了清嗓子,这次声音大了些。
“这次咱们也有了上次合作的经验。”高文继续说。
乔治最后一次清清嗓子:“进入‘巨石’是不可能的事。”
“为什么?”格拉海德问。
乔治挺起了胸膛,“因为‘巨石’的保全系统是我设计的。”
屋子安静了几秒,然后格拉海德忽然大笑一声抱住乔治的脖子激动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嗷嗷乔吉!”
乔治带着嫌弃的表情将格拉海德从自己身上扯了下来,“所以说进入‘巨石’是不可能的事。”
“因为你不能突破自我?”高文问。
“我能。”乔治竭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礼貌,“但我不能用枪指着阿古温的脑袋。”
“这和我舅舅有什么关系?”亚瑟奇怪地问。
“‘巨石’是甜甜圈结构。”乔治站起身,婉拒了兰斯洛特递过来的纸笔,他取过平板电脑,科林用魔法打开了墙上的巨幕投影,连接成功后乔治敲出一组程序勾画出了一个甜甜圈:大圆套着小圆,小圆的直径约为大圆的四分之一。
“外面这个圈被称为‘大巨石’,里面的小圈被称为‘小巨石’。”
“就像大巴黎和小巴黎一样?”珀西瓦尔问。
乔治点头,“‘小巨石’才是兵工厂本身,‘小巨石’外‘大巨石’内的这个圈是长约五百码的缓冲带,进入巨石正门后来客会坐押运车进入缓冲带中点处,司机会停在这里,车内三倍来客数目的全副武装的押运人员会在封闭车厢内用枪指着来客的脑袋,车内的头目先生把电话打去阿古温阁下那里确认来宾后,押运人员才会示意司机继续开车进入‘小巨石’,确认不通过,或者只要有一点差错来客就会被当场枪毙。”
一句“这是什么低端的变态安保方式”几乎脱口而出时被亚瑟生生憋了回去,他忽然想起来这是乔治的设计。
“所以咱们就只需要拦截一个电话用一个柯南同款变声器?”高文天真地问。
乔治看起来更骄傲了,“联络用的电话像虎符一样一对一,没有办法拦截,而且阿古温阁下那款上有指纹锁定。”
“所以咱们需要偷走阿古温的电话和他一根手指?”珀西瓦尔想了想。
乔治点头,“如果你能保证他的手指使用时是热的,并且打通电话后知道暗号。”
“那就再加一个摄神取念?”兰斯洛特问。
科林摇头,“阿古温和魔法部的人打交道打了那么多年,他不可能连最基本的摄神取念都不知道,能和森德里德对话超过一分钟的十有八九都是大脑封闭术高手。”
“那咱们就把我舅舅请过来。”亚瑟提议,“我没意见——这应该不难吧?”
“不难。”莱昂吞了吞口水。“他的安保程度在这个国家仅次于阿萨和莫甘娜。”
一阵沉默,然后科林忽然说:“阿古温一直想跟格温回家对吗?”
亚瑟是第一个反对的,“咱们不能让格温一个什么功夫都不会的姑娘去以身犯险。”
“‘巨石’有安检吗?”珀西瓦尔问,想起了上次希尔内斯的遭遇。
乔治摇头,“只要你有授权,可以带任何东西进去,任何东西出来,伪造证明并不困难,难的是得到阿古温阁下的身份确认。”
莱昂懊恼地低吼一声,“我现在后悔辞职是不是晚了?”
“还有谁能进入‘巨石’不需要走这道程序?”亚瑟问乔治。
“最尊敬的莫甘娜公主殿下和阿萨陛下。”
“如果易容……”科林提议。
“你去扮女装?”亚瑟对他挑眉。
“任何魔法都不能混进巨石。”乔治告诉他们,“探测器。”
“探测器对我来说不是问题。”科林轻描淡写地说。
“那些探测器是我造的。”乔治不满地强调。
“你能在这儿造一个出来吗?”盖乌斯息事宁人地问,“咱们试试科林能不能混过去?”
“不能。”乔治干脆地回答,“他也混不过去,我们在巨石各种地方安置了上千个不同种类的魔法探测器——抽水马桶上、地砖下面、门把手……”
“我明白你的意思。”科林打断他,“我只是想说我应该可以……”
“灭火喷头、电梯按钮……”乔治无视科林继续说下去,“一共有上千个,每个都装有大约一万伏的电流——”
“科林不能去。”亚瑟的声音表明这件事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科林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乖乖闭上了,他半趴在桌子上,用手撑住额头。
“如果咱们不扮成来宾呢?”兰斯洛特提议,“如果扮成士兵…….”
“‘巨石’是个军事化封闭区。”珀西瓦尔解释,他以前在军中时对“巨石”略有耳闻,“他们好像每两年可以休一个圣诞假?”
“所以咱们只需要等半年就可以?”科林说完后意识到大家都在看他,然后他才意识到半年对这里的人来说很长,连忙笑一笑,其他人都当他在开玩笑,只有亚瑟看了他一会儿才转开目光。
“圣诞节有圣诞节的特别安保政策。”乔治介绍,“如果你们想试试……”
“咱们等不起。”盖乌斯说,“六个月可以发生很多事。”
“现在应该是阿萨最焦头烂额的时候。”兰斯洛特同意,“咱们最好不要等到他有空的时候再发动袭击。”
“‘巨石’会经常向外运送武器,如果那个时候……”亚瑟提议。
“恐怕不行。”莱昂打断了他的思路,“‘巨石’采用的是走物不走人策略吧?”
乔治骄傲地点头,“运送人员绝对进不去。”
“乔吉,关于‘巨石’你还有什么绝妙的设计愿意和大家分享吗?”格拉海德问。
乔治早就准备好了答案:“来宾不能在里面和人打起来。”
“因为‘巨石’是个幸福美满的大家庭?”高文嘲讽。
“因为‘巨石’里所有人都戴着心跳监测仪,实时数据会传给中央控制室的二十余名工作人员,如果有人的心跳速率超过了正常运动的范围就会触发警报。”
“所以我们只能和卫兵打太极?”亚瑟觉得头很疼。
“这倒是防止办公室恋情的一个好方法。”高文试着开玩笑,同时在心里骂了一句。
“还有其他什么是我们应该知道的吗?”
“押运车要依照规定速度开进去并停在大小巨石正中间,这段路程标准操作时间是三分钟。”
“所以如果我们进入正门后三分零一秒还没有得到最尊敬的阿古温阁下的确认暗号就会被一枪爆头?”高文试着翻译这话。
“不准确。”乔治纠正他,“如果来宾进入正门后小于等于四分钟阿古温阁下没有接电话来宾就会被三枪爆头。”
“你的话让我深感安慰。”高文往沙发里一倒。
“……没有其他注意事项了吧?”珀西瓦尔充满希望地问。
“来宾只能周末去,而且必须是二十二点之前。”
“什么?”莱昂以为自己听错了。
“数据显示大多数想混进某个不该进入的地方的人都会挑工作日——不知道为什么,但数据就是这么显示的,所以巨石只在星期六和星期天接待来宾,曾经有不了解情况的人想在星期三晚上混进去,卫兵们把押运车开到大小巨石中心点直接扣动了扳机。”
“哇……”格拉海德点着头,“这套保全系统很符合你的风格乔吉。”
“有什么好消息吗?”亚瑟问他,“比如……”他想了一下但没想到,“什么——任何——好消息?”
“你是在进去之前知道的这一切。”乔治回答。
亚瑟被这句话噎住了,想一想又觉得很有道理。
“谢谢。”兰斯洛特真诚地说,“起码这次咱们多少了解点情况,不像上次希尔内斯,进去之后才发现地下还有一部分……”
乔治赞同地点头:“我有完整的内部结构图。”
此话一出,珀西瓦尔微微松了口气。
“格温是莫甘娜公主的女仆是不是?”格拉海德转开了话题,“我见过她,我觉得她很漂亮也很机灵,也许咱们能先问问她……我的意思是,没准她不愿意帮忙勾引有地位的阔佬儿呢?”
山穷水尽处,这次亚瑟没有阻止。
两分钟后他们得到了答案:格温愿意。
然而得到了答案后,众人继续面面相觑,最后高文面带轻微惊惧地在桌上敲着支圆珠笔:“所以这次行动成功与否,全凭格温的美貌了?”
(两周后)
二〇三四年七月十四日是个普通的日子,至少对不列颠人来说是这样。无论隔岸的老冤家怎么在街头挂满三色旗,海岸这边,大多数人的日子也仅仅是在复制昨日的基础上微调了一些细节而已——面包师的奶酪三角上的蓝莓换成了樱桃,超市里即将过期的牛奶更换了特价商标,偶尔有那么一两位商人谈成了一两笔大单,时效却也没能让什么改变立刻见效,就像爱丁堡某栋屋子里那个头发炸成一团狮毛的莱昂,打了三四天的喷嚏也找不到什么立竿见影的特效药,只能将两包褐色粉末倒进嘴巴,喝口水咕嘟咕嘟来勒紧松弛的神经,再踢着一双胖丁图案的棉拖鞋坐回安全屋的电脑前面,打了个很长、很长的哈欠。
[你知道哈欠会传染吧?]高文的声音从电脑里传来。
莱昂费劲地转动眼珠从电脑屏幕若干个画面中找到高文那个,他喜欢说话时看着人家,尽管此刻人家看不见他,[抱歉。]
[没关系。]高文立刻原谅了他,[毕竟你是睡美人。]
[咱们为什么要用这套代号来着?]亚瑟问。
[因为你和某人在瞪眼比赛中输给了我和某人。]高文声音欢快。
[……公平点说,没人能长时间盯着小美人鱼忍住不亲他。]
[这世间本无公平可言,]高文告诉他,[不然老天怎么会让我抽到白雪公主。]
[反正不是因为你长得白。]亚瑟告诉他,[也不是因为老天预感到你会在出任务前在车里翘着脚啃苹果。]
[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你总不能让我饿着肚子去给你找水晶鞋。]
[贝儿公主。]科林的声音响起,[求求你告诉我你们组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干正事。]
[算是让你说着了。]兰斯洛特玩笑,[灰姑娘正在检查魔法棒,南瓜马车距宫殿还有二点三英里。]
[好,茉莉公主,你们那边怎么样了?]
[一切顺利。]伊连在迎宾毯上蹭了蹭鞋,进屋关门拉开枪栓,[只要灰姑娘的仙女教母前脚踏进公寓……]
亚瑟清清嗓子,[他毕竟是我舅舅。]
[我们会记住这点的,只要他不对我妹妹下手……是吧,长发公主?]
盖乌斯窘迫地应了一声。
[安娜公主,你们那边?]
格拉海德偏头躲过一簇小火苗,[两个礼拜的集训……你的两只小龙还算听话。]
[别冒进。]乔治叮嘱他,[一定要等我确认屋顶守卫被解决干净了你们再飞过去……]
[知道了艾莎陛下。]
[我跟你说过了我不想叫艾莎陛下。]
[好的乔治陛下。]
科林用臂肘捅捅乔治示意他暂时休战,乔治鼓了鼓腮帮,最终同意大局为重,他将话筒推回科林面前,抬起头看着货车车厢的铁皮顶。
[安娜公主,你的搭档还好吗?]高文问。
[闭嘴。]亚瑟警告他。
[我只是在关心队友。]高文听起来异常无辜,[就算我不问指挥部也会问的,对吧小美人鱼?]
科林叹了口气,鼓起勇气:[木须?]
沉默。
然后珀西瓦尔阴郁的声音传来:[很好。]
[对不起木须。]高文真诚地嬉笑着,[那个名字本来不是写给你的,只是——]
[只是白雪公主在出老千的时候失了手,把最后几张牌搞乱了。]亚瑟替他说完下半句。
[是的。]高文大大方方地承认,[而且没写公主名的可不止我一个人,对吧灰姑娘,是谁想坑我结果不小心害了别人?]
[我不知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亚瑟告诉他。
[哦你当然不知道,我们的灰姑娘可是最老实、实——我说贝儿公主,你下次急转弯前能不能来个预警?]
兰斯洛特嗯一声,慢慢踩下刹车,黑色捷恩斯披着降落的夜色滑下主道,暗悄悄地潜入了路岸林间,[南瓜马车就位。]
[收到。]莱昂敲击键盘,从屏幕上多组监控画面中选出三格放大,顺带扫了一眼左下角另外两格,伦敦西郊某片开阔草地正被一股从天而降的透明气流压平,吓散了几团蒲公英。
[双龙就位。]珀西瓦尔从龙背上滑下来和格拉海德碰了碰拳,[幻身咒运行正常。]
[看起来利诺和胡伽很喜欢你给她们选的这块停龙坪。]格拉海德眨动着显形镜片给货车厢里的指挥部传去了几张照片。
科林看着照片微微一笑,拉过话筒温柔地吁了一声:[乖。]
[诶。]亚瑟迅速接口。
[能不能要点脸?]高文充满鄙视。
科林没搭理他俩,他将屏幕中央那格画面拖到最大,监控画面里拉维亚街上一片繁华,茨格尔酒店前汩汩水流沿马赛克瓷砖拼贴的阶梯一级一级淌下去,淌进铺设好的管道,带一路长得蓊蓊郁郁的植被的天然香气,经小孔流出、灯光一照,在酒店外墙上流成上百道细小的银白色瀑布,镜子似的映出每辆来车的尊荣;而这会儿,镜子内映出的是一辆宝石蓝GT-R。
车门打开,鞋跟落地,美腿出车,深紫色晚礼服随着动作一点、一点滑上去。
格温深深呼吸。
[泰山就位。]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自从薇薇安从格拉斯哥地铁站逃出来,算算也的确有一百天了,石膏已经去掉,复健已经做完,虽然脚上这双高跟鞋穿起来还不那么适应,不过这也绝不会成为薇薇安退缩的借口——今天可是她重返社交场的大日子,男孩们还排着队等着向她献殷勤呢。
薇薇安举起一面小镜子,抿抿唇上口红,又撅起嘴巴吸起腮帮摆了个鬼脸,待会儿她要做件有难度的事儿:在爸爸发现之前偷偷溜出家门。她可不想让爸爸知道她要出去,爸爸一定会派人跟着她、保护她,然后把所有来搭讪的男孩都赶开,那样的话她还怎么找到真爱呀?更何况她的新车已经荒废了四个月,看在车钥匙的份儿上,她才不要那个丑巴巴的司机握住她的方向盘开她的处女航!
两个小时后,当欧拉夫 在客厅对着电视里某个儿童剧连连点头、频频打盹儿时,随着一只高跟鞋的轻轻发力,一辆橙灰色的Gallargo VI划着Z字形路线漂出车库、撞翻了两只铁皮垃圾桶后终于如愿以偿地开出大门、上了主路。
截止到薇薇安小公主乒乒乓乓开出三四条街时,格温的计划还算顺利;她和阿古温点了餐、用了饭,听阿古温对这里的食物和自己连声称赞,格温附和着、根本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东西。等第二道菜的盘子撤下去,她才终于找到点社交的感觉,她和阿古温谈了天气和国家、聊了食物和绘画,既没用力过猛,又保持了对方的兴趣。眼看着时针走过九,分针转过六,格温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开始有意无意把话题往正事上引。
“我想我今晚喝得有点多了……”
阿古温微微一笑,“待会儿你哥哥会来接你么?”
格温叠起双手贴住面颊,“取决于待会儿有没有人送我回家。”
“假如有这么个人呢?”
“假如有这么位好心的司机,我会好好感激他。”
“用史密斯家独特的感激方式?”
“用史密斯家独特的感激方式。”
阿古温将嘴角不断扯大,他倚进椅子,敲着桌面,忽然转开了话题:“这个时间,你哥哥在干嘛?”
“会朋友。”格温轻描淡写地摆摆手,“如果我不喊他……也许明天才回来吧。”
“那还要挺久。”
格温不置可否。
阿古温撵着吸管,抬眼看她,目光相交的那一刻,格温本能地觉得有什么不对,却一时什么也抓不住,直到阿古温说出下一句——
“事实上……太久了。”
[你是说仙女教母的目标实际上是……茉莉公主?]高文不可思议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
[是。]格温有些失控地抱住脑袋,她打开水龙头,接了些冷水往脸上拍,[他当初问我晚上我们一般会干什么、还说家里是最适合犯罪的地方——天,我真是蠢透了!战时同性恋违法,那才是他想暗示的,我一直没听明白,我一直以为他喜欢的是——是——]
[也许咱们该换个计划。]乔治提议。
[或者换个人。]格拉海德小声咕哝。
[茉莉公主……]
[茉莉公主可以。]伊连难以消除声音中的尴尬,[马车要在十点前进宫是不是?我可以现在开飞毯过去,应该来得及。]
[仙女教母不会信的。]亚瑟说,[要什么有什么?除非他傻了。]
[仙女教母喝了多少?]科林抱着点希望。
[不够多。]格温抽了一把纸巾开始擦脸,她现在稍稍冷静了些。
[我可以现在过去。]伊连又说了一遍,[我可以去接我妹妹回家,随口邀请他回家……喝茶?]
[我也觉得仙女教母没那么傻。]兰斯洛特说。
[但他也不会聪明到在酒足饭饱的时候把一杯茶的邀请和宫殿的通行口令联系起来是不是?]伊连说,[听着,我在灰姑娘家做事已经七八年了,仙女教母没理由怀疑我……]
又是一分钟沉默,然后亚瑟说:[那也只能试试了,不过阿古温好歹是我们家人,我们家人不会这么傻……]
十五分钟后,阿古温上了伊连的车。
坐上车前这位老狐狸不是没有过怀疑,不过这怀疑本就十分微弱,他记不清伊连来白金汉的确切年头,不过四舍五入怎么也该有十年?更何况伊连礼节性地发出邀请时格温脸色很难看地拦了一下,这大大打消了他的疑虑。再者,他阿古温是什么人?是英格兰数三数四的人、是每时每刻有精锐车队尾随的人,只要他掏出手机、动一动嘴皮就有整个伦敦城的警员供他差遣,有什么可担心的?
这样想着,阿古温上了伊连的车。
截止到此刻,似乎没有谁对这个夜晚不满意:安全屋里莱昂觉得堵塞已久的鼻孔终于开始通气,树林里亚瑟、兰斯洛特和高文也知道这次不会再被人收走武器,双龙身边的格拉海德和珀西瓦尔坐在草坪上、同公寓里的盖乌斯一起静候消息,而货车车厢里,科林和乔治享受着畅通无阻的通讯器;甚至连车里的阿古温都尚且没对人生产生什么怀疑,反而对即将喝到的甜茶感到无比愉快,虽然那或许只是一杯茶,可一杯茶也可以成为一个开始。
如果说此刻真有谁,或者什么不满意,那在九点四十八分的大伦敦挑来看去,或许也只有此刻载着伊连、格温和阿古温的那辆BMW i11:自从这位漂亮的宝石蓝小妞被BMW前任高管珀西瓦尔以内部价娶回家,何曾受过这种尾气?自它从踩点那天起被交到伊连手里,两个礼拜只被擦过一次,还是七八天前老天爷终于看不下去,阴着脸给它来了场淋浴——要知道,它可是小主人珀西瓦尔精心打理的爱车,动过不下十次整容手术:涡轮增压、油电双轨的混合动力系统最高能爆发390马力,百里加速只需要4.1秒,除此以外它还有铝制底盘、赛车级别的刹车盘和0.2的风阻。珀西瓦尔那些识货的老朋友时常亲昵地拍着它的车屁股戏称珀西瓦尔为自己改了辆“小棺材——自带焚尸炉的那种”。这话听得BMW好不得意,是,它和小主人珀西瓦尔就是爱得这样热烈!
而此刻,它这样好的一辆车不仅被迫与什么脏兮兮的“飞毯”类称,更是以一个平庸中的平庸速度在空荡的路上磨磨蹭蹭、磨磨蹭蹭。伊连左打方向盘,挡风玻璃上闪过抹冷色街灯,宛如BMW讥讽的白眼,不过它也没有抱怨,窝了几缸的火经长长的消音筒轻轻流出,代表了它最好的涵养。
然而尽管如此,倘若有心,BMW还是希望自己能在小主人这个重要的夜晚里,多多发挥一点自己平常的功力——可作为一辆车,BMW怕是没听过一句常言:小心许愿。
[你们见过这么好的路况么。]莱昂又在通讯器里连打了一串喷嚏,他一边揪了把纸巾蹭着鼻子一边看着地图上飞速移动的蓝点,[谁能相信这是礼拜六晚伦敦城的路况,我想我已经几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的路——]
哐当。
哐当。
车祸发生的瞬间,薇薇安一头扎进了弹出的安全气囊。她懵了半晌才慢悠悠、晕乎乎地爬起来、摸摸五官齐整的脸,然后气歪了鼻子:在她前方,一辆廉价的宝石蓝BMW正肆无忌惮地横在路上——横在路上!而她可怜的爱车正以一个十分热烈的姿势吻着对方车门,撞坏的车灯一闪、一闪,宛如Gallargo委屈的泪眼。
薇薇安看得又惊又气,浑身抖着解开安全带推开门,却发现门外已经站了一票人。如果这时候薇薇安稍微有那么点视力,她就会发现这票人统一的服装下配备了武器,可这些事小公主此时无暇顾及:一、二、三、四、五、六、七……七个人,三辆车,对方人是有点多,可人多怎么啦,人多就可以欺负人啦?
勇敢的薇薇安砰一声摔上车门——这事儿别想就这么算了。就这样,油滴滴答答地漏,表滴滴答答地走。就在分针一寸寸退向宫殿舞会最后的登场时间时,车外,薇薇安小公主甩着包包、展示着惊人的词汇量向BMW走来,车内,阿古温惊魂未定地将满头油发捋到后面、恨不能立刻从这个意外中离开;在他正式将告辞的话说出口前,伊连却忽然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歉,而通讯器那头,其他几位公主也放开了最后的矜持。
[现在怎么办。]格拉海德吞了吞口水,[咱们总不能绑架仙女教母——吧?]
[乔治陛下。]科林在屏幕上划开地图指着BMW右侧的巷子,[他们开得进去吗?]
[这条巷子0.9车宽。]乔治看着卫星数据。
[他们的车门瘪进去了一块。]高文指出。
[可这个位置……]珀西瓦尔声音里透着不安,[难道要他们倒着开进去?]
科林心里也在打鼓,[茉莉公主,右边那条巷子你目测能开进去吗?]
[我试试吧。]伊连说着俯过身试图帮格温拉开后座的车门,他比了个用力的姿势,然后对窗外气急败坏的金发姑娘打了个抱歉的手势。
[好。]科林深吸一口气,[贝儿公主,你们现在把南瓜马车往宫殿开。]
兰斯洛特拧动钥匙打了火,[收到,南瓜马车预计到达时间两分钟。]
[乔治陛下,把那首歌调出来。]
乔治点点头,飞快地将视窗画面拖到一边,鼠标落在一个音乐文件上。
[茉莉公主,泰山,听我口令。]科林冷静地吩咐,[待会儿南瓜马车进入宫殿后乔治陛下会开始放那首四分零一秒的歌,务必在最后一个音符敲响之前让仙女教母接起电话。]
[是。]格温对窗外的金发姑娘频频点头,[是我们的错。]
通讯器里的气氛忽然紧张起来,就在格温继续对金发姑娘连连道歉时,伊连将手很疲惫似的搭到方向盘上,倾过身开始向阿古温小声抱怨;珀西瓦尔和格拉海德从草坪上爬起来重新翻身上龙;莱昂握着耳麦,生怕自己再一个喷嚏吓到大家;兰斯洛特稳稳地踩着油门、看着巨石的大门越逼越近,仿佛不是他们在向它开去,而是它长着钢铁大口向他们吞来;盖乌斯坐在电脑前,一双老花眼从一个视窗跳到另一个,耳边滴滴答答走着表;而在货车车厢里,乔治的鼠标停在音乐图标上,就等科林一声令下就双击它。
伊连感受着阿古温的手背蹭着他紧握方向盘的手,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它,几乎能听到远处警笛的尖叫,而余光里那条巷子仿佛也在坍塌缩水,在他眼里变成个瘦溜溜的梯形,方向盘的皮革在他手心里沁出一股恶心的味道,他几年来都没这么紧张过,这会儿就快要吐出来——
[现在!]
伊连一脚将油门踩到底,引擎轰鸣起来,轮胎在巨大的动力之下蹭起一阵飞灰,阿古温被惯性带得砰地撞上窗玻璃,就在BMW后轮倒转、对准那条0.9车宽的巷子一屁股冲去时,耳机里Viva la Vida敲响了第一枚音符。
伦敦西区有条街叫盖布里昂,它紧挨皇家物理学会,背靠巴莱莫公园和泰晤士煤气局,像格拉斯哥的王子广场一样品牌云集。不同的是王子广场身处混血之城受当地消费水平、人力物力等等原因支配总也热闹不到哪儿去,而盖布里昂在这点上就不是它可比的了:地处东南,伦敦从不曾直面战事洗礼,时值盛夏,夜间十点正是各大步行街一天中的旺季。这里的空调吹走的可是商家的支票,仅这一点就足以让大部分人忽略街头人满为患的喧嚣:甜蜜的情话,促销的喇叭,还有商店门口消防栓前汪汪的狗叫。
不过在今天这个日子里,盖布里昂迎来了些额外的热闹。
冲入盖布里昂步行街的那一刻起伊连的脚就没从车喇叭上放下来过,上哪儿躲?该上哪儿躲?这种公共场所叫人怎么开车!要他避开尖叫逃窜的行人尚且勉强可以,但不毁坏任何东西?这难度低得就像泰山抓着藤条在丛林里飘荡时叫他不要碰到任何叶子,更何况此时此刻,还有一个老家伙正掐着他的脖子——
伊连一边扒着阿古温的手咳嗽着挣扎,一边转动脚脖子将方向盘向左打。在四面尖叫声中,BMW绕过街口的巨型玩偶被一条空中长廊削掉车顶,转眼就遭遇了一排电话亭,漂亮的红色金属在冲撞之下扭得支离破碎,车轮在玻璃海中直打滑。慌乱中伊连摸到了什么,用力一拉放倒了椅背,和阿古温纠缠着滚到了后座。阿古温不知从哪里摸出把刀,抛起来接住向伊连的面孔扎下去,却在车子猛拐的惯性中偏了方向,刺啦一声划开了椅背。填充棉爆出来,伊连被抛出去,岌岌可危的车门被撞松了、斜挂在车身之上、像只大耳朵似的扑闪扑闪却增加了风阻,伊连腾出一只脚把它踹掉。卡在车门上的拉得老长的电话线没了支点、悠悠球般嗖嗖收回去,砰一声砸歪了步行街入口处那个标着“车辆禁入”的指示牌……
这时候格温也终于醒过味来,手脚并用地接管了前排。BMW得了控制却气势未减、继续轰鸣着一往无前,呼哧呼哧冲开一排滑动衣架。格温扯开脸上印着加菲猫的肥T恤、绕过一座巨大的充气城堡,惹来塔楼上举剑的小骑士们一阵阵欢喜尖叫,紧接而来的是步行街中央一间避无可避的花店,万幸的是花店主人早已听见尖啸,万万不幸的是花:车头扭曲着脸将粘合的木色板材哗啦冲开,一时间漫天飞花,零零散散洒了一车——
“乔治女王,求你告诉我这条路还有多长?!”格温绝望地尖叫着,然而话音未落她就得到了答案——三十米。步行街这端本该通向主街的路被三面巨型广告牌封得死死的,而在广告牌前,至少五十辆新款车正七七八八横在展区中间,主持人拉米亚 才刚出场,话筒后拖着长长的黑线。
她见过商战无数,可从来没有如此刻一般这么字面意义上的砸场。
BMW带着抢亲般的气势率领后方三辆黑车与七八辆警车冲来,方才还在拥挤着争相采访的记者们立刻调转镜头,面孔激动得通红向最新的大新闻开炮,而原本正对镜头讲着他如何视车如命的主办经理则将两条短腿倒得比轮子还快,三两步踩着车盖翻过车身逃命去了。一片混乱中,那位两分钟前还趴在车身上卖弄风情的比基尼车模吓得尖叫着爬上车盖,高跟鞋划着车面、一边使劲想让自己爬高一点一边绝望地闭上了眼——
咔嚓。
嫩模再睁开眼时发现BMW与她身下的车亲密无间地贴成了个69,而在那辆被削得宛如敞篷车的BMW上一个帅气的黑小哥正骑着一个捆得跟螃蟹似的大叔直喘气,察觉到她的目光,小哥哥抬起头从满车香中随手捡了支玫瑰——
“来朵花?”
嫩模惊得目瞪口呆,木讷地将花接过来,还来得及说半个谢字远处警笛就呼啸而来,BMW的排气管无奈地突突两声像在叹气,在嫩模来得及闭紧嘴巴前就已经重新启动扬长而去。嫩模终于反应过来已是一分钟后,她伸长长腿滑下车盖,将那支鲜红玫瑰虚虚搂在胸前,默默为车上人祈祷了一句,愿他们今夜一切顺利。
呸!她今夜过得一点儿也不顺利。
薇薇安噔噔噔提着裙子跑过码头时还是那副气鼓鼓的样子,真是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如今这大伦敦生活的都是些什么人啊,肇事不说,还逃逸,逃逸不说,还协同三辆同伙一起逃逸!他们就那么把光彩夺目的小公主扔在路中间,简直太可恶了,害得她最后还要掏出手机把电话打给爸爸……这下好啦,保镖尾巴甩不掉啦。
不过再怎么委屈,薇薇安好歹赶上了派对——在最后一刻成功跳上游轮甲板,也算是终于开启了一个美好的夜晚。作为一个乐观的小公主,薇薇安觉得自己还真是挺幸运,怎么个幸运法儿呢?她认真想想,大概就像电影里,杰克•道森在最后一秒赶上了泰坦尼克号那么幸运吧。
就在汽笛拉响、游轮慢吞吞开出港时,伦敦另一边,BMW飘着一路花瓣来到了河岸。空气一下子冷下来,一股股风刺激着毛孔、宛如钢钻,伊连能感觉额角的汗在不停往下滴,耳机里歌曲已经接近收尾,他跪在一片狼藉的车里、在警笛大合唱中搜寻着阿古温那便寻不着的手机——
不在外套——
不在裤兜——
不在前排——
不在后座——
他揪着阿古温的领子把他提起来逼问,对方却一个劲儿笑,气得伊连浑身发起了抖:没时间了,四分零一秒的歌只剩背景音了,他几乎能看到巨石车厢里他的朋友被爆头的可怖画面……然后他看到了——消失的车门边,一片玫瑰花瓣间躺着阿古温那肥大的闪烁的手机,伊连在心里微微松了半口气,压在阿古温身上够过去——
他就要够到了,还有那么三两英寸就要够到了,可就在这时斜后方那辆纠缠已久的安保车忽然跃过最后一段距离撞向伤痕累累的BMW——于是在十几辆警灯的红蓝光下,在大伦敦的游船灯火中,伊连几乎是眼睁睁看着手机掀开掩埋的玫瑰花瓣,在弹跳中掉出车外,飞向了夏夜里泛着微波、荡漾着泡沫的、漆黑的——泰晤士河。
嘟。嘟。
忙音在押运车厢里咚咚回响,亚瑟几乎能看到押运人员的手已经停在了挂断键上方,而头顶三名卫兵大约二十秒前就已经给枪上好了膛。
嘟。嘟。
他和同伴们交换了眼神,准备在万不得已时放手一搏,他看到兰斯洛特背上的线条绷起来、高文的嘴角撇下去,亚瑟微微抬起后脚跟,像一个准备随时起跑的田径运动员,只不过这次他得赶在发令枪响之前——
“阿古温。”
亚瑟的思绪猛地被这句话拉回来;押运负责人听着联络器中传来的声音也明显松了口气,点开声波检测查看了一下波形——通过。
“阁下,这里是巨石,一等兵邓肯•坎西请求核对视察任务,视察人员:白金汉宫,视察日期:二〇三四年七月十四日,视察人数:三人,请求核对口令。”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刻,让电话这边的负责人清楚地听到了些嘈杂的背景音,但背景音又很快被重新响起的浑厚男声盖了过去。
“三个人,《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您还没有说分区。”押运负责人提醒。
电话那头犹豫了片刻,“全区。”
“全区?”押运负责人声音带上了狐疑,转身仔细扫描着三位来客的脸。
“全区。”电话那头回答得坚定不移。
通话结束后,押运负责人并没有直接吩咐司机继续开车,他将联络器放回车厢厢壁一处挂架,指甲慢慢从上刮到下。
“你们得知道,以前从没有人有过权限视察巨石全区。”
亚瑟屏住呼吸,看着负责人从阴影中走出来——
“我猜你们是权限很高的家伙。”
科林看着地图上的三个点重新移动起来,瘫进椅子里重新开始呼吸。
[三位公主成功进宫。]
格拉海德在通讯器里小小地欢呼了一声。
[最艰难的一关总算过了。]莱昂说着又打了个喷嚏。
[木须也在支援路上。]珀西瓦尔驾驭着飞龙,通讯器那头风声很重。
[棒呆。]伊连干巴巴说完,一枪敲在阿古温后颈上把他磕晕了。
[我这里有口红麻醉——]格温提醒。
[我知道。]伊连耸耸肩。
通讯器里传来低低的笑声,却很快隐没在一片警笛声中。原本他们的计划是在事成之后把昏睡的阿古温留在公寓里、几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后门溜出去,而现在?现在他们离神不知鬼不觉差得远呢。
虽然早就看过了乔治手里的内部结构图,不过真正的巨石还是让亚瑟心里泛起了一股奇怪的敬畏感。如果说希尔内斯是充满了犯罪的古堡,那么巨石的每一处景致都在向人们展示着科学支撑的未来。这里没有一扇窗户,头顶一条条灯棍按照一定距离依次排列,铺洒的白光把圆柱形空间照得又干净又明亮。巡逻兵总是两两并排、端枪而行,胶底皮靴踏在一尘不染的瓷砖上,发出让人不得不警惕、循规蹈矩的轻微的咚咚声。他们走过一个又一个房间,这里的枪支密集得让人恐惧,子弹则是以箱来计,箱子上标着型号,型号下面标着代表重量的T。他们还经过了数不清的叫不上名字的武器,亚瑟装模作样地问几句,领路人就给他讲几句,那些东西有些是依靠地磁漂浮的甲虫大小的定位器,有些是利用碳纳米管优良的热导率研发的定向爆破触发器,有些还在研发当中,线路暴露在外像横切的脑袋。附近的科学家穿着白大褂、戴着护目镜、抱着笔记板,口中不停念叨着焦耳热损耗过大、一边微调着控制面板上的电流输出计。
三人组这样时走时停地逛了几层,等他们来到一处人烟稀少的拐角,乔治切开摄像头,高文猛地勒紧领路人的脖子,兰斯洛特在对方来得及叫喊之前拉开对方衣领,摸准静脉飞快地将安眠飞镖扎下去。之后他和高文一人抬头一人托脚,把领队送进了亚瑟撬开的储物间,亚瑟将门旋过去合上,整个过程用了不到十五秒。
[小美人鱼,我动作是不是很快?]亚瑟问。
高文比了个被恶心到的表情,[灰姑娘,我得提醒你咱们用的是公共通讯器,我可不想把之前吃进去的毒苹果吐出来谢谢。]
[毒苹果比狗粮还好吃?]
高文不说话,在兰斯洛特脸上吧唧亲一下作为回答。
[别闹了。] 科林打断他们,[按原计划走,睡美人?]
[交给我吧。]莱昂接话,很高兴终于有一个说了算的人管住了胡闹的高中生,[路线我盯着呢,白雪贝儿,直行十五码,右拐有道门可以上楼梯,灰姑娘,六点钟有支巡逻队正往你的方向来,左拐待命,听我口令……]
就在莱昂啪嗒啪嗒敲着键盘、暗自祈祷今夜别再出现什么扫把星时,泰晤士下游那艘叫安托瓦内特号的游轮上,薇薇安打了个喷嚏。
这个喷嚏打得太过响亮,打完好一会儿小公主还有点眼泪汪汪,她挠挠鼻子,打起精神换了三点泳装来到甲板上。撩撩头发定点后,薇薇安在泳池边转一圈去了吧台,其实小公主并不会游泳,不过说真的,谁来这种地方是为了游泳嘛。薇薇安交叉双腿摆成最修长的姿势,靠在吧台上侧过脸看着耍摇酒壶的调酒师,只一心盼着待会儿有个帅帅的王子从天而降、买一杯酒给她。
在她脚下,安托瓦内特号仿佛一座灯火通明的小小不夜城,放肆的乐声从四五处音响内传出,在一首新歌的鼓点中,年轻的男女们扬着手臂蹭着屁股跳起了另一支舞。天空里的星月被掩去了光芒,冷眼看着这一切,会不会有位王子从天而降它们倒是不知道,不过随着远处跨河的千禧桥越来越近、警笛越来越响,或许在未来的几分钟里,从天而降的会有些别的东西。
高文和兰斯洛特三两步跨上最后几级楼梯,来到一扇铁门前。
[睡美人,我们到了。]
[稍等。]莱昂敲着键盘调出热监控,[天台上一共有四个人,两两一组,一点钟三十码,十点钟二十五码。]
[我要十点钟那组。]高文抢道。
兰斯洛特微笑着拉开了麻醉枪栓,[三十码对你来说太远了么?]
[就是这么回事儿。]高文嬉笑着蹲下身,耳朵贴在门上从头发里取出一枚黑色小发卡往铁门锁芯里捅了捅,三两秒后听见咔嗒一声。
[棒吧?]
[棒。]兰斯洛特笑着,有气无力地捧场
[那当然。]高文得意洋洋,[不然你以为当年是谁偷吃了灰姑娘藏在柜子里的棉花糖……]
两人对视一眼,轻轻点头。
高文端好麻醉枪,踹开了门。
在等待的时间里莱昂也没闲着,他通知格拉海德做好准备随时起飞。亚瑟那边倒还不用他担心,乔治提供的情报显示Excalibur藏在负一百二十七层某个房间里,这会儿亚瑟除了在电梯里优哉游哉地跟着背景音乐的节拍晃脑袋什么都做不了;珀西瓦尔还在支援途中,就像科林预测的那样,附着在褐龙上的幻身咒在经过伦敦城外的防贼瀑布时就被冲掉了,莱昂看着骑龙的大块头,心里多少泛起了一种当年梅林骑龙公开魔法时异样的不安。而在伊连和格温这边,伦敦巡警毕竟不吃白饭,皇家安保队员更是莱昂一手调教出来的,如果经过了近五分钟的围追堵截还没能有什么进展,那莱昂怕是要在大笑的时候伤心了。
此时此刻BMW还在以二百二十英里的时速顽强抵抗,三面透风的车体仅仅因为阿古温的庇护追逐者才迟迟不敢开枪。然而在前方后方,两边警笛甩着红蓝的光、皮带一般抽到车玻璃上——BMW退无可退、进无可进,前后夹击之下带着满车无奈在柏油路上打出生平最后一个弯,上了绝不能走车的那座桥——伦敦千禧桥。天空已经黑透,街灯已经亮起,千禧桥轻盈的Y字形镶着两条光带,宛如起飞的跑道,对岸泰特现代艺术馆那高耸的石柱警告地竖着手指,又仿佛一座空白墓碑,等着他们用血肉写上自己的名字……BMW慌了神,这会儿像个歇斯底里的怨妇似的加了速,然后就在某一时刻——车子忽然刹住。突如其来的强大摩擦与惯性之下BMW前轮不动、后轮飞到空中,深蓝的车体立起来,九十度转体后咣一声撞上护栏、撑在上面变成了最诡秘的跷跷板。有那么几秒,车子看上去保持了平衡,然而这种假象也仅仅维持了几秒钟——
[报告长官!]高文的声音响起,[天台清扫完毕。]
莱昂稳了稳神,努力将思绪收回来——伊连和格温,此时他帮不了他们,[伤亡情况?]
[四个人安全昏迷,两位公主还是完璧之身。]高文大咧咧地回答。
[好……]莱昂应着,迅速将天台重新扫描了一遍,[安娜公主,现在可以出发——]
[等一下。]兰斯洛特喊住他,将通讯器并入了主线,[乔治女王,你当初跟我说屋顶一共有东西南北四台红外探测器对吗?]
[对。]乔治不解。
[那四台我刚刚关掉了,但屋顶中央还有一个东西——稍等我把画面传给你。]兰斯洛特看着那个神秘物飞快地眨了两下镜片。
一秒钟后,乔治连上了兰斯洛特的视窗:画面里有一个半球形的银色装置,上面稀稀疏疏地插有二十几根长针,看上去像只脱刺严重的老刺猬。随着兰斯洛特蹲下身,画面也往下移,这时乔治看到“刺猬”下部有一块黑色的电池盖似的东西,上面写着AM两个花体字母。
[天——]莱昂的声音里透着股末日的味道,[这是巨石Anti-Magic系列最新对空魔法侦察仪。]
[针对龙的?]
[龙和其它空中魔法生物,这肯定是希尔内斯事件之后加装的。]
[有办法拆了它么?]兰斯洛特冷静地问。
[我只知道它的原理和雷达类似。]莱昂无奈。
[你能黑进去吗?]科林转头问乔治。
乔治噼里啪啦在电脑上敲下十几行代码,[恐怕不行,侦察仪和红外探测器一样用了β服务器,只能从内部进行物理切断……]
[所以我们只要像关红外探测器一样把它关了就行?]高文问。
[理论上讲可以,不过巨石的最新安保资料显示这款探测仪的开关有精钢保护外壳,而且埋在天台某一块水泥板下……]
[某一块水泥板?]高文不可思议地问,[你知道巨石的屋顶有多大铺设的水泥板有多大吧?]
[不幸的是,我知道。]
[没有其他方式么?]科林问。
[恐怕没有。]乔治不得已回答,[我可以探测到它的大概信号源,可水泥板厚度有两公尺,就算我测到了你们该怎么……]
[把地刨开?]高文瞪着脚下,[以我们手头的装备这得十九年。]
[贝儿和白雪不能一直在天台等着。]莱昂提醒。
乔治点头,[是这个道理。]
[龙进不去了。]得出这个结论后科林闭眼思索了片刻后调整了计划:[贝儿,白雪,你们往下走,看看能不能找到别的座驾,安娜公主?]
[在。]格拉海德说。
[我需要你原地待命,随时接应;长发公主,待会儿事情暴露公寓就不安全了——]
[我明白。]盖乌斯从沙发上起身,[ρ号撤离点?我现在过去。]
扣断电话后,盖乌斯立刻动身前往ρ撤离点,他一把老骨头没帮上忙就罢了,这会儿绝不能成为拖后腿的人。出门前,御医只简单收拾了两样东西:一把黑伞和一部手机,黑伞里面藏着他的魔杖,而手机则是这次行动前科林给每个人新配的加密手机。由于资金短缺,科林还特意回了一趟格拉斯哥的公寓。
盖乌斯提着黑伞、揣着手机下了楼,唯二两辆车已经被伊连开走,而他实在不想重复今晚早些时候的悲剧叫出租,而ρ撤离点又位于伦敦城外,用两条老腿走着去自然也是不妥。虽说只要平安离开了公寓,什么时间抵达撤离点并不急也没关系,不过盖乌斯却也不打算一拖再拖拖到明年去。老人站在路口琢磨了一会儿,最终决定还是采用公共交通。虽然作为皇家御医他已经几十年没有用过公共交通,而科技几年前就在伦敦城上空架满了轻轨,不过这能有多困难?这样想着,盖乌斯摸摸假发、扶扶眼镜,溜达着向地铁口去了。
就在盖乌斯安安稳稳踩在地面上的功夫,伦敦城另一边,灯火闪烁的泰晤士河上十几辆水上巡逻艇宛如一群被惹恼的蜂子。它们个个昂着头乘风破浪,在身后犁出一道道水的尾巴,隔着五十码珀西瓦尔就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水气。他张开高空飞行中冻麻的下巴请求利诺降低,小龙俯冲到河面,伸出前爪挑逗似的拨了拨水,然后再次拔到高空猛扇几下翅膀,伸长颈子发出一声示威性的嘶吼。巡逻艇上的人如果先前没有察觉,那么此刻就再也没法忽视投在船上的巨大阴影,几条船转着方向盘纷纷闪躲,还有那么两条底盘不稳的直接被突如其来的气流掀翻。岸上几队警车内一时间探出七八个脑袋,可很快就被利诺几个带火星的喷嚏轰了回去。
褐龙抓紧这个时机越飞越低、越飞越低,直奔游轮游泳池里的伊连和格温而去。伊连在心里乐开了花,格温抓着哥哥的衣服在下降的车顶上摇摇摆摆地站起来,向珀西瓦尔伸出手……
然而三十秒后,格温意识到他们没法同时走:小龙毕竟是小龙,四个人的体重无论如何都太多。格温犹豫了两秒钟,然后迅速做出了一个决定:“你们先走。”
“可——”
“我穿这身衣服比你们更容易混出去。”格温提提身上的晚礼服,扭头看着游轮上的富家子弟在利诺的追逐下东奔西跑,利诺喷着一簇簇火苗,开心地制造着一个个大混乱。
这话不是没有道理,伊连犹豫着,可格温已经把缰绳塞到了他手里;伊连又挣扎了一下,还是妥协。珀西瓦尔背起被水呛得连连咳嗽的阿古温爬回龙背的功夫,他迅速拔出枪交到妹妹手里。
“注意安全。”
两分钟后,格温看着利诺扑闪着翅膀腾空而起,弯卷的头发渐渐被夏夜吹干,乱蓬蓬的被微风带着拍打她的脸。她看着那个小点越飞越远,心里泛起一种抹不掉的直觉:无论如何,对他们
三个来说,这个长夜就快结束了。
就在格温混在逃窜的人群里、暗自祈祷一切平安时,巨石里,贝儿受袭,白雪公主轻伤昏迷。
[怎么会这样?!]
[意外。]兰斯洛特艰难地喘着气,[巡逻兵……]
科林拍拍乔治的肩膀示意他善后,接着把电话拨给了本该负责看路的莱昂。起先莱昂没有接,话筒里那个冷漠的女声给他重复了两遍正在通话中。科林把电话挂断,就要查看安全屋监控时,莱昂把电话打了过来。
他显然知道了刚刚发生的事,电话一接通就连连道歉。
[没事。]科林压着火,[刚才有人找你?]
莱昂在电话那头犹豫了片刻,[是。]
最简单的回答,表明他不愿就此事再说下去。
科林知道莱昂不是那种玩忽职守的人,[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次莱昂犹豫的时间更长了,[没什么你需要现在知道的。]
这话听得科林有点不安,[你确定?]
[确定。]
就在科林觉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能更奇怪时,莱昂又说:[小美人鱼,你能不能顶替我一会儿?有件事我想我最好现在去处理一下。]
虽然疑惑,不过科林也明白眼下不是寻根究底的时候。他应下来、扣了电话后,乔治这边也已经善了后。等兰斯洛特扛着高文进了房间关上门,科林看着画面里被困的两人,又想起刚才莱昂那通奇怪的电话,究竟是什么事能让他在任务中途撤出?他觉得心烦意乱,却也一时间无计可施,只得做了他现在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他转到另一台电脑前调出安全屋的监控画面往回拨。监控显示几分钟前莱昂接了个电话,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莱昂背对着监控,也没法用唇语分析系统。可科林能感觉到,无论来电的人是谁、又带来了什么消息,那都绝不会是什么好消息,莱昂扣了电话转过身时脸上的表情让他有点——不寒而栗?科林退出历史监控,查看即时监控,他查了主厅,各个卧室,装备室,训练场……就在他心里打着鼓查完了最后一间浴室时,他不得不接受一个诡异的现实:因为某种原因,莱昂出去了。
与此同时,亚瑟终于找到了那个房间,或者说,那条长廊。
只看这条长廊的话,简直分辨不出这里是巨石,倒更像一间博物馆,这里装潢算得上典雅,左右两面白墙上挂着现代主义的绘画,中间是一排高高低低的底座,上面陈列着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虽然没有一件罩上玻璃,不过把东西放置在这地下近两千米的人显然不担心哪样东西会落灰。
不会这么简单。
[小美人鱼?]
通讯器那边的人敲了几下键盘,亚瑟觉得眼球上的镜片热了一下,他眨了眨眼,再睁开时,方才空荡荡的房间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外线。
科林将视窗放大,远处一处三角形底座上的确放着一把枪,[目标在前方二十码处。]
所有准备都是为了这个,亚瑟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稳住,然后摸出头套束住金发,脱掉外套小心放到地上,他简单拉伸了一下身体,开始绕着红线,向二十码外慢慢移动。
[幸好本王长得瘦。]亚瑟一边对通讯器那头开玩笑一边侧着身子单手撑地,小心地将绷紧的小腿从两条红线间收回来。
[你正吸着肚子呢吧。]科林拆他的台。
[小美人鱼,讽刺国君可是叛国。]
[讽刺傻瓜可不是。]
[你等我拿回了王位,第一件事就是治你的大不敬罪。]
[现代社会没有大不敬罪。]
[那我猜我只好动用私刑了。]
乔治咳嗽了两声宣告线路里自己的存在。
科林略赶尴尬,[殿下,请您专心看路好么。]
[说真的。]亚瑟一边翻过一道红线一边慢慢说,[我刚才在想,等咱们回去,我该把肯辛顿宫赏给你。]
[你该想你手头的任务。]科林纠正他。
[我知道。]亚瑟说,[我也在想这个,不过说真的,肯辛顿宫,要不要?]
[为什么是肯辛顿宫?]
[你别明知故问。]
科林握住话筒,生怕笑容会变作呼吸传到那边去,他当然知道,从安妮王后到戴安娜王妃,在肯辛顿宫住过的国王伴侣不胜枚举,而当初安东尼向伊格茵求婚时,更是把这座宫殿重新翻修成为订婚厚礼。
[要不要?]亚瑟在通讯器那头催促。
科林握着话筒,额头抵在手背上,笑得说不出话。
[你不要我就给别人了。]亚瑟威胁他。
[原来殿下早就找好下家了啊。]科林拖长声调。
[不用我找。]亚瑟洋洋自得的声音从那边传来,[等我成了有颜有钱有王国的单身国王,跟谁求婚都八九不离十,所以你最好抓紧机会。]
[我想想吧。]科林告诉他,[肯辛顿宫那么小,我的龙该养哪儿去。]
乔治再次清了清嗓子。
科林瞥了眼身边那个尴尬得面色通红耳朵快冒蒸汽的家伙,体贴地转移了话题,[你先集中精力把水晶鞋拿到再说吧,待会儿还得想想怎么出来,等白雪公主醒了……]
亚瑟不再说话,只是嘴角还挂着一抹余笑。两分钟后,他跨过最后一条线,[我到了。]
那么,这就是了。
黑色枪体静静躺在一个卡美洛特红的天鹅绒枕垫上,柔托着刚,让他的神经也变得坚毅又忧郁,这是他父亲留给他的东西,是他父亲留给他的东西……亚瑟觉得心脏激动得快要跳出胸口撞到那把枪上,不过他还是压抑着先检查了一遍底座,用戒指里的激光切开一面玻璃割断了里面的报警器,然后才重新伸出手——郑重而敬畏地——握住枪体。
科林看着画面上亚瑟握住枪体。
亚瑟还在握着枪体。
一开始他以为亚瑟只是百感交集,过了那么两三秒才意识到不对劲,他敲敲键盘却没有任何反应,画面定格在亚瑟握住枪的那一幕就不动了,像有人按下了暂停键。
科林从椅子里坐起来,“怎么回事?”
乔治看上去也一头雾水。
“亚瑟!”科林开始向麦克里喊,“亚瑟!!”
他猛捶了两下键盘,画面闪了一下,重新动起来。他还没来得及舒口气,就看见重新移动的画面里转眼间出现了三个男人。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三两下扭着亚瑟的胳膊把他按到了台子上。这时候科林才看到亚瑟的手被捆住了,枪支下方柔软的卡美洛特红天鹅绒垫内伸出了几只水管一样的银链把他的手锁在了台子上。接着其中一个大汉将枪口对准摄像头,扣动了扳机——
乔治看向科林,科林已经不会说话,脸色惨白得像刚刚死了一回,“亚瑟的视窗……”
“切不过去。”
“通讯器……”
“连不上……”
科林怒了:“我以为你说咱们的通讯不会断!”
在乔治回答之前,科林又一下子没了底气,“对不起,对不起……”他连说了几句,把脸埋在了掌心里,过会儿又抬起头,脸色如一块冰冷的钢板:“能定位他吗?”
“能。”乔治敲打着键盘,“他们正往上走……”
“兰斯洛特和高文那边怎么样?”
“暂时联系不上。”
“往上走,往上走……”科林反复念着这句话,车厢里的东西又开始轻轻颤抖。
乔治不甘心这么坐着等,就和格拉海德一同排查起巨石内所有摄像头,可这时候才发现他们已经进不去:那些他亲手雕刻的门、熔铸的锁此刻对他一一关闭;半分钟前他只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可半分钟后、疯狂弹奏着键盘编了几组程序后,乔治才真正明白对方究竟多“有备而来”:对方采用的J•A式“橡皮管技术”可以无限否认源的存在,这并非不可破解,破解却需要大量时间,而要在他的胡子长到胸口前重新侵入系统,这概率大得就像一个东亚人走在非洲大陆上、恰巧碰见自己二表舅的三姑妈。
乔治有些迷茫地盯着桌角那只底盘歪斜的小黄鸭……
“蒜鼻子”倚在一个压瘪的可乐罐上,一屁股鸭毛集体向右歪,仿佛某种合上的百叶窗——
百叶窗。
既然这个他亲手设计出来的监控程序没什么用,乔治干脆狠心植入了一个病毒程序,这就好比我进不去这个屋子、看不了你家电视,所以我给你断了电,让你也看不了。
[乔吉,你能连上军情六处的卫星么?]格拉海德在那头问,听起来小龙胡伽似乎也知道自己丢了个爸爸,急得在通讯器那边一个劲儿喷气。
乔治试了试,[能,你是想——]
[查门口,如果他们抓住了亚瑟就只有两种处理方式:扣留或者运走。]
十几秒后,乔治在巨石门口发现了一辆押运车。
科林看到这里终于稍稍松了口气:“我现在过去——”
“咱们没有那么多通讯器——”
科林扬了扬手机回答了他的问题。
[等下!]格拉海德叫道。
“又怎么了?”科林刹住脚步。
[乔吉,把卫星图放大——车那里,我要看车那里,能再精确点儿吗?]
乔治调整着画面的功夫,科林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他们如果知道乔吉的本事,怎么可能让咱们这么轻而易举地发现门口的车?]格拉海德提醒他。
科林刚才乱了方寸,这会儿已经愣了,“他们……”
[他们选择把车停在正门口,不是采取了什么防范措施就是这车是个障眼法。]
“高清图传过去了。”乔治通知。
格拉海德有一会儿没说话,大概是在研究那些图,科林除了自己的心跳什么也听不见,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后才听到通讯器里一声抽气。
[我就知道……那辆车连着爆破装备。]
“不论怎样,我还是得去。”科林站起来。
“你去能干什么?”乔治问他。
科林很平静:“一起被抓。”
就在货车车厢里一伙人遍寻亚瑟踪迹不得时,盖乌斯也正纳闷儿他在哪儿。老御医觉得自己像一只老鼠,一只下水道里的老鼠。他原来料定他多年专车猛一下子乘公共交通会有些困难,却没想到会是这样困难,要知道他年轻那会儿陪着安东尼去狩猎,彼时的王子曾戏称他能用鼻子嗅出东南西北。可在这几十年间修得上上下下的地铁、电车和空中轻轨中,盖乌斯发现要找到适合自己的路实在是困难,于是他才会像个外来者似的戴着副小眼镜、瞅着张大地图。
毫不丢人地说,盖乌斯坐错了两趟车,第一次他坐反了方向,把西汉姆和索伦广场搞反了,第二次他下错了站,应该在克罗斯纪念碑那站下,却稀里糊涂坐到了克罗斯广场。就这样,过了大约十五分钟盖乌斯才终于在一番辛苦之后心满意足地看着伦敦城一点点远去。
在那之后老御医站在窗边岔开脚,瞪大眼睛刷脸解开锁屏,带着股“老年人我终于搞懂了现代科技”的自信拨出了格拉海德的电话。
“格拉海德?”
“噢——嗨,盖乌斯……”
“我坐上车了,马上出城。”
“呃。”格拉海德在那边吞咽着,“关于这个……”
科林戴着手铐被押上车时,亚瑟除了脸色阴沉了些并没有什么大碍,双手也已经从Excalibur上解放了出来,正规规矩矩戴着一副手铐;手铐看似普通,可银色金属上却像得了麻疹似的布满了红色的小点——那正是格拉海德口中的爆破装备。科林放出几缕魔法试探了一下:虽然东西不大,不过里面的元件布局很是复杂,他虽然是个法师不是拆弹专家,但也知道某些元件会被魔法触发。科林试探了一会儿,最终决定不去冒险在这副手铐周遭施任何高流量魔法。而眼下车里有人看着,用别针一类东西捅开锁眼也不现实,既然会用在亚瑟身上,那解锁方式想必也没有捅一捅那么简单……
领头的那个二等兵把他往亚瑟对面一塞,关了车厢门,咚咚锤了两下车厢前面那块铁皮,没一会儿,车子动起来。
“见到你我怎么那么不惊讶。”亚瑟没忍住讽刺了一句。
科林耸耸肩膀,“你不见了,我只能来找你。”
“你听不出话好歹是吧?”
音量提高了。
“是。”
语气很坚定。
“出发前我怎么跟你说的——”亚瑟有点火了,“我怎么跟你说的?!”
“如果你是我——”
“如果我是你我会留在外面准备救援!”
“你根本不知道阿萨会做出什么你可能放我一个人在里面?”科林问他。
“我可能——”
“这话你自己信吗?”
亚瑟气急:“你怎么就不能乖乖待在家!”
“你知道我从来不听你的话。”科林很倔地回答。
“那你说说你来有什么用?!”亚瑟两眼冒火地示意了一下他手上的手铐,“你自己说说你给自己找了这么副手铐有什么用!”
科林一梗脖子顶回去:“就算救不了你,死在一起总可以吧!”
亚瑟被这话噎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把头别到一边,有仇似的瞪着绿色的车厢铁皮。科林弯腰凑过来,放低了姿态,声线也柔和下来,“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跟你保证,希尔内斯那种事不会再发生……”
亚瑟没吭声。
科林弯起一点嘴角,用卷毛蹭两下对方额头,“你这么生气,肯辛顿宫是不是不打算给我了?”
“想得美。”亚瑟告诉他,“等我回去了就把你关里面。”
科林低低笑起来:“你一个麻瓜,还想关住我?”
亚瑟斜他:“等你连床都下不了,看你往哪儿跑。”
科林挑眉:“你意识到了我是个很厉害的法师吧?”
“你们俩意识到了车厢里还有其他人吧?!”二等兵终于忍不住了。
科林瞥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可和亚瑟的交流也没有就此停下,他看着亚瑟的眼睛,亚瑟也看着他。
这是一场不需要魔法的摄神取念,他发现他只要对上亚瑟那双蓝眼就可以读懂那里面敞开的一切:他气他居然跟过来,又知道他必然会跟过来,他担心他们接下来的安危,却又觉得只要两个人在一块儿发生什么都没那么糟。车身在晃,亚瑟的眼波也在闪,像湖面上的阳光,让人想起所有那些温暖、美好、值得一辈子纪念的东西。
“操。”二等兵看着两个俘虏来来回回的眼神又骂了一句,“真恶心。”
亚瑟听了这话,像个调皮的大男孩似的冲科林眨眨眼,屁股离开座位、伸长脖子紧紧吻住他,科林有点想笑,但更多的是情不自禁地回吻……
这个吻最终被二等兵飞来的一拳止住,他们被粗暴地拉开——然后又回到了eye sex的状态。
与此同时,笼罩的接连厄运终于被时间稍稍吹开。在他们身后几英里外,昏迷已久的高文终于醒了过来。
“你感觉怎么样?”兰斯洛特紧张地问他。
“还行吧。”高文砸吧了一下嘴,“我刚刚还做梦梦到吃一块苹果味儿奶酪……”
兰斯洛特动作一僵,有点尴尬地抹了下嘴角。
“刚才发生了什么?”高文问,“是我瞎了还是这地方连个灯都没有?”
“十分钟前这里断了电。”兰斯洛特告诉他,“通讯也断了,我想灰姑娘那边出事了……”
“所以接下来怎么办?”高文敲着脑袋,在兰斯洛特的帮助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如果灰姑娘的同伙发现同伴被抓,一定会想着外逃对吗?”
高文明白过来,“他们会一层层往上查。”
“所以咱们得往下。”
往下虽然没有出路,不过往上却是一点希望也没有,巨石的设计就像一口井,即便他们能侥幸爬到井口、逃出了小巨石也根本不可能逃出大巨石。而以他们现在的火力,一旦到了开阔的地面就是胜算全无。两人没敢开手电,先将镜片调至夜间模式、摸黑在这层转了一圈:这层的产品主要是一些军靴、腰带之类的东西,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功用。于是他们继续往下,不过这次他们胆子更大了些,兰斯洛特按下皮带上的菱形按钮,一枚迷你吸盘飞出来啪的一下粘到天花板上,兰斯洛特翻过护栏往下跳。钢丝绳一圈圈从皮带里抽出来,他大概落了五十米左右,绳子到了头,他就荡到护栏边翻回走廊,解开皮带上的挂扣,按了一个键让绳子自己收回去。没过几秒,高文也下来了。
如果说上一层已经是人烟稀少,那么这层可以说是热得连个鬼也要蒸发。
高文已经放弃了掩饰,他脱了外套,把里面的小东西全翻出来塞进裤兜,外套往护栏上一搭,然后三两下扯开了唯一那件衬衣的领口,拉开枪栓握在手里。金属比人体吸热快得多,又不会自己排热,高文一握上去几乎能闻见烤肉的香味儿。
他们在这层转了几圈,看到一个标着子弹间的牌子就推门进去,可进去之后却发现这里空空如也,高文摸了一把传送带,手差点儿粘在上面。
“这地方是怎么回事。”他试着把那种沥青似的东西往下甩,“这地方就像块融化的巧克力。”
“电梯也被封住了。”兰斯洛特指给他看。
电梯门前拉着个黄色的警示条,警示条上没写原因,只写了“停用”两字。
他们没别处可去,就继续往前走了一段,经过一段走廊,发现地上全是泥点似的东西,还有什么在不停往下滴,兰斯洛特抬起手表将灯光打过去,吃惊地发现头顶的黑胶皮管子在熔化……
“高文。”兰斯洛特忽然很严肃地叫他,“你觉不觉得这儿特别热?”
“你说呢?”高文挽着袖子。
“你觉不觉得……”兰斯洛特顿了一下,“今年都特别热?”
抛开这个问题和他们现在的处境有什么直接关系,高文认真想了一下这个问题,最开始觉得热是什么时候?争取夏季限电制度的时候?还是水藻长满了安全屋天花板的时候?可这么一回想起来,早在二月他和兰斯洛特躺在伊尔镇的草坪上时就觉得热了,那天他从草地里扒拉出一朵正抬头的小花叼在嘴里,好像还和兰斯洛特开了个什么他很性感(hot)的笑话,他记不清了。
“你的意思是,这些热度是人为的?”
兰斯洛特摇摇头,“我不知道,乔治说巨石有多深来着?”
“大约七英里。”
“从巨石的情况看,这股热气似乎是从地下传来的……可按理说应该越往下越冷才对吧?”
“也不能这么说。”高文用巴掌给两人扇风,“没准儿巨石只是地下排气扇坏了之类的。”
“坏到损失成这样还不修?”
“阿萨没钱吧。”高文这会儿已经热得不行了,如果不是全身是汗,他早借着这个机会往兰斯洛特身上一摊了,然而现在他连兰斯洛特都不想贴,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兰斯洛特也知道高文是怕热体质,可眼下他们也没处可去,只能像两只虫子似的没头没脑地转来转去。二十分钟后,用高文的话说,当他“水做的骨肉快化回一滩水”时,他们总算淘到了宝:在这层楼东边(兰斯洛特感觉是东边)的一个房间里陈列着十六个蚕蛹似的东西,有点像飞船又有点像潜水艇,正前方驾驶板前是两个并排的蓝色沙发椅,沙发椅间有长长短短的控制杆,左边有一排内嵌式柜子,右边弧形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黑箱,从那些黑箱的完整度来看这些“蚕蛹”隔热效果不错。
一分钟后,他们来到了舱内。
“你记不记得你十一岁生日那天,奥利带咱们去运输博物馆玩了航空模拟器?”兰斯洛特问。
“你是说我撞毁了二十九架飞机、五座控制塔、两个候机室,最后出舱时从楼梯上摔下来摔断了腿的那回?”
“……不,我是说我做了三十次完美起飞、三十次完美着陆的那回。”
高文作出一副戏剧性的恍然大悟脸,“那接下来听你的,萨利机长。”
兰斯洛特坐进驾驶座稳了稳神,然后——凭感觉——按下了控制板上最大的红色键。
蓝色货车在伦敦考布利地铁站站口停下时,时间已经跨过七月十四号、来到了七月十五号。安静的街道几乎已经没有人,几只黑猫在路灯下巡逻似的踱着步,警惕地目送着站口走出来的那名突兀的人类。
“亚瑟他们失联多久了?”这是盖乌斯上车后第一句话。
“有半个小时了。”乔治回答。
“Excalibur和他们在一起?”
乔治点点头,“不过在那些人手里。”
“乔治。”盖乌斯这时候声音很严肃了,“我需要你再跟我说一遍,Excalibur上的程序芯片究竟是怎么设计的。”
“其实很简单。”乔治不需要听盖乌斯的声音就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Excalibur是指纹触发的,只有正确的指纹才可以扣动扳机或抽出弹夹,扣动扳机会把文件毁掉,抽出弹夹可以拿到文件,芯片周围包裹着一种敏感材料,如果有人想强行打开文件就会被自动发送——”
“发送到哪儿?”
“安东尼陛下亲自设定的指定邮箱。”
“指定邮箱是?”
“我不知道。”乔治诚实地说,“这部分我没有参与。”
“如果……”盖乌斯慢慢开口,“乔治,你跟我说实话,你有没有在程序里留后门?”
许多程序员在编写程序时都会给自己留一个后门,所谓后门,顾名思义就是一条可以绕过防火墙的VIP通道,主要用于日后修补程序缺陷。由于这种捷径有被黑客利用的风险,所以有的程序员以留后门为耻,不过也有的不介意,认为这不过是圈里公认的秘密,更有人把后门当做“签名”印在自己的成果上。最初入行时乔治只是把代号(PG13X/2)以孤立行的形式编入代码,可后来……
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你能不能做点修改,无论扣动扳机还是抽出弹夹,只要指纹匹配就自动发送?”
乔治想了想,“应该可以。”
“可以还是不可以?”
乔治犹豫了一下,“可以,Excalibur枪管下方配有一个小型信号传输仪,只要我离得足够近就能连上网,一旦连上网就能从后门钻进去。”
“你说的足够近要多近?”盖乌斯问。
乔治为难了,“传输仪不是我装的,不过……五十米,五十米应该可以。”
盖乌斯一脚油门杀出去差点吓哭乔治时,白金汉宫后院里,那辆载着两位俘虏的押运车终于熄了火。
后门打开、灯光照进来的时候亚瑟有些不适应,现在该有凌晨几点钟,不过白金汉宫后院里的灯却悉数亮着,像一排兵似的欢迎他来到刑场。亚瑟觉得心脏怦怦直跳,在那么多次的想象里、在他和父亲那么多次的构思中,他从没想到有天他真正回到白金汉宫会是在这种情况下,然而三分钟后,他已经站在了大厅里。
他们被人押着往里走,他戴着手铐看着铺着红毯的大理石楼梯,那些优美的雕塑,还有绘画上他的祖先。领头人自进入宫殿起动作也变得柔和,仿佛这座冰冷的石头建筑的历史庄严感足以侵入居住者的骨髓。他们上了长长的旋转的台阶,拐过几个弯,又走上一段长长的旋转的台阶,最后来到了一扇门前。领路人推开门示意他们进去,他和科林肩并肩走进房间,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亚瑟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这儿的光,一开始他以为这不过是一个空房间,可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错了。房间基本是空的,只在尽头处由三级台阶撑起一块不大的梯形平台,平台上端正地放着一把御椅。椅子上绣着那顶金灿灿的圣爱德华王冠图案,还有两个字母:AP。
王座室。
他刚想走近看清楚一点,身后的门却再次打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从阴影中走出来。女人他没见过,男人的脸他倒是很熟——太熟。第一次见到阿萨时,亚瑟摸不准自己的感情,他以为他会愤怒,可等真正见到阿萨的脸,见到阿萨的脸从阴影中走出来,他发现心中一片平静,即使有什么感情,也是一种深深的同情。
这就是我的替身吗?
我父亲为我寻找的替死鬼?
他还是个孩子……
直到一旁科林撞了撞他的肩膀他才醒过神,慢慢意识到对方并不会因为他的同情就表现出同样的宽容。
“晚上好。”
这是亚瑟对阿萨说的第一句话。
“真有礼貌。”
这是阿萨对亚瑟说的第一句话。
亚瑟笑了,“真可惜我不能对你说同样的话……你坐在我的座位上了。”
“奥利温先生怕是还没搞清状况吧。”莫高斯微笑着,“您该看清你的处境再开口。”
“这位小姐怕是还没搞清状况吧。”亚瑟反唇相讥,“你该看清你面前的人是谁再叫。”
“奥利温……亚瑟……潘德拉贡……”莫高斯每说一个词向他走一步,“今夜过后,你希望你的朋友在墓碑上写哪个名字都可以,我很惊讶,你旁边这位会魔法的小朋友居然没有一时冲动用魔法炸死你们俩,看来他认出了我送你们的情侣手链……”她摸摸亚瑟的脸,手指沿着他的胸口一路下滑到手铐处敲了敲,“不过这样也好,可以让陛下亲手解决你……”
她绕到一边,给主子让出路。
阿萨来到他面前,手里握着一把枪,让亚瑟有点惊讶的是,那不是Excalibur,只是一把普通的枪。
阿萨用那把枪顶住他的脑袋,“有什么遗言么?”
虽然震惊于阿萨居然没有许多话要讲,不过亚瑟还是很快反应过来,向科林一偏头,“放了他,他只是个打杂的。”
“我不是打杂的。”科林在身边人的瞪视下告诉阿萨,“我是当初那个在格林威治宫带走了亚瑟的人,是那个拥有白龙的人,是帮忙劫了希尔内斯的人。”
说着他握住亚瑟的手铐。
“你知道这副手铐能做什么。”科林平静地告诉阿萨,“开了枪,你知道我会做什么。”
他说着将魔法释放到空中,与另一股魔法交缠、对峙,它们一股老练而沉稳,另一股年轻而狠辣;接着,两股魔法中掺入了第三种——
莫甘娜。
莫甘娜踩着高跟鞋走进房间时谁也不理,甩起裙尾就坐到了王座上,那架势就像走进客厅坐进沙发,一时间把亚瑟和阿萨都看傻了。
莫高斯想说点什么,可莫甘娜眼神凌厉地扫了她一眼,莫高斯张了张嘴,也就识趣地退到一边静观其变。而在战场中心,阿萨的反应可谓天壤之别,转瞬之间,一国之君的变化宛如遇到了雷神的毛绒绒的小火箭。而在他对面,亚瑟顿时觉得全身肌肉不再那么紧绷,好像潜意识里,他信得过莫甘娜。
“把手放开。”莫甘娜告诉他,“我见不得别人在我面前秀恩爱,”说完又一指阿萨,“把枪放下。”
如果没被科林握着,或许亚瑟这会儿真会把手放开,阿萨见亚瑟没动,就攀比似的也没动。
莫甘娜翻了翻眼睛,从王座上站起来,“亚瑟劫了阿萨的人,阿萨抢了亚瑟的王座,我来调停的话,方案是这样:你留着王座,”她告诉阿萨,“你带着你的人远走高飞。”她告诉亚瑟。
气氛被莫甘娜三言两语这么一搅,倒真像个家庭闹剧了,亚瑟瞥了科林一眼,不过科林没在看他,科林正带着十二分的警惕和微微的惊讶看着莫甘娜。
莫甘娜也不发火,“不同意你们就这么闹下去,开枪的、引爆的,行动前跟我说一声我好走得远远的。”
又是一段沉默,然后阿萨说:“我没必要让步。”
亚瑟顿时佩服起这家伙的勇气来。
“还记得HGWXX/7吗?”莫甘娜问阿萨。
阿萨没有说话。
“HGWXX/7是什么?”亚瑟问。
“爸爸笔记本里的一个代号。”莫甘娜给他解释,“如果没有它,我想今晚亚瑟也不用来白金汉宫做客了是不是。”她说着,来到阿萨面前,“Excalibur,亚瑟,威胁一共有两个,你只需要解决至少一个就可以高枕无忧。解决Excalibur无疑是最好的方案,如果你今天杀了亚瑟,明天芯片上的定时器把文件公布了怎么办?咱们谁也不知道HGWXX/7往Excalibur里加了什么机关……今天咱们把枪毁掉,你把手铐钥匙给他,他走出这道门,对王座就再也没有威胁了。”
阿萨看着她,像无期徒刑的犯人看着牢房里一扇开了锁的门,只是……
“他不会愿意。”
“他不愿意有什么关系?”莫甘娜眉毛一挑,“毕竟Excalibur认的可是我的指纹。”
屋子里其余四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莫甘娜不以为意地一挥手,“得了,别那么大惊小怪,爸爸又不傻,文件的确可以证明亚瑟的身份,可把指纹也设定成他那可有点儿蠢,安东尼干嘛把开启人设定成亚瑟,再把Excalibur放
到一个亚瑟根本够不到的地方?毁掉文件唯一的受益人就是我可爱的另一位弟弟,”莫甘娜看着阿萨,“爸爸知道你可以尽情威胁亚瑟,却永远不会伤害我,要找一个人当钥匙自然是我最适合。”
没人说话。
“有人打算威胁我吗?”莫甘娜象征性地问了问。
没有。
莫甘娜满意地点点头,再次向阿萨伸出手。
这次阿萨犹豫一下,妥协地把手里的枪给她,科林想了想,也暂时先把亚瑟的手放开。莫甘娜转身将那把普通的枪放到一边,从莫高斯那里取来Excalibur。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们要是不想两败俱伤,就按我的方案来。”
科林迷惑了,莫甘娜的样子似乎真想保亚瑟,可她的魔法又是怎么回事?如果说刚才他还在用“以魔法引爆手铐”为威胁的筹码的话,那么此时此刻,他的魔力被压抑住了。他很久都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了,他几乎已经习惯了魔法顶端一人独大,可此时在莫甘娜与阿萨面前,两股魔法拧成一条、仿佛游动的小蛇恍然间长成了巨蟒,钳住他两条胳膊让他动弹不得,那种魔法能量一点也不冷,它像缓缓流动的岩浆一样炙热而不可阻挡,他的魔法被这股合力压下去只能憋着,怏怏地喘着气。
亚瑟不明白了:“姐……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帮他?”
阿萨看着他姐姐。
绿眼眸盯着蓝眼眸,然后莫甘娜说:“咱们能谈谈吗?私下。”
上次和莫甘娜独处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那时他穿着西装,在沙发上盘腿带着满脸幼稚抱怨父亲不让自己上战场……果然现在是不能和过去比的。
进屋之后莫甘娜锁了门,从她眼睛里闪过的金色来看,她还加了一道锁。
“要烟么?”她从柜子上取过一个镶了珍珠的银烟盒递给他。
亚瑟示意了下手铐。
莫甘娜自己抽了一根,来到沙发上坐下,“你知道就算阿萨放你们走了也不会放过你们吧?”
“我猜到了。”
“待会儿车夫会把你们带到格林威治路,那儿有家叫安格鲁的面包房,到了那儿你们就停下去买面包,从后门出去,我安排了人接应你们,他们会把你们带出伦敦,给你们新的护照、现金和车票,你可以拿着车票去格拉斯哥国际机场,也可以去别的地方。”
亚瑟摇摇头,“我走了,这个国家怎么办?”
莫甘娜嗤笑一声,“老弟,别把你自己看得太重要了,英国没有你还有他,没有他还有我。”
“你怎么以前没动作?”亚瑟问。
“什么动作?”
“你手里有我的身份证明,你就没想过早点儿还给我?”
“说实话?”莫甘娜挑起眉毛,“七个月前爸爸取走我的指纹时可没说要干什么,要不是几天前阿萨撕掉了那个神秘代码我压根儿不知道Excalibur的存在,如果不是四十分钟前莱昂的电话我现在根本不会在这里。”
亚瑟皱起眉头,“你睡觉都不关机?”
莫甘娜耸耸肩,“莱昂走后就没关过。”
“莱昂?”亚瑟立刻警惕地眯起眼。
“莱昂。”莫甘娜倾过身子捏了捏他的脸,“毕竟小阿色都带老公回家了……”
“不是老公。”亚瑟小声反驳。
“从你看他的眼神?你早晚是他的人——”莫甘娜在亚瑟抗议前举起一只手,“扯远了,Excalibur的事我之前的确不清楚,而且就算我提前知道了,也不一定会拿出来,阿萨当国王未必比你差到哪儿去。”
亚瑟冷笑一声表示怀疑。
“除了希尔内斯那件事你把他逼急了,你再给我举个他坐不了王座的例子?”莫甘娜啪地按下打火机,“如果不是你心急火燎地劫了希尔内斯,过段日子那些孩子就会被阿萨私下放掉。”这个消息让亚瑟觉得意外,他还没想好说什么,莫甘娜就问了他另一个问题。
“亚瑟,你爱那个科林•詹姆斯吗?”
亚瑟一开始有点别扭,不过还是点点头。
“你刚才问我为什么帮阿萨,那我倒要问问你,我帮你坐上了王位,你打算搂着科林当国王?”她喷了口烟,“我的傻弟弟,他是个法师,光这一条全世界就没人接受得了。”
“所有听过希尔内斯的人都知道我和巫师有联系。”亚瑟反驳。
“他们知道你们是同盟——最多是朋友。”莫甘娜替他将句子补充完整,“世界现在正慢慢接受混血,可还没宽容到允许突然冒出来的国王和一个平民男巫联姻的地步。”莫甘娜说得很直白,
“你要想回来,就不可能带他回来,这个问题你得想清楚。”
亚瑟沉默了。这正是他长久以来最不想面对的一个问题,他们从没谈过这件事——从没,原来夺回王位这种事显得那么渺茫,想这种事没有意义。近来他又觉得等他回来了,一边打理不列颠一边慢慢想也不迟,可现在他姐姐把现实捅给他了:是啊,怎么回来?他要怎么带他回来?只要战争一日不结束、只要科林还想留在他身边,就必须从此隐藏自己的魔法,他也必须在人前掩盖他爱他——没人能接受他们的新国王被最致命的魔法蛊惑,他们要想形影不离就只能挂以主仆之名,至多掩饰成一句忠心的朋友。这一切或许可以随着战争的落幕而终结,可那天究竟有多远?在那之前,难道他要一直委屈科林阉割自己的能力、低低下下地留在他身边?更何况这种设想从科林踏入白金汉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成为了过去,如今他完完整整地将自己暴露在了敌人面前,不论将来他们两人在哪里,随便阿萨和莫高斯透些风声出去……亚瑟知道那个他一直逃避的时刻终于到来,就是现在了:只有一个,现在他只能选一个——如果他真的有得选。
“英国怎么办?”亚瑟又问了一遍,“我生来就是国王,难道我能就这么离开?”
“去他的生来。”莫甘娜说,“关键看你选什么。”
“你选了什么?”亚瑟看着她,“发现自己有魔法后,你选了什么?”
这个问题让莫甘娜想起了莱昂临走前说的话,“我选择了不被自己的恐惧绑架。”
亚瑟沉默一会儿,还是摇头:“我不能把王位交到阿萨手里。”
“那咱们可以赌一把。”莫甘娜在烟灰缸旁磕了磕烟,“你可以出去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看看你那张嘴皮能不能让阿萨放过你,如果你们两个谈好了,我可以临场发挥解决莫高斯的问题;或者你不同意我的提议,你们双方继续僵持下去,期待你那些朋友可以活着冲过重重防线赶来支援,不过我告诉你这种方案多半没戏,这里是白金汉,不是那种小破地库人人可以进去参观……
亚瑟犹豫了。
“我刚才说过了,英国还有我。”莫甘娜站起来,“如果哪天阿萨再做出希尔内斯那种事,我就篡了他的位自己做女王——最近一段时间我总觉得或许我可以用我的魔法和出身做点大事。”
“比如?”
“结束战争。”
亚瑟沉默了。
“你原来想夺回王位我理解。”莫甘娜继续说,“王位在我们手里,你不放心,可现在咱们谈过了,如果你放心把这里交给我,就带着他离开——趁你还能。”
亚瑟继续沉默。
“无论你怎么想,都得快点想。”莫甘娜告诉他,“如果你这会儿想不明白,就算再给你两个月你都不会想明白,不过你得清楚,一旦你今天走了,就不可能回来了。”
莫甘娜掐灭了烟,她看着火星消失在烟灰缸里,忽然希望一切都能像这样这么简单。
与此同时,巨石东部两英里外的贝格尔湖区,水面下方隐隐显出一道微弱的光斑。起先它只有萤火虫大小,可没一会儿就跟充了气的球似的膨胀起来,光斑越长越大、越逼越近,吓得湖水发起了抖。十几秒后,一个茧型庞然大物哗啦一声钻出水面,湖水滴滴答答沿着光滑的金属外壳往下淌。又过了一会儿,巨茧熄了光,上方舱门打开,从里面冒出两个人来。
“靠。”高文喘着粗气,扒着舱门爬出来,“所以咱们今天除了蒸桑拿还干了什么?”
兰斯洛特食指贴住嘴唇示意他安静,转着眼睛聚精会神地拨着耳边的通讯器;他们这会儿似乎是出了屏蔽范围,只要找到原来的频率……
高文把联络的任务交给兰斯洛特,滑下弧面跳进水里,却忽然踩到了什么东西——
鱼。
湖里有鱼本身没什么奇怪,只是……鱼肚皮密密麻麻贴满了湖面,仿佛某种诡秘的鳞片。高文打开手表上的手电,拎起一条观察,可翻来覆去一时间也看不出什么,从头检查到尾,左转右转也只得了那么一个结论:这鱼死了,如果不是死因不明,大概就可以下锅了。然而高文并没有锅,也没有心情下锅,因为两分钟后兰斯洛特切断线路对他说:“亚瑟和科林被抓了。”
虽然早就料到了这点,可听兰斯洛特亲口说出来高文心里还是咯噔一下。
“现在什么情况?”
“格拉海德、珀西和伊连正在来的路上,格温说阿萨已经把伦敦所有防空部署都转移到了白金汉方圆一英里,地面封城,不过幸运的是盖乌斯和乔治已经开了进去。”
“谁最后见到亚瑟和科林的?”
“格拉海德,他说当时小美人鱼看起来还挺有信心的,毕竟假国王的魔法不如他……”
“那两个人凑一起,战斗力不是蹭蹭往上涨就是唰唰往下掉。”高文急得头发都快炸起来了。
“听着,我知道你很急。”兰斯洛特按住高文的肩膀,“我也很急,可我想他们应该暂时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莱昂说莫甘娜公主已经从温莎赶了过去,她不会让阿萨杀了她弟弟。”
“……阿古温呢?”
“利诺载三个人太困难,珀西沿途给他找了个寄存处——”
高文抱头转了两圈,“所以咱们现在能干什么?”
兰斯洛特叹气:“只能等。”
“只能等?只能等……”
高文一团乱麻地来到湖边,狠狠往水里踢了一脚。虽然天色已经隐约透出转亮的迹象,可他总觉得身边一切越来越黑,还有湖水……湖水里翻了肚皮的鱼……
兰斯洛特顺着高文的目光看过去。
“你也注意到了?”高文问他。
“没法不注意。”兰斯洛特坦白。
只是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高文明白。他有种感觉,从他们在天台发现对空魔法侦察仪起就已经退出了今晚的舞台,两人余下的时间里只有安稳——安安稳稳地用气得发抖的手捏起爆米花、徒劳看着仅存的主角在台上进行最后的挣扎。又或许今晚的事解决之道不在暴力……
兰斯洛特想起了远在伦敦的另外两个人,两个团队中肉搏能力最低的人;事到如今,那两个人已成了他们全部的希望——
天佑长发公主。
天佑乔治女王。
深蓝色货车从南边开进巷子,三分钟后,从巷子另一头出来的已经是辆媒体车:车厢右下角贴着“卡美洛新闻台”的字样,车顶上方支着几根天线和一口大锅。雨刷下虽还遗留着少量没撕干净的外皮,不过在凌晨三点的光线里倒是无伤大雅。
此时车厢内,乔治连上网已经有几分钟,这会儿正急三火四地修改程序。他们的车不能再冒险往前开进巡警的视野,因此信号总是断断续续。乔治改程序的功夫,盖乌斯也没闲着,他坐在角落一张小板凳上,抱着笔记本整理一份邮箱列表。他隐约记得不久前老国王让他整理过一版很全的英国大小媒体联系方式,不过眼下却不好用那个:那两人的关系一直是所有人避而不谈的话题,如果就这么公布出去,恐怕就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所以盖乌斯整理了一份他们几个的邮箱列表,无论当初安东尼设置的是什么,都用这份替换下来。这项任务并不困难,做完他也做不了别的什么,只能看乔治在断断续续的信号中挣扎、噼里啪啦敲下一连串代码,桌角还放着一只底盘不正的小黄鸭。
“还要多久?”盖乌斯终于忍不住问。
“‘开枪即发送’已经改完了。”乔治还埋在屏幕里,“现在我只需要把邮箱替换掉,只要信号不断——”
他话还没说完,信号断了。
下一秒,车厢被敲响。
埃克森警官打完第二个哈欠时,车厢里的人开了门。
开门的是个快六十的老头,他有一头褪色的红头发,两只眼睛睁得一边儿大。
“例行检查。”埃克森扫了一眼车厢,车厢中央放着三把椅子,其中一把躺在地上,最里面角落里拼着两张桌子,桌子上有架台式机,机子正黑着屏,车厢里还有个人。那人剃着个寸头,脖子上挂着一副头戴式耳机,两条腿并拢坐在一只小板凳上,大腿上搁着个合上的笔记本。
“你们是卡美洛新闻台的?”
“是。”年老的那个回答,在身上摸几下、哎呀一声,回头喊那个年轻的:“乔吉,把我的工作证扔过来。”
被叫做“乔吉”的人看了看满桌子乱七八糟的黑电线,腾出一只手翻找起来。
“没用的实习生。”年老的那个嘟哝了一句。
“先生,您知道现在的时间吗?”埃克森继续盘问。
老人看了看表,“三点十二。”
“凌晨三点十二守在白金汉宫门口,你们这些做新闻的可够辛苦的啊。”
“这行儿就这样。”老人耸了一下肩膀,“习惯了……谢谢乔吉,”他接过年轻人递来的工作证,皱了一下眉头才给埃克森看,“怎么是你的,我的工作证呢?”
乔吉没有回答,一脸为难的样子。
埃克森拧开手电看了看工作证,举到乔吉头边比对了一下脸,像每个被盘问的人一样,乔吉很紧张地笑了一下,试图摆出照片上那个表情,虽然难看,不过也没什么可疑的地方。
“你们接到信儿白金汉宫会有新闻?”
“是。”老人回答得很是肯定,“新闻这东西就讲个实效性,不然谁闲得没事凌晨三点半跑来这儿蹲守。”
埃克森点点头,刚要走又回过头,“方便问一下是什么消息——”
老人还没来得及回答,白金汉宫内一声枪响回答了他。
今夜是媒体的狂欢,各个电视、广播、报纸和无数家大小型自媒体这会儿已经占据了泰晤士河两岸,对每一个穿官方制服的家伙围追堵截。新一任皇家警长的脸黑得像乌鸦,开口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嘎嘎狂骂。几十名富二代还在岸边录着口供,个个边儿上候着豪车、热咖啡、保镖和管家。警灯一辆也没关掉,和相机交互着闪,现场的气氛要多乱有多乱,光是那艘经历洗劫般的豪华游艇和水面上漂浮的焦黑的摩托艇与船就已经提供了一份足以喂饱所有媒体人的自助餐。就在他们所有人变幻着角度一阵猛拍时,谁也没想到方才的水上追逐只是一杯小小的开胃酒,真正的盛宴即将开始。
铃声。
震动。
震动和铃声。
起初摸手机的是一名握着“小伦敦新闻网”话筒的女人。
接着一名警官掩着哈欠从车盖上直起身。
然后是一个晨跑的男人。
大约七八秒内,河岸上三分之一的人都收到了电话或信息,五花八门的声音从各个角落响起,宛如一场最诡异的派对。十几秒后,当泰晤士河岸所有人无一例外地低了头,没人知道这会儿收到信息的不仅仅是她、他、他们,而是——所有人。
“雪崩式信息反应链。”
“什么?”盖乌斯费力地用漂浮咒将警官软绵绵的身体挪进车厢。
“雪崩式信息反应链。”乔治喃喃自语,“安东尼没有自己把邮箱加进去——他一定找了别人。收到邮件的先是所有媒体人,然后邮件会被系统自动转发至媒体人邮箱里每一位联系人,以此往复……九次。”
“这么说现在收到消息的人——”盖乌斯根本不敢想下去,“先看看内容吧,”他说,“先看看邮件内容。”
乔治点进去。
邮件里是两份扫描文件,还有一段四分零三秒的视频。
乔治点开文件。
屏幕黑了短暂的两秒,紧接着一个戴王冠的人影从屏幕上跳出来。下方的进度条坚定而迅速地向右跳步,像在加载。
加载一个新纪元的到来。
伦敦清晨四点半,天光微亮。
一个男人拖着一辆购物小车经过泰拉法加广场,他剃着光头,穿一件黑色卫衣,兜帽拉过头顶,乍一看去有几分大学生的模样。男人手里抱着一本书,经过凯文斯街时在那里停了一分钟,仰头看着悬挂在楼上的大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放老国王的声明。他看的时候有一个姑娘提着高跟鞋从身边跑过去,经过时瞥了一眼他手中的书,那本书书名有点耳熟,叫《献给好人的奏鸣曲》。男人将视频看过一遍,准备拖车离开时天空传来一阵呼啸,男人抬起头,在一片路人的惊叫声中看着两条龙飞过天空,它们甩着长长的尾巴,没一会儿就消失了。
男人盯着空荡荡的天空。
上一次在伦敦看到龙,还是将近十七年前。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嗯,对,我们在门口,待会儿见。”
盖乌斯扣掉电话后乔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他们没事了。”他在乔治开口前宣布,“亚瑟坐回了王座,阿萨开走了公主原本给他准备的车。”
“这就……完了?”乔治不可思议地问,刚刚他们还在极度挫败中,他不明白情况怎么会这么急转直上。
“阿萨也没得选。”盖乌斯说,细想起来确实是这样,证明文件一出,阿萨无论如何不能顶着王冠坐在原处,而莫甘娜公主的存在又成为了伤害亚瑟最大的钳制,除了走,真的没有第二条路,“看起来当初安东尼让我搜集全媒体邮箱时早有准备。”
“然后他把邮箱给了别人加入Excalibur,没给我。”乔治的声音只有那么一点儿酸。
“别放在心上,安东尼就这样,古代帝王谁修个陵墓不换几拨工匠,把一件事交给两个人完成也算是意料之中。”
乔治点点头,“所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不知道。”盖乌斯坦言,他现在开始有点喜欢这个呆板又聪明的小伙子了,“我想亚瑟得尽快拟一份官方声明,在露台上露个面……”
“我不知道你。”格拉海德的声音从车厢外传来,“可我现在只想好好洗个热水澡。”年轻的骑士打开车门跳上车,被地上昏迷的巡警吓了一跳。
“我来吧……”盖乌斯挥着黑伞用漂浮咒将那具身体搬到一边。
“所以,接下来有什么计划?”格拉海德兴致勃勃地问乔治。
乔治看了看周围,开始收拾一节缠得乱七八糟的电线,惹得格拉海德笑着的同时抱着肚子直翻白眼。
双龙停在白金汉宫的庭院里时,亚瑟和科林正坐在台阶上接吻,说是接吻,亚瑟半个身子已经压了过去,科林手边躺着部手机,屏幕已经不亮了。
高文给两人拍了张照,然后才大声清清嗓子。
亚瑟很显然早听见了,可还是有始有终地检查完最后一颗牙才退出来。
高文比了个被恶心到的表情,走过去往他身边儿一屁股坐下,“陛下,圆桌骑士究竟有几百万镑的年薪啊。”
亚瑟给了他一拳 。
接着珀西瓦尔、伊连也过来,兰斯洛特在科林身边坐下,捡起手机帮忙擦擦还给了他。
“谢谢。”
珀西瓦尔打了个哈欠,伊连跟着也打了一个。
“盖乌斯他们在哪儿?”亚瑟问。
“噢,盖乌斯和乔治在门口那辆车里,格拉海德找他们去了,格温大概正往这边走,看时间应该也快到了……”
高文话音才落,一个士兵战战兢兢地前来通报,说前门有个姑娘找。
“找谁?”高文故意问他。
“她说找亚瑟……”
“噢,国王陛下啊……”高文说得摇头晃脑,亚瑟臂肘捅了他一下,站起了身。
伊连自然也要跟去,伊连一去,珀西瓦尔也去,高文一向是个凑热闹的,自然不会继续在台阶上躺着,倒是兰斯洛特犹豫了一下,看向科林,科林对他轻轻摇头,示意他跟上已经蹦出去四五米的高文。亚瑟是第一个站起来的,反倒成了最后一个走的,他站在那里伸手想把科林拉起来,可科林却用下巴指指一边啃草坪的两条小龙,“我走了,他们还不放飞自我了?”
亚瑟没有动,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很害怕。
“去吧。”科林催促他,他站起来扶住亚瑟的肩膀,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我保证你回来的时候我还在这儿。”
“我爱你。”亚瑟忽然冲动地说。
“我知道。”科林看着他,“我也爱你。”
亚瑟还是没走。
“你不去,谁敢开你家大门?”科林笑着把他往那边推,“你先去,我过会儿就去找你。”
亚瑟点点头,转身走了。
科林看着他的背影。
当亚瑟拉开白金汉宫的大门、被激动的格温扑过来一把搂住脖子时,高文、兰斯洛特、伊连、珀西瓦尔,门外的格拉海德和乔治,他们全都在大笑或浅笑,不过在这笑容背后,没有人真正忘记一个人:莱昂。
莱昂在安全屋里接到那个电话后发生了很多事,而一切都源于电话里现任皇家安保队员杰米带来的那个消息:他们找到了科林•詹姆斯的公寓,他似乎……和梅林有关系。
§
时间退回近三个小时前,莱昂挂了电话的那一刻,他恍神回到电脑前,才发现在他刚刚消失的时间里高文和兰斯洛特遭遇的意外,一时间愧疚涌进心里,可还是硬着头皮在任务中途请了假,装了一把枪、一卷卫生纸和两把弹夹就飞出了门。
出门后莱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偷一辆车去了格拉斯哥,路上为了躲开宵禁巡查人员迫不得已绕了远路。他来到格拉斯哥卡洛区时距离电话扣断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他把车停在附近一家地下停车场,然后步行去了卡洛街A916。
事实证明莱昂过于谨慎了,因为他赶到的时候人已经走了。小公寓的门没有锁,莱昂拉开“苍鹰”手枪保险摸进去,所有抽屉都被拉开了,枕头、床单也划破了,满地都是碎片和纸。他给杰米打了两次电话,被扣掉后就没再打,他坐到沙发上,握着手机等了会儿。
最漫长的四分钟过去,杰米才把电话拨回来。
“抱歉,我刚才不得不跟着他们一起撤回去以免有人起疑。”
莱昂应着,“你现在在哪儿?”
“回去找你的路上。”杰米回答,“卡洛街往南走三百米,右拐那条路上有一排酒吧,倒数第三家叫‘蓝色鹦鹉’,十五分钟后咱们在那儿见面。”
莱昂挂掉了电话。
他初到那间酒吧时门关着,这不奇怪,格拉斯哥还在宵禁。莱昂在原地站了一分钟,希望有人暗中观察他,可是没有,于是他敲敲门。然后是一串踢踢踏踏的拖鞋声,对方旋开了猫眼,跺了跺脚把店门口的声控灯泡跺亮,看清了他的脸才将门打开一道缝,招呼他快进去。
两分钟后,莱昂摸清这人是杰米的表哥,表哥给他倒了杯茶,莱昂谢过对方但没喝。
“执行任务呢吧?”表哥倒是通情达理。
莱昂点点头。
又过了一分钟,杰米来了。
自他辞职以来杰米成熟了不少,也没忘了他的办事风格,一进门和表哥点过头就直奔主题:“他们搜查了公寓,拿走了一个水壶。”
“水壶?”这下子莱昂听不懂了,他瞄了眼表,干脆请杰米从头讲。
“三个礼拜前,阿古温开始给我们一些房屋名单让我们查其中的住户,先查这些屋子里究竟有没有住户,有住户的放二级警戒,远程监控,没有的放一级,现场搜查。卡洛街A916已经几个月没人住过了,房子挂在了一个叫巴利诺•艾莫瑞斯的人名下,可系统中查无此人。阿古温一得知消息就派我们来查,可等我们到了又联系不上阁下,只好找了他给的一个备用负责人,叫什么伊森。那家伙来了不久另一个人也来了,还带了一种我们谁也没见过的探测器,他们把公寓翻了个底朝天,等第二个人找到那个水壶的时候,阿古温阁下终于赶来了——”
“等等。”莱昂打断他,“阿古温来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杰米想了想,“大概一个小时前?”
“他从什么地方来的?”莱昂追问。
杰米犹豫了一下,“他刚来的时候我们以为他疯了,他骂骂咧咧说他刚才在伦敦动物园臭鼬馆,什么夜间照料巴西龟的工作人员发现了他。”
莱昂心沉了一下,“阿古温来了,然后呢?”
“然后那个叫伊森的家伙和他进里屋说了些什么我没听到,再之后伊森把水壶带走了,阿古温让我们回伦敦,然后向霍兰借了点现金,说要去开个房洗个澡,他来的时候也确实够臭的……”
“你知不知道阿古温去哪儿开的房?”
“里约热内风情酒店。”
两分钟后,他们已经在开往酒店的路上了。
“继续跟我说那个水壶。”莱昂说,“他们怎么就认定那个水壶可以成为关联科林和梅林的证据。”
“我不太清楚。”杰米回答,“我听他们管那个水壶叫‘千年水壶’,说什么‘每次都背它,但最近几次不了’,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五分钟后,他们抵达了那个酒店,却也把宵禁巡查队引了过来,趁杰米用一张白金汉皇家安保工作证压制对方的功夫,莱昂三两步甩下他跑进了酒店,险些在自动玻璃门上拍扁了脸。
那个前台人员尽忠职守的态度简直和他有得一拼,莱昂手头根本没有任何搜查证,又等不及杰米进来,就干脆撂了两个保安,一边稳稳地用枪管顶着前台那个可怜的小伙子的眉心,一边在心里默默道歉。
没一会儿,他已经拿着阿古温房间的备用钥匙上了电梯。
可莱昂忘了,就算阿古温临时决定在外洗澡开房,就算他离开去开房时是一个人,也绝不会一个人在房间里安安稳稳睡到天大亮。等他想起这点的时候,肩膀已经中了一枪。
接下来故事行进得有点艰难,不过七八分钟后,莱昂还是把阿古温押上了杰米的车;他吩咐杰米以最快的速度开车回伦敦,然后捏着一把眉毛剪挖出了子弹,用酒精冲了冲伤口后简单缝合了一下。包扎完毕,他在裤子上蹭着满手的血给杰米道歉。
“抱歉,弄脏了你的车。”
“没关系。”杰米一边打方向盘一边回头看他:“你还好吧?”
“还好。”莱昂咬着牙,用完好的那边手拔出了阿古温口中的布,“拿走水壶的是什么人?”
阿古温这会儿倒来了骨气,什么也不说,就看着他笑。
莱昂咬咬牙,摸过枪上了膛又问他一遍:“拿走水壶的是什么人,为什么水壶可以成为证据?”
阿古温这次开了口,“科林•詹姆斯要完了,”他咧着嘴告诉莱昂,露出一排歪扭的牙,“等亚瑟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啧啧啧,你猜他会怎么做?是气得一枪崩了他还是按到地上操烂他?要知道,那可是搅得世界不宁、害死了他父母的人……”
这话听得莱昂心惊肉跳,可他还是壮着胆解除保险将枪顶到了阿古温两腿间,“我再问你一遍,拿走水壶的是什么人……”
“噢。”阿古温笑得更欢快了,“莱昂,你从来都是最有耐心的,这么说吧,如果亚瑟幸运的话,他根本不会得知詹姆斯先生的真实身份。对他俩来说,或许今晚最好的结局就是一起被莫高斯的手铐炸成肉块,这样可就算永远血肉相融了是不是?”
莱昂被惹火了,他知道那份证据在外多流传一秒都会成为那两个人的致命伤,就在他打算给阿古温一拳请他尝尝滋味时,电话响了。
他满脸黑线地接起来,“喂?”
电话那头格拉海德被吓了一跳,“呃,莱昂,你还好吗?”
“还好。”莱昂压了压脾气,在他“擅离职守”的这段时间里一直是格拉海德在跟他更新进展,“有什么最新消息吗?”
“咱们赢了。”格拉海德欢快的声音从那边传来,“亚瑟的身份公布出去了,现在假陛下和公主已经连夜逃离了白金汉宫——”
“莫甘娜?!”莱昂差点跳起来,“公主为什么要和阿萨一起离开?”
“不知道。”格拉海德平日里对莱昂和公主的事懂得不是很多,“好像她走之前跟亚瑟说因为那也是她弟弟。”
莱昂绝望又骄傲地闭上了眼睛。
“我想问问你还好吗?”格拉海德小心地说,“你那边的事处理完了?”
莱昂强迫自己回过神,“差不多了,我正在回伦敦的路上……格拉海德,亚瑟现在在干吗?”
“噢,他刚刚给格温开了门。”格拉海德声音里全是喜悦,“他们还在门口,这会儿记者已经围上来了,估计待会儿亚瑟会发一份声明……”
“科林也在那——”
手机震了一下。
莱昂一看:电量不足。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连忙问重点:“科林也在那吗?他现在和亚瑟在一块儿吗?”
格拉海德似乎对莱昂的全知全能感到奇怪,“他没过来,兰斯洛特说他在后院照顾他的龙……”
“格拉海德。”莱昂叫他的名字,“听着,我接下来要跟你说的事很重要,找到科林,让他立刻给我回电话,告诉他我和阿古温在一块儿,他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
电话那边没声音,莱昂把它从耳边拿过来,发现它已经关机了。
“你车里有充电宝吗?”他急急地问杰米。
杰米摇头,“天快亮了,待会儿路过哪个店就买一个。”
“你的手机——”
“落在了我表哥店里。”杰米这句话声音很小。
莱昂看着窗外,天色正一点点亮起来,从路边的指示牌看他们离约克已经不远了,这会儿路上畅通无阻,不过车再怎么快也终究是车。莱昂闭了闭眼,想着他们得在下一个公共电话亭停下来,距离水壶被带走已经太久,即便知道了拿到物证的人是谁,追回的可能性也太小。理智跟只恼人的虫子似的凑在他耳边一遍遍告诉他一切已经来不及,可莱昂想着他好歹得把这个消息告诉科林,无论真相是什么,主动坦白总能给他们之间留最后一点挽回余地,主动坦白……莱昂闭上眼睛,仰头在车座上靠了一会儿,肩膀上的伤口还在淌血,不过那个速度已经让莱昂懒得管它,他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几乎想叫一架直升机,可叫直升机有什么用?亚瑟刚刚回归,情况肯定一片混乱,他说话究竟能不能算数还待定,要上哪儿叫直升机?再说了,入主白金汉宫、位置还没坐热就有一架直升机载着五花大绑的国王舅舅在白金汉门前降落,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
还有莫甘娜……
莫甘娜……
莱昂满心挫败地把手机摔到座椅上。
阿古温吹了声口哨。
“这个夜晚可真长,是不是?”
就在莱昂身心俱疲地躺在后车座上时,被挂断的电话这边,格拉海德放下了手机。
告诉他我和阿古温在一块儿,他已经知道了你的——什么?阿古温已经知道了科林的什么?
格拉海德不知道,不过他知道能让莱昂急成那样,事情肯定不小。他扫视了一圈,亚瑟正对铁门外那群疯了的记者招手,他们问来问去都是差不多的问题:你对先王的邮件有什么话要说吗?先王邮件里说的是真的吗?假国王真的外逃了吗?你在追杀他吗?你就是那个做成了希尔内斯的神秘骑士亚瑟•奥利温吗?等等等等,亚瑟看上去有些应接不暇,不过盖乌斯在他身边让他暂时不要回答任何问题,现在招手微笑就行,摘去了易容假发的盖乌斯也引起了媒体的轰动:你是前任御医吗?“不死鸟”陨落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是怎么生还的?又在今晚的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先王是被谋杀的吗?等等等等,伊连知名度要低些,不过不少人还是见过这位在以往各大场合出现过的皇家安保队员,至于他妹妹格温作为队伍中唯一的女性面孔更是受追捧。而高文、兰斯洛特、珀西瓦尔作为满身料的新人受到的关注也不少,总之,格拉海德眼神转了一圈,唯独没见到科林和乔治。乔治一向不喜欢这种场合,早就躲到里面去了,而科林既然没出来,那么就应该还在后院。
这样想着,格拉海德对拼命隔着栏杆向他伸话筒(或者掉话筒)的记者们微微一笑,以最快的速度退回了后院。
科林不在后院,那两条龙还在那里埋头啃草皮、拱泥土,已经在院子里挖出了一个巨大的洞。
“你见到刚才喂龙的那个年轻人了吗?”他问近旁一名守卫。
那名守卫显然已经被突然换主子这件事搞晕了,一个劲儿摇头,好像他不说格拉海德就会揍他似的。
“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我有急事找他。”
“他接到一个电话离开了。”
格拉海德试着拨了科林的号码,得到了不在服务区的回答,他拨了三四次,还是这个结果。
“你听到他电话里说什么了吗?或者是谁的电话?他有没有说他要去哪儿?”
守卫用一连串的摇头回答了他的问题。
格拉海德想去调监控录像,一转身就看到了大步走过来的陛下,陛下皱着眉头,身后跟着乔治。
“科林去哪儿了?”
格拉海德犹豫一下,不管阿古温知道了科林什么秘密,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亚瑟也是知道的。既然科林不在,那么把这事告诉亚瑟似乎也没什么不妥,无论科林遇到了什么麻烦,亚瑟都会和他一起面对、一起处理不是吗。
这样想着,格拉海德就把刚才的事告诉了亚瑟。
“阿古温说他知道科林什么?”亚瑟听完后问他。
格拉海德摇头,“电话到这里就断了。”
亚瑟皱起眉头。
“陛下,您得尽快准备一份声明。”乔治在一旁提醒,“您父亲设置的虚拟邮箱不能再承受更多媒体回复……”
亚瑟看着不远处那两条小龙,小龙像感应到了什么似的回头看他。它们从草坪上收回脑袋、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朝他身上蹭,鼻息喷了他一头土。
“您在露台上露面之前恐怕还得冲个澡。”乔治在一边皱着眉头咳嗽。
亚瑟摸摸小龙的鼻吻,柔声问:“你们知道爸爸去哪儿了吗?”
利诺拍拍翅膀,胡伽欢快地叫了一声。
就在乔治眉头打结,准备尽忠职守地再次提醒时,盖乌斯来了。
“我以为你去写声明了?”
“正要去。”亚瑟说着,眼神却告诉其他人他的思绪还留在别处,他又在里面沉浸了几秒,然后叹口气,转向格拉海德:“如果莱昂再打来告诉我好吗?”
格拉海德点头。
“或者有阿古温的消息也告诉我?”
“好。”
他又叮嘱了几句才走,大意就是有关于科林的任何信息就告诉他,无论他在做什么。
亚瑟走后,格拉海德去查了监控。那几个负责人认出了他是和亚瑟一起出现在白金汉宫的人,又搞不清他的身份,就稀里糊涂地把座位让给他。他们看上去对他颇有好感,憋不住地问他是否参与了希尔内斯的事、这位帅气的新陛下是不是单身、他和那个漂亮的格温什么关系之类,格拉海德哼哈应付过去(没有,不是,朋友吧),然后将庭院监控拨回了十几分钟前:
科林在院子里,五味陈杂地看着亚瑟的背影。
科林抚摸小龙,把脸埋在它们的翅膀间。
科林坐在草坪上,抱着双膝看两只小龙折磨白金汉的草坪。
科林接到电话。
在白金汉正门口处的尖叫欢呼之下电话内容格拉海德听不清,他试着读了读唇语,读出的东西却让他很快放弃。不过他看到了电话扣断后科林脸上那副被雷劈了的表情,他好像忽然站不稳了,蹒跚着往前门的方向走了一点,又很快撤回来,接着科林七拐八拐从一道小门出了白金汉,向南走、走出画面。
格拉海德本想立刻把科林离开白金汉的信息告诉陛下,可他进屋的时候发现陛下刚进浴室。他在浴室外纠结了一会儿要不要把信息喊出来,最终还是撤回来在门口坐。不一会儿,盖乌斯喊他去看那份起草的声明,格拉海德就离开了浴室。
当格拉海德在晨风中裹紧大衣、脑海里冒出种种假设,他怎么也想不到,其实在接到那个电话之前,科林先收到了一条彩信,彩信里只写了一句话,还有一张照片——一张水壶的照片。
你好梅林,我想尽快把你的水壶还给你,请千万不要扣掉我电话,好么?
爱你的,森德里德
这是他的新号码。
他回公寓取卡、买手机时顺带买的新号码。
所以对方一定去过他的公寓。
现在他们拿到了他的水壶。
可只有水壶……有什么关系?
科林按照森德里德的指示去了见面地点。
那是一间空仓库,科林走进去的时候森德里德正撑着一把黑伞背对着他。听到他的脚步,魔法部部长转过身递给他一只空水壶。
他接过来,下一秒,水壶不见了。
“Oops。”森德里德对他笑笑,“看样子我好像拿错货了。”
“你还有什么?”
森德里德看着对方年轻的脸,“你这话我就听不懂了……”
科林冷笑,“你还有什么,一个水壶什么都说明不了。”
“你的体检报告。”
科林的表情僵了一点。
“希尔内斯,吉恩卡纳,吸取魔法,体检报告。”森德里德提示他,“你的体检报告告诉我……从岁数上来讲,你还是位老人家。”
“我只是魔法强大。”
“你有白龙。”
“所以?”
“梅林也有龙。”
“世界上有龙的人多了去了。”
“可只有你们能通过对话控制龙。”
“所以你今天只是诛心而已。”科林继续冷笑,“听起来部长大人好像没什么证据。”
“那个水壶,这几年每次梅林见我都会背,如今在你家被搜出来,不算证据?”
“我可以说你是栽赃陷害。”
“你当然可以。”森德里德笑了,“其实有的时候一个人会不会被社会判死刑,重要的不是证据,”他敲敲脑袋,“而是想象力。”
科林几乎在强迫自己站着。
“这几点证据放到法庭上或许算不上证据,可人心呢?人心会怎么想?等我把事情报道出去,你说大家是会相信你还是相信魔法部长?”森德里德笑得更欢快了,“亚瑟会怎么想?”
亚瑟。
“你们家这位小王子才刚刚回白金汉,估计王位都没坐热呢吧,如果这时候爆出什么消息……”
森德里德连连叹气。
科林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刚刚被拳头粗的铁柱捅穿。
“服个软,这就对啦。”森德里德走过来,愉快地拍了拍他。
“想要什么?”
“什么?”森德里德手举到耳边表示听不见。
科林咬着牙,“你想要什么?”
森德里德也不客气,凑到他耳边,几乎要贴上他的脸:“你哭。”
科林闭着眼,感觉森德里德离他越来越近,“我以前可从没想到,原来那个总是挂着一脸胡子来我屋里的是个这么漂亮的小家伙,”指节刮了刮他的脸颊,嘴唇贴在他的耳朵上,“我想要你哭,光溜溜地在我身子底下张着腿哭,”森德里德更大胆地用手背贴在他的脸上,顺着滑到下巴,几乎快滑下脖子、滑进衣领的时候科林伸手拉住他。
“你想连任。”
“你真扫兴。”森德里德把手收回来,“我当然想连任。”
“我帮不了你。”
“你该好好想想怎么回答我的话。”森德里德拉开了距离,“现在战事吃紧,想连任只需要做好一件事。”
科林猛地睁开眼,“你想让我背叛亚瑟。”
“作为留在他身边的代价。”
“你之前把阿萨直接抓在手里什么都没做成,想利用我间接控制亚瑟有什么意义?”
森德里德摇摇手指,“阿萨这孩子不太听话,虽然我总拿他弑父那件事威胁他,不过这事儿一旦捅出去就是鱼死网破,除了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出口恶气对我并没有什么用。他不怎么听,我不怎么逼,来来回回也没有什么大动作,可你不一样,我一向很喜欢你,你敢为魔法世界争取、为巫师们争取咱们原本应得的权利……所以我想请你帮忙让你家那位栽点小跟头,只要九月份我连任的事一成功——”
“你就会放过我?”科林讽刺。
“不会。”森德里德回答得干脆,“不过我可以保证不经常打扰你,至少不会让你松到你家那位一下子就滑进去。”
“你想得也太美了。”
他这句话说得实在没什么力气。
“咱们可以先讨论第一项。”森德里德说,“第一项比较急。”
科林不说话。
森德里德一拍巴掌,“我的小梅林,咱们的时间可不充裕呢,我还有一个半月就选举了,如果我想做什么力挽狂澜,总得快点做是不是——当然,你也可以回去主动告诉他。其实算起来你也没做什么,除了公开魔法、引爆战争,几乎是直接害死了他母亲,又间接害死了他父亲……这将近十七年的战争全世界一共死了多少人?有一个亿吗?还是只有九千万?这还不算其它物种是不是?我猜他知道这些后应该也不会做什么,他不是爱你嘛,你们大概冷战个三两天就会和好如初是不是?”
森德里德笑了,“我给你二十四小时。”
莱昂再把电话打给格拉海德的时候格拉海德说科林出去了,莱昂想了一下:在路边的公共电话亭里谈论这种事怎么都不太明智,更何况他并不十分清楚事实。于是他并没有和格拉海德具体说,只是挂了电话,让杰米先把车往白金汉开。
一路上既然没什么事可做,莱昂就继续审问阿古温。
估计是阿古温也意识到即便这时候莱昂知道了水壶下落也奈何不了他,干脆就说了来刺激他:“魔法部长,森德里德。”
莱昂心里一惊。
阿古温欣赏着他的表情。
“你为什么要选择替森德里德做事?明明亚瑟才是你的家人。”他这样问一半是好奇,另一半算是试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阿古温嗤笑一声,“他有他的目的,我有我的。”
莱昂想了想,“是因为伊格茵?”
“如果不是那个杂种,我姐姐也不会死。”
或许是太疲惫的缘故,莱昂发现自己现在连恨谁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一刻他甚至有点同情阿古温,同情他过去那种寄人篱下、在背后被人叫软柿子的生活……还有伊格茵,在这件事上,莱昂是真的为他感到难过。莱昂在车座上动了一下,这时候才意识到他的感冒似乎不知不觉间好了许多,他在内心嘲笑或许这叫放血疗法,当杰米驾车进入卢顿以后,他又慢慢睡了过去。直到将近一个小时后才再次醒来,他睁开眼,发现窗外已经是伦敦。熙攘的人群从窗外闪过,脸上带着一模一样的惊奇。莱昂抬手看看表,这会儿已经快七点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亚瑟的演讲应该会在八点整开始。
车子驶入伦敦之后走得很慢,开了十分钟后,杰米转头问莱昂是否要叫些警车护航。
莱昂想了想,摇了摇头,他们不能大张旗鼓地把阿古温带进白金汉宫。原先他觉得那些人只是抓到了科林的秘密想威胁他,可刚才阿古温那么一说,莱昂又觉得……
他有他的目的,我有我的。
……或许阿古温只想走那条让亚瑟最痛苦的路?
“去神殿教堂吧。”他跟杰米说,“神殿教堂后面有一条路可以通往白金汉,咱们不能从正门进去。”
从正门进去会被亚瑟看见,而保险的方式是,在科林和阿古温谈过之前,亚瑟和阿古温绝不能见面……
就在杰米转着方向盘、让车子慢慢驶入地下隧道时,科林在街上晃着,完全忘了白金汉宫的路。
他不知道他是怎么离开那个地方的。
或许他根本不想离开那儿。
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就留在那里吧,就躲在那个空工厂里过完下半辈子,他想了会儿怎么解决天然气和用水问题,然后才想起来,如果不是为了等那个人,他本来没必要再活着。他像流浪汉似的在街上转,遇到路口左拐,下一个路口右拐,下下个路口再左拐;他在街上走着,觉得柏油路面变成了慢吞吞的传送带,一会儿带着他向后,害得他永远也走不到这条街尽头,一会儿又载着他飞速向前,在他还没意识到什么时就把他带到了白金汉宫前。
露台还空着,亚瑟还没有发表他的声明,科林在底下站了一会儿。记者们发了疯,像大红箱子里的西班牙公牛似的撞来撞去,撞来撞去;他被撞得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有一会儿他祈祷自己被撞开,这样他就不用见亚瑟,不用告诉他任何事。可在那之前,锻铁大门那边已经有人认出了他,那人走过来,跟他说格拉海德在找你。
莱昂在想究竟该把阿古温藏到哪里。白金汉虽然房间多,可偏偏就是没有个正经关人的地方。莱昂想了会儿,最终决定换衣间最为合适,那里地处西翼,要从主廊拐三个弯才能到,是个一般人不会随意经过、更不会随意进入的地方。莱昂把阿古温带到了那里,捆在了一把椅子上,然后又找来一名士兵看守。虽然他离职有一段时间,不过对方仍然记得他的面孔,得了令,就撑枪在门口站。
莱昂问科林在不在。
那人摇摇头表示不认识他口中的家伙。
“就是一个跟在国王身边、黑头发的男孩,大约十六七岁。”
那人继续摇头,“国王身边没有这样一个男孩。”
于是莱昂决定离开,去正门口守,他想着万一科林回来,他可以第一时间截住他、把他带到阿古温那里。下楼的时候莱昂有两个选择,他可以先从换衣间这边的台阶下到一层,再往北走到正门口,也可以先往北,再从长廊中央的主楼梯口走下去,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选择,不过是下个楼而已。于是莱昂几乎没怎么想就按照以往的习惯选择了先下楼。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就在他下楼、往北走的功夫,在他头顶上方、隔着一层水泥板和一条地毯的地方,亚瑟正迈着步子不情愿地往南来。
亚瑟关了淋浴喷头、裹着浴巾出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询问科林的消息,却只换来了盖乌斯不满的一瞪。
“格拉海德去门口等他了。”老御医一边说一边把声明文件往他手里塞,“亚瑟,八点钟你得上露台。”
尽管依然放不下,不过这会儿亚瑟也不能甩下这个烂摊子亲自去找他。他穿了衣服吹了头,把那个简短声明来来回回念了七八遍,等他差不多背了下来,差十五分钟八点。他起身想往露台走,却被乔治一声咳嗽拦下来。
“陛下,恕我直言,您恐怕不该穿行动服出去。”
亚瑟心思在别处,这下才重新打量了一下自己,“可我总不能刚进宫就去找件阿萨的服穿出去。”
“你这身确实有点不合适。”盖乌斯说,“如果你不想穿阿萨的衣服,至少也要换身干净的。”
这话有道理,也不过分,亚瑟没理由不听,他先找了阿萨的衣柜,想找到一条没什么特色的西装裤和一件白衬衫却没找到合适的尺码。盖乌斯告诉他王宫有换衣间,里面有许多型号的衣服,那时候他觉得庆幸。一分钟后,他从长廊中央的主楼梯口上到二楼,然后在盖乌斯的指引下向南边的换衣间走。
这时候,科林刚走到白金汉宫正门口。
亚瑟来到换衣间门口时觉得奇怪,不知道这个地方为什么会站着警卫。
警卫见他来了,有些不自然地一鞠躬,说里面关着阿古温,莱昂让我看着他。
“阿古温?”
亚瑟觉得奇怪,不过那时候他还转身对盖乌斯和乔治玩笑:“莱昂把人关在衣帽间里,难道不怕我舅舅逃到纳尼亚?”
说着对警卫偏偏头,“我进去瞅瞅。”
他压下把手,推开门,看到了五花大绑的阿古温。
阿古温看到他有些惊讶。
亚瑟把他口中那块布揪出来。
“怎么来的是你?”阿古温问他。
他更好奇,决定套话:“科林不想见你。”
阿古温更加不可思议:“所以,他已经告诉了你那个秘密?”
他点头,继续套话:“是,科林和我对彼此毫无保留。”
阿古温听了这话微微一笑:“我以为你会开始称呼他为‘梅林’,毕竟那才是他真正的名字。”
Chapter 11: A与M
Chapter Text
差五分钟八点。
白金汉宫露台下人全挤着,五花八门的录音设备、长长短短的镜头齐齐对准露台。露台还是空的,两分钟前曾出来两个人架起一支话筒,他们扯着长长的电线,调整了角度,朝麦克试探性地吹吹气就钻回了屋里。过一会儿,另一个脑袋从玻璃门后的窗帘里探出来,一闪就不见了。
“亚瑟死哪儿去了?”高文嚷嚷着从走廊那边晃过来,“喂,我说你们堆这儿干吗?”
他奇怪地看着门前的盖乌斯、乔治、莱昂和格拉海德,又看看那扇门,刚想推开进去,盖乌斯拦住他,什么也不说,就摇头。
“怎么了?”
“亚瑟呢?”兰斯洛特跟过来,“所有记者都到了。”
“他是在换衣服吧?”高文看着门上的字,后退一步却险些绊倒,“我的天——科林你坐这儿干吗?”
高文想把他拉起来,却发现科林不对劲,科林坐在地上死死盯着门,脸色白得像刚刚被医生告知他活不到明天早晨。
“发生什么事了?”兰斯洛特蹲下身,“亚瑟在里面吗?”
科林摇摇头。
“他在里面。”莱昂犹豫着说,“和阿古温在里面。”
“阿古温?”这下高文更奇怪了,“他换衣服阿古温在里面干什么?外面人都等着他呢。”
兰斯洛特回头看盖乌斯,老人也看着他,眼里的神色非常复杂。就在兰斯洛特不知道该怎么办时,门开了,亚瑟从里面走出来。
亚瑟看上去面无表情,“都围这儿干什么,不发声明了。”
“还不是在等你。”高文说完往那边走了两步,没人跟上来,他也就停下,回头看,所有人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科林还坐在地上,不过这会儿平静了许多,他不再发抖,一张脸万念俱灰似的同亚瑟一样什么表情也没有,就这么过了一会儿,然后他扶着墙,从地上慢慢站起来。
亚瑟走到他面前,很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发,“说好了在原地等我呢,刚才跑哪儿去了。”
这不是个问句。
科林抬起头看他的脸,视线告别一样一点点吻过他的额头、眼睛和鼻尖,“亚瑟……”
亚瑟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抱住他,他也不管周围有多少人,一只手把科林的脑袋压在自己肩膀上,另一只在他屁股上玩闹地拍了一下,“再不听话,我发誓你要再不听我话……”
科林撑着他的胸口把他推开,“亚瑟,咱们谈谈吧。”
亚瑟的脸僵了一下,“我现在要出去。”
“我想和你谈谈。”
可亚瑟摇着头,他放开他,像个拒绝接受的孩子似的退了两步,“我说过了,我现在有事。”
说完他转身想走。
“我有些事要告诉你。”科林对他的背影说。
亚瑟猛地转过身,语气突然间严厉起来,“我今天听的胡话已经够多了。”
有那么一会儿,高文以为科林放弃了,亚瑟甩开步子向走廊那边逃,可他没走几步,科林就改变了主意——
“我是梅林。”
“那个引爆了战争的梅林。”
“那个害死了你父母的梅林。”
“那个你恨透了的梅林。”
“现在咱们能谈谈么。”
§
木门紧闭,如同钉死的棺材。
“有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近十分钟的沉默后高文憋不住了。
盖乌斯已经坐到了地上,珀西瓦尔面无表情地抱着手臂靠坐在窗台,兰斯洛特笔直地贴着墙面,不知道的人大概以为他粘在那里了,莱昂伤口似乎撕裂了,乔治正蹲在那里替他重新包扎,莱昂看上去很痛苦,不过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没人回答高文的问题,他只好继续踱来踱去。
“你们是都不知道,还是都不乐意告诉我?”过了没两分钟高文又问。
“我猜大家不知道。”兰斯洛特说。
“莱昂,你把阿古温带回来的对吧?”高文开始瞄准单个目标,“他究竟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阿古温和森德里德知道了科林是梅林,森德里德手里还有证据,是一个水壶。”
“水壶?”这下子高文更搞不懂了。
“我一直以为科林也就十六七岁。”格拉海德这时候也开了口,“如果他是梅林……”
盖乌斯什么都没说。
门外的人又陷入了新一轮沉默。又过了五分钟,伊连过来了,“外面的记者已经等疯了,安东尼的虚拟邮箱已经崩溃,不能再等下去了,距离文件曝光过去快五个小时了,咱们必须得说点什么,再这么下去,白金汉的人该觉得咱们是伪造证据的篡位者了。”
兰斯洛特摇着头,“谁也不能代替亚瑟,咱们谁也不能替他说什么。”
“那就把他叫出来。”伊连有点急了,“他们这事儿可以以后再说,看在上帝的份儿上现在是全世界在等他说点儿什么!”
“你去敲门?”高文冲他扬扬眉毛。
“我来吧。”格温说。
大家敬畏地看着她来到门前,格温刚伸出手,门就开了。
亚瑟站在门口,梅林跪在他身后的地上,两个人看起来都非常平静,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完了。
珀西瓦尔开始盯地毯,莱昂借着伤势闭上了眼,乔治背对着他们,伊连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格温侧身让到一边方便亚瑟出来,不过他没动,一开始梅林也没动,然后他撑着地板,慢慢坐到自己的脚跟上。
兰斯洛特俯身从盖乌斯手里拿过那份声明递给亚瑟,他接过去,站在原地低头仔细读那些文字,眼神一遍遍扫着同一个地方。
就在高文觉得那张纸快被他抓烂时,亚瑟将纸折了一下塞进口袋,折回屋里取了件白衬衣,他若无其事地绕着地上的梅林走,又从衣架上扯下一条样式简单的黑色西装裤,在腿上比了比后一并搭到了手臂上。
“告诉那些记者我九点整过去。”
伊连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亚瑟走到门口再次停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高文却突然觉得非常冷,亚瑟开口时他几乎能看到他口中呼出的白气,那句话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清晰,如果有人摸一摸那些字母的边角一定会被此划伤。
“你是自己滚,还是需要我替你叫辆车?”
梅林什么都没说,他从地上爬起来,从亚瑟身边走过。他们的衣角碰到一起,又很快分开。
就在梅林快走出半米之外,亚瑟忽然伸手拉住他。梅林眼睛一亮,一下子充满了希望,他转过头——
亚瑟抬起手,一巴掌扇到他脸上。
那声音吓得珀西瓦尔一哆嗦。
他无法想象梅林有多疼。
走出王宫的时候他很好,他去买了票坐火车回格拉斯哥,他出了车站,拐弯去一家小摊前买了两个热狗,一个要了番茄酱,另一个加了烧烤酱,他站在墙边把它们吃完,右手捏着往嘴里一寸一寸地塞,牙齿飞速咀嚼如工厂的机械钢刀,左手始终兜在下巴下面接着掉下来的碎渣。吃完后他用纸巾擦擦嘴巴,又抹了两下手才扔掉,去马路对面等公交车,他大约等了五分钟车才来,他上去,就近坐下,车子开动,路过购物广场,广场大屏幕上播着紧急新闻,他看到亚瑟的脸,他盯着看了一会儿,直到车子转了个弯,然后他又等了两站地,按了下车铃,下了车,走上三楼,从花盆下摸出钥匙打开门,进门后他迈过一片狼藉,将钥匙往茶几上扔,铜制钥匙打了滑溜下桌面掉到地毯上,他看着地毯绒毛里的钥匙感到委屈,然后他蹲下身,忽然间,痛哭。
梅林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他只知道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屋子里干净了一些,他坐起来,发现自己已经被抱到了床上。两张单人床没能在搜查中幸免,这会儿像个V一样劈开,倒衬极了当下的情况,他撑着身体,挪到床边想下床,一个声音阻止了他。
“别。”兰斯洛特围着条看起来像是新买的围裙,他将手中的吸尘器立在门边,一分钟后提着双同样看起来像是新买的拖鞋回来,俯身放到他脚边,“地上全都是玻璃渣,穿这个。”
他点点头,“谢谢。”
兰斯洛特看着他,“恐怕晚上咱们只能吃外卖了,你想吃什么?”
他摇摇头。
“披萨怎么样?高文总说没什么是披萨和电影解决不了的。”
“兰斯。”他叫他,“你不需要做这些。”
“如果你觉得愧疚,就来帮我一起吸地毯。”兰斯洛特平静地说完,拎着吸尘器出去了。
当天晚上他们吃了蘑菇披萨,看了一部电影。电影挑得有点匆忙,威尔的影像店那个时候已经关门,兰斯洛特只好从科林的收藏里挑了一部。他并不是很懂这个,瞧着封面没什么敏感信息、又查了简介就塞进了影碟机。前半段讲的什么他完全不知道,看到一半的时候,女主人公在酒吧遇上了一个叫亚瑟的人。他能感觉到兰斯洛特在他身边紧张起来,就安慰地笑笑说那个酒吧里的玛格丽特酒颜色看起来真奇怪,兰斯洛特就附和他,是啊,真奇怪,要不换部电影看?他摇摇头。
第二天来陪他的人是高文。高文进门的时候表现得比平常还要大咧咧,以一副几乎是戏剧女王的架势进了门,招呼身后叫来的那几个搬家公司的人把公寓里惨遭洗劫的破烂儿撤出去,换上他新买的东西。从那些东西的风格看该不是他挑的,等那几个搬家公司的人一出门,他就撕掉了脸上的面具:谁能想到盖乌斯还会做这玩意儿?说着拿面具煽风:像我这种人戴个假发都麻烦,我的发量可是拉高了全英格兰……话没讲完梅林就开始配合地笑,搞得高文下半句没了音。今天时间早,高文来的时候提了一兜子新鲜水果蔬菜,他把每样东西都洗干净,然后对着亮闪闪的家伙们掐了好一会儿腰。梅林也不为难他,主动说昨天那家外卖挺好吃的。高文一听乐了,麻溜地摸出手机说好,想了想又拍着他的肩膀笑弯了腰,明儿是莱昂来,这些食材我就交给他了……当晚他们一起看了一部情景喜剧,每集二十分钟左右,他们连刷了七八集,然后高文就在沙发上斜躺着打起了呼噜。等梅林试着用魔法把他弄到床上睡,高文又惊醒了,先是一个劲儿道歉,然后又开始胡扯一些搞笑的梦境给他听。
第三天值班的是莱昂。莱昂来的时候带了一本食谱,他一打开冰箱,就知道高文的友情提醒是怎么回事了。莱昂从小家境优越,不怎么下厨,梅林就跟到厨房里和他一起做。“其实你们不用这样的,”他告诉莱昂,“我挺好的,真的。”莱昂听了这话也不作答,一个劲儿埋头削土豆,把半个土豆都削光了之后梅林说我来吧,但莱昂很坚持。下午的时候莱昂网购的书到了,他从门口把它们搬进来,拉着梅林讨论了半天该怎么摆。“你是喜欢按照类型还是国家还是颜色还是什么?”莱昂一个劲儿问他的想法,生怕他一个人坐在那儿不说话,“我认识的苏格兰场的一个家伙原来办过一个案子,犯罪人家里的书是按作者的死亡时间排列的。”梅林惊讶地噢一声,莱昂煞有介事地点头。当晚莱昂带他看了一部经典老电影,讲的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爱的故事,男人叫什么女人叫什么他们怎么相爱的梅林一点也没记住。
第四天是珀西瓦尔。珀西瓦尔不善言语,梅林开门的时候珀西瓦尔像个巨型招财猫似的摆了摆手,梅林侧身欢迎他进来。虽然和珀西瓦尔相处有一段时间了,不过梅林以前并不知道珀西瓦尔算是半个日料高手,做起东西来有模有样,梅林根本插不上手,就坐在一边看着,偶尔提些问题,提了那么一两回,珀西瓦尔才终于为找到话题松了口气,开始一边做一边给他讲。在所有的圆桌骑士中,珀西瓦尔去过的地方最多,当然梅林也去过一些地方,不过他只是听着,没有和珀西瓦尔交流经验。有的时候他也想说点什么,不过他猜珀西瓦尔说起美洲的时候他总不好说“是,那个地方我跟哥伦布去过”。珀西瓦尔带来了一部经典港片,里面有很多车,有时候他看到梅林跑神了,就会跟他说这是什么什么车,这是什么什么车,梅林就听着。
第五天是伊连。伊连看起来似乎根本不想来,梅林开门的时候他背对着门,在迎宾毯上蹭着脚,伊连不想来的原因梅林两个礼拜后才知道,所以当时他只是友好地打了个招呼,把他请进了屋。伊连找不到别的话题,又看他似乎好些了,就跟他谈这座公寓的安保,“阿古温已经被关了起来,魔法部那边没有什么动作,不过也不能放松警惕……”梅林叫他不要担心:“我一个人,他们伤不了我。”伊连就点点头,沉默一会儿又点点头。这会儿公寓里的东西差不多已经重新配齐了,伊连就和他一起做了个大扫除。其实梅林可以用魔法,不过他选择自己动手。晚上的时候伊连和他看了一部鬼片,他似乎认为当梅林全心全意担心屏幕上的鬼什么时候出来的时候没功夫去想那些纠缠他的东西。看到三分之二,梅林配合地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表明自己的确被鬼片分散了精力。
第六天来的人是格拉海德。格拉海德不仅带来了几部动画片让他选,还搬来了一个游戏机。在梅林连死了七八回之后,格拉海德搓着手坐到他旁边,一边玩电脑一边给他指导,后来梅林果然进步了不少。等格拉海德起身去冰箱取饮料,梅林走过去扫了一眼格拉海德的电脑,发现他黑进了游戏,他假装不知道,坐回原位,等格拉海德提着两罐冰可乐回来,他们继续打游戏。不到半个小时,梅林就打到了十七级,收获了一仓库的装备和八条命。晚上的动画片,他选了《飞屋环游记》。
第七天醒来的时候他有点紧张,一时间错觉这是个游戏,每天来一位骑士,那么总有轮到某个人的时候,只可惜可生活不是游戏,第七天来的人是乔治。乔治比珀西瓦尔还不自在,一进屋就开启清扫模式帮他收拾昨天的残局,等他按照他的标准收拾好,梅林的公寓带家具出售估计已经增值了七八倍。之后乔治抖开自己带的围裙进厨房,问梅林是想吃中国菜还是法国菜还是东南亚菜还是意大利菜还是……末了,又十分鄙视地说了一句,没有美国菜,美国只有汉堡包。梅林被逗乐了,说随便吃什么都好,乔治就做了全套西餐,吃完了他坚持先刷完碗、擦完桌子再看电视。等梅林帮他一起收拾完,他们看了部纪录片,是乔治自己的收藏,据说还是他的最爱,叫《清除污渍的四百零六种办法》,虽然名字无聊了点,不过科普的内容却还是挺有趣。看完之后梅林问乔治这些方法他是否都试过,乔治说没有,因为他身边的人还没弄全这些五花八门的污渍。
第八天兰斯洛特来了,这次他看上去比上次疲惫了许多,眼睛下有淡淡的黑圈。
“盖乌斯不能来。”他跟梅林说,“有很多地方需要他帮忙。”
梅林点头表示明白。
“其实你们不需要这样。”他把那晚的话又说了一遍,“我挺好的。”
兰斯洛特不反驳,只是摸摸他的头发。
“你们这样,让我觉得像个残废。”
“我们只是在照顾朋友。”兰斯洛特回答。
梅林注意到兰斯洛特一直没有叫他的名字。
圆桌骑士团就这样循环了两个礼拜,两个礼拜之后的一天,兰斯洛特和高文都来了。兰斯说他这几天比较闲,没什么事就一块跟来了,见梅林还怀疑着,高文就大方承认是自己不想做饭,所以把兰斯拖来,梅林还没说话,高文就一拍手,“拜托,我们现在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给个机会,给个机会行不行?”
高文拍手的时候梅林注意到他手上缠着厚厚一层绷带,问怎么了,高文说没什么,就揍了个小混混。
高文说这话的时候像在念台词,兰斯洛特背过了身。
二十分钟后,高文不小心把一杯滚烫的咖啡泼到了他的电视上。
等他们擦干净电视柜,电视已经废了。梅林提议出去走走,兰斯洛特和高文对视一眼,高文说:“今天外面热得要命。”兰斯洛特附和:“是啊,今天外面很热。”
“已经下午了,最热的时候已经过了。”梅林说着走到门口换鞋,没再给他们反驳的时间。
高文出嫁似的磨了又磨,一会儿问梅林要剃须刀,一会儿又抱怨手上长了个刺儿要指甲钳;兰斯洛特提着垃圾想先下去倒了,梅林说一会儿吧,一会儿咱们一起去。
他们下了楼,沿着街没有目的地走,快走近一个报刊亭的时候高文蹲下身系鞋带,系完了跑到他左边,搂着他的脖子一个劲儿跟他说话,兰斯洛特则把线越走越歪,快要走到车道上。
他们就这样走了很久,兰斯洛特一路沉默,偶尔搭腔,高文不停地试图挑起一些小话题,什么最近买的洗发水味道真差啦,珀西瓦尔用光了他的护肤乳啦,什么盖乌斯掉了一颗牙啦,说得没完没了。
快晚饭时,在梅林的坚持下,他们去了附近一家餐吧。
兰斯洛特挑了个背对电视的环形沙发椅,他们点了餐,慢慢吃。起先梅林知道他吃的是意大利面条,可没一会儿就把这事忘掉了,因为隔壁坐了几个叽叽喳喳的女生,她们开始讨论那个他最不想听到的话题。
高文又开始大声说话,兰斯洛特吃得飞快,梅林吃得又慢又安静,一根一根地吃着他的面条。
起初那些女生说的事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无非是那个人有多英俊、多英勇,简直像童话里走出来的王子,那么、那么的完美。听到这些时,梅林还在笑,然后其中一个女生说:“只可惜,人家名草有主。”
梅林继续吸那根面条。
似乎是老天怕他听不懂她们的对话似的,有一个不那么了解情况的女生问:“他哪里有主?我怎么不知道国王有主?”
另外两个女生大约是白了她好几眼,各自讽刺了几句那个问问题的女生,直到对方不好意思地承认自己在闭关复习,她们又讽刺了几句学霸之类的话,然后说:“是那个格温呀。”
梅林慢慢嚼着嘴里的面条。
“怎么了?怎么国王就和她在一起了?”
“不是和她在一起。”一个女生纠正,“是早就在一起了。”
“你看没看过电影啊。”另一个女生补充,“英勇的主人公背后总有那么一个默默支持他的人。”
梅林慢慢嚼着嘴里的东西。
“可你又不能确定,那个人是格温。”
“当然是格温,不是格温还能有谁?是谁在白金汉门口抱了陛下,在他刚入主白金汉的那个美丽的黎明?陛下跑到白金汉门口给谁开了门?而且你今天看没看新闻?看没看新闻?人家都被拍到了。”
“拍到什么了?”
“等下啊,我正在给你找……瞧。”
“这不就是张合影嘛。”
“看清楚了,他们站在哪儿?”
“这是……肯辛顿宫?”
兰斯洛特和高文来拉他,梅林倔强地坐在原地不肯动。
“当年安东尼向伊格茵求婚的时候就把这个当成了订婚礼物,俩人儿在宫殿前被拍没几天白金汉就出了实锤,你说现在陛下是不是和格温在一起了?”
“这事儿啊要我说是顺理成章,听说去年九月陛下在格林威治宫受了伤,就是格温把他带回去一直在照顾呢。英勇的王子和可爱的女仆,小说里不都这么写,反正我是已经死心喽,除了站Arwen,还能怎样?”
“其实我觉得他们俩挺合适的,站在一块儿也般配,陛下从小就不在宫里,格温又老早就来了白金汉宫,多互补啊,瞧瞧这眼神,啧啧啧,瞧瞧这眼神……”
“狗粮真难吃。”
“别酸了,现在这对儿离结婚也就是分分钟的事儿,你知道网上怎么形容格温的眼神?”
“不知道。”
“‘他只字未提我爱你,你却句句都是我愿意。’”
梅林终于掉了叉子。
那天晚上兰斯洛特和高文根本不敢离开他半步,梅林一滴酒没喝,却表现得像个醉酒的人。他先是问高文要手机,高文嘟哝了一句不给他就向兰斯洛特要,兰斯洛特一犹豫,他起身就要去隔壁。高文生怕他去抢,连忙把自己手机塞他手里。梅林搜到那些照片,像虐待自己一样看,有好一会儿高文觉得他的手机会再也回不来,不过最后梅林还是把手机还给了他。兰斯洛特不敢停留,生怕他再听到些别的什么,匆匆结了账带他往回走。梅林一直笑,偶尔说一遍天气真好,吓得高文一路抓着他的胳膊。等他们这么心惊胆战地回了公寓,高文放开声音,挥舞着那只缠绷带的手说要找那个混蛋算账,这时候梅林却像醒了一样摇摇头:做出这个决定,他比我更难过。
兰斯洛特什么都不说。
当天晚上高文灌了两罐啤酒,然后嚷嚷着自己喝多了,一定要在梅林家睡,梅林不管他,他就往卧室地毯上一躺。
“你这样,我怎么睡得着?”
高文就爬起来,一边笑一边说自己开玩笑一边去了沙发上。
兰斯洛特想了想,转身去了书房。他把椅子折起来立到墙边,行军床撑开挤在两排架子间,就这么睡到了凌晨几点。兰斯洛特被那个声音吵醒时天还黑着,他经过客厅发现高文还在睡,高文叉着腿,被单一半掉到了地上,另一半压在身下。兰斯洛特走过去一手推着他,一手费劲地将被子抽出来给他盖好。
等他做好这一切,厨房里的声音已经停了。
他还是走过去查看,进门的时候梅林匆匆忙忙地转身,手里举着一个杯子。
“我来喝水。”他对他交代。
兰斯洛特点点头,没有说现在是凌晨两点,他看着梅林从碗柜里取出第二只杯子,提过水壶接水。等水位漫上来,快超过最高水位线的时候他关了龙头将水烧上,等待的功夫弯腰从柜子里翻出两个茶包撕开,提着标签分放在两只杯子里。
“柠檬行吗?”
“行。”
梅林又去冰箱那里取柠檬,柠檬白天切过了,梅林拉开上面的保鲜膜,放到一边等着待会儿盖回去。他把切过的柠檬放到案板上,随手开了案台前的灯管,灯管是冷色的,洒到刀锋上格外晃眼。梅林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按住柠檬,切了两片下来,第一片切得有点厚,切断之后很快落在了台子上,第二片很薄,粘在刀面不肯下来,梅林用指节把它刮掉,然后将两片柠檬送进杯子里。这时候水烧开了,在他们身后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兰斯洛特断了电,把壶提下来,倒进杯子。
他们面对面喝茶,快喝完的时候,梅林用勺子拨着杯底的柠檬片,跟他说:“别难过。”
兰斯洛特抬起头。
“就算将来订婚、结婚了,他还是你和高文的朋友。”
“他不一定会订婚。”
梅林笑了,“早晚的事。”
“他不一定会和格温订婚。”
梅林像没听见这话。他们沉默着喝完第二杯茶,收拾餐具的时候,梅林低头刷着杯子,忽然自言自语一样问他:“你说他订婚的时候,我送他什么好?”
第二天,兰斯洛特又来了,接下来一个礼拜来的都是兰斯洛特,就好像他们怕他连最轻微的更换适应起来都有困难。高文时不时也来他这儿晃悠,梅林说了几次你们谁都不用来,兰斯洛特难得发了次脾气,梅林就什么都不说了。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有一天早上,奥利出现了,带着他的鱼,奥利说自己准备离开这里,去找一个能够寿终正寝的地方,梅林接过那两条很久、很久以前买的鱼,那两条名为老巫师和小王子的鱼,祝福了他。
两条金鱼回来的第三天还是第四天,不知什么缘故,金色的那条死了。兰斯洛特大约是怕他伤心,就偷偷买了条新的回来。梅林心里感激,没有点破。有天晚上,高文看电视,他看鱼缸,看鱼缸里金色的鱼与黑色的鱼形同陌路。
就这样,他又好端端地、活了两个礼拜。
他表演得很好,他曾做过演员,演戏对他而言不是问题,大家渐渐开始相信他真的走出来了,他开始大方地看那些报道、图片,他甚至开始谈论那些事,当作往事一样谈论,他成功骗过了所有人,就在他们以为他终于接受,终于死心时,兰斯洛特发现了他的针头。
那是八月底的一天,亚瑟•潘德拉贡和格温•史密斯正式订婚的那天。
那天早上肯辛顿宫装饰得很漂亮,至少亚瑟吩咐他们装饰得很漂亮,具体怎么漂亮他大概是不知道的,高文也不知道。那天高文穿着西装外套、西装裤、白衬衫、一条领带没系好、酒鬼似的挂在脖子上就那么开到了肯辛顿宫,看什么都像在看葬礼,他刷脸进了大门、正厅,一边往嘴里塞蜜饯一边跟珀西瓦尔讲黄色笑话,一点儿都不怕周围那群公侯伯子男爵听见。如果这是一场婚礼,那他大概早就在心里把那句“我反对”排了八百二十遍,可这是场订婚,没人来征求他的意见。
格温出现的时候穿了条非常漂亮的裙子,裙子是棉花糖一样的粉色,她蓬松的头发披着,里面飞舞着铂金和宝石做的蝴蝶发卡。所有首饰都是崭新的,盖乌斯没什么诚意地提过一句按照常理他们该用亚瑟母亲的东西,不过亚瑟没理会,于是盖乌斯和其他人谁都没费心再提,可格温不在乎,她得到了亚瑟母亲最大的遗物,对她来说似乎这就够了。
订婚典礼开始之前高文已经灌了七八种酒,扯掉了珀西瓦尔的领结。珀西瓦尔大声抗议时,高文说他见不得自个儿兄弟这种场合穿得这么人模狗样。
珀西瓦尔没把领带系回去,顶了一句:“你别来啊。”
高文就笑一笑:“我不来,你负责砸场?”
格拉海德又灌了一杯酒,好像失恋的人是他,“谁都知道这是个错误,格温自己肯定也知道。”
“她知道。”伊连拖着椅子坐过来,远远注视着他那正对来宾笑靥如花的妹妹。
“那她怎么会……”格拉海德想不明白。
“因为她从小就爱亚瑟。”伊连苦笑,“她是想赌一把。”
“她正在输。”珀西瓦尔忍不住评论。
“没什么比皇室婚姻更牢固的了。”莱昂摇着头。
“你错了。”高文仰脖喝干了杯子,“爱。”
说完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你不会真的打算砸场吧?”乔治惊恐地看着他。
“咱们到现在为止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亚瑟有什么难言的苦衷。”莱昂赶忙提醒。
高文摇头,“朋友是干嘛的?朋友是在人犯傻逼的时候揍醒他的。”
“如果兰斯洛特在,他不会这么做。”
“我知道。”高文说,“你们就放心吧,我不会砸他的场子,我只是去提醒他一下,兰斯今天他妈的为什么没过来。”
高文找到亚瑟的时候他正站在内场,握着个杯子站在订婚蛋糕边上,蛋糕有三层,上面有棉花糖一样的粉红色的玫瑰花,还有奶油挤出的绿叶,还有翻糖小人——就是那些最普通最恶俗的
蛋糕上都有的东西吧,高文在心里这么总结。
“参见陛下。”
亚瑟没回答,手里握着个杯子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好像几百个来宾刚刚跟他说完“我很遗憾”。
“亚瑟,咱们能换个地方说话吗?”高文看得有些不忍心了。
亚瑟转头看他,他好像突然听不懂英语了,高文又说了一遍后,他摇摇头,“马上要开始了。”
“是啊,您马上订婚了,可对象呢,对象人在哪儿?”
亚瑟手里的酒开始在杯沿晃,“格温在那边。”
高文也不反驳,“我想跟你——”
“不想谈。”亚瑟打断他,“你别多管闲事。”
“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我想跟你请个假,替兰斯请的。”
“批了。”
亚瑟转身要走,高文拉住他,“你不问问原因么?”
“……不问。”
“我觉得兰斯要是某天请假太多被你踢出圆桌大概可以去当侦探了。”
亚瑟沉默了片刻,他知道高文希望他问什么,他想走,却怎么也忍不住,他就问问,就问问,别的什么也不做,只是问问……
“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高文告诉他,“兰斯只是发现了些针管。”
亚瑟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和他的衬衣一样白,高文连忙接过他手中的酒杯放到一边,再回头看时亚瑟已经站不住了,他扶着桌子,弯下腰,全身上下抖个不停。在有人大叫陛下要晕倒了之前,高文拽住他的胳膊把他从一道侧门拉出去,拐了几个弯来到一个没人的房间把他塞进去,关上了身后的门。
一进门亚瑟就撑不住了,他贴着墙滑下去,两只手抱住脑袋,肩膀颤抖起来。
高文给了他一点时间,过了会儿亚瑟抬起头,拽过他的袖子擦了擦。
“妈的,这像言情小说里的情节。”高文一边骂一边把外套脱下来团成一团给他。
亚瑟拿它蹭了蹭鼻子,再抬起头时眼睛是红的,“有烟吗?”他问他。
“你不会抽。”
“有烟吗?”亚瑟又问了一遍。
高文站起来开了灯,看到他们正在一个看起来像书房的地方,他在几个柜子里搜了搜,过了会儿拿着烟盒回来,“这宫里有没有火灾报警器?”
亚瑟摇摇头,“不知道。”
“这是你家。”
亚瑟继续摇头。
“好吧。”高文叹着气把烟递给他,“没火。”
亚瑟看着他。
高文就转身去找打火机,两分钟后,两个人背靠着门抽起来,高文关了灯,黑暗中只看到两个橙红色的点一闪一闪。
“你这个鬼样子格温怎么会答应嫁给你。”抽了会儿后高文说。
“她知道。”亚瑟还带着鼻音。
“知道什么?”
“都知道。”
“知道她还答应嫁给你?”
“她答应帮我的忙。”
“什么忙?把你爱人逼死?”
亚瑟被一口烟呛得咳嗽起来,高文在黑暗中胡乱拍着他的后背,等气顺过来了,继续问:“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他怎么会是梅林?”
亚瑟不说话,他把腿收回来,缩成个球。
高文再也受不了他这副鬼样子了,“你要再不说我就把兰斯拉过来,等你们家那位把自己扎死吧。”
“我别无选择。”亚瑟的声音又开始哽咽,他沉默了一会儿,香烟头上的橙红色像个警示灯似的闪得越来越急,“我必须这么做,”他像自我催眠似的又说了一遍,“我必须这么做,他必须离开我。”
然后他说开了。
两个小时前,兰斯洛特发了火。
记忆里,他上一次发这么大的火还是在九岁那年,高文跑去找临近街区的人打架、躺着回来时。那时高文横在担架上,两只眼只睁得开一条缝,像那种最薄的镜片。那时候兰斯洛特觉得整个人被愤怒控制了每一根神经,它们全都变成鞭子,在体内疯狂抽打他的血肉,不知道是该痛哭还是一刀一刀剐了他。
两个小时前,看到梅林柜子里那些针头时九岁那年的感觉又回来了。十几根针头在木盒里空空地躺着,其中一个还被扎歪了,看得兰斯洛特心惊肉跳,他来到客厅,把针头扔到茶几上。
“这是什么?”
梅林也不慌,很平静地将书翻过一页,吐出四个字:“订婚礼物。”
兰斯洛特气笑了,“怎么不给他?”
“我会写在遗嘱里的。”
“这份遗嘱什么时候执行?他结婚那天?是不是等他的结婚请帖落到你的门毯第二天早上他就能在晨报上读到一则讣告?”
梅林合上书放到一边,“在他平定不列颠之前,我会一直活着保证他的安全。”
“在那之后?”
“在那之后……”梅林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把这句话说完。
兰斯洛特捉住他的手腕一把撸起他的袖子,密密麻麻十几处针眼暴露在灯光下,兰斯洛特觉得脑子里嗡一声响,一下子站起来,撞得桌子一震。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我告诉你艾莫瑞斯:用伤害自己的方式绑架爱人是最幼稚的做法!你想没想过亚瑟要是知道了该难受成什么样——”
“我没真想让他知道。”梅林试着把手抽回来,“我只想让自己好过一点。”
“你们可以面对面谈谈的。”兰斯洛特没有松手。
“你知道我是梅林么?”梅林问他。
兰斯洛特愣了一下,“知道。”
“那你就该知道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了。”梅林把手抽回来。
“可你还爱他,他也爱你。”
梅林笑了。
爱?爱在现实里要对抗太多东西,我们很久以前就已经从天空掉落,打了滚、沾满了灰尘。他早该想到、他早就该想到,所有重逢、所有拥抱、所有再一次的亲密都不过是一场盛大的回光返照,命运派人来跟他道别,他却错以为那是另一个起点,他跌跌撞撞地来到幸福面前,却怎么也想不到说出的第一个词会是再见——再见,再见。
“你知道怎么回事么。”过了会儿梅林问兰斯洛特。
兰斯洛特犹豫了。
梅林说我讲给你听吧,整个故事讲给你听。
那是两个小时前。
现在梅林讲完了。
兰斯洛特不知道说什么,他完全不知道说什么,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觉得满肚子道理都没了,他坐在那里,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
于是梅林接过了话题:“所以现在你知道了,为什么他必须把我推开。”
兰斯洛特摇头,他还在消化,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他不恨你……”
“他恨我,但那不是他推开我的理由。”
兰斯洛特看着他,觉得自己快要跟不上他的思路。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森德里德最近没有动静?”
兰斯洛特的脑子慢慢动起来,渐渐恢复它原本的转速:是啊,按理说森德里德已经知道了梅林的公寓,抓到了梅林的把柄,这就相当于握住了亚瑟的软肋,怎么现在选举就剩几天了,反而一直没有动静?难道他偏要戏剧性地把事情留到最后一刻再公布?可即使公布了……
“你不在亚瑟身边,你的把柄就伤不到他。”
“是。”梅林承认,“只要他和我不在一起,森德里德就没法指责国王和战争点火者有关系,公布了把柄也只能伤害到我一个人;可这么大个把柄,不一箭双雕实在太亏,更何况伤害我对森德里德是没有好处的,因为他知道只要我不受他威胁,抓到我的人一定不会是他,所以就算他知道我住哪儿,也不会和我硬碰硬,那样吃亏的只会是他自己。”
“他在等。”兰斯洛特明白过来。
“是,他在等我们忍不住的那天,只要我和亚瑟有一点瓜葛被他抓到,那就是他公布的时候。所以亚瑟必须这么做,他必须把我推开,他才刚刚取回王位,他必须干净、清白,他身上不可以有我这样的污点。”
兰斯洛特摇头,“你不是他的污点。”
“我是。”梅林纠正他,“现在阿萨刚离开,莫甘娜也不在,如果亚瑟的位置坐不稳,英国怎么办?他是国王,就要为更多人考虑,所以他放弃的人只能是我。”
兰斯洛特想了想,“不止这一个理由。”
梅林笑了,“当然不止这一个理由……”
“……当然不止这一个理由。”亚瑟笑了,“这是最国王的那个。”
“那最亚瑟的那个?”
“高文,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身份暴露了,全世界都会找他算账?”
高文想过,“他可以用魔法,他的魔法是最强的……”
亚瑟已经在摇头,“一个人魔法再怎么强大,也不可能逃过全世界的追杀,更何况一旦人们知道了我和他的关系,他们有一百万种方式通过我找到他,你觉得如果我有事,他会不会坐视不管?”
高文沉默了。
亚瑟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一包烟也快要抽完。
“你不一定要娶格温。”过了会儿高文说。
“格温知道这事。”
“她知道归她知道,你不一定得娶她。”
“他得死心。”
“恐怕他死心之前就已经死了。”高文没好气地说。
“幸好有你们看着他。”亚瑟吸吸鼻子。
高文有种不好的感觉:“那天你跟他发火了?”
“发了。”
“发火时你没说这些吧?”
“哪些?”
“为他好、保护他的那些。”
“没有。”
“老天……”这回抱头的人变成了高文,“那你都说了什么。”
“我说我不想见到他,再也不想见到他,我说他只是把我当成那个亚瑟的替身而已,他在格林威治宫的时候看见了那个亚瑟的脸,所以把我捡了回去,他爱的人不是我,是他那可笑的执念,我告诉他那个亚瑟已经死透了,一千五百年前就死透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告诉他我恨他,他是我见过最自私、最扭曲、最丑陋的人,我说认识他是我这辈子最恶心的事,他害死了我父母,就凭这一点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我说下次他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会亲手掐死他……”亚瑟闭上眼睛,脑袋磕到门板上,“那些伤人的我都说了。”
高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问:“你真觉得他把你当替身吗?”
“希尔内斯之后,我做了很多梦,而且……”亚瑟睁开眼,这时候他的烟已经熄灭了,蓝眼珠在黑暗里闪着微弱的光,“伊尔镇那天,他跟在我后面从几百英尺的高空跳下去的时候,喊的是布拉德利的名字。”
高文觉得胃都在颤,然而亚瑟还没说完。
“而且就算他把我当替身,我也不想他死。”
“如果熬过魔法部选举,他换个伪装……”
“高文。”亚瑟转头看他,“如果你是我,你会让他冒这种风险吗?”
“那你们以后怎么办?”过了会儿高文问。
“天涯海角,各自为安。”
高文的烟也灭了,房间里一片黑暗,音乐和欢笑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落不到他心里。亚瑟最后擦擦眼睛,将外套还给高文,他站起来开了灯,继续参加他的订婚宴去了。
十分钟后他把戒指套到了格温手上,这就是结局了,那时候他想,这就是他们的结局,没有彩蛋,没有番外……
全文完。
Chapter 12: 莫德雷德
Chapter Text
天气仿佛一个预热的烤箱,悄悄告诉所有人灾难的降临,只是这预警究竟有没有人听,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大多数人不过把热风当作热风而已,吹到耳边,一扇而过。就在伦敦和格拉斯哥两座城市双双忙着心碎的功夫,苏格兰的昆德里同样过得不清闲。
自从被阿古温的私心打乱了计划,森德里德就开始启用β计划。亚瑟入主白金汉以来改变了以往十七年的战略,他不仅对战俘十分宽容,更是下令军队只防御不进攻,搞得森德里德所有硬拳都像打进了软绵绵的沙发垫。这样交了几次手,诸位军事参谋和智囊团出面建议他们改变战略。十几年的漫长战争早已搞得巫师们疲惫不堪,不如顺着国王带起的节奏各退一步。森德里德思来想去,表面上暂时同意了这个提议,眼下魔法这边逼近九月大选,麻瓜那边又计划在战役最初打响的爱丁堡召开新一轮峰会,实在不是双方对峙的好时候。于是当麻瓜们将峰会主题定为了“We are Warlocked”以凸显对战争的厌恶时,森德里德撤下了“Magic is Might”。除了和亚瑟•潘德拉贡远程示爱、准备竞选,暗地里,森德里德在为前两件事准备第三件事。
时间回到两个星期前,当他看到亚瑟和那个叫格温的姑娘一起出现在肯辛顿宫,森德里德就明白手中的把柄算是要彻底搁置了。报纸沾着国王粉的泪水飞满街头时,森德里德上了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魔法部。马夫向南走,一直走到魔法与麻瓜边界处的昆德里,这里重重高楼早已废弃,大约十年前矮人接管了这片土地,浩浩荡荡地展开了土木工程,如今这里地穴遍布,深者钻入地下好几英里。森德里德在其中一个地穴下车,用暗号扣开洞门,接着坐上一个玻璃胶囊似的车,沿长长的轨道往下。一开始周遭只有褐色的泥土、坚硬的灰岩、车下的轨道和两岸的火把,可几分钟后随着一声响亮的“咕嘟”车子冲进了一片黑暗的水域,胶囊车两侧伸出两个螺旋推进器,顶部触角发出萤火虫一样幽蓝的光,引来了附近一群小鱼,可它们谁也跟不上这条“大鱼”的速度,很快就被甩在了后面。森德里德在舱内脱去外套,将一枚浅蓝色别针别到胸口。大约五分钟后,“大鱼”降了压,升上水面来到一个房间中的水池内,推进器往回收,池底百叶窗似的打开排水门,等车子变回一颗透明胶囊时,水也排干了,森德里德走出车子,在铁门上的扫描仪处扫过虹膜,来到了“试管”。
莫甘娜第一次来到“试管”是在六个礼拜前,那时候她和弟弟坐在原本为另一个弟弟准备的车子里,漫无目的。那时莫高斯主动提出可以为他们提供临时庇护所,“试管”就是那个庇护所。
这是座深不可测的地下建筑,形如一支插进土里的试管,内部结构则如蚁穴般复杂,别说外面的人找不到这里,就算外面的人找来了,恐怕也没法在这个庞大的地下穴中找到某个人。这里究竟有多少房间莫甘娜不知道,有多少通道她也不知道,它们全都大同小异,没有名字也没有方向,直直弯弯,弯弯直直,除了火把,没个编号也没个名字,就连一向自认方位感很强的阿萨在这里也没法走上五分钟再原路走回去。有次莫甘娜跟阿萨开玩笑,说他们下次出门非得带捆金线和一根狼牙棒不可,“不然在这么个米诺斯迷宫中转来转去,谁知道会不会转角遇到牛头怪。”
阿萨听了却只是微微一笑,“我觉得这个地方挺好。”
“因为永远用不到防晒霜?”
阿萨摇头,“这个地方让我觉得……安全。”
“安全?”
“安全。”阿萨告诉她,“我总觉得这里有什么东西在保护我。”
“那是我。”莫甘娜翘着指甲告诉他。
阿萨笑了,“真的,我觉得我属于这里。”
“咱们谁都不属于这里。”莫甘娜说,“你只是第一次生活在这种不需要隐藏自己,可以随时随地用魔法的地方罢了。”
“你不喜欢这种感觉吗?”阿萨问她,“这种不需要害怕、可以随心所欲用魔法的感觉?”
“如果我不住在这种像老鼠洞一样的地方,我会的。”
阿萨笑了,“谢谢你陪我。”
莫甘娜就翻眼睛,“其实我只是怕太阳。”
尽管路难走,却也没难走到让莫甘娜望而却步。她始终记得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就算眼下做不了什么结束战争的事,不过她也一直没有停止搜寻“不死鸟”事件的证据。这个想法想想都难,实施起来更是难上加难,每天莫甘娜都会出门转一转,却怎么也转不到上头,也转不到下头,她的轨迹总是停留在同一层,直到大约两个礼拜前才找到一个类似电梯的东西。然而让她迷惑的是电梯里面只有十五个数字,从正七到负七,她随意按了一个正七,电梯往上走,走了七层,她在那层转了转,看了看大同小异的风景,然后找到了另一部电梯。她走进去按下零想回去,却被冷漠的电子声告知他们已经在零层,莫甘娜以为是电梯本身故障,就去试其他键,她按下七,却被电梯又往上带了七个楼层。这时候她才反应过来电梯上的数字就跟向量似的只有长度和方向,而不是一把尺子上的不同坐标。等她某天晚饭时把这个发现告诉阿萨,他却像早知道了似的。
“所以这里的工作人员都会戴着定位手环。”
“定位手环?”
“就是一种手镯似的东西。”他握着自己的手腕比了一下,“上面会显示他们的位置,还可以输入不同目的地。”
“这是你每天和莫高斯学魔法时学到的?”
“是。”
“你知道你的魔法比她强多了吧?”
“我知道。”阿萨掰着巧克力蛙,“我只是想从一个入门级的视角好好看看魔法,”他把一条跳跃的青蛙腿递给她,“你确定不想和我们一起来吗?”
“确定极了。”莫甘娜告诉他。
刚住进这里时莫高斯曾带他们简单参观过几间实验室。“试管”就像魔法部资助下的魔法科学院,有人在这里发明咒语,有人在这里破解诅咒,根据莫高斯的说法,隐形斗篷、反恶咒手套、包括时间转换器都是在这里画出了第一张稿纸。
“这里也负责销毁一些麻烦的东西。”莫高斯告诉他们,“有一个粉碎咒,可以粉碎某个直径范围内所有文字资料,自从十七年前哈利•波特用时光转换器救下小天狼星•布莱克那件事曝光后,森德里德就下令销毁了所有时间转换器的相关资料,说是太过危险。”
“森德里德?”莫甘娜挑高眉毛,“你说的是现任部长的父亲老森德里德吧?”
“是。”莫高斯回答,“他也曾任魔法部长。”
“他也曾下台。”莫甘娜刻薄地补了一句。
莫高斯并不为她的刻薄所动,“说起来,他还是因为‘试管’下的台。”
“怎么讲?”阿萨问。
“十七年前,他动用魔法部很大一笔资金资助了‘试管’一个项目,后来项目流产,又恰好赶上他对梅林事件不当的处理,就被赶下去了。”
“那是个什么项目?”莫甘娜不经意地问。
莫高斯答得干脆:“魂器。”
“我听说过那个。”阿萨说,“那是种邪恶的东西。”
莫高斯笑了,“恐怕这是大多数人对魂器最大的误解,你不能因为它曾被黑魔王使用过,就觉得它也是种邪恶的东西。”
“可就我所知,分裂灵魂要通过谋杀。”莫甘娜反驳。
莫高斯没有否认这点,“可灵魂附着却不是。”
“什么意思?”
“分裂灵魂是为了把灵魂附着到另一个东西上。”莫高斯说着用餐刀切下一小块黄油抹到面包上,“分裂的部分要杀人,可把灵魂黏合到另一个东西上需要的可不仅仅是咒语,它要求强烈的情感。黑魔王想选择霍格沃茨四位创始人遗物作他的魂器并不仅仅因为那四样东西有强大的魔法和历史意义,更因为他对它们有某种强烈的偏好。他对马沃罗的戒指、他的日记本、他的蛇,还有哈利•波特都有种他对别的东西没有的执念,所以他才可能把灵魂附着在那上面。有人说这充满了某种哲学原理,分裂灵魂需要死亡,黏合灵魂需要执念,执念战胜死亡,死亡销毁执念。”
“所以当年那个项目是想做什么?”阿萨问,“魂器?”
这次莫高斯不讲了,“这个故事太长了,咱们还是下次再讲吧……”她说着,将目光和话题转向莫甘娜:“你真的不打算和我们一起做些魔法小练习么?”
莫甘娜耸耸肩,“我喜欢自学。”
“好吧。”莫高斯也不逼她,“如果哪天你想加入我们,告诉我,我接你去-106。”
莫甘娜从没去过-106,而她不知道的是,对于每次都由莫高斯带路的阿萨来说,他也从没有去过真正的-106。
而-106,正是森德里德来到“试管”那天进入的房间。那天森德里德和莫高斯在-106房间待了整整一下午,而某对没有血缘的姐弟压根不知道有这么场会面。
彼时,距离爱丁堡的联合峰会只剩下短短十七天。
§
离联合峰会还差五天的时候,亚瑟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久违的米希安打来的,他最初看到来电显示的时候有些发虚,不知道如果对方问起某些事他该怎么处理。他盯着那个头像,直到尖叫的铃声越来越响,他不得不把电话接起来,米希安没和他寒暄,直奔主题:塞诺斯病了。
“病了?”亚瑟有些惊讶。
“是。”米希安声音很紧,“他病了有一段时间了,一直断断续续地发低烧,但温度一直不高,我们先是用了物理降温,后来又用了药,昨天给他挂了点滴,可他还在发烧,越烧越高,怎么也退不下去,两个小时前还开始说胡话,说想见爸爸……”
亚瑟跳起来,“我现在过去。”
“我们没在孤儿院,我把他接到家里了。”
接着米希安给了他一个地址。
亚瑟夹着话筒抄过笔记下来,说他一会儿就到,然而他刚挂电话、外套没穿就被阻止了。
“亚瑟,你不能就这么过去。”盖乌斯告诉他。
“我知道我是国王,我只是看一眼。”亚瑟争辩,“我陪他一会儿就回来,就一小会儿……”
盖乌斯摇着头开始给他讲皇室的运作方式,“首先我们得去查看情况,确保这件事属实,那的确是米希安的电话她也没有被谁控制,然后我们得确保周边环境、确保塞诺斯的病对您没有传染性,如果这一切定了、确定您可以过去了,咱们再商议交通方式和安保问题,您绝不能自己开车过去,魔法部又有一百种方式拦截门钥匙和壁炉……”
亚瑟揉着太阳穴,忽然痛恨起自己的身份来,“最快什么时候?”
“最快也要一两天。”盖乌斯回答,“可您的日程不允许。”
亚瑟在心里骂了一句,为了让自己保持繁忙不去想他他把自己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这一点儿也不困难,作为新任元首,在九月峰会之前,他所有人都得见见,他不能一到现场,像个送茶水的毛头小子似的凭着肤色判断哪位大人来自哪个大洲。亚瑟翻了翻日程表:丹麦大使,挪威国王,爱尔兰外长,光是这几件事他就一件都推不掉,更何况他还要处理国内的事。他瞪着日程看来看去,看来看去,唯一可以推迟的就是试穿结婚礼服,只是那件事他本来就没安排多少时间。
“后天去。”亚瑟指给盖乌斯看,“后天上午我不去试结婚礼服,这样应该能腾出两个小时。”
盖乌斯一点头,亚瑟就把日程表交给莱昂,“看看前面那场访问能不能缩短点,我从爱尔兰回来直接去塞诺那里。”
莱昂点点头,有点同情地看着他。
“我去给米希安回电话吧。”盖乌斯主动把这件事揽过去,“我给她解释一下你现在的处境……”
“谢谢你盖乌斯。”亚瑟眼神闪了一下,垂下去盯着地毯,“还有一件事……”
“什么?”
亚瑟声音轻起来,“我过去的时候……他不能在。”
亚瑟担心这个不是没有理由,既然塞诺斯迷迷糊糊说想见爸爸,那么米希安就没有理由只打一个电话。梅林出现在台阶上时,离她拨出他的号码只间隔了不到一个小时。对于那两个人的情况她已经从盖乌斯那里知道了大概,所以梅林一进门,米希安也没有多问,只是亲了亲他的脸颊就把他带上了楼。
楼上有三个房间,她把梅林带到最里面那间。他们进屋的时候米希安的男朋友马修•隆巴顿正用海绵沾着水给那孩子擦着干裂的嘴唇,塞诺斯的嘴唇像被太阳烤得龟裂的土地,一张小脸都烧红了。
他们一进门隆巴顿就站起来退到一边,安慰地揽住米希安的肩膀。梅林坐到床边,从被单下摸出塞诺斯的手,握着手腕开始探测他体内的魔法。
最初在街上探测到塞诺斯的魔法时,他只感受到一种几乎静止的冰冷,而现在塞诺斯的魔法像南北极融化的冰川,汇入海洋变成一场酝酿中的海啸——这绝不是寻常着凉或病毒性感冒。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隆巴顿犹豫了一下,“他六月初就开始觉得天气热,可那时候所有孩子都觉得天气热,所以我们没怎么重视这件事,就在房间里施了几个清凉咒。后来其他孩子就不抱怨了,塞诺斯也没再提这件事,直到六个礼拜前他的体温忽然开始升高。那几天刚好赶上亚瑟才回白金汉,塞诺的体温又在正常范围内,所以米希安和我就带他去了圣芒戈。他们做了些检查,说是天气原因,让我们回来多用点咒语,我们就加大了清凉咒的力度,后来其它孩子开始觉得冷,我们就把塞诺从孤儿院接回了家。两个礼拜前他开始发烧,我们用了物理降温,给他吃了药,又带他看了几个私人医生,怎么都不见效,不过那时候他还一直只是低烧,除了头晕没什么大的反应;可昨天晚上他吐了晚饭,之后就突然烧高了。”
“晚饭是什么?”
“意大利通心粉。”米希安自责地咬着嘴唇,“他一直很喜欢意大利通心粉,以前吃从来没什么问题,我也没有改配方,通心粉大家都吃了,马修和我都没事。”
梅林点点头,“试着用酒精给他擦擦,我出去一下。”
大约五个小时后,梅林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一副银色手镯。
“这是那种抑制魔法的手铐?”米希安问。
梅林摇摇头,把手镯缩小戴到了塞诺手腕上,“这是个冰冻手镯,魔法部制造了上百个用于秘密审讯,它能强行降低佩戴者的体温,我已经取消了上面的反摘除魔法,等他的体温降回了正常范围就一定要及时摘下,不然这东西会冻死他。”
米希安点点头,甩着一支温度计来到床边递给梅林。
梅林捏着塞诺斯的嘴把温度计插到了小家伙舌头下面,不知道是他动作太大还是手镯起了作用,塞诺醒过来,眼睛虚弱地睁开一条缝看到他。
他见到了爸爸,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另一个爸爸也在这儿。
“他过两天来看你。”梅林告诉他,掌心贴在他的额头,觉得温度降下去了一点。
“没有……大冰球……”
“什么?”
“没有大冰球……”
塞诺挣开他的手,掌心向上,在一道微弱的闪光过后,他掌心像一口枯竭的泉眼似的冒出了几点水珠。
“睡一觉。”梅林俯身亲亲他的脸颊,“睡一觉,醒来的时候你就又能变出大冰球了。”
那晚他没有走,米希安给他收拾了一间客房他也没去,梅林陪在塞诺斯身边,有种那个人也在的错觉。第二天塞诺斯的体温恢复了正常,他们把手镯摘下来,没两个小时他的体温又升回去,就好像一支人体温度计似的不断吸着热,他们没办法,又把手镯戴回去。米希安去了孤儿院,马修也要去夜骐体验店,梅林就给兰斯打电话说明了情况,留在了这边陪塞诺斯。他们一起看电视,梅林给孩子买了冰激凌,中午拌了点儿沙拉,还煮了一大锅玉米浓汤。梅林很久没照顾别人了,他看着塞诺斯喝汤喝得香,也觉得很充实。有一会儿塞诺斯半张脸埋在碗里,咬着碗沿两只眼睛瞅着他似乎想跟他说话,最终没有说。晚上的时候梅林烤了块鸡胸肉,米希安夸了他半天手艺,等吃完饭后,她去洗碗,马修凑过来,问梅林是怎么做的,梅林就一边给他讲一边把步骤写下来。八九点的时候,塞诺斯玩够了玩具,梅林把小家伙揽在怀里给他念故事,塞诺斯有本安徒生童话的立体书,翻开后那些卡片会撑起城堡、船只和海浪,读到《海的女儿》时,梅林才念了个标题,塞诺斯就抬头问他:“你和爸爸吵架了吗?”
梅林愣了愣。
“每次我从电视上看到他,都觉得他很孤单。”塞诺斯告诉他。
“小孩子还懂孤单啊。”梅林勉强笑着揉揉他的头发。
“懂的。”塞诺斯说得很认真,“我小时候,妈妈刚失去爸爸那会儿也是这样。”
“可你妈妈后来渐渐好起来了是不是?”梅林咬着嘴唇,将书合上放到一边下了床,“你该睡觉了。”
塞诺斯也不追问,“你呢?”
“我在楼下,你要想我了,我就上来。”
塞诺斯点点头,把书签夹到书里,“等爸爸来了,我让他给我念这个故事。”
梅林没说话,出门的时候把书带走了,他在身后合上门,发现米希安正端着杯茶站在楼道里。
“我想你也许想喝点东西……”
“谢谢。”梅林接过来,随她来到客厅,这会儿已经将近十二点,不过马修也没睡,正翘着脚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和梅林打了个招呼,然后把电视调到了静音。
“怎么样?”
“他好多了。”梅林回答。
“能查出原因吗?”米希安问。
梅林摇摇头。
马修和米希安对视一眼。
“改天庞弗雷夫人就回来了,到时候我再问问她……”马修说着吻了吻米希安的脸颊,“别担心,他不会有事的。”
米希安接受那个吻的时候有点担心地往梅林的方向瞥了一眼,可梅林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上的足球比赛,过了一会儿才转过头。马修和他打了声招呼,然后抱着笔记本电脑去了书房,之后米希安坐下来,撕了包薯片递给他,“你这两天累坏了吧。”
“看孩子而已。”梅林耸耸肩。
米希安嚼着薯片,“马修今天从超市捎了只鸭子回来,说明天中午要好好犒劳犒劳大家。”
梅林看着她。
“他还买了些芜菁和牡蛎,纳威——就是他父亲,去年圣诞节送他的那瓶白葡萄酒他也不想留了,说是塞诺斯现在好些了,要庆祝一下呢,对了,马修还是做约克郡布丁的一把好手,等明天中午……”
“米希安。”梅林打断她,凄惨地笑笑,“他不想见我。”
五个小时后,梅林走了。
米希安扶着门框看着他的背影。其实她还有些别的事想跟他说,一些最近发生的反常的事,可看到梅林的状态后公主把所有话都咽了回去,她不忍心让他操心这个。虽然她不明白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却也不想过多干扰别人的隐私。
不过尽管如此,关于那些反常的事她过去几个星期也没有保持沉默,通过兰斯洛特,米希安联系到了白金汉宫目前的“管家”莱昂。三个礼拜前,塞诺斯病得还没那么重的时候她就找过他们俩,那次他们坐在客厅里,和她姑姑艾丽斯一起。艾丽斯在女儿死后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几个礼拜前兰斯洛特和高文找到她们,提起了他们在巨石附近贝格尔湖区的发现。尽管依然难过,艾丽斯还是整顿精神去贝格尔湖区探查了一番,她围绕巨石取了不少样本,然后回到地质研究所复职,发现了另一些事。
“是湖泊。”她给盖乌斯和莱昂展示她从单位拿回来的数据,“这些都是这几个月以来英格兰主要湖泊的水位和水质数据,洛蒙勒德湖、奥赫湖、斯米尔湖……我们还额外检测了霍格沃茨的黑湖,每年七月不列颠西部的降水量应该是最充沛的,可现在这些湖泊全都像蒸发一样越缩越小,不止是兰斯洛特和高文提到的贝格尔湖,整个福斯湾地区都发生了大规模生物死亡现象,许多湖边都冲上了鱼类尸体。过去几个月野生动物学会和皇家地质学会一直在联手研究这个问题,他们取了不同地点的湖水样本回来分析,我们发现不止一处湖泊的矿物质含量翻了十二、三倍,还从湖床上提取到了大量硫磺和硼砂。”
这话听得莱昂一脸茫然。
艾丽斯递给米希安一个眼神,米希安点点头,转身去了。公主回来的时候端着一杯热水,艾丽斯取出了一盒玫瑰花茶,挑了朵放进热水里,用一根玻璃棒搅了搅。没几秒钟,花瓣上散开几缕红色融进水中,整杯水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种淡淡的橙色。
“这些玫瑰花掉色?”莱昂很茫然地猜。
“不。”米希安告诉他,“四五个月前,马修用这些花茶泡水时,泡出来还是蓝的。”
“花青素。”艾丽斯解释,“玫瑰花里的花青素遇碱性水会变蓝,遇酸性会变红。”
“所以苏格兰的水在四五个月内从碱性变成了酸性?”盖乌斯问。
米希安点点头,“起先马修以为是我们家的问题,后来发现好像不是。”
“我们觉得这是大量生物死亡的原因,是水的问题。”
“可你们不知道水的问题又是什么造成的?”莱昂问。
艾丽斯点头,“不过有一种说法……”她取出一份剪报,铺平在桌子上,“列夫•门捷,英国科学院地质研究所,我不知道去年圣诞那天晚上你们有没有人看过《地球解密》?那是一档科学探索类节目,去年圣诞节那天,嘉宾就是列夫•门捷。”
盖乌斯和莱昂都摇摇头。
“好吧。”艾丽斯继续往下说,“那天晚上他在节目里提出地球已经进入了一个不可再生资源开采的致命转折点,如今地壳结构比过去的几百万年都要脆弱得多,人类活动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星球自我恢复的额度,它正在透支。”
盖乌斯越听越迷糊,事情怎么越说越玄了,“这和苏格兰的水有什么关系?”
“今年四月的时候,门捷死了,心脏病,死在了四月二号。”
“‘不死鸟’事件的前一天。”
“对,所以没人过多关注他的死亡,不过就在三月底,他在《自然》杂志上发表了篇论文,是关于苏格兰的地质结构与水源污染的,论文里他提出了一种观点,说是地壳已经进入了下一个活跃周期,离心力正——”
莱昂终于忍不住举起了手,“我有点跟不上。”
艾丽斯放下了剪报,“简单说,列夫•门捷觉得某种物质正从地心渗出来,污染了地表水。”
“这就能解释湖床中的硫磺和硼砂。”米希安补充。
莱昂一脸懵逼地看着她们,“好吧,设这些假设都是真的……”
“等下,先看看这些数据。”马修•隆巴顿说着掏出了另一卷文件,文件上是一条折线图。
“这是什么?”
“是邓布利多军制作的魔法能量波动图。”米希安告诉他们,“马修的父亲,纳威•隆巴顿是邓布利多军的初代成员,这张魔法能量波动图就是他们制作的,上面记录了过去几个月魔法干扰波的活动情况。”
“从伊尔镇那次开始。”盖乌斯看着数据上的第一个峰值,那次事件他记得太清楚了,阿萨和莫甘娜两个人的魔法双双失控,莫甘娜顶撞先王被关进了伦敦塔,阿萨失控中杀死了图书管理员。
“是。”马修的手指顺着线往下滑,“伊尔爆炸那次的魔法干扰波是最强的,那次事件后许多魔法高强的人和龙都消失了,所以邓布利多军决定开始记录。第二个峰值是在不‘不死鸟’事件当天,这次的魔法干扰波非常弱,不过也达到了一个小峰值。第三个峰值是在五月十三号那天,第四个是六月初,虽然没发生什么别的事,不过从那个时候开始不列颠气温开始明显升高,第五个峰值是在两个礼拜前……”
“‘巨石任务’当天。”盖乌斯觉得快要说不出话。
“是。”马修说,“一开始我们不觉得这些事有联系,当时亚瑟还没有成为国王,很多事我们都不知道,可现在看来,好像每次发生什么事,空气中这股干扰波都会出现。”
“所以,不列颠的天气正在变热,苏格兰的水正在变酸,空气中还有一股魔法干扰波,每当发生什么的时候就会出现。”莱昂总结。
“或者当干扰波出现的时候就会发生什么。”马修纠正。
“不止是这样。”米希安补充,她一手拿着魔法能量波监测数据,一手拿着过去几个月各大湖泊的水质检测报告,将两份文件叠在了一起,莱昂凑过去看,起先他没发现什么,可很快明白过来——
“五处峰值是重合的。”这个发现让他不寒而栗。
“是。”马修和米希安对视一眼,“这两份文件一份来自魔法,一份来自麻瓜,如果不是我们几个机缘巧合凑到了混血的中间地带,或者兰斯洛特和高文没有把巨石边的发现告诉艾丽斯,或许永远不会有人把这两样东西联系起来。”
“魔法部部长知道这件事吗?”盖乌斯问,“苏格兰现在是魔法地盘,他总得管一管吧?”
“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马修说,“森德里德没有管,不仅没有管,他还掐死了所有关于伊尔爆炸后人口失踪和龙失踪的报道。救世铁三角和马尔福他们几次沟通无果,所以自从兰斯洛特和高文发现了巨石湖边的异常,我们已经重新集结了邓布利多军和凤凰社,现在是他们在暗中调查这些事。米希安说亚瑟应该也会想知道,所以我们告诉了你们。”
“现阶段我们有什么能帮忙的吗?”盖乌斯问。
“麻瓜技术。”艾丽斯说,“如果隐瞒这些事的人中有森德里德的人,他不会轻易让巫师发现,所以我们需要麻瓜的技术支援。”
“我们在想如果国王能派一支麻瓜科学考察队来看看……”
“不行。”莱昂首先拒绝了这种提议,“亚瑟和森德里德正在义和前期,官方无论如何不能派人进入魔法地盘,考察地形更是不行,会有重新挑起战争的危险。”
“如果是私下来呢?”米希安问,“不以官方的名义?”
“我觉得可以。”盖乌斯说。
这次莱昂没有反对。
“科考队的事儿可以交给我。”盖乌斯说,“不过这些事亚瑟还是得知道,得挑个时间让你们见面……”
事情就这么定了。
然而他们一直没找到时间,亚瑟的事情一件接一件,总也没个完。盖乌斯用电话和米希安沟通了几次,米希安也表示理解:就算没有麻瓜国王,这件事凤凰社和邓布利多军也一直没放手。盖乌斯听了点点头,这事就这么拖了下去——直到塞诺斯病了。
塞诺斯病了后,是盖乌斯联络的米希安,他借此机会不仅约了时间,还约了莱昂,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一起把这件事告诉亚瑟。于是梅林离开后、亚瑟要来的那个上午,艾丽斯提着更多湖水样品到了米希安家,马修也请了假,三个人聚在一起,一边喝茶一边等亚瑟的到来,塞诺斯刚刚送走一个爸爸,知道另一个要来,也就没那么伤心,小家伙眼睛里亮着金光,让一架纸飞机围着屋顶飞来飞去,就这样乐此不疲地玩了两个钟头。十点钟的时候,米希安估摸着亚瑟快来了,就又煮了一壶茶,她和盖乌斯通了下电话,确定计划没有变后才拨出了茶叶。将锅架在炉子上时,她怎么也想不到,那双疲累的、穿着昂贵皇家定制手工皮鞋的脚从来没能落到迎宾毯上。
让我们把时钟往回拨,拨到“探亲日”那天早上,当梅林在米希安家里喝下最后一杯咖啡时,莫甘娜开始了她的计划。经过几个礼拜的观察探索,她已经摸熟了这里人的作息规律,比如每天早晨七点四十到四十五之间会有一个紫袍子女巫来她的房间清扫,比如紫袍子女巫每次都会推一辆宾馆清洁工似的车,比如她进门后总会习惯性地将门卡塞进左手边的口袋,诸如此类,等等等等。于是“探亲日”早晨八点零五分,“清洁工”从公主房间里出来时年轻了几岁,她穿一身并不那么合身的紫袍子、推着清洁车站到了电梯里。等两面钢门牙齿一样闭合、切断了视野里那条熟悉的走廊,“清洁工”往定位手环里输入了几个礼拜前听过的那个号码:-106。
按下确定。
电梯划着风落下去。
可“清洁工”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在她的房间里,另一名本该“昏迷”的清洁工忽地坐了起来。
莫高斯收到第二条消息是在五分钟后,手下把纸条递给她,她将它捂在胸口做了个祈祷才打开——最终一轮民意调查显示森德里德落了对手十二个百分点。这结局虽让人失望却也在意料之中。莫高斯将纸条点着、扔进烟灰缸,既然森德里德连任无望,那么这个布了近二十年的局也终于来到尾声、可以破釜沉舟了。
“人到位了么?”莫高斯问那个将消息传给她的手下。
“三组人都到位了。”那人回答,“情报显示目标几天前改了行程,所以我们把行动时间提前了两个小时。”
莫高斯站起来,“A.S.A.呢?”
“A.S.A.已经到了车库。”
“做得好。”
手下离开后,莫高斯来到镜子前,看着自己打卷的金发,还有身上那件过于肥大的深红长袍。长袍洗了太多遍,又有将近二十个年头,虽然精心收着,可终究是破过了又补全的东西,许多地方磨得薄了,隐约可以看见皮肤,还有袖口处的线头……
莫高斯看着镜中的自己,想着、想着,母亲当年是否也曾像自己一样站在镜子前,带着同样的希望和雄心去迈上那条凶险的路?那时候她是否知道自己即将向永生迈出前人所不曾迈出的一步?当她躺在瓦砾中、被浓烟烈火包裹、舔舐,是否曾后悔、曾幻想有一天自己的女儿会用十七年改写那个悲剧的结尾?
莫高斯不知道自己在镜子前站了多久,她在镜子前站得思潮澎湃、热泪盈眶,然而几分钟后她穿上外套、下到车库,见到了等待的莫德雷德,就重又变回那副恭敬的领路人模样了。他们沉默地上了车,莫高斯扫描虹膜和掌纹,车子没有一如既往地向前,而是走了另一条通道,这条通道两岸没有火把,铁轨却刷了夜光涂料似的始终亮着。
“这不是通往练习室的路。”莫德雷德看着窗外。
“今天咱们不练魔法。”
“干什么我说了算。”
“今天不是。”莫高斯看着他,“今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莫德雷德有一会儿想拒绝莫高斯的摆控,不过最终好奇还是占了上风。他能感到他们在向下落、还在向下落,他不知道他们究竟落了多久,却知道他们一定已经在地下几千英里的地方。他觉得越来越热,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焦躁,还有一股亲切的感觉,这让他有些恐慌,就在他准备叫停时,车子停下了。
他们从车里走出来,面前的石门像得了什么命令似的向两侧恭敬地滑开,莫德雷德被熟悉的感觉包裹着愣了片刻,然后他迈开步子。
这是间屋子,不过说是屋子却也不准确;如果不是知道他们正处在地下,莫德雷德会错觉自己走进了一座神庙。这间屋子比之前“试管”里任何屋子都更古老,罗马式的柱子撑着十几米高的天花板,天花板上绘着神秘的几何图案,蓝色火焰由铁链吊着从上方垂下,在他们走过时敬礼般地旺起来。莫德雷德走过屋子,走上几级台阶来到一个更高的平台,平台上有一个祭坛似的东西,边缘雕刻着火焰、山峰和如尼文。
莫德雷德摸着那些文字。
“这是哪里?”
他转过头,却惊讶地发现莫高斯眼里盈满了泪水,接下来,她说出了他余生难忘的一句话——
“阿萨,欢迎回家。”
莫德雷德稳了稳神。
“你说什么?”
莫高斯注视着他:“阿萨,欢迎回家。”
“我不叫阿萨。”莫德雷德挑出其中最容易反驳的部分,尽量镇定地回答,“这是——”
“这是森德里德给你讲的版本。”莫高斯接口,“他告诉你你叫莫德雷德•麦克格拉斯,你的父亲是魔法交通司一名员工,母亲是圣芒戈的护士,他们双双死于安东尼发动的魔法大清洗,你大难不死,因为一个错误进了麻瓜孤儿院,后来又进了宫成了假王子,孤儿院错误地将你的名字记成了阿萨•菲尔德,而后来将近十七年里,你以亚瑟•潘德拉贡的身份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只可惜那些都不是你,你真正的名字,是A.S.A.,二零一七年九月一日清晨八点零九分,你就诞生在这间屋子里。”
莫德雷德嗤笑,“这是你的版本?”
“这是你的故事。”莫高斯告诉他。
“我不想听。”
“连你母亲的故事也不想听?”
莫德雷德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
“好。”莫高斯依然镇定,“那我给你讲一个我母亲的故事,你想听就听,听不下去可以随时离开,你不想相信可以不相信,就当是我信口编来的一个无聊的故事,也没什么损失。”
莫高斯见他没有拒绝,就继续往下说。
“四十六年前,英格兰南部,一个叫吉尔莫顿的镇子上住着一个叫艾米莉亚的姑娘,如果没有发生那场事故,她的人生会和别人一样。艾米莉亚出身一个魔法世家,七岁那年,她像大多数人一样表现出了魔法,可不巧的是,她表现出魔法的那天、那刻,他们一家正开着车,行驶在盖尔洛赫的盘山公路上,事故发生的时候她对一切知道得懵懵懂懂,当她被母亲从燃烧的车板下抱出来时,双腿已经没了知觉,而她那原本美丽的母亲,也在那场事故中失掉了半边脸。幸运的是,艾米莉亚的母亲很快振作起来,事故发生六个月后,她遇到了一个男人,那男人不在乎她失掉的容貌,因为仅那半边脸就已经比寻常人更美。几个月后,艾米莉亚的母亲嫁给了他,一年后,他们生下了一个男孩,取了艾米莉亚祖父的名字。”
“森德里德?”莫德雷德猜测。
莫高斯微笑,“森德里德是人们所能想象的最贴心的男孩,尽管有一个残废了双腿的姐姐,可他从来没有以此为耻,他踩着椅子为她拿柜子里的东西,陪她去花园里,他会将花朵别进她的头发,喊她他的天使,他给艾米莉亚带来了莫大的安慰,以至于艾米莉亚十一岁那年进入霍格沃茨时,并没有觉得自己比别人少了很多东西……三年级的时候,艾米莉亚第一次从魔法史课本里听到了一个词:德鲁伊。德鲁伊认为自然是魔法之源,而我们始终和魔法之源隔着一道门,我们可以用魔杖里的凤凰尾羽、龙神经和独角兽毛念出咒语,就好像接过那扇门下塞过来的东西,可却始终打不开那扇门。那时候艾米莉亚第一次想到,如果能够打通那扇门,或许就可以创造人体与自然之间的魔法连通器,得到无穷无尽的法力,可这谈何容易……艾米莉亚十七岁那年,是黑魔王第二次倒台的一九九八,那年十二月,长达半年的食死徒庭审之后,罪行一件件公开,艾米莉亚在铺天盖地的信息中看到了一个词:魂器,就在那时候艾米莉亚知道了,原来想要精神和物体联通,只需要一条人命和一个咒语。
“那时候她觉得黑魔王愚蠢,把灵魂附着在一把剑或一个金杯上,剑会被人抛到湖底,金杯可以被人抛来抛去,那么保护了那片灵魂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如果它不能做更多事?然后纳吉尼给了她灵感,那条蛇可以咬人、可以被支配着发动攻击,而蛇本身并不具有魔力,那时候艾米莉亚就想,如果我们的灵魂可以附上一个本身带有丰厚魔法嫁妆的物体会怎样?”
“……你们选了什么?”
“一座火山,一座小小的死火山。”莫高斯微笑,“这个项目我做了十年,期间遇到了许许多多问题,把灵魂附在一个笔记本上需要的魔法都高深莫测,更何况一座火山?我们试了很多方法,要想完成我母亲的设想,无非就是要解决两个问题:作为润滑剂的魔法,还有一个足够强大的灵魂,我们找了许多人,试着抽取魔法把它们捏在一起,可排斥反应太强大了,这是一个现代主义的社会,人与自然之间的异化,人与社会之间的异化,人与人之间的异化,人与自己之间的异化……我们没有这项技术,我们捏不起来,于是我们找了一种比人更简单、更强大的动物——龙,龙的灵魂更纯粹,这种生物古老鳞片下覆盖着的是现代人没法理解的中古魔法,它们的灵魂的确可以附着在火山上,我们由此把那座小火山变成了纯天然的魔法电波干扰发射塔,于是有了六个月前的伊尔镇事件,然而技术并不成熟,我们担心会引起怀疑,怎么办?我们制造了一场爆炸,用地面上的爆炸来转移视线。其实伊尔镇事件不过是场实验,实验证明龙可以用,却也不可以用,因为龙的思维太过简单,再好的训练都不能让它们在灵魂碎成一片一片时依然为我所用,然而这型技术是多么重要……试想一下,如果巫师界的人可以从此控制山、控制云、控制雨、控制天空与大地,海洋与潮汐,地球的环境恶化和人口膨胀又怎么可能再是问题?我们可以控制地震,控制火山,甚至有朝一日将手伸向外太空——想一想,这会是多么、多么伟大的发现,而我们只需要付出多么、多么小的代价。然而不行,不可以,没有一个人可以强大到将自己的灵魂完好无损地贴合在那座小小的火山上,如果说我们只有一个机会,那就是你,阿萨,你不知道你是怎么诞生的吧?你诞生于魔法,但这魔法不来自你父亲,也不来自你母亲,而来自那座山,那座小小的、沉寂多年的火山,亚瑟王座山,The Arthur’s Seat Altor,The A.S.A.,亚瑟王座祭坛计划,魔法世界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计划,它的成果将影响此后千秋万代……”
“你在骗人。”
莫高斯微笑,“六个月前那场成果花去了我们十年时间,可这个计划第一次启动不是十年前,不是你降生的二〇一七年,也不是二〇一六年,它第一次提出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由一名叫贝拉特里克斯•布莱克的食死徒。后来黑魔王倒台,这个计划也被一并搁置,直到后来,一九九九年、世纪末才重新从旧档案中被人挖掘,除去提出者本身的立场问题,科学家们发现它实际上是可行的。从那时起他们进行了很多实验,可结果一直不理想,直到我母亲加入了这个项目,她知道要达到目的必须使用特别手段而不是纸上谈兵,只可惜彼时的部长目光短浅,金斯莱•沙克尔从来不是一个狠得下心的人。所以在长达十三年的时间里,艾米莉亚只做了一件事:她成功治好了自己的腿。”
“在瘫痪了二十四年后,三十一岁的艾米莉亚将自己那形同虚设的双腿变成了一具魂器,从此控制肌肉的不再是神经,而是灵魂。她重新站起来,组建了自己的家庭,她牵着我走到了魔法部长面前,只可惜那时候对方还看不到这项技术会做出怎样的颠覆。金斯莱•沙克尔只看到了危险,巨大的危险,技术被滥用的危险,还有那些所谓的伦理、道德……于是艾米莉亚又等了三年。三年之后沙克尔下台,而她那二十六岁的弟弟则进入了魔法部,负责魔法财务司的审批。那时候我母亲在魔法科学研究院已经小有名气,他们姐弟二人联手,没几个月就从世界各地搜罗了一批工作人员进行秘密人体实验。那个时候技术还十分落后,一开始他们使用的是摄魂怪吸走的犯人的灵魂,虽然走了些法律程序,不过也没碰上太大的问题。可科学家们很快发现这行不通,犯人们很多身体濒临死亡、灵魂濒临崩溃,在阿兹卡班被抽走的灵魂不是很好的实验对象。于是他们开始使用身体健康的麻瓜、后来是巫师,可是也不行,我母亲知道他们需要一种更纯粹的灵魂,一种最容易被改造的灵魂——婴儿的灵魂。虽然婴儿同样不好控制,可只要灵魂提取控制在一定范围内,这个婴儿就可以由我们调教抚养长大,所以他们做了一个招募计划,选取了一批身体强壮魔法能力又突出的女巫。当然,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同意放弃大好前程来当科学家的小白鼠?许多人都是被请来的,很多人宁死不从、故意堕胎,所以我母亲不得不严加看管。到最后,请来的五十名实验品中只剩下了精挑细选的五位……你母亲就在其中,根据记录,她从一开始就不是很配合,她本是古老家族的名媛,只可惜家里和当年的部长大人闹了些间隙,我母亲看她条件不错才一并抓来。她本来有很好的工作,生活,帅气多金的未婚夫……为了达到效果我母亲不得不采用强制性自然受孕,她并不想要你,因为她知道一旦你出生她的末日就到了。如果我们要调教一个孩子,让那个孩子完全为我们所掌控,就势必会留子去母。所以她一直想杀了你,这对一位母亲来说绝不容易,但对一个女人来说谁也不想留着一个毁了她生活的强暴者的孩子……我说过了,你母亲很不老实,她试图逃出去,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她捣毁了我母亲的机器,或者说她根本不知道如何操作的东西,她毁掉了整个基地,一片火海中事情本来瞒不下去,但幸运的是,就在那时候,梅林出现了。他公布了魔法,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这就在老森德里德下台之前留了一定缓冲时间。埋葬了艾米莉亚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处理相关实验人员,大多数人或死或伤,处理起来并不困难,除了一点:你。世界上所有魔法检测设备都不能在婴儿身上检测出魔法,只有你,你身上的魔法年量高得惊人。于是老森德里德只能猜测是山峰回火,本该向另一侧传输灵魂的通道将魔法传了过来,附着到了通道这头你的身上。他们本来可以把你留在这儿,慢慢研究,慢慢学习,可那时候留下你实在不是件安全的事。于是老森德里德决定他在任期内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保护我母亲的实验成果,所以他辗转把你送进了宫,知道有朝一日你必定能为我所用——这个计划很冒险,甚至可以称为鲁莽,可你要相信我们从始至终一直在密切关注你的成长,你的一举一动。你瞧,你和那座山原本就是血脉相连的同胞,只有你,也只有你能够将自己的灵魂覆盖上去。”
“接受吧A.S.A.。”
“接受这个名字,接受你属于这里。”
“接受我才是你值得信赖的人,因为从今往后,只有我不会抛弃你。”
“我姐姐也不会。”莫德雷德哑着嗓音,说得很固执。
“莫甘娜?”莫高斯笑起来了,“莫甘娜究竟是谁的姐姐你比我清楚,如果有一天要她在你和亚瑟之间选择一个,你猜她会选谁?”
她看得出莫德雷德在犹豫。
“我凭什么相信这个故事?”男孩看着她。
“这个故事是不是真的,你体内的魔法最清楚,魔法总会呼应魔法本源。”
“你没有任何证据……”男孩还在坚持。
“你错了。”莫高斯站起来,“我有。”
“你有证据证明这个故事?”
“一个人。”
乔治纳特路位于诺丁汉郡的曼斯菲尔德,这里虽离前线没有那么遥远,但也还算一个安静的地方,战争爆发近二十年来受过那么几次轰炸,不过最大的损失也仅仅是西北边那座废弃了半个世纪的老水塔。这里的日子平静、不愠不火,是英格兰成千上万条街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就连这里的花也开得稀松平常,既不艳,也不旺。二〇三四年八月末下午三点半,一群刚放学的孩子正扯着背包带,把最后一点零花钱全送给街道尽头的那辆冰激凌车,他们舔着融化的雪糕、咬着脆皮甜筒、用舌头卷起满嘴清凉。
这其中就有一个叫吉姆•布鲁古斯的男孩,他今年十二岁,家住十九号。这天他过得不太顺利,不过也没碰上什么大问题。放学路上他和朋友抱怨了会儿科学课要做的火山模型、班上的凯丽还在生他的气。接着他们一起吃过冰激凌,然后各自回家去。
寻常日子里,吉姆开门后母亲总是会从厨房里探出头,挂着笑对他说一句“吉姆回来啦”,或许还会给他端来一杯鲜果奶昔,然而今天什么都没有,房子里只有一片死寂。
“妈妈?”他试探地叫了一声。
客厅里隐约传来了些动静。
“妈妈,是你吗?”
吉姆摘掉书包,提着带子走进客厅。客厅里有三个人,爸爸妈妈背对他坐在沙发上,妈妈被爸爸圈在怀里,爸爸在他进屋的时候回了头,妈妈没有。而在他们对面站着一个年轻男孩,十六七岁的样子,长得有点像那位假国王,不过那种冷酷的神色和发红的眼眶吉姆却从没在假国王脸上见过。
“吉米,回屋去!”爸爸压低声音对他喝道,一边紧张地回头瞥了眼男孩。
男孩看看吉姆,又把目光转回他爸爸,“不给我们介绍一下么?”
爸爸看起来很害怕,“他只是个孩子……”
男孩没有理会这句话,自顾自地向吉姆这边走,他在他面前蹲下,平视着他的眼睛:“吉姆•布鲁古斯你好,我是你哥哥,准确点说,同父异母的哥哥。”
“可是我没有哥哥。”
“爸爸没跟你说过么?”
吉姆摇摇头。
“这就是爸爸的错了。”男孩转头对爸爸露出一个笑容。
“他只是个孩子。”爸爸这会儿站起来了,吉姆注意到妈妈似乎睡得很熟,爸爸一放开她,她就捉迷藏似的往沙发里一倒,消失在了靠背那边。
“你究竟想要什么,你已经对安娜……”
“安娜。”男孩突然打断他,“安娜……你记得我母亲叫什么么?”
爸爸不说话了。
“你当然不记得,对你来说她恐怕只是第十七号培养皿。”
爸爸愣了愣,浑身上下忽然冒出番狠劲儿,他几步走到吉姆面前推开男孩,警告地指着他的鼻子:“无论怎么样,让我儿子走,他不该卷进来。”
“你该注意你说话的态度,爸爸。”男孩将最后两个字咬得非常狠,“我不是你儿子么?”
吉姆从后面搂住爸爸的腰,爸爸缩了一下脖子,“你是假国王……”
这话话音刚落不足半秒男孩就掐住了爸爸的脖子,吉姆吓坏了,扑上去想扒开男孩的手。男孩瞳孔亮起来,一股巨大的力道将他摔到墙上,吉姆觉得头疼得厉害,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正从后脑往外流,还有风,很凉的风。接下来的事变得十分模糊,他看到沙发上妈妈歪着脑袋,她穿着一条红色花纹的黄裙子,栗色长发凌乱地披在脸上,他看到爸爸被砸到另一边墙上,被掐住脖子,他听到男孩在叫——
Call me your son。
I SAID CALL ME YOUR SON。
爸爸什么都没说,只是咳嗽。
然后是一些更响的声音,什么东西摔碎了,发出清亮的叮当……
两个身影扭打到一起,一个却根本不是另一个的对手。
最后其中一个站起来,浑身发抖。
吉姆想这一定是个梦。
Sleep well father。
世界安静了。
两个小时后,探案组的人挤开哭泣的邻居、将夜光隔离带扯开绕在吉姆•布鲁古斯的房子前时,远在北爱尔兰的班布里奇,国王遇刺。
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也非常诡异,车队从特里克街拐上卡斯楠路,路边几处消防栓忽然同时爆炸,在司机反应过来之前,白花花的水浪已经冲在了玻璃上。巨大的压力迫使他一打弯,车子在一片行人的尖叫声中冲开路边的水果摊,七彩的果子大大小小地向车盖砸来,像有人疯狂地刷着水果连连看。安保队还没回过味,淋来的枪弹却仿佛触发了某种不为人知的保护机关,四面车窗忽然覆上了一层薄薄的蓝光,默默将所有火力承受在自己身上。几百年后(后来杰米了解到只有十五秒),当火力终于被控制,莱昂拼命捶打着国王座驾那厚厚的防弹玻璃时,蓝光才像完成了使命似的消失。杰米收了枪,摸摸它曾经存在的地方,却什么也没找到,光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海上的泡沫。
而国王……
国王看着那道光消失的地方,脸色煞白得像被打出了十几个窟窿,等御医拉开车门,还来不及说出半个字就被国王抓住了手腕。
“去看看他。”
他是谁?
他是阿萨?是莫德雷德?不,不,他不是阿萨,不是莫德雷德,更不是亚瑟,有太多人爱亚瑟,亚瑟的母亲爱他,父亲爱他,他还有那么多朋友……而他谁也没有,谁也没有,他一个朋友也没有。盖乌斯背叛了他,安东尼把他当替身,原本他以为他可以是莫高斯的同盟,与森德里德并肩,可现在他明白他不过是他们的一个实验品,他从出生起就是个实验品;而在那之前,他的父亲不爱他,他的母亲不爱他……还有那个男孩,那个叫吉姆的男孩多幸福,他们一家人住在一栋房子里,他可以正常上学,放学,和朋友开玩笑,在夏天吃冰激凌,自由自在地在房间里贴满海报,他可以在后院里奔跑,他的父亲会教他踢足球,会带他看橄榄球比赛,他们可以戴着一大一小某支球队的帽子大喊大叫;而他的母亲会在早上买他最喜欢吃的麦片,看他磨磨唧唧吃着早餐,提来书包催促他快去上学,或者在他奔向校车之前往他手里匆匆塞一个打包好的三明治,在背后喊着叫他跑慢一点;傍晚的时候她会围上碎花围裙,提着把汤勺敲开他房间的门问他晚餐的鸭肉煎着吃行不行;也许他还会有祖父或者祖母,他们会在圣诞节的时候开车去他们那满是猫味的家里,他祖母会把他揽进怀中,逼得他不得不屏住呼吸,然后他爷爷会抱出几箱用了至少二十年的彩灯,问他愿不愿意一起装饰下家里;等他们装饰好了,就开着电视,一起盘腿坐在壁炉边下一盘象棋,他的爷爷会让着他,然后在输了之后挫败地搓着手大笑……那就是吉姆的生活,是吉姆的,不是他的,他只是个实验品,卑微得像只老鼠……
他以为他会愤怒,可眼下却只觉得麻木,就好像所有线索到了这里终于被提出水面,原来那些他费尽心思也想不明白的事情忽然间有了答案。这结局虽不让他满意,但至少让他心安,原来那些漂浮在空中的希望终于沉下来,像灰一样,截止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的价值所在,为什么世界那么大,却几乎没有人爱他:因为他原本就是个实验品。他的童年在那些冰冷的宫殿里度过,每次外出都要担心自己是否回得来,他为自己的魔法所扰,他在图书馆杀了人、在希尔内斯杀了人,他把孩子关进监狱,从他们身上剥夺那些他从来没有过的东西,他茫然四顾,看着命运将他的路一条条封死;他不知道他究竟做错了什么——梅林啊,他究竟做了什么让梅林这么恨他?!
幸而、幸而他还有莫甘娜。
“莫甘娜走了。”
这是二十五分钟后,他回到祭坛时莫高斯对他说的第一句话;说这话的时候她正坐在祭台上,两只手充满某种怪异仪式感地扶着两边膝盖。
他不相信。
他松了缰绳让焦急的魔法跑出去,它们带着他的怒气,岩浆似的冲过“试管”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方空气……
没有。
没有莫甘娜的魔法。
他找不到莫甘娜的魔法。
可他依然不信。
“She wouldn’t leave without saying goodbye to me。”
“她走得是有点急。”莫高斯同意,“可亲弟弟遇刺了,做姐姐的总得回去看看。”
他听了这话别扭却还留有点欣慰,他不在乎行刺的人是谁,只要——
“她会回来。”
可莫高斯在笑,“恐怕不会了,她发现了一些证据,关于‘不死鸟’,你还记得她父亲是怎么死的,对么?”
“她不可能发现——”
“我帮她发现的。”
他猛地抬头,下一秒手已经掐在了莫高斯脖子上,莫高斯并不惊慌。
“早在我告诉你那些事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活不了很久了。”莫高斯平静地说,“即使没有这些事我也活不了很久了,”她说着,拨开头发给他看她右边脸颊。他眯起眼睛,凑近了才在灯光下看到她的右边脸上有些水泡一样的凸起。
“萨温症,再过几个月我这半边脸就会像融化的蜡一样变形,接着这种畸形会传开到左边脸,然后是脖子……”
“还有多久?”
“幸运的话,三四年。”莫高斯说得很平静,“可我不想那么死,我不想等自己变成一摊怪物了还要在床上苟且地靠着呼吸机喘气,我想用我的死亡做些事……”
他看着她。
“我给你个提示。”莫高斯对他微笑,“要想将灵魂覆盖上去,首先要将灵魂裂开,要将灵魂裂开,是要杀人的。”
“你想当祭品?”
莫高斯解开外袍,让它顺着肩膀滑落到地上,她里面穿了一件很旧的红袍子,胸口的位置挂有一枚铜质圆胸章,上面隐约有艾米莉亚的字样。
“你怎么知道我会愿意将自己的灵魂覆盖上去?”他苦笑着问她。
“我知不知道不重要,关键在你——是在这个没有留恋的世界上安安静静地活完下半生,还是站起来,轰轰烈烈地回馈一下这个待你并不温柔的命运,这是你的选择。”
沉默。
许久之后,A.S.A.嗓音沙哑地开了口:“什么时候。”
莫高斯微微一笑,绕到他耳边、轻贴住他的耳廓:“好好想一想,最近有什么事……”
§
“联合峰会后天开始。”盖乌斯一边说一边往男孩背上擦着药,“届时近两百位麻瓜首领都会来到爱丁堡……那些巫师大概是被逼急了。”
男孩的伤势并不重,十五分钟前他进屋时梅林甚至能够装得若无其事,后来御医没办法,说不检查一下没法向某人交差,梅林这才不情不愿地掀起一点衣服,盖乌斯拽着下摆将衣服往上撩,发现他身上有大大小小十几处淤青。
“过几天就好了。”梅林看到老人的表情主动安慰,“我已经用魔法处理过了。”
“其实你根本不需要用魔法。”盖乌斯有点生气地告诉他,“国王座驾采用的是装甲材料,别说普通子弹了,凯夫拉纤维连迫击炮都防得了,再开个超级静音,他坐在里面连个声音都听不到。”
“我也不是故意要保护他啊。”男孩对老人吐吐舌头,语调里忍不住带了点撒娇,“是我的魔法不听话,自己跑出来了。”
盖乌斯拿他没办法,绷着脸将绷带卷起来,碘酒瓶拧上收回医药箱,等他洗干净手坐回沙发,梅林连忙把取来的饼干罐子献给他。
老人取了一块,嚼了会儿,“你是……怎么做到的?”
梅林不明白。
“你怎么知道他有危险?”盖乌斯问,“你怎么能远程施咒呢?”
梅林想了想,然后回答:“不知道。”
“你不知道?”盖乌斯更奇怪了,“可那道蓝光……”
“有时候我的魔法会无意识地自动跑出来。”梅林解释,“当年他去一个山洞里为我摘救命的花,还有之前在希尔内斯的时候,辉光球都曾自动跑出来……”
盖乌斯不知道说什么,接过兰斯洛特递来的柠檬水一下子喝掉了半杯,兰斯洛特又给他添上。
“我觉得这事儿有点儿怪。”兰斯洛特坐下来,“用子弹对付国王座驾?对方一定知道自己毫无胜算。”
“有时候这也是一种舆论宣传。”盖乌斯告诉他,“对方也许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告诉大家:还有人在尝试。”
“可时值义和,谁会做这种事呢?”
盖乌斯想了想:“也许是什么魔法至上的极端分子,高文总感觉森德里德并不真的想要义和。”
“莱昂那边有什么进展吗?”梅林问。
“暂时没有。”盖乌斯摇头,“莱昂还以为莫甘娜公主这下子会回来呢,出了这种事,做姐姐的好歹该回来看看……”
他和兰斯洛特就联合峰会的安保问题又讨论了一会儿,梅林开了电视,调来调去,一连调了几个台都在播这事儿的新闻,就去厨房洗了些葡萄给盖乌斯。盖乌斯捏着葡萄,一边吃一边和兰斯洛特聊一边努力把梅林也拉入聊天,然而梅林总是回答得简短,常常用一两个词带过去。就这样过了大约二三十分钟,梅林忽然说了一句:“都是我的错。”
盖乌斯和兰斯洛特对视一眼。
“别傻了。”兰斯洛特说。
梅林抬头看他,双手搓着杯子:“战争是我的错。”
“他正在义和呢。”盖乌斯赶忙安慰他。
“是啊,正在义和呢。”梅林轻声附和。
“也许义和之后,过几年,你和他……”兰斯洛特没说完。
梅林很乖地嗯了一声。
兰斯洛特和盖乌斯又对视了一下,然后兰斯洛特清清嗓子,“那个,后天联合峰会就召开了,明天我恐怕来不了……”
“没事。”梅林告诉他,“明天我也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结束了我就回来。”兰斯洛特说,“高文发现这附近有家印度餐厅的飞饼特别好吃,说要带你去尝尝。”
“好。”梅林应下来,他就近挑了部片子放进影碟机,上上下下按着遥控器菜单调整着音量。
盖乌斯又和兰斯洛特交换了一下眼神。
“其实我明天不去也行……”过了会儿兰斯洛特说。
“我没事。”梅林再次对他露出那种看淡一切的微笑,“你去忙你的吧。”
那天离开的时候兰斯洛特觉得不安,却也无计可施,即将召开的峰会带来的工作量本就压弯了每个人的脊背,而开幕前天国王遇刺这种事使情况变得更加恶劣。莱昂谁的话也不听,拼命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把安保相关的每项工作查了又查,弄得其他骑士也不敢怠慢。更何况这次峰会早就明里暗里打出了义和的主题,十七年的战事让最激进的战争狂热者都感到疲累,一切是否能就此结束,全看这次的洽谈。就连高文也绷紧神经,拎着西服跑到兰斯那里赖着熨了熨,梅林这边兰斯洛特也只能强迫自己不要多想。三天,最多三天,忙过了最要命的三天,他们就又可以开始轮流盯梢了,三天而已,能出什么事?
§
峰会前一天,梅林去了一个地方。
一个山洞,一个有龙的山洞,却不是贝瑟代尔峰。
他已经很久没来过这个地方,几乎快记不得这里的样子。十几年来,叼着一块块肉来此喂养的大多是他的小龙,而许多时候基哈拉已经吃不下去,它的牙齿几乎已经掉光,大多数时候都在沉睡。梅林想起十七年前,他骑着它公布魔法,那是老龙的最后一次腾飞。这世上很多事都是过了很久才明白是最后一次,就像当初他握他的手、吻他的脸,就像亚瑟走后许多年,梅林才明白那些无功无禄、日日夜夜担惊受怕的日子原来那么幸福。
而现在……现在一切都要结束。
梅林来到龙的身边坐下。
基哈拉已经没有力气跟他说话,它将眼皮撩开一条缝,艰难地转动眼珠找到他。
梅林将头靠在它的身上,抚摸着那些蛀了虫洞、不再光滑的鳞片,他一直坐了很久,直到老龙在他身边没了呼吸。然后他走出洞口,遣散了围在周围的那群小龙,它们谁都不该再为战争死去,没有人该再为战争死去。他看着它们消失在天际,化成一个个模糊的点,然后他最后一次骑上艾苏萨,来到了那片水域。
那片他埋葬了一生的水域。
他走到水里,一步,再一步。
艾苏萨在他身后发出轻微的低鸣,提醒他不要走得太远,他没有理会,一步,再一步。
梅林不知道是否是他的错觉,但他觉得这里的水是暖的,它们一点点漫上来,没过他的脚踝、淹过他的膝盖,柔柔地拍着他的胸口。梅林在水里站了很长时间,看着水面,看着远处的岛屿,他站了很久,一直站到日落时分,他的手指上都泡起了皱纹,像个老人。然后他俯下身,最后一次亲吻了湖水,水珠留恋地沾在他的嘴唇上,他把它们擦干,再擦擦眼睛,淌着水,回到岸上。
艾苏萨想为他吹干,可梅林摇摇头,怜爱地摸了摸白龙。艾苏萨偏着脑袋,用头顶最柔软的部分蹭他的手心。
“走吧。”
白龙抬起头,眨着美丽的眼睛。
“你自由了。”梅林告诉它,“再也不用听命于我了。”
白龙看着他、看着他,起先哪儿也不肯去,可最终还是放弃了。它转过身、用翅膀扇起一阵风,风温柔地将它托起来,一直托到夜空深处。梅林看着那个白色的小点淹没在群星间……
接着,他回到了公寓。
那天晚上他没去吃什么印度菜,峰会流程彩排比骑士们原本料想的还要长,兰斯洛特带着二十二分的抱歉拨出了他的号码。
“过两天,等会开完了咱们就去。”
“好。”
“真的很对不起。”
“没关系。”
兰斯洛特又说了些别的,挂断电话之前,梅林说谢谢。
兰斯洛特在那边沉默了半分钟,然后问:“为什么?”
“为了一切。”
“……梅林?”
这是兰斯洛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嗯?”
“别做傻事。”
梅林应着。
当晚他去超市买了许多新鲜水果、蔬菜,两盒酸奶、两盒牛奶,一盒全脂,一盒脱脂,还买了一小块腌制好的菲力牛排。食材他用了一些,剩下的全填进冰箱,他好好给自己做了顿饭,然后又撕开新买的一包饵料喂了两条小鱼。喂完鱼他去洗了碗,擦干净水珠摆回柜子里,擦擦桌子、吸了遍地毯,门口有一块深棕色的污渍,不过他没时间洗了,拿魔法擦了擦也没擦掉,只好留着它,告诉以后来的人这间屋子曾有个粗心的家伙住过。之后他坐到沙发上,沙发很长,他一个人坐上去很空,于是他躺下,可躺下却又觉得更寂寞。于是他又坐起来,翻出很久、很久以前那张碟,把那个叫《玻璃》的故事又看了一遍,那只一心寻找城市的刺猬,还有那支点燃了自己帮刺猬过冬的蜡烛。电影看完他坐到床上看了会儿书,什么书他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扫过了几行字,或者把一行字扫了许多遍。快十点的时候,他去冲凉,一开始他打开花洒,后来用水接了一浴缸,慢慢泡,直到水凉下来,他把自己擦干,裹上浴袍滴答着满头水走出来吹风,就这样安静地做事。十点半,他躺上床,正要关灯却忽然想起了什么,拉着灯链的手松开,他爬起来,开始找一张照片。
他快要记不清那张照片了,那是很久以前照的了,他记得那是去年圣诞节,他们一起在格拉斯哥的车站快照间里留下的合影。
他找了半个小时,什么也没找到,十一点,他犹豫再三还是拨出了兰斯洛特的电话,电话是高文接的,接起来他还没说话对方就紧张兮兮地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能不能让兰斯洛特听电话?没两秒话筒就到了兰斯洛特嘴边。
“梅林?”
“兰斯,你之前打扫屋子的时候有没有见到一张照片?”
“照片?”
“一张合影。”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兰斯洛特说:“没有。”
“真没有?”他不死心。
“真没有。”兰斯洛特肯定地回答。
“好吧……”
“你早点睡。”兰斯洛特叮嘱。
“嗯,你也是。”
梅林扣了电话,回到床上,拉了灯,过了很久都没睡着。
亚瑟过了很久都没睡着,他拉开灯,从床上坐起来,拨出了高文的电话。电话是兰斯洛特接的,接起来他还没说话对方就平声静气地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能不能让高文听电话?过了那么三两秒话筒才到高文嘴边。
“亚瑟?”
“高文——”
“等等。”电话那头的人打断他,“在你跟我矫情之前,我先问你件事,你那里有没有一张合影?”
“……和谁的?”
“你说呢。”高文拖长声调。
“……在我钱包里。”
高文在那边哼哼着,“他正找呢,要我说,下次你们离婚之前该分好家产。”
“……没下次了。”
“当然没下次。”高文在那头笑,“等你义和了就好了,过几年风头过去,他可以换个样貌换个普通巫师的身份回来,然后你俩就可以和亲了,到时候管他什么证据,咱们死不认账,魔法部那边还能违反和平协定再干一架不成?”
亚瑟在这边勉强笑笑。
“睡了睡了。”高文催他,“明天你不得开会?”
亚瑟嗯一声。
“别想太多。”高文叮嘱。
“你也是。”
亚瑟扣了电话,拉了灯;那天晚上他失了眠,他花了很长时间看着天花板,想起上一次有这种感觉的第二天,他在格林威治宫遇见了命运……他想着那些过去,在被单下蜷缩起身体,这是张真正的king-size,偌大的床好像没个边,他缩在床上,忽然觉得一辈子真长啊,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每天有二十四个小时,而其中只有三分之一他可以无知无觉地在梦里……
快天亮时,他终于睡过去。
2034年9月1日
荷里路德宫,爱丁堡
峰会第一天,早上七点,圆厅内诸国元首已经基本就位,会议还没有开始,美国总统正给亚美尼亚外长讲笑话,殊不知自己头顶那束飞起的毛已经成为了最好的笑料;意大利总理比划着双手,恭维着身边的美女翻译;几个法国人在会议厅外的甜点区挑来拣去,用母语吐槽着这里的黑暗料理;日本首相走在一个个子不高、却相当结实的男人身边,跟只哈巴狗似的一个劲儿点头;加拿大总理正提着裤子,给一个深色皮肤的家伙展示他漂亮的袜子。屋里各个角落除了元首、随从人员和翻译就是保镖。圆桌骑士们个个穿着笔挺的西装,耳朵和手腕上挂着通讯器,莱昂再三叮嘱第一天是安全事故最高发时期,无论如何不能出任何问题,所以这会儿大家和皇家安保两两一组,里里外外地把荷里路德宫巡视了七八遍。最后一次停在宫殿门口时,杰米的目光落上远处那座沉寂了不知多久的山,将手腕处的通讯器举到嘴边。
“检查完毕。”
七点五十六,说话声低下去,各位元首在桌边纷纷落座,保安们扫着会场、退到墙边。就在亚瑟站起来,准备宣布会议开始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骚动。
莱昂神经一紧,刚要问问出了什么事,会议室的门就被推开。
门口站着一个人。
一个老人。
长长的白发披在肩膀上,胡子在胸前微微打缕。
梅林说:“我来自首。”
Chapter 13: 耀日之光(上)
Chapter Text
我来自首。
亚瑟呆呆地看着那个人。
他是那么说的吗?他刚刚是那么说的?他说他来……自首?他说他来自首?!
他撑住桌子,先是用手指,再是用手掌,他觉得脚底发飘,就要站不住。
身边好像有很多人从惊奇转为了惊喜,他看着他们脸上慢慢绽开的笑容,忽然喘不上气,他咬着牙齿,逼自己一点点呼吸,好像有人在跟他说话,可他一时间什么也听不见。圆厅里上百盏灯忽然熄灭了,他只看见梅林白花花的长发和苍白的脸。亚瑟很慢很慢地绕过圆桌走下去,他踉跄着走下台阶,走到他面前,梅林还在说什么,好像是些忏悔之类的话,他提到命运,提到过错;他好像是这样说的,亚瑟听不清楚,那个声音像是从遥远的过去传来,在他耳边空荡荡地回响。
他觉得浑身上下扎满了孔,所有细胞都烧着、炸开了,忽然之间他想伤害他、想让他疼,因为天知道他现在有多疼、多怕,全世界那么多地方,他怎么就偏偏来了这里?他怎么就偏要把自己交出去?他难道不知道这样会有什么后果、什么结局?他觉得头发空、手发麻,攥起拳头却像攥起了心跳一样突突地疼,他想把他拉进怀里,又想抛开一切尊严和地位把他往外推,他想摸摸那张久违的脸,却被恐惧泡肿了骨架似的抬不起手——你怎么就要这样逼我?你怎么就要这样逼我呢?为什么不乖乖待在家里、老老实实把这个伤害你的人忘掉,我明明说了那么多不可饶恕的话……傻瓜,快走、快走啊!他在尖叫,在他们逮捕你之前离开这儿!走!!快走……
此时此刻他知道他再也没法护他周全,那些他阻止不了的刑讯、折磨落到梅林身上之前他的想象就已经先行将他凌迟,千刀万剐迟迟不死:那是他摸过的头发、他的手掌爱抚过的后背、他的脸贴过的小腹、他一寸寸亲吻的皮肤,他被自己的思绪活活烹煮着,他想起就在不久前的某个早上,他醒来时梅林还睡着,他还留在他体内,包裹他的部分湿润而温暖,梅林毛绒绒的头枕在他的肩上,牛奶色的肌肤下心脏跳得规律而有力,散发着某种甘美的雨露气息,他实在忍不住,就歪过头亲了亲梅林的额头,结果把梅林弄醒了,梅林吧嗒了两下嘴,换了个姿势靠回他胸前。
几点了……
不知道。
梅林撑着床单爬起来一点,张开手掌,床头的表飞到他手上,他看了看时间,然后把表扔到一边。
快九点了。
噢。
该起床了。
嗯。
他们谁也没动,梅林又睡了一会儿,亚瑟伸手把刚刚滑下去的被子拉上来盖住他的肩膀,一只手停在他的背上,另一只滑到他两臀之间,不老实地四处探着。
别。
嗯?
疼……
疼?
你昨晚使多大力气你不清楚?
那也是你求我的。
梅林不跟他说话,翻身从他身上滚下来,扔了个枕头在两人之间,摆明了不想理他。
嘴上怎么调侃,亚瑟还是心疼的,他拱过去从后面揽住对方肩膀。
真疼啊?
梅林闭着眼,有气无力地带着鼻音嗯了一声:有点。
亚瑟想了想:那咱们去洗个澡,泡泡热水就好了。
梅林咕哝了一句什么,好像是“懒得去”。
亚瑟也不管,爬起来去浴室放水,等水放着的功夫,他披了件睡衣,去安全屋洗衣间里找了两条毛巾。回来的路上碰到了高文,高文看清了他手里的东西皱着鼻子摆出一副嫌弃脸,亚瑟作势要打他,高文就麻溜地跑到走廊那头,吹着口哨转过拐角。等亚瑟回到房间水已经放得差不多了,他拨着试了试水温,拧上龙头喊人,喊了两声也没来,他回到卧室里,梅林还趴在床上睡,一副要睡到天荒地老的样子。
水放好了。
知道了。
快来,别让国王等你。
梅林哼了一声:反正你这个国王也没什么实权。
你胆敢触犯皇威,亚瑟说着往这边走,你知不知道有种惩罚专治你这种大不敬罪?
他俯下身将梅林翻过来,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拉起来扛到肩上,照着屁股就是一巴掌;梅林踢了两下想踹他,亚瑟用手臂卡住他的大腿。
老实点儿,小心待会摔下来。
他把他扛到浴室放在洗手池里,梅林还没完全清醒,荡着小腿,闭着眼睛仰头靠在镜子上,毛绒绒的脑袋蹭开一片水汽。亚瑟将拖鞋脱到一边,把洗发水、沐浴液取回来放到触手可及的位置,又把一只橡皮鸭子扔进水里,鸭子发出一声清脆的嘎。
梅林睁开眼睛:哪儿来的鸭子?
亚瑟耸耸肩:那天在客厅看到的。
梅林懒得动,就任他摆弄,亚瑟托着他的膝弯将他抱进水里,梅林摆弄着那只鸭子,从各个角度捏它,亚瑟坐在他身后,让梅林仰躺在他身上,一手挡在他的眉弓上面一手撩起水打湿了他的头发。
有没有感觉很荣幸?他问梅林。
为什么我会感到荣幸?
因为这可是大英帝国国王在给你洗头。
谁叫他把我折腾废了。
我就当这是夸奖了。
亚瑟喜滋滋的,梅林白了他一眼。
他把洗发水抹到梅林头发上,打着圈儿慢慢搓:其实……
其实什么?
其实如果现在是和平年代,取不回王位也没关系。
那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东西。
可如果我回去了,咱们就不能像这段日子这样了……
那可太好了,梅林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
我跟你说真的,亚瑟敲了敲梅林的脑袋,如果现在是和平年代……
可惜不是,梅林打断他的话。
可惜不是。
“我想还你一个太平盛世。”
这是眼前的梅林在说话。
他一字一句说得非常清晰,非常认真,那双有点灰、有点绿、有点蓝的眼睛里颤动着某种亚瑟终于能够读懂的光辉。
亚瑟点着头,不住地点着头,还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对面前这个人已经无话可说。
最后高文下令把梅林带下去、关起来。
接着盖乌斯出现,说会议推迟两个小时。
没人反对。
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最后一个离开的是莱昂,莱昂担心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最终把会议室的门在身后带上。
亚瑟本来想回到他的座位,可走了两个台阶心里某些重量就压垮了双腿,于是他就地坐下,扶着台阶上的红毯。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看着屋子里的表滴滴答答地走,那时候他想,亚瑟·潘德拉贡刚刚死在了二零三四年九月一日上午八点零九。
§
他们将梅林关在了一个玻璃箱。
那是一个特制的玻璃箱,产自德国,比平常的更牢不可破。他们在上面加了很多机关和咒语,亚瑟没有过问这些,也没有去看梅林,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全然放了手。梅林自首的第二个晚上,联邦调查局几个深受战争之害的家伙私自对犯人用了水刑,倒不是想问出什么,就单单想让他吃点苦头。他们把他绑在椅子上,用布子盖住他的脸往上浇水,等梅林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再把布拿开,一顿拳脚把他叫醒,以此循环往复了三个半小时。
亚瑟知道后气疯了,当着美国总统的面把几个人扔到了监狱里,说是稍后处理。被带走的时候其中一个人不服气,说都要死的人了还在乎伤不伤,过几天一把火烧了,谁在乎这人生前经历过什么?
亚瑟听着这话,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一个眼神示意高文把人带出去,高文带人的水平十分高超,几个人一出了门,就什么声音也听不到。美国总统的脸色同样不好看,不过眼下却也犯不上为了这种理亏事和新任英国国王翻脸,毕竟国王是铁打的,总统是流水的,于是转眼也挂出一副笑脸。亚瑟不就此为难他,说了两句管教下属和谁的领地就离开了。离开之后他协商更改了看守制度,每次由三个国家的人同时看守,每三个小时一轮班,二十四小时不间断。
虽然联邦调查局那人说得气人,不过主要内容是没错的,自从梅林自首的惊天转折发生后,联合峰会原本昭然欲揭的求和主题就黑纸白字地提上了议程,所有人都盼着点火者的死亡能给一切画上句号,许多民众甚至私下备好了香槟和焰火。而在峰会这边,首领们召开了一场庭审,庭审按照海牙国际法庭的标准开在爱丁堡,由于场地、安保等等原因,高文他们进不去,只能在门口等消息。然而亚瑟每天回来却什么也不说,问盖乌斯,盖乌斯也只是叹气。
“梅林有律师吗?”兰斯洛特问。
盖乌斯摇头,“没有律师救得了他。”
“如果咱们换成自己人争取一下呢?”格拉海德问。
这回摇头的人变成了兰斯洛特:“他自己想死,是不是?”
“是。”盖乌斯这个字吐得十分艰难,“他知道把自己交出去就是必死无疑。”
“但是也有可能终身监禁对吗?”高文还抱着点儿希望,“这儿很多国家都不支持死刑。”
“终身监禁,你觉得亚瑟能否保护他一辈子?”盖乌斯反问,“会有多少次投毒、防不胜防的虐囚?而且这个‘终身’会有多长……”
高文不说话了。
“所以现在……”珀西瓦尔深吸一口气,“现在他们花了这么长时间讨论,实际上只是在研究梅林的死法?”
盖乌斯没有回答,可每个人都从他脸上看到了答案。
“梅林怎么样?”
“大多数时候不说话,问什么都供认不讳。”
“他们有没有问他的动机……”伊连问。
“问了,他说他受不了魔法世界这么憋屈地活在地下。”
“他们现在提出什么执行方式了么?”乔治问出那个大家都想知道、却谁也不想问的问题。
盖乌斯说不出口,只让他们看当天的报纸,然而看到报纸后,连圆桌中年纪最大、最成熟的珀西瓦尔都红了眼眶。
十七年战争的点火者,全球臭名昭著的战犯落网,能有什么仁慈?几天之内,文明向后飞跑,所有人文关怀都消失了,最仁慈的方案呼声最低,这个方案提议用摄魂怪吸走梅林的灵魂,再处理剩下的部分;有人提议用火刑、凌迟,或者其它让人痛不欲生、长时间求死不能的方式;也有人提议应该搞一场全球巡演似的游街,他们应该扒光梅林的衣服,给他套上枷锁牵着走,走到他倒在地上死掉为止;还有人说应该把梅林拆开,各自处理,这个提议倒是很快被否决了,大多数人觉得该有一个统一的处决仪式,全球直播。
“直播杀人?”格拉海德看到后不可思议地揉着报纸。
“可能会打码,或者经过剪辑……”盖乌斯说,“但处决肯定是公开的。”
“亚瑟怎么样?”珀西瓦尔问。
“每天坐在那里听他们讨论怎么弄死梅林,你说他怎么样?”高文一罐罐地喝着啤酒。
“他不能不参加吗?”格拉海德问。
兰斯洛特摇头,“那是他能陪他的最后一点时间了。”
又过了两天,最终方案定了下来。散场后,亚瑟几乎是最后一个离开法庭,直到三国警卫把梅林压出去,他才从座位上站起来,而那时骑士们已经逆着人流鱼贯而入,陪他看梅林被带走的背影,直到梅林消失在门口,他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所以,什么结果?”高文等了一会儿才破冰。
亚瑟倚在桌子上,“他们同意由我来结束这一切。”
“什么意思?”
“战争第一个殉难者是我母亲,战争第一个回应者是我父亲,他们最后觉得还是由我来结束一切最合适,最圆满。”
“……所以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公开处决。”亚瑟看着梅林消失的那道门,取过高文手里喝了一半的啤酒灌了一口,“用Excalibur,我来执行。”
亚瑟很平静,其他人却像死了一样,然后高文诅咒了一声。
“妈的,这听起来像个黄色笑话。”
没有人笑。
方案定下来后,种种细节才冒出来,因为一致同意用梅林的尸首做死亡面具,因此将瞄准点定在了心脏。所有人商量来商量去,还请了技术顾问给亚瑟做指导,然而一群指导员才走到门口就被高文轰了回去,说国王知道梅林的心在哪儿。
这事儿发生没几个小时就出了文件,将处决时间定在了后天,也就是九月十三号下午五点,各国元首走进屋子,在处决书上一一签字。轮到亚瑟的时候,兰斯洛特在一边背着手看,高文问了一句你真的要签么,亚瑟说:他累了,然后他俯下身,在处决书下方找了处空白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签字仪式后亚瑟消失了几个小时,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高文给他打了两个电话,没人接,就不再打,转而和兰斯洛特去监狱里找人,然而亚瑟也不在那里;看守的三国卫兵大概是听说了前几天联邦调查局那几个人的事,见了高文都格外尊敬,后来高文说要单独跟点火者解决一下私人恩仇时也就没有过多纠缠,十几个人全都乖乖退到门口,高文把门摔到他们鼻子上,然后转身面对梅林。
梅林在玻璃箱里坐着,身上的瘀伤已经被自己治过,只在嘴角还有块青。
兰斯洛特和高文看着他谁都不说话,梅林反倒对他们笑了。
“我以为你们是来和我道别的?”
“能假死么?”高文不和他玩笑,“你和他是不是准备了什么假死计划准备吓吓大家,等他射中了你心脏前偷放的硬币或怀表盖乌斯就宣布你已经死亡,然后你藏起来躲个几年再出来?”
“高文……”梅林摇着头。
“那就逃走吧。”高文立刻转变思路。
“高文……”
“你有没有想过他怎么办?”这次打断他的是兰斯洛特。
“我逃走了,他怎么办?”梅林摇摇头,“他已经帮我选择了最快的方式。”
“可你有没有想过他怎么办?”兰斯洛特又问了一遍,“他手上会沾上你的血……”
“所以还是逃走吧。”高文插进来,“咱们又不是第一次劫狱,这次只需要亚瑟一道指令就可以重新更换看守制度,我把所有守卫都换成咱们的人,这里是爱丁堡,没多远就是福斯湾,咱们可以玩当年那个七个波特的把戏,珀西用车,兰斯带着梅林二号走水路,然后让你的龙朝四面八方飞,去周边小岛,或者直接飞过大西洋到美国去,要么就往两极,你就乖乖回盖乌斯的安全屋,藏在那里不会有任何人供出你,莱昂负责这地方的安保,我们怎么着也能把你弄出去,只要我们想办法破了这个破箱子、只要破了这个箱子就可以……”
高文说不下去了,因为梅林将手贴在了玻璃箱上,在他反应过来之前,随着轻微的咔哒一声响,法师手心里已经躺了一块玻璃。
落叶的形状。
和当初那部电影里、蜡烛给刺猬讲的一模一样。
只是边缘更加锋利。
“你打算……”兰斯洛特惊异地看着梅林。
梅林笑了,他生来为他,死也为他,怎么可能连最后一件事都不为他考虑?他将它握起来,手腕一卷收回袖口。兰斯洛特几乎能听到两天以后那片锋利的东西划过梅林脉搏的声音。
“真的不能逃走吗?”高文又问了一遍。
“国王上任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丢了点火者?亏你想得出来。”
梅林跟他玩笑。
高文没有笑。
§
萨拉姆笑不出来。
距离他来到试管工作已经将近十七年,距离他为莫甘娜送餐已经将近十七天——天天度日如年。十七天前,当自作聪明的公主戴着那副所谓的“定位手环”来到-106房间,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迈进了森德里德和莫高斯特别为她装修的豪华套间:三英尺厚的消音海绵足以吸走人体逸散的百分之九十八的魔法,除非谁在外墙上压扁了脸,否则探测到屋内的人难得如同抓住梅林的胡子。萨拉姆曾为这样的设计惊叹,却没料想这些有朝一日会成为他的折磨——因为这位公主实在是执着。
原来萨拉姆想着这位公主身陷囹圄该是每天痛哭流涕着等什么人来拯救自己,事实证明他太过异想天开,就算戴着魔法抑制手环,莫甘娜也总有办法让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牢房内还是外。公主那条该死的舌头仿佛能用几个字母把水泥墙扭成克莱因瓶,让萨拉姆产生一种受困的错觉,还有那双绿眼——那双绿眼可以轻而易举地戳破他有点光鲜的表面和大篇大篇的谎言,就好像猝不及防地掀开他的假发、害他变成一根光秃秃的花椰菜站在所有人面前。
天知道萨拉姆恨莫甘娜。
为莫甘娜送饭的第一天:恨她。
为莫甘娜送饭的第二天:恨她。
为莫甘娜送饭的第三天:恨她。
九月十三日这天的午饭时间,当萨拉姆推着饭车当啷当啷沿狭长的走廊走,他依然恨她——莫甘娜,还有莫高斯。近来“试管”里常出现震感,莫高斯告诉大家那是实验的一部分,平时萨拉姆倒也不会在意,只是这天他给一个犯人盛了三次汤还没盛到碗里,倒洒了自己一围裙,这可把他气坏了。所以等萨拉姆一路盛到公主殿下那里时已经处于临爆点,他暗自发誓,如果公主再像平时那样微笑,他就冲进去扭断她漂亮的脖子。
然而莫甘娜没有,今天公主的脾气似乎格外好,他刚一打开那扇送饭的铁窗就看到她那双宝石一样的绿眼睛在那边回望。公主低着头,从托盘口那里看他,两个二分之一胸映入眼帘,立刻被聪明的萨拉姆在脑海里P成了一个。
……
二十分钟后,萨拉姆收回了饭盘。通常情况下,公主会吃掉其中百分之六七十,然而今天她几乎没碰任何东西。萨拉姆觉得奇怪,于是关了铁窗后,他坐下来将每样东西仔细检查了一番:掀开派皮、搅搅饮料、往嘴里塞塞面包——
面包。
三秒钟后,萨拉姆咳嗽着从嘴里挖出了一张字条。
字条很小,没有抬头,没有落款,有限的空间内只挤进了一排字:我的电脑→E盘→破烂事→42314→不小心迷死了不死骑士。
大约十分钟后,莱昂的手机震了一下。
起初他没意识到手机在震,从早上六点开始就陆陆续续传有震感,亚瑟已经吩咐地震勘探局的人去看,现在还没什么消息。莱昂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手机在震,取出来解锁,发现是一个定位信号。他查了一下坐标,发现信号来自北海上一个叫五月岛的地方,资料显示那是个私人岛屿,记在一个叫艾米莉亚·布朗的女人名下;布朗十七年前就已经死亡,资料却还没变更过,线索就这么断了。
莱昂不是个大意的人,可眼下却有一堆事需要他安排,所以就叫了杰米去检查一下卫星云图,再派两个人过去查看。杰米走后,莱昂继续准备下午处决仪式之前的事。梅林的处决仪式会为这场历时十七年的灾难画上句号,处决之后大多数元首也会陆续离开,所以他们在处决之前、也就是今天下午安排了一场参观。因为天气热的缘故,并没有几位元首乐意参加,不过有报名的,莱昂就得伺候周到。
他整个上午一直在忙这事,十一点钟的时候杰米回报,说派去查看的人没发现什么异常,那座岛上现在盖着一栋双层小楼,一对老夫妇正在那里度假,卫星图也没发现什么异常,虽然那里比周边都要热些,不过近来整个不列颠温度都不低。
“老夫妇确定没问题吗?”莱昂问,“不是什么人扮的……”
杰米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们简单搜查了一下,没有在那里找到任何和公主有关的东西。”
莱昂点点头,让这事儿去了。
中午的时候,他核对参观路线一直核对到下午一点半,午饭也没吃。一点四十的时候,高文推门进来,推开文件往他桌上一坐,递过来一个三明治。
莱昂咕哝了句谢谢,撕开保鲜膜咬了一口。
“味道不错吧?”高文问他。
莱昂嚼着满嘴金枪鱼嗯了一声。
“别误会,不是我做的。”
“我猜也是。”
“是乔治,没吃午饭的可不止你一个。”
“亚瑟怎么样?”
“你们这几天怎么都问他怎么样。”高文苦涩地调侃,“这话你们还有下半辈子可以问他。”
“他还是没去见梅林吗?”
高文耸肩,“据我所知,没有,见了面能说什么?”他摆弄起莱昂办公桌上一个小玩意儿来。
莱昂这时候已经干掉了那个三明治,三两把将保鲜膜团成一团,投进垃圾桶,“替我谢谢乔治……”
声音低下去。
“怎么了?”高文问他,不明所以地看着莱昂的眼神突然发直。
莱昂举起一只手示意他安静,他自己理了会儿思绪,然后摸过手机飞快地滑动联系人拨出一个号码:“乔治,你记不记得大约五个月前你给我设计过一个追踪病毒,一旦植入了病毒的文件被打开定位就会自动发送到我手机上?对……对,就是我发现公主盗走了行军路线差点儿和她对峙那回,就是那个东西,那个程序现在还在运行吗?”
十秒钟后,莱昂黑着脸扣了电话,“莫甘娜有麻烦了。”
高文来不及多问:“我能做什么?”
莱昂握着他的肩膀飞速思考,“帮我准备一架直升机,叫杰米喊上两个人,带上武器,五分钟后在停机坪和我汇合——你不能去,”他看着高文蠢蠢欲动的眼神,“如果我们下午回不来,亚瑟这边需要你,至于下午的元首参观……”
“交给我。”高文打断他。
“先别告诉亚瑟这件事。”莱昂把手机揣进兜里,拎起外套往门口走,“他今天要承受的已经够多了……”
五分钟后,莱昂在引擎巨大的轰鸣声中戴上耳机,看着窗外螺旋桨转起来。
§
秒针转过三百六十度角,带得分针一跳:一点一刻,时辰到。
贝亚德 落下手腕,披上了深蓝的“战袍”,这件袍子一个半月前就已经由专人定制做好。作为走马上任的新衣,“战袍”花样未免有些简单,不过贝亚德并不在意,只要森德里德能从部长之位滚下去,怎么都好。作为魔法党党魁,这一天他已经等了五年,几次民调显示他们领先魔杖党约十四、五个百分点,部长之位不是十拿九稳,而是几乎已经装进了他的口袋——除非森德里德在最后一刻建下什么奇功,比如说服亚瑟王将所有巫师俘虏放走、比如将暂停的战线推进到剑桥,又比如将荷里路德宫里两百位麻瓜一举端掉……贝亚德被最后这种荒唐透顶的假设逗得微微一笑:联合峰会的安保三两个月前就已经开始准备、一个月前就已经布置好。虽说前几天国王的遇袭表面上让整座宫殿提高了警惕,可贝亚德和其他人一样明白那件事实际上将许多人的心理防卫暗暗压低。
总而言之,贝亚德坚信不疑森德里德已经宛如被抛到海里的瓦力——除了沉没之前咿哇乱叫两声,还能出什么乱?
“森德里德没来。”
十五分钟后,当贝亚德意气风发地步入一片混乱的魔法部,助理这么告诉他。
“什么叫‘森德里德没来’?”贝亚德皱起眉头,“今天是投票日。”
“森德里德……”助理转着眼珠试图找到一个别的词汇,但最后失败地一摊手:“森德里德没来,他的团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谁最后一个见到他的?”
“应该是他的车夫,可矮人们五分钟前在昆德里发现了车夫的尸体、一辆马车和一匹夜骐。”
“昆德里?”贝亚德更迷惑了,“这个时候森德里德去边界干什么……”
“更重要的是,现在人们都在议论他的失踪是否和您有关。”
贝亚德得承认这话不假,既然麻瓜方面在义和,那么无论森德里德发生什么没人会把嫌疑牵到亚瑟王身上去,倒是他这个选举对手才需要自危。贝亚德脑海里禁不住浮现出著名的F.U.,那位不惜用自己一条命将敌手拉入泥潭的虚构首相。森德里德如果此时在这儿,就算再怎么行动也搅不起什么风云,倒是他这么一失踪,反而博取了所有关注……
“他们正在从他的亲人入手。”助理继续汇报,“傲罗指挥部几乎出动了所有人,他们盘问了森德里德的佣人,可还没找到他那个表亲。”
贝亚德皱起眉,“你是指魔法研究院那位表亲?”
“是,就是她……”助理翻着笔记板,念出了那个名字:“莫高斯。”
莫高斯不知道森德里德去了哪里,按照原计划,此刻该是他们两人与A.S.A.一同站在这里。不过这会儿莫高斯也没有迟疑,投票日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而他们早就商量过种种可能性。既然
森德里德迟迟没传来消息,那么一切该是按原计划进行……
莫高斯深吸一口气,拔下了连接群龙的管子。
在十九只吉恩卡纳的作用下,抽取的魔法抖动、汇合,将圣殿内的空气变成了一种半透明的金色;高大的罗马石柱颤抖着瓦解成泥,粘稠的液体顺着地砖间的石缝淌下去;而在头顶,天花板四角忽然迸发出四道血红的光,红光顺着天花板上神秘的几何图案游走,翻山越岭组合成各式古老图腾:火焰、山峰、如尼文……有那么短暂的一瞬,莫高斯觉得自己看到了未来:那是一个没有麻瓜首领的时代,巫师当道、魔法为王,她的同胞再也没有隐瞒、再也不用躲藏,马人与精灵在平原上自由地奔跑,巨龙与夜骐扇着长翼在蔚蓝的天空下一瞬千里……
短短一分钟时间,莫高斯已经泪流满面,她用母亲的旧袍子擦擦眼,转身却发现——
A.S.A.在玩手机。
A.S.A.坐在祭坛下的台阶上玩手机,两条腿伸得长长的,一条搭在另一条上方,好像他身边环绕的不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一次实验,而莫高斯不过是某处三流景点大惊小怪的老妈。
莫高斯被他这副样子惊得目瞪口呆,刚要说什么,男孩却抬起头,十分冷漠地瞥了一眼四周:“准备完了?”
莫高斯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准备完了。”
A.S.A.点了下头,慢悠悠地站起来晃到她身后,“你记得不记得我刚来这里时,你告诉我‘试管’曾经发明过一个粉碎咒,可以粉碎某个直径范围内所有文字资料,森德里德曾用它销毁了所有时间转换器的制作方法?”
莫高斯不知道他怎么忽然提起这个,“记得。”
A.S.A.微微勾起嘴角,“我刚刚试用了一下,效果很好。”
说着把手机递给她。
莫高斯接过来,屏幕正停在一个搜索页面,搜索栏里是她的名字,她预感到什么,颤抖着手指点下“搜索”——
结果为零。
仿佛有人在她胸口扎了一刀,莫高斯忽然有点喘不上气,而可笑的是,这时候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这是个玩笑,一个男孩无伤大雅的玩笑。
然而下一秒,捅入她身体的却是一把真真正正的刀。
莫高斯觉得热乎乎的血液一下子涌进肺里,睁大了眼睛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A.S.A.微微一笑,毫不费力地抽走了她手中的魔杖,轻轻拨了拨她的嘴唇:“嘘,别叫、别叫,你想说什么、你担心什么我全知道,”他把血刃拔出来,血珠飞溅到那张年轻的面庞上,让淡淡的微笑变得狰狞。
“森德里德正在逃命,捅你的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刀柄,你母亲对我母亲做的事我没有兴趣算到你头上,不过我不能接受你把‘不死鸟’的事告诉我姐姐,说到底这还是私人恩怨……当然,还有你最惦记的实验,你那可爱的、钻研了半生的实验,我可怜的莫高斯,恐怕你活不到看实验结果……”
他跪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语气很是温柔,“你会死在这里,不会有豺狼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但你会死在这里,慢慢烂在这个无人所知的地狱里,好好珍惜现在吧,莫、高、斯,因为这将是最后一次有人提起你的名字……”
两分钟后,地上的女人终于停止了挣扎,A.S.A.直起身,冷漠地看着她。莫高斯的尸体面朝下,眼睛睁得很大,她的嘴巴扭成了一种古怪、半开的形状,手臂还在向祭坛的方向伸。而她倒下的位置,距离她毕生所梦只有区区三英尺。
当A.S.A.心如死灰地躺上祭坛,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他上方三千英尺,他那心心念念的姐姐刚刚被森德里德劫持。
自午间送走字条后,莫甘娜这边事情并不顺利,不知何故,她总觉得牢房的震动变得愈发厉害。公主盘腿坐在床上,本想做个冥想,可怎么也静不下心——她是否猜对了,那份文件上是否真有什么追踪程序,她记得那时候她才打开文件瞥了个标题莱昂就一脸古怪地敲开了她的门,门开之后一反往常地不看她,而是往屋里直扫,他是否就是从那时候起开始察觉她的嫌疑,如果她判断失误,接下来又该怎么办……
屋子再次震起来,身下的床被震得划出了位移,铁床腿划着水泥发出刺耳的声音。莫甘娜从床上下来,这会儿却连站都站不稳了。她扶着墙壁,握住手上的“定位手环”又试了一遍门,然而全身的魔法却像被一把皮筋捆着,唯一一点逸散也被强大的软壁牢房吸收,铅灰色海绵贴遍了房间每一个角落,一点魔法都逃不出去、探不进来。莫甘娜又等了两分钟,觉得屋子像个烤箱似的热起来,窄小的空间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恐惧与古怪的硫磺味。她脱掉外套,只穿一件背心,蹲下身扯开绑在小腿上的高跟鞋带在脚腕上缠了几圈重新系紧。就在莫甘娜捏起拳头、打算给铁门来个毛利兰式三百六十度回旋踢时,门忽然开了——
价值不菲的长袍。
过量发胶。
“森德里德?”莫甘娜惊讶地看着来人,“我猜你该不是来放我走?”
“不。”魔法部部长咬牙用魔杖指着她,“你来放我的人走。”
§
午后两点的太阳走得最慢,那股慵懒的毒辣劲儿,连人的影子都禁不住要被它晒短。
珀西瓦尔和伊连眼下正陪着几位元首站在铁红色的大象咖啡馆前;大约半个世纪前,女巫罗琳在此写下了那套著名的当代魔法历史小说,本意是为刷刷麻瓜心目中魔法的好感度,以此来试探是否有和平公开的可能性,没想到热爱终究没赢过嫉恨,再加上前国王爱妻的殒命,现在人人都称曾经的神话级销量为最失败的公关。所以按理说大象咖啡馆不该来,只是如今时值义和,莱昂也就安排在了参观线路之内。
“她怎么还在讲?”伊连擦着满头汗,看着那位皇室导游喋喋不休。
“还有两站就参观完了。”珀西瓦尔翻了翻日程安排,“下一站是司各特纪念塔。”
“绕不开的历史小说。”伊连评价,开始用手掌煽风。
“希望莱昂那边的事处理好了。”珀西瓦尔想倚在车门上,可黑车吸了过多热,烫得他一下子缩回了没穿袖子的手臂。
“是啊。”伊连附和,“这个时候,亚瑟实在经不起更多坏消息了。”
他们猜测了一会儿莫甘娜公主可能遇到什么事,却也没个头绪,就继续倚着车子扇风;导游讲解完后,几位元首想进去喝一杯,莱昂料到会有这种状况,早已安排妥当,珀西瓦尔就为他们推了门,和伊连一起进了空调间,他们两个工作中自然是不敢喝什么,就并肩站在吧台看。
他们眼前有皇家导游、随行翻译、十几辆车和五倍数目的保镖,更别提那些隔离路段的警卫,这阵容足以防备所有人——人,他们千算万算算不到,要去防范背景橱窗里那座花草逐渐枯萎的山。
十分钟后,当几位元首再次钻入皇家安保车,驶向倒数第二个目的地时,莱昂的直升机刚刚抵达五月岛。
螺旋桨几乎还没有降速,莱昂立刻就意识到不对劲,这里绝不是几个小时前杰米告诉他人畜无害的地方:原本卫星云图上显示有双层小楼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洞,近百人正在其中浴血狂奔。那些人看到直升机,像看到鲜肉的丧尸般冲过来,莱昂脑子一紧,吩咐杰米把直升机升上去。
一起跟来的两个人被这幅场景吓到了,杰米也结巴起来:“可之前——之前他们来的时候……”
“幻象咒。”莱昂简单解释了一句,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他仔细观察了一下洞口:虽然刚才洞内的人如被磁极吸引的铁屑般冲过来,不过没有一个人成功突围。起初莱昂不明白其中缘故,可当直升机偏离主道,目光有了一个三十度左右的倾角,他在下方隐约瞥见了一点七彩的反光……
“单向膜。”
这个结论一出,四名机组人员顿时严肃起来,所谓单向膜,就是一种魔法单行道,常常用于魔法生物战中:为了让大量低等动物破釜沉舟,巫师常常用这种手段切断它们的退路,这种手法颇为残忍,宛如把活生生的命困进一口井——这下问题就有点麻烦。从下方单向膜的规模看要想冲过去怎么也需要一个基本速度,而这个地理位置迫使他们只能利用高度……
杰米看出了他的想法,推动操作杆将机子升高,仪表盘上的数字蹭蹭往上窜,速度堪比兔子繁殖。他将直升机升到两千一百英尺,平移到洞口上方挂到悬停档。
“注意安全。”
“会的。”莱昂抓过降落伞包往身上捆,“你们几个——”
“回去通知亚瑟?”
莱昂点点头,拽了一下锁套,确保它足够牢靠后,他拉开机门看着下面的人群:人群已经变成了密密麻麻、重新分布在洞口一圈的点,而洞口本身也变得像个戒指那么大……莱昂深吸一口气、交叉双臂,然后在呼啸的风中背对机门向后一倒——然而他千算万算算不到,就在一分钟前,莫甘娜刚刚喘着粗气爬上地面。
其实能毫发无伤地穿过那层膜,莫甘娜自己也是懵的。五分钟前她还被森德里德挟持、挤过人群来到“试管口”。几个礼拜前他们经由水路从下方来到这里,所以原来她从没见过这道中央楼梯:黑色玄武岩修筑成了DNA双螺旋的形状,扶手、台阶则是不规则的海浪;弯曲弧面乍一看去优雅而气派,可越往上走莫甘娜越觉得不对,那些柔和的线条和粘稠的触感只在她脑海里印上了一个词:熔融状态。
尽管森德里德已经给她简介过事情原委,可现在她才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里的空气密度已经足以产生某种让人心慌的压迫感,台阶上更是聚集了不下百人。人人手中拿着各式奇怪的武器与魔杖,向近在咫尺的天空发送着一道道光;而奇怪的是,无论那些光束直径如何、颜色如何,出发后都无一例外地遇到了某种镜面反射。
“用你的魔法。”森德里德用魔杖顶着她。
“你大概没注意到我还戴着条‘漂亮手链’。”莫甘娜说着把魔法抑制手环怼到了森德里德鼻子前。
森德里德又说了些什么,不过莫甘娜已经不在意。她屏蔽掉耳边的聒噪,抬头观察起这层所谓的“单向膜”来:它看上去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机关,倒像是洞口一个巨大的肥皂泡。周围有人抡起灭火器砸过去,可看似一戳即破的东西却忽然变得有如水面上的坚冰,除了发出警告的咚咚声,什么效果都没有。莫甘娜伸出手想拍拍那层膜,一只手却直接穿了过去,好像她是个鬼,
莫甘娜不可思议地往上走了两步,做好了一头磕上的准备——
她出来了。
她就这么……出来了。
所谓的单向膜像是给她开了后门一般,对她毫不阻拦。
就好像阿萨的魔法认得她。
莫甘娜还没来得及惊讶,天空里绽开了一朵白色花。
小小伞翼在头顶呼啦一下打开,巨大的阻力将莱昂猛地往上一提,有那么短暂的一瞬他觉得自己仿佛一只身不由己的牵线木偶,蒲公英一样飘在温暖的风中。可莱昂毕竟是莱昂,短暂的失神后,他很快找回了主动权——拉动方向控制索。微调的角度很快被热风放大效果,降落伞在有限的空间内猛地一打弯,莱昂瞄准时机按下主伞的解锁扣,凯夫拉纤维绳从金属环中嗖嗖穿过,两秒之后给了莱昂想要的解脱。他在惯性的作用下和一片惊叫声中侧身摔上地面滚了几圈,恰好停在一双带水台的高跟鞋前。就在莱昂志得意满地享受着自己宝刀未老的毫发无伤、准备爬起来时,高跟鞋的主人后知后觉地发出一声尖锐惊叫、把手中的书掉到了他头上。
两分钟后,莱昂捂着头上的包,见到了目瞪口呆的莫甘娜。
“我……来接驾。”
午睡醒来后,盖乌斯发现了十七个未接电话。
他瞪大双眼刷脸解开锁屏,查看了一下,其中十三个来自米希安和艾丽斯,剩下四个来自塞德里克 和埃德温 。这两人是上次他和莱昂私下找来辅助科考的人员之二,这个时候他们把电话打来让盖乌斯多少有点意外,毕竟没人不知道今天是亚瑟处决梅林的日子。
盖乌斯迷迷糊糊地想着,给了自己十秒钟清醒时间,然后把电话拨了回去,拨了艾丽斯的手机。
艾丽斯一听他的声音差点哭了出来:“噢盖乌斯——谢天谢地!我们一直联系不上亚瑟和莱昂,也找不到高文和兰斯、我们现在在路上,马上到王子街——”
艾丽斯的语无伦次听得盖乌斯稀里糊涂,“路上……你们要去哪里?”
这回电话被米希安接了过去,公主的声音里透着前所未有的严肃:“找你。”
就在盖乌斯一颗老心直奔超速时,“试管”里,情况同样不容乐观。趁着莱昂和森德里德(表面上)收回所有敌意和偏见的功夫,莫甘娜在单向膜边做了几个实验,发现有三:其一,她没法带任何人离开,也没法带什么物品离开,透明的过滤膜不知是根据什么标准对她放行,可除了她,其它都不行;其二:只要她将逸散的魔法牢牢收在体内,等她一出去,单向膜立刻硬得像玻璃,她可以自如地在上面行走,除了曝光内裤的颜色,其它危险倒是没有;其三:她的魔法能不能攻破这层膜莫甘娜不知道,可戴着魔法抑制手环多半没戏。她每放出一点魔法,它就在她手腕上发光发热地收紧,卡比兽一般鲸吞着她的体力。而在她目前能忍受的范围内,放出的魔法量如同一枚刚磨过的指甲在美国队长的振金盾牌上轻轻刮了一刮,连道痕迹都留不下。在一番气喘吁吁的尝试后莫甘娜的身体变得有些虚弱,额头沁满了汗珠,湿透的布料顽强地贴着她的后背和起伏的前胸——又或者浑身上下的燥热也不是错觉,此时此刻“试管”下方仿佛点了火,空气的温度不断上升,附近一只温度计里的红水银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攀升。
“你怎么想?”莫甘娜问莱昂。
莱昂真希望自己能回答这个问题。按理说,他该是他们之中和单向膜打交道最多的人,可此时却也无计可施。通常情况下,战争中的单向膜很少有以人工暴力突破的情况,常常是施咒者本人将其取消,或者等待时效一到自行消失,而现在看来这两种情况已经希望渺茫。虽说回去搬救兵的杰米找到单向膜高频击破器应该不是问题,只是将那样一件武器从满是元首的义和会议上调出来、再千里迢迢地运送到这偏僻的荒岛必然需要一定时间,而附近那只即将爆破的温度计告诉他们:时间是最大的问题,比起刚才,双螺旋楼梯下方已经开始盈上来大量酸性水汽,空气变得湿沉,呼吸也困难起来,幸而有通风井……
莱昂打了个激灵:“通风井。”
“通风井太小了。”森德里德驳回了这个提议。
“不,你们看那儿——”莱昂指着头顶的单向膜,起初莫甘娜不知道莱昂在指什么,可等她一偏头,无意中的闪光让她明白了莱昂的意思:或许因为热气的缘故,单向膜在膨胀中打出了一个弯,由于整体体积不变,所以每处都变得更薄……
“把通风井堵起来?”
莱昂点点头,“咱们之前的攻击都只针对一处或者几处,可如果用热气,就可以同时攻击每一处,等它薄到了一定程度,再从外面那个中心点击破……”
“通风井留着也没用。”森德里德这会儿也反应过来,“这儿的排气系统想要抽干净下面升上来的东西简直是杯水车薪。”
“而且它吸不走热量。”莫甘娜说。
“只有一点:把通风井堵上就是在慢性自杀。”森德里德说。
“所以咱们得帮它一把。”莱昂果断地说,“咱们现在有无穷无尽的热量和成千上万吨的海水,这和烧开水一个道理,到了一定时候,壶盖就顶起来了。”
莫甘娜迅速跟着莱昂的思路飞奔:“我记得我最初来的时候是通过海底——那儿有排水门是不是?”她问森德里德,“咱们只需要把它们打开就行了。”
“听起来可真简单。”森德里德语调里满是讽刺,“大概你不知道排水门没法直接打开吧?”他看着莫甘娜的表情转为凝重和惊诧,“怎么,难道你会蠢到以为我们在设计这个地方的时候留了个键,轻轻一按就能让整座基地变成个大海的连通器?那个东西只能手动开启……”
这就意味着开门的人回不来。
一阵沉默。
接着,莱昂深吸了一口气——
“我去。”
说话的是森德里德。
莱昂诧异地看着他:“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这么高尚。”
“我也不知道。”森德里德说着从地上爬起来,“现在的局面不是我想要的,我的目标从来都是麻瓜首领,不是民众,我还没有愚蠢到与民众为敌……我没有家庭,没有子女,可我这么一死,这儿的每个人都会成为我的遗产,这笔买卖很划算,而且……”森德里德说到这里顿了顿,“我毕竟还是魔法部长,跟个卒子似的临阵脱逃像什么样。”
莫甘娜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你确定要去?”
“你最好祈祷我在扳闸门之前别想清楚这个问题。”
莱昂心里涌起数不清的感觉:“你有什么遗言吗?”
森德里德沉默一会儿,然后勾起嘴角,露出一个讽刺的笑:“替我转告梅林,将来在床上,替魔法世界争口气。“
五分钟后,“试管”下方猛地一震,大量水汽涌上来,给每人眼前加了层磨砂玻璃似的滤镜。莫甘娜小心地收紧魔法,而在她身下,单向膜正向上鼓起、膨胀,原本镜片一般平滑的表面宛如吹起的泡泡糖。
渐渐地莱昂不见了,她能看到下方大片的沙滩和海,抬头时天空依然遥远,可苍穹却也在此刻配合地染上了层层阴翳。身下的单向膜原本透明的外表已经转成了一种不健康的淡灰、材质也变得越来越脆——莫甘娜知道她只有一个机会:魔法一旦流出,她就会失去全部支点。最初她只是紧紧扒在“蛋壳”上面,可现在她爬起来了。滑溜溜的膜体贴着皮肤很难固定,不过幸而她也不用再在这里待很久。她将右手掌心贴到膜上,一时间分不清手臂上流下的是汗还是体内烤出的油……然而她依然没有松手。
然后就在某一刻——好像整条脊柱被人从喉咙抽出、恶心得她近乎昏厥的某一刻,魔法终于打破了最后的壁垒——浓烟似的气体伴随着一道耀眼金光绽放在小小的五月岛,宛若土星周边的环。
就在莫甘娜被重力支配着不断下落、乌发纷飞的瞬间,她忽然觉得:整件事中无人可恨。
与此同时,米希安一伙人的车连拐七八个弯、漂到了荷里路德宫正门。
艾丽斯已经顾不得什么礼数,几乎等不及米西安把车停稳就推开车门抓住了盖乌斯的手——
“告诉亚瑟,召集所有人。”
就在荷里路德宫里一群麻瓜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位女巫和三位男巫带着七米八的气场、长袍兜风地在皇家御医和圆桌骑士的带领下闯进荷里路德宫时,莱昂这边也觉得自己在做梦:在上百根魔杖的作用下,莫甘娜从天而降、直接飞往了他的方向……
莱昂激动得一颗心怦怦直跳,就在他张开双臂、舔着嘴唇、犹豫着待会儿有没有机会进行某种劫后余生的唇部运动时,公主落了地、跑向他,莫甘娜用手臂圈住他的腰,两下摸走了他的手机。
“有信号了——锁屏密码?”
莱昂呆了一下,“你的生日——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热量究竟是哪儿来的——”
“阿萨把灵魂覆到了亚瑟王座上……”莫甘娜低着头,飞快地拨着屏幕寻找联系人,“贝儿公主……白雪公主……你这存的都是什么人啊,我那个傻弟弟的号码是什么?”
可莱昂注意力根本不在这儿,“亚瑟王座?你刚才说亚瑟王座?”
“是!”莫甘娜急了,“我现在得通知亚瑟……”
“你等我打个电话!”莱昂把手机夺回来迅速拨出了一个号码,忙音漫长地响了两声,两声之后——
“珀西!告诉我你们现在不在——”
“亚瑟王座?!”珀西瓦尔惊恐的声音从那头喘着传来,“那座山刚刚裂开了一个口子——”
“什么?”
“一个口子!”珀西瓦尔一边拼命奔跑一边冲电话里大叫,热风扯着他的衬衣,珀西瓦尔一头短发全向后飞去,恐惧搅乱了他的大脑,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没跑这么快过,“靠!亚瑟王座刚刚裂开了一个火山口……”
Chapter 14: 耀日之光(下)
Chapter Text
圆形会议厅里挤了至少一百个人,除了各国元首、翻译和安保人员,还有几位朋友和十几位专家。莫甘娜的电话已经被连到外放广播上,此刻她正急急火火却条理清晰地简介着事情的原委,等她话音落了,各国同传翻译还没有说完,亚瑟趁这段时间扑在话筒上问她:“你怎么样?”
“还算安全,莱昂在我这儿,我们正等着杰米回来救援,你们得赶紧把人疏散……”
“已经在做了。”亚瑟告诉她,“从那边情况看,疏散范围目测多远?”
“从图纸看?所有人。”
“所有人?!”高文叫道。
“所有人。”莫甘娜坚定地告诉他,“英格兰人、苏格兰人、整个不列颠的人,阿尔玛和加莱那边最好也避一避。”
“没必要。”会场内一个麻瓜插话,“亚瑟王座只能算是火山中的小不点儿……”
“这个‘小不点儿’两个小时前还没有人想到会爆发。”莫甘娜没好气地顶回去,“咱们现在要对付的不是科学是魔法——”
“只能用魔法对付魔法。”盖乌斯点着头。
“有什么解决方案吗?”亚瑟问。
“如果亚瑟王座已经变成了魂器,所有对付魂器的办法都行吧?”兰斯洛特说。
“这就是问题所在。”莫甘娜在电话那边叫着,“亚瑟王座不是一般的魂器,因为阿萨把自己整个灵魂都搭进去了,而且那是一座山,你不能用蛇怪的牙齿或者格兰芬多的宝剑——它们可以对付其中灵魂的部分,但是物质属性对付不了岩浆……”
“厉火呢?”盖乌斯问。
“厉火不好控制。”一名叫埃德温的专家立刻否决了这个提议,“太少有人能掌控厉火……我这边脸就是例证。”
“你们那边关不掉吗?”高文问电话那头。
“如果关得掉早关了。”莫甘娜告诉他。
“还有什么信息吗——”珀西瓦尔抱着点希望。
“没了。”莫甘娜干脆地回答。
“待在那儿别动。”亚瑟叮嘱她。
“我还能去哪儿?”莫甘娜讽刺地反问。
电话那边传来一阵滋滋啦啦的声音,然后挂断了。
亚瑟思考了几秒,然后转向屋里一个褐发姑娘,冷静地吩咐:“茜法,通知不列颠境内所有电台、电视十五分钟后安排一次实时直播。”说完他划开地图压着,挥手叫来那群专家,“关于疏散,你们有什么想法?”
“气体很难成为灵魂附着点。”那名叫埃德温的专家接话,“所以我推测这次的火山灰不会太多,抛开临海的东边不谈,剩下西、南、北三个方向每五百米设立一个火山灰浓度监测点,”埃德温说着在图上画了三个形状不规则的大圈,“第一个圈是死亡区域,左右都会被连累,必须先把这些人撤出去,然后是第二个区域、第三个区域,最后是剩下的人——如果情况真的糟到那一步。”
亚瑟点点头,“伊连,特里斯坦,伊索尔德,疏散这件事交给你们负责可以吗?”
三人点点头,亚瑟抬手示意他们先别走。
“我相信我们的公民可以先去你们那儿临时避难?”他问元首团。
美国总统隔着大西洋默不作声,首先回应的是德国总理,接着另外几个欧洲元首也纷纷同意,其中几个人眼瞅着大门,巴不得赶紧离开这里。
“不止边境。”亚瑟面色柔和、声音坚定地继续争取,“如果你们回去后能开放所有交通方式,包括魔法的那些,幻影移形和壁炉……”
几位元首开始犹豫,这时候高文坐在桌子上,一边刷手机一边漫不经心地公布了一条消息:“皇家科学院刚刚公布了第一轮火山灰监测数据,能见度不足,他们关掉了格拉斯哥国际机场。”
“欧洲之星——”法国总统开口。
高文抬头淡淡瞥了他一眼,“欧洲之星那个地理位置?二十分钟前就废了。”
“听起来需要调用我们的船。”亚瑟看着元首团,表情依然温和。
短暂的七八秒后,答应支援的几个邻近国家纷纷同意;亚瑟一偏头,看到高文又划了两下屏幕,关掉了上面的贪吃蛇游戏。
“乔治。”亚瑟转向他最严谨的干将,“安排各国使团尽快离开这件事能不能交给你?”
乔治点点头。
“务必保证各个国家峰会使团的每一个人都安全离开。”
乔治将脑袋点得更厉害,一开始他不明白亚瑟为什么要强调这句话,一道问询的目光还没送出去亚瑟已经摆开头,目光找到了人群中的兰斯洛特;两人目光交汇了不足一秒,然后兰斯洛特退了两步,悄悄离开了房间。
“盖乌斯,你和艾丽斯能不能联系全国上下各大医院组织救援?”
盖乌斯点点头,抱了一下亚瑟才和艾丽斯离开。他们走后,亚瑟重新将注意力转向了几位专家:“有什么方法可以控制那座山吗?”
“我们几个刚才根据最新数据研究了一下,应该可以采用物理降温。”那名叫塞德里克的专家提议,“我不太清楚魂器是什么东西,不过岩浆遇冷总可以停下。亚瑟王座原本有五个火山口,虽然早已被大量沉积岩填平,这次也只裂开了一个,不过原本的岩浆流依然存在,再怎么附着灵魂上去都要遵循一定物理规律,所以不出意外岩浆应该会按着原本的轨道流,这两处,”他一边说一边在地图上画,“lion's head和lion's haunch是重点防范对象,当年亚瑟王座形成之初爱丁堡还是一片靠近赤道的湿沼泽,岩浆先推开石灰层形成了一个小山锥,第一个爆发点就是lion's head,它的爆发指数最高,四条主岩浆流都集中在这个口;其次就是lion's haunch,它带出了大量熔融玄武岩、火山灰和气化水,这儿的情况最复杂,第五到第十三号岩浆流就是从这儿出来的,所以如果想用物理降温最好用五点控制法,”他指着地图,“找五队人马从索尔兹伯里峭壁、威尼丘、这边这个采石场、圣安东尼教堂和荷里路德宫宫门前进行物理降温。”
“要把主要人力集中在西边。”埃德温补充,“亚瑟王座是典型的鼻尾丘结构,整个向东歪,倾角二十五,我们可以实时观察它的状况,看看能不能通过楼群爆破把岩浆逼进福斯湾,只要进了海就没威胁了,我们真正担心的是……”
两名专家交换了一下眼神。
“是什么?”高文急坏了。
“是这样。”埃德温给他们解释,“亚瑟王座的岩石结构主要有三种:沉积岩,玄武岩和火山集块岩,后两种咱们可以暂时不去考虑,麻烦的是第一种;勘探显示亚瑟王座最初定型后曾有过第二次‘不完全爆发’,顶部累积的大量沉积岩迫使新的岩浆涌入后被困在了地下,侵入地表较为脆弱的部分后形成了一张火成岩床,实际上咱们现在看到的索尔兹伯里峭壁就是倾斜了二十五度角后的岩床的一角。”
“所以说?”亚瑟问。
“这就相当于在爱丁堡、或者更大范围内铺了一张电热毯,如果像您刚才说的亚瑟王座已经有了自己的灵魂,能够决定走向……”
高文明白了,“阿萨随时可以把英格兰变成一只平底锅。”
亚瑟的脸色像刚被平底锅拍过,“咱们先从五点控制开始,”他缓了缓说,“珀西瓦尔,格拉海德,米希安?”
“交给我们吧。”珀西瓦尔应道。
“米希安,隆巴顿先生现在能联系上他父亲吗?”
“能。”公主点点头,“马修十分钟前联系了凤凰社和邓布利多军,托兰斯和高文的福,他们几个礼拜前就进入了紧急状态……”
三人离开后,盖乌斯回来了,他汇报了一些医疗救济情况,亚瑟听完,继续问火成岩床的问题,“有什么办法能测定这张岩床究竟多大么?”
塞德里克摇着头,“有,可现在恐怕来不及了,就算来得及测定,一旦对方发现了这个破绽,他可以随时把范围扩出去……”
“就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他?”高文问。
埃德温想了想,“除非能从源头掐断,只有断掉附着在火山上的意识,才能根本解决所有这些麻烦。”
“如果不能?”
“如果不能,阿萨的意识早晚会发现这个破绽,最好的情况是咱们及时疏散了所有人,他一气之下把整座岛变为焦土,最差的情况是他下一秒就会发现,这样的话,所有来不及离开的人……”
“英国现在有八千万人口。”亚瑟闭上眼睛,揉着太阳穴。
“所以咱们现在只能干吗,祈祷吗?”高文觉得胃里全是恐惧,“如果那个王八蛋毁了这片土地,不列颠人就变成下一个流浪民族了?”
“有没有办法可以把阿萨的灵魂剥离?”亚瑟睁开眼睛,问盖乌斯。
“对方花了几十年研究怎么把一片灵魂附着上去……”
一众人面面相觑,艾丽斯点着额头和前胸做了个祷告,她刚放下手,茜法回来了。
“我先去做声明。”亚瑟站起来,“人们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才能自救。”
亚瑟在视频里一共讲了四件事,第一件他简介了一下正在发生的事,第二件他号召不列颠麻瓜和巫师暂时放下仇恨,互相帮助,第三件他讲到了几种主要的撤离方式,说更具体的细节会稍后公布在所有公共平台,第四件他说在你们离开之前我不会走,最后他开了个玩笑:亚瑟王就该坐镇在亚瑟王座上。他说这话时的语调不像国王,不官方、不空话、不隐瞒,倒像最烂俗的美国大片里的英雄主角,让人不自主地产生一种深深信赖——这家伙,这个严肃、勇敢又帅气的家伙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如果没有岩床那件事,高文都被他骗了。
亚瑟讲完后视频里开始播放具体的撤离地点,高文关了声音走到窗前,索尔兹伯里峭壁像一支巨型温度计似的悬在空中,只要那里滴下一滴炙热的液体,那就是这片土地死亡前最后的眼泪。高文浑身冰凉地看着窗外,直升机在灰蒙蒙的天空里一趟趟地从北海运来上百加仑的水,洒下来却像些毛毛雨似的无能为力,地面上的巫师骑在扫帚上,魔杖里喷出汩汩水流在荷里路德宫外形成道蚕蛹似的墙,不断有水气从四面八方升上来,空气中飘着一种鹅毛大的灰雪……盖乌斯走过来递给他一个口罩,高文把它揣进口袋。
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高文发现自己非常平静,这不像希尔内斯,也不像巨石,这次耸立在面前的是某种他无能为力的东西。他站在窗边看着天空里降落的死亡,胃里空空一片,却并不想要食物……
“咱们这次是不是真的完了?”高文问老人。
老人看着他,捏紧了胸前的十字架,“祈祷吧高文,祈祷吧。”
就在荷里路德宫在尚未通电的电热毯上瑟瑟发抖时,莫甘娜和莱昂这边终于坐上了杰米的船。
“谢天谢地,我还以为等你过来莱昂一把胡子已经长到地上了呢。”莫甘娜愉快地亲了亲杰米的脸,爬进了摇晃的船舱。
杰米脸一红,不自在地瞥了莱昂一眼,“头儿,咱们现在去哪儿?”
莱昂看着莫甘娜,“全不列颠都在疏散。”
“所以几个小时后那儿就没人了?”莫甘娜耸耸肩,“听上去像个度假的好地方。”
莱昂笑了,“那就去那儿吧,”他看向杰米,“如果你想离开……”
杰米转动钥匙作为回答。
发动机突突响起来,水星牌双涡轮转动着在船尾打开一片沸水般的浪花,汽艇在阻力之下高昂着头,拖着这条白色尾巴窜出去,直直逼向远处黑烟笼罩的、淌血的地狱。而当小小的船只披荆斩棘、滑过大片开阔的水域,船上的人怎么也想不到,刚刚过去的不过灾难的预告片而已。
亚瑟王座宛如融化的王冠,大地站起来,轻轻抖一抖所有人脚下的地毯。短短十五分钟内,方圆十里再没有一辆车能用熔融的车胎开出一厘米,石砖膨胀着翘起来,沥青开始冒泡,电线杆噼里啪啦倒在地上、黑色橡胶很快缠成煮软的面条;爱丁堡古典优美的楼群一片片好似误入沼泽的天鹅,缓慢而绝望地沉入泥浆。
此时此刻火山口终于定型,近千度的粘稠的岩浆沿史前的十三条通道慢慢流淌,宛如一次最温和不过的释放——只可惜,只有死人才看不透这种假象。
等莫甘娜、莱昂和杰米抵达荷里路德时,情况已经不能再坏:在“电热毯”的作用下,五点控制法已经失去了百分之八十的功用,亚瑟不得不将最后一批人撤回荷里路德宫前,用一面水墙作最后的盾牌——他答应过绝不先行离开,不过米希安和盖乌斯还是将宫殿的壁炉连上了飞路网;他们在摇晃的地面上摆了两缸飞路粉,只等万不得已的时候强行撤退;除非出现什么奇迹,否则这一刻是一定会来的。
“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么?”珀西瓦尔又追问了一遍,他满头大汗,手臂被热气烫伤了好几块。
埃德温摇摇头,“没有了,除非能剥离阿萨的灵魂,没有了。”
高文怪笑一声,“靠,老子才做了几个月骑士怎么就要死了。”
亚瑟吞了吞口水,感觉格温坐到了身边,他侧过一点脸来看她。
“格温……其实你可以走的。”
她给他看手上的戒指:“咱们订婚了,记得吗?”
亚瑟的表情很复杂,莫甘娜看着他俩,脸上的表情更复杂。
“如果有什么办法能救不列颠,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米希安轻声说。
“我也是。”亚瑟附和。
盖乌斯的眼神忽然闪了一下,莫甘娜注意到了这点,还不及她发问,老人已经转过脸看着她弟弟。
“任何代价吗?”
“什么?”亚瑟一时没反应过来。
“为了救不列颠,你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仿佛有什么忽然击中了他,亚瑟心里咯噔一下,“什么意思?”
盖乌斯看着那孩子的眼睛,他知道这个人心里有什么在尖叫着不想听到答案,可八千万人的代价太沉重了,灭国的代价太沉重了,老人无法保持沉默。
“咱们没法将阿萨的灵魂剥下来,但也许可以将另一具灵魂附着上去。”
莫甘娜几乎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二次献祭。”
盖乌斯点点头。
“我来。”亚瑟迫不及待地跳起来,仿佛要将一个不在的人护在背后。
“献祭的人得有魔法吧。”莫甘娜站起来按住他的肩膀,“我来。”
亚瑟想反驳,可莫甘娜在他开口之前揉了一把他的头发,“你可做不了这个,你是个愚蠢的麻瓜。”
“能不能用莫甘娜的魔法做润滑,献祭我的灵魂?”莱昂问。
“或者我的。”高文也站起来了,“我对付熊孩子最有一套……”
盖乌斯用眼神示意他们坐下,“莫甘娜,你和阿萨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的魔法根本压不住他。”
“我的灵魂可以。”莫甘娜反驳,“森德里德说过魔法只是润滑,我的灵魂可以压住他。”
“可阿萨把自己的灵魂完完整整地交了出去。”盖乌斯说,“咱们现在根本不知道他身上还有没有人性的部分。”
“他有——”
“他已经失控了。”盖乌斯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如果你压不住他,就是白白去送死。”
“至少也要试一试。”莫甘娜还在争取,“阿萨拥有的可是中古魔法,除了我谁还能和他比肩?”
格温恍然大悟:“有一个人。”
“谁?”莫甘娜问。
亚瑟闭上眼,一颗心沉到了胃里,“梅林。”
梅林醒来的时候正躺在车里。
他捂着脑袋迷糊了一会儿,想起来他上一幕好像是在玻璃箱,有人打破了玻璃箱,那人跟他说对不起,他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要跟他说对不起,对方就已经一掌敲在他后颈把他敲晕了过去;他迷迷糊糊想着这一切,从车后座上爬起来,看到了罪魁祸首:兰斯洛特。
“在你打算说什么之前,先听着。”兰斯洛特一边用眼角瞄着路况一边伸手把他的脑袋往下按,“是亚瑟让我带你走的,用不了几个小时全世界都会以为你死了,所以你现在最好用魔法摘掉你这条胡子,待会儿咱们到了希斯罗壁炉大厅,你可不能以老梅林的身份去抓飞路粉。”
“发生什么事了?”梅林看着窗外一片混乱:尖叫的人群,麻瓜和巫师混在一起,一家家店铺大敞着门,满街都是行李箱和日用品,不知是否是车玻璃的缘故,一切看上去灰蒙蒙的,空气有点呛人,还有种不寻常的热。
这时候前面的车子挪动了一点,兰斯洛特赶紧踩下油门跟上,“你别管了。”他告诉他。
梅林想了想,“他需要我帮忙吗?”
“你现在乖乖跟我走就是帮他最大的忙了。”
梅林还想说什么,兰斯洛特的手机响了。兰斯洛特犹豫一下,还是接起来。
“喂?”
听筒声音不算大,可在封闭的车内倒也听得清楚。
“兰斯洛特,梅林和你在一起吗?”
是格温的声音。
兰斯洛特没有说话。
“兰斯。”电话那头的人急了,“如果梅林和你在一起——亚瑟有麻烦了!”
“兰斯。”梅林从后座探过身,伸手向他要手机。
兰斯洛特听着耳边的催促,还有眼前无声的催促,捏紧了手机,像个幼稚的小孩不肯交出一颗糖。
两人这样僵了一会儿,然后梅林叹了口气,“不愿意给我,就开免提吧。”
兰斯洛特看着他的脸,梅林对他微微一笑。
……
兰斯洛特最终还是将车子停到路边,在疾速涌动的人流中,他们仿佛一个时间定点,车外所有喧嚣都一下子变得很远。
“格温,我在这儿,亚瑟怎么了?”
接下来的四分钟是兰斯洛特一生中最漫长的四分钟,在那之后的许多年里,每当他回忆起那时候梅林的脸都会觉得心酸,那种平静、深情混合而成的东西像晨光或者夕阳一样笼罩在那张年迈的面孔上,梅林就那样安静地听着一切诉求,像块透明的玻璃一样对太阳的每道光线照单全收。等到听完,梅林问格温:“你给我打这个电话……他知道吗?”
电话那头的格温沉默了一下,然后她回答:“是他让我打给你的。”
这句话格温说完就后悔了。
可就在她想改正的时候,随着三点八英里外一座信号塔的倒塌,她再也没有机会了。
五分钟过去。
十分钟过去。
十五分钟过去。
天空已经转成了紫红色,浓烟翻滚,闪电密布,主峰处源源不绝的岩浆流以摧枯拉朽之势稳步前进,逼宫荷里路德。宫殿里,大家集体沉默着,但没有一个人离开。高文在屋里踱来踱去,手里攥着个手机,伊连和珀西在电脑上查看着疏散人数的实时数据,盖乌斯坐在角落里,和刚刚回来的艾丽丝四只手握在一起。
就在莫甘娜抱起手臂,瞅着弟弟打算说点什么时,眼角却忽然捕捉到了些别的东西。她两步走到窗边,一把掀开窗帘——
窗外能见度极低的视野里正漂浮着一条金线,线的一头连着那座山上慢慢淌下来的熔岩,另一头连着一个人,那人坐在一条白龙上;白龙像散步似的,慢悠悠地一下下拍打着翅膀,所到之处灰尘被掀开,云团似的向后退去。身后有人惊叫了一声“亚瑟”,莫甘娜刚回头,亚瑟已经跑了出去。
她往外追。
所有人都往外追。
亚瑟拼命跑、拼命跑,梅林那么远,他似乎永远跑不到他身边。
他推开一个人。
他推开更多人。
许多人在身后叫他,可是他什么都听不见。
他只看见那条吞噬梅林的金线。
它越来越短,那么脆弱,好像牵出的丝。
水气扑在他脸上,高温扑在他脸上,可什么都不能让他停下。
白龙越飞越高。
他抢过一把飞天扫帚。
格温终于抓住了他。
亚瑟试着将她的手拉下来,“格温,放手……”
可她倔强地踮起脚尖,箍住他的脖子不让他走。
亚瑟将她拉开,语气不再温柔:“是你告诉他的?”
格温看着他,在她的印象里亚瑟从没这么可怕,她吓得一哆嗦,下一秒就哭起来。
“是我!亚瑟,你说不出口的话我替你说,你做不到的事我替你做!就算他今天不去献祭明天也活不下去,让他这么去了也算是一种赎罪对不对?对不对?”
亚瑟握住她的肩膀,“格温——”
“亚瑟,我求你别去、别去……”她在他胸前抹着泪,“对他来说,你去了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亚瑟终于将她推开,“对他来说,我去了。”
高文想的是另一个问题:“灰这么大,你怎么过去?”
亚瑟扬扬手里的飞天扫帚,其实他还有很多话该对他们说,他辜负了格温、辜负了这里所有人,他答应像个国王一样死守坐镇,最终却还是被自己的私心拐跑……他不知道梅林是否是他的命运,但他知道他是他的命。于是他用眼神和朋友们一一道别,从手上取下王室印戒匆匆交给莫甘娜。
“你想好了?”莫甘娜问他。
“照顾好卡美洛特。”亚瑟这样回答。
热浪。
岩浆。
烟尘浓度越来越大,没一会儿视野里就只剩下那道金光,他觉得自己仿佛在某部安静的默片里飞翔,顺着某条神秘的时间线一直穿梭回一千五百年前那场他并未亲临的战场……
他找到梅林的时候白龙上的人已经几乎昏迷,手腕上那条输液管似的金线越来越细。他提着飞天扫帚、抓着鳞片爬到龙背上,双手穿过腋下将梅林抱进怀里,梅林睁开眼睛看他,有点灰、有点蓝、有点绿的眼睛里满是疲惫。
亚瑟圈住他的脖子,用额头抵住他的额头,“累了吗,”他温柔地问他,“累了就睡吧,我在这,我会一直陪着你。”
艾苏萨投入火山的那一刻黑夜恰好结束,太阳升起,巨大的光球爆炸,白光包裹了一切,耀日之光照遍了大地……
很久以后,大地不再震动。
Chapter 15: Desti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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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救室的灯灭了。
护士和医生全站在门外,他们不知道怎么抢救,一个丢了灵魂的人,怎么抢救?莱昂在走廊里从这头走到那头,从那头走到这头,高文刚刚揍了一个拿白布的人正在甩手,珀西瓦尔曲腿蹬着身后的墙,和伊连一起闷声不语,兰斯洛特坐在地上,手臂撑着低垂的额头,乔治双手不停搓着两边膝盖,格拉海德面朝墙壁抵着脑袋,米希安已经哭得没了眼泪,盖乌斯坐在手术台边看着台子上的人……梅林安静地躺着,他还留着早些时候的胡须和长发,双手交叠着放在小腹,好像这个世界的人再怎么哭,都不会吵醒他。
莫甘娜是在一个杂物间里找到的亚瑟,她找到他的时候她弟弟显然已经崩溃过好几次。亚瑟缩在黑暗里,衣服许多地方都烧焦了,头发也乱七八糟地支着,他面对突然照进来的光什么也不说,直到莫甘娜在他面前蹲下才抬起通红的眼睛。
“他死了吗。”
“亚瑟……”
“他死了吗。”
亚瑟在袖子上蹭了把鼻子,像要让自己死心似的又问了一遍。
他这个样子莫甘娜也不忍心说什么狠话,她将他拉进怀里,觉得那原本宽阔的肩膀抖得那么脆弱,亚瑟抓着她的衣服,又撑了会儿才哭起来。
莫甘娜上下摸着他的背,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办好。
“去看看他吧。”她最后说,“要么就去处理烂摊子,总之别一个人待在这个鬼地方了,去问问盖乌斯,咱们的百科全书满肚子学问,也许他能想到什么办法救他……”
亚瑟立刻抬起头,像个孩子似的问:“真的?”
“真的。”莫甘娜说着把他拉起来,“去吧,咱们看看他去,我陪你一起。”
“我不明白。”兰斯洛特用手背探探梅林的额头,然后又把住他的脉搏,“他的心跳还在,体温也在。”
“他的灵魂没了。”盖乌斯解释,“这并不影响他的肉体。”
“咱们有没有可能把他的灵魂从亚瑟王座上拆下来?”高文问。
盖乌斯摇着头,“如果梅林的灵魂不在那儿了,很难说阿萨的灵魂会不会东山再起,而且他们研究了几十年才把灵魂附着上去,我不知道该怎么把灵魂‘拆’下来。”
“就算技术上可以,梅林也不一定愿意。”兰斯洛特说,“他不会冒让阿萨死灰复燃的风险。”
“那条白龙是怎么回事?”珀西瓦尔这会儿也稍微缓过来了,“那条龙不见了。”
“我猜艾苏萨把自己的灵魂、性命和魔法都搭进去了。”盖乌斯说,“所以事情才会这么顺利,所以梅林现在才会有一点灵魂和……”他不忍心把“尸体”两个字说出口。
“所以他现在体内还是有灵魂的?”高文再次兴奋起来。
“有。”盖乌斯声音很低,“可和没有没多大区别……”
“能不能做个灵魂培养皿之类?”高文突发奇想。
“应该不能吧。”米希安说着瞥了眼盖乌斯,“魔法部没有死刑,一直用摄魂怪之吻作为最严厉的惩罚,一旦体内灵魂被吸得少于百分之六十,犯人也就只剩一具肉体了。”
“那伏地魔做了七个魂器又怎么算?”莱昂问。
“伏地魔做魂器的时候并没有平均分。”伊连解释。
“所以梅林现在体内还有多少灵魂?”高文问。
“我刚才检测了一下……”盖乌斯不忍心说下去,“大概还有三分之一。”
“所以他才有基本生命体征,只是醒不过来。”莱昂总结。
“米希安。”格拉海德轻轻叫了一声,“我不太了解你们魔法世界的事,可通常情况下如果有人被判了摄魂怪之吻……”
他这句话没说完,米希安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安乐死。”她轻声说,“大多数亲人都会选择安乐死。”
“陛下不可能选安乐死。”乔治说。
“现实点吧。”格温说,“梅林这辈子都醒不过来了。”
“这话你当着亚瑟的面儿说说试试?”高文来了火气。
“如果梅林还有意识,他会希望亚瑟就这么守他一辈子吗?”格温反问。
高文不哼声了。
“他还有意识吗?”兰斯洛特问盖乌斯,“他有没有可能听见咱们说话,就像植物人那样?如果咱们一直跟他说话……”
盖乌斯不忍心摇头却还是摇头,“恐怕不行,咱们说再多话,他体内还是只有三分之一的灵魂……”
“输点不行么。”
盖乌斯一抖,发现亚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门口。
“输点不行么。”亚瑟往前走了一步,他看着手术台上无知无觉的梅林,深吸一口气:“这就像——这就像输血是不是?如果他灵魂丢了,我输给他可不可以?”
米希安被这种想法吓坏了。
“可能吗?”高文赶紧问盖乌斯。
“这是可行的吧。”兰斯洛特忽然充满了希望,“你刚才说体内灵魂少于百分之六十才不会醒来,可如果——”
“如果亚瑟和梅林平均分剩下的灵魂,那每个人还有百分之六十六!”格拉海德激动地算完了剩下的题目,“那样两个人都会没事的对不对?”
“我可以输给他吗?”亚瑟沙哑着嗓音又问了一遍盖乌斯,“可以吗?”
盖乌斯觉得一屋子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理论上讲,可以。”
亚瑟的眼睛亮起来。
“但是?”莫甘娜精明地问。
“但是从没人实践过。”盖乌斯说,“亚瑟……我不确定共享灵魂会有什么后果,可能你会像他一样永生,可能你的灵魂还没输进去就产生排斥反应,梅林现在的身体经不起折腾,他可能直接就……”
亚瑟点点头,“我明白,有风险。”
“最糟的情况,你们两个都挺不过去。”
亚瑟坐到手术台边,拉起梅林的手贴住自己的脸,“最糟的情况已经发生了。”
盖乌斯和莫甘娜交换了一下眼神。
“亚瑟,你得想好了。”盖乌斯告诉他,“没人试过那个咒语,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就算成功了,也许从此你能看到梅林的思想,也许他的性格会变,也许会发生记忆错乱,或者你们两个都疯了也有可能……”
“盖乌斯。”亚瑟平静地打断他,“我不想再分开了。”
盖乌斯还想说什么,可最终放弃了,“我还得查阅一下古籍……”
亚瑟点点头,“我们在这儿等你。”
“你先去帮他换身衣服,擦洗一下吧。”兰斯洛特建议。
梅林还是老梅林的模样,他穿着自首时那身红袍,经过这几天的私刑、审讯和刚刚的王座事件,红袍已经不干净,额角、颧骨和下巴也都留着之前那几个美国人挂的伤没有好好处理;之前亚瑟一崩溃,谁也不敢动梅林。
亚瑟起身,托着膝弯和后背把梅林打横抱起来,梅林手垂下去,脑袋乖巧地倚在亚瑟肩头。高文和兰斯洛特交换了下眼神,前者帮他们推开门,后者跟在后面,问就近的医生准备一个最好的病房。这并不困难,除了盖乌斯留下的这几个心腹,整个爱丁堡几乎已经被疏散空了,整座医院大楼只有这一层亮着灯,所有房间供他们挑选。
“亚瑟这样抱梅林出去不会有事吧?”伊连担心地问,“毕竟梅林现在的身份还是点火者……”
“许多人都看到了他将功折罪的场面。”珀西瓦尔说,“应该会没事吧,而且现在不列颠上下一片混乱,谁会有功夫管他?”
“我觉得不一定。”莱昂没有那么乐观,“我还是跟过去看看吧。”
“就算咱们把梅林救回来了,以后怎么办呢?”格拉海德看到了一个新问题,“这要怎么解释,英国国王突然决定和战争点火者在一起?不说别的,就是他们这个‘年龄差’……”
“这个交给我吧。”莫甘娜转着眼睛,“咱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梅林救回来。”
“这个传输灵魂……要怎么操作?”珀西瓦尔问。
盖乌斯愣了愣,“摄魂怪吸取灵魂只要一个吻——”
“所以亚瑟只需要给梅林一个真爱之吻?”高文吃惊地问。
“理论上讲,是这样。”盖乌斯点头,“不过吻之前,他需要念一个咒语。”
“可亚瑟没有魔法啊。”伊连担心地说。
“梅林有。”盖乌斯解释,“如果顺利的话,梅林的魔法会起作用。”
“就这么简单?”
“操作过程就这么简单。”盖乌斯回答。
“还需要别的什么吗?”乔治问。
盖乌斯摇头。
莫甘娜起身来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闭上了眼:“还需要一个奇迹。”
仪式定在傍晚。
皇家维多利亚医院没有浴缸,亚瑟也不愿再折腾一趟把梅林带回人多眼杂的荷里路德,就兑了盆温水、简单为他擦了两遍身体。兰斯洛特从安全屋取了些衣服过来,亚瑟给梅林换上,年老的梅林穿着年轻梅林的衣服多少有点奇怪,不怪亚瑟并不介意。中午临近饭点的时候他问盖乌斯是否要给梅林挂点葡萄糖,盖乌斯虽然广见博识却也没遇见过这种情况,他们就给梅林装了几个体征监测仪,如果他的血糖过低就补充一下能量。监测仪装上后梅林不能再随意动,亚瑟就给他把被子盖好,安静地守在床边。骑士团每个人都来了好几次,但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放下食物或水就走,只有高文和兰斯洛特坐了挺久。下午两点钟,莫甘娜出现在房间,告诉弟弟不要管别的,女王大人在处理后续,亚瑟勉强挤出笑容,说我不担心。两点半,盖乌斯来了。
“你得休息一会儿。”御医告诉他,“晚上那件事……可能会耗掉很多体力。”
亚瑟应着,并没有动。
“我把隔壁安排好了……”
亚瑟摇头,“我不能走。”
“那我叫他们再推张床进来。”
亚瑟还是摇头,“别把他吵醒了。”
高文本来想开玩笑吵醒了不是正好,可看到亚瑟的样子反而担心起来。
“我没事。”亚瑟向他们保证,“我会睡会儿的。”
“我就在外面。”高文说着和盖乌斯一起出去。
亚瑟用眼神送他们到门口,然后掀开被子和梅林挤到一张床上。他侧身躺,手臂搭在梅林胸前,嘴巴凑在他耳边,像在跟他低声说话。高文看了一会儿就看不下去,他在楼道里转着,想找排椅子躺下,可临近的几张都被他们的人占满了,他也就不管了,往地上盘腿一坐,脑袋靠在兰斯洛特身上。他迷糊了一会儿,但始终没真正睡着,他梦见自己从一只很旧的瓦罐里喝酒,还梦见许多别的东西。等他揉着眼睛醒来的时候,除了他枕着的兰斯洛特,其他人都不见了,高文瞥见窗外天黑了,一个激灵爬起来,瞬间清醒。
“几点了?”
“四点半。”
“可外面——”
“艾丽丝说是火山灰的影响。”
高文一颗心稍稍放下,“其他人呢?”
“吃饭去了。”
“你没去?”
“你说呢?”
“你该叫醒我的。”高文掐着鼻梁,甩甩脑袋想清醒些,“亚瑟那边怎么样?”
“他睡着了,盖乌斯说暂时别叫醒他。”
“他还……”
“他还搂着梅林。”
“没人来找他们麻烦吧?”高文问。
“没。”兰斯洛特也挺奇怪,“莫甘娜回了荷里路德宫,说国王抱恙由她摄政,这位公主真有两下,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反正截止到现在为止,还没人来烦咱们。”
高文点点头站起来,“咱们也去吃点东西?”
兰斯洛特本想说他吃不下,不过今晚会发生什么,谁也不清楚,他们需要体力应付一切。两人下到医院餐厅,那里空空荡荡,实际上整座医院都空空荡荡,除了留守的少数医护人员外,大多数人已经撤出了爱丁堡,几天前还是全球瞩目的地方一夕之间变成了人人望而止步的荒城。高文和兰斯洛特没找到任何吃的,想给伊连打电话,摸出手机才发现信号还没恢复,就用了对讲机。伊连说医院南走四百米的地方有家三明治屋,虽然不营业,不过留钱吃饭总是可以。路边已经被早些时候的高温熔得凹凸不平,两人踩着一路狼藉去了那里,匆匆填饱了肚子。
“给亚瑟带一个吧。”临走之前兰斯洛特提议。
虽然觉得那家伙吃不下,不过他们还是给亚瑟做了一个,是高文的手艺,放了两倍亚瑟最爱的腌黄瓜。
几个人沉默着回到医院时亚瑟已经醒了,他也没干别的,就坐在床边拉着梅林的手发呆。高文走进去把三明治递给他他没接,高文用通讯器呼叫他。亚瑟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通讯器接起来,高文趁机把三明治塞他手里。
“人家说打电话的人别人递什么都会接,看来是真的。”
亚瑟咕哝了句谢谢,撕开包装纸开始吃。
“尊贵的陛下很久都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了吧。”高文咧着嘴自黑。
“实际上……很好吃。”亚瑟勉强扯了扯嘴角,他嘴边还沾着酱,配上眼神有种不协调的滑稽,看得高文挺难受。
“会好起来的。”
亚瑟不说话,嚼食物的表情像在嚼抹布。
“高文。”过了一会儿他叫。
“什么?”高文立刻警惕起来。
“如果今晚……”
“闭嘴。”
“不,听着……格拉斯顿伯里临近佩尔顿那里有片湖区,如果今晚我们其中一个死了,就找条船把我们两个装进去,把船推进湖里烧了吧。”
“我才不纵火。”
亚瑟看着他。
高文被他盯得鼻子发酸,“好吧——不过我可提醒你,你小子最好别他妈给老子找麻烦。”
“谢谢。”
高文别过头看窗外,或许真是火山灰吧,天空一颗星星也没有。亚瑟在他身后继续安静地吃东西,快七点的时候,盖乌斯来了。其实高文很想留在房间,可盖乌斯说人多了终究不好,于是在一番叮嘱后,他们所有人都进去祝顺利,然后所有人又退出去。虽然这个时候大多数人已经精疲力竭地撑了几乎四十八小时没合眼,不过没有人走,所有人在门外愁云满目地等着一台漫长的手术。快八点莫甘娜来的时候三个人还在里面,急得公主差点跳起来。
“怎么会这么久?!”
“盖乌斯说要好几次。”莱昂跟她解释,“说是为了防止排斥反应,需要亚瑟先把灵魂倒过去一点,再倒回来一点,倒过去一点,再倒回来一点……”
“就像给鱼换水?”乔治问。
如果不是眼下这种情况,莱昂一定会被这个奇怪的比喻逗笑,可此刻他只是点点头,“就像给鱼换水……”
然而所有人不知道的是,所谓的排斥反应压根就没出现。七点钟其他人离开以后,房间里只留下两人和盖乌斯。亚瑟把那个咒语给盖乌斯试读了一遍确定他没有念错,然后又在心里默读了两遍他们才正式开始。按理说亚瑟是个麻瓜,这个咒语对他而言并不能带来什么惊心动魄的体验,不过是几个音节,可当他扶着梅林的肩膀、口齿清晰地将这个咒语念出来,却有一种承诺般的庄严。
Ante Merthuriem。
接着他吻了梅林。
一开始他很紧张,他紧紧贴着梅林的嘴唇,也不敢将眼睛闭上,似乎期待着会有一道光从他们唇齿相接的地方飘出来,不过什么都没有。于是他开始担心自己念错了,是不是他念错了所以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还是这个咒语根本就不起作用、理论只是理论……亚瑟觉得短短几秒钟内脑海里飘过了上百种恐惧,他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分开的,直到盖乌斯的声音将他唤醒。
“亚瑟,你得放松。”
他点点头,换了个姿势,原本梅林坐在床头,他跨跪在他两侧,现在亚瑟退开,将梅林抱到腿上坐;梅林无知无觉的身体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让他又温暖又绝望。他平复呼吸,念了咒语,重新吻下去。
一开始他的感觉还是不对,毕竟吻一个不会回应的人多少有那么点尴尬,更何况眼前的梅林有他百倍的年纪,这个梅林留着长发、长胡须,他需要先把这两样拨开才能吻到梅林这件事多少有点滑稽……亚瑟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忽略这些,但是从某一刻起,他只记得这是梅林,他的梅林:那个在圆形会议厅说要还他一个太平盛世的梅林,那个在换衣间跪着求他说点什么的梅林,那个在白金汉后院跟他说等你回来我还在这儿的梅林,他想起他们在希尔内斯、在奈米斯,梅林搂着他的脖子,他们浑身冰凉地躺在浅水里、满身是汗地裹在床单上,漆黑如夜的Mini废铁里,他拉住他的手,他们十指相扣,贝瑟代尔峰的山洞,他以为他生了气,然而梅林说:亚瑟,我不想你难过。他想起他们一起躲雨的屋檐、压过的马路,格拉斯哥的街头那么明亮,每一寸空气都在闪光。
亚瑟觉得自己吻了几辈子那么久,眼前飘过许多画面和同一张脸,时而清醒、时而模糊,他们仿佛在一个个梦境中沉浮,世界变成了柔软的、云朵一样的粉白,脑海里有什么在生长,像是很久以前埋下的种子终于破土发芽、抖着叶子开出了最美好的花。
那是夏天,阳光灿烂得让人错觉他们可以幸福到永远。
得啦,够了。
你说什么?
你已经玩够了吧,我的朋友。
我认识你吗?
我叫梅林。
他看着对面金发男孩脸上的笑容,心里想着:真是个混蛋……
场景转换。
他坐在地板上埋头擦靴子,金发男孩走过来,坐到他身边:你有心事对吧。
他想着那个可怜的无辜女孩,并不想理他:也许吧。
男孩想了想:是因为我往你身上泼水吗?
他被他语气里的认真逗笑了:那招太逊了。
是对你不公平,男孩小心观察着他的脸,可你说我胖,也不公平。
哪里不公平了?
因为我不胖!男孩的表情很是夸张,他把他拉进怀里,使劲揉他头顶的小发卷,直到他笑着叫着求饶,那时候他觉得,或许一切还没那么糟……
场景转换。
光线昏暗。
他们在一张破烂的圆桌边,桌边还有另外几个人,他们全都站着,只有他还坐在那里,等一个人叫自己的名字……
梅林?
他偷笑:不,我不怎么想参加——
你没得选,男孩干脆地告诉他。
他这次忍不住笑出来了:那好吧。
他站起来,他们对望。
这时候两人都没那么年轻了,他的脸灰扑扑的,男孩眼角眉梢也带了那么几分沧桑。或许明天他们真的会死,然而他却并不感到恐惧,只想着至少此时此刻他们还在一起……
场景转换。
金发男孩已经长成了金发男人。
他也变老了,手里握着几株疗伤的草药,慢吞吞地走。
你就只能走这么快吗?金发男人脸上写满了焦急。
他忽然有了主意,拖着腿走到一边,苦兮兮地扶着墙: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走多快,我要休息会儿。
那个人果然更急了:没时间了!
他装作漫不经心地提议:那要不你背我走。
对方咬着牙:好,如果这样能走快点,我就背你。
他心里一阵欢腾,看着金发男人满脸郁闷地在他面前俯下身,还摸了一把腰上的剑,似乎怕剑锋刺到他。他趴上去,感觉对方的手托起他的膝弯,他心满意足地窃笑,伸手搂住他的脖子……
场景转换。
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告诉我。
我想说的,但是……
什么?
你会把我的脑袋砍下来的。
……我不知道我会怎么做。
我也不想让你为难。
你担心的就是这个?
眼眸对上眼眸。
其实他想说不、不止这个……我担心你吃进去的东西太凉、洗澡水不够热,我担心你参加典礼要穿的长袍明天早上不会干、担心你晚上睡得太晚,担心你会在战场上受伤、在宫廷被背叛,我担心你金子一样的心会被黑暗折磨得麻木,担心你会再也不会露出那种傻乎乎的笑容,那是我愿意倾尽一切守护的东西,这不是我的命运,是我的选择。
所以,我求你,别离开我。
……
最开始的时候,他不习惯。他在早晨醒来,脑子里盘旋着模糊的念头,想着今天要给他做什么早餐,然后渐渐地,视野清晰,他才想起自己究竟在哪里,他在哪里。他觉得自己仿佛得了某种残疾,走路的时候他会不自觉地向右拐、回头看,然后在看到熙攘人群时才明白不会有人跟过来,有时候他看着前方,总觉得少了什么东西,什么方向,他不知道要去哪里,该往哪边走。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世界很安静,少了某种至关重要的声音,人家对他说话,对他笑,他也觉得对方只是徒劳地张着嘴巴,可某些声音他又听得到,他听见林子里树木被锯倒,还有遥远的战场上士兵们的喊叫,杀伐震天过后,他看见尸首,看见妇女们的眼泪,每颗泪珠都是一座湖。
然后他看见妇女们不再哭,也不再穿黑色的衣服。他看见那些在泥巴里玩耍的孩子窜高了个头,扛起了锄头,他看到他们在磨坊里拉着驴子磨出的细碎的白面粉,看到他们在铁铺里敲打出
的完美的精铁。
没人再谈论那场战役。
没人再谈论那位君王。
那些初执笔的孩子听的故事里充满了格温和莱昂。
那时候他不明白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有人忘记?距离那个人离开才仅仅过了十三年,十三年时间,已经没人记得真正的亚瑟。
广场上飘着白雪和颂歌。
……
其实他也用心经营了几年生活。
胡尼斯去世后,他搭了屋子,在瓶子里插上花,给自己做新鲜蔬菜,只是从未娶妻生子。他一个人出门,一个人回家,他这样平平淡淡,在起起落落的流言蜚语中过了两百年。
两百年间,他也交过朋友。
他陪他的朋友老去。
他看着他们死,因为疾病或是意外。
一个又一个,他们无一例外地离开他。
直到他习惯了失去。
最开始他会给他们带些花。
后来他一个也不再看。
……
他也曾经出山、辅佐,他想要他回来,却也不忍心别人将他的遗产这样践踏。他试着挽回,试着劝和,他做了许许多多好事,有大,有小,还有很多微不足道。
十年过去了。
五十年过去了。
事情看得太多,人也学会了冷漠。
渐渐地,他将目光收回来,局限在自己那一方窄小的天地。
他只有一个愿望。
只有一个。
……
他也开始忘了。
他把他的话像甘蔗一样反复咀嚼。
他画他的画像。
他一笔笔勾着那些线条,像划燃一根根火柴。
太阳已经熄灭。
他在黑夜里感到迷茫。
他很模糊地记起他曾经说过:我希望你永远做自己。
可自己是什么?是谁?没了命运,他究竟是谁?该做什么?该去哪里?
他不知道。
他尝试了各种各样的职业。
各种各样的生活。
他从一个大陆流浪到另一个。
他站在船头,看海浪,看天空,看万里银河。
他躺在甲板,把点点星光连成船。
那时候他心里还有希望。
……
他终于交了个朋友。
他叫他詹姆。
詹姆有着很温柔的一双蓝眼。
他们一周见两次面,谈魏尔伦,兰波和真正的诗歌。
然后某天,詹姆吻了他。
他在诧异之中连连后退:这违法。
詹姆不在乎。
你有爱的人么?
他点头。
在哪里?
就是这句话,点燃了他一千三百年来的委屈。
他搂住詹姆的脖子,吻了回去。
那天很冷,路灯的光是白的,空中若有若无地飘着雨丝。他跟他上楼,在陌生的怀抱里发着抖,从始至终看着门的方向。
……
二十世纪。
他开始惹事。
他放纵最不该放纵的人。
他看着欧洲一片硝烟弥漫,又将狼烟扩散到了大洋彼岸。
他已经不认识自己。
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点言语都在和一个不会回来的人赌气。
他躲在幕后亲口念出咒语,诅咒了他曾以为会永远替他守护的这片土地。
……
他开始自我放逐,开始下意识地自杀。
他花了二十七年混迹在伦敦东区那些幽深黑暗的长巷。有时他也在泥潭里过夜,一躺就是好几天。他一件一件卖了所有家当,他像个流浪汉一样了,胡子和头发脏兮兮地缠在一起,所有衣服穿在身上,白日在梦里翻腾,夜晚就去享受他的酒精。
好几年中,他几乎没有一刻清醒。
有天他在黄昏时分醒来,惊奇地发现世界已经步入秋天,黄叶被风吹掉,哗哗地在他的生命里下着一场无休无止的大雨。他着迷地看着每一片叶子离开枝头,落到地上。一阵风吹过,叶子就走起来,来到他身边。
又一阵风,它们就离开他。
散开了。
……
再后来,酒精已经满足不了他。
他开始打架,故意惹恼他的供货商。
他的淤青叠上血迹,再叠上淤青,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享受那种窒息的痛感,也许那能把他从噩梦中拯救出来,可他明明就在现实里。
残酷的,现实里。
这真是个冷漠的世界。
而他是麻木的。
天空是灰色的。
只有海洛因是他的朋友。
那些雾气迷蒙的老街慢慢剥夺了他所有的意识和感官,他已经不想再等下去。他去豪赌,去欠债,用拳头招惹东区最让人闻风丧胆的头目。他成为众矢之的,却也不屑闪躲,他被人拖到砸得稀烂的车后,无数次被拍成了肉泥,他的每一根肋骨都断过,他不去反击,只是在地上狂笑着挑衅寻求更多。路人只能看到他一双球鞋蹬着、蹬着,那不是挣扎,他早已放弃了魔法。
后来,那双球鞋也被人扒去了,为了一支针管。
他躺在那里,用牙齿咬掉盖子吐到一边,将针管扎下去。
那种迷离、癫狂的感觉将他带到了三万英尺的高空,他终于从这个世界解脱。然后他又被扔回了冰冷的地面。撒旦也不要他这样支离破碎的人。翻倒的篝火喷出无穷无尽的火花,被风带着向远离他的方向飞走。下方城市的亿万灯火清晰又模糊地投在他含满泪水的视网膜,由一个个实体的光点变成交叠的昏黄光圈,然后那些光圈又缩回去,变成独立的、永不相交的个体。
哪里放起了焰火。
短暂的美丽,却要余留千年的落寞。
那时候他想,或许这一切只是他的幻想,所有那些美好、绚烂的东西也不过是大梦一场,是他的神经在极度孤独渴望之下捏造出来的一场幻象:没有王子,没有男仆,没有国王,没有法师,他没什么可期盼的,没什么要等待的,那座城池里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他根本只是一个漂泊的瘾君子,这才是他真实的人生。
焰火还在烧。
五彩的火星落进他黑色的生命,却什么也照不亮。
就这么死了吧,他那时想,就这么……死了吧。
§
十一点半,那扇门在关闭四个半小时后终于打开。门外一圈人见了,赶忙围上来。
“他们怎么样?”
“活着。”老人疲惫地宣布。
高文舒了一口气,拔腿就要往里走,盖乌斯伸手拦住他,“给亚瑟点时间吧。”
虽然不情愿,不过高文还是谨遵医嘱。
“梅林体内的灵魂到百分之六十了?”莱昂问。
盖乌斯点头,“两个小时前就到了。”
“另外两小时呢?”格拉海德奇怪地问。
高文几乎要笑起来了,“不会是在疯狂地‘重逢’吧?我的天,我怎么不知道亚瑟这小子能坚持这么久。”
然而兰斯洛特察觉到不对,“怎么了?”
盖乌斯逼自己说出了下面的话:“梅林没有醒。”
“什么叫‘他没有醒’?”伊连问。
“也许他只是累了。”珀西瓦尔猜,“他休息两三个小时——或者两三天就会醒的。”
盖乌斯点点头,“但愿。”
“只要他体内灵魂足够多,就有苏醒的可能性是不是?”乔治充满希望地问,“这是科学,科学不会骗人。”
“是。”盖乌斯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坚定一些,“他没有理由不醒过来,只是他昏迷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长……”
“他会醒过来的。”兰斯洛特说。
“他当然会醒过来。”高文说得比兰斯还坚定,“如果他不醒,我就天天跑到他耳朵边儿上吹喇叭。”
“其实你只要唱首歌就可以达到同样效果。”珀西瓦尔心情好了些。
高文一咧嘴,“别说破嘛,要我说咱们就睡觉去,我跟你们保证,明天早上亚瑟一声惊天动地的‘梅林你醒了!!!’会成为起床铃声……”
第二天早上,梅林没有醒。
一上午,亚瑟将他的生命体征检查了不下百遍,他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吃,就坐在边上握着梅林的手,好像他一松开梅林会立刻断气似的;到了上午十点钟左右,连高文都劝不了他,几个人合计了一下亚瑟这么下去不行,干脆来硬的,一个电话叫来了莫甘娜。莫甘娜听了高文的简介,气势十足地挂着黑眼圈踩着高跟鞋来到空荡荡的医院,可一见她弟弟那副惨样就消了大
部分气焰。
“你再这么下去,梅林睁眼见到你准会吓晕过去。”
亚瑟不说话。
“咱们去吃点东西吧。”莫甘娜提议,她拍了拍亚瑟的肩膀,正琢磨着该用个什么理由继续说服他,亚瑟却听话地站了起来,他在袖子上擦擦眼睛,又蹭蹭鼻子,对她露出一个笑容,他仿佛回到了十岁,蓝眼睛里闪烁着某种让人心碎的天真。
“没准儿我一走,梅林就会醒了。”
这话听得莫甘娜心里发酸。
“是。”她像打发小孩子一样应着,提了件外套把他往门口推,“没准儿你一走梅林就会醒了。”
亚瑟点着头,顺从地往门口走,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床上的梅林,仿佛他一转身,梅林就会睁开眼睛、对他的背影偷笑似的。
“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亚瑟还在说,“主人公在床前守了很久他的爱人都不会醒来,可等他一离开,对方就会醒过来。”
莫甘娜觉得喉口被什么哽住了,说不出话。
亚瑟走到门口还在回头,“高文,如果梅林醒了,别忘了打电话给我。”他说着在耳边比了个手势。
高文担心地看着他,嘟哝着应下来。
亚瑟走了。
他回来的时候,梅林还闭着眼睛。
四天后,亚瑟带梅林回了家。
“他不喜欢这里的味道。”出院前他反复告诉所有人,“只要我们回家,他就会醒过来了。”
他们回了格拉斯哥的小公寓。格拉斯哥属于王座事件被疏散的城市之一,因为潜在的安全隐患没有被排清所以尚未开放,和爱丁堡一样,这儿的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莱昂将车开到布坎南街时亚瑟叫停了车,说是到熟悉的地方转转或许会有帮助。莱昂一时间找不到轮椅,亚瑟也不肯用,说是对颈椎不好,莱昂没办法,只好任亚瑟背着梅林在空城里走,他跟在后面慢慢溜车,始终和两人保持五到十米的距离。王座事件之后气温降回了夏季寻常温度,不热,但也绝算不上冷,可亚瑟担心忽冷忽热会把梅林冻着,就给他穿了件长袖外套,仔细地把拉链拉好、帽子翻出来才拽着梅林伏到他宽阔的背上。他每走一步,梅林搭在前面的两条胳膊就荡一下,亚瑟也不急,一边迈着步子一边偏着头跟梅林耐心地说话。他们走过一条又一条街,亚瑟就这么把梅林背回了家。
一个礼拜后,珀西瓦尔去看他们。他走到门口,敲了足足五分钟才把门敲开。亚瑟来开门的时候衣着整齐,袖子挽了起来,满手都是泡沫;亚瑟见到他连连道歉。
“对不起,我们正在洗澡……”一边说一边闪到一边让他进来。
“那我先去厨房把东西放下。”珀西瓦尔拎了拎手里两个巨型购物袋,“别管我。”
接下来的四十分钟里,亚瑟真没管他,珀西瓦尔也不见外,他把购物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到该放的地方。根据盖乌斯的说法,梅林虽然吃不了东西,却似乎可以直接从亚瑟身体里获取能量,这让亚瑟一点也不敢怠慢,厨房里摞了一落营养食谱。珀西瓦尔买了鱼,他把它们掏了内脏洗干净,腌上的功夫处理了蔬菜,蔬菜处理完隔壁传来了吹风机的声音,然后是电视声,又过了一会儿,亚瑟进了厨房,想给他泡杯茶,珀西瓦尔举了举手里的杯子,把另一杯递给他。
亚瑟露出很抱歉的表情,低头喝了一大口。
“莫甘娜让我捎些文件给你。”珀西瓦尔取过红匣子。
在亚瑟自己的坚持下,他开始重新接手一些王座事件的后续工作,莫甘娜琢磨着这事儿可以多少分散他点精力,就时不时扔一些无关痛痒又不会花什么时间的事给他做。根据她的说法,她才对当女王上瘾,可不想没几天就交了权。
亚瑟翻了翻文件,问了几件事,珀西瓦尔注意到亚瑟处理起正事来,那副国王的样子又回来了,尽管他穿着衬衣和最普通的长裤,全身上下洒满了水珠。他们说了几句,然后珀西洗了手,两人改去书房讨论,珀西注意到他们进入书房后亚瑟带上了门,像怕这种烦心事会吵到梅林似的。他们谈了大约九十分钟,期间亚瑟一直时不时瞄着表,谈到大约第四十分钟时,亚瑟比了个暂停的手势,问珀西要不要再来一杯茶,珀西说谢谢,亚瑟就去倒茶。他拿着两只空茶杯到了客厅,把杯子放到茶几上,珀西将书房门推开一点,发现梅林在沙发上。亚瑟蹲下身,握着梅林的后颈把他扶起来,然后他坐到他身后,让梅林靠在他身上,接着他开始揉他的关节,活动他的小臂、大臂、小腿、大腿,用熟练、麻利而温柔的手法捏梅林的脖子,这一过程大约持续了六分钟,然后他放梅林躺下,慢慢捏他的胯,捏完了从一旁取来个垫子,帮梅林改成侧躺,最后他摸摸梅林的脸,在他额头印下一个吻才重新起身,拿着杯子去倒水添茶。
亚瑟回来的时候,珀西瓦尔假装自己刚刚在看书,亚瑟把茶杯递给他,珀西说谢谢,然后他们继续讨论。
四十分钟后,亚瑟又离开帮梅林做了一遍按摩,这次换了珀西瓦尔去倒茶,倒完了他站在两人身后看,亚瑟一边做,一边跟他解释:“盖乌斯说他不能老一个姿势,不然待久了,会落下病根……”
又过了两天,“因王座事件累垮”的亚瑟回到了公共视野,重新入主白金汉,虽然大部分事都还是莫甘娜在处理,不过他也重新履行起国王的责任。莫甘娜在白金汉的卧室和格拉斯哥的公寓里放了一对消失柜,方便亚瑟随时见到梅林。大局已定,危险已经解除,疏散的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回国,其中就包括格拉斯哥的居民,再在大街上走来走去走到公寓就是不明智的了。
莫甘娜满脸小得意地向亚瑟展示了柜子后亚瑟谢得十分匆忙,在柜子里连钻了几个来回后却还苦着脸。
“格拉斯哥的人一回来,我就不能带梅林到户外晒太阳了。”
“我说老弟,知足常乐懂不懂?”莫甘娜斜他。
“懂。”亚瑟这话说得很没诚意。
“你也可以带他出去啊。”莫甘娜抱起手臂,“告诉大家这是我爱人梅林就可以。”
“很好笑。”
“我说真的。”莫甘娜告诉他,“你等着,再过两天,你就该痛哭流涕地跪在我面前感激上苍赐予了你一个美貌聪明的姐姐了。”
“你有办法叫醒梅林?”亚瑟立刻问。
“没有。”莫甘娜告诉他。“不过我有办法让全世界的人都接受他。”
“这不可能。”
“创造力,老弟。”莫甘娜敲着他的脑袋,“创造力。”
几天之后,莫甘娜公主将王座事件的真相大白于天下:原来那位真正的战争点火者老梅林早已死于五年前,而在峰会上将自己交出去的那位是老梅林的孙子:梅林。这位年轻的梅林对于自己祖父发动战争感到十分痛心,只一心想着要找个机会赎罪才好。谁知道阴差阳错,竟然在去年九月将格林威治宫事件中受伤的亚瑟王子捡了回去,在互不知道对方身份的前提下,两位少年性情相合、干柴烈火、倾心相爱,直到梅林几个月前得知亚瑟身份才动了念头要放手离开。在一路辅佐,帮亚瑟完成了希尔内斯、巨石两件事,助爱人重登王位之后,梅林坦白了身份,与亚瑟分手、变成了公众看不见的默默无闻的小美人鱼,而亚瑟深知公众绝不可能接受梅林的身份,为了保护爱人和知道这一切的好心的格温订了婚,他开始义和,不仅仅为了所有人,也是想弥补梅林祖父犯下的过错、解开梅林的心结。如果不是因为那场刺杀,或许两个彼此深爱的人会就此错过,然而正是那场刺杀让梅林明白要想亚瑟活得长长久久,就必须用点火者的死亡给战争一个尽头,无奈祖父已逝,梅林只得利用生来就比常人强大数百倍的法力给自己做了伪装、装扮成祖父的模样,这才有了峰会上自首那一幕。
而如今为了救不列颠,梅林自愿作为祭品贡献了灵魂,亚瑟为了救他,把自己的灵魂分给了爱人,这就是前些日子国王“重病”的真正原因。而现在,重伤的梅林依然没有醒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或者还能不能醒来。
“你在走一步险棋。”莱昂看完这个故事后评价。
“我在替他们俩解决终身问题。”莫甘娜得意地翘着自己的指甲,“我叫乔治配了两人最好看也最恶心的一张照片,你等着吧,这个故事再怎么狗血,也总会被买账。”
莫甘娜这话说得一点儿不错,把十七年战争的鲜血变成一大盆狗血,能让人产生一种刀中带糖的错觉。特别是白金汉宫的莫甘娜公主发声以后,一位名为“高级女基司”的作者在某知名A字打头同人网站开始以梅林和亚瑟的故事为蓝本连载一部名为《Destiny》的小说。这部小说的内容比白金汉宫的版本劲爆得多,故事里说眼前的亚瑟和梅林实际上就是六世纪那两位著名的国王和法师,剑栏之战后梅林向亚瑟坦白自己有魔法,亚瑟说:我知道,我想我一直知道……两人轻轻吻别,亚瑟重伤离开,被基哈拉预言会在“阿尔比恩最需要他的时候归来”,于是梅林等待,在阿瓦隆湖畔孤独地等了一千五百年,一千五百年后,再也等不下去的老梅林发动了战争,只为要亚瑟回来。
在高级女基司这个故事流传开前,曾有不少人质疑过白金汉宫的版本,也曾猜测老梅林与梅林实际上是一个人,然而等《Destiny》以席卷之势横扫全球,大家又一致认同这个故事太扯,还是白金汉宫的版本真实些。
就这样,没过多长时间,世界范围内已经几乎没有人再恨那个沉睡的梅林。由于盖乌斯放风出去,说倘若梅林或亚瑟再遭遇什么不测,那梅林附着在亚瑟王座上的那部分灵魂会如何行动可不好说,也没准儿人家阿萨一生气,带着些热量去大西洋彼岸拜访一下黄石;黄石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全面爆发能引起生物大灭绝的超级火山。当然也有人质疑过这种说法,说这是无稽之谈、危言耸听,不过既然沉寂了上亿年的亚瑟王座都能死灰复燃,那么中古魔法究竟还能做什么谁也说不准儿。有了这个实实在在的威胁后没几天,全世界的吃瓜群众还是决定不去招惹狗血故事的两位主角而是继续吃瓜看戏,对亚瑟和梅林,他们敬佩他们的英雄气,同情他们一波三折的感情,特别是不列颠人,自从某些“亚瑟看梅林”、“亚瑟照顾梅林”、“亚瑟祈祷沉睡的梅林醒来”等照片流出后,许多人恨不得把两个勇敢、漂亮又苦苦相爱的大宝贝儿捧到心尖儿上来疼。有人把网名改成了“今天梅林醒了吗”、“今天亚梅HE了嘛”、“梅林不醒不改名”,还有人建立了专门的亚梅网站,一本《Destiny》完结后两个月重印了二十五次、被翻译成了十七种语言,而让人们惊讶的是,向来雷厉风行的莫甘娜公主竟然对此睁只眼闭只眼,随着网上那位高级女基司赚钱去。
而在三次元中,梅林成了亚瑟王每次露面绕不开的话题,人们总是很乐意得知这两位的最新信息,粉红色的八卦总是能安抚被生活践踏的疲惫的心。大多数时候亚瑟都回答得十分耐心,可人家要是问久了问多了,他就会露出一种被网友称为“我家梅林的事你打听那么多干吗怎么想喝茶”的表情,弄得“霸道国王”爱好者们一阵子兴奋。
“你说大家怎么都买账了呢?”有天吃饭的时候高文又想起了这事儿。
“你说除了这两个人又好看又相爱这两个原因以外?”格拉海德说,“我觉得,大家可能觉得这是一种战争结束的象征。”
“象征?”
“战时同性恋违法。”莱昂说,“亚瑟和梅林在一起了,没什么比这个更能让人觉得:噢,战争到这里真的结束了。”
“有道理。”高文点着脑袋,“兰斯,你记不记得我早就说过,等亚瑟和梅林一和亲,麻瓜和魔法这仗也就不用打了?我是个预言帝。”
“他们居然相信白金汉宫的版本而不是高级女基司的版本还是让我有点意外。”珀西瓦尔说。
“我倒不觉得。”高文晃着脑袋,“一千五百年,这种感情别说做到,有多少人会相信真实存在?”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可能我也不会相信。”兰斯洛特公正地说。
“伊连,格温还好吗?”莱昂忽然想起这事,自从白金汉公布了“真相”后,格温的公众人设就变成了国王身边最善良的朋友,而所谓的订婚,自然也是不了了之;虽然亚瑟同意格温继续住在肯辛顿宫,不过格温自己倒主动搬了出去。
“她会好起来的。”伊连说,“这种结果对她来说也算意料之中……”
“现在一切解决了,就盼着哪天梅林醒过来,咱们这个故事也算有个happy ending了。”饭吃到最后高文总结。
众人附议。
然而无论外界怎么看、怎么说,亚瑟和梅林这边,倒是始终没变过。对外界来说,梅林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对亚瑟来说,梅林是他的生活。
梅林昏睡八个月后,亚瑟对梅林发了火。
那是一次爱尔兰访问,通常情况下任何访问亚瑟会带梅林一起,他会把他安排在房间里,然后自己去开会。可爱尔兰那次是当天去当天回,所以亚瑟就狠了狠心,把梅林留在了格拉斯哥让他安心睡。结果国王专机刚刚飞过爱尔兰海,轮班的伊连就一个电话打来,说梅林发烧了。伊连这句话还没说完就听见电话那头亚瑟命令飞机掉头回去。二十分钟后,国王回到了公寓,这时候客厅里已经围了一圈人,而梅林已经快烧到了四十度,嘴唇上全是裂开的一条条血。兰斯洛特正拿棉签蘸水给他擦,盖乌斯给他又用魔法又吊水,高文从不列颠另一头赶回来,一趟一趟地往梅林脸上换冰布,那些冰布都是乔治和格拉海德用家里的冰箱做的,一块块叠得方方正正。
亚瑟当时眼圈一下就红了,接着就发了火:“靠!你气我没带你就醒过来自己说啊——你他妈自己发烧算怎么回事!”
下一句腔调就变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跟你发脾气,我应该带你一起去——梅林你别吓我、我求求你别吓我,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是我太贪心……”
亚瑟说着用自己的脸紧紧贴住梅林烧红的脸,直到盖乌斯拿着氧气面罩回来才将软绵绵的梅林稍稍松开。在那之后他不停地探着梅林的额头、脖子和手臂,他将梅林的衣袖挽起来、衣摆撩上去,一寸寸用手心手背贴上他的身体,好像这样就能吸走梅林所有的热量和自己所有的绝望。
十五分钟后,梅林的烧退了。
亚瑟对一屋子的人道了几圈谢,可除了他,没人觉得梅林病好和他们有关。亚瑟又陪了梅林十分钟,然后才给爱尔兰那边拨去电话。虽然爱尔兰总统对此绝不感到愉快,不过总统夫人倒是颇有一番感慨,于是被耳旁风吹得风中凌乱的总统也就缓和态度、借机和亚瑟拉近了一下私人关系,并把会议推迟到了第二天。然而会议终究是没开成,因为都柏林原本出席会议的高官后来几乎无一例外地在床上躺了两个礼拜,爱尔兰方面查来查去,发现事情源于那些原本准备用于国宴的变质的三文鱼。
虽然谁也不能说这和梅林那天突如其来的发烧有什么关系,毕竟他一个昏睡了八个月的人怎么可能知道千里之外的三文鱼品质如何,不过这件事发生后,格温就彻底放弃了亚瑟。而亚瑟也动了放弃的念头,某天他跟莫甘娜说他不想当国王了,他再也不想去任何没有梅林的地方。
“那就退位吧。”莫甘娜听了这话反应倒也干脆,“赶紧把王冠给我。”
“可我又觉得……现在不能退位。”
“那就继续在王位上待着。”莫甘娜白眼直翻,“既然现在战争结束了,或许是时候把内阁拼回来……”
可亚瑟继续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起码得把后续解决完,我希望梅林醒的时候一切都被处理得妥妥当当,这样他就不用再为任何事担心了。”
莫甘娜没有告诉亚瑟,其实“三文鱼事件”之后,她曾经找盖乌斯私下谈过一次。
“为什么梅林还没醒?他体内的灵魂不是已经合格了吗?”
“我不知道。”老御医说得很坦白,“也许他的灵魂离开身体太久了,也许他们还处在融合期……古往今来没人这么做过,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所以梅林也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是不是?”
“……是。”
莫甘娜不说话了。
“不过现在看来,值得欣慰的一点是亚瑟似乎不会老,所以我猜梅林在世一天,他们就会一起活一天。”
“这正是我担心的。”莫甘娜揉着太阳穴,一口一口喝着老人倒给她的安神药剂,“再这么下去他会垮的,一边照顾梅林一边不耽误国事,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总想面面俱到,哪一边也不放弃,可……”
“为了梅林,他会注意身体的。”
“我知道。”莫甘娜说,“可‘注意身体’对他来说已经是一项额外的任务了,这根本不能缓解他的精神压力。”
“其实我觉得除了梅林发烧那次,亚瑟还挺平静的。”
“可现在才过去不到一年。”莫甘娜反驳,“有时候我总忍不住想,如果那两个人一直这么活下去呢,如果有一天,咱们这些人全都老了、去世了,只留他们两个呢?”
盖乌斯想了想:“那样他们还有彼此。”
谈话就这么结束了。
梅林昏睡的第二个冬天,他们一起过圣诞节。官方的过完了以后,一伙人用门钥匙去了伊索尔德和特里斯坦位于尼斯湖区的别墅。一进屋两位主人就拉着手,给大家展示手上的戒指。
米希安惊喜地叫了一声,“什么时候?!”
“上个礼拜。”伊索尔德甜蜜地挎着特里斯坦。
“怎么连我们都没请?”高文撅着嘴。
“哎,是一时冲动——不是指订婚,是求婚,求婚是一时冲动。”特里斯坦解释,新婚让他变得柔和了许多,说话也不再满是刺儿了,“然后她就答应了。”
“快讲讲。”米希安催促,伊索尔德对她眨眨眼,两人手挽手进去了;剩下的人由特里斯坦招待。别墅有三层,虽然挤了点,不过每个人都分到了房间。选的时候大家都让着亚瑟,让他先选,亚瑟看了看屋里几位女士,被莫甘娜一句话顶了回去。
“别想多了,我们这是在照顾智障。”
“你这是在侮辱国王。”
“好吧,我们这是在照顾智障国王。”
“亚瑟,选一间梅林喜欢的吧。”莱昂及时插话。
亚瑟瞪了这家伙一眼。
图纸是伊索尔德画的,标注了每个房间的特色,比如“书柜里有全套《哈利·波特》”,“窗帘是深红色”,“可以看见北边湖区”。
亚瑟看了看,最后选了阁楼那间,那间的标注是“有斜开的天窗”。
亚瑟选完,高文一点儿也不客气。
“你是房间里第二个智障吗?”莫甘娜问他。
“我要是不承认这话才是真正的智障。”高文笑嘻嘻地说,“我要‘可以看见北边湖区’这间,”一边说一边用手肘捅兰斯洛特,“这样没准儿哪天在窗边伸懒腰可以看见怪兽。”
“那我要‘苏萨最喜欢的房间’这间吧。”米希安和马修交换了一下眼神,“苏萨是伊索和特里斯坦养的一条小狗……”她开始给马修解释。
其他人选房间的功夫,他们几个选好的先上了楼,楼梯是旋转楼梯,多少有点陡,亚瑟背着梅林走在最前头,高文和兰斯洛特跟在后面。
“对了,你们家那群柯基怎么样了?”高文问亚瑟。
“白金汉有人看着。”
“不带过来凑凑热闹?”
“你要想热闹,就自己去抱。”
高文和兰斯洛特到了,亚瑟他们还要再往上走一层,高文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拉着兰斯先进了屋。
两分钟后,大家选完了屋子,伊索尔德开始从一楼给大家送热茶,端着茶盘来到阁楼时门半掩着,她不是故意要偷听,只是亚瑟恰好在说话。
“……旁边是一个深棕色的柜子,柜子上有个很漂亮的台灯,灯罩上画着米老鼠……”
亚瑟开门的时候,伊索尔德才醒过来,她有些发愣地把茶盘往前一递,“我带了茶。”
亚瑟谢过她,接过茶盘放到一边桌上,伊索尔德带了两只杯子,亚瑟先倒了一杯给她。
“奶还是柠檬?”
“柠檬,谢谢。”
伊索尔德坐下来,等亚瑟把茶递给她,她吹了吹上面的热气,喝了一口才说:“你们还需要什么东西吗?”
“可以再拿条毯子吗?”亚瑟问,“梅林的手有点儿冷。”
伊索尔德点点头,“过会儿我再把壁炉烧旺点,如果你们想换房间,我和特利的卧室在一楼……”
“我觉得梅林会喜欢那扇斜开的窗户。”亚瑟这样回答。
然而伊索尔德还是不放心,几分钟后她下楼时又跟特里斯坦说了一遍这事,莫甘娜这时正翘着腿坐在沙发上,一边看格拉海德盘腿坐在电视机前打游戏一边吃着莱昂递来的刚洗好的葡萄,听到这话赶忙对伊索尔德摆手,“不用管我那个老弟,他每次背梅林都开心着呢。”
“可他这么背上背下的,虽然梅林看上去不重……”
“相信我。”莫甘娜对她说,“他巴不得梅林长胖点。”
伊索尔德最终听了莫甘娜的话,不过依然不是很清楚梅林现在的情况,“所以我需要准备几个人的饭?”
莱昂数了数,“你们两位,亚瑟和梅林,高文和兰斯洛特,珀西和伊连,格拉海德和乔治,米希安和马修,除此之外就是莫甘娜和我……”
“梅林不吃东西。”莫甘娜打断莱昂的话,“亚瑟也只吃一人份。”
“他吃一人份够吗?”特里斯坦问,“听说梅林和他共享……”
“够了。”莫甘娜说,“他试过吃两人份,坚持了两个礼拜梅林一斤肉都没长。”
“梅林瘦了。”伊索尔德有点心疼。
“也许是因为亚瑟瘦了吧。”莫甘娜猜,“我帮你们做饭吧,毕竟有这么多张嘴要喂,我还没学过什么烹饪咒呢。”
“听说你也能脱杖施法?”伊索尔德来了兴趣。
“是。”莫甘娜说着站起身。
“我也去。”莱昂跟过去。
“你觉不觉得自从莱昂追到了莫甘娜就变得格外婆婆妈妈?”高文看着他们的背影问兰斯。
“谁说他追到我了?”莫甘娜一边走一边喊了一声。
高文目瞪口呆,“潘德拉贡家的听力怎么这么好……”
莫甘娜回头对他嫣然一笑,消失在了拐角。
吃午饭的时候亚瑟没有把梅林背下来。饭吃到一半,窗外飘起了雪。当年坦博拉火山爆发时整个北半球都被扩散的火山灰影响,出现了罕见低温,而一八一六年更是成为了史上著名的无夏之年。王座事件虽然已经过去了十五个月,不过不列颠并没能从灾难中完全恢复,从十月中旬开始,许多地区就已经出现了雪花。时值圣诞,一场场雪变得更加猛烈、频繁。吃完饭后,大家打了会儿牌,莱昂连输三局,高文赔了莫甘娜快五百英镑,每次莫甘娜露出微笑,格拉海德就急得冒汗,兰斯洛特干脆不玩,坐在高文的沙发扶手那里看热闹,偶尔给高文支个招,却个个都是损招。
“你到底是哪边的?”后来高文气得把他从扶手上推开。
莫甘娜笑得更愉快了。
四局之后,高文不玩了。
“溜了溜了。”一边撤一边摆手,“再玩儿下去,娶兰斯的钱都没了。”
莫甘娜洗完牌,嗒嗒嗒在茶几上磕,“有人想替高文受死吗?珀西?伊连?”
伊连连忙摆手,“我没钱。”
珀西干脆举起两只手,摆了个投降的姿势。
“老弟?”
亚瑟从窗前收回目光,“什么?”
莫甘娜扬扬手里的牌,“来玩儿一把,也许你把家底赔光了梅林会气得醒过来指着你的鼻子骂呢?”
这种玩笑除了高文,也就莫甘娜敢跟亚瑟开。
亚瑟想了想,还真来了;他的心思明显不在这儿,不过一局下来,莫甘娜倒是输了一便士给他。
“嘿,女王陛下输啦!”高文举着那枚硬币满屋子跑了一遍,像马拉松似的嚷嚷得全屋子的人都听见了。
“有本事你自己跟我来一局?”莫甘娜笑着问他。
高文立刻咂嘴,“我才不来,我又不是你弟弟。”
亚瑟勉强笑了笑。
不管怎么说,亚瑟的胜利倒是给了格拉海德莫大信心,他吵着要再来一局,还把乔治拉去当军师。
“其实打牌就是个数学问题。”乔治往那边走的时候说得一本正经,“只要算准了概率……”
“可怜的乔治。”兰斯洛特低声评价。
“可怜的乔治。”高文附和,揽着兰斯的肩膀笑弯了腰。
七八分钟后,乔治满脸黑线地离开了客厅。
又过了一会儿,特里斯坦从外面回来了,问大家想不想去湖边走走。
“东边那些湖区结冰了,我们这里有冰鞋,或者你们想去踩雪也行,打个雪仗什么的。”
格拉海德这时候已经输得相当惨烈,准备和莫甘娜在外面的雪地战场见,可莫甘娜不陪他玩了。
“我才不去打雪仗。”莫甘娜说,“我宁愿在屋子里抱着杯热可可看你们在外面打哆嗦。”
虽然如此,不过报名的人依然不少,除了莫甘娜和乔治,其他人都决定去玩玩。
“亚瑟呢?”大家穿衣服的时候珀西问。
“大概在楼上吧。”兰斯洛特说,“你们先走,我去叫他。”
“我等你。”高文系好鞋带,在鞋凳上一屁股坐下。
兰斯洛特上楼之后发现亚瑟确实在那里,阁楼里没有电视,他正和梅林在床上看电脑,兰斯洛特进屋的时候亚瑟正啪嗒啪嗒敲着什么东西,梅林靠在他的肩头睡得很熟。
“我在改圣诞演讲。”亚瑟主动交代,“下面发生什么事了吗?”
“只是来把你赢的钱给你。”兰斯洛特把硬币放在床头柜上,“他们在计划去湖边走走,一起来吗?”
“我得把稿子改完。”
“圣诞了。”
“圣诞国王也不放假啊。”亚瑟摆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亚瑟,带他出去走走吧,呼吸点新鲜空气。”兰斯洛特提议,“那个演讲稿已经改过很多遍了,明天晚上之前一定能改出来,梅林也不能老闷在屋里。”
亚瑟想了想,保存了文件,关了笔电放到一边,开始给梅林换衣服。去年圣诞的时候伊连送了梅林两件新毛衣,都是开衫的,大概是觉得这样好穿。亚瑟谢过了他,不过没给梅林穿几次,后来珀西说,亚瑟有次无意中提了一句,梅林穿套头的好看。这会儿亚瑟正帮梅林脱掉睡衣,拉着他的手帮他把出门的衣服套上。这么久以来,兰斯洛特已经学会了不在这个时候帮忙,他说我去帮梅林把鞋拿过来,然后就离开了。
十分钟后,亚瑟背着梅林下楼的时候已经给他穿了里三层外三层。
高文说会不会穿厚了,亚瑟说不动的人在外面会很冷。
“我们就待一小会儿。”他一边说一边给梅林系围巾,系好了,把下摆塞进羽绒服里,拉链拉到最上面,然后他蹲下身,将梅林额前的头发往后一抹,把毛线帽拉下来,又调整了一下才将梅林拉到背上。
一开始四个人沿其他人的脚印慢慢走,后来天空又飘起了雪花,把脚印刷得看不见了,高文就提议他们随便走走。
“走哪儿算哪儿呗。”他说,“四个大男人,还能找不回去?”
亚瑟没说话,但这句话关于数词的部分听得他很感动。
他们漫无目的地继续走,也不知道是在走向何方,雪下了没一会儿就停了,踩进去也就能淹没脚掌。他们哈着云朵,沿一座缓坡往上爬,爬了大概七八分钟,再往下看,银装素裹的罗默德湖区在稀薄的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一点点湖泊像精灵的眼睛一样闪烁。亚瑟看着那一切,感受着梅林呼在他耳畔的温柔的热气,忽然觉得非常平静。
“你们想不想下去滑冰?”高文问,翘起腿看着鞋底,“会有一定摩擦,不过可以试试……”
“你们去吧。”亚瑟说着侧过头贴了贴梅林的脸,“有点冷了,我带他先回去。”
高文和兰斯洛特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亚瑟已经习惯了他们的目光。
“要不要歇一会儿?”兰斯洛特问。
“不用。”亚瑟说着往上掂了掂,“梅林这点儿小体重,我还背得动。”
他们走后,兰斯洛特和高文看着两人的背影。
“你说会不会有一天,亚瑟就这么背着梅林走着走着,梅林就忽然醒过来,搂住他的脖子?”兰斯洛特问。
“那亚瑟还不得激动得一松手把梅林摔下去。”高文跟他开玩笑,“走吧走吧,亚瑟好不容易能摆脱几天国王光环专心陪他家那位,咱们就别打扰了……”
再怎么逞强,等亚瑟背着梅林回到屋里,两条胳膊还是酸得不行,他把梅林放在沙发上,回了回腰。
“等梅林醒了,恐怕得和你昼夜不息地做腰部复健训练了吧。”莫甘娜玩笑着递给他一杯热茶。
亚瑟斜了她一眼,还是咕哝了句“谢谢”,他动作僵硬地接过茶试了试杯子温度,然后摘掉梅林的手套,把茶杯捧在梅林手里帮他暖手。
莫甘娜看他这么做,不知道说什么好,低头喝了一大口自己那杯茶。
“你给我准备礼物了对吧?”过了会儿莫甘娜问他。
“准备了。”
“也给梅林准备了?”
亚瑟看着她,“你知道我会的。”
“你准备了什么?”
“哪有人在拆礼物之前问这种问题?”亚瑟瞪她一眼。
莫甘娜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亚瑟,我知道去年十一月你从王室珠宝厅里取走了点东西。”
“所以呢?”亚瑟问得不动声色。
“你去年没给梅林圣诞礼物。”
“我想等他醒了再给他。”
“那是你母亲的戒指。”
“莫甘娜,你想说什么?”亚瑟冷漠地看着她。
“我真不想说这个。”莫甘娜咬着牙,“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梅林真的不会醒了?”
“我想过。”亚瑟的表情更冷漠。
“你想没想过,现在你年轻力壮可以四处背着他走,如果哪天支撑你们生命的魔法消失了,你和他都老了,到时候你们要怎么办?”
“那我们就一起躺在床上。”
“我就知道会这样。”莫甘娜这会儿跳起来了,“你,梅林,你们俩就是一对儿彻头彻尾的傻瓜。”
“莫甘娜。”亚瑟叫她,“如果你是我,梅林是莱昂,你会放弃他吗?”
莫甘娜愣了会儿,然后她说:“我不会许下我完成不了的承诺。”
“我也不会。”亚瑟告诉她。
莫甘娜叹着气,从口袋里掏出个袋子,“给。”
“这是什么?”亚瑟手心还捧着捧着茶杯的梅林的手,用下巴指了指袋子。
莫甘娜将梅林手里的杯子暂时拿开,没好气地把东西塞给亚瑟,“送你们的准订婚礼物:潘德拉贡皇家求婚戒指盒。”
亚瑟把戒指盒从袋子里拿出来,打开。
盒子里是他父亲那枚婚戒。
“本来他们的戒指咱俩应该是一人一个。”莫甘娜开始解释,“不过鉴于过不了几年你就会把王室印戒交给我,所以戒指换戒指,父母这对婚戒,就不拆了。”
“莫甘娜……”亚瑟感动地看着她。
“得得得。”莫甘娜摆着手,“我见不得小男孩在我面前哭。”
亚瑟飞快地抱了她一下。
莫甘娜嘴巴上说着自己受到了惊吓,脸上的笑容倒是开心得很,“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你可别抱上瘾了……”
“你去哪儿?”亚瑟问她。
莫甘娜一边走一边冲他摆手,“还能去哪儿?我去写个番外平复一下……”
第二天晚上吃过晚饭,莫甘娜指挥着魔法留在这里洗碗,自己则和亚瑟一起通过门钥匙回到了白金汉;他们发表过圣诞讲话,又用门钥匙回来,前后花了不到四十分钟。之后伊索尔德将客厅里的壁炉调旺,兰斯洛特拧低了收音机按钮,大家听着背景里循环的一首首圣诞歌曲,集中在沙发和圣诞树一带一起吃布丁、拆礼物。格拉海德花了六个礼拜暗示某人他想要新上市的《骑士传奇4:地牢奇遇》游戏,所以这会儿最心急。伊连觉得那么想要自己买就好了,格拉海德却说不不不这是给某个不解风情的家伙培养感知力。珀西瓦尔听了,就在一边摇头说这群小孩。
格拉海德最后当然还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礼物,除了亚瑟,大家都得到了。亚瑟的礼物是最多最高的,因为他的是双份,他先拆了自己那份,然后兰斯洛特帮他一起把梅林的那份搬到了楼上,亚瑟告诉梅林晚上他们一起拆,亲了亲他的额头和兰斯洛特一起回到楼下。楼下米希安正挥着魔杖将五彩缤纷的包装纸叠成千纸鹤在屋子里飞来飞去,乔治出于好奇问她能不能叠成别的东西,米希安就叠了一些青蛙在屋子里满屋跳;其中一只不要命地跳到了莫甘娜头上,她把它拽下来,塞进了哈哈大笑的高文嘴里。
亚瑟在这样的气氛中挨了三个小时,然后回到了阁楼。关上门后,他打湿毛巾,拧干给梅林擦了脸;之后他坐到床头,开始陪梅林拆礼物。
“伊索尔德给你织了顶帽子,还有配套的手套……乔治送了一本书,好像是草药大全一类的玩意儿……这盒糖是高文给的,哦,他还写了句话:‘嘿,哥们儿,记得在保质期内吃完啊’……”
亚瑟将盒子转了几个面,“保质期十二个月,看来你得赶紧醒啦……”
后来他们一起躺在床上,从斜开的天窗看天空。亚瑟关了灯,却还看不到星星,直到他眼里泛起了水才看到那么一两颗。而在他身侧,梅林的眼睛闭着,亚瑟看不到那对有点蓝、有点灰、有点绿的眼珠,好像夜晚降临,所以要拉上窗帘似的。亚瑟看着他,觉得有什么温暖却很冷的东西从眼角滑出来,翻过他的鼻梁往下淌。
那晚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
梅林昏睡二十六个月后,亚瑟闯了祸,他上一秒好端端走在格拉纳达一条街上,下一秒忽然决定要把一个青年往死里揍。
事发时莫甘娜正和莱昂参观阿尔罕布拉宫,等消息铺天盖地地传来、两人匆匆忙忙赶回去,亚瑟脸上已经挂了彩,正垂头坐在一把椅子上。盖乌斯年纪大了没跟来,随团御医正胆战心惊地用棉签给他擦药。
“怎么回事?”莱昂问,自从他和莫甘娜订婚,把亚瑟当君主的同时多少也把他当做一个需要照顾的弟弟,“咱们这次来安达卢西亚是为了表达感恩的,王座事件中他们接待了多少人……”
“我她妈打的又不是西班牙国王。”亚瑟火冒三丈地顶回去,“不过就算那人是西班牙国王——”
“那人说梅林什么了?”莫甘娜精明地问。
亚瑟不说话。
“那人说梅林什么了?”莫甘娜问事发时跟着国王的乔治。
乔治瞥了一眼亚瑟,没敢说话。
“莱昂,照顾一下亚瑟,乔治,你跟我出来。”莫甘娜说着往门外走。
等他们出了房间,关上门,莫甘娜又问了一遍:“那人说梅林什么了?不知道情况我没法交涉。”
乔治这次不再犹豫了,脸上也闪出些罕见的愤怒,“我西班牙语不太好,不过我听懂了大意。”
莫甘娜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我们本来在进行一个日常接见,就是……挥手,微笑,这类的。”
“然后?”
“对方在人群里,离我们很近,他说话声音不低,应该知道那样的距离陛下可以听见,他在跟朋友开玩笑,他们先说真想知道梅林——梅林是不是热的。”
“然后呢?”
乔治的声音变得又低又紧,“然后其中一个说如果梅林还是热的,就算一点灵魂没有也还是……还是‘一团可以操的肉’。”
莫甘娜脸上没什么表情,可绿眼睛已经烧起来了,“然后亚瑟就扑了过去?”
“然后陛下就扑了过去。”
“你们就没人拉他?”
“他一直占上风。”乔治这样回答。
莫甘娜点点头离开了。三个小时后,她回到了加西亚国事接待厅,问亚瑟愿不愿意一起去吃晚饭。
亚瑟看着她。
“看我干嘛,问你去不去吃饭。”
“对不起。”亚瑟说,“我知道我该表现得像个国王,可我当时真的太生气了……”
“别对自己那么严厉。”莱昂安慰他,“你才十九。”
亚瑟摇着头,“年龄不能成为借口,我是国王,我该表现得像个国王。”
“国王怎么了。”莫甘娜见不得他这副样子,“是个人谁还没点儿脾气,我倒觉得这样挺好,三拳两脚总比你背地里用国王势力弄死他强,”她按着亚瑟的肩膀,“老弟,你打得光明磊落。”
可亚瑟依然显得很懊恼。
“你后悔揍了那家伙吗?”莫甘娜问他。
亚瑟摇摇头。
“那就是了。”莫甘娜说,“你是要当国王,又不是要成仙,成为一个国王首先得成为一个人,一个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优点弱点的人,一个完美无缺、没有情欲的人是没法体察人心、发现
问题的——当然,你在控制脾气方面的确有待进步。”
亚瑟想了想,“可现在怎么办?”
“该怎么办怎么办。”莫甘娜干脆地说,“英国公民在西班牙打了人怎么算就怎么算,这个世界是有法律的,今晚的国宴我已经协议推迟了,你揍的那个弗朗西斯•菲德尔也被我保护起来了,
他这时候出什么事儿这笔账都会记到咱们头上,明天早上我会去找他谈谈——”她看着莱昂、亚瑟和乔治的表情忽然转成一模一样的惊恐,“放心,我只是去找他友好地聊聊天,让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就这样。现在谁想去尝尝西班牙海鲜饭?”
那天晚上亚瑟没什么胃口,低着头把盘子里的龙虾扒来扒去、扒来扒去。格拉海德讲了好几个笑话调节气氛,却并没起什么作用,直到他们喝下最后一杯酒、上了楼,亚瑟的脸色才有了缓和:打结了整天的眉头松开,蓝色的眼睛从一潭死水融汇成温柔的月光下的海。
格拉海德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梅林躺在沙发里,身上盖着条薄毯,他没有醒、没有任何要醒的迹象,他只是安静地躺在那儿,却足以用简单呼吸撑起那个最贫穷的国王全部的幸福。
梅林昏睡两年零八个月后,莱昂讲了个笑话。
骑士团每个人都会讲笑话,讲笑话的方式也各有不同,比如高文常常在讲之前自己先笑翻天,比如兰斯洛特讲笑话时自己从来不笑,比如大家常常笑完了才发现乔治并没有在讲笑话,比如珀西瓦尔的笑话格外冷、伊连的笑话接近冰冻,而莱昂的笑话没人会笑——除了莫甘娜,莫甘娜会笑话他笑话讲得有多差。
所以当某天莱昂讲了个笑话、大家都笑了时,莱昂感到得意极了,他满面欢笑,觉得自己猛然间窜高了两头,变得威武而英俊。等大家笑完,又过了一会儿,亚瑟也笑起来,然后他说了一句话,但更像在自言自语:梅林一定会喜欢这个笑话。莫甘娜愣住了,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然后亚瑟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很抱歉地看着大家。
就在那时候莱昂真真切切地意识到梅林还活着,无论他在与不在,他都存在于亚瑟身上,他的每一个决定、每一个动作、每一声叹息,他活在他的每一个笑容里。
也正因如此,他觉得命运如此不公。
如此不公。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过去了,虽然亚瑟身上的时间好像从梅林睡着的那刻起就静止了。亚瑟的能力向前飞跑,感情却固执地留在原地,他就这样过了三天、一个礼拜、四个月、半年,冬天走了又来,走了又来,雪一场一场下,叶一场一场落,一层一层叠起来。二零三七年一月的时候,亚瑟对梅林说英格兰的冬天太冷了,咱们去一个温暖的地方好不好。他们去加勒比海上一个叫彭塞湾的地方度假,莱昂作为安保也跟去了,亚瑟给梅林换上泳裤,涂好防晒,带他下海,他抱他一步步走进浪花里,久久地让水流拍着他们的腿,他拉着梅林的手,让被阳光烤暖的细细的沙子流过他的指尖,有时候他找了奇形怪状的海螺,就会敲一敲,放到梅林耳边。某天早上起了风,亚瑟就带着梅林留在室内,他将所有窗户关起来,把梅林揽在怀里给他念书,就这么念了一上午;下午的时候风停了,莱昂走到露台上,发现目光所及一朵云也没有,天空干干净净,仿佛倒转的海,他问亚瑟是否想出海,亚瑟想想说好。
游艇驶出海湾,他们在甲板上撑开白色的阳伞。莱昂安排好工作,走来走去,提心吊胆地瞪着透明的天空和脚下水里的鱼,后来亚瑟受不了了,就招呼他一起休息;自从两个月前莱昂和莫甘娜确定了婚期,他和亚瑟的关系就变得十分复杂。这会儿莱昂趁着天时地利,逮准机会和亚瑟谈起了莫甘娜。
“我真的……很爱她。”莱昂真的不常说这种话。
“我知道。”亚瑟说。
“也许不像你对梅林一样——”
“没人能像我对梅林一样。”亚瑟打断他。
莱昂不知道说什么。
亚瑟跪在太阳椅边,给梅林的手补完防晒霜后抬起头,“但也没人能像你对莫甘娜。”
莱昂有点感动地看着他。
“趁着人还在,相爱就在一起吧。”亚瑟说,“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莱昂使劲点头,“梅林也一定会醒的。”
亚瑟笑笑,没说话。
莱昂起身,继续巡查。
Chapter 16: 又一个冬天
Chapter Text
梅林醒来时已经是早上九点。
他闭着眼睛听了会儿厨房里乒乒乓乓的声音,然后爬起来蹬上裤子,迷糊着双眼去洗脸刷牙,冷水拍到脸上、含进嘴里让他清醒了不少,五分钟后他来到客厅时,兰斯洛特正端着一只炒锅从厨房里走出来,锅里是滋滋啦啦冒着油珠的煎肉,高文也被油脂的香味儿钓着,揉着脑袋打着哈欠从主卧里走出来。
“兰斯,你真是个宝——哦,嗨梅林,早上好哇。”
“早上好。”梅林拖开椅子在桌边坐下。
“咖啡还是橙汁?”兰斯问他。
“我自己来吧。”梅林起身自己去拿。
兰斯洛特将煎肉全拨到香肠盘子里,把锅送回了厨房,过了会儿带着一打信回来。
“给你的。”兰斯洛特把信交给梅林,“莱昂知道你这几天住这儿,就一块送来了。”
“又是给梅林的?”高文撇着嘴。
“当然是给梅林的。”
“需要我帮你拆吗?”高文问。
梅林把信递给他。
高文转了转餐刀,“内容估计还是老生常谈,‘哦梅林我爱你’,‘哦梅林很高兴你醒了’,‘哦梅林……’”高文挑了个粉色的信封出来用餐刀割开,“你知不知道你呼呼大睡的这三年有多少人爱上了你?我对他们挑了多少眉、甩了多少次头发、露出了多少灿烂得不得了的笑容,人气还是没你高。”
梅林微微一笑,“现在我醒了。”
“现在你醒了,白金汉就被信淹没了。”高文抖开信纸,看了两行扔到一边。
“今天有什么计划?”兰斯洛特问。
“我得去趟威斯敏斯特。”高文说,“处理上个礼拜温布利球场发生的那档子事儿,你说达德利那个王八蛋不好好打球三天两头惹事……”他又吐槽了一会儿皇家骑士不好当,什么破事儿都要管之类的话,等高文啰嗦完了,转而问兰斯:“你今天干嘛?”
“格温的婚礼,我去把订制的婚纱取回来。”
“伊连死哪儿去了?”
“还在捷克,雪下得太大,他不得不推迟行程。”
“我看他乐得很呢。”高文评价,嚼着吐司继续拆信,“伊连觉得格温嫁给哈罗德真是瞎了眼了。”
“其实哈罗德人不错。”兰斯洛特公正地评价,“他只是接受不了珀西,但他对格温是真好,上次见面,她说她挺幸福的。”
“你是没见过哈罗德那个叫卡崔娜的老妈。”高文说,“那是个山怪一样的美人儿……”
梅林倒觉得无所谓,“格温自己开心就好。”
兰斯洛特和高文看了看他,交换了一下眼神。
“梅林,你今天打算做什么?”兰斯洛特问。
梅林想了想,“可能……回家吧,我在这里住得够久了。”
“怎么,我们家你住烦了嫌弃了想回白金汉了?”高文嬉笑。
梅林勉强笑了一下,“是回格拉斯哥。”
“我跟没跟你说过,这儿离白金汉只有五分钟车程?”高文还在争取。
“我真的得回格拉斯哥了。”梅林说,“再不回去,我的鱼要饿死了,总得给它们买点东西吃……”
高文和兰斯洛特又交换了一下眼神。
“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取婚纱?”兰斯洛特问,“格温说婚纱在城北一家叫安德鲁的裁缝那里,我查了查地址,回来的路上应该能经过不少超市,咱们可以一起去买东西。”
梅林摇摇头,“没事,我一个人走走挺好的。”
高文还想说什么,可梅林很无奈:“你们两个能不能别这么……照顾我?也别让整个骑士团来照顾我行不行?”他小心控制着语气,努力不伤到他们的感情,“我是个活了一千五百年的人,又是个法师,我可以照顾自己。”
“相信你和不放心有时候并不矛盾。”兰斯洛特说。
“我知道,只是……有时候我真想把容貌变老几岁告诉你们我是个成年人。”
他这么一说,高文和兰斯洛特也就不说话了,三个人安静地吃完了早餐。等他们两个离开后,梅林收拾了桌子,用手机搜了搜天气,然后回到格拉斯哥的家里找了身厚衣服换上。如今他们的卧室已经是他的卧室了,他的卧室里有两个衣柜,其中一个装了个半满,另一个则是莫甘娜的消失柜,直通白金汉一间卧室,梅林醒了三个月了,从没去过那个地方。有好几次他站到衣柜里,却始终下不了决心关上门再打开,他承认,现在的他根本不敢见到那个人,那个人大概也不想见到他。
梅林在衣柜前又发了会儿愣,然后在十点左右出了门。
圣诞快到了,格拉斯哥的街道很热闹,到处都可以看到圣诞采购的家庭、情侣,他们牵着手或吵着架,将一个个纸袋搬上车。梅林走了会儿,经过王子广场上悬挂的大屏幕时多看了两眼,屏幕正播放着新闻,格林威治宫自四年前那个九月受袭以来已经全部修缮完毕,为了庆祝,王室的圣诞晚宴正安排在哪里。他当然也收到了请帖,请帖是莱昂带来的,梅林说了声谢谢就放到一边,招呼莱昂喝茶,莱昂喝到第二杯,问:你会去吧?梅林当时说:看情况吧。
说实话,当时他真的是那么想的,他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出现在那个人面前、或者以什么身份出现在那个人面前,他想了很多天,一直想到了晚宴当晚,兰斯洛特来他家里进行最后的动员。
“去吧,难道你还能躲他一辈子?”兰斯洛特把领带递给他,“高文的车就在楼下。”
仿佛是为了回应似的,楼下高文按了几声喇叭。
“他把白金汉最‘拉风’的一辆加长limo开了过来。”兰斯洛特说到这里有点无奈,“今天是平安夜,你还想让亚瑟一个人孤单地过几个圣诞节?”
“他不是有你们。”梅林挤出一个微笑,把领带递给他。
兰斯洛特拖开椅子坐下,“梅林,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兰斯,你觉得经历了这么多,我们还回得去吗?”
兰斯洛特一愣,“回不去,可以创造新的。”
“如果他不想和我创造新的呢,如果……”梅林低着头,“如果经历了这么多、纠缠了这么久之后,他想换个人呢?”
“我记得你看过你昏睡期间他照顾你的新闻。”
“我看过。”梅林承认,“新闻我看过,故事你们所有人给我讲过,我知道。”
“你知道,还是这样想?”兰斯洛特问。
梅林看着他:“……那时候,他对我好得过分。”
“‘那时候,他对我好得过分?’”高文不可思议地重复,“所以这就是梅林醒来三个多月不见亚瑟的理由,因为亚瑟对他太好了?!”
兰斯洛特摇摇头,“肯定不止这个。”
“他们两个究竟有什么毛病。”高文气呼呼的,“亚瑟也是,怎么梅林没醒的时候成天走到哪儿背到哪儿,现在梅林醒了,一天到晚连个面都不露,我当初还担心他成天嘘寒问暖恶心死咱们呢……”
兰斯洛特叹口气,“这次,我是真不明白他们两个怎么想的,你说‘太爱’真的会成为一种负担吗?”
高文看着兰斯洛特:“你觉得我对这个问题深有体会吗?”
兰斯洛特想了想,“他们之间的事,咱们是体会不了的。”
“我觉得他们之间的事,他们自己都体会不了。”高文说,“我记得有次亚瑟告诉我他有时候会梦到一些‘前世’的事,不过他分不清很多事是不是真的发生过,还是只是梦而已。”
“我也问过盖乌斯,盖乌斯说他们可能会适量分享一些彼此的记忆,也许亚瑟看到了什么东西……”
高文摇头,“无论看到了什么,除了那两个人,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早晚要在一起。”
“除了那两个人。”兰斯洛特挑出重点。
“晚宴梅林不去,之后咱们去湖区别墅他去不去?”
“也不去。”
“你告诉他那别墅是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的了吗?米希安和乔治、珀西他们都会去说了吗?”
“你觉得我可能没说吗?”兰斯洛特反问。
高文点点头,“所以为了亚瑟,他是决心要把咱们这一票朋友全体抛弃了。”
“开车吧。”兰斯洛特将玻璃摇上去,拉过了安全带。
高文和兰斯洛特抵达修缮完毕的格林威治宫时亚瑟正站在门口。
高文把车窗放下来,伸手去捏亚瑟的脸被他一巴掌打开,“呦,国王陛下怎么亲自来门口迎宾啊,我真是好大的面子。”
亚瑟没理他,上下左右绕过他的脑袋往车子里看,然后又双手在眉骨上搭着凉棚,趴到车窗上往里瞧,把鼻子都贴扁了。
“别瞧了。”高文告诉他,“人没来。”
亚瑟听了还不信,拉开车门钻进去。
这幕看得高文有点心酸,“梅林要来了,还能藏到座位底下不成?”
“开你的车。”亚瑟抱着手臂说。
格林威治宫依样重建,依然富丽堂皇,格拉海德转着脑袋四处打量,一进门就不自觉地和莱昂来了个拥抱。
“这次记得检查布谷鸟钟了吧?”格拉海德问。
莱昂笑得有点尴尬,“莫甘娜现在对魔法是炉火纯青,用了几秒钟就检查了整座宫殿。”
“你就祈祷她这个功能不能用来搜私房钱和谎言吧。”伊连走过来,“梅林来了吗?”
“看陛下的脸色,没来。”珀西瓦尔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香槟,将杯子放到了侍者托盘上。
“也许梅林会挂着伪装来?”乔治还抱着希望。
“没必要啊。”伊连说,“现在天下太平,全世界巴不得他们在一起,梅林要是想来可以大大方方来……”
直到晚宴结束,梅林始终没有出现。
“看来梅林是不打算来了。”米希安一边换下礼服一边对伊索尔德说。
“但愿亚瑟下一个圣诞会好些吧。”伊索尔德用卸妆棉擦着眼皮上的妆。
十五分钟后,等两个姑娘换好便装,和莫甘娜三个人手跨手准备用门钥匙去湖区别墅开启他们自己的私人小聚会时,不知谁问了一句:“亚瑟呢?”
一圈人转了几圈,这才发现国王不见了。
“谁最后一个看见他的?”莫甘娜问。
“我十五分钟前在盥洗室见过他。”珀西瓦尔说。
“我十分钟前见过他。”格拉海德说,“他当时正在门口和一个什么公爵寒暄……”
“你们为什么不给他打电话?”伊连问。
经伊连这么一提醒,莱昂才拨出了亚瑟的电话,电话没响几声就被人接了起来。
“亚瑟?”
“怎么了?”电话那头的人问。
“只是想确认一下你还好。”
“我还好。”
“是‘非常好’吗?”莫甘娜凑到话筒边试探。
“不是。”亚瑟明白她什么意思,“只是想自己走走。”
“走吧走吧。”高文说,“祝你走着走着一头撞见戴斯特尼。”
电话挂了。
“这样真的好吗?”莱昂问,“他会不会有危险?”
“你以为我的魔法是干什么吃的?”莫甘娜问,“我刚测过了,他在格拉斯哥。”
“天,他这是去找梅林了?”格拉海德一秒反应过来。
“应该不是。”莫甘娜猜测,“我弟弟那点胆子,也就是在梅林可能出现的地方晃悠晃悠,怀怀旧。”
“你们知不知道《唐顿庄园》某一个圣诞特辑里马修向大小姐求婚了?”米希安想起这件事。
“不。”高文说,“我只记得有个圣诞特辑他死了。”
“呸。”伊索尔德的情绪今晚有点反常,“能不能说点好的?”
“亚瑟不会有危险吧?”伊连担心。
“他能有什么危险?被万千少女少男围追堵截的危险?”莫甘娜嗤之以鼻,“全世界谁不认得他的脸?至少认识英镑的人都认识吧,梅林的灵魂一日附在王座上,亚瑟和梅林的灵魂一日搅在一起,亚瑟就是安全的,哪个反派那么没出息要通过杀我弟弟来毁灭世界?”
“说得也是。”伊连说。
“我看咱们就先过去。”伊索尔德看着手机,“特里斯坦和兰斯洛特说他们已经把炉子升起来了。”
就在一圈人挤着倒数三二一、一齐抓住门钥匙时,亚瑟的确在格拉斯哥街头晃,正如莫甘娜所预料的那样,他也的确去了梅林可能出现的地方。他坐了几站地铁,从布坎南街站出站,曾经被他们撞坏、烧毁的站台已经修好了,等列车停下,他就打开车门踏上石头铺成的站台。时值年节,站台上几乎没有人,即使有也是穿得暖暖和和、抱着礼物即将归家的人,他们撞上彼此的目光,跨过平日里那种陌生、遥远而警戒的距离互道一声“圣诞快乐”。亚瑟戴着面具问候了一些人,等他走出车站,一步步上台阶来到乔治广场时人已经不多了,毕竟时间已经不早,那些唱颂歌、耍戏法的人也都回了家,巨型圣诞树蹲在广场中央随着微风摇曳,多少有那么点儿孤独。亚瑟想起那次他和梅林站在广场上,手牵手举向天空,树上那些圣诞老人、小雪人和麋鹿就都活过来,和广场上的铜像一起当啷当啷地奔跑,四周的建筑群自西向东一一亮起,错落的灯光变成“MERRY X-MAS”的形状……
他说:I love you。
可四面歌声、熙攘人群让他听不清:什么?
他不好意思了,只好说:我说你的睫毛上有片雪花……
在他的怀念里、在他的幻想里,那个时候的科林被他突如其来的羞涩逗笑:其实我都听见了。
什么?
我听见了。
听见什么了?
你刚刚说的话。
我说什么了?
对方踮起脚尖、身体倾向他、贴住他的耳朵,他能感受到那些与他的心跳同步的呼吸和热气。
我也爱你,布拉德利。
亚瑟睁开眼。
巨型圣诞树还在广场中央,如果今晚这里曾经有音符,那也早被吹散了,他借着夜色撕下脸上那层魔法伪装,看着圣诞树上那些睡着的圣诞老人、雪人和麋鹿,还有广场上的铜像。他看了一会儿,然后离开了这个让他觉得孤单的广场,他往南走,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他一直走、一直走,仿佛要在回忆里一直走下去……
等亚瑟反应过来时,脚步已经带他来到了那个咖啡馆。
前世今生咖啡馆前站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他。
亚瑟的心怦怦直跳。
那人的眼珠反射在干净的玻璃上,正在回望,有点蓝、有点绿、有点灰。
梅林转身。
§
虽然多多少少有些预感,不过看到门外站着的的确是亚瑟和梅林时,伊索尔德还是吃了一惊;见门廊里许久没动静,高文溜达过来探出了头:“呦,小两口儿来啦?”
两人听到这句话身体都僵了一下,然后梅林首先走过来,“我想了想,还是决定过来。”
言外之意,他和亚瑟不是一伙的。
亚瑟在门口低下头,用鞋子蹭了蹭门口的迎宾毯,跺跺脚把雪跺下去,然后脱了外套挂在门边,梅林在两米之外脱了鞋,伊索尔德犹豫了片刻,还是喊了声“你们看谁来啦”一边陪他走进客厅;客厅里立刻响起一片热情的欢迎。
亚瑟又磨蹭了会儿,直到高文走过来,不等高文开口,他就问:“有喝的吗?”
“南瓜汁,啤酒,鸡尾酒,奶昔,果汁,咖啡,茶,特里斯坦还开了瓶拉菲。”
亚瑟点点头,往厨房的方向走。
高文跟了过去。
“所以,你们俩这是没和好?”
“我们就没吵。”
“是啊。”高文倚在台子上,接过亚瑟从冰箱里提出来的两罐啤酒,拉开拉环喝了一口,“不过你们还是没和好。”
亚瑟没说话,又翻了翻冰箱。
“白金汉宫的大餐还没把你喂饱?”高文问,然后又想起来:“哦,对,你提前溜了。你们是——”
“碰上的。”
“哪儿碰上的?”
“你搞调查的?”
“哪儿碰上的?”
“格拉斯哥,一家咖啡店门口。”
“你大半夜的自己跑去格拉斯哥,还在咖啡店门口恰巧碰上他?”高文瞪着眼睛,“你俩真是有戴斯特尼加持啊。”
亚瑟把冰箱门关上,拧开水龙头洗了把手。
“所以你们究竟还要别扭到什么时候?”
“高文。”亚瑟听起来很难受,“我们回不去了。”
高文没说话。
“经过了这么多事……”亚瑟继续说,“我们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这鬼话不是梅林说的吧?”
亚瑟摇摇头,“他不需要说。”
高文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去客厅吧,你不能一直躲在厨房里。”
他们回到客厅时其他人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惊奇,伊索尔德显然已经提过了亚瑟的到来,这会儿大家都在各干各的,表面看上去一派平静;珀西瓦尔、伊连、特里斯坦在看电视,他们一边吐槽电视里的人物一边一起分享一大桶爆米花,伊索尔德正给米希安看家庭相册,跟她讲他们两个月前的迪拜之旅;莫甘娜正用魔法对圣诞树做最后的装饰,她给彩球变了形,把它们变成了一个个木偶风的小人头,莱昂带着崇拜的眼神一边看她一边给怀里那条叫苏萨的狗撸毛,兰斯洛特也觉得莫甘娜的魔法十分了不起,正和梅林站在一边看。
“嘿,那个可不像我。”高文看着莫甘娜将其中一个彩球吹成一张胖乎乎的脸。
“你别对号入座啊。”莫甘娜讽刺他。
“发量这么多,不是我是谁?”
“也可能是梅林呢。”
“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梅林怎么可能胖成这样?”
“姐是C,摸不到自己的良心。”莫甘娜说。
高文没话说了,走过去看那个小球继续变形、额头上渐渐显出“高文”的字样,他掐起了腰,“兰斯,你支持我一下?”
“吃糖吗莫甘娜?”兰斯洛特将一盒糖递过去。
“说真的,用这种方式让我闭嘴?”莫甘娜笑着看他。
兰斯洛特对高文耸耸肩,那意思是:抱歉,我试过了。
“梅林。”莫甘娜变完最后一个彩球,“我一直学不会那种假雪花的魔法,你会不会?”
梅林抬头看天花板,眼中金光一闪,天花板立刻开始下雪,它们温暖而干燥,一落到肩头就不见了。
“不愧是祖师爷级别的人物。”格拉海德由衷赞叹。
乔治伸出手掌试图接住一片,却失败了,眼睁睁地看它消失在了掌心,“从化学的角度讲,这些雪花的成分……”
梅林有点懵了:“我不知道。”
“你可以变出冷的吗?”莫甘娜问,“像《冰雪奇缘》里那样一直飘在某个人头顶?”她一边说一边瞟着高文。
高文打了个寒颤,“梅林就算能,也不会做这么惨无人道的事。”
“我没试过。”梅林说,“应该不行吧,超过一定距离的话,魔法很难远程控制……”
“那就先把这个把戏教给我好了。”莫甘娜亲切地挽住了梅林的胳膊,开始把他往角落里带。
兰斯洛特看着全程沉默的亚瑟,把糖袋递过去:“吃糖吗?”
亚瑟拿了一根毛毛虫彩虹条,塞到嘴里嚼起来。
半个小时后,大家聚到一起,开始拆礼物,梅林和亚瑟虽然是突然出现,不过幸运的是大家并没有放弃两人会出现的可能性,所以把东西一起带来了;格拉海德刚要解开第一个包装时,高文突然举起了手:“慢着!”
大家都看着他,兰斯洛特的眼神明显在说:“祖宗,您又怎么了?”
“我有个馊主意。”高文说,“你们瞧以往咱们都是各拆各的,然后互相谢来谢去,又乱又没趣,我看今年咱们就玩儿个游戏,谁输了就奖励他拆个礼物。”
“那我岂不是拆不了了?”亚瑟挑眉看他。
“你是不是口袋里又有钱了?”莫甘娜想起那些年他和高文打的牌局。
“你们这都一家子什么人啊?”高文看他俩。
“我觉得这个主意挺好的。”米希安说。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珀西瓦尔耸耸肩。
“玩儿什么?”特里斯坦问。
“咱们可以排排坐,给高文编辫子。”格拉海德的手还捏着包装袋,迫不及待想拆自己的礼物。
高文瞅了瞅在座的两个人,“咱们玩个经典游戏:真心话大冒险。”
“可咱们人这么多,玩什么都不好选输家吧?”伊索尔德说。
“要不这样。”兰斯洛特提议,“咱们就转酒瓶好了。”
“可转酒瓶很容易用魔法作弊?”米希安说。
莫甘娜和高文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莫甘娜说:“我会放出魔法监看现场,确保不可能有人作弊。”
“‘谁来监视那些监视者。’”乔治引用了一句名言。
格拉海德笑起来,“乔吉,我相信莫甘娜公主是最公正不过的。”
“我当然是。”莫甘娜说。
空酒瓶刚才都扔到屋外去了,特里斯坦说要捡一个回来,高文摆摆手,三两下撬开一瓶豪爽地递给兰斯洛特。
“你坑我?”兰斯洛特说着,还是好脾气地喝干了。
高文“吧唧”亲了他一口,举火炬似的举着酒瓶小步跑回人群中间。大家坐下来,米希安、伊索尔德和伊连挤在沙发上,珀西瓦尔和莫甘娜一人坐着一边沙发扶手,莱昂和乔治找了两个小板凳坐在圣诞树前,其他人则坐在地毯上,梅林大概也猜到了这个游戏是针对谁的,不过既然来了也不想扫兴就坐下了,他坐在了莫甘娜右边、兰斯洛特左边,兰斯洛特右边是高文,再右边是亚瑟,他们一共有十三个人,所以他和亚瑟大概处于三点和六点的位置,怎么样都碰不上面。
“好,开始喽。”高文跪在地上伸手握着瓶身,猛地一转。
半透明的棕色酒瓶溜溜地转起来,停下来时正指着米希安。
米希安怎么都没想到她会是第一个中招的,不过很快就把这当成了一件荣幸的事,“我挑真心话。”
“大冒险开场多好。”高文劝了一句还是尊重了米希安的选择。
“我可不可以问?”伊索尔德说。
大家把机会让给她。
“米希安,你和马修计划什么时候结婚?”
“你怎么知道人家计划结婚?”特里斯坦问。
伊索尔德摆摆手示意他先安静。
米希安矜持了一会儿,然后爆了个猛料:“……上个礼拜。”
众人一下子懵了。
“上个礼拜?!”格拉海德叫道,“可马修现在不是还在芝加哥进修?”
“是。”米希安承认,“上个礼拜六他的导师给他放了天假,他一时冲动跑了回来……我们就结了。”
“可戒指呢?”珀西瓦尔问。
“因为我们商量着要等他回来之后再办婚礼,所以就想先保密……”
“你们藏得可够深的。”伊连感慨,“伊索,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上个礼拜六放了我鸽子。”伊索尔德笑得开心,“安绝不会平白无故这么做,所以我猜这事儿多半和马修有关,然而马修礼拜五和礼拜一更新脸书的时候定位显示都在芝加哥,而且礼拜一更新时配了张巨大的笑脸图,还写了句‘1+1=1’,这有什么难猜的吗?”
“我圈都是侦探吧。”高文感慨。
伊索尔德隔空牵着米希安两只手,“亲爱的,恭喜你!”
其他人也纷纷表达了祝福后,莫甘娜总结:“看来只要感情到了,求婚这种事还是要看冲动,特别是某些人啊,戒指都准备好了的话……”
亚瑟喝了一大口啤酒。
梅林低着头。
高文贴心地让屋子保持了几秒思考人生的沉默,然后重新转起了酒瓶,这回酒瓶转到了珀西瓦尔。
“真男人从不选真心话。”高文激他。
珀西瓦尔也老实:“那我就选大冒险。”
格拉海德早就憋了个挑战:“珀西,你一次最多能举起这屋子里几个人?”说着用眼神打量着他那两条手臂,虽然是严冬,不过珀西瓦尔从头到脚都是一副夏天的样子,两条手臂更是常年裸着。
“试试吧。”珀西瓦尔站起来。
格拉海德提议从最重的人开始。
“那就是高文了。”
高文大呼“怎么你们老调戏我”还是去了,他研究了一下,最终决定还是把两条手臂的机会留给别人,自己抱住珀西瓦尔的脖子往上一跳,双腿缠住他的腰,珀西瓦尔招招手,又把个子第二高的莱昂和第三高的特里斯坦毫不费力地抱了起来。
“还能再上吗?”高文喘着气问。
珀西瓦尔哼哼了两声。
“格拉海德,你上吧。”兰斯洛特说,虽然格拉海德算得上男士们当中的小个子,不过始作俑者最好还是参与一下。格拉海德也这么想,他绕到高文后面,圈住他和珀西的脖子猛地一跳,把高文的额头磕到了珀西瓦尔的鼻子上。
“嗷——”
高文发出一声狼嚎。
格拉海德连忙道歉,又换了个角度。珀西瓦尔咬紧牙,鼓起肌肉把所有人提到空中保持了五秒。
一分钟后大家回到座位,伊连把这张光荣的照片发到了群里。
“珀西这举起的怎么也得有八百斤吧?”
“别恶意揣测别人体重了。”高文告诉他,一边揉着自己的脖子,“兰斯,你能不能——”
兰斯洛特起身去捡瓶子。
“来,我把我这个‘转瓶宝座’禅让给你。”高文说着和兰斯洛特换了个位置,这下子他和莫甘娜一左一右把梅林夹在了中间,而兰斯洛特挨着亚瑟了;兰斯洛特转动瓶子……
梅林中招了。
在他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之前,莫甘娜就搓着手说:“我提议咱们来个升级版,和下一个倒霉蛋一起惩罚。”
亚瑟心脏跳漏了一拍。
“我同意。”米希安说。
梅林有点惊讶地看着她,完全忘记了莫甘娜这一决定无形中替他选了大冒险。
“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特里斯坦说,“玩了两局,这就相当于升级一下游戏。”
“复杂的事物最容易让人保持兴趣。”乔治说得振振有词,“调查显示……”
“调查显示乔大帝永远是对的。”格拉海德连忙搭过乔治的肩。
在梅林说话之前,高文就说:“那就这么定了,应该没有不遵从民意的人吧?”
亚瑟没说话。
“这次我来转。”莫甘娜说着从沙发扶手上下来,提着裙子俯身去转瓶子,就在她放手的瞬间,伊连转身想把啤酒瓶放回去,却不小心打翻了旁边另一罐,突如其来的稀里哗啦吓得莫甘娜一哆嗦,手一抖后啤酒瓶指着亚瑟和兰斯洛特中间的位置。
米希安转过身,挥着魔杖以光速清理好了泼洒的啤酒,然后转头继续看后续。
“我觉得这该算亚瑟的。”伊连赶紧说,试图弥补自己的错误,把一条命从莫甘娜手里拽回来。
“我也觉得算亚瑟的。”珀西瓦尔俯低身体,有模有样地捏着下巴看。
“亚瑟的,肯定是亚瑟的。”格拉海德说。
亚瑟偷偷瞥了一眼梅林,他正倚在沙发侧面,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觉得胃一缩,忽然就有点生气:“兰斯洛特的,”他说,尽量将语气放得冷漠,“这算兰斯洛特的。”
兰斯洛特脸色沉了一下,扭头看着亚瑟,亚瑟也不理会,伸手把瓶子捡起来立到众人中间以免有人再看。
高文有点不乐意了,可这时候莫甘娜说话了:“你确定?”
亚瑟过分坚决地点了一下头。
莫甘娜说:“那就算兰斯的。”
高文一脸“剧本不是这么写的啊”的表情。
梅林什么都没说,他坐在那里,抱着膝盖等判决。
莫甘娜问:“有人有提议吗?”
没人。
她再看看当事的四个人,除了梅林一副表面无所谓的样子,剩下三个人脸色都不怎么好看,特别是高文,高文虽然平时嘻嘻哈哈,不过一旦这种人生起气来,那是很可怕的。作为“美发组”的一员,莫甘娜这会儿倒真的有点顾虑起来,想了想,摸出手机:“那就用软件抽一个吧。”
高文还在瞪着她。
莫甘娜下好了软件,将手机放到中间以表公正,在众目睽睽之下选了“大冒险”“双人份”,按了确定。
加载的沙漏转啊转,三秒之后停住了,屏幕上蹦出一个粉红色的界面。
珀西瓦尔拿过来,念道:“打电话。”
所谓打电话,就是以吻拨出号码,比如“2”吻额头,“5”吻鼻尖,“8”吻嘴巴。
伊连见没人说话,就清清嗓子,“座机还是手机?”
“他们俩谁有座机?”高文恶狠狠地问。
没人说话。
伊索尔德刚想说“是不是该放烟花了”,可沉默了半晚上的梅林忽然站了起来,“所以,谁拨谁?”
亚瑟也站起来,“前面的拨后面的。”
梅林点点头,“拨谁的号码?”
亚瑟看着他:“拨我的。”
高文忍不住了:“你们两个要吵回家吵,别把我家兰斯夹中间!”
“我们没在吵。”亚瑟转脸看着高文。
“没什么可吵的了。”梅林说。
兰斯洛特站起来,“只是个游戏而已。”
高文看了眼兰斯洛特,低下头不说话了。
莫甘娜也站起来:“你们一个国王一个法师一个骑士,能不能表现得像成年人?兰斯说得对,就是个游戏而已,要是谁不想玩可以退出啊,别伤了和气。”
“你还记得我的号码吗?”亚瑟问梅林。
这话连珀西瓦尔都听不下去了。
就连屋里那条狗都看得出梅林在赌气:“不记得。”
亚瑟掏出手机,输了一串数字递给他。
“何必呢。”伊索尔德小声说,“有人想去放焰火吗?”
“我想。”特里斯坦立刻附和。
亚瑟没有动,执着地举着手机。
梅林接过来,瞥了一眼放到一边。
“这个游戏不合理。”伊连说,“0怎么算?”
“不算。”米希安赶紧说。
格拉海德捡过亚瑟的手机看了一眼,这个号码还是“巨石事件”之前梅林买的,当时梅林买了好几个号码给大家挑,高文讽刺亚瑟智商低记性差,就把最简单的一个给了他,这个号码有十一位,去掉0的话还有八个数字,一个7一个9一个2一个5,剩下四个全是8。
格拉海德吞了吞口水,偏头看着墙角的烟花,似乎在考虑是否应该把它搬出去。
兰斯洛特跨过地上的酒瓶走到梅林面前,扶住梅林的肩膀;两人身高差不多,面对面时恰好可以平视。
乔治似乎一直在等什么人叫停,不过没有这样一个人。
梅林偏过头,用嘴唇轻轻碰了碰兰斯洛特左边脸颊。
亚瑟所有火气一下子全没了,像忽然被人抽掉了魂儿。
梅林扶着兰斯洛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臂,又倾身过去吻了右边。
高文从刚才开始一直低着头,面无表情地手插兜。
就在梅林准备拨下一个数字时,兰斯洛特忽然对他笑了,他松开梅林的肩膀,捧住他的脸在梅林的额头印下一个吻、又亲了亲他的鼻尖,就这样完成了2和5。
接下来只剩下四个8。
房间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就连莫甘娜都往后缩了缩,可这时候兰斯洛特忽然放开了梅林。
“该你了。”他对亚瑟说。
亚瑟跟个傻子似的看着他。
“该你了。”兰斯洛特又说了一遍,“刚才的酒瓶一人一半,前四个数字是我的,后四个是你的。”
亚瑟还在跟个傻子似的看着他。
兰斯洛特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拜托,你要是不想拨也别给我,”说着瞥了眼目瞪口呆的高文,“我可是个有主的人。”
亚瑟又愣了一会儿,然后才走过来;兰斯洛特让到一边,平移着蹭到高文那里。
亚瑟带着做梦般的眼神小心翼翼地圈住梅林的脖子,梅林看着他,眼圈忽然有点儿红。
“伊索。”莫甘娜忽然叫道,“你刚才是不是问谁想去放焰火?我想去!”
“我也想。”伊连跳起来,接着是珀西瓦尔和莱昂,格拉海德脚底抹油似的窜到焰火边抱起来就是一个百米冲刺溜去了门外,乔治清清嗓子跟了上去。高文看上去还有那么点儿委屈,不过脾气已经没了,拉着兰斯洛特的手把他拽出客厅往楼上拽。三十秒之内,除了还剩四个8的两个人,其他人全溜光了,就连伊索尔德那只叫苏萨的狗都进屋溜达了半圈,把那个罪魁祸首的酒瓶咬在嘴里、叼着就走。
亚瑟圈着梅林的脖子站了会儿,然后梅林首先清清嗓子。
“对不起。”
他的声音有点哽咽。
亚瑟膨胀了一晚上的心忽然被戳破,一下子就软了;他感觉梅林的身体绷得很紧,就拉他到沙发上坐。
“为什么对不起?”他努力让自己听上去开心一点、玩笑一点,“因为你竟敢当着我的面亲兰斯洛特?”
梅林摇摇头,“为了一切,你母亲,你父亲……如果不是我发动战争,他们不会死。”
“如果不是潘德拉贡当初很不争气地死掉了、还一直不回来,你也不会发动战争。”
“我当初应该先杀莫德雷德的。”梅林闭着眼睛,“如果我当初先杀掉莫德雷德……”
“梅林。”亚瑟很严肃地叫他,“别这么想,永远别这么想,”他把梅林拉进怀里,拼命吻着他的头发,觉得自己的眼睛也湿乎乎的;两个人安静地抱了一会儿,然后亚瑟将梅林松开一点,“所以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躲着我。”
梅林犹豫了一下。
亚瑟拉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胸口,“灵魂都分给你了,还要对我保守秘密?”
梅林摇摇头,“我看了那些视频,新闻,记录……我看到了我昏睡期间你做的事。”
“我可没像胖丁似的在你睡着期间偷着给你画花猫脸。”亚瑟连忙为自己申辩。
“亚瑟——”
“也没用奶油给你涂胡子。”
梅林等他说完。
亚瑟在嘴巴上拉了拉链,“所以,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梅林叹气:“你对我太好了。”
亚瑟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听力,“对不起,刚刚我听成了‘你对我太好了’?”
“你对我太好了。”梅林又说了一遍。
“……所以我这时候应该说对不起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对你那么好了?”
“亚瑟,你能不能不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亚瑟说,“我对你太好怎么就有错了?”
“没错。”梅林纠正他,“只是……我感觉你想补偿我。”
“可我确实想补偿你。”亚瑟说。
梅林不说话了。
亚瑟想了会儿,一开始他还是不明白,不过过了一会儿——莫甘娜情商附体的一会儿,他好像忽然明白过来梅林在意的是什么,“我对你好主要不是因为我想补偿你啊你这个笨蛋,我也想补偿格温啊,你怎么不见我每天背着她走来走去——”
“你很愧疚。”梅林说。
亚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你很同情。”梅林继续说;“所以你想——”
“到现在了,你究竟知不知道我爱你?”亚瑟生气了。
“我知道。”梅林轻声说。
“所以你觉得——”亚瑟气笑了,“你觉得我做这一切——”他很想在这里举些例子,可一时间气得一个也想不起来,“你觉得我做这一切是因为我很愧疚、对你很同情、然后又有那么点儿爱你是吗?!”
他放开梅林的手,下一秒又抓回来,亚瑟气得头发昏,胃里一片冰凉。
“我只是想,既然我醒了,你又已经把灵魂赔给了我,如果你想重新选择……”
亚瑟简直要气疯了,“重新选择?为什么我会想重新选择?!你知道我现在想干什么?”他怒气冲冲地把他的手攥紧,“我想拿皮带抽你,你当初在峰会上把自己交出去时我就想拿皮带抽
你,你知不知道我当时掐死你的心都有——”
梅林咬着嘴唇,液体在眼睛里打转,“你躲着我。”
“什么?!”亚瑟还处在盛怒之中没法思考。
“你躲着我。”梅林说,“我昏睡的时候你一直在,可等我醒了你就不见了,就好像……就好像你还完债了。”
梅林声音里的哭腔让他心疼得快当场断气了,“我——我躲着你是因为——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啊!”他着急地叫,觉得自己快爆炸了,“那几天我一直待在那个屋子里和那群老不死的讨论你的死刑,我还在你的死刑执行令上签了字——”亚瑟咬着嘴唇,觉得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淌下脸颊,“我在你的死刑执行令上签了字,我不能原谅自己,我没法面对你。”
梅林惊讶地看着他,“可是你当时也没有别的做法,你签了字给了我最仁慈的死法——你知道我当时想死吧?”
“我知道。”亚瑟说,“可我觉得——是我把你逼到那步的,如果我没有愚蠢地选择把你赶开、跟格温订婚、又差点儿被刺杀,你怎么也不会把自己交出去。”
让亚瑟火大的是,他说完这话,梅林居然笑起来。
“你笑什么!”他凶巴巴地吼。
“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躲着我的?”
“不是!”亚瑟来了脾气,“我是因为烦了你,你好不容易醒了,我债还完了,剩下的你就自生自灭去吧,我看上了好几个漂亮妞儿……”
梅林无视了他这段话,“所以其实,你做那些……还是因为爱我多一点?”
“你个白痴!”亚瑟敲他的脑袋,“灵魂都分给你了还在这儿说什么蠢话!”他手忙脚乱地抱住他,“还说什么因为愧疚——你说说,我为什么要愧疚?”
“因为你在我的死刑执行令上签了字。”
“别糊弄我,你二十秒前还不知道这个,你说说,我为什么要愧疚?”
梅林垂下眼睛,“因为你让我等了很久。”
“让你等了很久的那个混蛋是潘德拉贡,别把我和他混为一谈。”
梅林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别把我和他混为一谈。”亚瑟又说了一遍,“我不知道我算不算他的‘回来’,可我永远也不会是他,你知道为什么吗?”
梅林摇头。
亚瑟捧住他的脸,一字一句说得非常认真:“因为我永远、永远、永远不会离开你。”
亚瑟本来还想用更多实际行动表达一下自己“深入骨髓的爱意”,不过他们吵了太久的架,于是等两人才来得及补完那四个长长的连拨“8”,溜到外面的一群人已经放完了所有烟花。
“所以你们这是终于打通电话了?”格拉海德一进屋就开玩笑。
“这俩人儿一直是一条线路上的。”伊连说。
“别恶心人了。”莫甘娜嫌弃地抽着鼻子,“我在外面都快被冻死了,你们两个谈得也太久了点吧。”
“我去给大家煮点热汤喝吧。”莱昂说。
“我跟你一起。”伊索尔德不放心自家厨房,“我告诉你材料在哪里……”
“高文和兰斯呢?”珀西瓦尔问。
“八成是被你们害了。”莫甘娜瞄着亚瑟和梅林,“人家吵架是吵架,你俩吵架是矫情,”她揪了两张纸巾一张擤了擤鼻子一张递给亚瑟:“我可怜的老弟,梅林说了什么狠话把你弄哭了?”
亚瑟把纸巾团成一团扔还给她,“全赖你,要不是你把瓶子转到我和兰斯洛特之间——”
“要不是我把瓶子转到你和兰斯洛特之间,你和梅林还要别扭多长时间?”莫甘娜哼了一声。
“梅林亲了兰斯洛特。”亚瑟咬牙看她。
“等等。”莫甘娜举起手,“他亲的怎么成了我的错?”
“因为我不舍得对他发火。”亚瑟说。
莫甘娜被这句话恶心得不行,扶着胸口哇哇地开始朝地上吐。
“莱昂!”亚瑟不怕死地大喊一声,“我姐孕吐啦——”
莫甘娜用魔法让亚瑟闭了嘴。
亚瑟不怕,转向梅林指指自己的嘴巴;莫甘娜眯起眼睛看梅林,梅林权衡了一下,没管亚瑟;亚瑟假装自己气得不行,伸手去揉梅林的头发,把他扑倒在了沙发上,梅林身子一歪,和亚瑟抱着一滚摔上了地毯。
这时候莱昂跑了过来,“什么什么?”他瞪大眼睛看着每一个人,“我刚才好像听到了‘孕吐’?”他的目光扫过亚瑟、梅林和站在一边的珀西瓦尔、伊连和乔治,最后目光不情愿地转到莫甘娜身上,“谁孕吐?”
莫甘娜狠狠瞪了亚瑟一眼,挽着莱昂的胳膊一边走一边说亚瑟的坏话……他们的身影一消失在拐角,梅林就给亚瑟解了咒。
“你居然帮着莫甘娜。”声音一恢复亚瑟就谴责他。
“说实话,你姐比你可怕。”梅林坦白,“咱们要不要去看看兰斯和高文?”
话音没落,高文就牵着兰斯走进了客厅,高文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亚瑟和梅林,“你们俩能不能注意点形象?”
亚瑟小心地扫着他们俩。
“我们俩好着呢。”高文甩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我是非常能理解梅林的吸引力,所以我和兰斯说好了,我们俩要齐心协力把梅林从你身边夺走玩儿3P……”
亚瑟一听他满嘴跑火车就知道他们没事了。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从地上起来?”高文问。
亚瑟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还躺在地上,梅林从他身上爬起来,然后把亚瑟拉了起来。
“你自己爬不起来是不是?”高文嘲讽他,越过亚瑟抱了一下梅林,“梅林我跟你说,我比亚瑟轻多了,你跟了我,以后我再摔到地上你拉我起来要容易很多……”
高文拖着梅林走后,亚瑟知道兰斯洛特有话要讲,他也有话想对兰斯洛特说。
“谢谢。”
兰斯洛特知道他谢的是什么,所以也不问,“我承认我对梅林是比对朋友要多喜欢那么一点……”
就像他吻了他的鼻尖。
“可也只是一点。”
“我知道。”亚瑟说。
“你知道我永远不可能真正站在你们中间。”
“我知道。”
“所以你以后也别满屋子吃飞醋了?”兰斯洛特有点无奈。
亚瑟犹豫了片刻,“兰斯洛特,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梅林那个秘密的?”
“哪个秘密?”
“那个最大的秘密,关于他身份的秘密。”
兰斯洛特回忆了一下,“你们分手以后,好像是你和格温订婚那天,我从他抽屉里搜出了些针管,我发了火,他就告诉了我。”
亚瑟点点头。
“怎么了?”
“没什么。”亚瑟说,“只是有时候我总有一种感觉,你一直知道梅林的秘密,而我却被蒙在其中。”
“没有这种事。”兰斯洛特向他保证。
亚瑟点点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怀疑你——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梅林不会……”
“梅林要再敢瞒你任何事,你就让他一个月下不了床。”高文揽着梅林的肩膀从后面晃悠过来,梅林的神情有那么点不对。
“来,我跟你换个人。”高文说着把梅林往亚瑟那儿轻轻一推拉过了兰斯,“兰斯,我告诉你,我刚刚得知一个惊天大秘密:莫甘娜孕吐了……”
“怎么了?”亚瑟对着高文的背影嘲笑过高文的智商后用手背碰了碰梅林的额头,“怎么脸色不太对,高文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梅林说,声音有点紧,“你刚才怎么想起问兰斯那种问题?”
“你听见了?”亚瑟耸耸肩,“没什么,我就是感觉你和兰斯洛特瞒了我个很大的秘密——没有这种事对吧?”
梅林犹豫了半秒:“没有。”
“没有就好。”亚瑟把梅林往厨房的方向拉,“你猜高文有没有当面恭喜莫甘娜?如果有的话咱们去替高文收一下尸……”
让亚瑟有点失望的是,二十分钟后高文和莫甘娜回到众人视野里时高文依然活得平安而快乐,他俩交流着养发秘籍进屋时,高文正说着“爱头发,不黑化”之类的鬼话,直到莱昂把热汤端上来才收声。莱昂似乎还陷在某个可爱的谎言中,莫甘娜刚把空碗递给他咂了下嘴,莱昂就立刻问:“要不要再来一碗?”
大家喝着汤,格拉海德忽然想起件事:“咱们当初不是说玩游戏谁输了可以拆礼物吗?”
大家都把这事儿忘了。
“没事,现在补上也来得及。”伊索尔德说,挥着魔杖把空锅送进水池。
“谁先拆?”特里斯坦问。
“米希安是第一个中选的。”伊连说。
“那我就先挑一个拆吧。”米希安说着,挑了一个红鼻子麋鹿图案包装纸的长盒子,她把包装纸撕开,打开盒子——
“是套巫师棋。”格拉海德迫不及待地宣布。
米希安看了下附带的卡片:“乔治,谢谢你。”
乔治被米希安的笑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很紧张地点了一下头。
“珀西!”高文叫道,“快选一个。”
珀西选了最大的那个礼物,虽然没拆包装,不过大家一眼就看出是个冲浪板,“谢了哥们儿,”说着拍了拍伊连的肩膀,“下次度假咱们就冲浪去……”
“你为什么一直管伊连叫‘哥们儿’?”格拉海德好奇地问。
这可把珀西和伊连问住了。
“……习惯?”
“好吧。”格拉海德说着瞥了眼梅林和亚瑟。
“该梅林挑了。”兰斯洛特说。
梅林刚走过去,高文就大喊一声:“等一下!”
“你又怎么了?”亚瑟斜眼看他。
“这儿怎么一共才十一个礼物?”高文点着,“咱们这儿一共有十三个人,去掉梅林自己还有十二个……”
莫甘娜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她走过去拨了拨桌子上的东西,回头挑着眉看亚瑟。
亚瑟被她看得有点心虚,“我以为梅林今晚不会过来……”
“所以你之前在格林威治宫门口扒我车窗上是在找鬼?”高文认真问。
“我们其他人怎么就有这种自觉呢?”莫甘娜帮腔。
“我相信亚瑟会补上的。”特里斯坦没搞清状况。
亚瑟点点头,“会补上。”
莫甘娜看着他,眼神渐渐滑落到他两边口袋,亚瑟立刻有了一种口袋里装魔法石的哈利被伏地魔盯上的感觉,有那么一会儿他真的想把那东西拿出来,可最终还是没能鼓起勇气;等等吧,他告诉自己,再等等,以后他们有的是时间……
“我会补上。”他又说了一遍。
莫甘娜看上去还想说什么,但最后放弃了,“你随便吧,”她挥着手,“不过毕竟是爸妈的东西,你别装来装去哪天装丢了……”
“人丢不了就行了。”梅林说,隐约猜到了什么。
高文咋着嘴:“瞧瞧,瞧瞧!这才和好几分钟啊又统一战线了?”
梅林从礼物中挑了一个小盒子,盒子是红丝绒的,上面刺有潘德拉贡王室家徽,亚瑟看到后紧张了一下,捏了捏裤兜确保那个东西还在他的口袋;梅林把盒子打开……
盒子里躺着枚金币,上面是他的头像,他把它反过来,背面是亚瑟的头像,他把金币立起来,上面的亚瑟和梅林看着同一个方向。
“这是……”
“纪念币。”莫甘娜说,“白金汉打算发行一款战争结束纪念币,一面印着代表魔法的你,一面印着代表麻瓜的我弟,这个是样品,下面这里的数字……”她凑过去指给他看,“施过变化咒,可以改成当天的日期,我本来想写你们相遇的日子,可鬼知道你俩什么时候相遇的。”
“二〇三三年九月一日。”亚瑟用了一副不容置疑的口气。
“谢谢。”梅林感激地看着莫甘娜,倾身给了她一个拥抱,莫甘娜一时间被梅林弄得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她手背扶着额头、眼皮一翻,假装被他的眼神迷倒在怀里;梅林揽着她的腰肢,就像很久以前的那次,只是这次他不用放下她冷去的身体。
那时候他意识到,那些黑暗的阴谋与背叛、所有让人脊柱生寒的厄运与绝望,它们真的已经成为了过去。
§
他们回到阁楼上的卧室已经快凌晨三点。
上楼之前高文打着哈欠还不忘起哄:“梅林你知道吗,你昏睡的那段时间,亚瑟每次都背你上三楼噢,他每天背上背下、背上背下……”高文上上下下晃着手臂,话没说完就又打了个哈欠。
“我醒后是没这种待遇了。”梅林开玩笑。
“你想吗?”亚瑟忽然很认真地问,脸有点红。
梅林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背你上楼。”亚瑟说。
“你在开玩笑吧?”
“我很久都没背过你了。”
见他说得这么认真,梅林倒有点不好意思,“算了,”他说给那群伸长耳朵在楼梯口磨蹭的人听,“我好好的,自己走上去就行了。”
“哎呀。”高文叫起来,“我说你就满足一下亚瑟嘛。”
“我这个弟弟每次背你都快乐得不得了。”莫甘娜帮腔。
“我背你吧。”亚瑟又说了一遍,他凑到梅林耳朵边压低了声音,“咱们还要在这儿玩一个礼拜呢,你说是不是应该抓紧时间把过去一千天没做的事补回来?过几天要是你走不了路,我不还得背你上去,就当做练习了。”
梅林瞪他。
亚瑟嘿嘿一笑,弯腰示意他快上来。
最后梅林架不住周围人起哄,干脆就贴到亚瑟后背上,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亚瑟托住他的大腿,没费什么劲就把梅林背了起来。
“嗷嗷嗷!”周围一圈人欢呼起来,好像亚瑟是刚刚得了举重冠军的奥运选手。
亚瑟转过身,对众人鞠了鞠躬。
“别丢人了,赶紧走。”梅林咬着牙挤出这句话,却还是乐滋滋的。
亚瑟就背着他往上走,第一层还有人跟着他们,高文跟在他们后面,弹着舌头发出“得儿驾”的声音,亚瑟骂了他两句,威胁要把他开除出圆桌,等他们上到二层,高文和兰斯他们回了房间,接下来的路程就清静了,这次亚瑟走得很慢,两步一级上台阶。
“你要是背不动了我就下来。”梅林跟他客气。
“笑话。”亚瑟嗤笑,“你才多重?”
“那你走这么慢。”梅林用脚踢了踢他,他以为亚瑟会顶回来,或者作势要把他扔下去一类,没想到亚瑟笑了,之后的路亚瑟走得还是很慢,他背着他上到阁楼,用脚踢开门,把梅林背到床边,梅林等着他把自己放下,可亚瑟却跟雕像似的左右就是不放。
“你是不是该把我放下来了?”梅林问他。
亚瑟发出了一声喷鼻息笑,“别问原因,稍等会儿。”
虽然被背着,不过这个姿势梅林也有点累,他等了一会儿,亚瑟说:“你能不能用手揽住我的脖子?”
梅林照做了,这时候他隐约明白了原因,他侧过脑袋,用脸颊贴住亚瑟的脸颊,发现他正闭着眼睛,过了一会儿,亚瑟把眼睛睁开,蓝眼睛有点湿,他把梅林放下来——是放到床上的那种放下来,没有依赖梅林自己伸腿、让脚掌落地;亚瑟的手一只托着他的大腿,一只拉着他的手,他一手松一手紧,梅林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坐在床单上了,等亚瑟转过身,他正端端正正、安安稳稳地坐在他面前,而不是像个酒鬼似的往床上一瘫。亚瑟放下他后,习惯性地去吻他的脸,嘴唇走到一半才反应过来梅林睁着眼,他尴尬了片刻,然后继续向前完成了这个动作,将一个轻轻的、十分纯洁的吻落在他的额头。
梅林不知道过去三年里,这个动作亚瑟重复了多少遍,他想说点什么,可亚瑟已经咕哝着去刷牙。梅林在床单上坐,听着水龙头被开到最大,哗哗地冲了两分钟,然后他走进浴室,亚瑟正撑着水池垂着头,抬起头时眼睛有点湿。
梅林从身后圈住他的腰,将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我爱你。”
亚瑟握住他交叉在自己腹部的手,他们四只手握在一起,分不清哪只是谁的,他看着镜子里梅林的眼睛:“我也爱你。”
“你说你要去刷牙。”梅林提醒他。
“是,要去刷牙。”亚瑟说,没有放开他的手。
他们对望了一会儿,直到镜子忍无可忍地叫了一声:“看够了没有?!”
俩人吓得一哆嗦。
亚瑟瞪着镜子:“这镜子会说话?!”
“这是面魔法镜子吧?”梅林心里打着鼓,面上还是淡定得多。
“是的!”镜子骄傲地回答,“你俩要看直接看,别再通过我——本镜都快被你们盯裂啦!”
亚瑟吞吞口水:“这不是我第一次来这儿过圣诞,你以前怎么从来没说过话?”
“本镜只为美貌蠢蠢欲动。”镜子换了个语调念道,平静的镜面翻起一个小波浪晃了晃梅林的眼睛。
亚瑟气得够呛,赶忙把梅林往外推了推,指着镜子和镜子里自己的反射命令:“不许你照梅林——”
在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国王和镜子吃醋吃到一方碎裂之前,梅林翻着白眼把亚瑟拉出了浴室。
这时候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下一层房间里,高文、莫甘娜、格拉海德三人组成的犯罪团伙在地毯上笑得一团糟。
大约四十秒后,亚瑟撅着嘴,拉着梅林扣响了楼下面色古怪的兰斯洛特的门。
又过了五分钟,亚瑟拉着梅林离开的时候和满面红光的高文打了个照面,高文本来想大方地和他们打个招呼,结果一挥手就笑弯了腰,被兰斯洛特扶着进去了。
“神经病。”亚瑟莫名其妙地拉着梅林往楼上走,“你说圆桌骑士团里怎么会有高文这种人……”
“真不知道是哪个菜头招募了他。”梅林进门后脱掉了外衣,又褪了裤子掀开被子钻进去。
亚瑟关好浴室的门,检查了两遍才三步两回头地往床边走,“你能相信吗,几个小时前我还一个人可怜兮兮孤孤单单地在格拉斯哥晃悠呢。”
“你要不老实,用不了几分钟你就又会一个人可怜兮兮孤孤单单地在格拉斯哥晃悠了。”
亚瑟钻进被子,举起双手,“我可没想做什么……”
梅林哼了一声表示相信。
“我真的没想做什么。”亚瑟老老实实说,“我觉得你今天一定很累,我也很累,都快三点半了。”
梅林嗯了一声,往下一滑躺下了,亚瑟看着他有点失望的脸,“不过要是你想做什么……”
“不,你说得对,今天很累了。”
“那就明天。”亚瑟立刻体贴地推迟,可语调怎么听怎么像在预订。
梅林用魔法关了灯,亚瑟侧过身,揽着他,梅林不反抗,他就把腿也搭了过去;他刚闭上眼睛准备睡觉,梅林忽然说:“这儿有扇斜开的天窗。”
亚瑟没睁眼睛,只在嘴角划出一个微笑,“喜欢吗?”
“……很好看。”
“当初伊索尔德让大家各自挑房间,我特意为你选的。”亚瑟把眼睛睁开,把脑袋凑过去,两个人都枕在枕缝那里。
“起来。”亚瑟拽拽枕头。
梅林抬起头,亚瑟把他脑袋下面的枕头抽出来用力一扔,枕头砸到浴室门上,软绵绵地落下去;梅林哭笑不得:“你该不会还在跟镜子吃醋?”
“没。”亚瑟反驳,把自己脑袋下面的枕头拉过去一半给梅林枕着,梅林不得不往他这边挪了挪,两个人凑得更近,从上到下几乎全贴上了。
“两个枕头太大,一个枕头太小,我的脑袋快掉下去了。”梅林告诉他。
“那咱们就侧躺。”
“侧躺怎么看星星?”
“看星星干嘛,看我!”
“那你选这么个带天窗的房间有什么意义?”
“证明我在你眼里比星星重要。”
梅林笑了,“听上去好像还有点道理。”
“当然有道理。”亚瑟也笑,他的手臂圈着梅林的背,梅林的手搭在他脖子上,他们的气息交缠在一起。
“梅林?”
“嗯?”
“我想问,你睡着那段时间,我跟你说的话……你能听见吗?”亚瑟一直想问这个问题。
梅林问他:“你承诺了什么,这会儿想赖掉?”
“你先告诉我听没听见。”
梅林的答案让他有点失望:“没有。”
“一点都没有?”亚瑟追问。
“一点都没有。”梅林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一点余地,他察觉到亚瑟的感觉,又说:“不过我有感觉。”
“什么感觉?”
“就……”梅林不知道怎么说,“不是肉体上的感觉,我不知道冷热,也不知道你在背着我什么的,但我总有一种很矛盾的感觉。”
“很矛盾的感觉?”
“感觉有个人希望我醒过来,又希望我睡得安心。”
亚瑟不知道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问:“那你听没听见我跟你说的话,就在艾苏萨投入亚瑟王座前?”
“我只看到你的口型,说了什么没听见。”梅林将头抬起一点,看他的眼睛:“你那时候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亚瑟逗他。
“你肯定说了什么!”梅林开始较真,“快说,”他用手指戳亚瑟的腹部,亚瑟像被戳到了某种神秘机关似的笑起来,他捉住梅林的手拉到胸前。
“别闹。”
“我觉得我有必要时不时提醒你一下我是个法师,一个——”
“一个很厉害的法师。”亚瑟接道,“是啊是啊我知道。”
“你那时候说了什么?”梅林又问了一遍。
亚瑟故意逗他,就是不回答,用脚踝缠住他的脚踝,“你的脚好凉,你身上好凉,你凑过来,我帮你暖暖。”
“亚瑟,你到底说了什么?”梅林继续问。
“你看到口型了。”
“我又不会唇语。”
“那这句呢?”亚瑟借着星光对他默默说了句话,让他有点惊讶的是,梅林的身体一僵,眼珠里泛起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色,“看不出来。”
“这么简单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亚瑟不信,“只有三个词而已。”
“亚瑟。”梅林轻轻喊他的名字,“你觉得这个口型是可以看出来的,对吗?”
“对。”
“如果……如果真的看不出来呢?”
不知道为什么,梅林的声音哽咽起来了,亚瑟有点慌,撑起身子仔细看着他的脸,这时候他才发现梅林眼睛里的水光,他隐约猜到了事情的大概,俯下身吻走他滑出来的眼泪,“看得出来,”他温柔地告诉他,一边握紧了他的手,“一定看得出来,就算看不懂这个口型,也一定看得出来,因为我每次看着你、对你笑、喊你的名字……那都是我说‘我爱你’的方式,‘我爱你’存在于我跟你说的每一句话,一定可以看出来。”
梅林的眼泪不再往下滑,“包括那些争吵?”
“包括那些争吵。”亚瑟坚定地告诉他。
梅林摸着他的脸,“这三年你瘦了。”
“你还有一辈子把我养回来。”
梅林没有说话,额头抵住他的额头作为回答,亚瑟往前拱了拱,直到他们贴得像硬币的两面一样严丝合缝;他们这样相拥着躺了很久,梅林真的快睡着了,声音都飘起来。
“所以,投入火山前,说了什么……”
“还问呢。”
“嗯……”
“睡吧。”亚瑟将梅林搂得更紧些,他吻他的额头、吻他的鼻尖,“我在这,我会一直陪着你。”
每一天。
每一年。
直到永远。
直到永远。
————全文完————
Chapter 17: 作者后记
Chapter Text
作者后记
让结局平庸,人物幸福
新建这个文档的时候番外还有几个片段没有写完,上册也还在修改,不过今天下着雨,心情很适合写类似的东西。不知不觉间小破剧开播十周年,完结也快六年。其实《梅林传奇》我是从第四季开始追,一直追下来的,记得结局播出的那天我算错了日子,一睁眼看到了铺天盖地的剧透,当时很多人还在贴吧,进去后发现整个世界都在嚎哭,非常清晰地记得当年一个姑娘的一句话:他们真的是相爱的,虽然台词说的是朋友。那年我高三,当天一天带着满脑子剧透惶惶不安,放了学找了借口从出租屋窜回家看,偏偏晚上断了网,于是果断翘掉第二天上午的课,看完
之后哭了一路地铁去上课,下午两节大课,一节化学,一节生物,坐在角落里一边偷偷抹眼泪一边飙剧评一边吓到了同桌非常可爱非常羞涩的男孩子。
从那时候起就想为他们写点东西,一个他们值得的幸福结局,然而懒死如我,加上课业负担,时间线写了几条却一直没有动笔。中间淡了两年,文也看了一些,甜饼很甜,AU很好,可甜饼和AU都没办法让我说服自己这就是结局,必须是长篇、必须是正剧,必须承接原剧的结尾和设定把编剧坑爹的脑洞都填平,从第一遍看完513就好像在心里打了个结,而我必须把这个结解开才能move on。于是2015年11月,那个庞然大脑洞找上门的时候,被社团无数破事烦透了的我打开了锁,从此开始了一场长达两年半的劳心耗神的折磨。
写文的过程像进行某种513后遗症的心理治疗,中间起起落落。其中有几件事印象特别深刻,虽然第四章如今看起来就是一个大写加粗的黑历史,不过那时候真的是整个人沉浸在一种近乎弱智的快乐里。为了培养写文的心境和气氛给身边一圈人送了圣诞礼物、烤了姜饼,然后某一天晚上写完某一段的时候停笔一抬头,忽然发现自己在北京的家里而不是格拉斯哥的街头,那种感觉非常奇妙,非亲临不可意会;写某一章某一段的时候快乐到飞起,写完之后搂着稿子睡了一晚,因为怕口水流下来还在手稿外面套了个文件袋;强迫症写文一定要查清楚,原本设计巨石那个神奇的可以监测生命体征的手环时我是打算把这个设定好好用一用的,记得《侏罗纪世界》里有这种设定,查了查资料问了问学医的同学也没搞清其中原理,想着反正有学生医保就去校医院做了个24小时心电图监测,出结果以后问大夫问了好半天什么什么是怎么回事,记得缴费的时候收钱的大爷非常同情地看着我感慨怎么年纪轻轻心脏就出了问题,于是一边递钱一边感动一边歉疚……
爱上他们之前,如果有人跟我说我会为两个纸片人吭哧吭哧地写完一篇五十万字的文,我会哈哈哈笑着说你知不知道我是懒死星人!然而算上写废、删掉的十万字,打脸啪啪啪啪啪。真的是为了他们变成了更好的人,为了查资料原来不会看的书全看了、坚持不下去的东西也坚持着做完了。
虽然现在亚梅和brolin的边界我划得像良性肿瘤一样清晰,不过当初开始写这篇文的时候,我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今天这种谜一样的“结局”(9.20 update:这么完满的“结局”)。改文时原本那些带来快乐的东西都变了质(9.20 update:……嘿!),删掉了一些,也留了一些,完全放下现在还做不到(9.20 update: it’s time to say goodbye),所以私心在番外加了几个梗,比如把求婚地点设在皮埃尔枫,还因为某些幼稚的不爽的缘故送了两只一只blingbling的戒指……
《梅林》的结局其实写得很高超,如果不是当初编剧那把刀,相信很多人都不会记这么一个小破剧记到现在。而对于这篇文来说,结局我选择了最烂俗的平庸,以至于所有人物都被我硬塞进这个“幸福结局”里而有点变形,只能说想法很好,能力很低,整篇文下来全都是狗血剧情单薄人物和小学生文笔,写文改文的时候对自己充满了嫌弃(。)
《玻》的结局是最初定下的,可真正写到了又开始犹豫,一直觉得所有感情都有淡的一天,一旦摆脱了某种执念,人就该向前走了。思念和回忆可以撑起等待和爱,现实呢,现实可以吗?所以在番外里我把死亡的权利交给他们,还搞了个很扯的设定让两人在每一个世界、每一次生命都能找到彼此、爱上彼此,然后幸福地生活。
原本写这篇文完完全全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治愈,不过如果能给你带来一点慰藉,我是很荣幸的。我不指望你以后能记住这篇文中任何一个片段,不过如果小玻能在你脑海中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象,记得曾经有那么一个世界亚瑟和梅林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我就很满足了。
最后,感谢看文的每一个姑娘,我说不出你们的喜欢和评论给了我多大鼓励,能够在保洁圈认识你们真是我没法用文字说出的幸运,都是戴斯特尼啊戴斯特尼,在这儿就不拽谁出来单独秀恩爱了。最初准备印本的时候估摸着大约也就十个人愿意买,问了几家店有的说二十本起印还在担心能不能成形,现在这个本能出来很大原因都是因为你们。还要谢谢封面的陆行鸟太太,封设的柚子,排版的菜菜,谢谢你们忍受我的毛病一次次修改。我不太会写故事,希望东西拿到手你觉得物有所值。
最后的最后,愿每一个梅林等亚瑟都不会等得太久,愿故事里的他们能长长久久地牵手压过我无缘亲临的街头。
在亚梅坑底买了墓的
阿伤
2018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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